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手机用户可访问:m.bookben.cn 书名:夺权野兽朱棣 作者:张笑天 出版社:凤凰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1-7-1 ISBN:9787550603127 所属分类:图书 > 历史 > 历史普及读物 > 中国古代史 编辑推荐 ★翻开本书,您将全面了解中国历史上最高超、最曲折、也最常见的夺权大战! ★在中国公务员群体中广泛流传的读客“公务员读史”丛书,讲述历代帝王将相跌宕起伏的传奇命运,重走他们飞黄腾达的仕途之路,收获他们老谋深算的官场智慧与技巧,常常让人在不经意间,茅塞顿开,于纷繁复杂的官场万象中,认出规律、方法和道路来,修身治国平天下。 ★认准读客“公务员读史”丛书——读历史,更懂政治,修身治国平天下。 ★不会挑好书?书架不够大?当当网为你支妙招! 内容推荐 《夺权野兽朱棣》:讲述中国历史上最高超、最曲折、也最常见的夺权大战! 想当皇帝,却又被限死在边疆,燕王朱棣,在重演了中国历史上几乎所有的夺权把戏之后,终于夺取了皇位:装疯卖傻麻痹对手,上交兵权表达忠心,背地里招兵买马,为取得对手的信任铤而走险,主动将自己置于任人宰割的境地,等待时机,制造借口,把事做绝,悍然出击不给自己和对手留退路…… 毛泽东说:“朱棣搞得比较好!” 本书向您讲述这个传奇帝王的一生:作为明太祖朱元璋的四儿子,他出生于兵荒马乱的战争年代,长到8岁父亲才想起来要给他取个名字,21岁开始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遭猜忌,被排挤,父皇驾崩,侄儿登基,把他逼上绝境,也给了他夺权的天赐良机…… 翻开本书,您将全面了解中国历史上最高超、最曲折、也最常见的夺权大战。 作者简介 张笑天,1939年生,吉林省作协主席、著名历史作家,先后14次获得国内外各种大奖。历史著作《权力野兽朱元璋》与《夺权野兽朱棣》为其巅峰之作,因从精彩繁复的正史中,充分还原历史人物的权术细节与心路历程,自出版以来,深受读者喜爱。 ================= 第一章 父皇朱元璋驾崩,朱棣挟兵吊丧 孝心压不住朱棣的野心 大明王朝洪武三十一年(公元1398年)闰五月天,炎炎烈日,酷热难当,长江以北正是麦收季节。 一眼望去,莽莽苍苍的江淮平原,滚荡着波状氤氲气浪,田畴黄绿相间,在这略显单调的色彩中间,突现了一道瀑布般的潮流。那是夹带着烟尘滚滚而来的一支白盔白甲的队伍,旗旄和战马也是纯素的,最前面的飘着白旄的大旗上大书着“羽翼皇朝燕王”字样。这支队伍上上下下都一律孝服,从燕王朱棣的藩地北方重镇北平,一路飞驰而来。 燕王朱棣四十岁刚出头,方面阔口,长髯及胸,他为了保护他那称得上美髯的飘洒长须,也学三国时的关云长,用一个黑纱绣囊盛裹起来,他星目剑眉,显得气概不凡。他的身后是三个儿子:体胖仁柔的世子朱高炽,透露着憨厚和懦弱;刚烈不羁的老二朱高煦就不同了,长得膀大腰圆,天生的武夫鲁莽派头;英武干练的朱高燧身材瘦小,却显得有些城府。 最引人注目的是骑在一头黑驴身上的丑和尚,他身披黄袈裟,头戴昆卢帽,白眉白须,鼻孔朝天,两耳向前罩,虽丑陋,看上去颇有点仙风道骨的模样,他就是帮助朱棣运筹帷幄的道衍法师,俗名姚广孝。他跟随朱棣多年了,那还是朱棣生母马皇后薨逝的时候,朱元璋为了让分封在外的儿子们四时尽孝,为母后超度亡灵,特地召来一批得道高僧待选,以备随侍各藩王。初时,朱元璋对道衍并无好印象,道衍长得不单是丑,更确切地说是有点怪,两只耳朵大得出奇,像两个猪耳朵,眼睛小,而且离得很远,鼻子扁平且露孔。看遍王子们,道衍一眼看中了朱棣,他跟燕王一拍即合,本来落选的道衍便被钦点随燕王去了北平。从此他们主仆、僧俗之间,逐渐形成了相互依赖的默契关系,朱棣无论大事小事都与他商量。 稍后是两辆半卷帘子的驷马高车,被一群宫女、太监簇拥着,那是燕王妃徐氏和她妹妹徐妙锦的轿舆。这支全副武装的奔丧队伍隆隆滚过淮河左岸的黄土路,卷起冲天烟尘,引得淮河上的船户和田里割麦农夫们驻足瞩目,他们都在窃窃私语,出了什么事?怎么是白盔白甲? 有人知道朝廷出了大事:“没听说吗?洪武皇帝驾崩了,这是镇守北方的燕王朱棣千里奔丧回南京啊。” 马上有人质疑:“奔丧还用带刀兵吗?” 这就没人回答得上来了。 这时,燕王三护卫的都指挥佥事张玉从前面驰马而来,这个英俊青年在朱棣面前滚鞍落马,双手一拱,向燕王朱棣禀报。他说在南京,太皇太孙朱允炆已经准备登基了,朝廷派了翰林院侍读方孝孺奉谕旨已在路上,打前站的已传来口谕,令各藩王谨守防地,勿到京奔丧。 这消息虽在意料之中,朱棣还是不免一惊,忙与骑在驴背上半闭着眼睛养神的道衍和尚交流眼神。道衍似乎无动于衷。倒是二儿子朱高煦冒了一句:“凭什么不让我们去吊丧?难道我父王不是洪武皇帝的儿子,我们不是他亲孙子吗?” 朱高燧也说,朱允炆不让各藩王回京奔丧,这是他心里有鬼! 朱棣瞪了他二人一眼,后面华盖宝车的帘子掀开,露出徐王妃端庄清秀的脸孔来,她制止两个儿子说:“不得胡说,要听你们父王的。” 在朱棣捋着胡须凝思的当儿,朱高煦知道父王听道衍法师的,就弯下腰向道衍法师鼓动,这本来是意料中之事,难道就这么乖乖地回北平去吗?他主张给他来个不理睬,照旧兼程南下。 道衍知道朱棣是有主见的,不必多操心。他指着路旁一株树干已朽烂的榆树,用半睡半醒的语气说:“殿下看见那棵老榆树了吗?树干早被虫子蛀空,只是暂时没死,可枝叶却依然繁茂,如今的天下,也很像这棵树。” 这等于说,如今的朝廷是树干,已快枯死了,藩王如枝叶,却很茂盛,殿下不趁机有所为,还等什么呢? 这话说到朱棣心里去了,他眉毛一扬,马鞭在头上响亮地甩了个脆响,他高声下令,不改初衷,马不停蹄,昼夜兼程赶往金陵吊丧。 回应他的是更加雄猛狂烈的马蹄声、车轮声滚滚向前。 龙袍不合身,还想当皇帝? 这正是淮河流域多雨的季节,正在涨水,浑黄的河水拧着漩涡、泛着污浊的泡沫,在河床里拥挤着急速流淌着。水面已经贴着桥拱了。 二十九孔石拱桥上,正有一彪人马由南向北,狂驰过桥。为首的是四十多岁的翰林院侍读方孝孺,儒巾葛衫,慈眉善目,文气很重。与他并马疾行的是一个妙龄女子,柳眉凤目,英气逼人,因为束了发,戴了冠,着男子装束,更显出几分潇洒,她就是方孝孺的爱女方行子。她身背一把双刃剑,跨一匹青花马,那马跑起来四蹄生风。他们身后跟着二十几个武装侍从。 过了桥,远远地看到快马驰来,在方氏父女马前停住,来人正是方孝孺派出去传口信的百户[1]。方孝孺关切的当然是燕王是否转回去了。 百户的报告令方孝孺皱起了眉头,百户向燕王打前站的张玉传了话,可他们全然不当回事,不但没有打道回府的意思,反倒加速南下。 方孝孺看了方行子一眼,父女俩颇感棘手,朱棣胆敢违抗君命,狼子野心也就昭然若揭了。 方孝孺还是往好的方面推断,将心比心,人总是有孝心的,父皇驾崩,谁都想尽孝子之心。他决定亲自会会燕王殿下,当面宣谕高祖皇帝遗命,他就会遵命北归了。 女儿却没把事情想得这么简单。她揶揄地笑笑说:“父亲总是以君子之诚衡量别人。那我就等着了,我真不忍心看父亲失望的脸色。” 方孝孺说:“你怎么跟我说话呢?你好像是在幸灾乐祸呀。” 女儿咯咯地笑了起来。停了一下,她问父亲,是不是现在新皇帝已经登基继位了?如果是这样,燕王即使野心再大,让他回南京去,也是无可奈何了。方孝孺仰头看看悬在中天的太阳说,这个时辰,新皇帝应当在南京大庙告祀天地呢。 方孝孺估计得不错。南京大庙正在举行盛大的新皇帝登基大典。 大清早,在南郊形成了旗旄伞盖铺天盖日的场面,宫中教坊的乐手们吹奏起喜庆大乐,长袖善舞的宫中舞女们在宽阔的坛前跳着声势浩大的宫中舞蹈“天地玄黄”。 朱允炆头戴前圆后方、外玄里纁、前后缀着十二旒的帝冕,服玄衣黄裳绣有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六章的兖服,华丽威严,却有几分弱不胜衣的感觉,那大礼服好像是借穿别人的,不太合身。朱允炆告祀天地毕,在宫女、太监们的簇拥下,缓缓走向高台。魏国公徐辉祖、驸马都尉梅殷、兵部尚书齐泰、太常寺卿黄子澄为首,文武百官及都城居民代表耆宿一齐拜贺舞蹈,三呼万岁。 之后由卤簿[2]队导引,朱允炆行至太庙,上追尊四世册宝,告祀社稷,太庙前大乐高奏,象征天下祥和的“国泰民安”舞又起。 朱允炆的心并不踏实,他此时仍在担忧那些领兵在外、强悍的藩王叔叔们。他知道,没有几个是省油的灯,谁不觊觎皇位?他尤其怵惮势大力强又文武兼备、野心勃勃的燕王朱棣,这是个令他睡不着觉的叔叔。不然,他也不会派得力臣子方孝孺带着上谕去堵截进京吊丧的朱棣了,杀鸡不用牛刀,杀牛却不能不用牛刀,朱棣不是鸡,而是牛。 他的担心显然不是杞人忧天。朱棣白盔白甲卷甲背道而来,当然是来者不善。但朱棣却没想到,朱允炆居然会挡藩王吊丧的驾。 淮河上空月如钩,繁星缀满湛蓝的夜空,沿河草坪上临时搭起了一片大大小小的帐篷,篝火与星光辉映,散放在草地上吃夜草的马儿嚼吃声与河水淙淙流泻声和谐地融成一片。除了值夜士兵,其他人都入睡了,只有朱棣和道衍席地坐在河畔一堆篝火旁,熊熊的火光映照着他们的脸,朱棣焦灼而又困惑,也有几分无奈。 道衍的眼睛依然半睁半闭,像睡不醒似的,他一直在翘首望天,大约朱棣的忍耐到了极限,他说:“你总是看天空干什么?天上难道写着我该怎么做吗?” 道衍慢慢悠悠地告诉朱棣,他观天象,见岁星逆行入太微,太皇犯毕井,他让朱棣往他手指的方向看,那里有客星大如弹丸,问朱棣看见了没有?朱棣看见了,是一颗散发着灰白色光芒的星,确实有别于其他星辰。道衍告诉朱棣说,它止于天仓,又进入紫垣,这叫“五星紊度,日月相刑”。 朱棣忙问主何吉凶?道衍讳莫如深地笑笑,说天机不可泄,让朱棣静观其变。朱棣着急地说:“且说一二也好啊。” 道衍说这是不安之兆,七政皆乱,当有英明之主出来收拾局面。一听此言,朱棣心里一动,喜不自胜地说:“但愿先生所预见的都能实现。”道衍笑着说:“殿下忘了几年前我在燕王封地前说过的话吗?” 朱棣四下望望,见侍卫都木立在远处,只有小太监郑和伏在一旁打盹,就放下心来,他说:“先生说的话很多,不知是哪一句。”其实他是故意装傻。他知道,肯定是“白帽子”一说。 所谓“白帽子”,是道衍的一句隐语。初跟朱棣回北平的道衍,就向朱棣表白,他所以死心塌地跟着燕王,是上应天意,迟早要送他一顶白帽子戴。 朱棣是何等聪明之人,他早明白了这话锋里的玄机,但时候不到,不可张扬,内心深处的东西不愿过早泄漏于人,所以他当时装傻,不接这个话茬。道衍也猜到他故意装傻,事隔多年,当朱棣白盔白甲回京宣示武力之时,道衍早已洞穿了燕王的内心,所以旧事重提:“我帮殿下,不过是帮你赚一顶白帽子罢了,这白帽子快要戴到殿下头上了。” 朱棣想证实一下,就问是一顶什么帽子。为什么是白的。 道衍从火堆里抽出一根带火的木棒,在沙滩上先写了大大的一个“王”字,又在王字上加了一个“白”字,他解释说,殿下是王,王字上加白,岂不是皇帝的皇了吗?这白帽子岂不是一顶好帽子?道衍说毕,得意地哈哈大笑。 看得出朱棣脸色变了,他动心了,他的心怦怦地跳得发慌,多少年来,这不正是藏在他内心、时刻诱惑着他的隐秘吗?但此事非同小可,他急忙用脚把沙滩上的字涂掉,口是心非地说:“先生切不可胡言乱语,这是我为人臣子所不敢想的。” 道衍冷笑一声,不满他的矫情和过度谨慎。他犀利地说,不敢想,不等于不想。殿下既然这等仁义、怯懦,贫僧跟着你岂不是虚掷光阴?到了今天的地步,你朱棣仍藏一半露一半,是不信任他,令人心寒,道衍觉得自己还不如回到方外去修身养性。说罢真的站了起来,抖抖袈裟上的灰,拂袖欲走。 朱棣急忙站起身拦住他,对道衍深深一揖,说:“知我心者,道衍法师也。何必一定要说得一览无余呢?” 总算等于认账了,道衍心里豁亮了,这才回嗔作喜,他郑重地向朱棣表白心迹,良禽择木而栖,更何况人呢?他在方外这么多年,本已淡漠了人世间一切,所以应殿下之召随侍左右,并不是为了替殿下超度马皇后。他一直在槛外静待仁者出世,虽隐匿方外,却愿效力知我者。他说自己初见殿下,谈吐之间,即窥见了燕王治理天下的王者风范。燕王如不自重,道衍岂不白费一番心思了吗? 朱棣由衷地说了一些感谢先生的话。道衍复又坐下,拨弄着篝火,使之升腾,他随口念了两句诗:我本浮屠自有师,畴肯崆峒莫奈我,欲将雄心托明主,跨过尘凡两界河。 朱棣咀嚼着,点头道:“好一个‘跨过尘凡两界河’!” 再无能的皇帝也会咬人 刚刚登基的新皇帝朱允炆面色苍白,文质彬彬,有点弱不禁风的样子。他此时坐在从前祖父朱元璋坐过的宽大的龙椅上,觉得椅子太宽、太大,坐上去空着很大一块地方,有点无倚无靠的感觉。他心神不定,心里总不那么踏实、不那么自信。丹墀下站着太祖皇帝托孤的几位股肱重臣,兵部尚书齐泰、太常寺卿黄子澄,还有魏国公徐辉祖和驸马都尉梅殷等。 朱允炆最关心的,仍是从四面八方赶往南京吊唁的各藩王是否都堵回去了。齐泰奏道:“齐王、宁王、代王、岷王虽然都不痛快,接到谕旨后,还是原路回藩地了。” 显然朱允炆最担心的并不是他们,便问起“别人”。 黄子澄知道“别人”是谁,他奏道:“皇上圣明。恰恰是燕王自恃镇北有功,擅自做大,居然抗命,不理会朝廷旨意,依然带兵南下。” 朱允炆脸色越发不好看了。他轻轻叹了口气,他不能不钦佩太祖高皇帝的英明和高瞻远瞩,他临终时,特地把朱允炆和驸马都尉梅殷叫到床前,嘱咐后事,指出燕王不可不虑,真是一针见血呀。 燕王早已成尾大不掉之势,太祖能制他,却又撒手去了。如今,他不听令,怎么办?他带兵吊丧,就是个信号,绝非善举,会不会…… 梅殷认为,朱棣不至于造反逼宫,谅他也不敢。 齐泰却认为不可不防。太祖遗命中,为何特地谕令各藩王不得进京吊丧?他还不想让自己的葬礼风光些吗?他还不想让二十几个分封在外的儿子回来送他入土为安吗? 黄子澄附和齐泰,说齐大人所言极是。太祖皇帝对他们不放心,特别是不放心雄心勃勃的燕王。 齐泰说:“可令五军都督府的兵马出城布防,沿淮、沿江驻屯,以防有变。”梅殷自告奋勇,他愿领十万兵马迎拒于淮安。 朱允炆当即允诺,觉得这样才可放心。为确保京师安全,又令德高望重的徐辉祖领兵驻屯于南京之外,以防不测。这同样是给燕王一个信号,说是给他个眼色也未尝不可,但愿他有自知之明,相安无事最好。叔与侄毕竟是臣与君,不守名分是不能容许的,再弱、再无能的皇上也不会让步的。 ? 王者不甘心当猪狗 月淡星繁,方孝孺父女下榻的临淮关小镇客栈里灯光迷离恍惚。后院有一片茂密的松林,此时方行子正在林隙间空地上练剑,一柄双刃长剑在她手中舞得出神入化,舞得呜呜风响,她那苗条的身影已经裹在一片白光中。 方孝孺在一旁看了片刻,叫好道:“真正的魔剑,滴水不漏。” 方行子倏然收剑,徐徐立稳,气不粗喘,她冲方孝孺一笑说:“父亲可是对武艺一窍不通的,你也从来不希望我跟人学武,今天是怎么了?倒夸起我来了?” 方孝孺说他除了会咬文嚼字,一无所长,这次奉皇命赍诏书北拒燕王入京,一路上不就靠女儿为他保镖吗?看起来一味地反对习武也是不对的。方行子说,可惜她的武艺并不到家,那是因为父亲伤害了她师傅,把人家气跑了。 原来方孝孺怕市井的闲言碎语,一个书香门第的女子整天舞枪弄棒成何体统!他倒不是对女儿那个师傅有什么偏见。他问方行子,是否知道她的师傅孟泉林现在何处。 方行子只听别人说过,有人看见孟师傅穿着芒鞋托钵云游,可能是皈依了佛门。 方孝孺笑着说,千万别这么亵渎佛门,在他看来,孟泉林是个手上沾过血的人,他若能皈依佛门,那可真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方行子挽着父亲的胳膊向店房里走,她替孟泉林辩解,他杀人,并不杀好人啊。当年燕王在皇上面前进凉国公、大将蓝玉的谗言,致使蓝党一案两万多人被杀,她师傅是蓝玉手下的将领,受牵连,一家人也无端被害,只孟泉林一人侥幸逃脱。作为蓝玉手下的将领,他还不该为蓝玉报仇吗?方孝孺却认为想杀燕王,谈何容易!到头来孟师傅还不是被朝廷悬赏追杀,四海流亡? 父女二人谈论的孟泉林,并没忘记报仇,他正向临淮关靠拢。 黑沉沉的夜,踏着荒草蔓迷的草径,一个黑衣人急匆匆地走着,透过迷蒙的星光,可以看清,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高颧骨,脸上线条棱角分明,他身上背着宝刀、硬弓,健步如飞。他正是方行子的师傅、失踪了很久的孟泉林。 他的目的很明确,来刺杀仇人朱棣,他虽藏身在寺院里,耳朵却不背,一听说皇上驾崩,他料定朱棣必昼夜兼程赶往京师吊唁,在路上下手,总比潜入戒备森严的北平燕王府去行刺要容易得手。 朱棣当然不可能意识到危险正悄悄向他袭来。这天傍晚,他在外头树林里乘凉,与道衍计议一阵,分手后回到下榻的大帐篷里,小太监郑和为朱棣掀开帐篷门帘。朱棣进来,端庄娴静的徐王妃端了一杯杏仁露过来:“喝杯杏仁露吧,说了这半天话,口渴得不行了吧?” 朱棣接过来,一饮而尽,他说:“又是你亲手磨的杏仁吧?天下人无不羡慕父皇有母后那样的贤内助。也有人说,我得了徐王妃,不亚于父皇得马皇后,说你有旺夫之相,不知果能应验否?” 徐王妃轻轻一笑说,这比喻可就大谬不然了。一后一妃,天壤之别,岂能同日而语? 朱棣却认为,天下的事,都很难说的,也许他的大运就旺在夫人身上呢。徐王妃劝他,还是别想入非非的好,她只希望每天都能睡一个安稳觉,不做噩梦。她这样说,是有所指的,她猜得到朱棣肚子里藏着什么下水,只是朱棣不明言,她也不便点破。 朱棣试探地说,他本来想循规蹈矩的,不想越雷池半步。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你怎么办?如果有一天,自己被人逼上梁山,又怎么办?他问徐王妃,她难道会袖手旁观,不帮自己一把吗? 这已经说得很露骨了,徐王妃不觉悚然心惊。她沉默片刻说,但愿没有这一天,她确实不希望看到丈夫到了铤而走险的一步。女人的雄心和冒险精神,也许天生就比男人稍逊一筹。 朱棣说自己又何尝希望走到最危险的一步。他只想问问他的王妃,一旦到了那一步,她怎么办?总不会离弃他吧? 徐王妃深情而又无奈地望着他,长长地叹息一声,她只能这样表白:她没有别的选择,冥冥中的神祇早把她和燕王殿下捆绑在一起了。他们的纽带还有孩子和共同的荣辱。朱棣感动地把徐王妃揽在了怀里。 徐王妃问他这几天总和道衍和尚一起嘀嘀咕咕,在说什么?她当然不会相信是在参禅。 朱棣说这是人世间永远也参不透的禅。他说他有预感,未来天下,成败已定,也是有先兆的。朱棣说起了一件旧事,问徐王妃还记不记得父皇在时,燕王和当今皇上朱允炆和诗的事? 徐王妃当然记得。那是燕王大出风头的一次。当时父皇朱元璋出了个上联,是“风吹马尾千条线”,那是雨天的一次出猎,故有此句。朱元璋令皇太孙朱允炆先对,朱允炆对了一句“雨打羊毛一片毡”。 应当说,对仗倒也工整,但总有点萎靡不振和风雨飘摇的感觉,远不如后来燕王对的有气势。朱棣笑道:“这也许是天意,不知我怎么就来了灵感,对上了‘日照龙鳞万点金’。” 徐王妃当时就从朱元璋脸上看到了褒贬,燕王的对子,与朱允炆的一比,高下分明。朱棣的对子气势磅礴,意蕴深远,难怪先皇喜欢。 朱棣不禁长叹一声,喜欢又有什么用?皇帝不照样是人家来当! 徐王妃不小心又触到了朱棣的心病,急忙宽慰他,当然是老调重弹,长幼有序,这也是势所必然的事。朝野上下尽人皆知,按先皇本意,谁不知道朱元璋有意立朱棣为太子?朱元璋早就说过,二十四个儿子中,才干、气度,能称得上“子肖其父”的,只有朱棣一人。无奈朝臣中十之八九都反对,连徐王妃的父亲、开国元勋徐达和封了魏国公的大哥徐辉祖都反对,在徐王妃看来,他们反对的不是他燕王殿下,维护的也不是太子朱标和太孙朱允炆,而是拘泥于古制成法而已。 话虽然这么说,朱棣毕竟一下子被人从近在咫尺御座旁赶走了,他与帝王的梦失之交臂。朱棣一想到此就心里发颤,禁不住叹息连连。 此时刺客孟泉林已脚步轻盈地潜入了朱棣扎营的驻地,正越过有哨兵把守的辕门,方才他在树林里抓了一个正在拉屎的燕王府士兵,逼他脱下了燕王府侍卫的衣帽,自己换上。有了掩护,他很顺利地走进营房,正悄然窥视着一个个帐篷,在寻找朱棣的中军大帐。 朱棣犹自与徐王妃品茶交谈。他们的话题又转到了道衍和尚,徐王妃不止一次说道衍和尚实在是个怪僧,今天她又是如此说。在她看来,道衍和尚叩钵吟诗,这么深地过问凡间事,不是安分之人。 朱棣笑着承认,他也认为道衍确实是个怪僧。他是把道衍与刘秉忠相提并论的。元朝时候,曾经辅佐过忽必烈成就霸业的,也是个怪僧,叫刘秉忠。道衍行为处事太像刘秉忠了。他工诗通儒,又曾拜道士席应真学习黄老之术,精通《易经》,尤擅兵法。朱棣在鸡鸣寺第一次见到他,就相中了他,朱棣说他形如病虎,一双相距八丈远的三角眼,充满智慧,他的才干超群,足以佐他成就大事。 说起进京吊丧可能受阻,徐王妃问,听说方孝孺把太祖皇帝的遗诏先送过来了?朱棣便从怀里取出遗诏递给徐王妃,她既已知道,当然看看也无妨,不过,他还是希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这毕竟是对自己不利。朱元璋临终竟有此遗命,如果不是矫诏,就是糊涂。朱棣面对这份遗命,心里不免怨气冲天,朱元璋在他心目中的崇高也随之打了折扣。 徐王妃匆匆看过,帮朱棣分析说,重申皇太孙登大位,天下归心,这不过是官样文章,要害是下面几句话。 朱棣说:“是呀,现在成了非常时期,限制诸王,不得擅离封地,表面是拥兵镇守边陲,怕强敌趁机侵扰,其实是怕藩王们率兵入京奔丧,威胁皇位。” 徐王妃指着遗诏里这一句,认为不是冲殿下来的,“诸子在令中者,推此令行事”。这是暗指你燕王最不安定,尤其得大加防范,不可掉以轻心。既是对各藩王的告诫,也算是警示录。 朱棣十分懊恼,觉得自己南征北讨,最后落得这么个下场,想想心寒啊。他现在即便安分守己,甘心当个良臣相安无事,怕也难啊。 徐王妃说了一句很刺激的话,如果真想相安无事,倒很简单。 朱棣反问,怎么个简单法? 徐王妃说:“新皇上最忧患你、怵惮你的是什么,你不知道吗?” 朱棣愣了一下,自己总结说,树大招风,他的势力太大了,大得让朝廷失去安全感了。徐王妃点头,表示赞同,是呀,势大必压人,君弱臣强,就是祸患。她认为,只要燕王把三护卫兵权交了,只留三五十个护卫,然后整天声色犬马地混日子,她保丈夫平安无事,可以安享余年,死后还会有相当荣耀的封谥。 这是极而言之,但你得承认,她说的是实情,只是朱棣不甘心而已。他把脸拉得老长,如果让他过生不如死的猪狗日子,那他宁可立即去死,一了百了。朱棣可不是一个可以苟活的人。 徐王妃早知道他会这么说。在她看来,那就只有一条路了……这是一条充满危险的险途、畏途,成功与毁灭的机会各半。她想劝丈夫忍,可忍的结果若是百分之百地毁灭,该怎么办呢?于是,那一半的话她没有说出口。朱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朱棣是最大的疯子 已是后半夜,叫更的梆子声变得稀疏。在朱棣帐外值夜的小太监郑和等人熬不住了,都在打瞌睡,几个宫中侍卫不敢懈怠,持刀挺立在帐篷门外。 孟泉林已悄然接近了朱棣的营帐。他见门前有卫士,无法接近帐篷,就拾起一块石头朝远处一掷,几个侍卫被惊动,立刻向那里奔过去查看。孟泉林趁机钻入帐篷。 朱棣仍和徐王妃在议论天下大事,忘记夜已深。杀机毕现的孟泉林猛然出现,朱棣和徐王妃都吓了一跳,朱棣毕竟是见过阵势的,反应快,他很快镇定下来,把徐王妃拉到自己身后,打量着握刀逼近的孟泉林,软中带硬地说:“这位英雄未免过于胆大了。这是在我燕王的屯扎地,我只要咳嗽一声,我的宫中侍卫就会一拥而上。” 孟泉林冷笑着说:“王爷别忘了,不等你喊出声来,我早已让你见阎王去了。”朱棣一边拥着徐王妃后退,一边说:“我和先生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不知先生为何要跟我过不去呢?” 孟泉林道:“我是蓝玉手下将领,你当年进谗言,使蓝玉案牵连了两万多个冤魂,我一家七口也都命丧你手中,我活下来,就是为了杀你头以谢天下,你还会心存侥幸吗?” 朱棣皱着眉问道:“这么说你是孟泉林了?” 孟泉林道:“知道就好,省得你不知道是死在谁刀下!” 在朱棣转动着眼珠,寻找脱身之策的时候,一个手托漆盘的袅袅婷婷的少女正掀开帘子进来,漆盘上放着一个酒坛子。她就是开国元勋徐达的幼女、徐王妃的妹妹徐妙锦,此时孟泉林正待出手,已将大刀举起来砍向朱棣。 说时迟那时快,机警的徐妙锦突然把方盘里的酒坛子倒提起来,朝孟泉林头上猛掷过去,砰的一声,酒坛子在孟泉林头上开了花,酒水在他脸上横流。孟泉林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击,迷了眼,手一抖,大刀砍偏了,砍到了桌子里,一时又拔不出来,这使朱棣有了缓冲之机,他奔到边幕处,急忙去摘长剑。 回过神来的徐王妃也急忙冲帐外大喊一声:“来人啊!” 郑和这才带着四五个卫士持刀闯进来。朱棣与孟泉林开始交手拼刀,卫士们围过来助攻。 孟泉林先时还奋勇抵挡,渐渐因众寡悬殊而处于下风,朱棣步步紧逼,一个黑虎掏心,孟泉林急忙躲闪,被刺中了左臂,鲜血淋漓。他已失去战机,看看占不到便宜,只得边打边撤。 好歹冲到了帐篷外,闻讯赶来的张玉又率兵士包围过来,眼见冲不出去了,孟泉林猛地跨前一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徐妙锦揽到怀里,锋利的刀锋搁在了她的脖子上。 一霎时,攻击的人全愣了,不由得停止了攻击。只有小太监郑和还不顾一切地拿着刀向孟泉林身上捅过来。朱棣大喝一声:“混账,放下刀!”孟泉林冷笑一声,说:“还是王爷明白。都给我听好了,所有的人,放下手里的兵器,退后二十步。否则我就杀了她。” 朱棣见张玉等人还在迟疑,急得大叫:“按他说的办,还等什么!”众卫士、太监这才不情愿地乒乒乓乓地扔下刀剑。 孟泉林看了一下流血的胳膊,血水都流到了徐妙锦的衣服上了。他挟持着徐妙锦,倒退着向后撤,一边用命令的口气警告朱棣和他的下属都待在原地别动,并要求给他备一匹好马,把马送到淮河边大树下。 朱棣怕伤害了徐妙锦,只得对张玉下令:“按孟泉林说的办,给他备马。”张玉只好亲自跑到马厩里牵马,徐王妃还不放心,对孟泉林说:“壮士说话要算话,不要为难一个弱女子。” 孟泉林后退着说,只要朱棣不耍阴谋诡计,他一定不伤害无辜,冤有头、债有主,与别人无干,他只要取朱棣一个人的人头。 孟泉林一边向河边退,一边说:“可惜老天不助我,让你再多活几天。不过我有言在先,今生苟全性命,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杀你朱棣,你等着好了。”郑和小声对脸色铁青的朱棣献策说:“王爷,我偷偷埋伏在路口,下绊马索……” 朱棣不准他胡来,为了保住徐妙锦的性命,也只好先放过孟泉林。 张玉亲自把一匹配好鞍子的马牵到了大柳树下,然后依照孟泉林的要求离开。孟泉林挟持着徐妙锦一步步倒退着,来到马跟前,朱棣等人小心翼翼地跟着他向前移动脚步,不敢太快,也不敢太靠近。 孟泉林站住,厉声命令他们停步,不准再靠近!于是朱棣对随从们摆摆手,众人站定。孟泉林松开了徐妙锦,说:“对不起了,小姐。” 徐妙锦揉着被卡痛了的脖子,说:“你这个歹人,手够狠的。” 孟泉林说:“你敢骂我?” 徐妙锦从容地说:“骂你又怎么样?你大不了杀了我。” 孟泉林反而对徐妙锦产生了敬意,他的话说得很蛮横:“你快住嘴,小心惹恼了我,我反悔了,我这刀可是不讲情面的。” 徐妙锦说:“方才你都没杀我,现在还会当反复小人吗?” 朱棣见孟泉林并不急于逃走,却和徐妙锦在不紧不慢地交谈,不禁大为纳罕,他问徐王妃:“他们怎么拉起家长来了?你这个妹妹越来越让我看不透了。” 徐王妃心里也在揣摩,大概妹妹在和那江湖杀手讨价还价吧…… 孟泉林突然问徐妙锦,是燕王府的妃子,还是宫女? “这和你杀人有关吗?”徐妙锦揶揄地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孟泉林一笑说:“我想谢谢你呀,你今天救了朱棣的命,也算救了我一命。你看,我的血把你的衣服都弄脏了,如能再见,我当还你一身新衣裙,也不知能不能见?” 徐妙锦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心想,这人莫非是癫狂之人?这么想了,便冒了一句很不中听的话:“你不是个疯子吧?” “怎么不是?你看,这些人哪个不是疯子?当着王爷还嫌不够风光,还觊觎皇位,不更是个大疯子吗?”孟泉林说罢一阵哈哈大笑,右手一拍马背,腾地跨上马鞍,不知是对朱棣说的,还是对徐妙锦说的,扔下一句“后会有期”,双腿一磕马肚,那匹马带着他,沿着淮河古道一阵风驰去。 这时朱棣已经得到探马报来,临近淮河地段,正有无数朝廷军队在调遣,河中舟师无数,驸马梅殷亲自坐在帅船上来往巡逻。 朱棣更觉得举棋难定了。 朱元璋最看好的儿子 受了一场惊吓,才想起亡羊补牢,张玉把燕王的侍卫和小太监们全打了板子,有的还关了禁闭,随后调动上百人围在朱棣帐篷外守夜,里三层外三层。朱棣却说他大惊小怪,逼他解散队伍。无奈,张玉只得改明哨为暗哨。 挨了屁股板子的郑和,与一瘸一拐的小太监们来到朱棣帐篷里,把酒坛子的碎片打扫出去。 朱棣亲自倒了一杯酒,双手托到徐妙锦面前,说:“这杯酒,是谢妙锦妹妹救命之恩的,想不到我燕王府里甲士三千,到危难时候,救我的乃是一红颜知己。” 徐妙锦说:“谁是你的红颜知己?我姐姐才是。”她说她在燕王府住着,是十三道监察御史以外的一道御史,专管监察朱棣是否善待姐姐的。听了这话,坐在一边的徐王妃忍不住咯咯地乐。 “那就更得感谢了。”朱棣说过,才想起问她,方才在淮河边大柳树下,那个刺客跟她说了些什么?朱棣心里倒很佩服孟泉林的从容。 徐妙锦赞赏孟泉林这人很仗义,所以断定他绝不是月黑杀人、风高放火的强盗。姐姐看了朱棣一眼,申饬她妹妹,怎么反倒夸刺客?他险些要了燕王的命啊! 徐妙锦自有她的道理,报仇雪恨,那是他们之间的恩怨,她只是就事论事。她问朱棣和徐王妃,你们想知道他说了什么吗?我说他是疯子,他说这些人都是疯子,有人当着王爷还嫌不够,还想当皇帝,这不更是大疯子吗?她这话显然是故意说给朱棣听的。徐妙锦从小到大,大部分光阴是在燕王府度过的,耳濡目染,朱棣的内心所思所想,她能一点觉察都没有吗? 徐王妃暗吃一惊,忙察言观色地去看朱棣,朱棣却装傻,仿佛她在说别人的事:“有这样得陇望蜀的人吗?” 徐妙锦讥刺地一笑,说:“看样子燕王殿下绝无这样的野心了。”她站起身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这个姓孟的刺客,终究是心腹之患啊,他说了,迟早要来取你人头。姐夫,也难怪他这样,蓝党一案,两万多人被诛杀,他亲人全死了,能不恨吗?” 见朱棣脸色不好,徐王妃连忙替他遮掩,杀蓝党,这都是先皇所为,和你姐夫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徐妙锦早听人说了,先皇北巡时,燕王进言,说蓝玉多有不轨,权大妄为,不杀一儆百,日后必为害江山社稷,先皇这才动了杀机。她说这话也是替朱标出口恶气,谁都知道,朱棣进谗言杀蓝玉,是冲太子朱标去的,因为蓝玉的妹妹是朱标的太子妃。 朱棣太明白徐妙锦心里想的是什么了,不跟她一般见识。他脸上却带着笑,一点没有文过饰非的痕迹,他承认这一切,并且至今认为这样进言也没有错啊!不杀胡惟庸、蓝玉几万人,能有洪武盛世吗? “你认账,我就不好再多言多语了。”徐妙锦说这话时脸上始终带着揶揄的笑。 徐妙锦早又转换话题,她见朱棣的奔丧队伍突然停下来,不再是星夜赶路了,一定是朝廷有什么旨意拦阻他进京,所以她问,朱棣倒是回不回南京了?这么走走停停的,她要单独走,可不想等他们了。 徐王妃说她真是个急脾气!她自己走,徐王妃可不放心。走走停停,也是有原因的。至于具体是什么原因,徐王妃估计徐妙锦也能猜到七八分,所以也就无需明说。 徐妙锦抱着肩,嘴角挂着揶揄的笑,话说得几近挖苦,人家本来胆小,你们这些兵强马壮的藩王叔叔们偏偏吓唬他,一个个都是卷甲倍道而来,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为皇位而来? 徐王妃怕朱棣多心,变色道:“你这丫头,怎么口无遮拦,什么话都敢说出口啊!” “那就回去睡觉,”徐妙锦嘻嘻哈哈地说,“睡着了就闭上嘴,就不讨人厌了。” 徐妙锦走后,燕王朱棣说,从前他只把妙锦当成个小毛丫头看待,今天可不敢小瞧她了,很有点她姐姐的风范啊! 徐王妃半笑不笑地说:“你这是夸我呀,还是贬我呀?” “当然是夸呀。”朱棣说,他与徐家有着不解之缘啊。他听父皇说过,那还是徐王妃十六岁、朱棣十八岁那年,父皇突然跑到徐达家去,根本没摆天子的谱,诚恳地对老将徐达说,咱们同县同乡,是布衣贫贱之交,你的大女儿就嫁给我家老四吧,论文韬武略,我家老四是我的皇子当中唯一一个子肖其父的人。徐达二话没说,就一口答应下来了。 这过程徐王妃也知道,还用他说?徐王妃明白他的用意,就笑道:“说殿下文韬武略唯一子肖其父,这可是你自己编的吧?” “这话父皇不只说过一次,”朱棣说,“满朝文武,谁不知道?” 徐王妃说,至少是场合不对。朱棣说他感激徐家人帮扶、辅佐,倒也是实话。徐达是开国功臣中唯一一个得以善终的人,人品好,不争功,不多事,恪尽职守,又一直协助朱棣镇守北边,他死后,朱元璋又派徐达长子徐辉祖继续辅佐燕王,徐家老二徐增寿又几次随朱棣北征元虏,彼此感情很深,所以朱棣说他借重徐家太多了,也不是虚妄之词。 徐王妃说徐家世代尽忠朝廷,这都是应该的。 朱棣心有不满,他总觉得徐辉祖对他有某种不信任的举动,他早就想说,怕伤了王妃的感情,一直藏在心里,今天既然提到了,他沉吟着,尽量轻描淡写地说:“可是你大哥徐辉祖看我的眼神总是不对。” 徐王妃有点吃惊:“这是从何说起?”她说大哥办事认真,认死理,不会转圜,可他从来忠心耿耿、秉公办事呀,她从不知朱棣会有这样的看法。她问朱棣,莫非我大哥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吗? 朱棣的话又收了回来,说没什么。也许只是他多心。徐王妃见他半吞半吐,便也不好深追了。 为了美名,不得罪读书人 临淮关雄踞淮河左岸,此时方孝孺、方行子父女带着随员一字排开,静待朱棣的队伍到来。这是事前约好了的,朱棣想躲也躲不开。 一阵画角[3]、金鼓声过后,一片白帆样的旗帜漫过地平线,随后是白盔白甲的骑兵簇拥着披麻戴孝的朱棣父子出现了。 朱棣来到临淮关前,心里只想打下对方的气焰,所以一驻马,便傲慢地举起马鞭说道:“我乃燕王,回京奔先皇之丧,谁敢在临淮关设卡拦阻?” 方孝孺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地说:“殿下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没有皇上旨意,谁敢拦截殿下?”说罢,绷起脸来说:“有旨意,朱棣还不下马听宣!”朱棣显然没有思想准备,愣了,一时不知该怎样应对。倒是二儿子朱高煦来得快,他说:“你是何人?胆敢假传圣旨?” 方行子跨前一步,高举圣旨,哗一下抖开,方孝孺的声音依然不高地说:“我乃翰林院侍读方孝孺,是皇上的钦差,朱棣焉敢不跪!” 身后的道衍和尚扯了朱棣腰带一下,朱棣知道躲不过去,在部下面前,他还必须维持忠臣的形象,所以尽管不情愿,还是慌忙滚鞍落马,匍匐于地,口里说:“臣朱棣接旨。”朱高炽三兄弟也相继下马,跪在了父亲身后。 方孝孺慢条斯理地开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谨向诸藩重申先皇遗诏,诸王临国中,无得至京吊丧。钦此。” 朱棣尽管恨得心里骂娘,口上却只得说了声:“臣领旨!”然后站起身,从方行子手中接过圣旨。他无意中瞥了方行子一眼,她虽着男装,却无法掩饰她的妩媚动人。朱棣觉得方行子更像个女子,所以疑惑地又多看了她几眼。 几乎同时,朱高煦也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娇美的方行子,并且低声附朱高炽耳旁窃窃私语,让他猜那粉面小生,是男还是女?朱高炽厌烦地皱皱眉头,没有应答。 这时朱棣正在向方钦差申述他的道理:忠孝乃天地大义,先皇驾崩,做儿子的不亲往吊唁,于情于理说得通吗?他说此前方孝孺派百户送达的口谕和先皇遗诏,本藩已了然在胸,尽管如此,仍然不敢不赴京尽人子之礼,无孝悌无以立国。 方孝孺这时声音响亮地说道,尽人子之礼固然重要,皇命为上,这道理还用说吗?燕王奉命镇守北平,担负着巩固边关、羽翼皇室重任,尤其不可轻举妄动,以至后方空虚,给北元残余造成可乘之机,哪个轻哪个重,殿下岂不明白? 此言一出,不但镇住了朱棣,连足智多谋的道衍都着实暗吃一惊。道衍问朱棣:“这人是谁呀?好厉害,不可不堵回去。” 朱棣以马鞭击打着靴子,轻蔑地说:“你是什么人?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方孝孺咄咄逼人地说,他人虽微,言未必轻,他请燕王三思。违抗君命,那是什么罪名,这无须他多言了吧? 朱棣觉得在部下面前颜面丧失殆尽,终于压不住火气了,有点出言不逊了:“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大言不惭地教训本藩?你不就是个小小的六品官吗?” 方孝孺针锋相对地说,他即使是草芥布衣,只要是替皇上传谕的,就是天子使臣,轻侮他就是轻侮皇上,殿下不会连这个三岁孩子都知道的道理也不懂吧?朱棣一时哑口无言,脸涨得通红。 在朱棣郁闷憋气无从发泄的当儿,道衍小声在他耳畔劝说,让他最好别惹方孝孺,惹了他,等于得罪了天下读书人。 朱棣心想,拿读书人吓唬谁!他嗤的一声冷笑:“岂有此理!你太抬举他了吧?”道衍问他,没听说过四川蜀王养着个西席[4]幕僚,号称天下读书人种子的人吗? 朱棣倒是听说过,优礼贤士、好读书的十一弟蜀王朱椿,幕中有一个令他倾倒的大才子,朱椿在给朱棣的一封信中曾推崇这个贤人为“正学”,以为蜀人楷模,莫非是他?朱棣问道衍,面前这位,就是蜀王推崇备至的那个读书人的种子?怎么从成都又到了天子身边? 道衍说正是。他在读书人中间的声望、名气太大了,新皇帝一上任就硬是把他从蜀王府里接出来,现在是皇上须臾不能离开的人物啊。 朱棣好不后悔。自己向来礼贤下士,怎么让朱允炆拔了头筹!但嘴上不能软,他问道衍,难道我该在他面前讨好吗? 道衍说得更苛刻,不要说讨好他,就是在他面前折腰也值得,收拢了方孝孺,燕王重斯文的名声会传遍天下,贤良之才会纷至沓来,日后也会用得着方孝孺的。 不消他说,朱棣早已心中有数了,他先踞后恭起来,立刻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向前迈进一步,双手抱拳,对着方孝孺深深一揖,几乎是一揖到地,他说:“请先生恕我怠慢之罪,本藩万万没有想到,方钦差竟是我景仰已久的耆宿,我虽在北平,无缘朝夕求教,却心向往之,今日得相会,如不弃,请随我到营中,备一杯水酒,聊表崇敬之心。” 方行子不明白他为何忽然变得这样谦恭,便小声提示方孝孺,别上他圈套。方孝孺笑笑说,燕王殿下谬奖,他可不敢当,听了让人汗颜。他说,既然殿下想折节交他这个布衣朋友,在下求之不得。因有皇命在身,不敢羁留,殿下的情他领了,待日后定去叨扰。还请殿下马上勒兵北返封国,在下好回京复命,这就是殿下爱护在下了。 朱高煦不耐烦了,插了一句:“跟一个穷秀才啰唆什么!我们回京尽孝,还用跟他说小话吗?什么天下读书人的种子,我看这种子是霉烂的,发不出芽来。”朱高燧放肆地笑起来。朱棣火了,训斥说:“不得无礼!都给我退下!”方行子这时接上朱高煦的话茬说:“最大的孝是尊君命,忠孝不能两全时,当以忠为先。” 方孝孺又申明说,况且,高祖在世时即在《祖训》里有规定,凡朝廷新天子正位,诸王可遣使奉表祝贺,必须谨守边藩,三年不许入朝,只允许派王府中掌兵一员入朝,三年之后,诸王才可以进京朝拜,而且不是一拥而入,是依次入朝。这些,白纸黑字写在那里,燕王父子一定要进京,倒也无所谓,只怕引起闲言碎语,方孝孺说为燕王计,他以为得不偿失。 朱棣心里已有了变数,令他害怕的,并非《祖训》里的几行干瘪文字,令他有所顾忌的倒是徐辉祖、梅殷的几十万大军。朝廷既有疑虑,又有防备,他再一意孤行,就会自己给自己套上大枷。他原来是吓唬一下朝廷,没想到弄不好会把尾巴露出来。他只能改弦更张,重新计议。 朱棣突然朝南跪下去,掩面哭起来,边哭边说:“父皇啊,不是儿臣不孝,实在是无能为力呀,儿臣一定坚持入朝,就有抗命、抗旨之罪,只好等三年后再去陵前磕头了。”说着连连磕头。 朱高炽、朱高煦、朱高燧也跪下去叩头。朱能、张玉和官兵、太监们全都跪倒一片,叩头之间,一片呜咽之声腾起。 方孝孺显然受到了极大震撼,自己也不禁泪流满面,他双手扶起朱棣说:“殿下请起,千万节哀,太祖崩逝,天下同悲,如不是先皇以边陲大局为要,备有遗诏,当今皇上哪有挡驾之理?务请海谅。” 方行子的眼睛也潮湿了。 方孝孺沉思一下,忽然好心地建议朱棣说,他有个两全其美的主意,不知可行否? 朱棣说:“先生请讲。” 方孝孺说,先帝遗诏中虽明令不准各藩王进京吊丧,却没有禁止诸王世子和儿子进京尽孝的条文。朱棣眼前一亮:“先生是说……” 方孝孺提议,让燕王变通一下,何不派遣儿子们代他进京吊唁?这样一来,既尽了人臣之礼,也尽了人子亲情之孝,既不违例,又能尽孝,定会被朝野上下所称颂。 道衍却并不认为这是好主意,他怕朱棣答应,一直在对朱棣使眼神,可惜朱棣一直没有回头,他对方孝孺慨然允诺,称赞他出了个好主意,确是两全齐美的主意,他一再说“谢谢先生教我。” 山东参政的女儿,要拜杀手为师 受了伤的孟泉林牵着马摇摇晃晃地在荒僻小路上走着,透过林莽,他看见了一条浅浅的小溪从林间流过,他下马后走过去,坐在河边,捧起水喝了几口,卸下背着的大刀、弓箭,仰面躺在草地上,望着天空的片片白云在树梢上舒卷自如地流动着。他忍受着左肩刀伤的灼痛,因为没及时敷红伤药,伤口已经化脓,肿得像馒头一样,疼痛钻心。 他躺在黑松林中,不知不觉中,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朦胧状态。那匹马散放在溪边草地上,打着响鼻在吃草,蜂蝶在它跟前上下翻飞。 忽然,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传来,随后是犬吠、人叫。 孟泉林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下意识地抓起了弓箭、腰刀,跳起身四下张望着。原来一伙人在打猎。几条猎犬在前面奔突,随后有十几匹骑马的猎手在林中驰骋,前面有几只从草丛中惊起的火狐狸没命地狂跳着逃窜。孟泉林又坐到小溪边观战。 孟泉林看见猎手中一马当先的竟是一员年轻女将,头裹红巾,身披黑红相间的斗篷,她有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美丽动人,看上去英姿可人。她是山东参政铁铉之女铁凤,自幼酷爱兵器,到处拜师学艺,但她父亲挖苦她,未遇名师指点,所学不过是花拳绣腿的功夫而已。 她这次是随父亲铁铉出来的。铁铉听说燕王进京过境,一是奉皇命加以劝阻,不使他任性闯京师,二来顺便来参拜燕王,也是尽地主之谊,女儿闲着无事,带人出来小猎。 铁凤连发三箭,只见前面一只火狐狸跳了几跳,凌空跌在草丛中。 手下的家丁欢呼着“射中了”、“射中了”,一拥而上。 然而,不知为什么,抢在前面去叼猎物的猎犬兜着圈子唁唁狂吠起来,好像出现了什么险情。 铁凤便带人驰马向前,原来是一个人偷走了中箭的火狐狸,那人也不看他们,也不管猎犬如何围着他狂叫,只顾走他的路。 家丁中有人喊:“那个人拾走了小姐射中的火狐狸!” 更多的家丁则带着猎犬追上去,喊他站住。那人正是孟泉林。他站下,缓缓回过头来,望着坐在马上的美人,问:“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小姐纵家奴拦我走路,这是为何呀?” 家丁七嘴八舌乱嚷,恨不得上去把孟泉林打扁了。铁凤持弓的手向下一压,众人立刻鸦雀无声了。她打量着胳臂上有血痕伤口的孟泉林说,这位壮士显然是英雄气短,走上末路了?不然何以不劳而获,劫掠别人猎物? 孟泉林举了举那只火狐狸,问:“小姐的意思是,这只火狐是你射中的了?”铁凤嘴角挂着讥讽的微笑说:“依你说,不是我射中的,反倒是足下射中的了?” 孟泉林辩解说,箭矢还在火狐身上,他约小姐不妨下马来看一看,她自己总还认得自己的箭吧? 这话令铁凤的手下人无法接受,铁凤心想,听他的口气,好像这只火狐狸倒是他的囊中之物。家丁们不答应,嚷道:“偷了人家的猎物,他还有理!”铁凤制止了下人的吵嚷,她端庄地骑在马上,说:“好啊,我倒要验一验。”孟泉林微笑着将火狐向上一抛,铁凤轻舒粉臂接在手中,那支箭直从火狐的前胸穿过,透出后背,扎得牢牢的。她细看箭羽,上面刻着泉林两个字,果真不是她的箭,她的箭同样铸有名号。 铁凤十分惊异,百思不解。她问,泉林是什么意思? 孟泉林回答,泉林是贱号,敝姓孟。 铁凤承认,扎在火狐身上的箭倒是孟先生的,不过,怎么能相信他没有掉包呢?家丁们马上附和,异口同声地指斥孟泉林是掉了包。 孟泉林冷笑说,他虽走背字,也不至于赖小姐一只狐狸吧?有它,发不了财,没它,也穷不了。如果小姐看着眼红,尽管留下就是了,不必再寻找借口。这一说,大大地刺伤了铁凤的自尊心,她把火狐狸摔到地下,说:“你敢小看人?别说一只狐狸,即使这是一只金子打的狐狸,我也不至于心动!” 孟泉林说:“那好,我收回我的话,算是小姐射中的,这回你总该满意了吧?” 这话比前一句更伤人,铁凤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了,她说:“你这厮欺人太甚。我倒要让你见识见识我的本事,你敢跟我比箭法吗?”孟泉林笑而不答。一个家丁激他说,他不敢比。铁家小姐百步穿杨,神箭。 铁凤又叫号,先生不会是银样蜡枪头吧?孟泉林淡泊一笑说,既然小姐执意要比,那他只好奉陪了。 铁凤问怎么比法?孟泉林无可无不可地说,悉听尊便。铁凤便说,那就走马比箭。孟泉林又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这更激怒了好胜心极强的铁凤。她从头上拆下一根红丝绳,令家丁拿来一枚方孔制钱,穿过去,骑马过去,将铜钱吊在远处树枝上。 铁凤问孟泉林:“你先来,还是我先来?”孟泉林说他不敢喧宾夺主,小姐先请。铁凤也不再多言,双腿夹紧马肚,用力一磕,纵马飞驰向前,家丁们吹号角呐喊着为主人助威。 孟泉林倚在树干上,若无其事地观看着。只见铁凤双脚认镫,稳稳地立于马上,回手取箭,搭于弓上缓缓拉开弓,在马背上颠簸着,觑准摇晃的铜钱瞄着,终于在奔跑中射出一箭。那箭在一片叫好声中飞出去,不偏不斜,正中制钱方孔中央,夹住,箭羽还在巍巍颤动。 家丁们又是一阵鼓噪声。所有的人都示威般地、蔑视地看着孟泉林。有人甚至说:“认输了,就说一声,省得献丑。” 扬扬得意的铁凤兜马回来,却说:“那怎么行?说不定这位好汉是武林强手呢。快,再找一枚铜钱,吊在树上,可以找一个方孔大一点的。”众人嘲弄地冲孟泉林大笑。 孟泉林却不动声色地劝他们别费事再吊一枚了。众人一时没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孟泉林已经跃上马背,他策马跑了一程,刚刚拉开硬弓,显然因为伤口剧痛难忍,又收了弓。家丁们又掀起一阵夸张的嘲笑声,想在气势上压倒孟泉林。 倒是铁凤让家丁别笑。她看到了对手胳膊上有伤,她觉得带伤拉这么硬的弓是够吃力的。孟泉林复又纵马疾驰,他又一次忍痛张弓搭箭,拉成了月状,戴在拇指上的碧玉扳指用力勾住了弓弦。铁凤脸上是由惊异转而有几分佩服了。 忽听弓弦嗡的一声响,那支箭飞出去,直奔已扎着铁凤箭矢的铜钱,在人们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孟泉林的箭已经射中,活生生将铁凤的那支箭从铜钱孔里挤出去,而他的那支,来了个鸠占鹊巢,牢牢地嵌在钱孔里。 众人简直都看呆了。铁凤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当家丁从树下把她那只被挤出去的箭拾起来,双手捧给铁凤时,铁凤呆了半晌,突然从马背上跳下来,急走几步,来到孟泉林面前,双膝跪下,直挺挺地跪在那里,叫了声:“师傅,我可找到你了,请原谅弟子鲁莽,收下我吧。” 孟泉林双手向上抬抬,说:“小姐请起。这我可不敢当,我何德何能,敢收你这样的神箭手为徒啊!这不是要折我的寿吗?” 铁凤不肯起来:“师傅这是不肯原谅弟子的不恭啊,师傅不答应,我就永远跪在这里。” 孟泉林无奈,只得叹息一声:“大概是上天在惩罚我吧?怎么我收的尽是女徒弟呢?” 铁凤站起,惊喜地说:“师傅,这么说我有师姐了?她在哪?我能去见她吗?” 孟泉林说:“也许吧,她也在客中,离此不远,在临淮关,我也想去看她。” 铁凤说:“师傅,先跟我回下榻处,弄点红伤药,你是怎么伤的?”孟泉林告诉她无须问,更不要对人说起。铁凤便不再多问。 [1]百户:金初设置为世袭军职。 [2]卤簿:中国古代帝王出外时扈从的仪仗队。 [3]古代乐器名,相传创自黄帝,或曰传自羌族。形如竹筒,以竹木或皮革制成,外加彩绘,故称“画角”。 [4]旧时对幕友或家中请的教师的称呼(古时主位在东,宾位在西)。 第二章 侄儿登基成皇帝,禁止朱棣进京 假借办公,提前朝拜 山东参政铁铉是个仪表不俗的人,脸色红润,相貌堂堂,他骑马带随从来到朱棣的辕门前,从里面走出满脸堆笑的北平按察使陈瑛,向他连连拱手说:“久违了,铁年兄,别来无恙啊。听说铁大人大驾光临,燕王遣小弟在此恭候多时了。” 铁铉下马,二人执手相见,陈瑛所以称他为年兄,是因为他们是同榜进士,他们外放前,又同在翰林院供奉过。铁铉说:“你我是同年,如同兄弟,你这么客气,我可受不了啦。” 陈瑛与铁铉并肩往里走,陈瑛告诉他:“燕王听说你来,甚是高兴,几次说要我引见呢。” 对陈瑛的话,铁铉在心里是要榨去水分的,铁铉太了解他的为人了。所以铁铉有几分警惕地说:“这么说,陈兄和燕王走得很近呀?” 陈瑛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他当着的北平按察使可不是燕王府的属官。陈瑛于是忙着解释,再近,也近不过朝廷。不过,他称燕王行侠仗义,为人豪爽,是可以做朋友的。他说这次与燕王吊丧之师同行,也只是图个方便,他本来也要回南京都察院衙门去办差述职的。 铁铉还是好心地提醒他,他当的北平按察使,可是朝廷的命官,并非燕王府的差事,提醒他审慎为好。 陈瑛一惊,马上又若无其事地说:“你我都是吃皇粮的,能连大小里外都不懂吗?” 铁铉又故意问他,燕王进京吊丧,怎么停在临淮关不走了? 陈瑛早明白铁铉是明知故问,但不好揭穿,就说,这不是朝廷搬出先帝遗诏往回堵他吗?执意进京,不是抗旨了吗?陈瑛说,朝廷是有些心虚,底气不足,不然何惧之有。 这口气,简直是公然站在燕王一边说话了。铁铉说,燕王这样白盔白甲地奔丧,谁看了都有杀气腾腾的感觉,也难怪朝廷介意。臣子应守臣子之道。 陈瑛心想,你还是这么古板,便不想再说下去,随后要带他去见燕王,说燕王会喜欢上他的,良禽择木而栖呀。 铁铉心里暗笑,陈瑛后一句有点不伦不类,谁是木?谁是良禽?陈瑛岂不是弄混了。 铁铉板着面孔声称,燕王过境,他只是礼节上的拜会,与良禽择木有什么关系!况且,他也得到朝廷旨意,协助方孝孺劝阻执意进京吊丧的朱棣,所以他是因公而来。 陈瑛没想到他是衔命而来,便不做声了。 燕王让朝廷背黑锅 朱棣和徐王妃、道衍在朱棣帐篷里商议方孝孺的建议。徐王妃埋怨朱棣,不该答应让高炽兄弟三人进京去,她担心,万一不放他们回来怎么办?那不是弄巧成拙了吗? 朱棣岂不明白会有凶险?但这是一种补救,只有这样做,才证明他朱棣并无二心。也算他的一个表白,让朝廷不再对他剑拔弩张,也省得什么也没做就背上骂名。 出于人格的尊重,道衍认定方孝孺是个谦谦君子,他绝不会包藏祸心的,他这样建议,一是满足了燕王进京吊丧的意愿,又不违先帝遗诏,不让新皇帝害怕,是很体面的。 朱棣说,如果新皇帝胆敢把他的三个儿子扣为人质,那他在天下人面前可就理亏了。 道衍也说不会的。新皇帝孱弱,心虚,他时刻防着手握重兵的藩王叔叔们逼宫夺位,这也是不难理解的。世子他们不带兵马入京,对皇权构不成威胁,朝廷不会担心,也没有理由扣为人质。 徐王妃心里并不托底,见他们都这么放心,她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但她建议把朱高煦留下。老二生性鲁莽、暴躁,徐王妃担心他会不受约束,万一在京城闯出点乱子来,可就不好收拾了。 朱棣并不担心,有世子高炽呢,他友爱仁义,会管束两个弟弟的。何况,朱高煦虽无城府,也并不愚笨,朱棣心里还是泾渭分明的。 徐王妃依然坚持,她认为老二是个惹祸的坯子,还是把他留在身边的好,不必三个儿子都去吧?为什么孤注一掷呢? 朱棣怔了一下,“孤注一掷”的话起了作用,很有刺激性。朱棣旋即赞徐王妃说的是,就决定让世子带老三去,老二留下。 道衍出了个主意,徐妙锦不是也要回京吗?可让她带世子们同去,她在皇上那里都有面子,有她在,可保无虞。 朱棣称这是个好主意。确实,妙锦在朝廷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有人缘,有她,没什么不放心的。 徐王妃想起这次行动,心里很不是滋味,早知这样,何必兴师动众带兵南下?既招摇过市,又惹人猜忌。 朱棣目视道衍说,即使无功而返,也不虚此行。一来带兵吊丧,并不违祖制,他的本意就是要让朱允炆怵惮,虽未去南京,目的已达到,朝廷畏他如畏虎,这就够了。这也是一种计谋,把朝廷推到不义的地步,新皇帝不准外藩吊丧,显得小气、没心胸。朱棣反倒认为理在我手,天下人自有公论。 道衍微笑点头,也认为此举有得有失,得大于失。燕王本来是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必要白盔白甲直入京师的,未尝不是个昭显威风的机会,他故意说,不知殿下为什么突然改弦更张了? 朱棣口不对心地说,背着抗旨的罪名总不好吧? 道衍不高兴朱棣的口是心非,他说,如果他们不预做准备,不在淮河、长江一线布下重兵,殿下也会这么决定吗? 朱棣借哈哈大笑来掩饰他的不自然,他也觉得跟忠心耿耿的道衍藏奸耍心眼有点不仗义。 徐王妃听明白了,心里未免担忧,朝廷会不会是视燕王朱棣为逆子贰臣了呀? 朱棣又恢复了故我常态,他坦然地说,疑人者一是心虚二是怯懦,胜者王侯败者贼,标注在青史里的才是定论。道衍胸有成竹地微笑着。 这时小太监郑和来报,北平按察使陈瑛带山东参政铁铉来拜见殿下,问是否让他们进来? 朱棣说,铁铉是天下栋梁之材呀,岂有不见之礼?连说快请,快请,并且亲自迎到了帐外。徐王妃说她回避了,从侧门出去。 道衍也站起来往外走,声称他这和尚也不便在座。朱棣急忙挽留,他离开,就大可不必了。他这大法师是先皇在世时,为朱棣随时超度母后亡灵方便,特地指定跟他来到藩国的,所以说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道衍对铁铉也有耳闻,他认为铁铉不同于陈瑛,此人少年时历经寒苦,得以两榜高中,为人正派,有刚直不阿的政声,办事认真,执拗,因此他提醒朱棣,与他交谈但说三分话为好,尽量做官样文章,想结交他,也不要速成,欲速则不达。 朱棣自信地笑笑,他过度相信自己的魅力,凡与他交往的人,没有不与他推心置腹的,除非他看不上人家。 道衍心里想,你试试看吧,碰了壁就知道水深水浅了。于是他淡淡一笑,还是决定回避,走了出去。 上面放过的,下面照样抓 在铁铉一行临时下榻的平安客栈,闲散客人全被赶走了,成了铁参政的临时官邸。大门、二门和客栈四周都有士兵持械放哨,门前竖起了“山东参政”和“回避、肃静”的牌子。 一间临时客厅里,孟泉林半卧在长凳上,袒露着受伤的左肩,有一个布衣葛巾的郎中正为他敷药,先是用火烧热尖刀消毒,割开脓肿处,放了很多脓血,割去了烂肉,才敷药。大夫一边处置一边埋怨孟泉林太大意了,也赞扬他有关云长之风,能忍受刮骨疗毒之痛而不吭一声。 铁凤亲自端着一盆热水在一旁伺候。她担心会不会落下残疾。郎中说,现在看不会,再迟两天就不好说了。好在没伤着筋骨,皮肉之伤而已。他让小姐放心好了,十天半个月即可痊愈。 包扎完毕,郎中接了铁凤送上的诊金,由一位衙役送出了门外。孟泉林披衣坐起,说:“谢谢小姐为我破费。” 铁凤半开玩笑地说,拜师学艺,总得出点束修费的,这点诊金可是不够啊。 孟泉林说:“你拜我这样一个倒运的师傅,你会后悔的。” 一听他说“倒运”,铁凤一边给他沏茶,一边说:“你别吓唬我,你不会是受朝廷追捕缉拿的钦犯吧?” 孟泉林接过那杯茶说:“真让你说对了。我真的是洪武皇帝悬赏捉拿的钦命要犯,你再不敢认我为师了吧?”铁凤怔了一下,说他骗人!哪有那么巧? “他并没骗人,他确是钦犯,逃亡了多年。”铁凤没想到,这时方行子应声而入,并且接上了话茬。 铁凤惊喜万状地扑上来抱住方行子,笑着说:“我和父亲正要去看你和舅舅呢,你倒先找上门来了。哎,你怎么又女扮男装?说真的,你扮了男装,更好看。” 方行子矜持地笑着,斜了坐在一旁笑着的孟泉林一眼,对铁凤说:“你还是这么快人快语,说起来就没完。” 铁凤拉着方行子走到孟泉林面前说:“来,我引见一下,这是我表姐方行子,与我同年,比我大一个月。这位嘛,是我新拜的师傅。” 孟泉林和方行子同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铁凤莫名其妙,瞅瞅这个、看看那个,一时不得要领,不知他们笑什么?方行子说:“孟师傅就是我的师傅啊!” “怪不得呢!”铁凤恍然大悟,“难怪你的武艺那么高强,名师出高徒啊。对了,方才你一进屋就说他是钦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行子说:“还不是蓝党一案株连的!”她随后深情地看了孟泉林一眼,又宽慰他说,不过,一阵大风吹散了满天云彩,不必再东躲西藏了,新皇帝下诏大赦天下了。 大赦天下,这是十年九不遇的事,大赦,就意味着监中犯人全放,通缉追捕的人也一律豁免。铁凤听了这消息,比谁都高兴,她说:“这下好了,师傅可以专心致志地教我们武艺了。” 但孟泉林脸上并无高兴的表情,显得无动于衷。铁凤诧异地问:“怎么,师傅不高兴?” 方行子说:“下令追捕他的洪武皇帝不在了,没下过诏的人更不会放过他。” 铁凤诧异地问:“是谁?” 方行子说:“这个人,也正是师傅想杀的人。”她关切地走过去抚摸着他的伤臂问:“又没得手,是吗?” 孟泉林不在乎地说:“是呀,我没得手,他倒给我留下点记号。” 铁凤这才明白,原来他胳膊上的伤是去对仇人行刺时落下的,她追问师傅:“你的仇人是谁呀?告诉我,徒弟替你去报仇雪恨!” 方行子说:“说出来吓你一跳,这仇人就是燕王。”铁凤说,那要看是非曲直,看理在谁手了。孟泉林和方行子都笑了。 孟泉林问方行子,她怎么知道师傅在这?还是来看她表妹,偶然碰上他的?方行子说,昨天就从燕王营寨里传出消息,说有刺客潜入,企图谋刺燕王未成,她一猜就是师傅孟泉林。 孟泉林惋惜懊恼地说,朱棣命不该绝呀,他并不灰心,他说总有一天,朱棣会死在他手里,孟泉林所以苟活下来,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杀了朱棣,为蓝玉,为冤死的两万多人,为自己的亲人复仇。 铁凤不明白,朱棣这么可恨吗?在官场和民间,燕王口碑很好啊,他几次带兵出大漠扫北,都是高奏凯歌,她还听说,朱棣把北平封国也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都拥戴他。 孟泉林说,他的政声好与坏,这与他没关系。如果你铁凤一家七口都被他所害,你要不要报仇? 铁凤立即表白了自己的态度,既然朱棣是师傅的仇人,也就是徒弟的仇人。将来再去行刺时,带上她做帮手,她二话没有。说得孟泉林和方行子都笑了,孟泉林喜欢她这痛快的巾帼男儿性格。 郑和看穿朱棣的隐秘 天已经很晚了,淮河岸上湿地和草丛里蛙声成阵。徐妙锦的帐篷里灯烛辉煌,徐妙锦正在弹奏古筝,那是一支温婉而稍带凄楚的古曲,琴声融入蛙鸣,别有一番韵味。几个侍女里里外外地在忙着打洗面水,准备她卸妆时的用物。 朱棣的大帐就在徐妙锦的斜对面,中间隔着一片红柳树林,红柳生在一片水洼地里。古筝的琴音飞越红柳林,深深地吸引着他。 朱棣站在门前来回走动着。古筝的优美琴韵不时飘来,拨动他的心弦,他的心里就像有无数的小蚂蚁在爬,痒痒的,一种无法言传又无法抑制的欲望在他心底涌动着。 其实他的内心世界,就连近侍太监郑和都意会了,郑和与一个小太监在朱棣身后咬了一阵耳朵,上前说:“殿下,小的去告诉徐妙锦接驾呀?”在郑和看来,这是一个很讨好的建议。 朱棣倒是没有想到郑和居然窥视到了他内心的隐秘,他有一种突兀感,也多少有些被冒犯、被轻侮的羞愤感,但近侍的举动毕竟是讨好的表示,绝无敌意。他愣了一下,故作发怒状:“胡说,我什么时候说要去徐妙锦那里了?” 郑和知道这次拍马拍到蹄子上去了,是他侍奉亲王殿下的一次小小失误,至少是火候没看准。他轻轻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说:“我多嘴,舌头上若不长疔才怪呢。” 朱棣被他逗乐了。他让郑和告诉自己,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会有这么个念头冒出来? 郑和那张娃娃脸和一对小圆眼睛里充满了机智和小狡猾,他说,别说殿下呀,就是他这样的“刑余小人”,听见这美妙的琴声也动心啊,更何况徐妙锦长得那么好看…… 这话说得朱棣眉开眼笑,他用手指头点着郑和的脑门说:“你这个小猴崽子!连你都不安分啊!”停了一下,他又皱起了眉毛:“你方才说什么?说你自己是‘刑余小人’?” 郑和眨着眼,惶惑地问:“殿下,小的没说错吧?” “错倒没错。”朱棣说,“这话是骂你们太监的,你明白吗?”郑和沉默地点点头,表示明白。 朱棣很奇怪,这个叫法,是文人在书卷中挖苦太监的称谓,阉割生殖器,不管是否自愿,与古时候的宫刑是一样的割法,说是“刑”也并不过分。只是,他虽粗识几个字,即使不算胸无点墨,也不会懂什么“刑余小人”,小太监怎么会知道这个词? 郑和低下头说:“回殿下,郑和不敢说。” 朱棣说:“有什么不敢说的!” 郑和说:“我该死,不该偷看殿下书案上的信札。是在殿下书房里看见陈瑛在信里这么写的。” 朱棣斜了他一眼,一般说来,太监对亲王书案上的东西,有意看一个字都是不可饶恕的罪过,但十个太监九个目不识丁,郑和是个例外,他认那几个字还是朱棣恩赐他,让他学的。 郑和忙给朱棣跪下了,他说自己可不是故意看的。那天他给殿下拾掇书房,一阵大风从殿外吹来,把书信吹了一地,郑和往起收拣时无意中看见的。 朱棣并不怪他,要怪,该怪朱棣自己。太祖高皇帝不准太监们认半个字。朱棣宽厚,让他们识几个眼前的字,郑和这才看得懂啊。叫他们‘刑余小人’,这太阴损了,太监们小小年纪就净了身,够不幸的了,有几个人是心甘情愿当太监的呢?朱棣不忍心为这事责难郑和。 郑和感动得热泪盈眶。郑和说:“有殿下这句话,跟着王爷,吃再大的苦,受人再多的白眼,也心甘情愿。”朱棣在他的肩上拍了几下。 朱棣向隔壁一个帐篷望望,小声问郑和,徐王妃卸了妆没有? 郑和会意,说徐王妃早就睡下了。她说头有点痛,睡前刚拔了一个火罐。朱棣点点头,拔腿向发出琴声的徐妙锦住处走去,郑和心头一喜,方才的内疚和自责立刻跑得无影无踪了,他知道燕王是去寻欢作乐了,他急忙紧紧跟随在后面。 当朱棣绕过那片红柳树林接近徐妙锦帐幕时,突然不由自主地站住,原来他发现朱高煦正抱着个大西瓜走进徐妙锦的营帐里去了。 郑和十分扫兴地说:“怎么二王子也去她那?”声音里透着不平和怨恨。朱棣就不是扫兴而是懊恼了。但他不能在小太监面前露出不满或是哪怕少许的妒意,那都会给人留下笑柄,与儿子争风吃醋,传出去毕竟是更为难堪的羞辱。因此他反倒笑了,完全用毫不介意的语气说:“这话说的。他去看自己的亲姨娘,还不应该吗?” 郑和猜到朱棣内心并不会这么平和,便看了朱棣一眼说:“不过,二王子往他姨那跑的也够勤的了。”这是一种暗示。 朱棣听了,沉吟着,什么也没说,倒背着手往回走。 当官的不打送礼的 徐妙锦一抬头,见朱高煦抱着西瓜进来,便停止弹筝,并不热情地说:“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 朱高煦笑嘻嘻地说:“天热,我给姨娘孝敬个西瓜解解暑啊。”说着向几个侍女摆手,侍女找来水果刀切瓜。 “我说要吃瓜了吗?”徐妙锦对侍女瞪起了眼睛,这显然是说给朱高煦听的。 朱高煦当然听得出来,他说:“姨娘也太过分了吧?当官的还不打送礼的呢。好了,姨娘看不起我,我把西瓜扔出去喂狗。”说着真的抱起西瓜就走。 “你给我站住。”徐妙锦说,“你真是个泼皮无赖,拿你没办法。好了,切西瓜吧。”她怕闹出事来反倒让人家笑话。 朱高煦看着侍女切好了瓜,挑了一块亲自送过去:“姨娘,这块最甜,是西瓜的阳面。” “你嘴可怪甜的,”徐妙锦说,“我可不吃,你方才都说了,要扔出去喂狗,我吃了不是找骂吗?” 朱高煦说:“好,你不吃,我吃,只要西瓜甜,管它当狗不当狗。”侍女们都在一边窃笑。 朱高煦把西瓜皮一扔,挥手驱赶侍女们,让她们都先出去,说他跟姨娘有重要事说。 侍女们只得往外走。徐妙锦说她马上要睡觉了,她们得服侍她卸妆呢。干吗都支走了呀。嘴上这么说,但她也没加阻止。见侍女们出去,朱高煦涎着脸说:“我服侍姨娘卸妆不是一样吗?” “扯臊!”徐妙锦说,“你又胡闹,你才比世子小两岁,你哥哥又仁义又懂事,哪像你,永远也长不大。” 朱高煦坐到徐妙锦跟前,说:“论辈儿,我不得不管你叫姨娘,你其实比我还小一岁呢,你也学着我娘的样子,总想训人。”一边说一边往她跟前凑。 徐妙锦笑着往外推他:“快离我远点,满嘴酒气。” 朱高煦说:“又不亲嘴,怕什么!” 徐妙锦啪地打了他一个耳光,立刻哭了,她说:“你又来放刁欺侮人,看我不去告你一状!” 朱高煦连忙笑嘻嘻地跪下求饶:“姨娘千万可怜外甥,别去告状,上次你告了我一状,害得我挨了二十军棍,棒疮到如今还没好利索呢。我错了还不行吗?我是酒喝多了,请姨娘原谅。” “你就会来这套。下次再不放尊重,我定不饶你。就你这样的癞皮样,你爹还说子肖其父,可见你父亲年轻时也不是好东西。” 朱高煦站起来说:“你别连燕王也捎带上一起骂呀!咱们说正经的,我今个真是有事来求姨娘的。” 徐妙锦嗤之以鼻,就抱一个破西瓜来求人呀? 朱高煦说着说着又走板了,他说:“时来运转,说不定送姨娘一顶皇后的凤冠戴呢。” 徐妙锦板起面孔说:“又来了。真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呀!三句话不来准下道。说,求我什么事?” 朱高煦诉苦说,本来说好的,他们哥三个一道回南京去代父吊唁,顺便祝贺建文皇帝登基。可不知为什么,成行在即,父王又忽然变卦,不准他去了,单单把他留下了。 徐妙锦说:“我听明白了,你想与他们一起去,对吧?想让我在你母亲跟前说情,对吧?” “对,”朱高煦说,“又不全对。跟我娘说,不能说没用,但最管用的是直接往父王耳朵里吹风。” 徐妙锦故意推托,跟自己的姐姐说,还行,燕王怎肯听她的? 朱高煦说:“别推托了,依我看,你在父亲面前说句话,远比我娘更有分量呢。” “又胡说。”她话说得并不严厉,不过,徐妙锦提醒他,进京的差使可是有风险的呀。又何必争呢?再说了,三个儿子同去,万一有个闪失,就不后悔吗?她真不知朱高煦图希个啥! 朱高煦当然有他的小算盘。回到京师,天地骤宽,可以广交朋友,结交朝廷重臣,对未来的仕途无疑是铺路搭桥,他不去,朱高炽、朱高燧岂不是占了便宜! 但朱高煦却没说这个理由,而是涎着脸引到徐妙锦身上,他说,小姨若不回南京,他也不会心动了。徐妙锦脸红了:“少胡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朱高煦说:“我愿和姨娘亲近,有什么过错?姨娘,答应替我去说吗?”徐妙锦被他缠得没办法,只得叹口气说,不知前世造了什么孽,今世碰上他这么个混世魔王。朱高煦得意地笑了。 徐妙锦说替他说情可以,不过得答应她一个条件。朱高煦说,别说一条,只要能陪姨娘一起回南京去,就是十条百条也行。 徐妙锦说,就一条,朱高煦得听她的,不能由着性子胡来。 朱高煦说,这容易,他满口答应。皇上的话可以不听,姨娘的一定听,言听计从就是了。口说无凭,徐妙锦让他立字据,画上押。这有何难?朱高煦马上答应立字据。 用文官压武官的削藩策略 当年太祖皇帝重臣陶安为他题写的长联仍十分醒目地挂在殿上屏风两侧:“枕怀典籍,与许多圣贤碰头,扇写江山,有一统江山在手。” 新皇帝朱允炆看着这副楹联问他的臣子,听说这副对联是陶安所撰?朱允炆爱其书法,也喜欢其意蕴深远。 齐泰告诉皇帝,这副楹联的上联并不是陶安的。而是太祖高皇帝的戏联,因为陶安喜欢读书,常常枕着书籍睡觉,故有此联,下联才是陶安的。 黄子澄说,果然是千古绝对。 转入正题,朱允炆面对齐泰和黄子澄,很自得地说:“朕昨天一夜没合眼,终于想出个年号来,叫建文如何?” 齐泰说:“建文?这正好与洪武相对应啊。” 黄子澄也觉得正对当今皇上的心思,可以说是绝妙之至!打天下,自然靠洪武,今天下已安定,是该宴武修文了。所以黄子澄对“建文”二字推崇备至,主张即可颁诏天下,正式启用建文年号。 朱允炆认为,当下要务,应该安定人心,应当诏行宽政,赦天下,已经办了,召还流放官员,录用被杀功臣子弟,平田赋,减捐税,以利民休养生息,合併卫所,改吏制……要办的事情太多了,真是千头万绪呀,他希望臣子们替他分忧。 齐泰当即表示,愿肝脑涂地,在所不辞。不过话锋一转,他偷换了概念,他以为,想建文,最该提到日程上的是削藩。藩王拥兵自重,恰恰是“洪武”的产物,不利于“建文”。 “削藩?”朱允炆似乎没有思想准备,他并不是不被强藩所困扰,他说:“这个……急了怕不妥吧?” 其实朱允炆比谁都明白,外藩日强,已成尾大不掉之势。皇祖父高皇帝一共封了二十四个王,他们都是朱允炆的亲叔叔,他即位前后,好几个王都不大安分,燕王更明目张胆地欲带兵进京吊丧,居心叵测。藩王的忧患,已令这个稚嫩的新皇帝寝食难安了。不过,刚上来就削藩,是不是为时过早?人家就会说,太祖尸骨未寒,就同室操戈,一来担着骂名,二来朱允炆一向心软,也不忍心。 齐泰的话说得很重,他是经过深思熟虑,又与黄子澄、方孝孺取得了共识。他承认并赞赏皇上,固然仁慈,但忍让则误国。从前太祖用藩王罢勋臣,自有他的道理,如今各藩羽翼已成,甲士少则三千,多则几万,外镇偏圉,内控雄域,他强调这是潜藏之患,迟早必发,早收拾可免去天下大乱之忧。 黄子澄也赶快补充,太祖规定,朝无正臣,内有奸恶,亲王可训兵讨之。有了这一条,各王都明目张胆地招兵买马,成为合法,长此下去,一旦有事,朝廷怎么办?不是要深受其害吗? 朱允炆有点不耐烦了,他不愿听这些耸人听闻的言辞。他说,各王接了不准入京吊唁的旨意,不是都回去了,都很安分吗?连大臣们一直担心抗旨的燕王,不也准备勒兵北返了吗?昨天方孝孺已派专使回来奏报,为表亲情、诚意,燕王还特地请旨,拟派世子等三人到京替他吊唁呢。所以朱允炆认为齐、黄二人过于杞人忧天了。 齐泰、黄子澄相互看了一眼,齐泰说了句“陛下英明”,随后又一针见血地指出,若不是朝廷派徐辉祖、梅殷陈兵江淮要冲,燕王也不会这么乖吧?朱允炆皱眉挥手道:“好了,不说这些了。有流言说,朕用了一个秀才内阁,你们确实是一帮文人,打天下靠武功,治天下非文治不可,自从前朝出了胡惟庸案,太祖下诏提升六部以分权,永不再设丞相,利弊到底如何?你们也要有个章程才好。” 齐泰答应着。他陈述己见,废相升六部,以保障天子威福不下移,这是利,但六部尚书才是二品官,低于五军都督府长官,这是弊,势必造成事无巨细都由皇上一统,皇上也未免过于操劳了。 朱允炆说他倒不怕起早晏眠理政,他想将六部品级提到一品,让六部参与机务,有议政权力,他让齐泰他们议一议,看行不行? 黄子澄立即表示,他们也早有此意,他准备回头把改革吏治的章程呈上御览。朱允炆也就表示满意了。 朱棣冒雨送铁铉 天阴得很沉,铅云贴着帐幕奔突,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满地泥水。冗长的宴请总算结束了,对于不善交际的铁铉来说,简直是遭罪。当铁铉踏着泥水从朱棣大营告辞出来时,朱棣一行送出很远,出了辕门,仍由陈瑛相送。陈瑛与铁铉合撑一把桐油纸伞,陈瑛很得意地说:“你没想到燕王会这样隆重地宴请你吧?” 铁铉的确没想到,他不过是例行公事地来传达圣上旨意,顺便礼节性地拜见一下而已,不过因盛情难却,不得不吃了朱棣一顿饭。 陈瑛的兴奋劲反倒远远超过铁铉本人,他一再问,是不是一见倾心了?言下之意,铁铉必然为藩王的热诚所打动。铁铉也不便扫他兴,就说燕王倒是一位礼贤下士的藩王。 陈瑛却说,也不尽然,也分对谁,他景仰的人才会有此隆遇。言外之意,燕王对铁铉是特别高看一眼,他自然应感恩戴德了。 铁铉说:“我有什么可称道的?都是你毫无分寸地鼓吹。” 陈瑛问:“席间他说,他运气不佳,身边没你这样的贤良方正之士,你听出弦外之音了吗?” 铁铉摇头,故意说他没有听出什么。陈瑛点破了机关,燕王想把铁铉要到燕王府去,又怕铁铉感到委屈,所以他才叹息着说,他不好委屈人啊。 铁铉在席间早听明白了,他用顾左右而言他的办法避免了正面回答,现在也一样,他把话引回到陈瑛身上说:“这么说,你老兄想攀上燕王府的高枝喽?” 陈瑛笑着遮掩:“我没你这样的才气和名气,我倒愿意攀龙附凤,可他也不肯要我呀。” 铁铉半开玩笑道,可以卖身投靠,以显真诚啊! “你骂我!”陈瑛点着他的鼻子说,二人大乐。 雨越下越大,坐骑拼命地抖着鬃毛上的雨珠。他们刚走到辕门,铁铉从侍从手上接过马缰绳,正要上马,没想到朱棣又从后面追出来,高声叫道:“铁先生留步。” 铁铉转过身,发现朱棣伞也不打,冒着雨踏着泥泞奔过来,小太监郑和与另一个太监一人打一把伞,在后头猛追。 铁铉大为感动,拱手说:“不敢劳动殿下,下这么大雨,别浇着受了寒,快请回吧。” 朱棣推开撑伞的郑和,铁铉也从陈瑛的伞下走出来任雨淋着。朱棣这才从郑和手里接过伞,说:“好,好,咱们都打伞,好吧?” 铁铉只好重新站到伞下,因为风吹雨斜,他们身上都打得透湿。 朱棣对铁铉说,如果不是在客中,他本当好好招待他的,这里只能是村酒粗饭,慢待先生了。他诚恳地说,与铁先生虽是初见,他的大名早已如雷贯耳,陈按察使没少鼓吹,一再叹息相见恨晚。 铁铉笑着说:“陈瑛的话,殿下不能偏听,他与我同年,还有不吹捧的吗?” 朱棣又说,他在客中,没什么礼物可送,一点薄礼,请铁铉笑纳。他身后的小太监郑和双手递上个锦盒。 这令铁铉很感意外,忙双手推拒说:“这可不敢当。我怎么敢要殿下的礼物呢?只有我孝敬大人才是呀,这万万使不得。” 朱棣说:“这是瞧不起我呀,我虽贵为藩王,却喜欢结交天下贤士,作为朋友,你不应该拒绝我吧?” 这一说,铁铉反倒不好说什么了。他只好接过那锦盒,一时无法猜测锦盒中为何物,既不能当朱棣面拆看,又不好发问,退回,又等于打他脸,想了想,只好权且收下,于是铁铉再拜称谢道:“这可真是无功受禄了,我可是无法报答殿下了。” 陈瑛在一旁敲边鼓说,想报答有何难?投我以桃李,报之以琼瑶,不就完了吗? 朱棣用开玩笑的口吻说:“本藩别无所求,将来你我危难时相见,先生肯高抬贵手就行了。” 此言一出,不但铁铉吃了一惊,连陈瑛也暗自惊异,不禁互相看看,这是一种预言吗?还是某种暗示?铁铉不管从哪个角度听,这话都带着不祥的色彩。 在他陷入沉思的当儿,燕王朱棣早又谈笑风生了:“好吧,就此别过,望你好好当个为百姓办事的父母官。” 铁铉也早恢复了常态,又是一揖:“谢谢殿下。” 朱棣笑吟吟地抬抬手:“请上马。” 铁铉跨上湿漉漉的马背,与朱棣、陈瑛拱手而别。朱棣一直站在风雨中,直到望不到铁铉的身影才转身回去,全身已淋得透湿了。 退礼也讲艺术 转天,铁铉回济南之前,绕到临淮关,走进方孝孺下榻的小客栈。方孝孺关照店家整治了一桌菜肴,留铁铉小酌。方孝孺给他斟了满满的一大盏,铁铉说:“你想灌醉我吗?” 方孝孺笑着说,连能喝斗酒的燕王都没灌醉的人,怎么倒怕我呢? 铁铉说,那岂是敢放开量真喝酒的地方?他怎么能醉。方孝孺问他,久闻燕王有信陵君、孟尝君的风范,想不到果然礼贤下士。他问妹夫,印象如何? 铁铉却说,礼贤下士者有两种人,一种是正人君子,一种是有不可告人心理的小人。以他的说法,“礼贤下士”并不见得是美德。 方孝孺便问燕王是哪一种?铁铉说他暂时看不透。难怪有那么多人趋之若鹜地奔附于燕王,他确有让人心动之处。最后铁铉连说了几个“可惜呀,可惜……” 方孝孺笑问他,连说好几个可惜是何意呀? 铁铉说,你号称是天下读书人的种子,都不明白,天下还会有明白人了吗? 方孝孺会心地一笑,说:“可惜他不是天子,对不对?” 铁铉默认了,因此也更令人胆寒。铁铉和方孝孺都是吃孔孟之乳汁长大的,有个洁身自好的约束,否则为个人荣宠,不妨学学陈瑛的榜样,他断定,陈瑛早已卖身投靠,名存实亡,不再是皇家的命官了。 “不要提他,势利小人。”方孝孺饮了一口酒,他一向鄙视陈瑛,铁铉与他同年中进士,还不知道他的人品?方孝孺提起一桩旧事,莫忘了他是怎么把同乡屠光给害了的。他嫉妒屠光学问好,名次排在他前面,为登一甲,他竟揣摩太祖皇帝所忌,说屠光这名字是暗指朱皇帝当过秃头和尚,该杀…… 铁铉也知道这件事,是啊,他促使太祖皇帝开了文字狱的先河。燕王喜欢他这样的人,又使铁铉对朱棣的看法产生了歧义。 方孝孺忽然提起燕王送他一件礼物的事,他问能否让他开开眼界? 铁铉惊奇,这事传得够快的了。他说:“你不提我倒忘了。”他说是一颗珠子,他走到外面,让随从打开箱笼寻找。方孝孺认为,堂堂一个藩王给人送礼,这很不寻常啊。 看铁铉的样子,并没有不同寻常的感觉。他找出了那个漂亮的锦盒,对方孝孺说,如果当成亲王的赏赐,也就很平常了。 当他打开锦盒时,一颗比鸽子蛋还要大的珠子呈现在眼前,那珠子白中透绿,从各个角度看,都能折射出璀璨夺目的光。 方孝孺称赞说,好大一颗珍珠,他还是头一次见到。但他也是外行,叫不出名字来。方孝孺把珠子托在手上冲亮处看了看,说,出自王爷之手,至少也值一百两银子吧。 铁铉估计,也许不止。他说,本想退回,又怕反倒引起燕王不快,他只能想别的法子还这个情了。 这时方行子和铁凤进来了,方行子接上话茬,用挖苦和打诨的语气说,二位大人真是看走了眼,燕王爷把宝贝送给你们,真是白费了一片心了。铁凤也咯咯地乐,她托起珠子,告诉他们,是有名的东珠,价值连城。铁铉奇怪地瞪了女儿一眼,她怎么会知道? 铁凤不但知道,还讲出了这颗东珠的来历,此珠来自黑龙江口的奴尔干,和海东青大鸟一样,是那里的极品。洪武二十三年夏天,奴尔干头人曾给燕王贡过两颗东珠,燕王把两颗都孝敬了太祖皇帝,为奖赏燕王的孝心,太祖皇帝又把其中的一颗返还给燕王,这颗东珠便成了燕王府的镇宅之宝,他走到哪里都带在身上。须知,孝敬给太祖高皇帝那一颗,已随他殉葬于钟山孝陵墓穴中了,这一颗便成了世上仅存的孤品,能不珍贵吗? 方孝孺和铁铉听了都摇头不信,方孝孺还以为是凤丫头会编故事,够离奇的了。 铁铉说得更难听,斥责女儿尽是一派胡言。是啊,他和凤儿的舅舅都当朝为官,都没听说过献东珠的传说,她一个女儿家,怎么会知道? 方行子却在一旁笑着证实,凤儿说的是真的,没有虚构。铁铉说,行子姑娘怎么也帮她圆谎?行子向来是最本分的呀。 方行子揭开了谜底,这倒不是凤丫头胡编,而是有人送来一封信,把这东珠的来历娓娓道来。 “信?”铁铉一愣,立即醒过腔来,一定是陈瑛写来的信,不可能是燕王。果然,方行子说姑夫猜得不错。铁凤这才笑着交出一封信,这是方才门上接到的信。 方孝孺看过信,递到铁铉手上,他和铁铉的看法一样,这封信焉知不是燕王授意?燕王深怕“明珠暗投”。一颗价值连城的瑰宝,倘让铁铉这个呆子只卖一百两银子,岂不成了笑柄?所以让陈瑛作一提示。 铁铉折起信也说,这可是天大的误会了,燕王怎么会把这样贵重的东西送他这么个无用之人? 方孝孺很受震动,他说,如果你铁铉能帮他夺得天下,那岂不是一本万利?这颗东珠的代价便不值一提了。 铁铉冷笑着说:“这珠子我岂敢要?”是啊,倘若朝廷知道了,他有私自结党之嫌,也可说是受贿。况且,得人之财,得替人消灾,燕王实在是找错人了。方孝孺分析,由此看来,燕王用心良苦啊,这可不是天下的福音。铁铉站起来,想现在就给他退回去。 方孝孺却持不同看法,退了,他可一下子由座上客变成仇人了,得找个借口才行。铁凤说:“什么借口!用不着给他面子,扔给他,说我不要不明不白的东西,也就是了。” 方行子倒是出了个主意,她说有一个借口是现成的,可把责任推到陈瑛身上去。姑父先可以写封信给燕王,就说燕王赐珠,无上荣宠,本来已经欣然接受了,后来陈瑛一封信吓着了他,东珠如此珍贵,只有洪武皇帝曾有一颗,我铁铉乃是一个平常人,岂敢拥有?岂不是罪过?只有福大命贵的王者才配拥有,不得不冒死奉还。 铁铉称赞行子姑娘足智多谋,这确是个两全其美的好主意,既退还了东珠,又不伤燕王的面子。 乱说话的只能成为替罪羊 方孝孺成功地劝阻了燕王北返后,回朝复命,这天在奉先殿早朝时,方孝孺出班奏称,已奉旨阻止燕王进京吊丧,为表其仁孝亲情,燕王想请旨让世子朱高炽带两个弟弟进京,代燕王尽孝,同时贺皇上登基,请陛下圣裁。 朱允炆怕朱棣,并不惧他儿子,当即表态说:“这有什么不行?太祖皇帝只是明令,诸王守国不得进京吊唁,没说子侄不可以来!” 他又看了齐泰、黄子澄一眼:“卿等以为如何?” 齐泰奏道,只要不违制,当然行。 这场让朱允炆睡不好觉的风波总算过去了。朱允炆又怕强藩威胁皇权,更不愿冒不顾亲情惹怒叔叔们的风险。所以,风险一消除,他立刻想拿“离间”他皇室骨肉的人开刀,也是杀鸡给猴看的意思。他要捏软柿子,还真有送上门来的软柿子。 朱允炆摆弄着龙案上的一堆奏折,挑出一个,啪地拍下去,愤怒地问:“四川这个姓程的折子,是谁代他呈上来的呀?”其实他明明知道是谁代呈的。 大臣们并不知内情,不由得面面相觑。方孝孺越位上前奏送:“启奏圣上,是臣代呈的。” 朱允炆问,这个程济是干什么的?别说皇上,文武臣僚们对这个名字都很陌生。 方孝孺向皇上启奏,程济乃四川岳池县教谕。教谕的官委实太小了,明代各县学均设教谕,其职能不过管理所属生员,四时祭祀文庙而已,地道的芝麻官儿。朱允炆哼了一声,说:“一个未入流的小吏也敢干预大政,信口胡说?” 方孝孺明知是程济触到了皇上的痛处,因方孝孺与程济所持见解相同,便只能硬着头皮为程济辩白,他说自洪武帝以来,就倡导广开言路,虽平民百姓,也可指点朝政之得失,而况食皇家俸禄的人呢……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朱允炆打断了,他说,广开言路,要看他说什么。这个胆大包天的程济竟然信口雌黄,离间皇上与至亲骨肉间的关系,实在太可恶了。 齐泰已猜到七分,却故意动问,不知这个小小的教谕说了什么,令陛下这么生气。朱允炆将折子向齐泰一掷,落在他脚下,他说:“你自己看吧,朕不想再念一遍给你们听。” 齐泰弯腰拾起,匆匆看过程济的折子,既为程济的大胆和直率叫好,也暗暗为他捏了一把汗。他把奏折又递给了黄子澄,黄子澄看过,恭恭敬敬地放回龙案。他与齐泰、方孝孺交换一个眼神,都没言语,他们心里所想是一样的,只是不好正面触怒朱允炆。 盛怒之下,朱允炆下旨,令刑部马上派人把这个程济抓来,处死了事。说罢拂袖起立。 齐泰忙说:“臣领旨。” 朱允炆径自离开了大殿。群臣中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声。 散朝后,齐泰匆匆追赶方孝孺,来到神武门内。方孝孺正要跨步上轿,齐泰叫住了他:“方夫子,等等。” 方孝孺心情不好,又着急,他生怕是皇上又召他回去有事,那就误事了。听见齐泰叫他,也只好站住:“齐大人有事吗?” 齐泰四下看看,用关切的口气,悄声问他:“那个四川教谕,是不是你的门生?”方孝孺却有点误会,顶撞了一句:不至于连坐吧? 齐泰说:“你别又来读书人领袖的脾气,我是好意。你还不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吗?我是赞成程济之论的。” 方孝孺的脸色这才好看多了:“那尚书大人有何见教啊?”他告诉齐泰,程济倒不是他的门生,他在蜀王府任西席时,程济的父亲倒跟方孝孺念过几天书,彼此过从甚密,也算通家之好吧。不然,他也不会替他上这个折子。 齐泰又目视方孝孺说,他既奉上谕,不得不会同刑部、都察院,去锁拿程济了,他表示,他所能关照的,是晚动手两天。 心领神会的方孝孺拱了拱手说:“两天足够了。承情,多谢了。”说罢抬腿上轿。齐泰扶着轿杆又说起了朝政,他看了方孝孺草拟的官制考,觉得,改是可以改的,但一律复古,取法周公,改回到西周时代的官称,也似乎不妥,有矫枉过正之嫌。齐泰怕方孝孺的复古思维过分地影响年轻的主子。 方孝孺却不以为然,在他看来,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真的回到周文王、周武王时代,有什么不好?那不是天下幸事吗? 齐泰所虑的不单是效果,他说,那也不在乎名称的复古。方孝孺主张恢复周朝的井田制,尤其办不到,弄不好会授人以柄,遭豪门权贵抨击,会危及改革。方孝孺坚持己见,他认为臣子只应辅佐皇上“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醇”,有幸的是遇上了一位重文重义的仁君,否则一切都是枉然。见说服不了他,齐泰只能摇头一叹。 得罪了皇帝,赶紧逃命 方孝孺府邸坐落在南京鼓楼后头,院中植了几株撑着巨伞的银杏树,据说是宋代栽的,树干须三人才能合抱。小院掩映在树丛中,堪称是闹中取静的幽僻地方。 此时方行子的师傅孟泉林正与一个陌生青年坐在院中凉亭的石桌旁喝茶。那青年个子不高,白白净净,一脸执拗的书生气,他正是专程来京递折子的四川岳池教谕程济。 他们也正在说程济的折子。孟泉林说程教谕这个折子,可以说是一针见血。燕王的所作所为,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只是不知道折子上去,会不会引起皇上的注意。 程济说他虽人微言轻,可替他递折子的人是朝廷重臣啊,皇上依靠的除了齐、黄,不就是方伯父和解缙、景清了吗? 这时,从房里端来一盘瓜子的方行子接上了话茬,她说程济把她父亲和那班文臣捧得太高了,新皇帝重文轻武,也把一帮文人捧上了天,可“之乎者也”保得了江山吗? 这可是程济没料到的,他对方行子说,怪不得你弃文习武呢。 方行子笑道:“程世兄也是秀才,你别介意,没听说吗?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孟泉林说,可也没说秀才治国,十年不成啊!几个人都笑起来。方行子正和孟泉林、程济品茶闲聊,老管家方仁气喘吁吁地赶回来,直奔凉亭,站在一口井的井栏前,大声叫:“小姐!” 方行子说:“别人这么没规矩也罢了,你可是管家呀,大呼小叫的干什么?”但还是走出了凉亭。 在井栏边,方行子问方仁:“老爷呢?你不是跟着老爷上朝的吗?”方仁告诉她,早散朝了,老爷说去看翰林院的李大人,关照她晚回来一会。方行子哭笑不得,就为传这么一句话也值得大惊小怪呀? 当然不是。用方仁的话说,那他不成了老糊涂虫了吗?他从衣袖里抖出一张信笺,递给方行子,说是老爷让交给小姐,说他回来前,务必办理停当。方行子纳闷地思忖,什么事这么神秘呀?当她展开信笺时,上面只有寥寥一行字:速遣程济上路,但不可返乡,走得越远越好。 方行子怔了半晌,知道程济的折子惹祸了,说不定是杀身之祸。回头望望凉亭里谈兴正浓的程济,她踌躇了一会,还是向凉亭走去。她把信笺放到程济面前,告诉他说,看来程公子大难临头了。这是家父十万火急捎回来的,要她速办,程公子赶在他散朝回来前要消失得无影无踪才好。 程济看过那信笺,脸上并无惊慌表情,甚至面带微笑地把那张纸向孟泉林面前推了推。孟泉林也看过了信笺,他不禁摇头苦笑,方才大家还怀着莫大的希望等着皇上召见程大人呢,一转眼之间,祸从天降。 方行子猜测,她父亲虽未明说,显然是皇上看了程先生的折子,龙颜大怒了。如果不是朝廷要逮程济治罪,父亲也不会这样急如星火地捎信来让他逃走。孟泉林催促程济,那就快些吧。以免夜长梦多。 方行子走出凉亭,走近在亭外等着的管家方仁,吩咐他去准备二十两银子当盘缠,再到厨下去带点干粮。 方仁有点犯难,方孝孺的俸银大半都捐给书院里的学子和应试的穷举子了,方家一直过着俭朴的日子,家里哪有这么多闲钱?你方行子还不知道吗?他说:“小姐,银子……怕柜上没有这么多呀。” 方行子说:“不至于吧?父亲虽只是个六品官,也偶有捐赠,俸银也不至于不够用,连二十两银子也没有?” 方仁告诉她,这个月俸米一到,老爷折成银子,一次捐给皖北难民八十两,又捐给贡院一百两,家里用项,早已寅吃卯粮了。 方行子说:“偏是急用时这么现丑。”她生怕孟泉林和程济听见,小声说她还有几件首饰,反正自己大半时间是男装,她也不喜欢戴,让方仁快拿去当了。方仁不动地方,他知道,那是她娘留给她的嫁妆啊。 “别婆婆妈妈的了!”方行子说她从小舞枪弄棒,和簪镯钗环从来没缘分,叫他尽管去典当出银子来。 这时,程济、孟泉林已走出凉亭,孟泉林早听见了,他说,现去当铺抵押来不及了。好在他手里还有一张二十两的银票。先打发程大人走才是当务之急。程济却不以为然地说不必为他费心。他进京时早有准备,手上还有几百两的银票呢。 方行子有些不信:“你故意这么说吧?” 程济笑道,分文憋倒英雄汉,什么事都可以打肿脸充胖子,但没钱不能硬撑着。孟泉林说:“既如此,就快走吧。在关城门前走出去才好。我来护送他。” 这是方行子没有思想准备的,她说:“师傅也要走?你不是答应在南京住些日子吗?不会是我照顾不周,师傅生气了吧?” 孟泉林说:“你也太把你师傅看扁了,我那么小心眼吗?程先生不过是个文弱书生,我不放心他。再说,分手时,铁凤再三叮嘱我早去济南,认了我这个师傅,还没教过她一招一式呢。” 方行子故意语气酸酸地说,师傅是有了新徒弟就忘了旧徒弟了。忘了当年你亡命天涯时的事了。 孟泉林笑着转对程济说,当年他被朝廷张榜缉拿,和先生如今一样狼狈。他几乎无路可走,是方小姐把他送到四川,送到峨眉山上去落了发,混迹于方外,才算逃过了一劫。 程济却说看不出自己有多大的难,声称一个人能对付,绝对不用麻烦孟先生劳神费力。说罢,他向外就走,走到二门时,回过头来向他二人拱手,多谢他们关照,道了一声后会有期。他说方伯父回来时请代他致意,他老人家对我恩重如山,今生不报,来世也要报答。 说罢大步走了。方行子和孟泉林追到大门外,一转眼间,程济已经溶入鼓楼大街泛泛的人流中了。方行子感到不安,程济书生气十足,万一走不脱……父亲一定要怪罪她的。 孟泉林说:“我要护送他走,你又不让,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方行子说:“我是想,你躲藏在槛外这么多年,我们师徒无缘见面,好不容易盼到了建文皇帝大赦天下,你又要远走高飞……” 孟泉林说:“不再被追杀,今后见面的机会还会少吗?” 方行子又改主意了,她说:“那,师傅就护送程济出逃吧。不过,你上哪去找他呀?”孟泉林断定他走不远,一定能追上他。说罢深情地看了她一眼,拱拱手,大步流星地走了。 第三章 先把对方打趴下,再亲手把他扶起来 儿子上京替老子办事 朱棣和三个儿子同时离开了临淮关,燕王北归,不说灰溜溜的,也没了来时的气焰。世子朱高炽带着两兄弟,和姨娘徐妙锦一起,代父进京吊唁洪武皇帝。 几十个骑马的侍卫簇拥着朱高炽三兄弟,身后还有一辆华丽的马车,珠帘高卷,里面坐着徐妙锦。她歪在软枕上看书。 别人都很正常,只有朱高煦有点神不守舍,他的马紧贴着徐妙锦的车子缓行,不时地向车里瞟上一眼,他明显是在献殷勤,一会儿递杯茶或送上一些水果,叫声:“姨娘,吃个桃子吧。”一会儿又递一把扇子进去:“姨娘,别看了,别累坏了眼睛。” 徐妙锦每次都对他笑笑而已,不兜揽他,也不好在丫环、侍从面前过分让他难堪。 朱高燧很看不惯二哥的样子,对大哥朱高炽嘀嘀咕咕地说:“你看老二,多会献殷勤。一见到漂亮女人就迈不动步了。” 朱高炽目不斜视地说:“莫胡说,那是咱的亲姨,你怎么能这样说她呢?”朱高燧冷笑不已。 由于车子颠簸,字行跳来跳去,徐妙锦看得眼睛发酸,便放下书本,看外面的风景,前边临近一条大河,河面很宽,水势平缓。 河两岸到处是田间割麦的农夫、骑在水牛背上泅渡的牧童,还有辘辘滚动的水车。 朱高煦走得又热又渴,浑身是汗,他首先向姨娘提议,要找个阴凉的地方歇歇脚,等毒花花的太阳偏西了再走。徐妙锦探头车外,看看似火的骄阳,让他问问大哥,如果没什么不方便,就下来歇歇也行。 于是朱高煦纵马来到朱高炽跟前,假传圣旨说,姨娘让他告诉世子,她累了,叫朱高炽找个背阴的地方歇歇脚。朱高炽也早人困马乏了,也不反对,就让朱高煦去传令歇脚。 于是响起了画角声,车夫卸马、轿夫驻轿,人们纷纷往河边跑,有人连衣服都顾不得脱,一个猛子扎到了水中。 徐妙锦带着桂儿等几个侍女顺着弯弯曲曲的河岸,走进垂柳夹岸的远处河湾,坐到了树荫下。正站在浅水里帮着驭手给坐骑刷洗鬃毛的朱高煦一直瞟着徐妙锦,远远地看着她们一行身影消失在柳丛中。他洗了一把手,上岸来。 徐妙锦坐的地方正是河水转弯处,这里有雪白的沙滩,哗哗的河水欢快地流淌着。桂儿和侍女叽叽喳喳地脱了鞋,提着裙子下水,在浅水湾跑来跑去,互相撩水打水仗,很快,一个个都成了落汤鸡。 站在岸上看热闹的徐妙锦看着她们,忍不住跟着乐,她心里也痒痒的,只是碍于小姐的身份,不能像丫环们无所顾忌。 桂儿摆手叫她:“小姐下来凉快凉快吧,可舒服了。” 徐妙锦说:“你看你们,一个个跟水鸭子似的,怎么见人?” 桂儿说:“没事,我去给你拿换的衣服。” 徐妙锦受不了诱惑,便脱了长裙、鞋袜,试探地往水里走。 桂儿搀扶着她往河里走着,走了十几步,水仍然很浅,才没小腿。脚踩在泥沙底上,凉丝丝的好不舒服,她真恨不得一头钻到水里去,那多凉快。 又走了几步,徐妙锦停住,弯腰掬水洗了一把脸,向水里看着,说:“这水真清,我都看见水里的游鱼了。” 这时有两个侍女还觉得不过瘾,干脆脱去湿衣服,甩到沙滩上,赤身露体地钻入水中。徐妙锦忙说:“这成何体统!快穿上。” 淘气的桂儿说:“都是女人,谁笑话谁!”她也迅速脱去长裙,甩到岸上,一头潜入水中,悄悄游到徐妙锦后面,故意一撞,徐妙锦一时站不稳,倒在了水中,等她挣扎着站起来时,全身早湿透了,她气得大叫:“桂儿,你干的好事!” 姑娘们哈哈笑着,有人说:“反正也湿了,干脆也脱光算了。” 徐妙锦不肯,向岸边走,夏季本来衣衫薄,又是丝绸质地,一沾水全贴在身上,暴露出全身曲线,如同裸体差不多。 她正要叫人去取衣服,一抬头,发现朱高煦正站在林子边上目不转睛地看她呢。徐妙锦顿时羞得无地自容,而且带有无法抑制的愤怒,她一边急忙蹲下,一边斥责朱高煦说:“你在这干什么?你给我滚!” 她这一喊,惊得水里裸泳的侍女们连忙蹲在水中,只露着脑袋在水面上。 朱高煦结结巴巴地说:“姨娘千万别生气,我也不是故意的呀。” 徐妙锦说:“还啰嗦什么?快滚!” 朱高煦转身悻悻地钻进了树林中。 ? 明王朝的一位奇人 朱棣大有铩羽而归的懊丧。他虽然还穿着孝衫,整个队伍已不再是白盔白甲了,也没有南下时的气势汹汹了。朱棣骑马,道衍骑驴,两人慢悠悠地并行在队伍前面。 张玉从后面骑马追上来,在朱棣前面兜了个圈子下马,朱棣也勒马停下,问他有什么事? 张玉呈上一个锦匣,还有一封信,他说方才山东参政铁铉派人追上来,让交给殿下的。 朱棣一见锦盒,脸色立刻变了,这不是把东珠退回来了吗?他像被人打了脸一样,又羞愧又愤怒,不禁斜了驴背上的道衍一眼。道衍怕他难堪,装作举目远望的样子。朱棣没接锦盒,只让张玉把信给他。 他看完信,脸色稍稍好了一些,他知道什么事情也瞒不过道衍和尚,就主动告诉他,铁铉把东珠退回来了。话说得尽量平静,听上去像是在意料之中,又像是没当回事。道衍模棱两可地“哦”了一声。朱棣脸若冰霜地点点头,问法师怎么看? 道衍接过信边看边说,如果没有正当理由,那就不是好苗头,他显然是对殿下留了一手,日后不会为朱棣所用。 朱棣强调说,他退还东珠的理由也在理。他信里不是说明白了吗?确实,天下只有两颗东珠,一颗献给了洪武皇帝,另一颗在藩王手中还说得过去,倘另一颗落在铁铉手中,他会没有芒刺在背的感觉吗? 道衍的看法和朱棣相近,他认为铁铉退还东珠不是矫情,而是礼太重了。况且,殿下当初送他东珠也是欠考虑的,这不是吓着他了吗?如果也像对陈瑛一样,送他几百两辛苦银子,他就会心安理得接受了。 朱棣还有疑虑,雨中送东珠时,他为什么收了?道衍分析,一则当众却之不恭,会扫了殿下的面子。二则他当时并未拆看,即使拆开看了,也不一定认得这东珠,更不知是天下奇宝,回去一定有高人指点。 这么一说,朱棣心情好多了,只要不是“绝情、决裂”的表示,他就不必计较。他命跟在后面的郑和把东珠收了。道衍也认为,只要铁铉不是存心与燕王过不去,退还了倒也没什么。 张玉插了一句:“主上借他一个胆子他也不敢啊。普天之下,有多少人想巴结王爷还巴结不上呢,送礼他还不要。” 这一说,朱棣也就释然了。张玉走后,朱棣继续与道衍边走边聊。 眼前,一片屏障般的连绵山峰横亘在地平线上,莽莽苍苍如一条盘踞的巨龙。朱棣用马鞭遥指山脉问道衍,那就是泰山吗? 道衍说,不是泰山主峰,是余脉。朱棣萌生了想去登泰山的欲望,从秦始皇以来,泰岳是历代君王都来封禅的圣山,他也想感受一下“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感觉。 道衍赞成,反正也不急于回北平。不过他说,靠近山东地面,从泰山蜿蜒下来,有一座徂徕山,他问朱棣是否听说过? 朱棣只知道山东地面有泰山、蒙山、崂山,这徂徕山可不是什么名山啊。 道衍笑着提示朱棣,忘了唐人刘禹锡的《陋室铭》了?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啊。听道衍这口气,莫非徂徕山是有仙有灵的了?这里供奉的是释迦牟尼,还是真武大帝呀? 道衍却说此山既不是佛教圣地,也不是道家张天师的道场。但有一个奇人叫袁珙,在山里隐居。此人会相术,黄老之学精湛,有经天纬地之才。 朱棣一听山中有奇人,立刻精神陡长,他问道衍认不认识?与法师有交情没有?甚至急不可耐地要道衍带他去登门求教。 道衍说他与袁珙也算故交了,虽不常见面,心却相通。袁珙虽遁居山坳之中,却时刻关注着大千世界,也有待价而沽的意思。 “这就好。”朱棣只怕人家看破了红尘,不为世间名利所动,那就没有办法了。由于对道衍的器重,朱棣认为这袁珙一定是个非同小可的人物,道衍不轻易荐人。于是朱棣临时决定,安排队伍到就近的地方歇宿,让道衍陪他进徂徕山去拜会这位奇人,如果真是一位高人,道衍一定要帮他请出山。 道衍当然愿竭诚效力,不过,他说耳听是虚,眼见是实,殿下还是冷眼观察一回,真的看中了,再请不迟。 朱棣说:“也好,那你去见他,请他下山一趟,不要说出我的身份,且看他的本事到底如何。” 朱棣叫来张玉,让他传令,派人到泰安府打前站,让地方官为燕王安排下榻处。张玉答应着,马上派人进泰安。 守业比创业难 朱允炆回到坤宁宫,已快到半夜子时,他登基以来,处处效法祖父朱元璋,早起晏眠理朝政。他有自知之明,自己的文韬武略,比起太祖高皇帝来,不及万一,宵衣旰食犹恐不行,他便天天熬夜,批那永远批不完的令他头疼的奏章。 太监们打着灯笼把朱允炆送进宫门,马皇后(建文帝之妻)也没睡,一直在等他。她一听见脚步声,早带着宫女们在门外迎接了。她看到朱允炆一脸疲惫的样子,就心疼地说:“皇上太辛苦了,天下的事,也不是一个早晨就办得完的。” 朱允炆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说:“连太祖皇帝那样文武兼备的明君,都必须夜以继日、日理万机,更何况我,才智不如先祖万一呢。” 马皇后陪着他往宫里走,仍在劝说,好在太祖打下的江山,也治理成太平盛世了,该做的他生前全做了,在她看来,守成总比创业要省力气得多了。 朱允炆并不乐观,岂不闻,创业难,守业更难?其中的甘苦艰辛,不坐在他的位子上,别人是无法知道的,他也懒得对皇后细说,只是坐在那里一声接一声地叹气。 刚要解衣就寝,朱允炆忽然站了起来,一连声叫承值太监,让他立刻宣齐泰进宫。马皇后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朱允炆原来想起了该死的程济,他要质问齐泰,为什么至今没抓到? 朱允炆所以这样看重程济的案子,完全是出于一种姿态。这一点,也许连齐泰、黄子澄他们也没看透朱允炆的内心。继位之初,朱允炆需要的是朝野平稳,而不是举国动荡。太祖驾崩,对朱允炆来说,恐惧和忧虑远胜于悲痛,他担心那些手提重兵的藩王叔叔们趁机发难。还好,连哄带吓,总算把他们拒于京师大门之外了,他大喘了一口气。 他不能容许程济在这个时候跳出来再拨弄这根敏感的神经,在他看来,那不是给皇帝帮忙,恰恰是帮倒忙。他想大张旗鼓地处置程济,也有安抚藩王叔叔们的用意,让他们放心,我朱允炆还是念骨肉亲情的,只要你们不过分,我也会让你们过得去。 这并不等于朱允炆不想削藩了,什么时候削,那是另外的事,不削藩,他等于坐在有刺的椅子上,谁当皇帝愿意如坐针毡呢? 程济没有抓捕到案,他也并没逃走。此时程济正躲在鼓楼大街悦来客栈里莫名其妙地忙呢。 一间斗室,一桌一凳一床。昏暗的油灯光亮下,程济边扇扇子,边伏案疾书,桌角已堆了厚厚的一沓纸。他并没有出逃,反而没事人似的在天子眼皮底下住进了客栈,他在想什么?没人知晓,他是个怪人。 方行子一直在找程济。她不相信程济会飞了。她又是一身男装,东张西望地走在鼓楼大街上。已是万家灯火,京城的夜市显得格外热闹,酒馆、茶肆都没有打烊,人们进进出出,市声震耳。 十字街口,天客居客店的灯笼出现在她的视野。方行子连忙走进去。在账房先生面前,方行子询问道:“我有一位表兄,住进京师客栈,却不知在哪一家,能麻烦帮着查找一下吗?” 账房先生表示爱莫能助,京师大小客栈少说也有几百家,这不是大海捞针吗?又关切地问他表兄叫什么名字?他已经想翻查店簿子了。 方行子说:“叫程……”她忽然意识到不能说出名字来,一着急,便说她忘了名字了。 账房先生一脸无奈,也有几分怀疑,怎么连自己表哥的名字也记不住了。他又合上了店簿子。方行子道了谢,失望地走了出去。 回到家,父亲还没睡,正在书房里等她回来呢,看她失落的样子,已知结果,方孝懦也没细问,只是告诉她,朱允炆刚刚把齐泰从被窝里叫进宫去了,听来送信的齐泰的家人说,好像与抓捕程济不力有关。 方孝孺的书房里有一幅字,录的是宋代理学大师朱熹的话:“傍百年树,读万卷书”,好像是印证一样,这间书房的图书充梁接栋,人在书房中,如挤压在书山夹缝里。 方孝孺背着手在书房有限的空间里走来走去。他有点埋怨女儿,方行子接到他的纸条,就该亲自把他送出城,程济这人,和他父亲一样,执拗,不撞南墙不回头。 方行子问:“还去找吗?南京城人山人海,这么找,可真是大海捞针了。”方孝孺最怕程济上来牛性子,根本不想跑。 方行子吃了一惊:“你是说,他要去投案?” 方孝孺确实想到了这种可能,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这时孟泉林也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只说了一句,没找到。 在妻子面前都自欺欺人的软弱皇帝 朱允炆训了齐泰几句,仍然限期令他抓到程济。齐泰走后,马皇后端了一盖碗酱赤色的茶给朱允炆,这是她为朱允炆特制的八宝茶,这可不是民间茶馆里卖的那种八宝茶,她是用参、芪,还有燕窝、大枣调制的,她说是很补身子的。 宽了衣服的朱允炆接过八宝茶,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马皇后问他味道好不好?朱允炆敷衍地说:“好,好。” 马皇后又问他什么味?朱允炆说挺甜的。 马皇后打了个唉声,她根本就没加蜜糖,哪来的甜味?她感叹而又可怜皇帝丈夫,她今天才知道,什么叫食不甘味呀。 朱允炆冲她无奈地笑了笑,又拣出几份奏折凑到灯下看。 马皇后说她不该问的,但看到陛下寝食难安,她心里难过,又帮不上忙。她只能劝朱允炆凡事要想开才是,朝廷大事有文武百官,边疆不宁让武将讨伐,刑罚科考农桑商贾,交有司各官府,可叫他们分忧啊。 朱允炆不由得笑了,他放下手中的折子,说:“依你的意思,这皇帝倒是好当了。朕问你,不是边关战事,也不是士农工商的民生之事,恰恰是皇族内的事,也能全交给大臣办吗?” 马皇后猜到是藩王之忧了,她故意说:“皇上怎么了?后宫是不可以干政的,怎么问起我来了?” 朱允炆说,后宫干政,是指违制插手政务。皇上要主动问她,就不是干政了,国事天下人之事,皇上甚至可以去问农夫、挑夫呀。 马皇后这才伸出左手的四个手指头说:“我知道,皇上是为他而焦虑不安。”燕王朱棣排行老四,她一下子点到了要害。 因为说到心里去了,朱允炆叹息了一声。马皇后又不做声了,催他多喝点八宝茶。朱允炆问她,开了头怎么又不说了? 马皇后说:“皇上得赦臣妾无罪。” 朱允炆说:“真啰唆!让你说,还会怪罪你吗?” 马皇后早有一番主张。当初太祖一口气封了二十四个王,他们对太祖高皇帝,当然都忠心耿耿没二话,但马皇后知道,太祖在立太子时,就犹豫过,他最中意的是老四燕王,迫于礼数、古制和群臣反对,才勉强割舍下来。有太祖在,老四再有野心,也不敢轻举妄动,现在就不同了,建文皇帝是晚辈,是他侄子,才干又逊他一筹,他自然越来越不把朱允炆放在眼里了。 碍于面子,朱允炆即使在自己的皇后面前,也必须强撑着,他告诉马皇后,太祖曾对他说过,把防御边患的重任全交给叔叔们,叫他稳稳当当地做个太平天子。 马皇后不想刺激他,但既有问,该有所答,连她都不说实话,天下人谁还能对皇帝陛下说实话!于是马皇后说,你当的是太平天子吗?若是,又何必不敢让各藩王进京来吊丧?又为什么匆匆忙忙仅仅七天,就让先皇入土为安了?这等于揭开了老底。 “不让各王入京,这是有太祖遗诏的呀。”朱允炆为了面子,竟有点口是心非了,他说,燕王确实有胆有魄,文武过人,又有守边之功,骄狂一些是有的。若说有非分之心,还不至于吧。 马皇后没有说他是自欺欺人,而是说陛下还在庇护他。她提醒皇上别忘了,朱棣在众人面前怎样羞辱陛下的? 这是让朱允炆伤心而又恼怒的往事。也许是先天不足,朱允炆的头有点偏,有一次朱棣竟然当众拍着他的肩膀,说陛下脸一边大一边小,真像半个月亮…… 被揭到了痛处,朱允炆怒道:“你住口吧。” 马皇后不敢再说,想想我还不是在维护你吗?取笑你的又不是我。她越想越委屈,竟滴下泪来。一见皇后流泪,朱允炆又不忍心,拿了一方手帕递给马皇后拭泪,见她低头不语,又问:“怎么不说了?” 马皇后说:“我还敢说吗?再说还不得杀了我呀?” 朱允炆笑了:“我是那样的暴君吗?” 马皇后这才又回嗔作喜地安慰他说,陛下不是派人把燕王堵回去了吗?他不也派三个儿子进京来代他吊唁了吗?多加防范就是了,用不着过度忧心,保重身体要紧。 一僧一道 东岳泰山脚下的泰安城,一切招牌都离不开五岳独尊的泰山。朱棣被泰安知府安排下榻的客栈就叫“东岳客店”,倒也名副其实,这是一家推窗即可以遥望泰山玉皇顶的客店,前楼又兼营饭馆,生意兴隆,几乎座无虚席。 底楼大堂里有一张拼起来的大桌面,有十几个打扮成商贾模样的人在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张玉、朱能,甚至郑和也混迹其中,最奇怪的是朱棣也易服在座,他卷着袖子袒着胸,尽量表现得粗俗,谁也不会把他的尊容同王爷联系起来。看上去他更像一个猎户、屠夫。 朱棣带头划拳行酒令,吆五作六,喊得震天响。 “五魁手啊、七个巧啊、六六六啊……你输了,喝!”朱棣大叫着,输了令的朱能只得捧起一大碗酒咕嘟嘟地灌下去。 郑和和朱棣手下人都很纳闷,朱棣今个这是怎么了?他是一个最讲尊严的人啊!他为什么突然变了一个人?但说实在的,郑和更喜欢这个平民化的朱棣,他永远这样才好呢。郑和吞了一大口菜,小声对张玉嘀咕,今个王爷犯了哪股风了?他从来没这样过呀。 张玉的头脑当然不会像郑和那么简单了,他相信王爷此举一定深藏玄机奥妙,朱棣干什么事情都是弹不虚发的,一定有好戏。但他不想对小太监多废话。 好戏正在不同的地方上演。东岳客栈门前正有一僧一道相偕到来,僧是道衍,道则是他刚从徂徕山请下来的袁珙。此人大脑门、高颧骨,大嘴叉,两个耳朵又出奇的小,与大耳朵的道衍形成巨大反差。他也是一副怪模怪样的相貌。他们离老远就听到声震屋瓦的行酒令的呼叫声从酒楼里传出来。 袁珙不禁停步门外,皱着眉头说:“你毕竟是方外之人啊,这种世俗的喧闹场所,你也常常涉足吗?” 道衍大笑:“你我尽管僧道有别,彼此心里有数,谁还是想真正出世啊?”袁珙说,到底叫世俗人看了不雅。道衍说他向来是我行我素而已,不管世俗人怎么看。 袁珙说:“怪不得你出山了呢。”袁珙不知他为什么相中了燕王。在袁道长看来,凭道衍的本事,该去建文皇帝那里去讨封,也是他建功立业的正地方。道衍却说他并不求封侯拜相。 袁珙不信,认为他矫情,离开清静无为的尘外,挤进繁喧倾轧的尘世,又不图荣华富贵,那这是何苦? 道衍有他的说法。每个人来到这世上,都有各自的活法,有时一生得失只因为一点缘分。他所以赤胆忠心地辅佐燕王,只因为朱棣一句成全他的话。袁珙很感兴趣地想听究竟。 原来壬戌洪武十五年,马皇后薨逝,燕王回京奔丧,太祖皇帝为了让儿子们记住为母后四时超度,特别选了些大法师给各藩王,道衍也在应选之列。老四燕王与他一拍即合,可太祖却说他相貌粗陋、面目可憎,说他久后必不为善,要把他下到牢中,但燕王一句话救了他。 袁珙问是什么话?朱棣当时说自古貌奇者必有来历,这道衍和尚未出山时,在寺中一直供奉着太祖的画像,早晚一炉香,这样忠心之人,天下难寻啊。这一来,朱元璋才转怒为喜,一句话改变了道衍的命运。 袁珙说:“怪不得你这样为他卖命呢,值,士为知己者死嘛!” 快到门口时,早有店小二迎出来:“二位长老屋里请,哎哟,这还有一位道长,不管吃荤吃素,南北大菜,山珍海味,我家酒楼的菜肴,皇上、亲王也得说好,吃了这一回惦念下一回。” 袁珙说:“店小二这张嘴,只怕连死人也能说活了。皇上、亲王会屈尊到你这鸡毛小店来吃饭?” 店小二说:“这都是没准的事。快里面请。” 道衍一边迈步进门一边说:“只怕皇上、亲王真来了,你有眼无珠还认不出来呢。” 店小二说:“那怎么会?皇上、亲王往那一坐,头上有光环,那光环是一条金翅金鳞的真龙,若不怎么叫真龙天子呢!” 他二人听了,不禁相视大笑。 ? 高人要会看人富贵 烟气、水汽弥漫的酒馆大堂里人声鼎沸,朱棣那桌依然不减豪兴,大呼小叫地在划拳。道衍有意地往朱棣那张桌子瞥了一眼。 朱棣早就发现了这一僧一道。袁珙虽本能地、习惯性地用目光扫视了一遍,因为朱棣把后背对着他,他并没看见朱棣的脸。 店小二引着僧道二人穿过杂乱无章的红漆木方桌,走上木楼梯,上了二楼挑台,找了张没人的桌子,透过木栏杆从这里望下去,正对着大堂里的朱棣的那张桌子,看见的依然是朱棣的后背。 道衍点了几个荤素菜,和袁珙喝着茶、嗑着瓜子,道衍有节奏地摇着羽毛扇。少顷,店小二手托方盘过来,拣了四个菜放在桌上,称他二位为法师,想想不严密,又改口称道长,他们点的糖醋肉段、古老肉、糟焖鸭和东坡肘子全来了。 袁珙道,全是肉!便讥笑道衍,岂不真的成了花和尚了吗?道衍让他先别武断,让他每样都尝了再说话。袁珙便动筷挨道菜品尝一口,吃了才知道,竟全是素的,名字虽荤,却多是豆腐、面筋和藕类做成的。 袁珙称赞菜烧得色、香、味俱佳,还真像是大鱼大肉,想不到寺庙里的素斋这里也会做。道衍吃着,天南地北地聊着,很自然地说到了燕王朱棣,谈到了他这次没结果的带兵吊丧,袁珙说朱棣野心不小。 道衍当然要替朱棣回护,从他的人品到才干,无不大加夸赞,并且愿意引见,让袁珙见见燕王。袁珙很冷淡,他说非英明的天子他不伺候。这明显是在贬低道衍,这是他们之间旧日的约定,那时这对狂放不羁、以天下为己任的一僧一道相约,发誓不是英明皇帝不出山,不是明君都不折腰,而现在,道衍违背诺言,竟成了一个藩王幕宾,袁珙的话显然有奚落的成分。 道衍会听不出来吗?他一笑说:“你比我志向大多了。” 道衍与袁珙推杯换盏地喝着,道衍发现他的眼睛不停地在食客们脸上扫来扫去,道衍忍不住发笑。 袁珙问他笑什么?道衍说笑他呀。难怪有人说,卖啥的吆喝啥。刽子手看人总是看人家脖子,袁珙也是一样。 袁珙问为什么?道衍说,琢磨从哪儿一刀下去能砍掉脑袋呀,刽子手是最忌砍第二刀的,那叫丢手艺。袁珙哈哈笑道:“我和刽子手怎么混为一谈了?” “一样。”道衍说他总是看人面相,看谁是大命人,谁是短命人,这也是他的习惯啊。 袁珙点头,并不否认,真叫他说对了,也是身不由己。有时在人群里猛然发现一个富贵的面相,他甚至比人家本人还高兴,不图他一声谢,只求应验了时告诉他一声,那兴奋劲可与中了状元媲美。 道衍于是带有引导性地问他,让他在酒楼里巡视一遍,看这高朋满座的酒馆里,有没有大富大贵之相啊? 袁珙说他早看了一圈了,皆平平,升斗小民而已。道衍指着背对着他们的朱棣,让他再往楼下仔细看看此人。 袁珙走到侧面木栏杆旁,真的欠身向楼下望去,他的目光摇过一张张餐桌,最后锁定在朱棣那张桌上,朱棣露出了正脸,他正与朱能划拳。袁珙的眼睛突然瞪大了,嘴也不由自主地张开,忽然,他扔下筷子,慌慌张张地跑下楼去。道衍也跟了下去。 此时朱棣完全是无状小民,袒胸露臂,一只脚踏在条凳上,正和朱能较劲:“八匹马呀、四喜财呀,全来了啊……我赢了,喝,喝!半碗不行,得干一大碗!” 一大碗算什么,朱能声称先喝一坛子,把下把输的先存到肚子里。说罢真的捧起酒坛子,一口气往下灌,酒水顺着嘴角流了一身。众人拍桌子敲碗叫好,朱棣带头大呼小叫。 郑和可从来没看过朱棣这样豪饮,又这样不顾身份,他打着饱嗝问别人,今个殿下怎么了?莫非疯了吗?没人应。郑和又重弹老调,他若总是这样该多好伺候啊。 这时袁珙已来到朱棣面前,朱棣其实也一直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呢。朱棣也看到了躲在廊柱后头的道衍和尚。 袁珙忽然跪下去,对着朱棣纳头便拜,口里说:“天子在此,请受贫道一拜。”这突兀的举动弄得满桌顿时鸦雀无声,全都愣了。 朱棣斥道:“哪来的疯道士,顺口胡说!快给我赶出去。” 当朱能上来拉他时,袁珙说:“殿下,你怎么可以这样不自重,跑到这种地方来作践自己呢?”这一说,人们不敢视袁珙为疯子了,朱能也松了手。朱棣故意说自己可不是什么殿下,他和他们一样,是官府里的兵丁,凑几贯钱,在这里饮酒作乐而已。 袁珙说:“王爷休要欺我。我看不错的,阁下非但贵为藩王,你这相貌乃天子之相。” 袁道长的相面和“天子相”的话语一出,如一石激起千重浪,很快在酒楼上下的吃客中间传开来,不管酒醉的还是清醒的,都争相跑来看“天子相”。 朱棣有点紧张,这可不是得意的时候,尽管心里被袁珙说得一阵阵发热,心也激动得怦怦狂跳,但他并没糊涂,也没失去警惕。他深知利害,万一传出去,传到京城,那可就是惹祸上身了。 朱棣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必须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的。他只得说:“真是个疯子,快把他轰走。” 侍从们把袁珙从地上拉起来,正要往酒楼外面推,倒是张玉感兴趣地说:“听听他怎么说,到底是不是疯话。” 袁珙说,王爷龙行虎步,日角插天,这分明是太平天子相啊,如果日后不准,可杀他袁某人之头。他手下的众人一听,个个面露喜色,张玉甚至问:“那你看我们这些人的相貌呢?” 袁珙扫了他一眼说,他就是大将军的相,并能封公侯,他们这些人全是贵不可言,只要跟定燕王不生二心就行。这回连郑和都手舞足蹈起来。看热闹的食客们都在窃窃私语。店主人竟跑过来给朱棣磕头了,口口声声说他“有眼不识泰山”,王爷住到他店里,居然不知,慢待王爷有罪。 朱棣面对这情景,一时不好收场,正踌躇间,从廊柱后转出道衍来,他来替朱棣解围,他不客气地说:“何方妖道,在这里妖言惑众!” 朱棣趁机命张玉、朱能动手绑了妖道,快把这妖道送交泰安府严办,如果不是疯癫,就治重罪。 张玉不忍,还想求情:“王爷,人家总没有诅咒咱们呀。” 朱棣看看自己的装束,很觉失了面子,连忙从郑和那里要来藩王的官服穿上,有了体面,也就恢复了威严,他向各位食客承认自己确是燕王,所以微服私访,就是听人说,泰安地面上常有歹徒妖言惑众,今天果然叫他逮了个正着。他称,这等唯恐天下不乱之徒,不严厉惩处,还了得?然后一迭声喊快押下去! 袁珙一时也蒙了,忙求救地去看道衍。道衍却显得无动于衷,一副见死不救的冷漠样子,不得要领的袁珙被押出去了。 拿命赌燕王一年必反 这天,奉先殿早朝时,朱允炆又催问齐泰,那个四川教谕,叫程济的逮到了没有? 齐泰奏道,没有抓到,已经逃跑了。朱允炆看了方孝孺一眼,说,是有人给他暗通了消息吧? 没人敢应,好多人都低着头看自己的笏板。这时,方孝孺的迂腐劲上来了,他索性硬着头皮出班奏道:“启奏圣上,这程济虽然莽撞冒昧,可他所担心的,不无道理呀。” 朱允炆恼怒地说:“你还敢为他辩护?听说你与他有瓜葛?” 方孝孺坦然承认,自己是他父亲的老师。 朱允炆哼了一声:“那他跑了,唯你是问,你得替朕抓回来。” 方孝孺下面说的话,大臣们更以为迂腐不堪了,他竟说,依他愚见,程济是坦荡君子,敢作敢为,必不至于跑的。方孝孺又好汉做事好汉当地向皇上认罪,说他曾让程济逃跑,但方孝孺又坚信他不会跑。 朱允炆说:“不打自招了吧?你担保他不会跑,这不是跑了吗?” 这时奉先殿外面登闻鼓响了起来,咚咚声如天鼓震人耳膜。这登闻鼓恐怕是天下最大的一面鼓了,鼓面有七尺宽,重五百多斤,高高地悬在奉天门外。这是当年太祖皇帝朱元璋所设,是专门为告状无门的人准备的,官员也好,百姓也好,凡有冤屈的均可在此击鼓,把冤情直接上达皇帝,告御状。 但这鼓轻易没人敢敲,弄不好,会反坐,如被视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或是无理取闹,那就有掉脑袋的危险。 自从朱允炆登基以来,还从没有人击过登闻鼓呢,要出什么事呢?鼓声阵阵,震撼了朝堂,百官都在侧耳倾听,交头接耳。朱允炆也很纳闷,是什么人击登闻鼓啊?他感到新鲜、好奇,便叫值殿官下去看个究竟。值殿官奉旨跑出了奉先殿。 击登闻鼓的正是皇上要捕来问罪的程济。他不停地击鼓。忽然有人扭住他的胳膊,夺去鼓槌。程济报了姓名,声称他击鼓是有话要对皇上启奏。 值殿官一听,乐了,皇上正愁无处捉拿他呢,程济倒自己送上门来了。不由分说,值殿官吩咐侍卫扭他上殿。程济被押到丹墀下时,方孝孺为之一震,不忍看,忙扭过头去。 朱允炆问他是何人?有什么天大的冤屈,来击登闻鼓?并且警告他,无理取闹是要坐牢的。 程济道:“陛下不是在缉拿我吗?我自己来投案了。” 朱允炆仔细看了程济一眼:“你是……” 程济回答,他就是上了折子的四川岳池教谕程济。 “大胆!”朱允炆说,“你敢离间我皇室至亲骨肉,该当何罪?” 程济不紧不慢地说,忠言逆耳,难怪圣上不爱听。微臣在上一个折子里,只是判断燕王在一年之内必反,也许更快,并无他意。 朱允炆说:“朕马上杀了你,不必等一年,来人啊!” 殿上侍卫们雷鸣般一声吼,立即拥上十多人围住程济准备下手。程济很平静,他说自己陷身天庭,已是插翅难逃,他是自投罗网,皇上还怕他跑了吗?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为什么不能听他一言再杀呢? 朱允炆目视齐泰、黄子澄,像在征询,齐泰奏道:“不妨听听他说什么。” 程济道:“陛下,国有三大害,宗藩、边患和河水泛滥之害,三害之中,各藩王之害为首要之害。”在朱允炆听来,这话有点耸人听闻、哗众取宠的味道,因此也就很反感。 朱允炆斥责他“信口雌黄”,“离间皇室骨肉”,太祖当年封了二十四王,固边防患,为国之屏障,这么多年,从没看出害国害民,要程济这个竖子来危言耸听! 令朝臣们暗自惊异的是,程济这个不入流的小官居然面无惧色,他说了一句“恕微臣不恭”,便开始历数封藩害大于利的道理。皇上不是抬出洪武皇帝来压他吗?他来个针锋相对,指出这正是太祖皇帝失算之处,古往今来,可以细数,汉代的七王之乱,晋朝的八王之乱,还不触目惊心吗?依他的看法,太祖埋下的祸根,本朝就该显现了。说到这里,他把一个奏折递到当值太监手里,这是他续写的一份更为详尽的奏章,更为详尽地阐述制裁燕王的道理,并请皇上御览圣裁。 殿上太监将奏章传上殿,怒不可遏的朱允炆看也不看,将奏章当场扯碎,掷于地下,站起来说:“太无法无天了,竖子居然污蔑先祖,快快推出去斩了。” 程济全然不惧,说:“微臣已断言,带头造反夺位的必从燕王起,且不会超过一年。”这样说了还不算,居然让皇上先把他押到死囚牢中寄押,如果到了一年期限,燕王还没反,再杀他也不迟呀。 盛怒之下的朱允炆不允。方孝孺意识到,出面保他已无济于事,他只有搭上自己了。他徐步出班,出乎意料地奏请与犯官程济连坐,他愿以全家七十二口性命连坐,请皇上宽限一年,如果届时燕王未反,他愿与程济一同伏法。 卖一个搭一个已经棘手,更何况搭上的是宠臣方孝孺!这一来,朱允炆倒没了主意,忙目视齐泰、黄子澄。 齐泰趁机奏道,不妨依方翰林之奏,倘程济所说不能应验,再杀程济不迟。黄子澄也附和他,就这样杀了程济,对广开言路不利。朱允炆便顺水推舟地下了谕旨,那就先将口出狂言的程济打入刑部大牢。 朱允炆优柔寡断 削藩不削藩,真成了朱允炆一块心病,只有齐泰这些天子近臣能体会到皇帝的苦恼。朱允炆虽然将激烈主张削藩的小人物程济打入天牢,心里却并不因此而平静,不久,又将齐泰、黄子澄、方孝孺三个人召到便殿召对。 朱允炆当然知道和理解近臣们的焦虑和削藩的急切心情。他不由得想起了当年太祖的那个带着棘刺的棒子。太祖让他的父亲用手拿这个棘杖,太子朱标因为棘杖扎手而扔下。但太祖皇帝拾起来,亲手用刀削去棘刺,重新把光滑的木棒交给太子,他说他要交下来给儿孙的江山社稷该是一根无刺之棒,他才放心。 朱允炆明白,当年朱元璋眼中的“刺”,就是那些开国功臣,他们自恃有功,权倾朝野,就有藐视皇权之虞。朱元璋自信,有他在,他们尚不至于怎么样,一旦朱元璋谢世,他们会安分守己吗?况且,这些元老们太知道朱元璋的底细了,江山怎么打下来的,朱元璋所有的优点、缺点都在臣子们心中,不必用放大镜,就看得清清楚楚,对高高在上的帝王来说,这是一种无法释怀的隐忧。 于是朱元璋杀了一大批开国元勋,几万人。他放心地躺到钟山的陵墓里去了,他交给孙子的权杖真的无刺了吗? 威胁皇权的功臣名将确实是杀得所剩无几了。可是,他觉得抓在手上的权杖比从前的刺更多、更扎手,这刺,便是比勋臣更可怕、更令小皇帝坐不稳金銮殿的藩王们,他们比勋臣们更跋扈、更有恃无恐。他有一种“前门拒虎,后门进狼”的恐惧。 齐泰深知此中利害,他有同感。太祖三十年猛政,开国名臣、勋旧相继在胡惟庸案和蓝党案里一扫而光了,朝中文臣武将声威远逊于从前。太祖看到的刺是除了,可新刺又生。 话已说到这个地步,黄子澄也就无所顾忌地说,各藩王拥兵自重,国中与皇帝陛下是君臣,可在家族里呢?却都是朱允炆的叔叔。长幼、君臣不好摆。 方孝孺认为,光是叔侄关系难处倒也罢了,他最近奉旨修《明太祖实录》时,就发现有一处起居注[1]很难处理,正要请旨定夺。朱允炆问,是什么? 原来他指的是太祖在时,在上书房里与太孙朱允炆的一段对话。说起这事,朱允炆被触痛了心事,更加难受,那是一段涉及今天诸王不靖的话题。朱允炆倒为自己的先见之明而自得。 方孝孺故意说,他怕起居注里的记载有误,必须来与皇上核实,不知真伪如何?他的用意,齐泰立刻明白了,他是用这往事来刺痛皇上,使他猛醒。 朱允炆大为感慨,这当然是真的。今天想来,仍然胆寒。记得当时太祖说,北元边患不可怕,边患不靖,有燕王、宁王、代王等去扫除。 应该说,朱允炆当时还是有预感的,便向太祖提出了一个反问,若是诸王不靖,威胁到朝廷,又靠谁来扫除呢? 齐泰、黄子澄显然都不是第一次听说,但都注意地听,齐泰还夸了朱允炆一句:“陛下真的是远见于未萌啊。” 朱允炆说,当时太祖并没有回答他,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反倒问太孙,遇到这种情形该怎么办?方孝孺插了一句,现在不幸言中了。 朱允炆叹口气,他当时回答太祖说,如果藩王们有不轨行为,他应先以德怀之,以礼制之,如不改,就削其封地,再不悔过,那就废置其人,如要举兵谋反,那就只有一条路,起朝廷六师奉天讨伐了。 齐泰颇为振奋,竟脱口而出道,实在是英明之至!黄子澄又故意问,当时太祖首肯了没有? 朱允炆很颓丧地做了肯定的回答,三个臣子几乎异口同声地说,连太祖高皇帝都赞成了,还有什么顾忌!但这总是阋墙之祸呀,朱允炆怕有这一天,当然也最不希望有这一天。 方孝孺认为,朱允炆当时既有预感,同时又找到了解决办法,如今已经不是怕不怕的事了,他问殿下,把直言敢谏的程济下到狱中,就是因为不希望看到那样的结局吧?不希望不等于没有啊。 齐泰说得更直截了当。说起藩王势力,燕王为首,也最危险。这绝非危言耸听。他二十岁到北平就藩,经营快二十年了,盘根错节,现在藩国日益坐大,武装进京吊丧虽未得逞,已是放起了狼烟,再不削藩就来不及了。 朱允炆感到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何况燕王对朝廷是有功的。他扫北立大功,他却记不得是洪武二十几年的事了。 黄子澄告诉他,是洪武二十三年正月,北元犯边,太祖命燕王与晋王统率二十万众冒雪出征,朱棣出尽了风头。 朱允炆说,太祖对他说过这件事,那年北方雪花大如席,冻伤很多人,众人都有点知难而退,但燕王领命前行无误,追击几百里,最后兵不血刃地收降了元将咬住、乃不花几十万众。燕王打出了威风,太祖对他赞赏有加。 黄子澄也加以证实,太祖说,扫清沙漠者,燕王也。朕从此无北顾之忧了。朱允炆说:“黄爱卿说起典故,总是能倒背如流。” 齐泰道:“论品行学问,方孝孺名冠天下,论记性,没有人能超过子澄的了。” 黄子澄说,记性好有什么用?记住别人优长之处,讨人喜欢,记住别人缺失,就很讨厌了。朱允炆笑了,他说他倒希望周围多有几个黄子澄这样讨厌的人。这倒也是真话。 黄子澄借机讽谏,皇上光记住燕王的优长,独独忘了太祖临崩前说过的话了吗?燕王不可不虑,到时候了,削藩势在必行,越快越好。方孝孺也敲边鼓,时不我待,等到了逼宫的时候才动手吗?那就太迟了。 朱允炆低头沉思良久,说他总是于心不忍,且暂时又没抓到谋反的真凭实据。他主张先不要在百官面前提及,又一次说容他再想想。 三个近臣虽不满,总算有点活口了,与皇上打交道,急不得,欲速则不达。 ? 有些事只能做不能说 倒霉的袁珙并没有被赶走了事,他被临时拘押在东岳客店后院石磨坊里,这样对待他,连张玉、朱能这些手下人都对朱棣不满,认为他太过分了,这不是恩将仇报吗? 夜晚,朱棣提着一盏风雨灯,一个人悄悄地来到后院这所空磨坊,里边黑洞洞的,桌上只点着一盏油腻腻的棉子油灯,袁珙满不在乎地躺在宽大的磨盘上望房梁。 门开了,见是朱棣进来,袁珙不理睬,反而转身冲着石碾子。站在石碾子前,朱棣双手抱拳说:“朱棣来给袁先生道歉了,白天的事情多有唐突,得罪、得罪。” 袁珙也不起来,他说:“你不是要治我罪吗?我等着呢。怎么日头又从西边出来了,道的哪门子歉啊?” 朱棣诚恳地告诉他,早听道衍法师说袁先生是奇才,不然也不会特地在泰安停留,更不会请道衍法师入徂徕山去叩先生之门了。至于白天所以对先生无理,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人多嘴杂,袁珙口无遮拦,当众说朱棣能当天子,这是非同小可的事,话一旦传出去,就大祸临头了。他还告诉袁珙,就是他这样谨言慎行,朝廷还是对他不放心呢,这不是,父皇归天,连回京奔丧都不允许,防他如防虎,他有难言的苦衷啊,所以朱棣再三向袁珙谢罪,万望先生海涵。 袁珙这才翻身坐起来,说:“既如此,何不真的反了?以燕王殿下的威望,还不是一呼百应,天下归附?谁不知道太祖当年最中意想传位的是四殿下您哪!” 朱棣不敢大意,说话还是很有分寸的:“先生这话差矣,自古君臣名节重如泰山,我岂敢有非分之想?” 袁珙一听,跳下地,就往外走:“你既是这么个尽忠尽节、循规蹈矩的人,找我来干什么?我可是专门来辅佐你问鼎江山社稷的呀。” 见他真的头也不回往外走,朱棣忙叫:“先生留步,我有话说。” 袁珙不理,走到门口,又甩过来一句更难听的话,想当婊子,就不该再指望立牌坊。这话骂得朱棣极为狼狈,恼也不是,忍也不是,又恰恰被迎面走来的道衍听去了,更觉难堪。 倒是道衍和尚打圆场说:“你这疯道人吃了豹子胆了,居然敢辱骂未来的真主!”并一把拖住了他。 道衍说:“有些事,是只能做不能说的,更不能未做先说,你连这个道理也不懂吗?燕王求贤若渴,差点给你下跪了,你还要怎么样?” 袁珙这才缓和下来,对朱棣深深一揖道:“既然这样,贫道从今日起,就供燕王殿下驱遣了。” 朱棣说:“不是我驱遣先生,而是靠先生助我一臂之力呀。我现在好像被人放在火上烤,被人防范的滋味,极为难熬啊。” 袁珙说:“何不反过来,把烤你的人放到火上烤啊?” 朱棣眼一亮,说:“请先生教我。” 道衍说,当年刘玄德来请葛亮陇中对策,尚有茅舍三间,今宏议天下大事,在这黑漆漆的牢房中,不大雅观吧? 朱棣大笑:“可不是,都怪我太心急了,走,快请。”他左手挽着袁珙的胳臂,右手牵着道衍,无比亲热地跨出门槛。 ? 落难的大人物不能得罪 程济的确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他坐牢坐得心安理得,不怨天不尤人,每天乐呵呵的,把监牢当成了书斋,不是看书,就是不停地写。 方行子今天又是男装,英气逼人地来到刑部大牢,手挎着一个饭篮子来探监。她是常客,上下打点得好,又有齐泰、方孝孺的关照,她来探监,如走平地。 牢头一见,忙赔笑地迎上来说:“方公子又来看程教谕了?” 牢里伏案写字的程济听到了狱廊里的对话,知道又有好吃的来了。他放下笔,向狱廊望着,脸上露出感激的笑容。方行子把一些碎银子塞到牢头手中,问他,没亏待程先生吧? “哪能呢。”牢头满脸堆笑地说,“有方公子关照,敢不尽力?” 方行子心里想,说什么我关照,真正起作用的还不是银子!她告诉牢头,你倒不必看我的面子,程先生命中该有此一劫,不久他就会飞黄腾达,你对他好点,他不会忘记的。 牢头很明白这个理。他碰上的这种朝云暮雨的事太多了。打入这刑部天牢的大人物,你还真不能一碗凉水看到底。真是祸福相依,死鱼也能翻身,今天是阶下囚,明个早上皇上一高兴,又是一品高官了。从前的礼部尚书温大人就是个例子,洪武皇帝都判了斩立决了,谁都等着看他在午门外杀头那天了,却不想,皇上头天晚上不知做了个什么好梦,忽然一道圣旨下来,赏还家产,官复原职!只因为自己可怜他满头华发,在他入狱那天晚上给他送了一碗鸡汤,这下子他走运了,事后温尚书送他一百两银子酬谢,还由牢子升到了牢头。眼下他手下管着十七个牢子、两栋十八间牢房呢。 方行子这是第三次听他表白自己的历史了,她乐了,对他说,所以呀,好人终有好报,可千万别以一时一事论英雄,多给自己留点后路,犯人也是人啊。 牢头说:“这话在理。”他把方行子引到程济的牢前,打开门锁,说:“请吧,方公子。不用着急,想聊多久都行。” 程济见方行子进来,连忙道谢:“又麻烦小姐来探视……” 方行子望望走廊里的牢头,“嘘”了一声,让他别叫小姐。她帮程济把案上的文房四宝收拾起来,摆上带来的酒菜。 程济说:“这哪是坐牢?倒像是住南京的会宾馆了。我不知该怎样感激小……啊公子了。” 方行子说不必领她情,跑跑腿而已。给他打点、送饭,是方孝孺和齐、黄两位大人关照的。程济感慨不已,自己算个什么人物,值得惊动他们这几位当朝重臣垂顾啊! 方行子说,一是他的人格。本来她父亲已决定私自放他逃走,齐大人也暗示可缓两天派人去缉拿他。可程济却不逃命,有胆魄自投罗网,击登闻鼓上殿,他的脾气、勇气太像他们几个人了,自然被视为同类,高看一眼。程济吃着饭又问,第二呢? 方行子说,他给皇上上疏的内容,也正是他们几个所忧虑的,大概因为英雄所见略同吧,他当然受器重。 方行子又从篮子里取出些纸、墨,嘱咐他好好坐牢,并说他一点都不亏,坐一年牢,一部煌煌大作就能刻印问世了。 程济笑了:“依你这么说,我坐牢还占便宜了?” 方行子咯咯地笑了起来。 程济喝了一口酒,说:“可你别忘了,我的坐牢与别人不同,一年为期,一年之期到了,燕王朱棣如果不反,我这脑袋就得搬家了。” 方行子说:“那你一定希望燕王越早越好地起兵造反了?你知道后果吗?刀兵四起,天下大乱,保你一颗头颅的代价,可能是千万颗人头落地呀!” 程济笑了:“照小姐……啊,照公子的说法,豁出我这一颗人头也就是了?” 方行子也笑:“那倒不是,很难两全啊。” 程济其实不是在赌输赢,在他看来,燕王是必反无疑的,如果建文皇帝看不到这一点,在程济人头落地之前,他就会人头落地了。 方行子说:“你还是先安心写你的《牢中命笔录》吧,写好了,我找人给你刊刻。” 夺权的借口 现在换了灯火辉煌的场所,在泰安东岳客店一间最奢华的官厅,袁珙成了座上宾,与朱棣、道衍在放谈天下大势。 袁珙认为,现在天下的局势是朝廷弱、外藩强,而朱棣又是强藩之首,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所以燕王大难即将临头,很难躲过去。话说得有点耸人听闻。 朱棣说:“未必吧?”朱棣说他可以尽量收敛,尽量藏拙,不惹是生非、不招摇过市,与世无争,会相安无事的。袁珙说这是掩耳盗铃。事实上朱棣已对朝廷构成了威胁,这是让新皇帝睡不着觉的心腹之患。 一句话说到朱棣心里去了,他免不了悚然心惊,自己意识到危机由旁观者道出,毕竟还是分量不同。他强撑着说:“先生言重了吧?” 袁珙似乎钻到朱棣心里去了。燕王这次带白盔白甲吊丧之师南下,目的不也想炫耀武力并且试探一下新皇帝吗?试验结果如何?皇上吓坏了,尽起几十万大军布防于江淮之间,防燕王如防虎狼!这比防止北元入侵更加戒备,所以,他断言,今后即使燕王想相安无事也不可得了。这如同骑在老虎背上,想下也下不来了。怪也只能怪太祖皇帝当初把燕王扶上了老虎背。朱棣很佩服袁珙的精到见解,只是沉默着。 道衍附和袁珙,类似的看法,他也早对朱棣表白过了。他说,这应当怪殿下太有本事了,倘他也像岷王一样是个草包,整天只知道玩女人,声色犬马,就不会有人把他放在心上了。 朱棣笑着说:“依二位所言,我是不反也得反了?” “也有相安无事的办法。”袁珙说。 朱棣急忙说:“请讲。” 袁珙道,把他的兵马全交给朝廷,王府不设属官,只在名义上保留封地,王爷也别在北平住着,回到南京,就在皇上眼皮底下过灯红酒绿的日子,保证安全。这不等于束手待毙了吗?当然相安无事了。这话与徐王妃劝他的话如出一辙。朱棣怎么能认可!袁珙和道衍哈哈大笑。 道衍说,所以,非兴即亡,没有第三条路可走。这如同两只斗架的山羊,在独木桥上狭路相逢,退无可退,只有勇者可胜。朱棣点头。他沉吟着,说出了自己的顾虑。不管皇上怎样昏庸无道,毕竟是可以号令天下的,不管诸侯怎样理直气壮,都有逆子贰臣的嫌疑。 道衍承认他说得对。如果起兵,当然也得有个口实。袁珙说得更为赤裸裸,胜者王侯败者贼,这是千古不易的信条。在他看来,借口都不必找,胜了,说什么都好听,念什么经都是真经。话虽如此,还得有口实才能兴师讨伐,而朱棣一直觉得棘手的,正是因为口实并不容易找。 袁珙认为口实也是现成的。燕王不妨祭起遵循祖制的大旗。新皇帝尽改太祖时的官制,太祖杀的人他给昭雪冤狱,太祖流放的罪囚他召回重用,太祖重武,他重文,连太祖不准浙东人到户部做官这样的规定,他也给废止了。可以说,朱允炆的罪状罄竹难书。说毕,袁珙拿出一沓纸,他居然列出朱允炆倒行逆施的一百多款罪状!还不该声讨挞伐吗? 这倒是朱棣最感兴趣的,想不到袁珙是有备而来,这一僧一道,岂非天赐!道衍说,建文帝最大的失策是年号,弊病就是建文两个字。朱棣说,不知其中有何说法?袁珙说,建文与洪武对应,扬建文则是废洪武,事实上他一登基,就迫不及待地贬低、改变了洪武帝的国策。太祖尸骨未寒,他竟敢明目张胆地背叛,还不该讨伐吗? 听起来虽令人鼓舞,朱棣仍有种种担忧。且不说朱允炆坐在太祖的龙椅上,是按嫡长子继承的宗法,合法。他周围的人,齐泰这人,是洪武十七年应天府乡试第一名,一年后会试第二,而那个黄子澄是会试第一,学问都很到家。方孝孺其人,朱棣从前不知道,道衍法师称他为天下读书人的种子,显然也是个大儒。 道衍说还有一个景清、解缙,都不可忽视,解缙也是大学问家,都是新皇帝的左膀右臂。从前朱元璋的朝臣里,就没有这样的构成。能人云集在皇帝周围,他占尽优势啊,这正是朱棣憷头的。 袁珙却并不把这些有学问的人放在眼里。在他看来,这是一群书呆子,做学问行,治国安邦,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这正是他们的致命弱点,若讲借口,就应在这些书呆子身上找。忘了浮云蔽日的比喻了吗? 好一个浮云蔽日!朱棣忽然茅塞顿开,拨开浮云见天日,清君侧,对呀!清君侧,这不是最好的借口吗?又没有反朝廷的嫌疑,不失人心,太妙了。他几乎高兴得想拥抱袁珙了。袁珙一来,就把他点拨明白了,道衍法师没有说错,袁珙确是经国大才,有他们这一僧一道为左右手,还愁天下不能底定吗?几个人相视而笑。 第四章 不要被小人利用,但可以利用小人 削也反,不削也反,不如先下手 也许是因为建文皇帝过于敦厚、柔弱了,他远没有太祖朱元璋那样的威仪,黄子澄和齐泰是朱元璋在廷试时钦点的状元、榜眼,就连他们,也从没敢正眼盯视过朱元璋,朱元璋长的到底什么样,在他们眼里,只是一团模糊的影子而已,朱元璋太威猛瘆人了,他的存在,是神与人的距离,可畏甚于可敬,如果朱元璋真的请他们吃饭,他们非吓得端不起碗不可。 如今,在宫中议事错过饭时,朱允炆留臣子们便餐,已不是什么令人如临深谷、如履薄冰的事了。 这天朱允炆又一次在御膳房餐厅里与齐泰、黄子澄、方孝孺一起用膳。朱允炆心神不宁,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几个大臣互相看看,忙放下筷子,悄然起立。 齐泰说:“臣等谢谢皇上赐宴。” 朱允炆说:“这是干什么?刚吃了几口,菜还没上来几道,怎么就不吃了?” 亲自端了一道菜上来的马皇后说:“还说呢,皇上先撂了筷子,人家还不以为这是端茶送客呀?” 朱允炆恍然大悟地笑了:“这是朕的不是了。你们别看朕,朕近来胃口不好,厌食,你们尽可以大快朵颐,吃得越多,朕才越高兴。” 马皇后笑吟吟地让三大臣尝尝她烧的鹅掌,据建文皇帝说,御膳房的师傅都说要跟皇后学一手呢。 方孝孺深知此言不虚,在朱元璋卧病不起的日子里,吃不下东西,马皇后便每天亲自上灶,为朱元璋调剂、烹制可口的饭菜,后来朱元璋竟到了非马皇后的菜不吃的地步,他只要夹上一筷子尝一口,就能辨别出来是不是马皇后烧的菜,谁也别想蒙骗他。于是宫中便有了这样的传说,正因为朱元璋喜欢马皇后这个孙媳妇,才使朱允炆最终坐稳了太孙的椅子,才得以登大位。是耶非耶,无从考证。 为了劝臣子们多吃点,朱允炆也笑着告诉三个大臣,除了侍奉太祖高皇帝,马皇后可从来不下厨房献艺的,今天听说皇上要留他们三位宫中用膳,她才自告奋勇。如他们不吃,岂不辜负了皇后的一片好心。 这一说,三个人都道了“谢皇上、谢皇后”,重新落座。 齐泰说:“陛下是天下万民之主,不可不保重龙体,还应多加饭食才是。” 马皇后说:“你们三位都是皇上倚重的股肱之臣,你们也多劝劝他,我就不陪你们了。”三人起立,目送马皇后消失在屏风后才坐下。 朱允炆亲执酒壶给三大臣斟酒。吓得三人都慌悚起立,连说“不敢当”。小太监连忙上来,想替皇上筛酒,但被朱允炆挡开了。三人只好听其自然。 朱允炆说:“这杯酒你们务必喝下,朕所思所想,朕的喜忧和寄托,全在这杯酒里了。”这话很有点悲凉、悲壮意味,朱允炆的眼里闪着泪光。 三大臣都感激涕零地起立,个个含着泪把那杯酒一饮而尽。齐泰坐下表示,主荣我荣,主辱臣死,请陛下放心。黄子澄更表示愿为陛下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方孝孺说:“二位说的过于悲观,时下虽有些不尽如人意之处,但并不至于有大闪失,我们应当辅佐明君成为开天辟地的一代英主。” 朱允炆说:“都说得好。”他喝口茶,说,“你们吃菜,吃,吃呀,多多地吃,都吃光了朕才高兴。” 于是三人一口口地往口里填,人人腮帮子都塞得鼓鼓的,十分滑稽,引得朱允炆开怀大笑。 一见皇上开心,齐泰带头狂吃海喝,故意放纵,全无一点斯文,竟把菜都洒到胡须上、抹了满脸油腻。笑得朱允炆上不来气,宫女直给他揉肚子。黄子澄和方孝孺明白齐泰是为逗皇上开心才故意“斯文扫地”,便也学他的样子,吃相不雅起来,这一来,更惹得朱允炆开怀大笑不止。 笑过了,齐泰等人把脸擦拭干净。朱允炆说:“朕好久没这么开怀笑过了,谢谢你们。”他的语调又变得凄凉了。 朱允炆叫人撤去残席,重新上茶后,他忽然问黄子澄:“黄爱卿,还记得朕在皇宫东角门问你的话吗?” 黄子澄说:“回圣上,臣怎么会忘呢?”见另外两个人有些茫然地听着,朱允炆便说:“那还是黄爱卿给朕当伴读时的事呢。你当时是翰林修撰吧?” 黄子澄说:“是。”这事太刻骨铭心了!记得那天燕王从北平回来,在大殿上见太祖、太孙时,他却越过皇太孙,坐到最显要的位置上去了,这是公然不把皇储放在眼里,大臣们全看在眼里。朱允炆悒郁在心,又敢怒而不敢言,想到朱元璋百年后的局面,不寒而栗,事后朱允炆把黄子澄叫到东角门,向他问计。 当时他已深知,未来皇位不好坐呀。诸王都是他的尊属、长辈,各拥重兵在外,所作所为多有不法,皇祖父在时,他们还会有所收敛,一旦不在,他该如何办才好呢? 方孝孺称道皇上陛下太有远见了,风起于青萍之末,早就料到今日局面了。齐泰问黄子澄:“你当时怎样回答的呢?” 是朱允炆代答的,当时黄子澄说,这事不难处置,各王的护卫军士,仅够自卫,而朝廷军卫,犬牙相制,到处都有。一旦有藩王造反,只需临六师征讨,都不堪一击。 黄子澄当时还引了汉代旧事,汉朝所封七国不谓不强,一旦造反,不得人心,最终还不是自取灭亡?这便是以大制小,以强制弱的道理。 寥寥数语,却稳定了朱允炆的忧虑之心,朱允炆今天重提旧事,显然是认为到了这种地步了。 齐泰并不满意黄子澄的回答,认为过于轻描淡写,所以听了后立即反问黄子澄,现在黄公仍然以为他们不足虑吗?强藩有异举,会自取灭亡吗?黄子澄承认,诸王的威胁、危害,比那时想象的要棘手。 朱允炆这次是经过痛苦的思虑后再度提起藩王之忧的,他问三大臣,对各藩王到底应怎么办? 齐泰决然道,削藩,不能手软,要削在他们没有谋反之前。朱允炆似乎吓了一跳:“他们都是朕的亲叔叔啊,又是太祖封的。” 黄子澄也很强硬,如果顾忌这些,那只有当东郭先生。朱允炆又为之一震。 方孝孺进一步引经据典,若想保证皇权永固,必须撤藩。汉代刘邦分封各王时,是“非刘姓不封”,为什么?他是鉴于秦始皇的教训。秦始皇倒没有分封自己的兄弟子侄,可后来四方造反、八方起狼烟时,皇室陷于孤立无援的地步,好可怜。 黄子澄称,汉文帝时代,贾谊、晁错就力主削藩。皇上没当回事,到了汉景帝时,七国藩王已经嚣张得无法收拾了。 方孝孺说,当年晁错说的话,今天也适用,对当今的各藩王,是削也反,不削也反,迟早的事。 “削也反,不削也反”的话,令朱允炆深为震动,使他更加忧心忡忡,此前他还没意识到真有这个危机。 齐泰称赞方孝孺说得一针见血。反,是势所难免。削藩,则反的快,不削,反的可能慢些。 朱允炆又犹豫了,他总还有幻想,既然不削反的慢,暂时不削,岂不可以使社稷安定? 齐泰为加固皇上的信心,把话进一步说透,快削藩虽然反的也快,但相比来说,造成的祸患、损失小。慢削藩虽然可延缓时日,一旦爆发起来更烈,反而祸大。这叫两害相权取其轻。主动削藩就是取其轻。 方孝孺认为不能学汉景帝,他就吃亏在优柔寡断,打虎不死反被虎伤。汉景帝只削了赵王、胶西王和楚王,没痛下决心全削,这一下,吴王便立刻与六王联手相约造反,几乎颠覆了大汉江山,前车之鉴,后世之师呀。 朱允炆显然受了鼓舞,不住地点头。 ? 不去见皇上,反而去看舅舅 徐辉祖府正房大厅古香古色,大厅正中悬挂着一幅朱元璋手书的对联,上联是“破虏平蛮,功贯古今名第一”,下联是“出将入相,才兼文武世无双”。这副对联是当年朱元璋为表彰开国功臣徐达,御笔亲书,徐家以它为荣,成了徐家夸示于世人的镇宅之宝。 这副对联也引起了进入客厅的朱高炽三兄弟的注意。他们小时候到过舅舅家,却并没在意。朱高炽本想就这副对联切入话题,但因见徐辉祖威严地坐在太师椅里,不苟言笑,便不敢多问,他们随着徐妙锦鱼贯进入客厅后,徐妙锦对坐在八仙桌旁的徐辉祖说:“大哥,我把你的三个外甥带来了。” 朱高炽跪下说:“恭请国公舅舅大安。”朱高煦和朱高燧也随着跪在身后请了安。 “都起来吧。”徐辉祖问他们,“去给皇上上了贺表了吗?” 朱高炽说刚进京,还没有陛见皇上,正等待皇上召见。徐辉祖脸马上撂下来了,怎么连尊卑大小都不分了吗?进了京,怎么可以不先去见皇上,而先来看舅舅?更何况,他们肩负着替父亲上表代贺、代祭的使命,岂可尊卑大小不分? 一顿训斥,朱高炽唯唯。朱高煦却不以为然,他狡辩说,皇上是哥哥而已,舅舅不比兄弟辈分大吗?怎么叫大小不分? 徐辉祖拍了拍桌子:“胡说!还敢顶嘴!” 朱高炽忙扯了朱高煦一把,打圆场地说:“舅舅别生气,我们几个是该先陛见了皇帝之后再来看舅舅,可一时半会没召见,我们又挺想舅舅的,就来了。” 这一说,徐辉祖的脸色温和一些了,他斜看了坐在一旁的妹妹一眼:“你也是,他们不懂,你也不明白?你总是依着他们性子胡闹。” “行了吧,”徐妙锦说,“外甥们大老远从北边回来看你,一个笑脸不给,开口就训,训了这么半天,还不够本呀?若还不够本,我带他们三个到院里白果树上吊去,让你解恨。” 说得徐辉祖扑一声笑了,用手点着她的鼻子说:“都是你把他们宠坏了,你是个孩子头。”他有了笑模样,这才对三兄弟说,“都坐下吧,来,上好茶,拿点心来。” 他见三个外甥的目光仍在看那对联,就告诉他们说:“这副对联是太祖高皇帝亲手所书,是对你们外祖父的旌表之词,你们要学外祖父,一生尽忠朝廷才是。” 朱高炽马上答,谨遵舅舅教诲。朱高煦却风马牛不相及地说他最爱吃大舅家的咸水鸭,他问大舅,府上那个会做咸水鸭的黎厨子还在吗? 徐辉祖说:“你就认得吃。” 朱高炽说:“上回舅舅给我娘带去的咸水鸭,娘可爱吃了,如果有,我们回北平时,舅舅再给几只,捎给我娘,行吗?” 徐辉祖高兴了,说:“你看,还是世子孝顺,行,有你这份孝心,咸水鸭你尽管带,别把你的马压趴下就行。” 大家都乐了。侍女上了话梅、瓜子、五香蚕豆等小吃,还有各式点心,徐妙锦凑过去,和三个外甥抢着吃。朱高煦拣了一块纸包的马蹄糕递给徐妙锦:“姨娘,这马蹄糕可好吃了。”徐妙锦不接,扭过头去。朱高燧望着讪讪的朱高煦暗笑。 徐辉祖品着茶问:“燕王他好吗?”话语一点也不亲切,像例行公事,又像会有别的意思。 朱高炽忙放下茶杯,吐出口中的话梅,托在手上,站起来,恭谨地回答:“好,谢谢舅父惦记着。父亲再三让我问候大舅呢,他让我捎话,还希望舅舅回北平长驻,有您坐在那就镇妖避邪。” 徐辉祖笑道:“我成避邪的符咒了?不行了,老了,去了也不比当年,没用处了。” 徐妙锦插话说,猫老了还有用呢,抓不着耗子,起码能吓住耗子。 几个外甥都笑起来。 徐辉祖如数家珍地说,徐家与北方重镇有缘啊。他们的外祖父戎马一生,跟着太祖南征北讨打江山,封了公爵,元大都是他打下来的,元朝是他灭的,后来又一直镇守北平,徐辉祖呢,又接了同样的差事,保着燕王守边。二舅随着燕王讨伐北元残兵,也算是经略北方啊。 徐妙锦说:“你们听,你大舅背功劳簿呢。”人们又笑。 徐辉祖对他们说:“你们记住了,君臣之道,是天下之道,这次燕王进京吊丧,带了上万兵马,白盔白甲,这成何体统?说轻了,这是蔑视君王,说重了,这是不轨行为,你们也都长大成人了,以后凡事要帮助燕王走正道,别干蠢事。” 在晚辈面前这样不留情面,令朱棣的三个儿子很难堪,朱高煦真想骂娘,可他不敢,他怕舅舅发怒、发威。 朱高炽也很觉汗颜,垂下头说:“是。” 徐妙锦有点看不下去,就说:“大哥,你没喝醉吧?你没轻没重地当着孩子们说些什么呀?” 徐辉祖说:“不爱听的话多听点,有好处。” ? 燕王的儿子做了人质 君臣的论坛从御膳房又挪到上书房来了,一进来,黄子澄就注意到了墙上新添的字画:“哦,方先生的墨宝。”墙上挂着的字画署着方孝孺恭书的字样,是录苏东坡的一副对联:发愤识遍天下字,立志读尽人间书。 齐泰品评说,方先生的字比得上王羲之了,但苏东坡这副对子可有点俗不可耐了。 朱允炆说:“朕让方先生抄录苏轼这几个字,看重的是发愤读书的精神。” 这时马皇后又进来了,她说:“燕王世子朱高炽带两个弟弟到京师了,一来代燕王祝贺陛下登基,二来吊祭太祖皇帝。皇上见不见?” 朱允炆说:“岂有不见之理?”他马上又征询三位大臣的意见,“你们看该怎么办?” 齐泰主张见,见是君臣之情,又加亲情,要优待,加以慰勉,这对暂时稳住燕王有益。 黄子澄赞同。他有点意外,他没有想到燕王会把三个儿子全派来,其实一个就够了,不知这是何故。方孝孺分析说,燕王想借此消除朝廷对他的疑虑,昭示天下人,他都不怕朝廷把他儿子扣为人质,显示他绝无反叛之心。朱允炆反倒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这就好。可见燕王还是有所顾忌的,他也知道,反叛不会有好结局。 齐泰有相反的看法,这恰恰从反面证明燕王心里有鬼,不然用不着故作姿态。朱允炆点点头,又问:“他们上表贺毕,会去钟山孝陵祭吊,之后怎么办?打发他们回北平吗?” 齐泰说,既来之,则安之,不管找什么理由,都不要放回去。 马皇后惊问:“你们真想把他们扣为人质啊?” 朱允炆瞪了她一眼,马皇后便知趣地闭了嘴,指示殿上小太监给各位添了茶,走了出去。 齐泰说:“皇后这么说也行。” 黄子澄反对,这是逼着燕王反啊!朝廷无缘无故把燕王三个儿子扣在京城为人质,这等于向天下人公布,朝廷不信任燕王,燕王无路可走,不反也得反了。那样做,朱允炆也认为朝廷可就先输理了。 齐泰反驳说,反过来说,扣为人质反倒使燕王不敢反。除非他连三个儿子都不要了。人所共知,朱棣虽姬妾成群,十多年来,却再也不生养了,只有这三个儿子。朱允炆又晃到了这边,也觉有理。 方孝孺倒觉得可逼他一下,逼他反,一举铲除,是好事,扣其子在南京不放归,暂不使他反,也有利。他赞成“不放归”三个字,愿意理解成扣为人质也无妨,嘴上否认就是了。 黄子澄坚持主张放他们回去为好,这样,燕王才不会起疑心,朝廷才可乘其不备袭击北平,何必打草惊蛇呢? 朱允炆很犹豫,扣人容易,让人心服口服的理由恐怕难找。方孝孺认为理由是现成的。让他们到宫里上书房念书,反正有不少藩王子弟在这里借读。 齐泰拍手说:“好,就这么办,这是很冠冕堂皇的理由,燕王有苦说不出。” 朱允炆终于同意不放归朱棣三子,正好方爱卿也在上书房开课,课余不妨多加开导,儿子们贤德礼信,也不会对燕王助虐。 徐妙锦闺房前,一只古筝摆在紫藤花架下,在纷繁的花间,正飘出优美的琴声。徐妙锦在花下琴台上弹着琴。 朱高煦从后面悄然走来,侍女桂儿发现了他,正要说话,朱高煦忙摆手制止她,她只好装看不见。朱高煦凑近徐妙锦,站在她身后。徐妙锦太投入了,以至于根本没觉察他的到来。 弹了一会,由于天热,她的鬓角渗出了细汗,她向后伸出左手,是向桂儿要手帕,朱高煦急忙把自己的汗巾子塞到她手中。 徐妙锦没注意,拿了汗巾子在脸上揩了一下,但马上敏感地停下,嗅了嗅汗巾,觉得不对,仔细一看,立即发了雷霆:“哪来的臭男人的东西?”并随手把汗巾掷于地下。 朱高煦笑嘻嘻地转过来说:“别扔啊,是我给姨娘擦汗用的。” “又是你!”徐妙锦气不打一处来,说,“你又找打是不是?” 朱高煦说:“打是亲、骂是爱,姨娘打我,我是不会记恨的。” 徐妙锦正色说:“你若再不放尊重,我就把你的丑行告诉你娘,告诉你舅,我看你怎么有脸见人。” 朱高煦求饶地说:“千万别告诉别人。我也是没办法,我管不了自己,我天天做梦梦见姨娘。我也知道这不可能,可是……” 徐妙锦又羞又气地说:“住嘴,你越说越下流了!你有这念头都该受天打雷霹,你不怕乱伦之罪吗?” “是啊,”朱高煦打了自己一个耳光,说,“我是可恨,我再也不敢胡思乱想了,还不行吗?姨娘千万别生气,气个好歹的,我罪过更大了……”他竟掉了眼泪。 徐妙锦又心软了,说:“行了,你收了心,我谁也不告诉。你是高贵的人,燕王之子,什么样的天仙美女都能找到,你不能当下流坯子呀。行了,你快点回北平去吧,眼不见心不烦。” 朱高煦说:“姨娘烦我,也打发不了我,我还要继续烦你呢。” 徐妙锦一愣:“你说什么?” “我不回北平了。” 徐妙锦说:“你敢妄为?” 朱高煦说,不是他妄为,是皇上不让回去,不但他,连高炽、高燧也走不成了。徐妙锦大为惊讶,问他这是为什么? 朱高煦告诉她,皇上召见他们三兄弟时,下了旨意,让他们兄弟三人进上书房读书,不必回北平了,谁敢抗旨?高炽、高燧都不愿留在南京,却正中朱高煦下怀,他可遂了心愿! 徐妙锦早已无心听他唠叨,转身走了出去。 ? 只要有利,小人也要用 北平燕王府是在元代大都皇城基础上扩建的,占地广,而且四周有土夯高墙和流动的护城河,府中亭台殿阁成对称型,向纵深伸展,气势不凡。 东大殿正中壁上悬挂着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半身坐像,旁边是朱元璋手书的名言:“处天下者,当以天下为忧;处一国者,当以一国为忧;处一家者,当以一家为忧;身担天下国家之重,不可顷刻忘却警畏。” 在燕王府东大殿里,此时朱棣正面对朱元璋像和格言沉思。徐王妃则闷坐一旁,她觉得太祖高皇帝说得太对了,时刻不能忘却警畏,现在,连朱棣张挂太祖高皇帝这幅字,朝廷都有微词了,说朱棣以驭天下者自居。 朱棣没好气地说:“这叫人言可畏。太祖高皇帝这警言不只说天下、封国,也说了治家呀,怎么就犯忌了?” 徐王妃这些天眼皮总是跳,她总觉得好像有祸事要发生。 朱棣也心焦,但却说,眼皮跳和吉凶福祸有什么关系! 徐王妃一直盼着高炽他们弟兄三人回来,却遥遥无期,她又一次担心地问,朝廷不会不放他们回来吧? 这也正是朱棣的心病。他无把握地说:“不会吧?” 徐王妃又埋怨起来,都是你,去上贺表,一个儿子不够吗?你偏要三个全去,万一…… “行了,”朱棣不耐烦地说,“说好老二不去的,不是你妹妹跑来讲情,非把高煦也裹去的吗?” 这时,小太监李谦进来向殿下禀报,北平按察使陈瑛来了,说有急事求见。朱棣说:“请他到外书房里去等,我马上到。” 李谦出去了。徐王妃提醒他,王爷离这人远点为好。 朱棣问为什么?徐王妃听李谦说,这人人品不怎么好。他常常把同僚们在酒桌上说的话都记下来,向上司或燕王或者皇上写密揭。朱棣笑了,这有什么不好?是好啊! 徐王妃显然很惊讶。朱棣自有他的道理。在他看来,交朋友,当然要交正人君子。用人之道就不一定了。这道理是不言而喻的,大到治理天下,小到治家,光靠好人行吗?好人难免心软、宽容、迁就,能抹就抹,能瞒就瞒,都去当好人,那主子的耳朵就是聋子,主子的眼睛就是瞎子,朱棣用人,恰恰要多用心术不正的人,他们心狠手辣,嫉贤妒能,写密揭、设陷阱,人品虽不好,却能使朱棣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知道所有下属的长处、短处,人前背后种种,包括不易察觉的隐私,这是好人不愿为,好人所不能替代的。 徐王妃不由得目瞪口呆,倒不是因为这套宏论而惊讶,惊讶的是原来朱棣知道陈瑛的人品! 朱棣说,一件事就可见一斑。你想,他连朱棣送的银子都敢要,这种人还不够贪吗?但他好用,朱棣在他身上下工夫,笼络他,因为他有用,他毕竟是朝廷派驻北平的按察使,很多朝廷的事,都是他透露给朱棣的,这是花多少银子都换不到的。山东的铁铉倒是好人,朱棣送他东珠,他都退回来了,能为我所用吗? 对朱棣的说法,徐王妃虽不赞成,却也驳不倒,一时无话可说。 朱棣站起来往外走了。 ? 把“扣留”儿子当成喜事 燕王倒背着手大步走进燕王府书房时,见大个子、长脸、水蛇腰的燕王府长史葛诚正陪陈瑛坐着闲聊呢,一见朱棣到,陈瑛忙站起身请安:“给王爷请安。”葛诚也忙陪着起立。 陈瑛说他跟葛长史是同乡,所以葛诚陪他坐了一会。 朱棣很随和地说道:“葛诚是王府长史,又是贵同乡,一身管二,他不在,理应替他款待贵客,更何况陈按察使又是代表朝廷驻在北平的大员呢。” 葛诚说:“王爷到了,我走了。” 朱棣说:“别忘了草拟给朝廷上表,请封征元功臣的折子。”葛诚答应着走了。 朱棣望着他的背影沉思有顷,才发现陈瑛还站在那里。朱棣很随意地摆摆手,显得亲热又不见外地说:“坐,坐吧,在自己家里,用得着这么客气吗?” 陈瑛这才重新落座,他说朝廷来人了,有一个不好的消息,听说皇上不让世子和两位公子回北平了。朱棣陡然一惊,又旋即摇摇头,他觉得这一定是谣传,不可信,朝廷不会这么做的,没有理由啊。 陈瑛证实消息绝对可靠,听说是皇上留他们在上书房跟随诸王子弟一起读书,那里的名儒耆宿多,这不是很合情理的事吗?这不是正当的理由吗? 朱棣不能不信,真让徐王妃说中了,朱棣好不懊悔,不禁深深地皱起了眉头。正在这时,徐王妃带着宫女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一脸愠怒,一进来刚想发火,因见陈瑛在,瞬间又恢复了平素的温和面容:“哦,陈大人在呀!” 陈瑛问了“王妃吉祥”,知趣地站起来,说他还有点杂事要办,先走一步。朱棣招呼门外的李谦,让他告诉葛长史,把南边刚运过来的上等漕米给陈府送两包去。 陈瑛忙推辞说,快别这样,怎么好老是让王爷破费呢? 朱棣说:“你我之间,还分什么彼此呢。” 陈瑛千恩万谢地走了。 朱棣这才问徐王妃,出了什么事了,他已注意到王妃的脸色很不好。徐王妃说,事实证明,她的担心不是多余的,高炽他们哥三个真的让朝廷扣下当人质了。 朱棣还想瞒她,就说:“哪来的信儿?怕是以讹传讹吧?” 徐王妃说,是她妹妹妙锦派人送来的十万火急的信,还会有假吗?徐王妃早察言观色了,她让朱棣也别故作镇定了,她料定,方才那个陈瑛也是来报这个信的,是不是? 朱棣不得不点头,不过他劝慰妻子别担心,不能看做是人质,而是皇上好心,留他们在宫中上书房就读,这是求之不得的。 徐王妃说:“你别自欺欺人了,即便是充当人质,人家会明说呀!我早说过了,走错了一步棋,这不是把孩子往虎口里送吗?” 事已至此,朱棣生怕徐王妃失态,要她镇定如初,不能让人从他们脸上看出半点惊慌失措,更不能流露怨恨情绪,那会坏事的。 徐王妃说:“你是让我打掉了门牙往肚里咽呀?” 朱棣说:“这么说也行。你记住,要高高兴兴的。” 徐王妃说她没朱棣那么心硬,也没他心大,她做不到。 朱棣要徐王妃大张旗鼓地给孩子们备办衣物、用具,要做得像办喜事一样,要散出风去,使府里上上下下都传开,三子留京就馆,燕王是求之不得的。这样一来,就一定能传到京城里去,三个儿子才能安全。 没等徐王妃答应,朱棣从敞开的门里望见王府长史葛诚又转了回来,朱棣故意大声吩咐王妃,马上为世子他们准备冬装,南京虽不像北平这么严寒,冬季没有火炉,反倒冻手冻脚,多带些厚衣服。朱棣说皇上很敦厚,自己好学,又留高炽他们在上书房就馆,天大的好事呀,在上书房授业的人,像方孝孺这样的儒学大师,北平哪有啊? 朱棣观察着,见葛诚故意放慢脚步听了个仔细。朱棣走到门口叫住了他:“葛诚!” 葛诚过来哈下腰,背更驼了:“王爷……” 朱棣吩咐他,除了功臣请封表章外,再准备一份谢表,有消息说,皇上开恩,留世子三兄弟在南京宫中就馆,等消息确切了,他请葛诚代他进京,奉表谢恩。 葛诚说:“遵命。” 等葛诚走过去了,徐王妃已经看出朱棣在葛诚面前做戏,就问:“难道你的长史都不可靠?” “可疑。”朱棣说,当今天下,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燕王府的事时常泄露,一定是有人为朝廷探风,不得不防啊,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啊。说罢站起来要走。 徐王妃问他要到哪里去? “当然是大庆寿寺,去见怪僧,”朱棣说,“再约上那个妖道,我有这两个怪僧妖道,就不愁了。” ? 选贤任能也要心狠手辣 方孝孺在拥塞着图书典籍的书房秉朱笔阅卷,这是太学里皇族学子的卷子。女儿方行子提一把双刃剑进来,一身短打,一脸汗水。 方孝孺略侧目看了她一眼,轻叹一声:“世人称为父是天下读书人的种子,可我这种子在自己家里却不能生根发芽,你偏要违拗我的意愿,去耍枪弄棒。” 女儿有她的一肚子牢骚,皇上又不允许女流去科考,她以为真不如唐朝,武则天还开过女科呢。方行子的口气很大,她说真让她下场,中两榜,殿试时与皇上对策,也不是什么难事。 方孝孺放下笔,说:“嗬,好大的口气。”他认真地打量一眼女儿,不禁叹息连声,他还不了解自己女儿的学问吗?说真的,方行子这话还真不是诳语,可惜她不是个须眉男子呀。 方行子绞了一块湿巾擦着脸,向案上扫了一眼,问:“给你的太学生们批卷子呀?”顺手拿起一张,粗看了一下,笑道:“这字,写得如蟑螂爬的,文理也不通,谁的卷子呀?” 还能有谁的?这是令方孝孺头疼的人,原来是燕王次子朱高煦的卷子。不过,方孝孺认为,也不能一概而论,别看他文理不通、字句不顺,却才思敏捷,有灵气,又喜欢练武,可与方行子为伍。 方行子笑了起来,认为父亲是在贬低她:“我可不是不能文才武的呀。”她给父亲冲了一壶新茶,问道:“皇上把燕王三个儿子留在京中不放回去,燕王会怎么想?这不是当人质了吗?” 方孝孺警告女儿不可乱说,留下就读,也是好事呀,怎么能说是人质呢。方行子弦外有音地说:“父亲官虽不大,大事小情却得到皇上垂问,我希望你多给皇上出点好主意。” “这叫什么话!”方孝孺说,“好像我尽出坏主意似的。听你这口气,你好像有什么好主意,不妨进献啊。” 方行子说她可不管这闲事,治国安邦之事,自有肉食者谋之,我何间焉!方孝孺开玩笑,他这肉食者碗里有肉,他女儿也自然不是素食者呀。方行子笑了起来,她说她总有一种担忧,觉得建文皇帝虽然明仁孝友,却太软弱,难成大事,比起雄才大略的开国皇帝差远了。 方孝孺说,不能这样讲,各有千秋,各有短长,一国之君,仁孝是本。建文皇上十四岁的时候,他父亲背上长了一个毒疮,流脓流血,痛苦不堪,皇上就用嘴为父亲吮吸毒液,一般人做得到吗? 方行子认为,这充其量是个孝子,和治国平天下挨不上边。 方孝孺说:“非也。你知道太祖高皇帝是怎么评价他的吗?太祖说,有这样的好子孙,我还犯什么愁呢?” 方行子说:“这就是太祖高皇帝最终选择他继承大统的原因吗?” 方孝孺说,可能是这样,但不是根本原因。建文帝父亲朱标亡故时,他五天五夜水米不沾,决心为父服丧三年以尽孝道,是太祖皇帝不允,才作罢。朱允炆对同辈也极为友爱,为抚育三个弟弟,白天与他们一起读书,晚上与他们同眠,太祖深为感动,还特地为这事写过诗,方孝孺还记得其中的两句:兄弟相怀本一身,祖孙继世宜同德。这是对朱允炆很高的评价啊。 方行子也听说一些,朱允炆给祖父倒夜壶什么的,她颇不以为然,她还是那句话,朱允炆也许是个好孙子、好儿子、好哥哥、好人,但未必是个好皇帝。 方孝孺很反感,皱着眉头问她,这可奇了,依你说,好皇帝该是什么样的? 方行子自有她的标准,大刀阔斧,敢作敢为,心怀博大,爱民如子,选贤任能,从善如流,会使阴谋诡计,杀人不眨眼,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切唯我独尊,天下好的坏的集于一身…… 方孝孺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说:“你这是从哪得来的奇谈怪论?” 女儿从容地说父亲白读尽天下书了。她只翻了一本《资治通鉴》,就把历代明君琢磨明白了,大同小异。而她以为,朱元璋正是这样的枭雄。而当今的天子,只有一面,那怎么行呢? 这很有说服力的论证,竟把方孝孺镇住了。 ? 套话是为了分辨忠奸 听说燕王府的长史葛诚代表朱棣进京来上表谢恩,朱允炆立即召见,他很想侧面了解一下燕王对留住朱高炽三兄弟的反应,在文武大臣面前又不好问。凑巧葛诚提出要求,希望皇上单独召对,这正中下怀,于是散朝后朱允炆便单独在便殿召见燕王府长史葛诚,并关照小太监李谦在殿外值班,不准闲人进来,却没想到,李谦不时地探头探脑张望。 葛诚跪在地上说:“臣恭请圣安。” 朱允炆说:“你起来吧。” 葛诚站起来,朱允炆问葛诚,替燕王上完表,又要与朕独对,他有什么话要说吗? 葛诚说起按察使陈瑛,与他是同乡,贪而善钻营,他常出入燕王府,受到燕王破格接待。言下之意,陈瑛有被收买之嫌。 朱允炆问起陈瑛有什么过格之处吗? 葛诚回答,很多朝廷信息都是他透露给燕王府的,这次世子三兄弟留京师就是他先去报的信。他还收受过燕王的二百两银子,是一次醉酒时不慎说出来的。 朱允炆的脸色不好看了,陈瑛是皇上的臣子,并非燕王的私士,他竟敢违制受贿,这还得了? 朱允炆马上对门外的小太监李谦说:“去把齐泰叫来。” 李谦答应着下去。朱允炆又问葛诚,燕王还有什么动静? “表面看不出来,”葛诚说,燕王很有城府,他除了常去大庆寿寺与道衍和尚密谋外,又从徂徕山请了一个道士下山,这人叫袁珙,善相面,据说足智多谋,就藏在宫中,现在不穿道士衣冠了,燕王还招了一些力举千斤、武艺高强、身怀绝技的人当护卫,在他看来,这是私蓄死士待变。 朱允炆说:“朕都知道了。”他夸奖了葛诚的忠诚,并表示日后不会亏待了他,朱允炆让他暂时不宜离开燕王府,虽有些委屈,这也是王命,要他随时把燕王府的动向奏报上来。 葛诚受宠若惊,说这是他该做的。他奏议,乱臣贼子,人人得以诛之。为今之计,皇上宜早做打算,如不削藩,看着藩王日益坐大,不是好事。太祖在日,各王有所怵惮,尚能安分守己,现在欺皇上年幼宽容,都有窥视大位之心,不可不防。 朱允炆显然都听进去了,但不能在他面前露底,表面却说,各王恃功,骄横一些、多有不法之事,这是有的,但他担心的举兵谋反,总还不至于,并且嘱咐,在这里说的话,在外面就要三缄其口了。 葛诚说:“是,皇上。除了对皇上坦言无忌,这样的话,岂敢在外面乱说?”见朱允炆已端起茶杯,葛诚忙跪下,叩了头说“臣告退”。 朱棣叫太监赏赐葛诚一件如意,一方端砚,葛诚再次谢恩后,便倒退着出去。 ? 朱棣的宠臣被暗算 朱允炆太沉不住气了,陈瑛的事令他生气和震惊。他马上把齐泰宣进宫,在御花园里和齐泰边走边谈。小太监李谦在后边跟着。 齐泰也觉得陈瑛是背主。这还了得?他答应马上派人到北平去查明,早有人说陈瑛这人品行不端,因是前朝旧臣,便没有动他。 朱允炆的许多怀疑正被一一证实。看来,燕王在暗度陈仓啊,他连朝臣都在拉,他的野心不是昭然若揭了吗?朱允炆想再派得力干员到北平去掌控局面,掌管北平布政使司和都指挥使司,并兼有对燕王密旨伺察之责,也是对燕王的震慑,他问齐泰可不可行,会不会打草惊蛇? 打草惊蛇也不能顾忌了。齐泰说,圣虑极是。可派魏国公徐辉祖长驻北平,坐镇北平,他毕竟是燕王不能不顾及的人,可提升他为太子太傅,让他仍回北平,至于北平布政使司的人选,他以为工部侍郎张昺可以胜任。 朱允炆叫他回去就拟旨,着张昺出任北平布政使,谢贵、张信掌北平都指挥使司。齐泰答应回去拟旨。随后他又趁热打铁,再次提出削藩的事情,敦促皇上还是早定才好。 朱允炆的态度总算又进了一步,看起来,不削不行,削也难收拾。他让齐泰找几个最得力的人,哪天在便殿再议一议。 齐泰颇为振奋,以为这样最好,他再三指出,此事宜早不宜迟呀。 说起对陈瑛的处置,朱允炆想立即罢免他的北平按察使,为了稳住朱棣,齐泰提议,把他贬到云南去,对外根本不说他依附朱棣的事,可找个别的理由,如贪污或渎职。这样朱棣不会心惊。朱允炆点了头。 齐泰办事利落,第二天就派刑部主事李大佑上路了。 陈瑛做梦也没想到,他会犯事。这天早上,他刚坐到按察使司公案后头准备审案,一个跟班的进来报告,南京刑部来人了。 陈瑛很会摆谱,要衙役告诉他们,在驿馆等着,他今天没时间见,要断一个案子。这个案子急,要立断才行。 却不料有人从外面大声接话说:“陈大人的案子再急,也没有皇上的钦案急吧?” 陈瑛一抬头,见门外拥进十多个人,为首的是刑部主事李大佑,他并不认识,他愣了:“你们是何人,擅闯公堂?” 李大佑揶揄地说:“我是刑部主事,陈大人好忘性啊!” 陈瑛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妙,忙客气地起立、让坐打招呼。刑部主事李大佑也挺客气,说奉钦命来宣他进京陛见。 皇命岂可违?尽管他料到被人暗算了,却也没办法。他想了个脱身术,要去燕王府告个别,李大佑却不给他这个机会,逼他立即上路。 出了城,公差们立刻变了脸,一拥而上,把陈瑛从马上拉下,不由分说地上了一面二十五斤大枷,陈瑛挣扎着大叫:“陈某无罪。” 刑部主事李大佑说:“有罪无罪,我管不着,回京向皇上说去吧。”说罢一摆头,“带走。” 事到如今,陈瑛就是有浑身解数,也无可奈何了。 ? 得有人来唱反调 道衍坐在北平大庆寿寺禅堂蒲团上,地上放着一个矮几,上置粗瓷茶具。朱棣和袁珙也席地盘腿而坐。 道衍端着南泥壶,嘴对嘴地咕噜噜地喝着茶,问他们此来何事?他预感到,一定是风声吃紧,山雨欲来了。 在朱棣看来,朝廷是在步步紧逼呀。扣他三子为人质,让他有苦说不出。又封魏国公徐辉祖为太子太傅,重回北平,同时派了死硬的张昺、谢贵来掌控北平布政使司、都指挥使司,今天又无缘无故捉走了陈瑛,朱棣认为,这是一连串的阴谋,明显都是对他来的。 袁珙分析,前几项,都是施压,陈瑛的事,他却想不出同朱棣有什么关系。 “当真人不说假话,”朱棣这时不得不说,陈瑛虽是朝廷命官,却是他的人,对他下手,这是敲山镇虎啊。 道衍沉吟着说,连他都不知道陈瑛与燕王殿下有私交,皇上耳朵这么灵吗? 朱棣恼怒地说:“没家亲岂能引来外鬼?燕王府里也有吃里爬外的人啊。”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袁珙说,这种败类,必立诛之。 朱棣倒不急,奸细既在他掌控之下,就不怕了,迟早要收拾他,如今留着他,也好利用。道衍本想问问内奸是谁,但又忍住了,朱棣消息这么灵通,料定他在朝廷里或后宫里也一定安插有内应,彼此彼此。朱棣不肯说,道衍也不愿没事找事。 朱棣认为,现在到了图穷匕首现的时候了,来到大庆寿寺,是他感到该当机立断了。请他们拿主意。 道衍依然沉得住气,说急不得。认为没有足以号令天下的理由,不能仓促起事。朱棣目视袁珙想听他的主意,记得在泰安初见时,袁珙曾暗示过他,可把过错推到建文帝身边佞臣身上去,以此为由起兵,符合太祖皇帝的定制,朝廷无正臣,诸王可起兵讨伐之。 道衍却笑着提醒朱棣,别忘了还有下半句,朝无正臣,讨伐当然可以,可要有天子密诏啊,建文帝会给你密诏吗? 这令朱棣很泄气,据太监李谦传来的信息,现在,宫里宫外风声不断,朝廷正打算削藩,不是鱼死就是网破,迫在眉睫了,他不明白道衍法师为何不急,这不是坐以待毙吗? 道衍当然不会消极,他认为有必要从长计议。袁珙另有看法,他认为起兵的口实已具备。当今皇帝所行,几乎把太祖皇帝祖制全推翻了,这就是大逆不道。殿下不是替当今天子准备好了四个字吗? 朱棣被提醒了,对呀,“变古乱常”,就用这四个字起兵,名正言顺。道衍忧虑的不是口实,而是实力。朱棣自以为兵强马壮,可一旦战事起,比起朝廷大军来,就是鸡蛋碰石头了。 袁珙强调兵贵精,不贵多。道衍反驳,燕王府的兵够得上精吗? 朱棣不耐烦地说:“法师今天怎么了?好像专与我唱对台戏。” 道衍笑道,这个时候,有人唱点反调有益无害。朱棣只得问,道衍法师有何高见? 道衍这才献策说,现在宜用两手,对朝廷要乖,尽量装得老实、奉公守法,事事奏报,包括鸡毛蒜皮的小事,使朝廷疑心一天天淡下去,世子三兄弟扣为人质的事,朱棣就处理得很妙,不但忍住不露半句怨言,又派人上表谢恩,这就对了,小不忍则乱大谋。 袁珙也说,当务之急是抓紧筹划、招兵练兵,而且要极其机密,让人觉察不到。朱棣听了,这可有点犯难了,练兵岂能在地下? 这话倒提醒了道衍。怎么就不能在地下练兵?王府那么大,挖地道,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呀。 朱棣觉得时机已成熟,现在各藩王都是人人自危,这几天,周王、代王、宁王、谷王都先后派亲信来问候朱棣,名为问候,实际是探风声、讨主意,好像朱棣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 袁珙觉得这再正常不过了,秦王朱樉、晋王朱棡先后在洪武二十八年和洪武三十一年谢世以后,皇子中朱棣居长,文韬武略雄盖天下,诸王弟以燕王马首是瞻,这是自然的事。因为只有燕王这棵树根深叶茂,大树底下才好乘凉,只有朱棣有能力庇护他们,这也正是燕王殿下得天独厚之处。 朱棣并不否认、回避,现在朱棣与他们是唇齿相依的关系,确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 道衍建议,联合周王、代王、齐王、湘王、岷王、宁王、谷王这些有实力的各王势在必行,他们几个越抱成团,朝廷越不敢轻易下手。借此机会养精蓄锐,等一切就绪,他再削藩也不怕了,就可以起而抗之。 朱棣说:“好,就这么办了。”他叹了口气,觉得天下的事真有趣,当年太祖皇帝唯恐勋臣大将们夺位,对太子朱标说他们是木棒上的棘刺,非削去不可,如今呢?太祖皇帝大概不会想到,他的儿子们也成了棘刺了,不过这话没有当着他的一僧一道说破。 ? 从燕王的亲兄弟下手 这并不是上朝时间,散晚朝以后,朱允炆和齐泰圈点了十几个相对有主见的大臣,不放他们出宫,就在便殿里举行了一次极为机密的召对,大臣们稀稀落落,陆续进入谨身殿。 值殿官和太监宫女们全被集中在殿外铁鼎前,总管太监宁福站在台阶上吩咐,除了李谦几个贴身小太监留下伺候茶水外,都下去,不得在殿上停留。众人领命,悄悄地散了。 十几个大臣,以齐泰为首,执笏板站在丹墀下。人人脸上是无比肃穆的表情,仿佛有什么大事要发生,显得气氛不安。 朱允炆身后跟着李谦,走进殿来,在龙椅上坐定。 大臣们跪下,山呼万岁毕,起立。 朱允炆看着李谦倒了茶,就说:“你也下去。”李谦的眼睛咕噜噜地转了一下,弓身退下,却躲到了屏风后听声。 朱允炆声音不高地说:“今天不是朝会,各位爱卿不必拘礼,都坐下吧。”在一片参差不齐的“谢皇上”的声音里,大臣们依次落座。 朱允炆开门见山地说,今天要议削藩的事,请众爱卿们各抒己见。 这可是个大题目。大臣们相互看看,也有交头接耳的,人人脸上都呈现出不同寻常的表情,受此隆遇,谁不心头发热。虽然削藩的事一直缠绕着每个天子近臣的朝朝暮暮,但削藩二字一经从皇上口中郑重道出,他们仍然感到不寻常、好沉重。 齐泰最先开口:“臣主张削藩,势在必行。” 黄子澄立即跟上,天子威福岂能下移?藩王强,不是国家之福。不用有理由,为社稷长治久安计,不能手软,必须削藩。 方孝孺附议,当年太祖皇帝看到北元是骑警引弓之士,不下百万众,为御域外强大之敌,为固守疆国、防其侵扰,不得不采取制虎与封藩自固的两手,为此,也造成藩王坐大的局面,其实,太祖晚年已虑到其弊,只是已来不及处置了。如今,各王均不安分,以燕王为最。北平乃形胜之地,金、元两朝故都,燕王经营北地达二十年之久,势力盘根错节,对朝廷不利,即使燕王毫无野心,也应防患于未然,断然削藩。 朱允炆似乎不再反对削藩,但怎么削法?他犹豫不决。削藩,也有不同的削法,全削?还是择其有碍朝廷的削,还是选择有劣迹恶行的削?削强的还是削弱的? 齐泰道,当然要从有碍社稷安全者下手,先拿势力最强的首恶者开刀,才能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天下人都知道,燕王势最大,各王都看他眼色行事,削了他,其余各王立即会老实下来。这也是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的策略。 没想到黄子澄会反对,他不赞成先拿燕王开刀。固然他是首恶,可他兵多势大,又网罗了怪僧道衍、妖道袁珙这些人,对手太强,不易速胜。柿子还是拣软的捏为好,容易奏效,又能达到杀一儆百的作用。 朱允炆皱着眉头问,这个道衍和尚这么可怕吗?他有什么来历? 方孝孺对道衍的来历是一清二楚的。这个道衍和尚俗姓姚,名广孝,原在峨眉山出家,当然不是真心向佛,在槛外待价而沽罢了。方孝孺在蜀王那里做西席时,即与他有过一面之识,彼此还赠答过诗词。他的老师非常了得,就是博通今古的杂家,道士席应真。 一提起席应真,臣子们全都惊呼,人人知道这个神秘的道士。 朱允炆道:“噢,原来他是席应真的弟子。我听好多人都夸席应真有学问,精通阴阳术数之学,又研习兵法。” 方孝孺说,道衍确实学到了席应真的许多真本事。他出家而不厌世,听说,有一次,善相术的袁珙游峨眉山,一见了道衍,立刻说他形如病虎,日后一定是刘秉忠一类的人物,能辅佐一代明君成就霸业。从那以后,这一僧一道便成了莫逆之交,现在,道衍又把袁珙也弄到燕王府去了。 朱允炆哼了一声说,这个袁珙更坏,妖言惑众,听说他居然说燕王是天子相。黄子澄再次陈述己见,他以为,削藩应先易后难,先从劣迹昭彰的几个王下手,可先从周王朱橚开刀,他又是燕王的同母弟,板子打在周王身上,必定疼在燕王心上。 齐泰予以否定。这种避重就轻的做法,势必激怒燕王速反,不可取。先剪枝叶后倒树干,那是舍本逐末。 黄子澄反唇相讥,正好相反,君不闻杀鸡给猴看的道理吗?周王一倒,燕王必害怕,害怕了必有所收敛。 齐泰持相反态度,只有先灭了燕,余者会不寒而栗,无力再与天朝抗衡,次第削平就是了。 朱允炆认为双方都有道理,各有千秋,又都很棘手。他最怕引发像晋朝八王之乱的局面,整整动乱十六年,最终导致匈奴南下入侵,攻破了洛阳,连晋怀帝都当了俘虏,前事不忘,后世之师呀。 方孝孺说,所以说,削藩非严厉进行不可,不等骚乱起,已让它胎死腹中,这是事半功倍的事。 前军都督府左断事高巍站出来说:“陛下,请容我进一言。削藩之利害,人所共见,我觉得,齐大人、黄大人说的都对,又都有弊病,不如曲线削藩,不显山不露水,天下不会乱。” 朱允炆甚感兴趣:“高爱卿请讲。” 高巍奏说他主张先不撤藩,还要再封、多封。这可是南辕北辙,众皆讶然,继而窃笑。 高巍让各位先别笑,听他讲完,看有无可取之处?高巍所说的再封,不是在二十四个王以外再封,而是在原封国里再封若干个小封邑,比如燕国,可再封燕王的三个儿子,如有孙子,再封他所有的孙子,这样国中有国、大国套小国,势必分散力量,互相牵制,各不相统属,想谋反也不好办了。可谓标新立异,众人怔了一下,有点头也有摇头的,摇头的比点头的多。 齐泰觉得可笑。有这样从容的时间吗?以燕王的精明,他会看不穿这小把戏吗?分封谕旨一到,就是他反叛的日子了。黄子澄也反对,更何况,即使可行,这也是慢功,远水不解近渴。 这时,一个面目清癯的中年人起立,他是御史大夫景清。景清奏道,他不主张削藩,倒应对藩王加恩。此言一出,如一石入水,激起千层浪,举座哗然。 朱允炆说:“景爱卿,你是在北平做过一任参议的,你更了解燕王,你这话可有点耸人听闻啊。” 景清说他与各位大人所思所虑一样,只是办法不同,殊途而同归。 朱允炆说:“请道其详。” 景清也认为燕王是群藩之首,危害大,有号召力,大家毋庸讳言,其才干大有太祖遗风,太祖几乎将大位传他,他不会不知道,这也是他心里愤愤不平、时刻觊觎皇位的原因。为今之计,不能让他占据着金、元的龙兴之地北平,立即把他易地改封,比如改封在南昌,他就会如鱼离水,无所施展了。 朱允炆皱着眉头听着。齐泰、黄子澄和方孝孺都是不屑于听的神色,他们甚至觉得景清有点幼稚。 景清还在阐述他的高论。朝廷如对朱棣兴兵讨伐,倘一时不能奏效,必使天下陷于战火中,而改封,不会令他成为死敌,可表面上保持着王室叔侄亲情,陛下与各藩王毕竟是叔侄,何必自剪枝叶呢。 朱允炆有点活心,觉得这是个温和不伤根本的法子,这倒也有可取之处。 这时后面又站出来一个面如敷粉的英俊青年,他是翰林院编修柳如烟。他是状元出身,官阶不高却小有名气,因为同方孝孺一起奉圣旨编写《明太祖实录》,得以接近朱允炆,其才气深得皇上赏赐,这是柳如烟能够参与机务并能出席今天召对的原因。 柳如烟不赞成景清的办法,称其为治标不治本,易地而封,羽翼仍在,能保住藩王不反吗?柳如烟赞成黄子澄所见,因燕王兵多粮广,早有准备,不易削。况且说燕王要反,没人相信,没有证据。可先削有不法行为的各王,目的就是要震慑燕王,如先削周王,燕王定上表为他求情,那时正好同罪连坐。 柳如烟的话打动了朱允炆,他连说“有理”,他本来不愿大动干戈先动燕王,怕冒天下倾覆的危险。如果先拿几个有劣迹的藩王开刀,风险就会小得多。一样可对燕王起到震慑作用。 事有凑巧,朱允炆昨天刚好接到周王的二儿子朱有爋的密揭,说他父亲朱橚密训兵马,暗中与燕王勾结,有谋反迹象。这不是天赐良机吗?众大臣听了这消息都大吃一惊。 黄子澄惊呼,这真是及时雨呀。柳如烟也说,儿子告发其父,还会有假吗?这会令天下人信服。景清却浩叹道,天下竟有这样的儿子。 方孝孺明白,朱有爋是在做梦,一旦周王被废,他告发有功,皇上不就降旨让他袭爵了吗?众大臣也都明白了其中的奥妙,都大摇其头。 朱允炆当即决定,就拿周王开刀。就令方孝孺、柳如烟商议草拟废周王等的谕旨。 黄子澄说:“陛下选对人了,天下学问,无出方夫子之右者。” 朱允炆用方先生,并非因为他的文才,方先生并不是他的文书,而是一位砥砺德行,请益学问的良朋益友,以其儒学推行维新,方先生名字叫孝儒,字希古,是不是含有希慕古圣贤,古大儒三代至治之意呀? 方孝孺说他不敢承皇上谬奖,唯尽绵薄之力而已。但他对皇上的决定并不满意,杀鸡给猴看,猴子要不怕呢?反过来说,杀猴给鸡看呢? [1]魏晋及南北朝多以著作郎兼修《起居注》,北魏始置“起居令史”,另有“修起居注”、“监起居注”等官,掌侍从皇帝、记录皇帝言行。 第五章 对最亲信的部下要留一手 小翰林想入赘高官家庭 景清有一个年方二八的漂亮女儿叫景展翼,弯弯的柳叶眉下是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聪颖娴淑,从小跟父亲做学问,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尤擅丹青。此时她正在书房长案上挥毫泼墨作画,画的是一群虎,这是她给建文皇帝画的。她背后的墙上有一幅山水画,画中草庐里有二人对坐读书,两旁配有一副对联:门前莫约频来客,座上同观未见书。 景展翼的画已经接近尾声,她自己正歪头欣赏着,父亲景清散朝回来了,面带忧戚的神色。他一边脱朝服,一边问女儿:“开始作画了?你得用心才是,给皇上拿去补壁,马虎不得呀。” 景展翼说:“所以我才格外用心啊。都是父亲多事,否则皇上怎么知道我学过水墨丹青。” 景清说,不是他多事,而是柳如烟多事。他见皇上到处搜集虎画,就说出了景展翼,皇上垂问,景清也不好说谎啊。 景展翼扬扬得意地让她父亲快过来看看,她很自信,她画的这幅群虎图一定会博得皇上刮目相看,绘画,她从小师承父亲,她问父亲,不会给他丢脸吧? 父亲过来一看,指点她说:“画得出神入化,虎虎有精神,只是画面太满了,我不是早说过了吗?绘画讲留白,如同说话一样,话留三分,让人家去揣摩,才更有意蕴。” 景展翼道,虎太多,画不下,只好拥挤在此。景清以为,皇上也没规定数目,干吗非画得这么拥挤?他并没有想到女儿在群虎图里寄寓了什么,也没细数究竟画了几只虎。 父亲不深问,景展翼便也不说破,她笑嘻嘻地说:“那父亲的意思,这幅群虎图不能晋献给皇上了?” 景清又仔细地看了看,说,这幅画虽不是炉火纯青,也说得过去,他要找人装裱,裱好了送进宫去。 这时有家仆通报:“老爷,柳翰林来拜见老爷。”说罢递上名帖。 景清看了女儿一眼,把帖子丢下,说:“怕不是来拜会我的吧?快请进客厅里上茶吧。” 景展翼窃笑,待父亲出去,便尾随而去。 柳如烟穿着官服进入客厅,景展翼藏在屏风后窃听。景清一进来,柳如烟忙起立打躬:“来打扰景大人,多有不恭了。” 景清摆手示意他坐,说:“刚刚在朝上见过,这会儿又急匆匆赶来,有何见教啊?”这时丫环来上茶。 柳如烟说,这不是皇命难违吗?皇上命他协助方翰林共同草拟削藩诏书,这是几百年来没有范本的文体,特来请教景大人,怎么个写法。 景清明知这是柳如烟的借口,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明显是冲景展翼来的,而景清对柳如烟的印象并不是特别好,究竟哪一点看不上他,景清也说不清楚。所以他颇为冷淡地说:“我既不是翰林,又不是天下读书人的种子,你不是找错门了吗?” 这话弄得柳如烟张口结舌,景展翼在屏风后直乐。 过了一会儿,柳如烟说:“我知道,景大人是力主怀柔,劝皇上易地封王的,可是如今的局势……” 景清打断他说:“不必再说了。你出了个好主意!连皇上都说服了,还有必要跟我费唇舌吗?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说罢,道了一声“失陪”,拂袖而去。 柳如烟被晾在那儿,很尴尬。他在客厅里留也不是,走也不是。恰好一个端果碟的丫环上来,柳如烟趁机悄声问:“你家小姐呢?” 丫环道:“不在。” 柳如烟追问:“到哪里去了?” 丫环答:“到湖南走亲戚去了。” “哦,她说过,姥娘家在长沙。”柳如烟自言自语地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丫环忍着笑回答:“怕是回不来了。” 柳如烟大惊:“怎么可能?你骗人。” 丫环道:“老爷给小姐找了人家,就在长沙,这一去正好成亲。” 柳如烟怔了半天,说:“你骗人!真有这事,她不可能不告诉我一声就不告而辞。” 丫环道:“柳公子是我家小姐的什么人啊,还非得告诉你一声?” 柳如烟一听也对,呆了好半天,如霜打的茄子一般怏怏地往外走。 走出客厅,前面是一片果园。柳如烟很失落,正低头从果树下的小径往前走,忽然一串红果如冰雹般砸下来,他连忙捂住脑袋,树后传出一阵笑声,他惊喜地回首仰视,原来是景展翼正和几个丫环站在梯子上在采摘果子。 柳如烟又惊又喜,指着往果树后藏的那个说谎丫环说:“你这个坏丫头!你把我骗得好苦。” 景展翼笑得弯了腰:“傻瓜才这么容易受骗,她是我的贴身丫环,我出嫁,她能不陪过去吗?” 柳如烟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说:“我太实心眼了,才在小河沟里翻了船。” 景展翼说:“来帮忙采果子吧,不会影响先生的仕途吧?” 柳如烟便脱去官袍,登上梯子采摘。一边摘果,景展翼一边问:“你不是急着要为皇上草拟削藩诏书吗?怎么肯在这消磨时间?” 柳如烟一惊:“这么机密的事,你怎么知道的?” 景展翼讳莫如深地一笑。柳如烟恍然道:“一定是方才我与令尊的谈话被你偷听了。”景展翼也不否认,她问:“是不是吧?” 柳如烟点头:“不过你可不能传出去。当然了,你是闺阁秀女,你会传给谁?” “那不见得。”景展翼说,“皇上都点名要我的画,说不定哪天龙颜大悦,召我进宫去商对策呢。” 柳如烟说:“你画好了吗?皇上的书房里缺一幅中堂,还是我有意地说那儿应当有点生气,画虎虎有生气为好,皇上就问我,谁的虎画得好,我便荐了你。” 景展翼说:“我画了一幅群虎图,回头你帮我看看。” 柳如烟说:“走,现在就去看。” 景展翼说现在不行,父亲肯定在书房里。等他出去再说。 柳如烟说:“你父亲好像不怎么喜欢我。” 景展翼忽然笑道,方孝孺方大人喜欢你呀,人家都说你是他干儿子,把他家的门槛子都踩平了。 柳如烟说,一同供奉翰林,他又是老师,又是儒学同道,自然跑得勤些。景展翼说:“不对吧?你跑得那么勤,难道不是为了他家有一位如花似玉的剑侠女?” 柳如烟有点不自然,柳如烟确实也很喜欢方行子,他们在一起也谈得来,但方行子的感情似乎没有景展翼细腻,方行子也不怎么兜揽他,他们常见,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相比之下,景展翼更让他割舍不下,所以他必须否认,他说:“这是从何说起,没有的事。” ? 无论什么地位,都要低调本分 徐辉祖就要启程去北平了,临行前,他特别把二弟徐增寿和小妹妹徐妙锦叫到他的房间,再三嘱咐,自己这次重返北平,是受皇命所托,他们在家,要谨守法度。徐家从父亲起,辅佐太祖,是唯一全身而退的,要时刻慎言慎行,特别是燕王如今势大,万众瞩目,又是徐家的女婿,瓜田李下,更要小心。 徐妙锦讥讽地说:“大哥刚加了太子太傅衔,权倾朝野,怎么越来越胆小了?树叶掉下来都怕砸破了头,不至于夺你爵罢你官的,你那魏国公的爵位是世袭罔替的呀。” 徐辉祖笑了:“这是两回事,我看三个外甥挺听你的,你常规劝着点,别让他们添乱。留在太学里读书,实在是大好事。” 徐增寿说:“什么好事?我看是扣为人质了。” 徐辉祖说:“别胡说,朝中很多人都知道你随燕王几次出塞北,过从甚密,你说话有分量,你也要时时规劝他们点。” 徐增寿悻悻然地说:“老实本分有用吗?我听说,朝廷正秘密筹划,准备削藩呢,削吧,不削个天下大乱才怪。” 徐妙锦一听大惊,心直口快地说:“真的吗?真要削藩?”她心想,真要削藩,一定先从燕王下手。她不禁为朱棣和姐姐捏了一把汗。 徐辉祖口气很淡,他说削不削藩这是朝廷的事,咱们别乱掺和,削与不削,都是皇上的事,只要藩王无二心,削了也是天潢贵冑。 徐妙锦皱着眉头在思索,她在想,要不要把这个信儿透露给姐姐。就是不冲朱棣,也得冲姐姐呀。 徐增寿说:“大哥,你听说了吗?陈瑛犯事了,锁拿回京了,还好,保住了命,已发配云南效力赎罪去了。” 徐妙锦说,他不是北平按察使吗?犯了什么罪? 徐辉祖说,他这人不值得同情,行为不端。 徐增寿说:“名义上是贪污渎职,可我听说陈瑛是因为收受了燕王二百两银子的贿赂。” 徐妙锦认为不可能,姐夫贵为藩王,用得着巴结他吗? 徐辉祖说,那也难说。把门的也有把门的用处。 徐妙锦说:“如果真有这事,这不就是冲燕王去的吗?” 徐增寿说:“说的是呀,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 徐辉祖认为敲敲警钟也好,人哪,无论到了什么地位,都别忘了本分两个字,老实人常在。 徐妙锦说:“大哥这些酸论,全是从爹那贩来的。” 徐辉祖笑了:“怎么跟我说话呢!我若真能把爹的看家本事学到手,那还真是福气呢。” 徐妙锦突然说:“我马上去收拾行李,我和大哥一起回北平。” 徐辉祖一愣,说:“你的家在南京,你回北平干什么?” 徐妙锦说:“这话说的,我难道不能去看看姐姐吗?” 徐辉祖说:“那当然没人拦你,不过你听好了,削藩的事,你只字不能漏,你只能息事宁人,不能添油加醋。” 徐妙锦没好气地说:“知道了。” ? 聪明人把话藏在画里 方孝孺正襟危坐,正在用恭楷写诏书,旁边桌子旁坐着柳如烟,在一页稿子上勾勾抹抹地誊清。柳如烟一边抄一边称赞老师果然是大手笔,力透纸背,这样的檄文,恐怕连被罢黜的各王都得服气。 方行子进来,插了一句:这未免不真实了吧?没听说上刑场的人会有心情夸奖杀人告示写得有文采。 这一说,方孝孺和柳如烟都笑个不停。柳如烟打量着方行子,她今天没穿男装,艳丽可人。柳如烟说:“小姐今个怎么换上了女儿装?还是这样好。” 方行子说:“这话说的,我本是女人啊。”她斜了一眼他们起草的诏书,说:“果然下手了。怎么,一口气要废五个王?” 方孝孺警告女儿,可千万不能说出去。方行子才不管他们的事。不过,她说初衷虽好,怕不是好兆头。 柳如烟问何以见得?方行子说,因为当今皇上仁弱,不是心狠手辣者,未必承受得了这么大的压力。 方孝孺说,天塌下来,也不能听任诸侯篡国。历朝历代,凡藩王窥视大位者,无不自取灭亡,再仁慈的皇帝也不能容忍谋反篡逆。正说到这儿,宫里来了总管太监宁福,皇上在催要废周王的诏书。 方孝孺没想到催得这么急,看样子皇上要动真的了,好在柳如烟已经把废周王的诏书誊清了,方孝孺交给总管太监带了回去。 诏书一到,朱允炆很满意,用了印,立刻宣曹国公李景隆上殿。 潇洒俊逸的曹国公李景隆完全是纨绔公子的模样,颀长的身材,眉清目秀,从小受过良好的儒学熏陶,精通文史。李景隆小字九江,是朱元璋外甥李文忠的长子,朱元璋活着时,李景隆备受宠爱,袭曹国公爵位已经十七年了,他掌管着左军都督府事,加太子少傅衔,权力炙手可热,是个令人仰视的贵冑。他上殿来时,发现朱允炆正站在一幅中堂前看画,这正是出自景展翼手的那幅群虎图。 朱允炆万万想不到,此时小太监李谦就在屏风后偷听呢。 李景隆说了“给圣上请安”。朱允炆才转过身来,招呼李景隆过来,让他看这群虎图画得如何。 李景隆看了看,说画得挺有虎气。不过他说不敢恭维,虎画得太多了,太拥挤不堪了,显得没章法。他猜想,这大概是景御史的画吧?李景隆知道景清是画虎的高手。 朱允炆让他看看印章,姓景,可不是景清。 李景隆认真看了看,说:“景展翼?景展翼是谁?” 朱允炆说:“是景清的女儿呀!” 李景隆讶然,连称了不得,一个女儿家,虎画得这么传神,太不简单了。 朱允炆让他再仔细看看:“没从这张画里看出点什么吗?” 李景隆便认真地看,最终摇了摇头。朱允炆提示他数一数,画上一共多少只虎? 李景隆认真一数,说,“中间一只大虎,四周有二十四只小虎,共二十五只,对吧?” 朱允炆点头,让他看,中间这只虎虽然大,眼神是不是有点无奈?而四周的小虎呢,却个个张牙舞爪,没一个安分的。 李景隆忽有所悟,他明白了,这是绘画者的一幅讽谏图,为什么四周是二十四只虎?当年太祖皇帝不恰好封了二十四个王吗? 朱允炆沉吟说,恐怕绘画人正是此意,绘画人是告诉皇上,二十四个藩王如同二十四只猛虎,都在窥视皇位,大势十分险恶。李景隆断言,这一定是景御史的指使,一个闺阁女儿哪有这样的智慧和胸襟! 朱允炆摇头说不会。景清恰恰是反对削藩的人,他只主张易地而封,要维持亲情。 李景隆说:“那,他这个女儿就好生了得了。”朱允炆说可惜她不是个须眉男子。闲话说完,朱允炆要李景隆去一趟开封。李景隆怔了一下,马上警觉起来:“周王出事了吗?” 朱允炆把一封信交给李景隆,让他看,这是周王的儿子朱有爋告发他父亲谋反的密揭。李景隆迅速看过,说了一句:“这真是太及时了,皇上,是不是由此要拉开削藩的大幕了?” 朱允炆说他并不愿如此,实在是不得已,他们闹得太不成样子了。 李景隆说:“可不是。”据他所知,太祖在日,周王就不守规矩,竟无视祖训,擅自离开王府去了凤阳,太祖大怒,差点把他废为庶人。不过,他的二儿子朱有爋一心想谋取王位,视其父为仇敌,他也绝不是个好东西。 朱允炆早有心连朱有爋一起收拾,只是现在没必要说破而已。李景隆请旨,是大张旗鼓地去开封削藩吗? “不。”朱允炆不想打草惊蛇,名义上,皇上派李景隆率兵北上巡边,要做出路过开封的样子,趁其不备,突然包围周王府,把朱橚和朱有爋都逮来京师问罪。说罢递上御诏,说:“这是削藩的诏书。” 李景隆收起,问:“臣什么时候动身?” 朱允炆叫他回去准备,明日早朝,皇上就下旨令他北巡,后天即可带兵北上。 李景隆说:“臣遵旨。” 朱允炆又叮嘱道:“切记,这是上不传父母、下不传妻子的事,切不能大意。” 李景隆说:“臣明白。” 李景隆跪下叩头后,退出书房,屏风后听声的李谦连忙溜了出去,但他不小心带翻了皇上的唾壶,痰液和水洒了一地。这一下惊动了朱允炆,他走出来,一见痰水满地,就说:“真是废物。”他忽然注意到李谦神色慌张,但他却没有多问。朱允炆已经对李谦产生了怀疑。他突然想起了宁福的提醒,李谦的亲哥哥张玉是朱棣手下的指挥佥事,谁保得住他不是燕王收买的奸细?既然葛诚可以为朝廷卧底,朱棣会忽略在皇上跟前埋钉子吗? ? 表面养鹅,私下练兵 徐辉祖刚刚带着亲随兵丁北上,徐妙锦坐在驷马高车中随行。这消息很快传到了朱棣耳朵里。当然是李谦把情报夹在朝廷邸报里寄出的,先于徐家兄妹到达北平。 别人来不来北平,朱棣并不在乎。徐辉祖却是个扎手的人物,他官高、功大,又是大舅哥,软硬不吃,皇上把这个楔子楔进燕王领地,可实在是令他头疼的事。 燕王府表面看与平时没什么两样,但端礼门那里,对进出的人比平时盘查得格外严了,朱能亲自带护卫上岗。 沿着内城墙墙基挖开了深深的大沟,士兵正把一口口大瓮摆入沟中。这是道衍的主意,空瓮埋于城墙下隔音,燕王府打造兵器和操练人马的声音就不易传出去。 朱棣带着他的一僧一道正来这里视察。远处槐树林掩映的地方火光熊熊,不时传来叮当打铁声,院子里,挤满了大白鹅,有几百只,他们脚步一到,大鹅全都抻长脖子嘎嘎大叫,声音聒噪。 买大白鹅,这可是朱棣自己的主意了。袁珙对朱棣和道衍说:“买了这么多大白鹅,又埋大瓮,这主意真是匪夷所思呀。” 朱棣很满意他的杰作。他昨天特地走出燕王府,绕城走了一圈,空瓮隔音,加上大白鹅这一叫,打造兵器的声音外边就听不到了。朱棣听到的除了鹅叫,没有别的杂音。 他们此时已来到掩映在树林中的几十个烘炉前,铁匠们正在打造兵器,还有些士兵在挖地道。张玉亲自监工。张玉对朱棣禀报,一共砌了二十三个烘炉,日夜不停,两个月可打造两万人马的冷兵器,还要铸些火炮。 朱棣勉励说:“张玉,别舍不得银子,让弟兄们多吃上几顿肉。” 张玉说:“殿下放心吧,人合心马合套,只等燕王一声令下就杀向南京了。” 朱棣悚然心惊地看了道衍、袁珙一眼,申饬道:“我说过要杀向南京了吗?” 张玉说:“殿下早该登基坐大位了。” 朱棣说:“你再胡说,我砍了你的头。我是那种谋反篡逆之人吗?”他说自己从没生过二心,只不过防着别人欺到家门来,才不得不防范自卫。部下岂可陷他于不仁不义? 张玉不得要领地看了道衍、袁珙一眼,不敢再出声了。 朱棣在举事之前,即使对最亲信的人,也不能随意透露真实意图,不要说别人,他对徐王妃也有保留。道衍顺着朱棣说,皇上是好皇上,亲王是好亲王,坏事就坏在一些奸佞之臣,把好好的一潭水给搅浑了。 张玉碰了钉子,沉默下来。他岂能相信朱棣的“自卫”说?但张玉并不怨怒,朱棣话到舌边留半句还是对的,不到十拿九稳地步,不得不留一手,天知道哪堵墙漏风。 朱棣看见长史葛诚亲自带人捆扎兵器,就悄声吩咐张玉,派心腹监视葛诚的一言一行,随时向他禀报。 张玉有几分惊愕:“他……跟了殿下多年了。” 朱棣说:“按我说的做,但不要露马脚。” 张玉说:“是,殿下。” 朱棣与道衍、袁珙闭门密议很久了,朱棣说:“他们削藩是非削不可了。问题是何时动手。”道衍问消息确切不确切。 朱棣说得极为具体。御前会议已定,连削藩诏书都在草拟了。若不然朱棣也不能这样急切地招兵买马、打造兵器。也许建文帝还没拿定主意,有人主张削藩先砍大树,拿燕王开刀,有人主张柿子拣软的捏,也有人主张怀柔,易地而封,一个不削。 道衍十分惊讶:“殿下莫非在天子跟前有坐探吗?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 朱棣笑笑,他早说过了,打碎两个泥娃娃,和上水重新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呀。道衍问:“那最后定了先拿哪个藩王开刀吗?” 朱棣说,周王首当其冲,这明显是给他朱棣看的。道衍叹了一口气说,现在看来,是反也削,不反也削,他又加重语气强调,反了也许不被削。 朱棣说,皇上借口贪污渎职,把陈瑛罢官流放,这就是一个信号,肯定是葛诚告了密,皇上这才知道陈瑛为燕王所用,而公开的罪名又不是这件事,只不过掩人耳目罢了。 袁珙打了个譬喻,现在是表面波平如镜,水底下可是激流汹涌啊。 道衍再提醒朱棣不可操之过急,我们准备得还不够,他又提到了军队的不成比例。 朱棣说,这是他抓紧准备的原因。幸亏他的对手优柔寡断,如果建文帝是朱棣这个秉性,说干就干,朱棣还真不好应付呢。 ? 说给屏风后的人听,这叫暗话 朱允炆决定在皇宫内书房召见风姿绰约的景展翼,这是不同寻常的,初时监察御史景清寻找各种借口,一拖再拖,打心里不想让女儿进宫面圣。一来他不希望女儿抛头露面,二来他怕朱允炆见了美色会有选她进宫的意图。他很后悔,当初不该承认景展翼擅长水墨丹青,这都是那张群虎图惹的祸。 但朱允炆一再催问,景清实在躲不过去了,只好安排女儿进宫召对,心里像揣了个小兔子一样,怦怦乱跳。是总管太监宁福接景展翼进宫的。那天是李谦在殿上承值,朱允炆明知李谦又在屏风后偷听,却故作不知。 景展翼跪在地上朝上面的皇帝磕了头,口称“民女景展翼恭请皇上圣安”。 朱允炆抬了抬手,让她平身,朱允炆平和地说,景展翼是不能称民女的,她父亲是堂堂的当朝监察御史,权势赫赫,她怎么能称民女呢。 景展翼见朱允炆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有些不好意思,她有意无意地向墙上扫了一眼,发现她那张群虎图就挂在那里,心里忐忑又激动。 见她看画,朱允炆就问她,知道今天宣她进宫是为什么吗? 景展翼说她不知道,还请皇上示下。 朱允炆虽然板起了面孔,却一点也不可怕。他说景展翼讥讽朝政,谤讪皇族,有不可赦之大罪,问她知罪否? 景展翼说自己整天闭门而坐,不问天下事,怎么会谤讪朝政呢? “你还嘴硬!你过来。”朱允炆先站起来,走到那张画前,景展翼只得跟过来,朱允炆指着群虎图问她,除了中间一只虎,四周共画了几只虎啊?景展翼故意打马虎眼说:“回皇上,民女还真没仔细数过,我现在来数数,行吗?” 朱允炆望着娇憨的景展翼,说:“你挺会装傻呀。”朱允炆告诉她不用数了,说她一共画了二十四只,为什么偏偏是二十四只?显然是在影射,因为太祖先后封了建文帝的二十四个叔叔为藩王。 景展翼大惊,心里一阵打鼓,她心想,自己的讽喻皇上看明白了,这令她一则以喜,一则以忧。但她不能认账,皇上若翻脸,不但会杀她头,更会连累父亲。她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唉哟,瞧皇上说的,我哪想那么多呀,真是这样,也是巧合而已!” 朱允炆说:“你不敢承认,是不是?”皇上说她把这二十四只虎个个画得张牙舞爪,凶残暴戾,却把中间象征皇上的老虎画成一只恹恹病虎,是何居心?皇上说她是在暗示,外藩各王强势欺主,随时有夺位篡权的威胁,这不是离间皇家骨肉吗?该当何罪? 李谦惊异地在屏风后听着,大气也不敢出。见朱允炆发怒,景展翼只得跪下,她说,民女就是吃了豹子胆,也断不敢影射皇上啊,皇上是多心了吧? 朱允炆说,自他登基以来,朝野上下有那么一些别有用心的人,耸人听闻,一会说藩王要造反,一会说皇上要削藩,一会说先拿燕王开刀,一会又说扣燕王世子为人质,这是挑拨离间,唯恐天下不乱,朱允炆信誓旦旦地说,他不但不会削藩,还要加封呢,他难道不信任亲族,听外人胡言乱语吗?他还说,前几天听信了谗言,差点让李景隆削了周王封爵,现在醒悟过来,已连夜传谕,制止李景隆了。“就说四叔燕王吧,劳苦功高,连太祖当年都说,有燕王这样的功臣,朕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朱允炆说,他怎么会忍心削燕王之藩呢! 李谦当然想不到朱允炆说这番话是在做戏,是让他把不真实的消息传给朱棣,以稳住朱棣。 景展翼有点发蒙了,她不明白朱允炆何以就一张画如此大做文章,又像真的发怒,又像逢场作戏,她一时看不透,只得说:“皇上圣明,皇上所说的都是治国理天下的大事,民女也听不懂,既然民女这张画惹得圣上生这么大气,民女把画拿回去烧了,行吗?” “烧了就完事了吗?”朱允炆说,“回头把你父亲叫来,朕要问问他,你家也是书香门第了,怎样训导女儿的?” 景展翼说:“皇上,要杀要剐冲我一个人来,画画的事与家父毫无关系。”这时,朱允炆冲屏风后叫了声:“小保子!” 李谦应声而出:“皇上。” 朱允炆说:“去,告诉他们,马上宣监察御史景清来见朕。” 李谦答应着下去。朱允炆向另一个殿上太监暗使一个眼色,看着他跟踪李谦而去,这才嘘了口气,脸色也不那么严肃了。他对仍伏在地上的景展翼说:“起来吧,没事了。” 景展翼起来,有点莫名其妙:“皇上不株连家父了?” 朱允炆带笑地说,她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她父亲方正不阿,为官清廉,朱允炆怎么忍心治罪呢?更何况,景展翼虽讽谏于皇上,也是一片良苦用心啊。 景展翼大惑不解地问:“那方才……” 朱允炆说:“吓着了是吧?朕那一番话,不是给你听的,而是给别人听的,你不必问了,也不必同别人说起,朕还是应该谢谢你给朕画的这幅群虎图。” 景展翼还不放心:“那皇上召家父上殿……” 朱允炆笑着说:“朕随时可以召臣子上殿议事呀。” 景展翼这才放心地嘘了口气。 ? 放长线当然是钓大鱼 望着景展翼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头,朱允炆才转过身来。总管太监宁福过来悄声奏报皇上,已经让人监视小保子了,他说这几天,李谦就抓耳挠腮的,总想告假出宫去,宁福看得严,拉屎撒尿都有人看着,他才没得逞。 朱允炆告诉宁福,这回给他机会,放他出去。宁福很惊讶,皇上不是疑心他和北边勾结、吃里爬外吗?这不是…… 朱允炆只让宁福按他说的做,别的他就不用管了,随后说出了他的全盘计划。宁福这才明白皇上是在“钓鱼”,他答应了,他一边摇头,一边骂这小保子没良心。当年是宁福把他们哥俩带到宫里来的,本来想收他为养子的,因为他挺乖,叫太祖皇上相中了,这才净了身,他怎么能忘恩负义呢?燕王能给他什么好处呢? 朱允炆没有出声。宁福突然一拍脑门说:“哎呀,对了,他的亲哥哥改了名叫张玉,是燕王手下的爱将,难怪小保子吃里爬外。” 其实朱允炆早访听明白了。李谦溜出宫去,干了一桩他自以为漂亮的勾当,却万万想不到,一切都在人家手心里呢。他托付的那个人已被秘密地监视着。 这天下午,南岸长江边,有一个背着蓝布包裹和雨伞、一副老客模样的人在江边搭上一条渡船,他给了船家一贯钱。落座后,他问船家几时开船,他说有急事。 船家看了一眼早已坐在船上的总管太监宁福说:“他才是船东,他说了算。” 宁福客气地对他笑道,既然客官事急,就不等客了,马上开船,不过还得再加一贯钱。 这不算苛刻,搭船人很痛快地说:“好说,我只求快,钱不在乎。”于是又从包袱里摸出一贯钱来递上。 宁福注意审视着那贯钱。老客以为他怕是假钱,就说,不用看,这都是户部刚铸出来的制钱,假不了。 宁福故意说:“上当上怕了。”他撂下钱串,对船老大说:“艄公,开船。”船老大拉长声吆喝着:“开船不等客喽……”他摇动大橹,渡船向茫茫对岸驶去。 宁福的渡船很明显地偏离了航线,顺湍急的江流向下漂,搭船老客发现了,急得连声叫“船偏了”,为时已晚,渡船很快斜到下游一片密不透风的芦苇丛中,卡在那里不动了。 搭船人有些紧张,站起来茫然若失又有几分恐惧地问:“怎么了?怎么偏到这儿来了?” 摇橹的艄公说风大浪急,漂过来的,好在偏离不远。搭船人有些气恼:“这不是耽误我赶路吗?” 宁福说:“少安勿躁,磨刀不误砍柴工,等咱们谈好了,我用快马送你北上,误不了事。” 那人更为紧张了:“谈?谈什么?” 宁福把玩着手上的两贯钱说,他只想知道一下,这钱,老客是从哪儿弄来的?搭船人理直气壮:“一不偷二不抢,爱从哪儿来从哪儿来,你管得着吗?” 宁福慢悠悠地说,他相信老客没偷没抢,可他能保证给他钱的人没偷没抢吗?搭船人愣了一下,心里没底,说:“那,我就不知道了。” 宁福不再兜圈子,明白地告诉他,托他往北平捎信的人犯了事,是钦犯,他这钱也是从宫中府库盗的,老客方才说对了,这是户部刚铸出来的钱,还没上市流通呢。 搭船人的脸变色了:“我……我哪知道啊?我只是受人之托,捎封信而已。” 宁福又问信是捎给谁的?那人说是北平一个做生意的朋友的。 宁福一句话揭了老底,燕王也做生意?那一定是大本钱的大生意了。那人的汗立刻下来了,他结结巴巴地问:“大人是……是什么人,要把我怎么样啊?”宁福说,这事与他无关,自己也是受人之托。又说,知道他和宫中太监李谦是同乡,他是给李谦跑腿办事。 那人承认是这么回事。但他连忙澄清,说自己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宁福亮了亮内宫腰牌,告诉他,自己是皇宫里二十四衙门的人。 老客更吓得六神无主了,宦官的东厂二十四衙门,谁不知道啊?谁落到二十四衙门手里,那可就别想活了。 摇橹人插话说:“他可是君前近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他这次找你,是奉皇命办事。”那人吓得趴在船板上磕头不止:“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老爷让我怎样都行,绝无二话。” 很简单,宁福让他把信交出来就没他事了。 那人很不情愿,期期艾艾地说:“这……这让我这怎么做人呢?” 宁福说小保子犯的是灭九族之罪,念他不知情,才这么宽大,如要执迷不悟,可就不客气了。那人只得抖抖地从包袱里拿出一封信来。 宁福让他放心,答应把他藏起来,一个月后让他再去见小保子,就说已经送到了,他也就安全了。那人为保命,一声不敢吭。 ? 打人要打个措手不及 旗帜飞扬,马步军雄壮,帅旗上大书:“钦命巡边太子少傅左军大都督李”的字样。李景隆骑马走在军中,统大军迤逦向北进发了七天。 这天,李景隆大军来到开封城外,李景隆对都督陈晖下令说,马上兵分几路,围住开封,严守八个城门,不放一人出入,李景隆亲自统中军入城,包围周王府。 陈晖事先竟一点信儿也不知道,吃惊不小,他向李景隆提出了疑问,我们不是奉命塞上巡边吗?怎么包围起开封来了? 直到这时李景隆才说实话,兵不厌诈,本爵是奉皇上密旨带废周王诏书前来捉拿周王归案的。他又叮嘱陈晖,现在也不必对下级明言,以免走漏风声,放走了周王,捉了再说。陈晖在马上抱拳道:“得令。” 随后,马蹄声震动了古老的开封城,顷刻间,城垣已被围得跟铁桶似的。 此时周王朱橚还毫无觉察。他是朱元璋的第五子,与朱棣是一奶同胞。他的开封王府虽比不上南京那么富丽堂皇,但因是宋朝故宫,也很壮观,只是陈旧了点。在朱元璋的二十几个儿子当中,朱橚算是最好学、最有学问的一个了。他曾作《元宫词》百章,影响很大,四海传抄,他还有《救荒本草》传世,那是一本医药著作。因为才气大,便逐渐不安分起来,朱元璋还在世时,他无视《祖训》,擅离王府去了中都凤阳,朱元璋很生气,把他扣留在京师,让他长子朱有燉掌管王府事,直到两年后的洪武二十四年,才放归开封。 据他二儿子朱有爋密告,建文皇帝登基后,他更为嚣张,打造兵器,私养死士,与朱棣勾结,野心膨胀,周府长史王翰几次进谏不听,恐受牵连遭祸,装疯离他而去。 朱有爋一心想从哥哥手里抢来王位继承权,父亲不允,便怀恨在心,想告发父亲“反叛”,讨得建文帝欢心,期望皇上把爵位赏给他,便私下里收集其父罪状,一举告发。这一切,周王此时还在梦中,一无所知呢。 这天,周王朱橚又在密室里与亲信饮酒密谈。这个颇有点文采的藩王此时处在半醉状态,他手下的臣僚们都围过来敬酒,一片恭维之声,“虽说蜀王号称蜀秀才,比起咱周王爷来差远了。” 长史刘玥附和说:“是啊,王爷作的百章《元宫词》,可以说是传世之佳作。”指挥佥事崔道又搬出王爷的《救荒本草》,把他与张仲景的《金匮要略》、《伤寒论》相提并论。 有人打抱不平说:“可听说朝廷要削藩,这不是心胸狭窄吗?” 周王说:“别胡说,喝酒。”酒正酣,觥筹交错,谈兴正浓。 刘玥说,若真有那一天,不如早做准备,和燕王联合起来,这亲哥俩一文一武,无敌于天下。 朱橚警告他,隔墙有耳,让他小心点。他说:“今天找各位来,就是要商讨大事的,昨天燕王派来专使传消息,说朝廷正在准备撤藩,这是公然背叛太祖、残害手足,我们也不能等着任人宰割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危在旦夕了。” 刘玥一拍桌子说:“官逼民反,不得不反,那还等什么!” 崔道建议马上跟燕王联络,各藩王联手,打到南京去,兴师问罪。 这时,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人喊马嘶声,朱橚侧耳听听,问是什么声音,刚有人要出去看,王府管家气喘吁吁地来报:“不好了,王爷,王府让大军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起来了。” 所有的人都惊得站起来。朱橚故作镇定地说:“岂有此理!光天化日之下,我不信谁有这么大的胆子,走,跟我出去看看。” 于是他带人前呼后拥地往外走。 这时王府四周早已被官军围住,高墙上也站满了士兵。有人报给朱橚时,他大吃一惊,酒也吓醒了。刘玥给他出了个主意:先发制人。 当朱橚带人趾高气扬地来到大门前时,恰好李景隆率一群都督、指挥使、指挥佥事来到大门前。李景隆面带温和笑容,双手一拱说:“周王殿下别来无恙啊?” 朱橚不客气地说:“表侄,谁给你这么大的权力,光天化日之下,胆敢陈兵王府?意欲何为?要造反吗?” 李景隆说:“周王殿下,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殿下……” 朱橚火了,指着他鼻子说:“大胆李景隆!你想犯上吗?” 李景隆跳下马来,面南而立,平静又掷地有声地说:“有旨意,朱橚听宣。”说罢从陈晖手里接过装在锦囊里的圣旨,当众展开。 朱橚六神无主地四下望望,只得跪下,他一跪,他身后的王府官吏也都跪下了。李景隆念圣旨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察朱橚有负皇恩,不守祖制,私练兵勇、干预地方,鱼肉乡里,阴谋篡逆,着割去藩王,废为庶人,籍没家产,押解回京议罪,钦此。 朱橚一时冷汗如雨,叩了三个头,他没想到厄运降临得如此迅猛,早知如此,早就该动手了。事已至今,说什么都晚了,他声音抖抖地说:“臣谢恩领旨。”当他爬起来时,又变了一副脸孔,声称这是阴谋,有人想陷害于本藩,这不算完。 李景隆说:“表叔这话回去当皇上的面说吧。”接着脸一沉,下令将王府助纣为虐的大小官吏悉数锁了,回京发落,财产立即查封。 士兵一拥而上,将刘玥、崔道等大小官吏一一捆绑,这些人面面相觑,刘玥垂头丧气地说:“来得好快呀!” ? 都是为了传宗接代 内宫太监混堂司库房是专门放置木盆、唾盂、夜壶之类杂物器皿的,这里阴暗潮湿,又有霉臭之气,平时李谦从不到这地方来。 现在,宁福将李谦领过曲曲折折的窄巷,来到了混堂司一个仓库前,宁福叫管库小太监打开门,管库小太监说:“是,掌印老爷。” 打开门,宁福就让李谦进去。李谦不得不从,直到此时,他还不知道他犯事了呢。跟着宁福走进光线很暗的库房,李谦有点发毛,他望着堆积着的洗澡木盆、便桶、唾盂、夜壶、竹刷子等物,不得要领地问:“掌印老爷,这是装马桶、尿壶的混堂司库房吧?宁公公莫非贬我上这来当差吗?” 宁福笑笑说:“这主意不坏吧?这地方多清净,活又不累。” 李谦脸黄了,强撑着说:“公公,这我可得去问问皇上,我可是伺候皇上的殿上贴身太监啊。” 宁福皮笑肉不笑地说:“贴身有什么用?你拍拍自己的心口窝,你和皇上贴心吗?” 李谦呆住,却硬撑着说:“我没做错什么事呀。” 宁福说:“你做了什么,你心里明白,告诉你吧,别自作聪明了,你用二十两银子买通的同乡,在我手上,信也在我手上,你还要对质吗?”李谦一下子颓了。 宁福说:“好好在这待着吧。你碰上当今皇上这样心慈面软的,算你的造化,依我,早一根绳子把你勒死,扔到聚宝门外喂狗去了,你没事多给皇上磕几个头吧。” 说罢,宁福走了出去,小太监在门外落了拳头大锁,仓库里顿时一片黑暗。宁福正要向皇上奏报这事,这天在宫里碰上了皇上。 朱允炆与马皇后在御花园中漫步。迎面,宁福带几个小太监过来,一见皇上,他们忙闪到一旁垂手侍立,他叫了一声“皇上”,正想借机说说李谦的处置,朱允炆没听见,也没在意。 朱允炆随便地同宁福点点头,已经走过去了,忽然又回头站住,问他:“没把小保子怎么样吧?” 宁福说:“回圣上,他还活着呢,皇上不是不让杀吗?” 马皇后也知道了他背主私通朱棣的事,感慨地说,想不到他这么个小东西,也敢背主欺君。 宁福说:“都是圣上太心慈了,过去我们伺候太祖那时候,有个小太监因为憋不住,在殿上放了个屁,都被处死了,若碰上小保子这样吃里爬外的,还不得点天灯、凌迟处死呀。” 朱允炆却说小保子也算有良心的。朱允炆也想杀他,可将心比心,他又可原谅,“你们不是知道吗?如果没有燕王四叔保护,小保子哥俩就都被净身了,他家也就绝后了,小保子要报答燕王,情有可原,这才决定饶他不死。” 马皇后说:“皇上真是菩萨心肠,前世说不定是观世音的真身。” 宁福马上附和:“皇后说的何尝不是。” ? 不能让对手知道你在干什么 风声日紧,朱能、张玉在燕王府后院林中也在加紧操练兵马,虽有杀声,却为大白鹅叫声所掩盖,高墙外听不到。朱棣同道衍来到阵前,他们观看了一会,道衍很满意,说有点意思了。 朱棣仍嫌兵员太少,怕起事时不敷用。令他恼怒的是,原来燕王府的几卫人马,三万多精兵近期全被朝廷调走了,归了朝廷宋忠麾下,这是去其羽翼、断其爪牙,谁说朱允炆是妇人心肠?这一招就够狠的了。 道衍觉得最可惜的是隶属于燕王的部将关童的一旅骑师,那是真正的劲旅,朝廷用了调虎离山计调回南京去了。日后就是有事,也调动不灵了,离得太远了。 朱棣决定一切从头来,只是时间仓促,有些手足无措啊。 道衍给朱棣打气,人心在我,还有何忧?他自信,一旦起事,燕王的故旧不管在哪,都会起而响应的,朱棣平时爱才如渴,还不相信自己有此魅力吗? 朱棣深知一场火并在所难免。朱棣又提起了昨天小保子派人送来的消息,觉得甚为可疑。朱允炆怎么会良心发现,突然不准备削藩了呢? 道衍问小保子是谁?他可从未听朱棣说起过。朱棣这才告诉他,小保子是乳名,大号李谦,是张玉的胞弟,是朱允炆的近侍,殿上小太监,专门伺候皇上的。 道衍不能不佩服朱棣的神机妙算。他的耳目都安插到天子眼皮底下了,朱允炆合当败。只是道衍不明白,一个小太监,怎么会对殿下这么死心塌地呢?是怎么收买的? 说来话长,朱棣告诉他,小保子哥俩是被大太监宁福领进宫的,都被太祖皇上看中了。眼看哥俩都要净身,哭得好不凄惨,他家从此就要绝后了。正好被朱棣碰上了,他就做主,让他们哥俩抽签,抽中的当太监,抽不中的逃生,结果,小保子抽中,当了太监,他哥哥小禄子被朱棣从太祖处要到燕王府,他李家不是有了传宗接代的人了吗?这是小保子肯效忠他的原因。 道衍感叹地说,看起来,好心终得好报,即使是善待了阿猫阿狗,也会有报答的。他又感兴趣地问,小保子的哥哥小禄子今在何处? 朱棣笑着一指正操练军队的张玉,你再也想不到的,他就是我的哼哈二将之一张玉呀!是他给小禄子改了名姓。 道衍更加感慨不已了。话题又回到了削藩上,朱棣分析,建文帝仁弱,他是个连毛毛虫都怕的人,祭起血腥的旗杀向亲叔叔,他是会犹豫、畏惧的,他抽身退步更好。 道衍劝他别抱幻想,尽管建文帝柔弱无主见,可他周围的人会推着他铤而走险,这也叫身不由己。他仁弱,为什么不把皇位禅让给雄才大略的四叔呢?那不更是名扬千古的佳话吗?说得朱棣笑起来。 这时徐王妃在宫女的簇拥下走来,徐王妃说:“把洪炉都熄火!” 朱棣问:“怎么了?” 徐王妃说他大哥已到北平了,小妹妙锦先过来看姐姐,哥哥马上会到府里来。他是个一条道跑到黑的愚忠脑袋,燕王府招兵买马、打造兵器,若让他知道了,可有好戏看了。 朱棣明知故问地说,他来干什么?不会是走亲戚吧? 徐王妃说,他今加了太子太傅衔,专门经略北方,塞北又无战事,这明显是冲燕王来的。这很不平常啊。 朱棣显得很沮丧,他把张玉叫过来,吩咐他把炉火全部熄掉,人全都藏到地窖里,没他命令,不准出来。 张玉说:“得令。” ? 托关系套近乎,皇帝也干 朱允炆在内书房单独召见监察御使景清。景清进来时,朱允炆正背身看墙上的群虎图,听见脚步声,他也没回过头来,他说:“你不用跪了,过来。”景清还是跪下请了圣安,才来到朱允炆身后。 朱允炆问他,景展翼从宫里这回去,说起这幅群虎图的事吗? 景清屏气敛声地回答:“说过。她很抱愧,为这画惹怒了皇上,她实在是不懂事,也是我治家无方……” 朱允炆说:“其实,朕并没真生气,而是从心底佩服令爱的才智和勇气。她如果是个须眉男子,朕一定重用他。” 景清说:“皇上过奖了。她能懂什么。” 朱允炆所以如此感慨,是对天下大势的无奈。连一个女儿家都看到了封藩之害,看到了潜藏着的祸乱之根,可见真是到了非正本清源不可的时候了。景清说:“是。” 朱允炆说:“你是朕的监察御史,谏官、言官,你都不如你女儿敏锐。你是反对削藩,主张以亲情维系,最多易地而封的,对吧?” 景清解释说,他是怕出现晋朝八王之乱的悲惨局面,那是皇室和天下苍生的不幸,能避免不更好吗? 朱允炆说,如能君臣守位,相安无事,那他又何必忧心如焚。时下不断有消息传来,岷王、代王、宁王都不老实,与燕王信使往来,都在招兵买马,这不是谋反的兆头吗? 景清说,真不知如何是好。他以为,燕王是诸王的领头羊,说服他奉守祖制至关重要,他是树干,树干不动,百枝不摇。 朱允炆认同了他的话。他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加派景清去北平,署理北平布政使参议,巡行提调王府事,协助张昺、谢贵、张信这几个人,他们毕竟是武将,勇有余而谋不足,景清去了,朱允炆也放心了。 景清说:“谢皇上信赖,臣一定尽力。” 朱允炆又说起了题外话,听说景清与燕王有点私交? 景清答:“家严在时,在上书房同宋濂一起教皇子时,我伴读过一年多,有来往,交往不深。” 朱允炆说:“不是有人给令爱提过亲吗?” 景清说:“那是魏国公说过一次,他想让燕王世子纳小女为妃,但小女不乐意,我也没有强加于她。后来燕王找人合了生辰八字,说命相相克,也就没再提起过。” 朱允炆又问至今没有和字人吗?景清的心怦怦乱跳,他生怕皇上会选她入宫,急忙答道,虽未字人,不过翰林柳如烟有这个意思。这也是暗示皇上,女儿已“名花有主”。 其实朱允炆并无此意。他说:“柳如烟?学问好啊,中过状元,人也风流倜傥,不错。” 景清的心放回到肚子里去了,又轻描淡写地说,这都是没影的事呢。朱允炆问景清,此行想不想带令爱北方一行啊?又问景展翼是否到过北方。 “没有,”景清说,“她早就想跟各处走走了,只是我没带她。” 朱允炆说,这次不妨破个例。 景清嘴上说:“谢皇上。”心里却纳闷,皇上何以关心起带不带景展翼赴任的事呢?是有意还是无意? 朱允炆慨叹地说:“燕王是我的亲叔叔,现在到了要求别人传话的地步了,真是一大憾事。” 景清说:“也许臣不该说,如果太祖驾崩时,朝廷准许藩王回来吊丧,也许不会弄得这么僵。” 朱允炆说:“他带万名甲士,白盔白甲杀气腾腾而来,换成你,你敢让他进京吗?你倒替他说话。” 景清无言以对。朱允炆宽厚地笑了:“你别多心,朕倒诚心诚意地希望你与他是莫逆之交,也好为朕传个话,朕实在不愿在太祖尸骨未寒之时,便有同室操戈之忧。” 景清说:“臣记在心里了,臣见了他,会晓以大义的。” 第六章 借天灾为自己造势 朱棣送礼 徐妙锦又回到了燕王府她常住的房子。她从小待在北平的时间居多,久而久之,她倒喜欢上北方四季分明的气候了。她每次回南京,不管去多久,朱棣和徐王妃从不占她的房子,一切都按原样封存,使她回来时有一种亲切感。 侍女桂儿知道徐妙锦最爱弹古筝,一进寝宫,就先把古筝拂拭干净,徐妙锦果然来了兴趣,上好弦,弹了几下,这时张玉来到门外说:“小姐,燕王忙得不可开交,先打发我来看你,叫你别见外,你就是燕王府的女主人。” 这话说得徐妙锦心里热乎乎的,她离开琴台迎出来说:“是张将军,快请进吧。燕王随时可见,怎么还要打发人来看望?太客气了。” 张玉并不是一般的礼节性问候,是燕王打发他送一件东西给妙锦小姐。张玉双手捧出一个漂亮的锦盒。不得要领的徐妙锦接过来,解开红丝绳,打开锦盒,原来是那颗硕大的东珠,送给过铁铉,又被退还了。朱棣当着徐妙锦的面说起过这颗东珠的价值,还说吓着了铁铉了。徐妙锦好奇地托起大东珠,冲阳光看看,那珠子青幽幽的,光芒四射,徐妙锦说:“这可真是一颗宝珠啊,我长这么大还真头一次看到呢。” 张玉说,这是世上罕见的东珠,是黑龙江口的奴尔干进奉给殿下的,另一颗给太祖皇帝陪葬了,这世上仅存的一颗就更珍贵了。 徐妙锦说:“这就是东珠?过去光听人家说过,果然与众不同。” 张玉说,这东珠只有库页岛海域的珍珠蚌里才有,极为罕见。十年前,奴尔干的头人给燕王进贡两颗,一颗留在了燕王府,一颗进奉给太祖皇帝了,这能不是稀世珍宝吗? 徐妙锦说:“对珠宝,你挺在行啊。” 张玉憨笑,说自己是现发现卖,燕王刚刚给他讲的。 徐妙锦半开玩笑地说:“你坐吧,你们燕王是把东珠拿来给我开开眼呢,还是送给我了?”张玉说,是殿下送给小姐的。 徐妙锦故意问:“他没说,为什么送我这么贵重的礼品?” 张玉说:“那还用说,你是他妻妹,是至亲啊。” 徐妙锦正色道,你怎么拿来的还怎么拿回去,她说她可承受不起。 张玉很为难,她不收,朱棣会说,他连这么点小事也办不明白,不是要挨一顿骂吗?徐妙锦说:“你就不怕我骂你吗?” 二人正在僵持时,朱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走进来,二人都不禁愣了。一见朱棣亲自登门,张玉打了个照面就趁机溜了,也不至于挨骂了。徐妙锦迎进朱棣,让桂儿上茶。 徐妙锦请朱棣把东珠拿回去,说自己承受不起,张玉说自己是燕王妻妹,那还大得过姐姐吗?言下之意是,这稀世之宝应当首先送给徐王妃才是正理呀。朱棣坐在椅子上喝着茶说,张玉知道什么!你以前就不是我妻妹了吗?我为什么没把这镇宅之宝送给你? 徐妙锦说:“我怎么知道?” 朱棣说他送东珠给妙锦,是对她的谢意,咱们至亲,虽说大恩不言谢,他心里却过意不去,她若不肯收,他心里会很难过,无以报答。徐妙锦可不明白,自己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值得他这样挂在心上? 朱棣很感动,且不说徐妙锦时常去关照在京读书的三个外甥,朝廷决定削藩,她也是第一个把准信告诉燕王的,陈瑛的被罢官是因为受朱棣贿赂,也是徐妙锦透露给他的,包括她大哥到北平来监视燕王的使命,也是徐妙锦仗义执言相告。不然,他还傻里傻气地蒙在鼓里,死都不知怎么死的呢。其实他也是故意把账都记在徐妙锦身上,小保子也多次送出过相关情报呀。 徐妙锦不买账地说:“得了吧,别在我跟前装可怜相。朝野上下谁不知道燕王是人中翘楚,你是那样傻里傻气的人吗?” 朱棣说,即使是红花,也得有绿叶扶啊。传递消息的事,在徐妙锦这,纯属正常,不用他谢,她只不过是对朝廷削藩看不下去而已,本来大家好好的,太祖一归天,马上要把皇叔们赶尽杀绝,在她看来,这也太说不过去了。朱棣问她,依她看这事未来前景如何? 徐妙锦说,一只巴掌拍不响,皇上不能过分,各藩王也该守臣规,君有君样,臣有臣样,天下就太平了。 朱棣说,只怕树欲静而风不止啊。刀真的按到脖子上,谁也不会等死吧?徐妙锦有几分惊讶地说:“这么说,朝廷真若削藩,你要起兵?”朱棣含糊地说,他当然不希望有这一天。 那就是说,可能有这一天了!徐妙锦不认识似地打量着他,她直言相劝,让他别当逆子贰臣,她说自己替他打保票,为他说情,都因为她相信朱棣是一个忠贞不贰的藩王。即使皇上处置错了,他都该逆来顺受,怎么会有这样念头呢,太可怕了。 朱棣急忙拉回来,说这不过是他的一句气话而已,她还当真了。君叫臣死,臣不敢不死,他不会连这道理也不懂吧。 徐妙锦相信了。她说,我说你燕王不至于这么糊涂嘛。有人说燕王私下里招兵买马要谋反,她第一个不信。 朱棣敷衍地说:“知我者妙锦小妹也。”徐妙锦说:“你别跟我甜嘴蜜舌的了。”朱棣说他是真心话。他希望徐妙锦把他的心思多向大哥说说,他在皇上面前说句话,可是一言九鼎啊。 徐妙锦说:“何必拐这么大弯?他是你大舅哥呀,有什么话你不能当面说?我去说,反而惹他猜疑,倒像你有什么鬼似的。” “这倒也是。”朱棣说,“不过,有些话自己去表白,总不如旁观者说有用,一句顶百句。”其实,徐妙锦没少为朱棣回护,她答应,有机会还会为他说话的。她托起那个锦盒说:“这个嘛,太贵重了,我命薄承受不起,情我领了,原物奉还。” 朱棣又往回推,恰这时,徐王妃走了进来,一眼看见朱棣,就说:“来的不是时候了,殿下也在这。”徐王妃为人端庄稳重,很少用这种口吻说话。朱棣马上笑着解释:“我也是刚来。” 徐王妃说:“我不过开了一句玩笑而已。妙锦从小有一大半光阴在燕王府度过的,亲姐妹从来没有什么避讳呀。” ? 孝子为了老母去求朱棣 北平都指挥佥事张信府邸一片忙乱。在太夫人房间门里门外围了好些丫环、仆人,张信守候在母亲床榻旁,老太太中饭后突发急症,牙关紧闭,四肢厥冷,已处于昏迷状态,先后请来几个郎中,针灸、拔火罐都不顶用,灌药不进,只好用刀子撬牙关,仍然灌不进几滴药去,大多都从嘴角流出来。 一脸热汗的郎中们束手无策地对张信说,医道浅,没有回春之术了,现在太夫人脉息全无,再不请医术高明的人,怕是……他们都怕担责任。张信急得跺脚,他们几位,都是常出入王府的高手,不能撒手啊,全北平就数他们几位的招牌亮了。还能去请何人! 张夫人出主意说,何不去燕王府求救?听说燕王手下的一僧一道都懂医道,说不定会有偏方。 张信很犹豫,求助朱棣,他不是没想过。现今朝廷和燕王不和,他和布政使张昺、都指挥使谢贵是受命监视燕王一举一动的,他去求燕王,张昺、谢贵会怎么想?万一传到南京,皇上会怎么想? 夫人说,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呀,况且,皇上也提倡孝道啊,你又没和燕王一起谋反,求个郎中,皇上会怪罪吗? 张信觉得有理,冲管家说:“快去燕王府求医!”想想不妥,又叫住他:“算了,你们守着老太太,备马,还是我亲自上门求助吧。” 张信骑上马,一口气奔到燕王府端礼门前,递上拜帖,向门上通报,求见燕王。把门官进去通报了,跑得周身流汗的张信牵着马在护城河吊桥外焦灼地来回走动着。过了一会,吊桥放了下来,张玉带着两个护卫走过吊桥,对张信拱手说:“张将军,有事吗?” 张信声音有些变调,说他是走投无路了,不得不来向燕王求救。张玉挖苦地说,不会也像陈瑛一样,朝廷要捉拿他,来找燕王求情吧? 张信不悦地说,自己为官清廉,睡觉也不做噩梦,将军何出此言! 张玉赔笑道,玩笑玩笑,将军别介意,真的有何事,他表示一定代为禀报。张信这才急切地说:“家母突患急症,不省人事,想向燕王求救,有无好郎中去救救命?” 张玉说,燕王向来急人之难,有求必应,他答应马上去禀告。又想了想,这正是燕王笼络朝臣的好机会,朱棣不会怪罪他擅自做主,便不等朱棣允许,干脆带张信进府去了。 张信说句“多谢”,牵马随他走过吊桥,进了燕王府。 ? 老熟人充当说客 一艘飘着“北平布政使司参议景”大旗的官船在大运河上鼓帆行驶着。两岸是绿油油的庄稼,农夫在田里劳作,打鱼的小船在撒网。 主帆罗伞下有一张方桌,景清正和女儿景展翼悠悠然地下着棋。景展翼下了一子后,拣吃了父亲一大堆白子,她说:“父亲棋艺不行了,这着棋不该丢啊。” 景清笑笑,说:“心不在焉罢了,我若认真,你得再练十年。” 女儿不下了,摇着大蒲扇为父亲扇凉,她说:“都到了河北地面了,天怎么还这样热?” 景清说:“下去冲个凉吧。” 景展翼先切了一块西瓜给父亲:“父亲好像有心事。” 景清吃着西瓜说:“我能有什么心事?” 景展翼说:“我能猜到。” 景清说:“你猜。” 景展翼说:“一个人居两虎之间,总有一虎会伤了他,或者更惨,同时为两虎所伤。”景清叹道:“又是虎!”他不能不惊叹,女儿真是聪明绝顶啊。他此行注定是个费力不讨好的差事。皇上希望他能化干戈为玉帛,说服燕王谨守人臣之道,别起来带头造反。这能办到吗?即使苏秦、张仪再世,怕也不是三寸不烂之舌所能奏效的吧? 景展翼也说是一厢情愿,只怕是与虎谋皮。 景清笑了:“你是句句不离虎字了。” 景展翼问她父亲,能完成这样的使命吗? 景清直言,当然不能。况且他也无法向燕王担保,因为他知道,朝廷已决心削藩,已拿周王祭刀,此衅一开,能不惹恼各藩王吗?还有什么调和余地? 景展翼埋怨父亲不该接这个差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岂不是自寻烦恼吗?景清知道,也许皇上还抱一线希望,尽管齐泰、黄子澄都是强硬的削藩派,从内心讲,建文皇帝还是不忍心向叔叔们开刀的。 景展翼说,还说什么不忍心!在前面停船时,他们已从沧州知府那里得到消息,周王已经被李景隆捉拿进京,废为庶人了,兔死狐悲,燕王还能相信皇上的话吗?景清赞赏女儿的见解,她说得太对了。这也正是景清所忧虑的。在燕王面前他怕无言可对。他告诉女儿,皇上不知从哪里听说,他给燕王伴读过,有私交,又曾议过做儿女亲家事,这事他没承认。皇上以为派他出使,能抵十万大军呢。他一边说一边苦笑。 女儿不好意思地说:“我从来不想当什么燕王世子妃,怎么弄得皇上都知道了?想要弄假成真吗?早知这样,我才不跟你到北边来呢。”她真的很生气。她有些疑心,是不是父亲与皇上达成了某种默契。 说真的,景清从前真盼望燕王府早点送过世子生辰八字来下定,谁不想攀龙附凤呢?可现在他的心也冷了。门第高,是非多,当了皇妃又怎么样,未必是福。一听父亲这样说,景展翼露出了笑模样。这话对呀。她问景清还记得总在景府门前卖炸臭豆腐干的那小两口吗?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整天乐乐呵呵,从来不虑天下忧患,也不会今天在云端,明天跌入地狱。难得的是相知。 望着女儿洋溢着幸福的脸,景清笑问:“你是不是相中了那个柳如烟了?”景展翼羞怯地站了起来:“又来了!”向舱下走去。 ? 关键时刻,要灵活运用 徐王妃的突然出现,令朱棣很尴尬,浑身上下不自在。徐妙锦又用揶揄的目光看着他,他更不自然、也不自信了。谈话间,徐王妃发现朱棣的目光总是偷觑装东珠的锦盒,并且趁她不注意,朱棣把用过的面巾像是无意地一丢,恰好盖在了锦盒上。徐妙锦早知其意,抿着嘴笑。 徐王妃抓住机会,顺手揭掉湿巾说:“这么好的锦盒,你用湿巾一盖,岂不是弄坏了?”并顺手托起锦盒,打开,露出耀眼的明珠。 她的目光有意在朱棣和徐妙锦脸上扫了一下,徐妙锦面带揶揄的笑,很自然。而朱棣可就不自在了,一时如芒刺在背,不知如何是好。 朱棣万万想不到,徐妙锦出来为他解围了。她坦然地对徐王妃说:“姐姐,姐夫对你太好了,这颗价值连城的东珠,他连当今皇上都舍不得进献,却留给了你。”这话令徐王妃惊诧,朱棣也很意外。徐王妃看了朱棣一眼,问他,这就是铁铉退回来的那颗东珠吗? 朱棣说:“是呀。” 徐妙锦说,姐夫拿来让她帮着鉴赏一下,可自己又不是珠宝商,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吗?她明白,姐夫是向她夸富,表白他对我们徐家人有多好,其实燕王殿下找错人了,你该拿给我大哥看看,他对你的印象才最重要。这一番话帮了朱棣大忙,把他从窘境中解脱出来了,别提朱棣有多高兴了,他借坡下驴地说:“妙锦妹妹就是会说话。” 徐王妃并不全信,她疑惑地看看朱棣、看看妹妹,说:“我可没福气消受,你还是留着派大用场吧。” 事到如此地步,朱棣只得硬着头皮说:“你若没福消受,天下谁还配?我原本要献给新皇上的,不过,他让我心寒。” 这时小太监郑和来报:“殿下,张玉将军带了张信将军到府里来了,要见殿下,说有急事。” 朱棣立刻火了:“这张玉混账!怎么把他带到王府里来了?”说罢又气冲冲地补充,“不见,你叫张玉马上打发他走。” 徐王妃倒很冷静,她劝朱棣先别发火。没有特别原因,张信不会来,他躲还躲不及呢,会来蹚这个浑水?再说,张玉也不笨不傻,他会轻易领张信进来吗?必有要事。朱棣觉得有理,就随郑和走了出去。 徐妙锦问姐姐,这张信是谁呀?徐王妃说,朝廷派来北平的都指挥佥事。和张昺、谢贵一样,是代表朝廷的。 ? 给人恩惠要亲自出面 张玉并未带张信进入王府深处,只和张信站在玉带河边等待。此时河里游动着一群群大白鹅,叫声震耳。 张信大为惊奇:“我的天,王府里养这么多大鹅,吵不吵啊?燕王殿下能睡着觉吗?” 张玉告诉他,现在王爷听不见大鹅叫才睡不着觉呢。他问张信,知道为什么养这么多大白鹅吗?那是因为,王府上下都爱吃鹅肉,有一个道士出了个偏方,说多吃鹅肉长寿。这是朱棣向府里上下宣扬的“好处”,有人不知就里,众口一词。张玉当然知道内幕了,这样说,是施放烟幕。张信仍感到离奇、荒唐,他从没听说过吃大鹅长寿的秘诀。 张玉更加信口雌黄地劝张将军回去快养鹅吧,长寿啊。 这时见朱棣在郑和引导下过玉带桥来到张信面前,朱棣显得格外热情:“哎哟,张将军,这可是请不上门来的贵客呀。你到北平上任,我就有心宴请你,自从出了陈瑛那桩事,我也不愿给别人添麻烦,怕人背后嚼舌头,瓜田李下呀。” 张信说:“殿下太客气了,这么说,末将哪敢承受。” 朱棣诉苦说,一个陈瑛,因为跟他来往多了点,就有闲话了,把人家陈瑛也害了,名义上是他贪污渎职,其实是与燕王走得太近了,所以他说,有心与张信交友,又怕害了他,也不能不三思而后行啊,再三请张将军原谅。 一席话说得张信心里热乎乎的,他说,好人多,小人毕竟少,殿下不理睬就是了。朱棣说:“你看我,光顾说话了,怎么尽在这站着?快请到我书房里去小坐,你来了,就别急着去,我们小酌三杯。” “王爷的盛情末将领了,”张信这才焦急地说正题,他说改日再来叨扰。今天是来求殿下救命的,请他万勿推辞。 朱棣一惊,显得很关切地问他出了什么事?埋怨他怎么不早说。 张信说,家母突发急病,人事不醒,郎中束手,他听说王府里有高人,特来求助,并说“请王爷受我一拜”。说罢跪在朱棣脚下就叩头。 朱棣急忙双手扶起:“这怎么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这有什么可说的。好,你先请回,我马上到西山白云观去请人。”说着他对郑和说:“快给我备马!”深受感动的张信说:“这不是要折杀我吗?怎么敢劳动王爷大驾?王爷或派人或写八行书去我就感激涕零了。” 张玉自荐,他主动要求去西山代燕王请袁道长。 朱棣摇摇头说,高人有高人的脾气,别人去请不动的,岂不误了大事?朱棣决定亲自去一趟西山,袁珙即使不愿意,总不好意思驳朱棣面子的。郑和闻言,早已跑去马厩拉马。 张信满眼是泪地再拜道:“想不到王爷如此豪爽仗义,我张某人替家母谢救命之恩了。” ? 见钱眼开的人很好骗 小太监李谦无助地坐在混堂司仓库一个马桶上,在吃馊饭。门没关死,半敞着。门外有一个监视他的瘸腿老太监坐在荫凉处抓虱子,抓了就往口里扔,咯崩崩地咬,口里还解恨地说,叫你咬我,我咬死你! 李谦被饭里的沙子硌了牙,他吐掉了一口饭,使劲把饭碗摔到地上,吼着:“老瘸子!这饭连猪食都不如,硌了老子牙了,看老子没势了?你去找他们,我要吃肉。” 老太监一边捉虱子,一边嘲弄地说:“还摆谱啊?这不是伺候皇上那时候了,见了我们这打杂的,眼皮都不抬一下,我年轻时也侍候过太祖皇帝,也风光过,现在不是一条卸了磨的驴了?不杀了吃肉,已经烧高香了。我劝你知趣点,对付着吃吧,猪狗食也比挨饿的滋味好受。”说着又扔了一个虱子入口,说:“我这有肉,你吃不吃?”他咧着没牙的嘴笑个不停。 李谦吐了他一口:“老不死的!” 老瘸子太监披上破衣服说:“你知足吧,你犯的啥罪你不知道啊?若不是当今圣上是菩萨心肠,你小子命早没了。” 说罢,他拿起一只破木桶,一只有长柄的木勺,一颠一颠地走到宫墙下。宫墙下有一块大铁板,上着大锁。瘸子太监摘下挂在腰间的一把钥匙,打开锁,吃力地掀开那块大铁板,往底下看黑洞洞的如深井。原来底下是一条阴沟,浑浆浆的污水流动着,从大墙底下流出宫去。 李谦站在门口好奇地看着。只见瘸子太监将长柄木勺伸下阴沟,搅拌几下,掏出一勺糨糊状的东西,倒在一个木桶里,里面有米粒、肉菜,漂着一层油腻。他一边吃力地舀,一边说“罪过呀,罪过,大鱼大肉就这么扔了”。李谦心里一动,他问:“你掏泔水喂猪吗?” 瘸子太监告诉李谦,这是他的生财之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是管清理阴沟的,就只好吃阴沟。万一这里堵了,宫里就得臭气冲天,他得隔天来疏通一回。后来他发现,从各宫流出来的剩饭残汤里头,尽是大鱼大肉,他可发现了宝贝。人都吃不着,舍得喂猪?他便把泔水捞出来,回去用清水泡净,拿到外面饭馆里能卖钱呢,二十文钱一桶。 真恶心,这能吃吗?李谦仿佛闻到了酸臭味。 瘸子太监说,用火碱一煮,加上作料和辣子,淋上明油,就一点怪味没有了,这道菜就是回锅肉,连他都尝过呢。 李谦忽有所想,眨巴几下小眼睛,一改从前态度,变了口气,满脸堆笑地称瘸太监为“老前辈”了,李谦说,看他腿脚不灵便,想帮帮他,帮他捞泔水,也活动活动筋骨。 老瘸子太监扫了他一眼说:“你别跟我玩小心眼。你想跑吧?” 李谦说他是在宫里长大的,还不知道宫里什么样?一道墙一道岗,一个门一把锁,插翅难逃啊。 “那倒是。”老瘸子说。 李谦又云山雾罩地说:“再说了,我跑什么?有人都给我传话来了,皇上离不开我,早晚得赦了我的罪,还得我伺候他。” 老瘸子太监才不信呢,李谦又不比别人多一只眼睛、多一张嘴。更何况他的罪名是欺君,皇上饶恕谁,也不会饶恕一个吃里爬外的人。 李谦眨眨眼,临时编瞎话,这也是他的本事。他对老瘸太监说:“你不知道,我告诉你,你可不兴往外传啊!”他说皇上有痔疮,又便秘,这是见不得人的隐疾,拉不出屎来时,只有李谦会弄,先抹上蓖麻油,把大便泡软了,再一点一点地往外抠,又不疼,皇上离不了他,别人能行吗?老瘸子太监有点相信了。 李谦说:“你以为我乐意帮你干活呀?臭烘烘的,我是在屋子里坐得胳膊腿发酸,想活动活动。你对我好点,我日后重新走红运时,也好关照关照你,不然你蹬腿那天,连一副棺材板都不见得有。” 老瘸子太监有点动心了,他说:“那你出来活动活动吧。” 李谦走了出来,来到阴沟旁,向下一望,说:“好深啊,这么宽!像一条河了。这水是流到宫外去的吗?” 老瘸子太监告诉他,这阴沟叫鬼门,宫里洗漱的水、洗澡的水、淘米洗菜的水、拉屎撒尿的水,御膳房里的淘米水,还有吃剩下的饭菜,全汇总到这里流出去,从这里一直流到城外。宫里也有几千号人,这阴沟的水能断流吗? 李谦一边听,一边向底下看,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他帮老瘸子太监舀了几勺泔水后,把自己脖子上挂的一个青玉挂件摘下来,那是弥勒佛像。 李谦说,这是他哥给他的,来自海上的普陀山,是开过光的。他问老瘸子太监,他哥是谁知道吧? 老瘸子太监恍惚听人说过,他哥在北平燕王手下做事? “说出来吓死你。”李谦说,“他哥是燕王府的带兵大将,都指挥佥事。”这官是不小。老瘸子太监相信,李谦还有出头之日,他哥求燕王在皇上面前求个情就行了。 李谦说:“若不我怎么说你别狗眼看人低呢。”他把玉佛挂件塞给老瘸子太监,说送给他了,若不信佛,就卖了、当了,也能换二两银子,强似天天掏阴沟,弄什么叫人恶心的回锅肉。 老瘸子太监接过弥勒佛挂件,说:“这好意思吗?” 李谦说:“咱们俩谁跟谁呀。” 老瘸子太监踢了一脚泔水桶,说:“去他妈的回锅肉吧。”他决定从今往后不再掏泔水了。 李谦暗笑,见老瘸子太监上钩了,又进一步施展手段,要他弄二斤熟牛肉、一壶酒来,说咱爷俩解解馋。 打牙祭、吃肉他能不乐吗?不过老瘸子还是有警惕性的,他留了一手。他对李谦说:“喝酒吃肉都行,不过,我得委屈你,把你先锁上,你若跑了,我可先没命了。”李谦点头,当然一口答应,他掏出一块指甲大小的银子给了他,李谦说,怎么也不能连累老前辈呀。 于是老瘸子太监又在李谦的帮助下把厚铁板盖在了阴沟上,上了锁,李谦看着他把钥匙挂到了腰带上。 ? 救人不要钱 在朱棣没从西山回来之前,张信已经绝望了。老母面色青紫,脉息全无,几个郎中都不肯靠前了。 太夫人宅里传出亲人一片啜泣声,张信满面泪痕地跑来跑去,忽而内室,忽而大门外,他的希望逐渐渺茫了。几位郎中连诊金都不等了,摇着头往外走,在大门口告诉张信,别等了,神仙也无起死回生之术了,让他快给太夫人穿衣服,准备盛殓吧。老太夫人已经归天了。 这消息一传进去,几进院子里哭声顿起,如决堤之水一样。 几个家仆忙着给老太太穿衣服,张信赶了过来,发怒道:“你们这么盼老太太死吗?忙什么?” 仆人吓得住手,不知如何是好。 张信还是心存一丝希望,吩咐大家别慌,他还要等等燕王,既然他亲自出马替他去请高人了,燕王不会言而无信的。总得等人家来看了才算定准呀。这时门上管事人飞跑来报:“老爷,快,燕王殿下来了。” 感激涕零的张信一听,三脚并做两步往前院奔,已见朱棣带着袁珙在大门前下马,快步走来,朱棣一脸汗水。张信不由得心里一阵阵发热,说:“快,老太太不行了,郎中都让穿衣服了。” 朱棣安慰张信,不要着急,吉人自有天相,他说请袁道长给看看,说不定能柳暗花明。 张信连忙向袁珙拱手:“全仗袁道长妙手回春。” 袁珙一边走一边冷冰冰地说:“这要看她的造化了,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啊。” 屋里屋外拥塞的家人、亲眷、仆妇纷纷为袁珙闪开一条路。袁珙来到张信老母病榻前,大致看了一眼,回头命闲杂人都出去。 张信便挥手,人们陆续退到院子里,朱棣拉着张信也要退出,袁珙说:他们二位留下无妨。但张信觉得不好麻烦燕王殿下陪在病人跟前,就约他到书房去坐,陪陪殿下喝茶去,声称这里不宜。 朱棣却不走,母亲病危,儿子岂能陪人去喝茶? 张信颇为难:“那……若不先请殿下回府?” 朱棣温和地拍拍他肩,让他别介意,燕王愿意陪他这个孝子在这待一会。张信感动得热泪盈眶。 只见袁珙扒开老太太眼皮看了看,又摸摸脉,便要张信叫人快找来一把铁尺。张信出去,家人很快拿来一把丁字形铁尺,袁珙用铁尺撬老太太的牙关,撬得咯吱吱响,张信不忍看,背过身去。 袁珙终于把老太太的嘴撬开了,嘴对嘴地吮吸,吮了几下,他的脸都憋得通红,终于吸出一大口痰来,吐出去。只见老太太奇迹般地长吁了口气,马上说了一句话:“憋死我了。” “娘!”张信扑过去,“娘啊,你可吓死儿子了!” 袁珙在漱口,外面的亲眷听说老太太起死回生,一窝蜂拥入,叫娘的,喊奶奶、姑姑、舅妈的,又哭又笑……乱成一锅粥。 老太太被人扶着,竟奇迹般地坐起来,张信指着笑眯眯站在一边的朱棣说:“娘,这位就是救你命的燕王殿下,这位是医道高超的袁道长,方才娘都没脉了,差点……” 老太太说:“还不替娘给殿下和活神仙磕头!” 张信噗通一声跪在朱棣和袁珙面前,连连磕头道:“恩人,我张信为我娘行孝子礼,救命大恩,永远不忘。” 亲眷呼啦啦跪倒一大片,一齐磕头。 朱棣说:“快起来,快起来,这是小事一桩啊。让太夫人好好将养吧,不打扰了,老太太大安后,请到王府里再走走。” 老太太说:“儿啊,快替娘送客,给活神仙拿诊金。” 管家早捧了个盖着红布的方漆盘出来,张信揭去红布,露出银灿灿的十个官制纺锤形大银锭。张信说:“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请神道笑纳。”袁珙阴阳怪气地说:“这点银子,打发乞丐吗?” 人们全愣了,张信马上佯对管家生气:“怎么才拿这么点银子?我不是说要拿得出手吗?” 正在大家都很尴尬的时候,袁珙忽又哈哈大笑起来:“玩笑玩笑!”他告诉众人,其实太夫人只是痰厥,堵的时间再长,可就救不过来了,这都是老太太阳寿未到,福大着呢,非他袁某人之功,银两他却不敢受,说罢拱手告辞。他竟抢在燕王之前走了出去。 朱棣也不怪罪,告诉张信不必硬要给他银子,由他去罢了。 ? 骗不住也得骗 朱棣从外面回到徐王妃寝宫时,徐王妃还没睡,正半倚在牙床上在灯下看书,见他进来,视而不见的样子。 朱棣一边宽衣一边观察徐王妃的脸色,他有点心虚,他发现装东珠的锦盒醒目地摆在梳妆台上。朱棣没话找话说,真是天从人愿,他一直想交结张昺、张信这几个朝廷大将,他们却与朱棣向远,今天无意中与张信成了朋友,他对朱棣感恩戴德。 徐王妃仍在看书,像没听见。 朱棣讪讪地凑过去,问她看什么书,这样专心致志? 徐王妃亮出封皮,原来是《三十六计》。 朱棣笑了起来,不以为然,女人学什么三十六计? 徐王妃放下书本,弦外有音地说,不学怎么行?闺阁中也有受骗的可能,三十六计,时时处处都有人在用呀。 朱棣眼珠子转了转,知道这背后有文章。他又看了一眼锦盒,说:“你怎么了,阴阳怪气的?生我气了吗?什么事呀?” 徐王妃说她怎么能生殿下气呢?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今天白捡了一颗价值连城的东珠,还不偷着乐吗? 朱棣果然猜对了,她还在为东珠的事生气,他的没有说服力的解释显然白费心机了。朱棣只能更加真诚地表示,他说的都是真的,又搬出王牌,不相信他朱棣,还不相信她自己的亲妹妹吗? 徐王妃早已洞穿了一切,叫他别再装了。徐王妃说,妹妹给他留足了面子,她也没打朱棣的脸,但徐王妃不是傻子。她冷笑着说,你以为我真的会相信你是让妙锦给品评一下东珠,再送给我呀?妙锦又不是开珠宝行的,我见过的珍珠翡翠不比妙锦多吗? 朱棣早已懊悔他搪塞的理由,当时仓促之间,他找不到让人信服的理由。此时被徐王妃揭了老底,一时语塞,只得说:“你爱信不信。” 徐王妃下了地,转到他面前,单刀直入地问他,是不是在打妙锦的主意?朱棣一愣,怀疑是朱高煦在她跟前做了醋,就问是谁告诉她的? “这还用人告诉吗?”徐王妃说,她有眼睛,有耳朵,有心,她会一点感觉没有吗? 朱棣矢口否认,说他真的没有。若不信,让她去问妙锦。 徐王妃越说越激动起来:“这可倒好,老二也惦念着娶他姨,他老子也惦记着,这成了什么了?你也并不缺女人,你为什么非盯上我妹妹不可?你不要脸面,我们徐家可丢不起这个人。”说到这里,她掉下了眼泪。 朱棣叹了口气,说:“你别哭了,你我恩恩爱爱过了二十多年了,我朱棣有今天,全是你的功劳,外边有人说,大明王朝有两个好女人,一个是我娘马皇后,一个就是你。”他说这话也并非矫情。 徐王妃说:“你用不着来给我灌迷魂汤。口不对心的话我不想听。现在是什么时候?你时刻有被废的危险,你不思进取,反倒有这个闲心,我真心寒啊!” 朱棣又羞又窘,知道什么也瞒不住妻子了,不如从实招来,他于是诚恳地坦白说:“我对不起你,说心里话,东珠,我是想送给妙锦的,她不肯要。我是很喜欢她,也有另一层意思,我怕传出乱伦的污言秽语不好听,与其说听任老二高煦胡闹,不如索性由我收了房,他也就老实了。好了,我从此不再想这事了,行了吧?” 徐王妃赌气说:“你一定非要娶妙锦,也别在我活着的时候,等我死了,我也就管不着了。”说到这儿,倍加伤心,双肩一抽一抽的。 朱棣起誓发愿地说:“我若再生花心,天打雷霹,还不行吗?” 徐王妃这才伸手捂他嘴:“什么死呀活的,不准你胡说!” ? 酒喝多了,能不误事? 南京后宫混堂司库房里,一灯昏然,外面也是漆黑一团。这里是被人遗忘的角落,倒很安静。 李谦和瘸太监席地而坐在喝酒,瘸太监早已醉了,说话舌头都硬了:“谁……谁说我醉了,我还能喝两坛子!” 李谦却极为清醒,他又给瘸子太监倒了一碗,说:“那就喝,我知道公公是海量,你不是说伺候太祖皇帝时喝两坛子酒都没醉吗?” 瘸子太监说:“好……好汉不提当……当年勇,当年我跟太祖皇帝北巡,大雪天,皇上赏酒喝,我没醉,皇上醉了,从马上掉下来,皇上没怎么着,却把我腿砸断了,后来就瘸了。喝,喝,谁不喝是孙子,是王……王八蛋。”他与李谦碰一下碗,李谦以袖掩口,样子像在豪饮,趁他不备,早把酒全倒在袖子里去了。 瘸子太监说:“别信皇上的,翻脸不……不认人,我……我为皇上瘸了,皇上说不会亏待我,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谁管我?我他妈的比大总管宁福资格老多了,我伺候皇……皇上那时候,他不知道在哪个狗肚子里转筋呢……”说着说着,涎水淌出来,他头一歪,终于醉得不省人事了。 李谦跳起来,故意大声叫他:“公公,醒醒,回去睡,这儿潮,别着了凉。”瘸子太监早已鼾声如雷了。 李谦翻开他的衣襟,解下阴沟钥匙,轻轻走出去。 李谦来到阴沟盖板旁,小心地打开大锁,移动铁板的吱嘎声在静夜里格外响亮,自己也吓了一跳,忙四下张望。远处夹道里巡夜太监的灯笼一闪一闪的,他等到这伙巡夜的过去,才彻底移开铁板。 阴沟里的淙淙流水声传来。向下一望,黑糊糊的。他一狠心跳了下去。阴沟里的水差不多有齐腰深,脏兮兮、黏糊糊的,又腥又臭,李谦吃力地摸索着向前走,走了一会,发现前面隐约透出了一丝亮光,快到出水口了,他在水里扑腾着加速往前奔。 总算到了宫中泄水口了,一股浑浊的水从宫墙底下流出去,汇到城外一条小河中。李谦从阴沟里钻出来时,一股混杂着青草气息的新鲜空气扑面而来,他张大嘴吸了几口,才爬出去。 他全身都湿透了,糊满脏物。他挣扎着爬到岸上,无力地躺倒,喘着气,天空缀满星星,他长出了口气。忽闻宫墙里有嘈杂的声音传出来,少顷,宫墙上出现了持火把的人影,看来宫里已经发现他逃走了。 李谦一惊,顾不得疲劳了,急忙爬起来,没命地向黑暗中跑去。 ? 兄弟被抓,朱棣知道上了当 天还没有亮透,燕王府长史葛诚就在徐王妃寝宫紧闭的大门外等候,上夜太监郑和哈欠连天地出来说:“什么事这么急呀,不能等天亮吗?王爷可睡得正香呢,你这不是找骂吗?” 葛诚说,若不是十万火急的事,大清早敢来打扰吗? 郑和说:“你先跟我说说,是什么火上房的事,该不该叫醒主子,你别害我和你一起挨骂。”葛诚说:“放屁,你这小猴崽子还拿起大来了,禀报王爷的机密事能让你知道吗?” 郑和嘟囔着:“王爷啥机密事还能瞒过我呀,偏你拿个鸡毛当令箭。”他不情愿地进去了。听说有急事,朱棣急急忙忙地穿衣服下床,吩咐外面的郑和,让葛诚到书房里去等着。郑和答应了一声。徐王妃拉开窗帘向外看看,说,天还没亮透呢,什么事等不到天亮再办啊? 朱棣一点抱怨没有。下面的人还不懂规矩吗?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惊扰他的好梦。葛诚又在耍什么花招?他来禀告,朱棣更要加以重视了。这个不自量力的葛诚,吃里爬外,他还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呢。 徐王妃说,既然已知道他是皇上的眼线,就该打发了他。朱棣怕打草惊蛇,只能忍,皇上的眼线,若处置了,朝廷就会警觉。留着也好,叫他传点假情报过去,也是将计就计。 燕王穿戴整齐地进了书房,葛诚忙站起来说:“打扰王爷了。因为消息是半夜得到的,又很重要,不得不……” 朱棣打断他说:“这是应该的,我什么时候因为公事埋怨过你们?说吧,出了什么大事?” 葛诚报告的是周王被废为庶人的消息,已被抄了家,周王府的官吏全被处死了,周王被押到了南京关到了牢中。 朱棣听了,有如五雷轰顶的感觉,天眩目转,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呀,又何况他与周王是亲手足呢。朱棣愣了好一会才问消息从哪来的?确实吗? “绝对可靠。”葛诚说,“是曹国公手下的都指挥使陈晖传给我的信,还错得了吗?他就是执行围捕周王密令的人。” 朱棣情知自己上了当,李景隆是假道灭虢呀。但朱棣不能让人觉察出自己的失算和失态,就说不大可能,李景隆不是奉上谕到塞上巡边的吗?怎么会跑到开封去了? 葛诚说,这是朝廷的声东击西计策,怕走漏了风声。大军行到开封,神不知鬼不觉地包围了周王府。朱棣陷入了沉思。 葛诚帮着朱棣分析利害后,劝他宜早做准备呀,焉知这不是冲燕王来的吗?谁不知道周王是殿下的同胞兄弟,就是他有罪,也该先跟殿下打个招呼呀。朱棣一直保持着高度警觉,他审视地看着葛诚问:“依你看,这事怎么办?” 葛诚认为这真是欺人太甚了,这是给殿下一个下马威,下一个就会轮到殿下头上,不可不提前作准备。 朱棣立刻变了脸,斥责道:“这叫什么话?你难道鼓动本藩造反吗?我多年来循规蹈矩,从不越礼,不违制,朝廷怎么会与我过不去?周王出事,必是有违法之举,我不能因他是一奶同胞就袒护他。” 这话很出葛诚意外,他愣了片刻,无言以对。朱棣说:“你去吧,有了消息,及时告诉我。”葛诚站起来说:“是,殿下。” 天刚亮,燕王朱棣就带随从出了燕王府端礼门,小太监突然发现一个“死倒”。朱棣让他过去看看,竟是形容憔悴、衣不蔽体的李谦,人并没死,他蜷缩在门外护城河旁,在打摆子,忽冷忽热,浑身直打哆嗦,病得很重。小太监并不认识李谦,还踢了他一脚,回来报告朱棣,是一个要饭的,病得爬不起来了。 朱棣斥责了小太监,干吗要踢他一脚?可怜穷人、体恤弱者,也是美德,让一个病馁交加的人躺在燕王府外,尤其不雅。他告诉一个王府管事的,把他收容到府里,给他吃饱饭,抓服药给他治病。 没等管事的走近李谦,鸣锣声传来,惊醒了李谦。当李谦看见朱棣的仪仗从放下来的吊桥出了城时,李谦挣扎着爬起来,拼尽全身气力向仪仗队冲过去,企图抓住轿杆。侍卫们以为是刺客,一拥而上,拳打脚踢,把李谦踢落河中。 朱棣看着在护城河里挣扎的李谦说:“你们干吗对他下死手?一个行乞的小要饭的够可怜的了,下去把他捞上来,给他吃一顿饱饭,给半贯钱再打发他走。” 管事的只得叫人下去捞。落汤鸡一样的李谦上了岸,死死地抱住轿杆不松手,嘶哑着嗓子喊:“殿下,我是小保子呀!” 朱棣仔细辨认后,忙叫“驻轿”,他走下轿来,扶起李谦说:“真是小保子?你怎么落到这步田地了?” 李谦好不委屈,抱着朱棣的袖子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众人都莫名其妙地看着。朱棣哄着李谦说:“别哭了,小保子,不管有多少辛酸,都过去了,你回到家了呀。”见他瑟瑟发抖,便伸手在他额上摸了一下,说:“哎呀,好烫,你病得不轻啊。”他吩咐随从们:“快,把他扶上轿去,抬回府里去,找郎中给他好好看病。” 众人不情愿,也不敢违拗,只得把李谦扶上轿抬回王府,朱棣却叫人再选一顶轿子来,他就在端礼门外等。 ? 一边联络藩王一边打信息战 直到日上三竿,朱棣才逶迤爬上西山,来到大庆寿寺,屏退闲杂人,与道衍、袁珙坐在禅室里密谋。袁珙是刚刚接到密信,从白云观赶过来的。 道衍同意朱棣的看法,葛诚的消息有可能是朝廷故意让他透露的,试探一下殿下的反应。朱棣很奇怪,出了这么大事,小保子该有信捎出来呀。为证实消息真假,朱棣已派人连夜奔赴开封探虚实了。他确实有七八天与朱橚音信隔绝了。 袁珙分析,这消息多半是可靠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现在人家已是磨刀霍霍了,我们必须加速准备应变,否则有可能成为第二个周王。 现在道衍一反稳健的态度,认为真的到了兵戎相见那一天,他分析殿下是占着优势的。四个字就是致建文帝死命的法宝。 袁珙问哪四个字?道衍说:“就是殿下说过的‘变古乱常’啊。” 朱棣点头。 道衍又分析说,建文帝所重用的文臣全是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的书呆子。六个尚书一个比一个书生气重,兵部尚书齐泰不要说了,吏部张紞、户部王纯、礼部陈迪、工部郑赐、刑部暴昭,再加上太常寺卿黄子澄、翰林解缙、方孝孺,没有一个能成就大事,他们不过是书中议政、纸上谈兵,充其量是良吏而已。袁珙附和他,书生气就是误国气。 道衍拿起一本《太祖实录》,这就是方孝孺编,柳如烟协编的《太祖实录》,文采毕现,好学问、好文笔,但治国就等而下之了。他们最大的失误是先剪枝叶后伐树干。倘他们突如其来地以大兵包围了燕王府,我们还没准备好,仓促应战,几乎没有侥幸取胜的可能,可惜他们错过了这一步。 袁珙也说朝廷一再失误,就用张昺、谢贵的北平兵马袭击燕王府,我们也只能束手就擒啊。 道衍以为,朱棣应当感谢太祖皇帝。当年他令殿下领兵雄镇北藩,又远征塞北,造就了功业与名声。他却让本来孱弱无能的皇太孙留在京城,受那些腐儒熏陶,导致今日外藩强悍而皇室脆弱的局面,这是太祖自酿苦酒,却留给皇太孙来品尝啊。说得何其深刻!袁珙忍不住笑了。 朱棣说,他们拿周王开刀,这是打在周王身上,疼在他燕王心里,下一个就该轮到他了。这是先砍枝叶后伐主干的办法。 道衍有同感,也许再连续削几个藩,把枝叶剪完再撼主干。其实,当今皇上最怕的不是周王,而是燕王,殿下是太祖所最钟爱之王,仁明英武,得士卒心,这是主上心里最忌讳的。而燕国这地方,殿下经营了近二十年,这里民习弓马、民风强悍,也是为朝廷所不能容忍的。 道衍又一次提起反也削,不反也削的话。 朱棣虽心里有数,还是虚心就教于一僧一道,问现在应当怎么办? 道衍想起了不久前燕王朱棣出的一副对联,曾让道衍对下联。他从里面斋房里拿出一副写好的对联,对他二人说,殿下出的上联,老衲已经对上了,并把对联挂到墙上。 二人凑过去细看,朱棣的上朕是:天寒地冻,水无一点不成冰。道衍的下联对的是:世乱民贫,王不出头谁做主。 朱棣不禁一阵阵心血上涌,袁珙叫起好来,王字出头加一点,不就是主宰天下的“主”了吗?这就明白无误地告诉朱棣,要毫不犹豫地起事,出头为天下主。 袁珙说,要防止朝廷各个击破,秘密联络各藩王,一旦起事,群起而响应才行,特别是北面的宁王,兵强马壮,有实力。那些骑墙观望的王,至少要让他们不偏不倚,不协助朝廷打我们,就算帮我们了。袁珙觉得这是不难的,特别是周王被废之后,人人自危,撤藩对他们总不是好事。 朱棣点点头,他又提出,想上疏为周王求情,这可以缓冲一下,朝廷见他为周王求情,一定不会认为他要反。 袁珙不赞成,以为这很容易弄巧成拙,万一朝廷以包庇同党为由,对燕王实行连坐,不是授人以柄了吗? 朱棣有他的考虑,生死存亡关头,他不为周王说话,会寒了各藩王兄弟的心,过后谁会真心帮他?能不能起作用都在其次,争得人心是首位的。这正是把各藩王的心拢在朱棣身上的机会。 道衍表示首肯,这也说得是,这是一招好棋。 朱棣分析,有一样对他们不利。当今皇上轻税赋得民心,当年太祖皇帝的志向是“仓有红粟,巷有肥狗,百姓温饱”,到了建文帝手里,得以实现了,起兵,不能不顾及人心向背。 道衍冷冷地扔过一句话来,贫衲不知道什么叫人心向背,只知道天意、天道。天给你的你不取,是违背天意。 朱棣突然提起了“天象示警”的话题,最近山东水灾,山西大旱,河南飞蝗千里,吃光了大地上所有的绿色,这对天子来说,都是灾星,世人通常认为是皇上无道所致,朱允炆一定寝食难安,何不再给他来点雪上加霜? 一句话提示了袁珙。他愿意走一趟南京,去散布偈语,他于是念出了“莫逐燕,逐燕必高飞,高飞上帝畿”一句。 朱棣惊讶了,这偈语很多人都知道,他记得,当年太祖皇帝立储时,南京街头出现了一个疯道人,是他口中念叨的,只不过当时谁也解不透。 道衍说:“今天还解不透吗?燕,乃燕王殿下也。那个疯道人,也就坐在殿下身边啊。” 朱棣看了一眼袁珙,这才恍然大悟,不禁对他三拜。他明白,袁珙想到京师去来一次“故技重演”,这一次的效果可大胜于从前了,他不觉心花怒放起来。 朱棣说了声“好”。他决定,那就一边联络各藩王,一边加紧秣马厉兵,同时上疏为周王说情,再烦袁道长走一趟南京,四箭齐发。 ? 背叛自己父亲的人不能用 朱橚被押解进京,他明显消瘦了,被推上谨身殿时,眼圈发黑,面色发黄,犹如一张死人脸,走路都直打晃,坐在上面的朱允炆顿生恻隐之心,一阵心酸。朱橚没想到殿上站着扬扬得意的朱有爋。朱橚很纳闷,看儿子穿得很体面光鲜,又是春风满面,看来不会与他连坐了。他看了儿子朱有爋一眼,这才不情愿地给皇上跪下:“罪臣请皇上大安。” 朱允炆的语气并不严厉,他说:“你也闹得实在不像话了。你平素就有干预地方、走私、强占良田、逼死人命种种恶行,朕即位之初,又念你是朕的长辈,传谕过不止一次,希望你过而能改,想不到你变本加厉,竟然私蓄死士、招兵买马,意欲谋反,是你逼朕出此下策,不得不挥泪斩马谡。”这一说,朱橚吓得一抖,叩头喊“饶命”。 朱允炆又心软了,他叹了一口气说:“你别害怕,朕不会杀你的,也不忍心。咱们朱家,你和蜀王是最有文才的,你就是贬为庶民了,朕也会让你衣食无忧,你好好去琢磨诗词歌赋,还有什么本草吧。” 朱橚再次跪下流泪叩头说:“罪臣谢皇上宽仁不杀之恩。” 朱允炆掉过头去看朱有爋,然后问朱橚:“你知道是谁告发你的吗?”朱橚茫然道:“臣罪有应得。” 朱允炆说:“如果不是你儿子写密揭告发你,朕也许不会相信。你儿子总不会诬陷你吧?” 朱橚震惊,愤怒,眼里喷火,他才知道是这个不争气的孽障卖了他爹。还有什么好说?他只能恨恨地望了朱有爋一眼,一声未吭。 朱允炆目视着朱有爋问:“你说,朕应该怎样奖赏你呀?” 朱有爋十分得意地说:“臣悉听圣上裁处。” 朱允炆问他:“你恨你老子,是不是?” 朱有爋马上辩解:“请圣上明察,不是这样。我告发父亲不法,完全是为了江山社稷,是对皇上尽忠,出以公心。” 朱允炆冷笑一声,说:“你是老二,却时刻想当世子,恨不得你父亲早死,或者被废为庶人,周王的爵位便由你来承继了,是吧?” 朱橚冷冷地看着有点狼狈的朱有爋,他心里油然生出一丝快感,皇上不糊涂,总算为他出一口恶气。 朱有爋不免发毛,连忙说:“回皇上,臣从无这个野心。” 朱允炆说:“朕真想把周王的王位赏给你,也顺理成章,你有大义灭亲之功啊。可那得真的出以公心才服人。朕怕天下人谤议,一个连自己生身父亲都要陷害、告倒的人,这样不孝的人,什么坏事做不出来?谁敢重用?” 朱有爋傻了,急忙趴下叩头:“圣上明察,我是大义灭亲啊。” 朱允炆说:“你是个不安分的人,你也有不法之事,你还是在牢里待着适合。” 朱有爋一听,差点晕了过去。 朱橚在一旁感叹地说:“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啊,逆子败类也有今天!” 第七章 逢人就表忠心,背地招兵买马 不能说的,暗中传递 徐辉祖到了北平的第三天,景清也到任了,他就带着张昺、谢贵、景清、张信等大员来燕王府会见朱棣。于公于私,这都是很正常的。 徐辉祖认为此行公重于私,他是代表朝廷来视察的,因此拒不吃饭,徐妙锦出面强留也没用,他只是说,改天以亲戚身份走动,他会打上门来要好吃的。谁都拿他没办法,酒肉全准备了,便宜了张玉他们。 当然,徐辉祖除了见到王府满院子大鹅,他没看出任何破绽。 朱棣一直送徐辉祖他们到宫门口吊桥边,他和景清有同窗伴读之谊,多说了几句寒暄的话,也只停留在寒暄而已。朱棣本想与他亲热亲热,叙叙旧,他也特别需要景清这样德高望重的帮手,可既然徐辉祖执意不肯留下吃饭,别人谁好强留?朱棣也只得另找机会与景清话旧了。 一同送出来的还有徐王妃、徐妙锦及府中官吏们。朱棣拱手说:“这次大哥重驻北平,我一下子觉得担子轻了不少。” 徐辉祖心想,口是心非。你才不欢迎我来呢。他说:“我可代替不了殿下。如今太祖刚刚薨逝,新天子即位,天下需要安定,边陲尤不可忽视。殿下是藩王中领袖,作用举足轻重,好自为之。” 朱棣说:“谢谢大哥嘱咐,我一定恪守祖训,为国尽力。” 徐辉祖又对徐妙锦说:“你既然愿意和你姐姐多亲热几天,就在王府里多住些日子吧。” 徐王妃笑着说:“她从小在燕王府长大,她回南京去,她在这里的房子也一直留着。” 朱棣补充说:“她不在的日子,屋子里的陈设都一直保持原样。” 徐辉祖笑了:“这么说,小妹不想出去住了?” 徐妙锦说:“等我在王府里待腻了,我再走,说不定出塞看看,我还想见识见识大沙漠呢。”人们都笑了。 朱棣又与张昺他们几位一一道别,大家都客客气气的。 在徐辉祖认镫上马时,长史葛诚讨好地上来,帮他把靴子认进镫里,趁人不注意,他把一个纸条塞到徐辉祖靴子里,并且在靴子外面拍了拍示意。 徐辉祖显然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与葛诚交换了一个眼神。 徐辉祖也特别看重景清任职北平的作用,皇上特别写亲笔信关照过,徐辉祖便特别重视景清,回城时,与他并马而行,问他的住处安顿下来没有。 景清说已在宣武门外租了一幢半新不旧的房舍,不劳大人挂心。 景清临时居宅并不理想,临近大杂院,五十步外有一条臭水沟,但景清却毫不在意,他在衣食住行上从不苛求。 此时,景展翼在设备简陋的书房里画画,今天画的是马。她听到有脚步声,以为又是管家或丫环,便头也不抬地说:“我不是说了吗?我画画,不喜欢别人在跟前,叫你们不必来伺候。” 她没想到,来人竟是柳如烟。他也不出声,站在她身旁看她画。景展翼一边盯着画,一边把笔伸过去涮笔,几下都没有够着笔洗,柳如烟便把笔洗端到她笔下。她这才发现了柳如烟,张大眼睛说:“是你?这真是活见鬼了,你怎么到北平来了?” 柳如烟开玩笑地说:“人是地行仙嘛。你到北边来了,扔下我一个人在南京,好寂寞,我就跟踪而来。” 景展翼说他真是胡说八道,谁会相信?他是朝廷命官,岂敢擅离职守?一定是公差、公干。 柳如烟这才得意地告诉她,他讨了个外放的差事,到北平布政使司帮着管管文案,张昺是武将出身,他向皇上要人,柳如烟捷足先登,讨了这个差事。他说自己是假公济私,纯粹为景展翼而来。 景展翼心里相信他是真话,嘴上却一百个不相信。她让丫环给他上了茶,柳如烟就要起誓。景展翼说:“这何必呢。话又说回来,你真是为我而来,那你可亏了。我一半天就要回南京去了。” 柳如烟一惊:“真的吗?你父亲到北平当布政使司参议,可不是临时差事呀。”景展翼说的又何尝不在理?他做他的官,我回我的家,这是两不相干的呀。柳如烟好不泄气,他说:“早知这样,我何必抢孝帽子似地巴结这个倒霉差事呢。” 景展翼嘻嘻地笑。这一笑,柳如烟才发觉上了她当,根本没这回事,她是逗他。柳如烟四下望望说:“令尊大人到衙门去了吗?” 景展翼说,好像是让燕王府请去了,或者说是跟魏国公去视察燕王府了。柳如烟好意地说:“你该劝令尊大人离燕王远点,越远越好。小心挤在两个轮子中间碾成肉饼。” 景展翼很反感:“这话你留着当我父亲面去说,我不转达。” 柳如烟说:“我没有歹意,谁都知道,当年令尊大人在宫中当过燕王的伴读,私交甚密,你不是画过群虎图吗?虎视眈眈,骑哪个虎背上都很可怕呀。” 景展翼说,家父可没他这么世故。柳如烟说他真是一片好心。令尊大人一上路,京中就有人说,皇上不识人,景清此去,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非倒向燕王不可。 景展翼有三分警觉地问他,是衔有别的使命而来吧? “绝对没有,”柳如烟说,真的是为她景展翼而来。 景展翼说:“我才不相信你是为我而来,你别在我跟前说好听的,你能割舍下方小姐吗?” 柳如烟哭笑不得地说:“又来了。我都跟你说过一百遍了,方行子是对我不错,可我不喜欢女人舞枪弄棒的。我心里只有你,你又不是不知道。”景展翼说:“可惜我跟你没缘啊。” 柳如烟酸味十足地说:“不会是嫌我家门槛低吧?” 景展翼故意反问:“那你家门槛高吗?” 柳如烟这次的话醋味更浓了。他说:“我出身的门第,比起王府来是太矮了,我早听说景清要攀龙附凤,把女儿嫁给燕王世子,这不是,果然到北平来了。我是不放心,怕你景展翼飞了,才千方百计讨了个北平差使的。嫁进王府也是好事,你为什么不早说?” 景展翼气不打一处来,她故意气他说:“你是我什么人,我上哪去凭什么要对你说?你不是总想刨根问底吗?那我告诉你,我想当燕王世子妃,不行吗?” 柳如烟待了片刻,把茶杯往桌上一摔,站起来说:“嫌贫爱富本是人之常情,我只是没想到小姐这样的人也这样世俗。”说罢往外就走。 景展翼气得流出了眼泪:“你走!好,你今后永远别登我家门!” ? 避免牵连自己,让妹妹做卧底 魏国公徐府在北平南苑,离城很远,徐妙锦坐着轿子用了小半天时间才到,据说这里从前是一座关帝庙,有一年打雷劈了神殿前的老槐树,起了一场大火,烧残了东西配殿,从那以后没人捐资重修,也就断了香火,庙祝走散,庙宇荒废了。后来徐辉祖因陋就简,简单修葺一下,当了他的府邸。 徐妙锦一进客厅就跟大哥耍脾气,她说:“什么大事,风风火火地让我回来?本来都说好的,我和姐姐要逛西山,还要到大庆寿寺烧香许愿呢。” 徐辉祖说:“上西山还不容易吗?明个我陪你去。” 徐妙锦说:“你那么死板,看你那张脸就扫兴。” 徐辉祖说:“我这么叫人讨厌吗?” 徐妙锦坐下来,问:“说吧,什么事?” 徐辉祖问她,回到燕王府里住好几天了,怎么样啊? 徐妙锦说,她又不是头一次进府。从前怎么样,现在还怎么样。 徐辉祖耐心地开导她说,毕竟离开一段日子了,此番回来,没见到府里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妹妹不认识似地打量着徐辉祖说,“大哥今个是怎么了?前言不搭后语,你到底想干什么,能不能痛快点?” 徐辉祖在地上踱着步说,有人告发,燕王私自招兵,训练死士,在府里挖暗道,砌烘炉打造兵器,这可都是违法的呀。徐妙锦反问他:“你自己不是去视察过了吗?怎么连自己的眼睛也信不着了?” 徐辉祖说,他扯旗放炮地带大员们去视察,能看出什么来?朱棣就是有鬼,也早做好手脚了,岂能看漏? 徐妙锦很反感,她历来认为徐辉祖死板,不通人情。一些传言,肯定是栽赃,若有不法之事,她怎么没看见? 徐辉祖说:“我叫你回来,就想让你就便注意观察一下,看看人家告发的是不是属实?”徐妙锦说:“我给你当密探呐?” 徐辉祖正色道:“小妹,我家世代是吃皇家俸禄的,为皇上效力是天经地义的。实话告诉你,我这次奉上谕驻北平,就负有监视燕王的使命。我并不希望燕王出事,我真怕他出事。现在朝廷正想削藩,周王不法,已被贬为庶人。虽然燕王与我们是亲戚,可亲戚比起皇上来,大小高下是分明的。我希望燕王不像传说的那样,即使有不好苗头,我们也有责任劝告,防微杜渐,不使他酿成大错,不论于公于私,都当如此。这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徐妙锦多少有点往心里去了,嘴还很硬地说:“哥哥是朝廷命官,我可不是呀。” 徐辉祖成破利害地开导妹妹说:“一旦燕王谋反,就是诛灭九族之罪,你也是要杀头的呀。”徐妙锦吓了一跳:“你吓唬我呀。” 这并不是耸人听闻,徐辉祖说,我们不是要告发他,而是必须阻止他铤而走险,他安全,我们徐家才安全。 徐妙锦确实觉得大哥说得在理,他并不是有意与燕王过不去,而是怕他走错了路。她被说服了,就答应下来:“那好吧。” 徐辉祖又再三叮嘱她,千万别说走了嘴,也不必一本正经地去侦察,捎带着就弄清楚了,有些事他们不一定背着她。并且说,这些话连她姐姐也不能告诉,问她是否明白? 徐妙锦说她懂,大哥还真把她当成小孩了? ? 一旦往上爬,就不能停下来 燕王朱棣总算找了个机会,把景清邀到了燕王府,吃了一餐饭,朱棣酒后非要下棋,景清只好陪他。他和景清都脱去了官服,每人摇一把扇子,坐在书房窗下,分坐于棋枰两侧对弈。 朱棣执黑,下了一子,说:“你我好久没下过棋了吧?” 景清下了一颗白子,说:“至少有十年了,王爷的棋艺似乎没多大长进。” 朱棣说:“那不见得。”他犹豫了一下,说,“我来个迎头镇住。这回你怎么办?我可在右下形成庞大地域了。” 景清一笑,欲添加一子道:“你敢轻率破白眼位?你不后悔?那我可就要窜向黑中腹,弄不好,殿下可就是引狼入室了。” 朱棣忙收了回来:“毁一步,我引回一子点角呢?” 景清说:“你想诱我到六位扳,然后顺势于七位长吗,我不上当。你是声东击西,真实用意是想堵住我白子左面的出路,我岂能上当。” 朱棣说:“厉害,厉害,君不可以让些吗?何必逼我逼得太甚?”这话显然是话中有话。说毕停棋,深情地望着景清。 景清听懂了,不由得悚然心惊,也弦外有音地应对说,可以让则让,不能让的绝不敢让。朱棣问他什么可让,什么不可让呢? 景清直白地说:“譬如这下棋,让殿下一子无妨,不过别的事与下棋不同,不敢越雷池半步,下棋不过是游戏罢了。” 朱棣心里一下子凉了,二人用的虽都是隐语,彼此却又心知肚明,说的、听的都把对方的底摸到了,景清让朱棣极度失望。他兴味索然地把手里的一大把棋子掷回棋盒中,说:“你说人生像不像下棋?”他递一块西瓜给景清。 景清吃着西瓜,纵论棋艺与世事,以局棋喻人生,有进有退,有攻有守,有坦诚有阴谋,有输有赢。有技巧,有计谋,也有大学问。 朱棣突然问他,皇上派他来北平当布政使参议,有特别的意思吗? 想不到景清并不躲闪回避,反而说:“我想是有的,虽然皇上没有明言。”朱棣感兴趣地说:“试论其详。” 景清告诉朱棣,连皇上都知道他给燕王殿下当过伴读,有儿时的情谊,又有人传说,燕王殿下曾想聘小女为世子妃,尽管没成,这关系也更近一层了。所以景清想,皇上是有意借口传音,传话给殿下。 朱棣言不由衷地说,皇上是他的亲侄子,自古有言,疏不间亲,皇上会让外人来疏通叔侄亲情吗? 景清很反感,他说:“殿下这样说,咱们之间就没话可说了,告辞!”他真的站了起来,欲穿衣服走人。 朱棣笑着拉他坐下,说:“真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你还这么倔犟!我方才是故意气你,你别生气。” 景清才又耐着性子坐下。朱棣叹口气说:“我现在每日如坐针毡,如芒刺在背,你能教我摆脱困苦之法吗?” “这有何难?”景清正告朱棣,放弃心中所有不该有的念头,不用别人教,自己就知道该怎么做。 朱棣说:“你这么说,我倒糊涂了,难道我心里有什么邪念吗?没有啊。”景清说他虽到北平才几天,就已经感到气氛不寻常。“你没在私下打造兵器、练兵吗?你不明白,一军一卒都要在兵部在籍吗?” 朱棣大惊:“这是什么人告诉你的?没有的事呀。” 景清说:“我知道你不会承认,那咱们就无话可说了。” 朱棣为扭转被动局面,他来了个反宾为主:“你只会指责我。你从南京来,你该知道朝廷在准备干什么吧?变古乱常、尽改太祖法制,这些姑且不论,周王怎么了?说削就削?下一个是谁?这不是傻子也看明白的吗?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等着任人宰割吗?” 景清承认他说的都是事实,但是,各藩王如果不专横跋扈,不危及皇权,会造成这样剑拔弩张的局面吗?如果双方要调和,必有一方要退一步,他问朱棣,是让皇上退呢,还是殿下退? 这话够一针见血了,朱棣只得说他把事情看得太重了。 景清举汉代七王之乱、晋代八王之乱为例,这都是现成的。前车之覆,就是后世之师呀。他有一种预感……说到这里,他又咽了回去。 朱棣问他是什么预感? 景清说:“这话本不当出口的,你我曾是朋友……” 朱棣友好地打断他:“现在也是朋友,除非你不把我当朋友。” 景清说:“那我就直言。”他说,如果真的在太祖皇帝创建大明王朝三十年后出现阋墙之祸,总有赢家输家,以殿下的胆略、才气和用人之道,很可能你是赢家,最后登大位,而且成为有作为的一代君王。 朱棣难以掩饰内心的激动,老友毕竟是知音。但他表面上不好认账,便连忙摆手:“快别这么说,幸亏是密室,你我又是至交。这是想一想都有罪过的事。我朱棣再委屈,也断不会有这邪恶的念头。” 景清揶揄地笑着说他口是心非,他心里有这念头,也正常,付诸行动,则很可怕。他不是很崇拜唐太宗吗?唐太宗是一代明君,他肯于纳谏、礼贤下士,治国有方,才创建了为万世景仰的贞观之治,可他脸上的一块黑却无论如何也抹不掉,玄武门之变杀兄屠弟,逼父皇让位,这块黑痣同样让他万世留憾。所以我以旁观者为殿下忧,殿下即便成功了,你能躲过后世唾骂吗? 朱棣有点灰溜溜的,他长出了一口气说,有时候,不是你自己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就像在大风天,你会被大风吹着往前跑,想停下来也不可能。 景清笑道:“这么说,殿下现在已经被大风推着往前跑了?” 朱棣阴郁地点点头说:“也可以这么说。” 景清问:“不想停下来?” 朱棣索性说破,脚下是悬崖,停下来会掉下去,停下来必死,一鼓作气顺着风往前冲,也许死里逃生。 景清说:“那我明白了,我不会再多言了。” 朱棣满怀期冀地问:“你不助我一臂之力吗?不帮我逃生吗?” 景清说:“我想拉住你,别被邪风带走,不过我想我办不到了。” 朱棣忽然转移话题说:“你不是把女儿带出来了吗?改天带到府里来,和徐妙锦她们一起热闹热闹。”这是他的一个新的兴奋点。 景清淡泊地说:“她在北方住不惯,这一两天就想回去了。” 与老友相见令他失望,他脸上却仍然挂着笑意。他不能表现在脸上,他不能放弃。他相信人心都是可以感化的。张信怎么样?救了他老母一命,他们之间的感情距离不是马上拉近了吗?感情也是得投本钱的,没有无本而获利的美事。 ? 一家人也得防着点 养了几天,李谦已经能下地了,这天中午,郑和又给他提了食盒来,打开盖,是一只蒸鹅。李谦一见鹅肉就反酸水,这几天上顿是鹅,下顿还是鹅。他皱着眉头说:“又是吃鹅?” 郑和说:“把你烧的!平时呀,你连鹅毛也摸不着,一来燕王府大鹅成群,吃不完,二来也是殿下特意吩咐下来的,让好好给你补补身子呢,你这功劳可大了。” 李谦开始坐下来吃鹅肉,先撕了一条大腿分给郑和,郑和也不客气,大口啃起来,两个人都弄了一嘴巴子油。 郑和说:“殿下对你够好的了,是因为你哥哥是领兵将军吧?” 李谦鬼着呢,他绝口不提给燕王当眼线的茬儿。他只含糊地说:“也不全是,殿下心好,看我可怜吧。” 这时朱棣和张玉走来,李谦和郑和忙站起来,油乎乎的手急忙往衣襟上抹。 朱棣笑着问:“小保子,病养得怎么样了?” 李谦说:“整天吃大鹅,不吃药也早没病了。”朱棣哈哈大笑。 张玉对弟弟说:“还不谢谢殿下救命之恩。” 李谦这才趴下去叩头:“谢殿下大恩。” 朱棣说:“若说谢,我还得谢你呐,你是为我才吃了苦头的。这回好了,你和郑和就在我跟前做事吧,再也不用担惊受怕的了。” 李谦又一次谢了殿下。这次是发自内心的,他真怕朱棣又让他去干阴阳人的事。 朱棣又说:“徐妙锦在府里的日子,你先过她那边去伺候她,你把她伺候高兴了,我也就高兴了。” 李谦又答应了一声。朱棣打发郑和说:“我不是让你把书房里的书趁好天拿出去晾晒吗?你却跑这来混大鹅吃。” 郑和说:“这几天不是一直阴着吗?”他从窗户向外望一眼,艳阳高照,他吐吐舌头说:“哎呀,天放晴了!”推开门一溜烟地跑了。 朱棣是故意支走了郑和,这才对李谦说:“小保子,我从来没把你们哥俩当外人,所以也就有啥说啥。” 张玉说:“殿下大恩,我们一世都报答不完,有话尽管说。” 朱棣说:“小保子去伺候徐妙锦,要处处留心。” 李谦说他明白,王妃的妹妹,他能怠慢吗? 朱棣见他没明白,又点拨他说:“是呀,一家人不讲两家话。好酒好饭恭敬着,不过呢,园子里不能让她到处走,她如果要去后院禁地,你得死活劝住她。” 李谦很是惊讶,心里犯寻思,不是一家人吗?还有什么背着她的吗?不过他没问出口,朱棣早从他眼神里看出来了。 张玉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训斥弟弟说:“你怎么这么啰嗦呢!叫你看住她,你看住就是了。” 李谦表示为难,这可不好办,她是个大活人,腿长在她身上,她想上哪,谁拦得住呀? 朱棣说:“当然不能生拉硬拽,小保子是心眼最活的人,得想个妙法子,既拦住她,又不惹她生气。这得多动点心思才行。” 张玉说:“记住没有?别光知道吃大鹅肉香。” 李谦眨眨眼睛,说:“我知道了。” ? 不动手也能拦住人 每到黄昏时分,徐妙锦就喜欢带着侍女桂儿等几个丫环在府里漫步,或玉带河畔,或假山太湖石上,或湖心岛上,她是个爱玩的姑娘。自从李谦来伺候徐妙锦后,徐妙锦不管上哪去,他也在后面跟着,左手提茶壶,右手拿着面巾,走路一溜小跑。好在他嘴甜、殷勤会来事,不惹人烦,暂时没惹恼了徐妙锦。 夕阳把玉带河照得通亮,像流淌着一河金子。雪白的鹅群如同浮在金河里的天鹅。嘎嘎地叫着、戏着水。 过玉带桥时,李谦上来扶她。徐妙锦甩开他说:“我又不是七老八十了,不用你搀扶。” 李谦赔笑说:“其实我搀扶你,不是为小姐,而是为我自个。” 徐妙锦很觉奇怪,这她倒不明白了。 李谦说:“小姐若有个闪失,王爷不得打我一顿乱棍哪?反过来说,你若在王爷和王妃面前说我几句好话,他们说不定会重重赏我,那我不是赚了吗?” 徐妙锦不禁乐出了声,挖苦地说:“怪不得你在皇上面前那么有面子呢。伺候完皇上,臭了,又有亲王接着。不过,你这么精明,不也在皇上那里砸了锅吗?” 李谦说他是为了报燕王之恩啊,没办法的事。丢了命也得认。 徐妙锦说:“看样子你是个有良心的人。” 人一经过河边,鹅群扑拉着翅膀,叫声更大了,徐妙锦一不小心踩了一脚鹅粪,气得连连跺脚,李谦忙跑过来,蹲下身,用手绢为她擦拭。徐妙锦说她真得搬出去住了。大鹅黑天白天叫,晚上睡觉都睡不好。她真纳闷,燕王就不嫌吵吗?谁出的主意,养了这么多大白鹅?燕王府再养上些鸡、鸭,不就成了鸡鸭舍了吗? 养鹅好啊,李谦说王府里上上下下都爱吃鹅肉,只要有鹅肉吃,就得不怕吵。徐妙锦忽然侧耳细听,透过鹅叫声,她好像听到一种被掩盖的细微的叮当声,是从槐树林深处透出来的。她望着树林里面问:“你们听,什么声音?”李谦马上否认,没有啊,什么声音也没有。 桂儿侧耳听听,也听到了叮当的声音。 徐妙锦说:“对,好像是打铁的声音。”她同时发现了槐树林子里有一闪一闪的火光,就说:“不对,是有声音,走,咱们去看看。” 李谦尽量冲淡地说:“小姐管那么多闲事干吗?管他什么声音。” 徐妙锦说:“我这人好奇。”说着还想往前走。 李谦很着急,又不好生拉硬拽地拦阻,他眨眨眼睛,灵机一动说:“小姐还是别去的好,万一吓着了我可要挨打了。” 徐妙锦说:“什么吓着了?” 李谦顺口胡说的本事还是很到家的。他说,一来燕王府,就听老人说,槐树林子里常闹鬼,都是女鬼。从前元朝大都被小姐父亲国公爷攻陷时,有十多个皇妃、宫女吊死在槐树林子里,一到阴天下雨或是晚上,这些冤魂屈鬼就会出来找替死的,若不,永远不能重新托生。 徐妙锦怀疑的目光在李谦脸上盘旋了一阵,略加沉思,说:“那咱不去了。”她嘴上说不去,心里更想进去一看究竟了,只是她必须运用一点小智谋。她已经意识到,朱棣派亲信小保子来伺候她,未必没有监视她的意图,再想想大哥的交代,她弄清疑点的心就更强烈了。 ? 谣言让朝廷上下人心惶惶 南京鼓楼大街闹市上,不知从哪来了一个穿得破破烂烂、蓬头垢面的道士,手执一把撕裂的破扇子,脚蹬芒鞋,足趾外露,此人正是袁珙,他一路半唱半吟地喊着: 莫逐燕,逐燕必高飞,高飞上帝畿…… 他每喊一通,就用小刷子在墙上刷了糨糊,贴上一张帖子。引得人们围着看。揭帖上写着的也是这么几句话。 一个白发苍苍的拄杖老者侧耳听着,又看看袁珙新刷的帖子,忽然对旁边的围观者说,这疯道人他见过,当年太祖皇帝立太子时,疯道人也在南京街头出现过,喊的就是这几句话。 人们议论纷纷,这帖子说的没头没脑,什么意思呀?是谶语吗?还是天机?是不是天下要大乱呀? 拄杖老者说,里面肯定藏着玄机,我们都是凡夫俗子,哪里能洞穿其中的奥妙,一时南京城里人心惶惶。 朱允炆近几天也被闹得心神不宁。皇宫里屡屡闹鬼,太监们接连几次看到半夜时分几个大殿里灯火辉煌,人影绰绰,一片饮酒作乐声,可是走近一看,又不见人。又有人看见,一个无头男子,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直入宫内,随后,京师又发地震,文华殿、承天门和锦衣卫武库接连失火,各地水、旱、蝗灾的檄报也不断上奏朝廷,谣言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向全国,朝野上下一片惊慌。 朱允炆又是一夜无眠,尽管打不起精神来,还得撑着。朱棣果真上表为其胞弟周王朱橚求情了,朝廷急需拿出个章程来应对。 朱允炆面前矮几前坐着齐泰、黄子澄和方孝孺三重臣。大家都不提闹心的灾害、怪异的事,人人脸上的表情都很凝重。 方孝孺将看过的奏疏又送回到朱允炆的龙案上。朱允炆说,不出所料,朱棣果然斗胆上奏疏为周王求情了,他不怕连坐,这是怎么回事? 齐泰一针见血地说道,他这是收买人心,他要在各藩王面前博得个好名声,他要表明,对兄弟,他不但不会落井下石,也不是自扫门前雪,他是有仁爱之心的。 方孝孺也认为这是一步好棋。这等于是缔结联盟的盟约,他听说各王都接到了这份奏疏的抄本,他为什么抄给各王?用心是显而易见的。 朱允炆问他,他怎么知道各藩王都有抄本? 原来昨天蜀王进京祭祖,方孝孺去见他,蜀王也接到了朱棣的这份奏疏抄本,并且出示给方孝孺看了。 朱允炆也不得不承认,朱棣这一手确实很高明啊,一箭双雕。 争论了一阵,齐泰坚持己见,既然朱棣自己送上门来,就以他包庇周王为由实行连坐,借机削燕王之藩,看他有何话说。 黄子澄以为不妥。朝廷毕竟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燕王谋反,世人不知真相,同情心会倾向于他,那就适得其反了。即使要连坐,也得想好了以什么罪名削他封。 齐泰的想法就再简单不过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朱允炆有点悲观地说:“还是先别动朱棣为好,他在各王当中,是佼佼者,勇智过人,又最善用兵……”他深知不是王叔的对手,他在心理上就自然甘拜下风。 方孝孺为他打气,圣上何必长他人志气?你是堂堂一国之君啊。 朱允炆说:“在各位爱卿面前,朕也无须遮掩,若非群臣百官力争,也许当年太祖皇帝早把皇位传给他了。” 齐泰劝他切不可这么说,陛下大任受命于天,是应天顺人的。别人岂可觊觎? 黄子澄要实际些。皇上所忧也不能说没有一点道理,他觉得还是剪了枝叶再说。齐王朱榑多次巡塞作战,有战功,也有野心,代王朱桂也该废,还有湘王朱柏、岷王朱楩,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都追随燕王,又有劣迹,废他们有借口,没人同情,这等于先断燕王手足,使他孤立。 齐泰仍然力主先罢燕王,燕王既是首恶者,废了他,别的自然冰消瓦解。可宣他进京,趁机捕获。 这时朱允炆发现,司礼监掌印太监宁福在阶下欲进又止的样子。他说:“宁福,探头探脑地干什么?”宁福便进来,叩了头,奏道,方才五军都督府来报,说南京城里出现一个疯道人,乱喊乱叫,还往城墙上、城门上贴揭帖,说的话像是谶语,没人解得开。 朱允炆说:“有揭帖吗?拿来朕看看。” 宁福递上一张揭帖。朱允炆看了皱眉,说:“莫逐燕?这是谶语吗?很隐晦呀。” 当他让宁福把揭帖传给三个大臣看过后,黄子澄忽然说:“又来了!这个疯道人在当年太祖立储时就在南京露过面,说的也是这几句偈语,只是大家绞尽脑汁,当年也没人懂,现在我解开了。” 朱允炆问:“莫逐燕,是不是指燕王?” 黄子澄说:“回皇上,一点不错。这偈语告诫说,不要逼迫燕王,逼急了,他就会飞到皇城来当皇帝了。” 齐泰发现朱允炆的脸色很不好看,忧心忡忡的样子。他忙说,这未免太牵强附会了,疯道人的话有什么准。也有可能是朱棣派来惑乱人心的。他主张可派人先刷掉疯道人贴的揭帖,再捉了这疯道人,下到大牢里,给他来个狗血淋头,看他还敢不敢妖言惑众! 朱允炆采纳了,对宁福说:“传朕旨意,全京师关闭城门,由五军都督府和锦衣卫出面搜捕,立刻捉拿疯道人。” 方孝孺提醒皇上,抓可以,不过最好别在大庭广众场合抓,百姓会说朝廷心虚,连一个信口雌黄的疯道人也容不得。 朱允炆说:“对,秘密抓捕就是了。” 宁福下去了,这件事给朱允炆的刺激更大,他长叹一口气,说:“我们还是先别逐燕了。先废易废的几个王吧,这样做比先动燕王要稳妥。也会起到威慑燕王的功效,他能收敛,也就是了。” 齐泰虽觉得惋惜,却也没办法。 深夜的南京,满街是举着火把的五军都督府和锦衣卫的兵士,见着墙上的揭帖就撕,沿街敲门入户搜人。弄得鸡鸣犬吠,直搜到天亮,抓了上百个道观里的道士,一审,全不是那个疯道人,疯道人莫非借土遁走了? 袁珙早防着这一手了,此时他早溜出城来,正悠悠然地骑一头毛驴走在月下的土路上。 ? 不信邪的人谁也没办法 每当入夜时分,燕王府里就处于戒严状态,城墙上布满了弓弩手,马队在府里巡逻,这些还好理解,外面风声紧,不得不防。但连各宫之间都限制走动,甚至限制到徐妙锦头上,无论如何有些说不过去了,这就更加引起了徐妙锦的怀疑。她还非要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又到了申时,燕王府里骤然沉寂下来,警告人们闭门的梆声阵阵,太监拖长声吆喝着:“上夜了!防着走水喽……”名目是提醒各宫小心失火,实际是告诉人们不得四处走动了。 徐妙锦站在院子里,发现李谦与几个小太监嘀嘀咕咕地在说什么,他好像专门是阻止徐妙锦自由行动的。徐妙锦向远处槐树林里张望着,树林后面,火光闪烁,叮叮当当的声音也比白天更清晰、响亮。她对侍女桂儿说:“走,跟我出去散步,乘乘凉。” 桂儿满口怨言,近来天天一交申时,王府里就不准闲杂人等走动了。她让小姐听梆子声和上夜的喊声,这不是上夜太监在吆喝了吗?还是老实在宫里待着吧。 徐妙锦说:“我成了闲杂人等了?” 桂儿笑了:“小姐当然不是。不过,咱是客居王府,何必讨人家不喜欢呢?”徐妙锦没想到桂儿倒挺会看人脸色。 桂儿又一指站在院外的李谦说:“你看,小保子就堵在大门口呢。再说,小保子不是说了吗?槐树林子里闹鬼,万一撞上了,还不得吓个半死呀!” 徐妙锦说:“你跟我好几年了,你还不知道我的脾气?我从来不信鬼、不信邪。走,你叫上几个丫环,跟我去会会女鬼,你若害怕,拿一根棍子。” 桂儿说:“我可不敢,实在非去不可,你叫小保子陪你去吧。” 话刚说完,李谦就走过来了,他问:“小姐这是想上哪去呀?” 桂儿向李谦使了个眼色,她没想到,这小动作被徐妙锦看在了眼里,她装没看见。 桂儿胆小,不敢去,她希望李谦能拦住她,就告诉李谦,小姐非要到园子里去散散心,怎么劝也不行,又问他,到底有没有吊死鬼呀? 李谦煞有介事地吓唬她们,千万去不得。若是碰上了,吓个好歹的,他怎么向殿下和王妃交差呀? 徐妙锦灵机一动,说她从前跟青城山道长学过驱鬼术,还真想见识见识鬼呢,也施展一回法术,看是否灵验。 李谦一听,没法制止了,眉头一皱,便顺着她说,一定要去,就多准备点火把。多去点人,人多壮胆。 徐妙锦吩咐李谦和桂儿,到厨子那里弄点杀鹅的血水,还有人的粪尿,搅和在一起,她说这些腥膻污秽之物一泼上去,鬼就落荒而逃了。 桂儿想不到她还真有一套,也不知道小姐这是从哪学来的驱鬼经。 李谦只得应承,答应去备办。 ? 朱棣要独自上京,相信人定胜天 道衍法师坐在经幡垂挂、香烟弥漫的佛堂里半闭着眼敲着木鱼,口里念念有词。朱棣跪坐在一旁蒲团上,双手合十,显得很虔诚。 朱棣告诉道衍,他刚得到消息,继周王之后,朝廷又连废了四王,谁说建文幼冲仁弱?手够狠的了,已经快到了图穷匕首见的地步了。 道衍半闭着眼睛,让他别在佛堂里说人世间的肮脏事。 朱棣说,法师一半是水、一半是火,一脚在槛内,一脚在槛外,一肩担着凡圣两端,所以说也无妨的。 道衍斜了他一眼说:“殿下,我们说世俗之言,还是出去说吧。” 道衍和朱棣来到桧柏树下,道衍一直仰望着灿烂星空,朱棣知道他在观天象,就也仰起了头,问他天象有何变数。 道衍指着头顶的星座告诉他,今夜荧惑犯井,这是主微而藩盛之兆。他劝朱棣勿忧,须静待良机。现在,最难选择的是机会,这如同打铁淬火,早了不行,钢口太脆,晚了也不行,钢口太软。 朱棣说:“也不知袁珙先生此行如何?” 道衍说:“那不过是攻心而已,惑乱人心,有时胜过十万刀兵。但又毕竟不是刀兵。”朱棣忽然笑了起来。 道衍问他无缘无故地笑什么?原来朱棣想起了泰安城东岳酒馆里的事,袁珙在同样卫士装束的人群里一眼认出朱棣来,并说他日后是太平天子相,今天想来,他疑心这也是他们俩捣的鬼,和“莫逐燕”的偈语一样。 道衍不否认也不承认,信则有,不信则无。一定认为袁珙是做戏,也未尝不可,但他还是有道行的。 朱棣笑了,他并不相信神鬼,他更相信人的力量,自我的力量,佛也只有在他心中,才能灵验。 道衍连声称赞朱棣好悟性,好一个“佛在我心中”,这句话,即使出家人,有人一直到死也未必悟得明白。 朱棣突然告诉道衍,他想入京去朝觐!这正是他这次来到大庆寿寺见道衍的目的。 道衍吃了一惊,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朱棣说,蜀王都入京朝贺了,他此时去,不带兵,一定没危险。 道衍却说未见得。皇上时刻想着废了他,朱棣又不是不知道,这不是连废五王了吗?下一个非他而谁? 朱棣有他的打算,而且是分析了天下大势后,经过深思熟虑做出的决定,并非灵机一动。现在是双方都拉满了弓,又都不敢轻易发箭。朝廷削那五王,都可罗列他们诸多不法之事,朱棣恰恰没有这类把柄在朝廷手上。他在朝野上下是有声威的,朱允炆不会看不到,动他朱棣会有风险的。他如果在这草木皆兵的时候进京朝贺,一来可缓冲建文帝的疑心,二来可向世人证明他朱棣坦荡磊落,因此不怕朝廷抓他。而一旦抓他,朱允炆就在天下人面前输了理。 道衍也承认这是大胆的、突破常规之举,与其说燕王这个出人意料的决定是计谋,不如说是他的勇气和胆略。 朱棣还有一个打算,他要尽一切努力,把三个儿子救出来,他所以迟迟不肯举刀兵,一来顾忌到先发制人有大逆不道之嫌,二来会断送了三个儿子。他曾下过这样的决心,能救出一个也可破釜沉舟了。 道衍说他和袁珙虽被殿下尊为谋士,却想不出殿下这样出人意料的主意来,既然定了,就走一趟南京吧。 ? 徐达的女儿在燕王府里捉鬼 燕王府里,用李谦的话来说,“软硬不吃”的姑奶奶正兴师动众地去捉鬼呢。 十几支火把逶迤上了玉带桥,火把在玉带河中映出一团团红光。这些人手持木棒、提着污秽桶,簇拥着徐妙锦走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李谦,他还不忘回头吓唬徐妙锦,这若是让吊死鬼吓着了,可怎么向殿下和王妃交代呀。 徐妙锦早说过了,出了事也不用他管。她根本不理睬李谦的唠叨,毫不在乎地往前走。忽然有人失声地叫道:“鬼!” 果然,在槐树林的边缘,出现了几个白色的怪物,一跳一跳的。 太监和丫环们都像钉在地上一样,全身发抖,叫都叫不出来了。徐妙锦发现,只有李谦显得镇定,不怕也不叫,只是催促徐妙锦:“小姐,这不是碰上女鬼了吗?还等啥?快跑吧。” 徐妙锦也发毛,头发根发乍,她暗自给自己壮胆,心里想,哪有鬼?一定是他们吓唬人,这么一想,她镇定多了,细看,原来前面有四五个穿白孝衣的女鬼,披头散发,口中拖着半尺长的红舌头,鬼们都不是正常走路,而是双脚并拢,一跳一跳地往前走,这和书里描绘的一模一样。 传说中的鬼无常不就是这样走路吗?徐妙锦不觉毛骨悚然,见李谦带人早向回跑了,桂儿和几个小丫环也早丢了火把没命地尖叫着回身就逃。徐妙锦也有点沉不住气了,不禁后退了几步。 徐妙锦勉强镇定一下自己,回头大声给男仆、桂儿和丫环们打气:“别怕,阴气怕阳气。快把污水往鬼身上泼呀。”她见没人动,便走过去提起一个木桶,对着即将蹦到她跟前的女鬼当头泼了过去。又臭又腥的污血、粪便泼了个正着。 徐妙锦注意到那女鬼“啊呀”地叫了一声,倒在了地上,双手拼命在脸上抹,随后爬起来没命地往回跑。结果她看到,女鬼的头发脱落了,还有什么东西也掉在了地上。 这对徐妙锦是个极大的鼓舞,她大声鼓励大家,赶快泼污血粪汤,鬼害怕血腥污秽之物,这不是吓跑了吗? 这一喊,几个男仆仗着胆子向前,提起污水桶朝犹豫着在原地蹦跳的女鬼泼去,女鬼们惨叫着向后退,很快逃得无影无踪了。 徐妙锦说:“鬼吓跑了,跟我追!” 没人响应,李谦说:“小姐,你吃豹子胆了?没被女鬼伤害,已经是万幸了,你还要去追?万一被更多的女鬼缠住怎么办?” 一个男仆也劝:“小姐呀,你又不是驱鬼的道士,这不是拿性命开玩笑吗?” 另一个则说:“你不怕,我们可怕,还留着脑袋吃饭呢。” 徐妙锦无奈,只得说:“你们这帮胆小鬼!那咱回去吧。”她趁李谦不注意,从地上拾起那几样从女鬼身上掉下来的东西。 他们的火把扔的扔、熄的熄,只有一支还窜烟带火地亮着,他们拥挤着过河去。 ? 画一匹马给一百两 柳如烟坐着一乘官轿来到景府门口,刚要驻轿,却看见一顶八抬绿呢大官轿先他一步抬到景府门口,前面有全副仪仗执事,他没仔细看,没发现这燕王爷的卤簿,只看见大大小小十几个包金红木箱子,摆了半条街。 柳如烟大为惊诧,不由自主地发问道,这是谁的仪仗呀,这么大的派头? 前面的轿夫早伸脖看明白了,这还用问?这么大一座北平府里,除了燕王爷,谁会有这么阔绰的排场啊!没看见王府的仪仗吗? 柳如烟这才仔细看清,前边两面青旗、两面白旗导引,绛引幡、四团扇、班剑、吾杖、立瓜、仪刀、响八节一样不少,真是王府仪卫的排场。柳如烟十分纳闷,朱棣来景家干什么?他心里忽然咯噔一沉,不好,该不是旧话重提,燕王又来为世子提亲吧?此次景展翼随父上任,柳如烟本来就几分疑惑,看来这并不是空穴来风啊。 轿夫把轿子前倾,等着柳如烟下轿,见他坐着不动,就说:“柳老爷,下轿啊。” 柳如烟看见景家的大门敞开,燕王的全部仪仗鱼贯进入院子。柳如烟沮丧地对轿夫说:“不下轿了,走,回衙门去。” 两个轿夫相互看看,只得抬起轿子向后转。 景清不在,他还在布政使司衙门里。景家只有景展翼在画她没画完的群马图。院子里的喧嚷声惊动了她,她推开窗子一望,满院子是包金红木箱子,到处是王府护卫和仪仗,景展翼料定是燕王驾到了,她又纳闷又有几分慌乱,正不知怎么办好时,只见燕王朱棣已经在第二进院子下了轿,气宇不凡地向正房走来。 景展翼大声叫管家,管家却不知跑哪去了,没人应。 进来的是贴身丫环,景展翼发火道:“管家呢?真是反了天了,这是怎么回事?谁叫他们进来的?” 丫环说:“姑娘小点声吧,别说管家,就是景老爷,也挡不了驾呀,你知道他是谁吗?他就是燕王殿下呀,快换上衣服出去迎接吧!” 景展翼说:“别说他是王爷呀,就是皇上又怎么样?我不认识他,他又不是我请来的,我凭什么要去拜见他?” 这话还没落地,朱棣已经跨进了客厅,他后面跟着刚从南京“放火”回来的袁珙,依然是道家装束,只是已无须再有疯状。朱棣笑吟吟地接上景展翼的话茬说:“小姐说的对极了,本藩确是个不速之客,理应拒之门外,不怪小姐不欢迎。” 这一说,景展翼反倒不好意思了,她只得道了个万福说:“对不起,民女不知道是王爷驾到,多有得罪。” 朱棣仔细地打量着景展翼,显然为她的惊人美丽所倾倒了,竟然有点忘情,有点失态,这让景展翼大为不好意思。她想找借口躲开,正好管家进来,景展翼就说:“去衙门告诉老爷了吗?请他快点回来。” 管家说已经打发人到衙门里送信去了。 景展翼便想抽身退步,她说:“快给王爷上好茶。我就失陪了。” 但朱棣叫住了她:“小姐请留步。” 景展翼不情愿地停下,不敢看他,她从眼睛的余光可以感受到,朱棣那咄咄逼人的目光一直在她脸上、身上盘旋。 朱棣说:“你父亲没回来之前,小姐就不能陪本藩坐一会吗?” 景展翼无可推托,只好留下,她说:“王爷请上座。” 朱棣环顾客厅,没有什么像样家具,墙上除了几张字画,可以说是家徒四壁。朱棣感慨地说:“景清果然是清廉之至,也太寒酸了点。” 景展翼回答得很得体,家父刚来北平履任,又是临时租的房子,也来不及购置家具。何况,家父本来不尚奢华,对房子、田产都不在意,一日三餐果腹就知足了。 朱棣说得很亲切,他说景清太见外,到了他燕王的治下,不就和回家一样吗?小姐不知道,当年令尊大人在宫中伴读时,彼此亲如兄弟,我们还在一个被窝里睡过觉呢。现在他却这么见外,有难处也不找我。 景展翼说:“这也是此一时彼一时呀。王爷固然念旧,可家父怎么好叨扰。” 朱棣接过丫环倒的茶,托在手上,忽然看见了案上的群马图,就走过去欣赏,他说:“我只知道令尊大人擅长山水,喜欢画虎,却不知又画起马来。”他认真看了题款和图章,讶然地回眸望着景展翼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原来是小姐的手笔?” 景展翼文静地回答,她不过是画着玩的,不能登大雅之堂,贻笑大方了。说罢走过去想把画卷起来。 朱棣说了声“且慢”,便又拉着袁珙过来,请袁道长一起来鉴赏鉴赏,他问袁珙,这马画得如何? 袁珙说他不懂画,但他说,看这马画得很像,像真的似的。 朱棣笑了,他的品评标准就不是“像”了,朱棣说画得形似不难,神似才是真功夫。他称赞景展翼的马形神兼备,这马画得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太难得了,他进而要求景小姐把画送给他,问她舍得舍不得? 景展翼推托说,这可不敢,她不过是随便涂鸦之作,登不得大雅之堂,哪敢拿出去献丑啊! 朱棣笑了:“小姐不会是待价而沽吧,我给润笔费。”他回头问袁珙,让他估量,看值多少钱? 袁珙说:“还不值二两银子呀?” 朱棣抚掌大笑:“好你个袁道长,你狠了狠心,才出价二两,这不是骂人吗?告诉你,好画价值连城啊。” 他回过头来,对景展翼说:“这样好不好?我按这画上的马匹数给钱,一匹一百两,一共是八匹,我出八百两,如何?小姐肯出让吗?” 袁珙大摇其头道:“天呐,画的马倒比真马值钱了。小姐,你就每天画马卖就发财了,用不了一年,就富可敌国了。” 景展翼说:“道长还当真啊?王爷这不过是开玩笑而已。” 朱棣说:“我可是认真的呀!” 正在这时,管家来报:“小姐,老爷回来了。” 景展翼趁机站起来往后门走:“王爷,有家父陪,我就告辞了。” 客厅里只剩下朱棣和袁珙二人了,朱棣站在群马图前发呆。 袁珙注意观察着朱棣,试探着说:“想不到景清有这么一个国色天香的女儿,殿下从前见过吗?” 朱棣摇摇头,一副怅然若失的表情,他说:“只听说他有一个女儿,娴静典雅,却从未见过,想不到这等楚楚动人。” 袁珙揣度着朱棣的心理说:“其实,若早知她这么香艳可人,本应当纳为燕王妃的,又何必……” 朱棣脸上的悔意极为明显,他轻轻一叹,刚要说话,外面已有人喊“景大人到了”,朱棣便向外迎去。 ? 事办迟了就不好办了 在景府大门口,一脸热汗的景清没等大轿停稳,就急匆匆地下轿往府里跑,他一见满院子的红木箱子,大为惊愣,沉思有顷,不得要领。 一见景清汗水淋漓地赶回来,朱棣从客厅里迎出来,说了声“对不起,我这不速之客来打扰景大人了”。景清一路走一路说:“下官不知殿下驾到,有失远迎,慢待,得罪了、得罪了。” 朱棣把自己的大折扇递给景清让他扇凉。景清谢过,没有接,他从丫环手上接过面巾揩了汗,说了声“殿下请”,朱棣竟亲切地拉着他的手一同步入客厅。 分宾主落座后,寒暄了几句,景清又说起“慢待”的话。朱棣脸上始终漾着笑容,他有意踱到案前,站在群马图前,说他一直在赏鉴令爱的群马图,大饱眼福啊,怎么能说是慢待呢。 朱棣见景清在打量袁珙,就介绍说:“对了,你们还不认识,这位就是我的朋友袁道长。” 袁珙冲景清一拱手:“贫道袁珙见礼。”景清说他早有耳闻,听说善相面,足智多谋。 袁珙说,谬传而已,不过是跟着殿下混一口饭吃。他说自己不懂丹青,也觉景大人爱女这画画得好,这马画得如此传神,简直是呼之欲出,难怪王爷要出大价钱。 景清以谦词应对,小女不过是涂鸦而已,让殿下和袁道长见笑了。 朱棣说他方才一匹马出一百两银子,小姐还不肯卖呢。 景清愕然说:“殿下见过小女了?” 朱棣说:“是呀,你女儿知书达理、才艺双绝,你真有福气呀。” 景清显得有点忐忑不安,女儿是他的骄傲,他却并不想让朱棣见他女儿,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心理,家有万贯家私可以夸富,有一个倾国倾城的女儿,却未必是福。他见朱棣还一直站在画前,就说:“快请坐呀。”回头又令门外的仆人快换茶来。 宾主重新坐定,景清见朱棣仍在画前不动,就说:“殿下若真不嫌弃,我就替小女做主,这画就送给殿下好了。” 朱棣竟喜出望外地亲自把画卷了起来。倒是袁珙笑道:“殿下何必性急如此?” 朱棣半开玩笑地说,他动手迟了,怕景大人又反悔了,岂不失算?几个人都哈哈大笑。 景清透过敞开的窗户,瞄了一眼院子里的箱笼,惴惴不安地说:“殿下有事吩咐下官一声,我去就是了,怎敢劳动大驾?” 朱棣说,有求于人,就得虔诚啊。景清只得硬着头皮发问,不知殿下有何见教? 朱棣的目光转向院子,问他看见院子里的那些箱笼了吧?那是定亲的礼,他今天就是来办这件大事的。 景清大惊,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又旧事重提了呢?八年前,不是因为景展翼与燕王世子朱高炽的生辰八字不合,犯克,才作罢的吗? 朱棣自有应对的词,他说当年推算八字的人,不过是平庸之辈,只会照着易经就事论事,不懂大千世界的变数。他把高炽和展翼二人的八字写给袁道长,他就有相反的结论。 袁珙的看法确与别人大相径庭,大凶往往是大吉,相克转过来就是相辅、相成,景大人女儿的八字是贵为后妃的八字,而燕王世子的八字就更不用说了,在他看来,这桩姻缘是天地作合呀。 景清一时猜不透他们的用意,但他反应很快,他故意叹息地说:“这是小女没福了。” 朱棣讶然,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景清道:“既然殿下家不娶小女了,小女总得要嫁人吧?” 朱棣心里发凉,他不相信会这么巧,马上追问,不知所字人家是哪个府上? 对不上账是应对不过去的,景清便硬着头皮说,是一位翰林,叫柳如烟。朱棣说:“哦,我仿佛听说过,是哪一科的状元吧?” 景清回答是丁丑科的,学问还好,人品也不错。他日前奉旨到北平布政使司来了。 朱棣脸上是明显的失落,他说:“好,好,真是失之交臂呀。”他扭头笑着对袁珙说:“先生不是说景清的女儿与我的世子是天地作合吗?这怎么说?”意思是说,也不灵验啊。 袁珙说:“殿下岂不知,世间的事是充满变数的。” 朱棣索然无味地站起来,说:“打扰了,那就告辞了。景清兄,我是怀抱一盆火而来,你可是兜头给我泼了一桶冰水呀。” “抱歉。”景清说,“这也许是定数、是天意。八年前提婚时,如果遇到袁道长这样的高人,也许就不会有今日之憾了。” 朱棣不忘亲手拿了群马图,对景清说:“总还不是空手而归,多谢了。”说罢便和袁珙往外走去,那些笨重的箱笼也相继抬出了院子。 景清一直送到大门外,看着朱棣上轿而去。回程路上,朱棣坐在大轿中,袁珙骑驴傍轿缓行。 朱棣怏怏的,他不相信景清的话,真有这么巧吗?景家小姐真的许了人家?但看景清那么从容,又不像是骗人,这事也骗不了人。 袁珙却不以为然,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关系? 朱棣叹息地说:“无缘对面不相逢啊。” 袁珙早摸到了朱棣的心思,他猜朱棣今天一见了景展翼,就后悔了,早知她如此美貌有才,何必给世子提亲?还不如自己纳为王妃。他问朱棣,后来怎么还是不改初衷?满可以改口啊。 朱棣虽有此意,但也不能过于荒唐,摆了满院子聘礼,总不能说是为自己纳妃的吧?那也不该他亲自登门的呀。何况,徐王妃那一关怎么过?他叹口气,现在还说这些有什么用了?亡羊补牢?! 袁珙却笑道,亡羊补牢也不为晚,就看殿下有没有心思了。朱棣心灰意冷,有心思又能怎么样?难道还能从姓柳的手中把人夺来吗? 袁珙并不以为非,他说,这也是事在人为呀! 朱棣一愣,问:“先生有什么好主意吗?” 袁珙显得胸有成竹,他只要求燕王殿下告诉他,朱棣是否一定要把景展翼弄到燕王府里来? 这还用说吗?想一想景展翼那娇美的面庞和大家风范,朱棣都忍不住怦然心动,朱棣只是不想弄得满城风雨才好。景清是朝中名臣,又是他的故交,他也不能不顾及名声。 袁珙笑笑,这个他岂不知?他还会给朱棣泼一身污水吗?朱棣受到极大的鼓舞,不禁心花怒放,他渴望着世子妃变成燕王妃。 第八章 为麻痹对手,主动将自己置于任人宰割的境地 真话不对小人说 那天晚上徐妙锦驱鬼时捡回来的东西,现在摆到了她的梳妆台上,原来是一堆假发,是用麻织的,还有一个半尺长的舌头,是用红布缝的。她在手里摆弄着,什么都明白了,不禁冷笑。 丫环桂儿端了洗好的衣服要出去晾晒,路过时斜了徐妙锦一眼,问她又摆弄什么呢? 徐妙锦让她关上门,点手让她过来。神神秘秘的。 桂儿不知怎么回事,真的关上门,放下衣服走过来,一见了假发、假舌头,就问:“这是什么呀,怪吓人的。” 徐妙锦告诉她,这就是那天晚上从鬼身上掉下来的。 桂儿摸摸假发、舌头:“这不是麻织的吗?这舌头是红布缝的呀。”她忽然恍然大悟了,小姐是想说,那天的鬼是假的,是人装的? 徐妙锦点头,正是,她早疑心了,果然证实了。桂儿觉得不可理解,这可怪了,平白无故地吓唬人干什么呀? “傻丫头,不会动动脑!”徐妙锦分析,为啥吓唬人?还不是因为她总想到槐树林子里去,人家用这法子阻拦她吗? 桂儿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不让去槐树林子里呀?再说,不让谁去,也没理由限制徐妙锦的行动自由啊。 徐妙锦相信自己的猜测不会错,这只能说明,槐树林子里有见不得人的东西。不让她看,她还非看不可。 桂儿劝她多余自惹烦恼,不让看就不看呗,较这个真干嘛,这又不是自己的家。 徐妙锦说:“你懂什么。”她见李谦从窗下过,就用块手绢盖上了“鬼物”,装着拿起花撑子要绣花。等李谦走过去,她才说:“这个小保子不是东西,肯定是他找人装神弄鬼的,看来,燕王派他来服侍我是假,监视我才是真的。” 停了一下,她又叮嘱道:“桂儿,从今以后,什么真话也不能对小保子说,记住了吗?” 桂儿说:“记住了。” ? 不攀富贵就只好委屈自己 朱棣闯入景府的事过去好几天了,景清仍像在一场混混沌沌的噩梦里,心里觉得不托底、不踏实。景清深感忧虑,他对女儿景展翼说,这真是没想到的,事隔八年,燕王又想起来旧事重提,弄得他手足无措。 景展翼还是挺满意的,父亲还是能够随机应变的了,说女儿已许了人家,就是天王老子也不好相强。她知道,这是不得已憋出来的下策,从父亲的话里话外猜测,景清并不甘心把女儿嫁给柳如烟,这回可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看你怎么反悔! 景清忧虑的可不是柳如烟,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燕王鼻子下长着嘴,他会去打听的,万一柳如烟说根本没此事,他反倒弄巧成拙了。 景展翼问她父亲,到底是什么打算呢? 景清说:“你能让柳如烟承认有这回事吗?”尽管他心里并不情愿,也比女儿进燕王府强。八年前如果做了这门亲,也就罢了。现在不同了,朱棣与朝廷闹到你死我活、水火不容的地步,作为朝臣,他只能无条件地站在皇上一面,这个时候与朱棣结亲意味着什么,他还不晓得利害吗? 景展翼知道父亲想的是什么,她当然希望将错就错,这正对她心思。景展翼就笑着将了父亲一军,让柳如烟认账,这倒不难,他巴不得的。但不知父亲是真想将女儿许配给他呢,还是拿他当个盾牌,抵挡一下,事后再把他一脚踢开? 景清明知故问,他问景展翼自己的意思,是不是愿意。他看柳如烟往景家跑得挺勤的,这次又讨来个北平的差事,据景清看,都和景展翼有关。 景展翼便索性反宾为主,把事情挑明了,既然父亲对柳如烟的印象并不好,那又何必勉强呢。 景清承认,这正是他两难的原因。柳如烟风流倜傥,文采飞扬,又是状元郎,在一般人眼里,很不错了。但景清眼光高,又加上女儿才貌双全,他难免挑剔。更不托底的是不知他根基如何,景清是很注重根基的,根不正苗必歪。况且他有一种感觉,柳如烟脚下发飘,不够厚重。 景展翼笑着反击父亲,那女儿嫁一个腐儒、老学究一定是厚重的。 景清说:“我知道你中意他,唉,事急了,为父也没有可能祖宗三代地考察他的根基,这样好不好?这事也不能请媒人传话了,索性由我出面去找他谈,如果他愿意,就把生辰八字的庚帖送过来,下个聘礼,立个婚约,把日子往前提以遮人眼目,这事就算下定了,你可愿意?” 景展翼羞涩地点点头,停了一下,她又好奇地发问:“父亲为什么不肯让女儿到燕王府里去当世子妃呢?这不是更光彩、更令人艳羡吗?” 景清叹息连连。他是个务实的人,在他看来,登高必跌重。若讲心里话,他更希望女儿嫁一个人品好、老实敦厚、自食其力的普通百姓,粗茶淡饭,却平和无风险,吃得香、睡得安稳,得以善终。他举大明王朝开国勋臣宿将的例子,不管位高至公侯还是宰相,有几个有好结局的,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胡惟庸案、蓝玉案,一杀都是几万人,有人根本不沾边也冤死了,哪有升斗小民快活。 这些都是实情,但景展翼以为,父亲不让他进燕王府,恐怕还有更深的考虑。 女儿真是太聪明了。既如此,景清也就不好再瞒她。景清说:“看来什么也瞒不过你。” 景清说,夹在两个权力轮子中间的结局,必然是碾成粉末。在朝廷和各藩王间的火并已经开了头,燕王注定是朝廷的心腹大患。鹿死谁手,都很难说,但这场角逐是肯定无法避免的,他干嘛要把女儿推到火坑里去呢。 景展翼玩笑地说:“父亲最好测一卦,如果能算准燕王可取胜,那女儿日后由世子妃而王妃,再到皇后,都是可能的呀。” 在景清看来,燕王即使夺了皇位,也是万世唾骂的乱臣贼子,谁愿去一同背这个骂名吗? 景展翼笑了,这才是父亲的真心话。她由衷地敬佩父亲的节操,他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 ? 得人心是为了得皇位 燕王府内书房院子成了书籍的海洋。遵照燕王指令,郑和正带几个太监在门外晾晒书,朱棣爱书,怕生虫子,每年都晾晒这些书。 书房里,景展翼那幅群马图已经挂在了正面墙上醒目的位置。此时朱棣站在图画前久久地凝视着,神情既兴奋而又沮丧、怅惘。景展翼那楚楚动人的面容一再从画里显现,弄得朱棣如醉如痴。天下不乏美女,燕王宫里也同样是美女如云,但像景展翼这样才高八斗的丽人,却是凤毛麟角。 他太沉醉了,以至于连袁珙进来他都没有看见。袁珙轻声地、用近乎奚落的语气说,殿下还在为失掉一个中意的太子妃而苦恼吗?朱棣这才从恍惚中警醒过来,问他什么时候来的?袁珙说他刚进来。 “快请坐。”朱棣明天早晨就要带道衍法师进京去朝觐了,他托付袁先生协助世子在北平留守,招他来,是临行前有些话再叮嘱几句。 袁珙仍然以为朱棣进京,实在是惊人之举,朝廷也万万想不到。殿下此举会赢得好口碑,谁说燕王要反?敢只身进京,就等于向天下人宣告,燕王一片赤诚,心怀磊落。 朱棣已经决定了,连护卫都不带,不带一兵一卒、一刀一枪,以证明他的诚意。如果他这样赤胆忠心,朝廷还不能容他,那就理在他手了,这也算后发制人吧。 袁珙提醒朱棣,不管怎么说,这毕竟是一步险棋。如果他们不顾公论呢?重则趁朱棣远离封国之机夺他的爵位,轻则不准燕王回来,改封在他处,那岂不是失算了吗? 朱棣也不是没顾忌过他们可能这样办,但他想最终朱允炆不会答应,他太知道朱允炆的脾气了。这倒不是因为他软弱,而是他有个心理上致命的弱点,他生怕人家说他不讲骨肉亲情,只要朱棣让他过得去,他一定不会对他赶尽杀绝。 袁珙的担心并不在朱允炆身上,朱棣只知道建文帝,并不了解皇上左右的那些大臣。 朱棣显得有些固执,声称自己心里有底。即使将来不得已起刀兵,他也要让天下人知道,不是他燕王要行篡逆,而是他们把他逼得走投无路了。他必须占着人心的优势,才能胜一筹。 既然他这样坚决,袁珙就不能再泼冷水了。袁珙要告辞,朱棣让他再坐一会,却又不说话,显得很犹豫,几次欲言又止。 袁珙意识到了,就表白心迹地说:“殿下还有什么要交代他办的,尽管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倒无须赴汤蹈火,朱棣所以吞吞吐吐,是碍于脸面。他期期艾艾地对袁珙说,有一件事,实在不好张口,请先生帮他办一下,他自己出面不好。 袁珙早洞察其心了,知道他心里躁动不安的是什么。袁珙望着墙上的群马图,狡黠地一笑道:“有了马,还想把马的主人也请到府中,是耶、非耶?” 朱棣用爽朗的笑声掩盖了自己的窘态,笑过,他也就不再隐晦了:“先生果然机智过人,像钻到别人心里一样。” 袁珙仍然似笑非笑,为主子,他理应效力。但他不知殿下是让贫道去聘世子妃呀,还是聘燕王妃? 朱棣的脸像挨了一记耳光。不过,要他办事,就不能顾及脸面。他只好说:“既然世子与景家姑娘八字不合,那就不必撮合了。” 袁珙心里想,八字合与不合,那还不是人嘴两扇皮吗?他笑了:“早该如此,这事好办。不过,人家景清当殿下面说了,他女儿己许了人家,不是待字闺中了,这怎么办?”他故意出了个难题。 朱棣说:“怎么来问我?办法你去想,谁让你足智多谋呢!” 袁珙假装一脸苦相地说:“殿下又害我去当恶人。” 朱棣并不买账,当恶人可不行,他告诫袁珙,不能让他背上强娶民女的骂名。既要把人弄到手,又不能有怨声。 袁珙故意叫苦说,那就更难了。 朱棣责令他,这事要速办,以免他们做手脚。朱棣不大相信景清女儿真的许了柳如烟,很可能是临时编出来搪塞他的。 袁珙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这好查,况且,即使真有此事,柳如烟也犯不着与燕王争。 朱棣不想给袁珙留下一个好色之名,就三分解释地说,他要景展翼,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也是实情。 善解人意的袁珙马上反应过来,他说他明白。女色对殿下不是重要的,燕王要的是景清这个人,让他成为他的左膀右臂。 朱棣很高兴,他说,景清、方孝孺、铁铉这些人,都是学问大、政声好、人品正的人,只要他们倒向燕王,就抵得上千军万马。袁珙让朱棣放心地进京,请殿下静候佳音,他从南京回来便有分晓。 朱棣并不托底,他怎么会这么胸有成竹?袁珙只是淡然一笑。 朱棣又忽然问他,这事的来龙去脉,他想告诉道衍吗? 袁珙知道他的本意,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回答得很妙,他是槛外人,不掺和人间事。 朱棣很满意,却又说:“你不也是道人吗?” 袁珙说得更风趣,道家是食人间烟火的,二人抚掌大笑。 ? 谈婚论嫁要看家世 西山脚下的积水潭是几股山泉汇集而成的,潭不大却很幽深,碧青不见底,因常年遮挡在青松翠柏下,水中青苔缕缕,如女人的秀发在水中漂拂。更兼山崖垂下一条如链的瀑布,也直泻潭中,飞珠溅玉。 景清有兴致单独邀同僚晚辈柳如烟来这风景胜地游玩,本身就带有不寻常的色彩,景清是个拘谨古板的人。 是不是为昨天燕王去景府的事?是福是祸?多半是祸,那些大红箱子聘礼不是好兆头。柳如烟一整天心里都在打鼓,热锅上蚂蚁一般,如果不是行前太突兀,他今天本想去问问景展翼的,却丧失了这个机会,心里更没底了。 景清和柳如烟站在瀑布下水潭边,飞珠溅玉的瀑布呈雾状纷纷扬扬地打在脸上,凉丝丝的,很是惬意。柳如烟没话找话地说:“想不到西山风景这么美。景大人怎么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带晚生来游山呢?” 景清说:“躲开喧嚣的城里,讨个清静,说几句话。” 柳如烟打量着景清,在他眼目中,景清是个不怒而威的人。他说景大人是个方正君子,从来不苟言笑,怎么会有今天的放松和潇洒?真是判若两人。 “是吗?”景清笑笑说:“原来我在你眼里这么可怕吗?” 柳如烟说:“倒不是可怕,是可敬、可畏,时刻让人有一种仰视的感觉。” “来吧,坐一会。”景清显得少有的随和,率先坐到水潭前,脱了鞋袜,把脚伸到水里,凉丝丝的真舒服,他让柳如烟也随便一些,脱了鞋袜洗洗。柳如烟感到一下子拉近了距离,便也学他的样子下水。景清以拉家常的口气问起他的家世,问他父亲还健在吗? 柳如烟的父亲早年亡故了,他小时候很苦,受尽屈辱,尝尽辛酸。他七岁丧父,母亲给一个员外家浆洗衣服,辛辛苦苦把他抚养成人,所以他从小立志苦读,非争口气做人上人不可。 景清说,不容易,皇天不负苦心人,这是寒门出贵子呀。又问他父亲在日是做什么的?祖父又从事什么行当? 柳如烟说:“不好意思。祖父是喇叭匠,在乡下鼓乐班子里当吹鼓手,谁家有婚丧嫁娶、红白喜事,给人家吹吹打打。” 景清的脸上已不见笑容,但还抱一线希望地问:“你父亲一定很争气了?”柳如烟据实回答,后来他父亲也是子承父业,还死在这上头。那一次,班主领他们受雇于一户大盐商家办喜事,那家人家太吝啬,办完了事,克扣了一半工钱,连饭也不给吃就打发他们走人。班主气不过,就告诉吹鼓手们边走边吹送葬的大悲调,这可惹怒了事主,家丁拿着棍棒追出来一顿暴打,他爹跑得慢,活活叫人打死了。 景清的脸色显得很不好看,柳如烟这才察觉,知道景清很在乎出身,忙打住,后悔已来不及了,他自言自语地解嘲说:“看我,说这些陈年谷子旧年糠干什么。” “啊,没什么,”景清应付说,“你是从苦水里熬出来的,别忘本。”他已明显地失望了。 山风徐徐地吹过,树叶飒飒作响,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柳如烟忍不住了,他问景大人,把他约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不会是拉拉家常吧? 景清轻声一叹,说,事已至此,他只有明说了。 “大人请讲。”柳如烟说,有用得着他的地方请直说,他一定尽绵薄之力。景清说,这倒不是用他出力的事,点一下头而已,只是,景清终觉得有些唐突,也是没法子的事。 柳如烟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事这么难于出口啊?也许是不准他再与景展翼来往吧? 景清说:“你经常出入我家,我冷眼观察,你好像对小女有意,不知我有无高攀之嫌?” 柳如烟的心顿时狂跳不止,真是意外的惊喜,他说:“景大人这么说,晚生真的无地自容了,既然大人问到,小人也不敢说谎,晚生确实喜欢令爱,只是不敢开口,总觉得大人好像对我并不中意。” 景清反问,何以见得?柳如烟很机敏地从方才的家世对话里捕捉到了景清所思所想,索性迎上去直说。门不当户不对呀。他说,此前曾暗自下过决心,他不当到侍郎二品官,不上门求亲。 这倒令景清高兴,他笑了:“你这话是打我脸啊,难道我是嫌贫爱富之人吗?” 柳如烟说,景大人当然不会这么势利,可他自己确实自惭形秽呀。 景清说:“我今天约足下出来正为此事。你如果真有聘展翼为妻的想法,那就尽快把庚帖和聘礼送过来。” 这对柳如烟来说,真是喜从天降,他几乎跳了起来:“这是真的吗?我不是在梦中吧?” 景清笑道,当然是真的呀,岂可拿婚姻大事当儿戏。 柳如烟忙趴下去叩头:“岳父大人在上,请受小婿一拜。” 景清的表情似喜似忧:“起来吧,不必拘礼。” 接下去,景清无须再绕弯子了,开门见山。景清就单刀直入地告诉他,事情真相不能瞒他。昨天燕王突然带了很重的聘礼亲自上门,为他的世子朱高炽求亲。事情来得突然,事先毫无迹象,很有几分霸道。 柳如烟一听景清用了“霸道”的词,心里踏实了些,他听人说过,不是因为生辰八字不合,罢手了吗? “天晓得是怎么回事,”景清说,这次是带善占卜、懂星相的袁道人来的,据袁道人说,大克是大合,他的算法有别于常人。 柳如烟心里又七上八下的了,他心想,既如此,景大人为什么又来找我? “这不是很明白的吗?”景清说他不愿意。所以当即回绝了,他说小女早已许配给柳如烟了。话已说出去,他怕柳如烟不认账,所以必须尽快补个庚帖、补一份聘礼,日期往前提。 “原来如此。”柳如烟说,过庚帖、过彩礼,这都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他提醒说,景大人没细想想,燕王执意非要他女儿当她世子妃,这里有没有别的意思呀?景清故意问他,能有什么意思? 柳如烟毕竟是官场中人,看得深远。依他的见解,燕王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景清是朝廷里最孚众望的大臣,这次派他来坐镇北平,明显是补张昺他们几员武将的不足。在朝廷与燕王间角逐的棋盘上,他是可活全盘的一枚棋子,谁争到了他,就有稳操胜券的可能。 景清心里暗暗赞佩柳如烟的练达、成熟,嘴上却说,这未免太夸大其辞了。 柳如烟说:“一点也不夸大。更何况,燕王拉景大人又有前缘,你们是故交,能够彼此不隔心。” 景清点头,也许柳如烟分析得对。但他不可能为燕王所用,朱棣不管打什么算盘,也得落空。也正因为他不可能与他为伍,成为他的私士,女儿也就不可能嫁到燕王府去。 柳如烟明白了,这桩婚事,注定要披上他心有不甘的外衣了,他高兴的是毕竟得到了心爱的人,所以痛快地答应景清,回城后,就把庚帖过了,彩礼嘛,他在客中,未免囊中羞涩,他想回南京时再补。 景清却不同意。他岂是贪财之人?总要有件信物,可以搪塞燕王也就是了。 柳如烟想了想,当即从侧衣襟上解下一块日月玉珮,托在掌上说,这件日月玉珮虽不是什么贵重物件,毕竟是他多年随身佩戴之物,就请岳父大人收下,以为信物。 景清很高兴地接珮在手,说:“好,好,日月经天,江河行地,这是个吉利的兆头。” 第九章 舍不得儿子保不住权 有了胜算还不能高兴得太早 钟山之阳遍布莽莽苍苍的林木,以松柏和桧树为主。从南京朝阳门一直到灵谷寺,都有皇墙夹峙,在山势起伏的钟山上,埋葬着开国皇帝朱元璋。从钟山远眺,可以看见浩瀚长江在天际流淌,气势不凡。孝陵真是个风水宝地。 为了护陵,建文帝继位后,特地在此设立了孝陵卫,这里的兵丁职责就是每天按时在山上山下巡逻。 朱棣来钟山哭陵,泪出痛肠,那眼泪里混合着伤感、痛苦、迷茫、感激,也有别人无法体会的怨恨。没有躺在孝陵里的那个大人物,哪会有朱棣来到这人间走一回?朱元璋偏爱朱棣,是好事,也是坏事,大位未就,空惹来这么多烦恼,如朱元璋地下有知,能知道他此时此刻的心思吗? 已经祭陵完毕了,香烛的残烟犹在缭绕。朱棣站在神功圣德碑前好一会,甩开三个儿子和从人,单独与道衍走过石人石兽拱卫的神道,沿着流淌的溪水坡岸走来。已近黄昏时分,火球一样的太阳正从西面林海往下沉,像托在大海上一样。 朱棣和道衍漫步到小石桥旁,道衍知他内心一定如沸水翻腾,就问他来祭孝陵,有何感慨?朱棣说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很难用一句话说清。 道衍说,如果太祖地下有知,他一定很不安,很后悔。他是多么英明的一代帝王,他最怕看到的是身后的动乱,他为立储立嗣的事煞费苦心,熬尽了心血,为的是江山万代不易,最终他选择了一个不足以为他守业的弱者。这实在是他的悲哀。 朱棣认为可悲的在于传延下来的宗法,讲嫡长子继承,而非择贤者继大统。这连英明一世、不拘泥古法的朱元璋都没能跳出这个怪圈。 连民间都知道,太祖唯一中意的人是燕王殿下,也确实如此,文韬武略,也只有朱棣有乃父之风。道衍说,如果他真的后悔了,也许会在冥冥之中助他一臂之力呀。 朱棣四下看看,几个儿子都在很远的地方,他说:“先生慎言,这里不是北平,隔墙有耳啊。” 道衍笑笑,四维之大,何墙之有?如此空旷之地就不同了,谁也没这么长的耳朵。朱棣想想前天负荆闯殿,真有点后怕。 道衍笑道,有失必有得,殿下真敢破釜沉舟啊。刘邦成就王业靠韩信、萧何,刘备起家靠诸葛亮辅佐,太祖皇帝有刘伯温、李善长出谋划策,以殿下的大智大勇,是不必有军师的,自己就足够了。 朱棣不这么看,他固然不是没主见的人,但再强的人,也有缺失,红花也须绿叶扶,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呀。没有道衍法师和袁道长及时点拨,他不知会办错多少事呢。 朱棣击登闻鼓闯奉先殿,道衍可着实为他捏了一把汗。他这是以退为进、以守为攻,好险没叫人家将计就计,那齐泰、黄子澄可是正中下怀了。 说起齐泰和黄子澄,好厉害,朱棣恨得牙根发痒,如果不是建文皇帝没主意、心不狠,他的大印和册宝当场一缴,一切都完了,他可就是弄巧成拙了。 这正是冒险的好处。道衍说,冒险可能翻船,也可能胜算,利弊各半。现在好了,殿下是不虚此行啊,文武百官都亲眼目睹朱棣的坦诚无私,杀人不过头点地,他们再让朱棣过不去,理就全在殿下这一边了,这一招棋,实在太高明了。 朱棣并未解忧,也还不能高兴得过早,齐泰和黄子澄也不是白吃饭的。在殿上他们虽然想就势把他拉下马,可惜没成。如果他们事后不断地给建文皇上吹阴风,他一晃当,仍有危险。这和赌博押注一样,朱棣押定这一注了,他其实不是在争得时间,是在争得人心。日后一旦起兵,也得师出有名,让天下人心所向在我,那才能胜算。 道衍提醒他宜见好就收,夜长梦多,祭完孝陵,赶快走人。梁园虽好,毕竟不是久恋之乡。 朱棣却不打算马上走。他还有好多事要做,他这次回来,一是尽力消除朝廷对他的猜疑,二是要探听朝廷的虚实。他要广交朋友,皇亲国戚也要维系。现在削藩削得他们草木皆兵,他说几句仗义的话,也能得到日后的一份报答,这是一本万利的事。 道衍说:“你不怕他们趁机软禁你,不让你猛虎归山?” 朱棣的内心也不止一次地权衡过,齐泰、黄子澄恨不能一下子制他于死地。可建文皇帝会有所顾忌,他越是表现亲情,朱允炆越不敢下手,他怕落下个不仁不义的罪名,他吃亏就吃在太在乎口碑了。 道衍说:“你倒是把小皇帝摸透了。殿下这次不是要把世子三兄弟带走吗?能顺利吗?” 现在可不好说。朱棣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公平只是梦想,人的本性是贪 方行子进了宫,成了小皇子宫斗的武功师傅。这事很偶然,宫斗从小喜欢舞拳踢腿,总是要朱允炆为他寻师,也缠着总管太监宁福带他出宫去找师傅,宁福哪敢乱找?他忽然想起,在方孝孺家曾看见过有一个少年男子在院中习武练剑,那一定是方公子了,这当然是可靠的,他于是向皇帝提出建议。 朱允炆虽不喜武,却也希望儿子别像自己这样孱弱,有点武功也好防身,便答应去请方公子。他哪里知道,“方公子”就是方小姐。 方行子就这样将错就错地以男子身份进了宫,当了皇子的武功师傅。她的功课是每天早上训练宫斗一个时辰。 这天早上,一身男装打扮的方行子又在湖畔教七岁的小皇子宫斗练剑,她先演示了一套剑术,告诉他,这套降魔剑练好了,可以水泼不进,让他再演试一回。 宫斗便舞起剑来,方行子欣赏地站在一旁看着。 宫斗出了一身汗,累了,让方行子陪他去钓鱼,他说早晨鱼儿爱咬钩。她只得答应,早有小太监们拿来了鱼竿、鱼篓、鱼饵、小杌子。 朱允炆早早起来了,召来方孝孺,他有早起议政的习惯。他二人边走边说,见有人在钓鱼台上垂钓,就信步过来,观看他们钓鱼。 钓鱼人正是穿男装的方行子和小皇子宫斗,还有几个宫女。有几个太监负责上鱼饵和摘钩,把钓上来的鱼送入水中的鱼篓。 风很轻,吹皱一片湖水。大片的莲蓬互相碰撞,飒飒作响。一池荷花开得正艳,红绿相间,煞是好看。 朱允炆说:“你看荷花开得真好。”他记得去年太祖皇帝驾崩那几天,满湖的荷花无缘无故地都枯萎了,连这花草树木也有灵性。 方孝孺顺着皇上说,是呀,今年荷塘生机盎然,这是江山兴旺的好征兆。皇子宫斗忽然喊:“鱼漂动了!快提竿!” 方行子就势一提,钓上一条半尺长的金鲤鱼来。她摘下钩,把鱼托在手上,走近朱允炆说:“请皇上把这条鱼放生吧。”宫斗不肯,那不是白钓了吗? 方行子的举动令皇上欣慰,符合他的仁慈之心。方行子说她昨天晚上做了个非常奇怪的梦,一条龙落到了洗面盆里,她想这条鱼该是有点来历的。 朱允炆很高兴,他从方行子手上接过金鲤鱼,走近水边一松手,鱼跳入湖中,欢快地游走了。方行子递了湿巾给皇上擦了手。 朱允炆说起还是七岁生日那天,也像宫斗这么大,太祖领他到钓鱼台放过一次生。他记得祖父一口气放掉了一篓鱼,有几百条。 放生,不过是象征而已,方行子不明白,为什么要放那么多呢? 宫斗问:“是放着玩的吗?” 朱允炆说:“朕当时问了,太祖高皇帝说,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杀的人都是太多了。” 方行子明白了,原来他是想求得解脱呀。她又斗胆问朱允炆一句,陛下杀过人吗?迄今为止,朱允炆还真没杀过人,不管亲手杀还是借别人之手杀。在他看来,这也是施仁政,这总是好事吧? 方孝孺说:“当然是好事。周公治国就没杀过人。”其实他也无法考证古时候的真伪。 女儿嘲笑父亲说:“又是你的周公,言必称周公。” 方孝孺说:“那才是盛世楷模呀。”他一直想用周公和文王、武王来影响建文皇帝。 朱允炆想当一个在位之年,不杀一人的君王,他问方孝孺,能否办到。方行子抢着说:“这怎么可能!那些谋反叛逆者、害人的匪类、江洋大盗,也都不杀吗?不杀坏人,那只有看着好人被杀,对坏人的仁慈就是对好人的残忍。” 朱允炆说:“说得也是。” 方孝孺说:“天下只有大治,才有真正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那时就真的可以不用刑法、不用杀人了。我朝照现在这个样子治理下去,总会实现的。” 方行子却认为那只是梦想。有贫富就有不公,有不公就有不平,有不平就有铤而走险者,真正的天下太平是没有的,人的本性是贪欲、贪得无厌。朱允炆很吃惊,想不到她小小年纪,却把世事看得这么透彻。他沉思着,觉得她说的也很有理。 宫斗拿起剑催促着方行子说:“师傅,不钓鱼了,咱们还去练剑吧。”方行子让宫斗先给父皇练一趟降魔剑,父皇若夸他了,才能再教他新招法。 宫斗便在钓鱼台上拉开架势,走了一趟剑,舞到兴致上来,剑光闪闪,把小皇子包裹得风雨不透。方行子从湖里舀了一瓢水,向宫斗泼去,立刻反弹出无数水珠。等宫斗停剑立定时,他身上一点都没湿。 方行子说,功夫到了,舞起剑来,水泼不进,还可以吧? 朱允炆称奇道:“怪不得宫斗不爱读书只想练武呢,果然有长进。看来,皇子里有一个武将也很好啊。”他欣赏地打量着方行子说:“你果然很有神通,你进宫来吧,给朕当大内侍卫。”方行子不敢应,看着父亲。宫斗可高兴了,他极力怂恿说:“就让我师傅到宫里来当侍卫吧。”这样,他就可以朝夕求教了。 方孝孺试图拦阻:“这怕不方便吧?” 朱允炆看着方孝孺说:“这倒没什么不方便的,方先生是觉得当宫中侍卫辱没了令郎吧?”方孝孺哭笑不得,瞪了女儿一眼,怪她多事。事已至此,只好将错就错了,就说:“皇上能看中她,到大内来当御前侍卫,那真是家门有幸啊。她从小对练武着迷。她受了点高手真传,如果皇上不嫌,倒不妨来护卫皇上。” 朱允炆问方行子:“你可乐意?” 方行子巴不得的,连忙说:“愿为皇上尽力。”她从小恨自己是个女子,抱负和才干无法施展,没想到天赐良机。 宫斗欢呼雀跃起来,他竟然说,他跟师傅学好了武艺,长大了也给父皇当御前侍卫。朱允炆和方孝孺都笑了。方行子又带宫斗去垂钓,朱允炆和方孝孺沿着湖畔向前走去。 ? 临走之前,拍关键人物的马屁 回家路上,方孝孺不断地埋怨女儿,非要女扮男装,这回可好,看你什么时候再恢复女儿装?弄不好,这是欺君之罪呀。方行子却不当回事,说她一辈子当男子正合她意。当女儿有什么好?她只能终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有当宫中侍卫的机会。 方孝孺说不服她,只好听之任之,却多少有隐忧,一旦露了馅,这叫什么事,他怎么面对皇上啊! 晚饭还没做好,方行子换上女儿装,在她的房子里弹着琵琶,好久不弹,她觉得手都生疏了。 方孝孺在书房案前伏案批改文章,听着琵琶声在院子里回荡。 管家方仁进来禀报说:“老爷,燕王来了。”并随手递上洒金粉的大红拜帖。 方孝孺接过拜帖一愣,这一惊非同小可。不禁“哎呀”了一声,他怎么来造访?万万想不到啊,突如其来,迎接也不是,拒之门外也不是,叫他无所措手足。他最怕的是皇上和同僚们知道,他可是跳黄河洗不清啊,岂不有一只脚踏两只船之嫌。 在方孝孺拿不定主意时,方行子进来了,她说:“父亲早该想到的。朱棣一向有礼贤下士的美名,他的三个儿子又都是你的门生,于理于情,他都不该过门而不入啊。” 方孝孺与女儿探讨,燕王此来何意,应如何接待? 方行子笑道:“得了吧,我的夫子爹,你再把燕王上门的意图和你的对策探讨明白,人家早进来了,快换衣服吧。” 方仁早捧出了官服靴帽,女儿帮他穿戴,方仁说:“我先请燕王殿下到前面客厅里等吧。” 方孝孺说:“岂有此理!他是王爷,我得到大门外去跪接。” 方府大门、二门早已洞开,家仆分左右两列站班。方孝孺急步趋出,见朱棣带着朱高炽、朱高煦、朱高燧三个儿子早已下了轿,正在阶下等着呢。 方孝孺口里说:“燕王驾临寒舍,该先下个安民告示才是,免得我失礼。”同时跪下去要磕头。 朱棣马上双手扶起他来说:“这可使不得,先生是我三个儿子的业师,我来看望老师,我只是家长而已,岂敢受先生大礼?倒是先生该受我一拜才是。”他只是象征性地做行礼状,方孝孺马上拖住了他。 朱棣便折中地对三个儿子说:“你们快来给老师磕头,也算代表本藩了。” 不管方孝孺怎样拦挡,朱高炽还是带两个弟弟给方孝孺行了大礼。 方孝孺伸手礼让:“殿下快请。”并让朱棣在甬道上居中先行。 朱棣却与方孝孺手拉手地进了院子。 方孝孺本来要把朱棣延入客厅的,朱棣却执意去书房,他早听人说了,方孝孺的私人藏书,江南独一无二,他很想见识见识。 方孝孺无奈,只得把他让进书房。 一进入方家书房,一股陈年纸张和油墨气息扑面而来。朱棣望着张挂四壁的字画和琳琅满目的图书,他说:“一进先生的房子,便闻到了书墨香气,不像我们家,一股世俗之气。” 方孝孺说了一句“殿下太客气了,你说是书香之气,更多的人说是酸腐之气呢”。他笑着与朱棣分宾主坐定,朱高炽三兄弟打横分坐两侧。丫环穿梭般过来上手巾把、上茶和干鲜果品。 朱棣早就听蜀王说过方先生学富五车,只是无缘结识,去年在临淮关陌路相逢,又是个不愉快的见面。朱棣说过后想来,很抱愧。 方孝孺说,殿下奔丧,归心似箭,这也是人之常情,在下奉旨劝阻,也是基于太祖遗诏,这并不伤彼此感情。 朱棣道:“说得好。没想到,我的儿子们有幸受方夫子熏陶。” 方孝孺称赞世子和两位公子都是极其聪颖的,他方才还在批改他们的文章。方孝孺说,文如其人,个个都有不凡气质。 朱棣说:“过奖。”他转对朱高炽说:“高炽,把我送给方先生的礼物拿来。”方孝孺一听就不高兴了,也有几分惶惑,他说:“我知道殿下富有,可我不希望坏了我的规矩,我从不收学生任何礼物。不信,可问问世子和二位公子。” 朱棣早知道。但他一本正经地说:“本藩岂敢坏先生清规?我按孔圣人礼数,先生该不会拒绝吧?” 方孝孺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朱高炽已经呈上一束肉干,一共十条,干干巴巴的,很不像样子。方孝孺先是一愣,随即开怀大笑,说:“好,好,我收下这束修,孔夫子收十条肉干,我收了也不为过。” 朱棣也说:“孔圣人收学生的束修,不就是十条肉干吗?这礼物没使先生为难吧?” 显然,朱棣这举动博得了方孝孺的好感。他说:“如不嫌弃,殿下父子留下吃便饭,正好我也没吃呢,不知可赏脸否?” 朱棣很痛快地应承下来:“太好了,我非常想与先生多交谈几句,长长见识,只是不好意思叨扰。” 方孝孺说:“我也拿不出山珍海味来招待王爷,诚如殿下所言,一起说说话吧。”他吩咐守候在门口的方仁说:“你去告诉厨师,买点新鲜菜蔬,收拾一桌清淡好菜,还有,就用自家酿的米酒。” 方仁答应一声离去。朱棣突然问:“记得在临淮关相见时,方先生是带了公子同行的,公子不在吗?” 因方行子今天是女儿装,不敢让她露脸,方孝孺就笑着说:“不巧,犬子不在,倒是女儿在家。”他想,朱棣不会见他女儿? 却不料朱棣说:“何不请出一见?” 无奈,方孝孺便命门口的仆妇:“去把小姐叫来。” 仆妇去后,方行子很快来了,风摆杨柳地进来,美丽而又带着大家风范,她先向朱棣道了个万福,说:“见过殿下,恭请大安。”又转过去说:“世子、公子好。” 朱棣和三个儿子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美丽少女。朱棣说:“上次临淮关见到的是她弟弟,还是哥哥呀?” 方行子说:“是我弟弟。” 朱棣说:“长的太像了,太像了。” 朱高燧也说:“像一个人一样。” 朱高煦问:“在宫里教皇子武艺的,就是你弟弟吗?”他听说过,却没见过。 方行子看了父亲一眼说:“正是。” 朱棣夸奖说:“方先生课子有方啊。” 方孝孺说:“不行不行,自己的刀总是削不了自己的把呀。”他对方行子说:“给殿下添一杯茶,下去吧。” 方行子给朱棣倒了茶,犹豫了一下,也给朱高炽三兄弟添了茶,她发现,朱高煦一双眼睛一直在她脸上看,她装看不见,走了出去。 宴席上,果然没有鱼翅、燕窝、熊掌之类的山珍海味,多是菜蔬瓜豆,朱棣父子却觉得新鲜,吃得很尽兴,都说好吃,比皇宫的好吃,方孝孺忍不住乐。 觥筹交错,早已酒过三巡。朱棣说:“既然先生说他们三个大有长进,我很欣慰,我这次北归,想把他们带回去,你看如何?”他知道方孝孺是天子近臣,所以这话也带有试探性质。 方孝孺警惕起来,他才不表这个态呢。他说:“这是殿下自己的事呀。更何况,殿下需奏明皇上才是。” “那自然。”朱棣说,“如果方便的话,先生可否在皇上面前进一言?就说高炽他们兄弟学业有成,可以回去了。” 方孝孺在大事上可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说,这怕不方便。一来他只管教书,管不着他们的去留。二来,他读了大半生书,也不敢说学业有成,这不是自欺欺人吗? 朱棣很尴尬。朱高炽打圆场说:“父亲是想儿子想得太切了,这事怎么好求先生?父亲直接去问皇上,也许会放我们回去的。按我的本心,真想多留几年,以期跟着方先生有更大进益。”朱棣借坡下驴地说:“高炽说的是,我是思子心切,烧香没找对门。” 方孝孺深知皇上是不会放他们走的,这是唯一可以牵制朱棣的,他挽留朱高炽他们的理由冠冕堂皇。他说,让他们多在太学读几年书,有益无害,江南大儒云集金陵,这里有钟灵毓秀之气,讲做学问,总比北平强啊。况且,即便是要走,也要过了年根。 朱棣问他这是为什么? 方孝孺说,朝廷在张罗兰亭诗会,文人骚客谁不想躬逢其盛、一展才华?世子三兄弟实在不该错过这个机会。兰亭诗会是有这么回事,但是否一定要朱高炽他们参加,完全是方孝孺随口说的。 朱棣只得说:“方先生此言有理。我是想,让他们回去,过些时候,我把先生接过去,专门为我课子几年,岂不更好。” 方孝孺推托说:“好是好,我也愿意。只是皇上晨昏召问,我实在离不开呀。”朱棣碰了个软钉子,无言可对。 ? 首席大臣说朱允炆就缺手段 朱允炆的嗅觉和触觉都是很灵敏的,朱棣造访方府的第二天,他就知道了。散朝时,他把方孝孺留下,约他到御花园湖心亭坐坐。方孝孺立刻猜到,有耳报神把消息传过去了,幸好他心里没鬼,可以坦然面对。其实皇上不问,他也会奏报的。 皇上和方孝孺坐在湖心亭石桌旁,太监上了茶,皇上由天气说到唐诗宋词,又说到咸水鸭,漫无边际地东拉西扯。 方孝孺忍不住了,他说:“皇上把臣留下,是有话说吧?” 朱允炆笑道,没事时请教学问的次数也不少啊。 方孝孺说:“这次不同,皇上是听到什么风了吧?” 朱允炆笑了,不再拐弯:“是呀,听说燕王礼贤下士,带着三个儿子到府上去谢师了?” 方孝孺说,谢师也谢得很别致,不落俗套,送了十条肉干,真正的束修。朱允炆说:“这不是本来用意吧?” 方孝孺只能实话实说:“他想求我在圣上面前说句话,说他三个儿子都已学业有成,可以回北平了。” 朱允炆没想到会有这事,这可不像朱棣了,这不是太露骨了吗?他太急于让儿子离开南京,他不怕露了马脚吗? 方孝孺说,这是当局者迷吧。他没答应朱棣,他还会来求皇上的。 朱允炆说:“不放人,总得找点理由吧?” “理由是现成的,陛下也不妨这么说。”方孝孺说,他告诉燕王,说年尾朝廷要在浙江兰亭办兰亭诗会,他说让燕王的几个儿子与会后再走。这样不是可以拖延时间吗? 朱允炆并不认为这是上策,这只能搪塞一时,兰亭诗会后又怎么办?皇上还想把他们三人一生一世扣在南京啊?方孝孺说,半年后,我看鹿死谁手,也该见分晓了。这话也是,朱允炆点了点头。 方孝孺接着说,这几天,他一直忐忑不安,心里不能不为燕王的不宣而到担忧。 朱允炆认为方孝孺说得很对。朱棣回京,在朝野上下刮了一场大风。朱允炆问他有何说法? 方孝孺说:“臣说了也没用。” 朱允炆说:“这叫什么话?有别人这么说的,没先生这么说的。朝臣中有人很嫉妒你,认为朕对你的话言听计从,连恢复西周井田制都听,说朕是复古皇帝呢。” 方孝孺说,齐泰的话是对的。燕王回京,可没闲着,这几天,忙着拜访在京各亲王、公主、郡主,他想扮成哀兵,博得同情。他敢回来,他是想让人们明白,他光明正大,心里没鬼,绝无反意。 朱允炆很犯愁,朱棣这一招出其不意,很高明。朱允炆还真不好下手,齐泰他们主张趁这机会削他藩,这恰恰不是时机,朱允炆怕天下人指责他。那是皇上太仁慈为怀了。方孝孺趁机再次建议,即使不削他封号,不治他罪,也该趁此机会调虎离山,把他改封到长沙,或南方随便什么地方,那他就是虎落平阳了。 听了方孝孺的话,朱允炆很奇怪,方孝孺是最宽容的老夫子了,他也会有此奏议?方孝孺说,连他这老夫子都被逼出了这样的想法,可见当机立断处置燕王是多么急迫。倘这次坐失良机,再放虎归山,那朝廷就只好等着自食恶果了。 朱允炆说他这几天睡不好觉,也想不出好主意来。也许,朱棣是真心悔过,不想与朝廷作对。那天在奉先殿上哭得震天动地的,连朱允炆都很伤感,毕竟是他的亲叔叔啊,他已经连削五藩了,那五藩又毕竟是有过失、有人告发的。燕王就不同了,他对社稷有功,地位举足轻重,但凡能相安无事,也是社稷之福。朱允炆想再找他叙叙亲情,人心总是肉长的,他难道不明白,想谋夺大位又谈何容易,又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他不怕遗臭万年吗? 方孝孺摇头叹息着说:“看来臣的话皇上很难听得进去了,唉,太祖的聪明才智都传给了皇上,只有一样,皇上没有学到手。” 朱允炆问:“是什么?” 方孝孺苦笑:“还用臣说吗?” 朱允炆明白了,也不想细问了。方孝孺一定想说,他没把太祖高皇帝的权谋和威猛继承下来,这么说是客气的,方孝孺没说出口的词也许更挖苦、更难听。 与朱允炆一样,朱棣也不轻松,紧张地与朱高炽等三个儿子磋商,他最害怕的是朱允炆也拿出什么兰亭诗会来阻挠,方孝孺不是已经吹过风了吗?他不知道是不是朱允炆的旨意。 朱高煦生怕自己被扣下,不管怎么说,他是一定要跟父亲回北平去的,人质的滋味他受够了。他暗示,世子地位显赫,当人质合适。 朱高燧也说:“当初本来没二哥事的,可是你抢着挤进来。我反正是回去,走一个我也走。真留人质也不用留三个呀。有大哥就够了。” 他们一致想牺牲兄长,令朱棣很生气。朱高炽并不恼怒,他毕竟考虑得周严些,他明白,这不是想怎么着就能怎么着的,这要听父王的,也要审时度势,小不忍则乱大谋,非要留一个人质,他愿留下。 朱棣满意高炽的成熟,这话说得对。他难道愿意他们留在这是非之地吗?不让他们离开京城,是当初始料不及的。朱棣现在还没有向皇上提及此事,还不知道是个什么结果。朝廷以为有燕王三子在京城,朱棣就不会反。这是皇上仍有可能不放行的原因,朱棣并不乐观。 朱高煦出了个主意,约定个时间,分别从京城溜出去,在江北浦子口会合。 朱高炽想的深远一些,这恐怕不是能不能溜出去的事。 朱棣说:“高炽说对了,溜出去不难,可人一溜出去,势必引起轩然大波,给人以口实,他们就有理由对我下手,这是万万行不得的。” 朱高煦说:“那就不管我们死活了?” 朱棣说,这是他最焦虑不安的一件事,带他们回去,也是他这次回京最主要的目的,他要儿子们别着急,他准备向皇上提这事,要走,必须名正言顺地走、大大方方地走,否则必招至灭顶之灾。 ? 要兵权就不能要儿子 朱允炆又站在谨身殿群虎图前出神,怎么看怎么觉得深刻,画意入骨三分,他不由得想起了绘画人景展翼的娇媚模样,也不知她在北平怎么样。 这时宁福进来细声细气地说:“回皇上,齐泰在殿外面等着呢。” 朱允炆这才转过身来:“叫他进来吧。” 他刚坐定,齐泰趋进殿里,匍匐叩头:“臣恭请皇上圣安。” 朱允炆说了声“赐座”。宁福便拿了一只矮凳放在离朱允炆一丈远的地方,齐泰告坐:“谢皇上。” 朱允炆开口就问他想得怎么样了? 齐泰不卑不亢地说:“启禀皇上,臣想得怎么样都没用,关键是皇上想得怎么样了,皇上要下决心才行。” 这话对皇上说,口气有点不恭,朱允炆也不责怪他的倨傲无礼,长吁一口气,何尝不是这样?他知道齐泰他们想干什么,只是容易陷他于不义呀。 齐泰还想说服皇上,当初削周王,皇上不也瞻前顾后难下决心吗?后来又连削四藩,不也没天下大乱吗?有人预测,罢周王,燕王必反,燕王不也没敢怎么样,反而到京来负荆请罪吗? 这倒是。但朱允炆以为,若削燕王,毕竟不同,这是一座搬不动的大山,会举国震动,不得不慎重。 燕王权大势大,是一块不好啃的骨头,这是实情,可齐泰以为,现在他送上门来,是虎,也是落入陷阱的虎了,圣上还怕他什么? 如果朱棣嚣张无理,朱允炆倒好办了。他这次回京,一切都不越礼,循规蹈矩,连见他三个儿子都事先奏准,朱允炆感到无懈可击,没有理由对他下手啊,那势必会惹火烧身。 齐泰承认,这正是燕王高明之处,装出一副重亲情的可怜相,迷惑人心,使皇上不忍心废他,他正是抓住了皇上仁慈的弱点了。 朱允炆反感地说:“怎么,朕仁慈也成弱点了?” 齐泰忙说,他不过是极而言之。还是再三请皇上痛下决心,千万别坐失良机呀。 朱允炆左右为难。这几天燕王又连上折子要见他,他已决定在宫中赐宴,请燕王再来一叙,他答应看情形再说。齐泰断定,朱棣见皇上没别的事,必提出让他三个儿子与他同回北平。 朱允炆认为,这本是人之常情,不允许呢,不近情理,放回去呢,又连一点制约都没有了。万一他真的包藏祸心怎么办? 齐泰不得已退了一步,即使皇上不听他言,不肯处置燕王,也绝不能把他三个儿子放回去。不能一错再错、一误再误。 朱允炆并不承认有错有误,他还有些犹豫。 齐泰喟然长叹,心里想,当断不断,自受其乱啊。 朱允炆也不想冷了臣子的心,他虽不想在南京处置燕王,也并不是对他放心,他已想好应急办法,防北方有变。 齐泰说:“怎样防呢?” 朱允炆准备让兵部以防边为名,调集重兵驻守开平,可牵制燕王,使他不敢轻举妄动。 齐泰不得已而求其次地建议:还可以以边情为由,将燕王所辖军队也调驻开平,由朝廷统一指挥,这样,他的亲兵就所剩无几了。而且这道上谕最好在燕王回到北平前,当着他的面下达,让他自己下令,自削其兵柄。 朱允炆接受了,点了点头。 ? 一直暗中盯着敌人 入夜,燕王府后门开了,在朱能和张玉指挥下,几百匹骏马被赶入府中。隐蔽在树后的葛诚都看在了眼里。 葛诚没有料到,在他身后也有人监视他,这人正是小保子李谦。 葛诚看着一个小太监亮出腰牌走过吊桥,他才放心地掉转身往回走。这一切依然在李谦的监视之下。 葛诚把所见的事写成了一个简易的折子,重金贿买一个进京办事的小太监,让他亲手交给后宫总管大太监宁福。这个内宫太监是给朱高炽三兄弟送衣物的。 骑马上路的小太监刚到通州,迎面过来一队马队,这些人在小太监跟前下马,把他团团围住,为首的正是张玉,李谦也在其中。 送信小太监有点发毛,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挤出笑容说:“是张将军呐?这么巧,怎么碰上你们了?” 张玉问:“你这是上哪去呀?” 小太监说是奉徐王妃之命,给世子他们送衣服去。怕人家不信,他拍了拍驮在马鞍子上的两只箱子。 李谦冷笑着说:“这谁不知道。没有别人让你捎封信什么的吗?” 小太监嘴硬地一口咬定没有! 张玉不耐烦了,说:“给我搜!” 小太监被拖到路旁一块谷子地里,李谦带头,剥衣服、脱鞋,连帽子里也翻。最后李谦用刀撬开他的鞋底子,从他鞋底子的夹层中搜到了一封信。马上交给张玉:“哥,翻着了。” 张玉看了看,问小太监:“这信谁让你带的?带给谁?” 小太监吓得直筛糠,他也不敢随便供出长史葛诚啊,就谎称是一个不认识的人,叫他捎给南京他一个亲戚。 李谦拧着他的耳朵说:“早盯着你呢。你不是收了人家五两银子吗?你不说,就把你活埋在这儿。”他指了指路旁的一个土坑。 张玉不让李谦吓唬他,连哄带劝地让小太监说实话,答应给他翻番的银子,十两。他若不说,就别想活了。 小太监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下,交代是长史葛老爷让他送的,让交给后宫掌印太监宁公公,别的他一概不知。 张玉把那封信揣了起来,把另一封事先准备好的信塞到小太监鞋底子夹层里,让他穿上鞋,照样进京去,该干啥干啥,不准说出真相,回来就对葛长史说信送到了,宫里宁总管若有回信,先拿来给张玉看,又问他记住了没有? 小太监战战兢兢地说:“记住了。” 张玉果然给了他两锭银子,然后派个人陪着他进京去,省得一个人路上没伴儿。小太监被逼无奈,有苦说不出。 ? 话里有话不点明 皇上寝宫殿外,宫中教坊乐师们演奏着祥和的宫中大乐,宫装舞女列队款款起舞。方行子作为宫中佩剑侍卫站在阶下。 宁福引导着朱棣绕过翩然而舞的宫女上殿时,无意中瞥了一眼方行子,有似曾相识之感,但因此时朱允炆已从殿里出来降阶相迎,他便没来得及多想。 朱允炆向朱棣一揖,说:“叔叔快请。” 朱棣故意说:“这臣怎么敢当。”他执意要跪拜。 朱允炆说:“这是在家里,朕理应行叔侄之礼。”朱棣便不再争,二人携手入席。宴席就摆在阶前,只有朱允炆和朱棣叔侄二人在宴饮,并无别人在座。朱允炆说他今天有意不找别人,叔侄二人好能清静地叙点家常。朱棣也说这太难得了。他说在皇家,天伦之乐尤其珍贵。这话多少有点旁敲侧击的味道。 朱允炆听出来了,故意装听不懂,不搭言。他不住地给朱棣拿宫中小吃和水果,显得很热情。他们边喝酒边看歌舞。 朱棣的目光又落到了站在殿外的方行子身上。他已猜到是方行子的弟弟了,却对朱允炆说:“圣上的佩剑侍卫,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朱允炆却说,这好像不太可能吧?他是刚进宫不久的。 朱棣眼前终于幻化出方行子和其父在临淮关拦阻朱棣南下的场面,他耳畔响着方行子那犀利的言辞:“尽人子之孝固然重要,皇命为上,这道理还用说吗?”“最大的孝是尊君命,忠孝不能两全时,当以忠为先……”继而,前几天在方家的场面又在他眼前重现,于是方行子忽而男装、忽而女装地在他眼前交替……这使朱棣困惑。 朱允炆并不知他为何愣神,就问,这歌舞比他燕王府如何呀? 燕王朱棣忙说,燕王府不过是年节凑个趣而已,怎敢与宫中教坊相提并论。好久不躬逢这样歌舞升平的场面了。最后一次在宫中看歌舞,还是太祖七十寿诞时,在坤宁宫。 朱允炆也记得那场面,那天太祖皇帝特别高兴,还即席吟了一首诗呢。这一切恍如在昨天。 朱棣替朱允炆倒满酒,举杯说,他这次回京,一路上看到的都是太平盛世的情景,他为皇上高兴,也为太祖开创的基业如此兴旺而高兴,他以臣子身份特别敬皇上一杯。 朱允炆与他轻轻一碰杯说,这都是托太祖之洪福啊,也有赖各位皇叔辛苦戍边啊。两个人的话都说得言不由衷,又都显得很真诚。 朱允炆只抿了一小口酒。朱棣说他常常感到有如芒刺在背,很不舒服,所以常常处在惶恐之中。 朱允炆说:“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朱棣的话显然是说给朱允炆听的。受人猜忌的滋味是最难过的。他知道,皇上最念骨肉之情,时时回护他们,但有些大臣就不一样了,唯恐天下不乱,在他们眼里,每个藩王都像时刻要谋反似的。他这次回京,与几位亲王、驸马相见,说到这些,大家都很伤感,同是太祖皇帝的子孙,彼此弄到这样地步,太祖如有在天之灵,不知该多么伤心呢。 说到这里,他又唏嘘泪下了,他一哭,朱允炆的眼里也是泪光闪闪了。他一时竟像亏了理一样无言以对。 朱棣利用这机会极力表白自己。为什么生生坐定他朱棣必反?他还是那句话,如果陛下也这样看待他,他宁愿现在就缴回大印和宝册,担恶名没关系,绝不能让皇上寝食不安,那真是他燕王的罪过了。 朱棣的表演还是成功的,朱允炆受了感动,他要燕王放心,若是他有此心,那天朱棣在奉先殿上缴大印,他早就顺水推舟了。 朱棣表示感激涕零,幸亏皇上理解他,厚待他,否则他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他好像一肚子委屈似的。 朱允炆又说,不过呢,朝中对他有种种揣测和担心,也是事出有因,朱橚的谋反罪,不是别人出首(指自首或告发别人),是他儿子朱有爋,这还有假吗?朱棣毕竟是周王的一奶同胞,让人疑心也是正常的,但无妨,事有事在,皇上并没有因此对他连坐呀。 朱棣再次说他感激皇上的宽大为怀。朱允炆说朝廷以国家安全计,也是担心变生肘腋。有些臣子完全是一片好心,担心汉代七王谋反、晋朝八王之乱的惨剧会在我朝重演。 朱棣表示义愤地说:“这怎么能同日而语?他们把太祖的子孙看成什么人了?” 朱允炆将了他一军,无事当然更好,他也不相信他的叔叔们会置江山社稷于不顾,甘当千古罪人。 朱棣摇身一变成了卫道者,他请皇上放心,秦王、晋王过世后,藩王中他居长,不敢自命可号令四方,但有他坐在那,谁敢越雷池一步,他会代天行讨的。 朱允炆说:“有叔叔这句话,朕也就放心了。”二人又饮了一口酒,朱允炆问他,打算什么时候回藩国去呀? 朱棣说他正要为此事奏报呢。他出来的日子也不短了,最近北元残余又不老实,常常犯边,他不太放心。 朱允炆说,北藩重地,离了燕王威慑是不行的。朱允炆说,就不多留叔叔了。顿了一下,他像是很自然地说起北边的事,朱允炆倒觉得军队统一调配为好,省得有事迁延时日,互相掣肘。 朱棣事先毫无心理准备,愣了一下神,旋即掩饰表露出来的不安说,唯国家进退为进退,他没有别的主张。 朱允炆很兴奋,趁机拿起一个纸单子,照上面的名字念,给朱棣留下少量护卫外,燕山中护卫指挥唐云,指挥佥事陈志、千户邱福、孟善、副千户陈珪,还有右护卫指挥佥事陈寿,千户陈旭、房胜、赵夷各部,都划归谢贵、宋忠一体统辖,允许朱棣跟前只留左护卫的指挥佥事张玉、千户朱能在燕王府,他问朱棣行不行,说完后,目不转睛地审视着朱棣的表情变化。 由于突兀,朱棣一抖,手里的筷子掉到了地上,这细节令朱允炆疑虑重重。朱棣很后悔,为了掩饰窘态,在小太监过来拾筷时,遮掩地说,这银筷子又重又滑,他向来用不惯。 为了消除他的不安,朱允炆也故意掉了一根筷子,然后笑道:“你看,朕也用不惯,平素朕只用乌木筷子。”回头令太监:“快换两双乌木筷子。”朱棣这才又心安理得起来,待太监给他二人换了镶银乌木筷子时,朱棣在手里掂掂,说:“这就顺手多了。” 朱棣赶紧接着方才的话题聊:“皇上别说调我属下的军队呀,就是调我,也是没二话。要不要我给唐云、陈寿他们写个手令过去?” 朱允炆没想到朱棣面无难色,这么痛快,这又增加了几分对朱棣的信任,他说:“不必了,让兵部去办就是了。” 歌舞暂停,朱棣又来了个先发制人,说他去拜访了方老夫子。他一来怕朱允炆早已知晓,万一不知,自己亲口道出,也显得心里没鬼,这都是在朱允炆面前取得好印象的机会。 朱允炆果然很高兴,他说这应该,能跟着方夫子念书,实在是福分,有他朝夕陪侍,连皇上都觉得大有进益。 由老师谈及弟子,一点都不显得陡。朱棣渐渐把话题拉到三个儿子身上,说他们在京中一年,长进不小,他问过方先生,方夫子也说孺子可教。皇上也一定有耳闻,他的老二过去是一读书就头疼的,打板子也未能使他改去顽皮浮躁之心,不知这方先生有何招数,居然让他浪子回头了。 朱允炆早就高看方孝孺一眼,若不怎么称他为天下读书人的种子呢。他的皇子宫斗才七岁,平时也是嬉戏无度、顽劣异常,可经方先生一调教,也大有长进,不再逃课了。 朱棣说:“这也是一物降一物吧?”二人都笑了,气氛越显得和谐、轻松了。停了一下,朱棣到底忍不住了,拐弯抹角地说他这几年,觉得身体大不如从前了,倦怠无力,时常发病,他感到自己老了,越来越不中用了。 朱允炆意识到他要由体力不支转到膝下不能无人了,却故意不往这上说,他说叔叔刚交不惑之年,春秋正富,怎么就说老了?看他熊行虎步的神态,身子骨挺健朗呀。 朱棣说他徒有虚表,不行了。人啊,到了晚景,都有恋子之情,皇上这个年岁是体会不到的。他此时特别能理解太祖皇帝晚年为什么想这个想那个的。他终于拐到这儿来了。朱允炆不语,静等下文。 朱棣又说,人一处于病痛中,就变得孤单脆弱,盼望子孙绕膝。他也知道,高炽三兄弟在京城受益匪浅,本应让他们继续深造,可是,他跟前确实不能没人,他们不在,大有膝下荒凉之感。所以他恳请皇上开恩,他这次北返,想把他们带回去。 朱允炆故意往一边引,这么说,叔叔是不放心他们在京城了? 朱棣忙说,臣不敢这么想。朱允炆说,当然可以回去,就是走,也不急在这几天。今年冬天,由礼部和翰林院主持,要在王羲之当年曲水流觞的兰亭开一个文人盛会,这正是世子兄弟显露才华的大好机会,岂能错过?他做主说,这样吧,兰亭诗会后,就送他们回去,好不好? 既然朱允炆说的与方孝孺一样,朱棣也就半信半疑,皇上不放人,他再急又有何用。他从朱允炆的口气分析,这是他们君臣早就商议定了的,看来不可改变,再坚持,会让朝廷生疑。他只得说,既然这样,就让他们在京师里多历练一段吧,只是让皇上费心了。 朱允炆说:“这不是说远了吗?他们都是朕的兄弟呀。” 又喝了一口酒,朱允炆问他回封国前还有什么事要办的吗?口气中含着关切。朱棣说:“没有了。”他又像忽然想起来似地说,还有一件事,想请旨定夺。皇上派到北平的翰林柳如烟,他看上了,燕王府里缺个有文采的人,能不能让柳如烟到他府里当个从五品的佥事。 朱允炆笑着说:“叔叔慧眼识人。那可是个状元啊,在朝廷里也很受器重。既然叔叔看中了,就照你说的办,回头让吏部拟旨就是了。” 朱棣说:“谢皇上。” ? 为了江山,父子含泪道别 办不成与子偕归的事,朱棣在南京一天也不想多待了,他怕夜长梦多。道衍更怕朝廷有变,随时都可以翻脸变卦,把朱棣改封他处,或下到牢中。朱棣便匆匆告别皇上和王族亲友,择日北归。 朱棣出城时,明明知道王公、驸马们都在聚宝门外为他饯行,他却来了个声东击西,甩开众人,沿着玄武湖西岸来到神策门准备从这里出城。朱棣的担心不是没来由的,一路上,他注意到,一直有一个忽隐忽现的神秘影子跟踪着他们。 骑驴的道衍也敏锐地注意到了,他悄声对朱棣说,有人在暗中监视我们。朱棣不动声色地说他早看见了。好像就是皇上跟前那个佩剑侍卫。他偶一回头,看了个仔细,男装的方行子急速闪入湖边树林中不见了。事不宜迟,出了神策门,就算龙归大海了,道衍说,皇上随时会反悔,如遭遇不测,该他们终生后悔了。 朱棣一行来到神策门前时,朱高炽兄弟三人都如约来到这里送行,他们事先得到了朱棣在此出城的消息。令朱棣没想到的是,与他们站在一起的是掌印太监宁福,他是奉旨陪朱高炽三兄弟为父送行的,既然送到了神策门,他也就跟着来了。 朱棣不敢得罪他,下了马,笑脸相迎:“宁公公也来了?” 宁福说,皇亲国戚都在聚宝门外等着燕王呢,皇上又特派了驸马都尉梅殷代他送燕王,燕王万不该走神策门,这不是不告而辞吗?说到他自己,他是陪世子三兄弟来送殿下的,皇上关照他,送了些吃的、喝的,还有南方土仪。天热,不让殿下急着赶路。 朱棣说“谢谢皇上惦念着”,把皇上赏的东西收下,朱棣解释说,他不愿张扬,不愿麻烦人,想悄悄上路,让宁福回去谢谢皇上恩典。 因为有宁福在场,方行子又在不远处藏兵洞里监视,朱棣不敢多说,他嘱咐几个儿子,好自为之,冬天兰亭诗会后,他等着他们回家。说话间,不禁一阵阵悲从中来,眼中汪着泪。 几个儿子也快哭了,朱高炽说:“望父王和母妃多多保重,不必惦记我们,我会照顾好两个弟弟的。”朱高煦劝告父亲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不必担心他们的安危。这话暗含的隐语谁都听得出来。 朱棣吓了一跳,道衍和朱高炽也很紧张,幸好宁福忙着指挥太监们把带来的土仪之类装车,没注意朱高煦说了什么。 朱棣狠狠地瞪了朱高煦一眼,朱高煦自悔失言,闭了嘴。 朱高燧哽咽着说:“父王好歹别忘了我们呀,我好想家呀。” 朱棣怕眼泪流下来,就转过身去,翻身上马。 朱高炽说:“父王,好多王公大臣要来送行的,不等等他们就急着走吗?”朱棣说:“不招摇过市了。回头代我一一致意吧。” 世子很理解地说:“这样也好。” 在守门吏的吆喝声中,城门洞开,朱棣留恋不舍地回头匆匆看了三个儿子一眼,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双腿一磕马肚,一阵风地驰出城门,侍从的马队、车辆紧紧跟上,道衍驴慢,他不慌不忙地跟在后面。 这一刻,朱高炽哭了,朱高煦说:“哭什么,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算什么。”朱高炽怕他闯祸,忙拉了一下他的衣襟。 ? 放虎归山为不妙 徐辉祖自从得到了妹妹徐妙锦的密报后,感到非同小可,一连几日,寝食难安,本想派人进京上疏,又想到事关大局,就连张昺他们也没告诉实情,推说夫人得病,急着回京师去,嘱咐了张昺、景清一番,便连夜上路,赶回南京。 到了南京,他连家都没回,衣服都没换,就急忙进宫来面圣。 时值中午,朱允炆饭后发困,已经躺在谨身殿屏风后的太妃椅上歇息了,宁福奏报徐辉祖急于见他,朱允炆扑愣一下坐起,这么突然,知道必有大事,便用冷水洗了一把脸,让太监们引领徐辉祖上殿。 徐辉祖大步流星地上殿来,给朱允炆磕了头,说:“臣徐辉祖请皇上大安。” “快平身,”朱允炆站起来,亲自走过来扶起他,说:“快坐下,辛苦了,你是哪天到的?”一看他那皱皱巴巴的袍褂,就明白了,他连家都没回。徐辉祖坐下,他急切地说,刚到,事情太急、太大,哪敢先回家,征尘未洗,就直接来陛见圣上了。 朱允炆打量着他,问他到底有什么急事?朱允炆心里怕是与朱棣有关,又猜到一定是,而且与谋反二字相连。 徐辉祖反问:“朱棣还没走吧?千万别放他走,一定扣住他。” “怎么了?你别急,慢慢说。”朱允炆心里一沉,心跳也加速了,血直往头上涌。徐辉祖很固执,瞪圆了眼睛执意让皇上先告诉他,朱棣是不是还在南京? “走了呀,”朱允炆说,“今天早上刚走。” 徐辉祖跺足而叹,可惜呀,可惜,这是纵虎归山啊。 朱允炆让他别着急,慢慢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徐辉祖说,他这次昼夜兼程赶回南京,就是来奏报朱棣有谋反之举的,他居然还敢假惺惺地来朝觐! 难道抓住了他什么把柄吗?朱允炆心想,如果是这样,朱棣的负荆请罪、说尽了好话岂不都成了欺诈? 徐辉祖说,说起来皇上未必肯信,他在燕王府里挖暗道,修了地下演兵场,招兵买马,还修建了几十座烘炉,打造兵器,为了掩盖练兵和打铁的声音,他竟养了几百只大鹅,白天晚上叫个不停,又把内城墙底下挖空,埋上一溜大缸大瓮,因为缸瓮中空也隔音,这不是准备造反又是什么? 朱允炆问:“他不背着你吗?他应当知道,朕派你去北平,就有监视他的用意呀。”别看他是朱棣的大舅哥,徐辉祖说他平时连燕王府也进不去,他小妹住在里面,最近行动也有限制,过不了玉带桥。小妹看出了破绽,他们竟然指使小太监弄一伙人装吊死鬼吓唬她,阻止她弄清真相。他说,圣上想不到那可恶小太监是谁吧?就是从皇宫里逃出去的小保子。现在是朱棣的心腹。 朱允炆心里一阵阵发凉、发紧,他早料到小保子必然逃到北平去了。朱棣竟然把眼线安到皇上的眼皮底下来了,着实可恨。他恨自己心太软,没有处死小保子。但小保子的恶行比起行将犯上作乱的朱棣来说,又是小巫见大巫了。徐辉祖公然埋怨起来,皇上周围的大臣们也都这么糊涂吗?燕王送上门来怎么还会再放他走? 朱允炆说,这不怪他们。齐泰、黄子澄、方孝孺都是力主不放他回去的,朱棣再三表白诚意,甚至要缴回大印、册宝,哭得也很伤心,是他朱允炆动了恻隐之心,权衡再三,还是让他走了。 徐辉祖倒把朱棣一碗凉水看到底了,他请皇上恕他直言,皇上心太软了,朱棣岂是能悔过的人?自己是他大舅哥,太知道他了,皇上怎么能轻信他呢。他越是表现亲情友爱,也越证明他心里有鬼,也是他快要谋反了。朱允炆虽后悔不迭,不过庆幸还留了一手。已当他面宣谕,把他的旧部唐云、陈志、陈寿、房胜、赵夷、陈旭等人的军队划归宋忠、谢贵了,谅他手上也不会有多少兵了。 徐辉祖说,登高一呼,招兵还不容易吗?他把兵器准备好了,徐辉祖估算,够三两万人用的了。 朱允炆最大的安慰是扣下了朱高炽三兄弟。尽管朱棣使尽了招数,想把三个儿子带走,朱允炆到底没答应。他不相信,朱棣会连儿子都不要了,就拉大旗造反。徐辉祖好歹舒了口气,不放他儿子,这就对了,这三个人回去,更是如虎添翼了。 朱允炆说:“朕得谢谢你,你这是大义灭亲啊。” 心直口快的徐辉祖叹口气说:“说真的,你们姓朱的谁当皇帝,对我都一样。”朱允炆觉得他很可爱,尽说实话。朱允炆便也说实话,也许朱棣当了皇帝会对徐家更好,他们是至亲啊。也正因为这一点,朱允炆才更看重徐辉祖的人品和忠贞。 徐辉祖说,但作为臣子,必须维护大统,太祖打下江山不易,不能毁于内乱、毁于战火,想到江山社稷,总得义字当头啊。 第十章 心如刀绞,面如止水 跑了也得敲山震虎 朱允炆倒背着手,在御花园湖边漫步,显得心事重重。他走走停停,时而望天叹息,时而望着波光粼粼的湖水出神。 二十步开外,方行子背着她的双刃剑跟着他,她在默默地履行保卫皇上的职责。她很得体,皇上走快,她也走快,皇上放慢脚步,她干脆停下来。 朱允炆发现了,索性站住,回过头来,让她过来。 方行子便来到朱允炆跟前,相距五步站住。朱允炆说:“你这人很怪,朕走快,你也走快,朕走慢,你也走慢,你是朕的影子吗?” 方行子笑道,谁有那么大造化,能成为皇上的影子呀。她是皇上的佩剑侍卫,她难道可以不顾身份,走到陛下前边去吗? 朱允炆笑了笑,凝视着她那面如扑粉的脸,觉得她的笑容让人着迷,他有点纳闷,怎么像个女孩子呢?但他没有细想,又转过头去凝神看湖水。方行子突然问:“皇上,臣想问一句话,不知可不可以。” 朱允炆平和地说:“你问吧。” 方行子的问题让朱允炆无法回答:陛下爱当皇上吗?这当皇上很有趣吗? 朱允炆被问愣了,他从来没想过,也从来没人敢这么问过他。他觉得方行子天真无邪,问的话稚气而又好玩。 还是没有回答。方行子说:“那我冒犯天威了。” 朱允炆宽容地说,这里不是奉先殿,又没有别人,不会责怪他,他不必拘束,庙堂之上不苟言笑就行了,他想说什么随便说吧。过了一会,朱允炆倒反问方行子,你看当皇帝好不好玩? 方行子说:“皇上不怪我就好。”依她看,这当皇上实在是不好玩,整天要操心天下大事,哪里发洪水、哪里闹地震、哪里起蝗虫、哪里有人造反了,谁可靠、谁不可靠了,谁欺上瞒下,谁心存不轨了……多了,这太忧心了。 朱允炆说,谁说不是。有人只想到皇权至高无上,可皇帝又是最不自由的,他就不能像别人一样,随便出宫去逛街,不能像方行子一样去太平桥吃炸臭豆腐干。 方行子咯咯地乐起来,皇上还知道太平桥有卖臭豆腐干的?当一回皇上,自己想跑出去吃臭豆腐干都不行,这还有什么意思?她看皇上这几天总是心事重重的,不开心,她就更以为当皇上不好玩。 朱允炆说,这不是好玩不好玩的事呀。 方行子逐渐点了题,这么不好玩的事,怎么那么多人削尖了脑袋要争当皇帝呢?争不到就钩心斗角,甚至起兵反叛。她听说,燕王不就想打到南京来他自己戴上平天冠吗? 朱允炆愣了一下,正色道:“这话你也可以乱说吗?谁说燕王要打到南京来?” 方行子说,她虽位卑人微,她也看出端倪来了,朱棣作乱犯上,这只是早晚的事而已。她提醒皇上,别忘了,刑部大牢里还关着一个和皇上打赌的人呢。这才是方行子兜了一大圈要回归的起始点。 朱允炆似乎忘了,怔怔的,不知是什么打赌?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方行子提醒他,忘了四川岳池县那个教谕程济了吗?他断言,一年之内,燕王必反……因此他坐了大牢呀。 朱允炆确实早把这事忘了。朱允炆怪她多余提醒,马上快到一年了吧?他看燕王未必反,这一来,那程济岂不是要保不住脑袋了吗? 方行子断言,程济是死不了的。第一,他肯定是赢家,连方行子都断定燕王必反。第二,皇上好像对她父亲说过,他想当一个不杀人的皇帝,那他还能杀程济吗? 朱允炆笑了,觉得不杀人的皇帝是个幻想而已,他和方行子一样稚气。随即,笑容消失,他又陷入沉思。 方行子说她能猜到此时皇上为什么苦恼。朱允炆就让她猜猜看。 方行子说得一针见血,皇上一定后悔放走了燕王,对不对?燕王一走,魏国公就来告发他,只差一步,皇上能不后悔吗?假如把老虎锁进笼子,它的威风和残暴也只是供人欣赏而已。而把老虎放回深山,那它就很可怕了。 朱允炆点头,他不得不承认,方行子并不是单纯的幼稚,幼稚只是成熟的表皮,她是表里不一的,也许应当说是表里如一更恰当。她果然聪明,子肖其父。不过猜到了又怎么样?一切都晚了,世上的事,往往是一失足便成千古恨,千载难逢的时机一旦抓不住,也就稍纵即逝了。 方行子忽然自荐,要替皇上追上燕王,问皇上如何?她断定朱棣走不快的,特别是跟着一个骑驴的和尚。 这是个匪夷所思而又令朱允炆悚然心惊的提议。朱允炆觉得这无异于荒唐的游戏,便马上制止她再说下去,莫胡来,追上了又怎么样?难道可以除掉他吗?未免太不光明正大了。朱允炆怕更失人心。 方行子并不想杀他,只是觉得皇上不妨写封信给他,方行子愿充当信使,替皇上去当差而已。 写信?这想法勾起了朱允炆的兴趣,但也感到茫然,他不知方行子要他写封什么信?劝他别谋反?如果他执意反叛,这有用吗? 方行子说,当然不要这么写。她建议皇上可以写这样的内容,说燕王想要兵器,可以向朝廷要,何必劳神自己打造。还可以俏皮一点,听说燕王府的大鹅肉鲜嫩可口,可否贡给朝廷一些,也让皇上一饱口福。 朱允炆不禁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以至于停在远处备着罗伞、茶具、痰盂、便桶、小马札的太监、宫女们都直发愣,不知皇上何以这么开怀。 笑过,朱允炆说,选她进宫来当侍卫,真是选对了。他很久没这么开怀大笑过了。有她在跟前,朱允炆一天能多笑几次。方行子一本正经地说,她说的并不是笑话呀。皇上不明白她的建议会起到什么作用吗? 朱允炆收敛起笑容,又仔细玩味了一遍,他明白了,她并非开玩笑,她是想让朱允炆告诉燕王,他的一切阴谋诡计都在皇上的股掌之中?他问方行子,是不是这个意思? “这不好吗?”方行子说,让朱棣三思,他能不能跳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如果皇上不敲他一下,他会自以为得计,认为他做的事天衣无缝呢。这一敲,他真想反叛,他就不能没有顾忌。 经过认真思考,朱允炆首肯了,听上去有点荒唐,认真一想,不失为良策。不过,他提醒方行子,是否想过,敲山震虎有两种后果,一是把老虎吓回去了,另一种可能就是把老虎逼急了,更加疯狂地下山。 不管哪一种,都符合方行子的初衷,总是水落石出了呀。 朱允炆下了决心,那就不妨一试。 方行子显得格外兴奋,她说:“皇上准了我的奏请了?” 朱允炆说,一会儿他就起草一封御笔亲书,问派谁去追投合适? 方行子说当然是她去。只要皇上从御马厩里挑一匹良马给她当脚力就行了。 朱允炆很满意,马上就带她去御马厩,据朱允炆知道,还真有一匹神驹等待主人呢。看她有没有驭马的招数了。 驯马要有烈性子 御马厩在神武门外,朱允炆不善骑射,很少光顾这里。但他知道从西域、漠北贡来很多良马。他让宁福和几个殿上太监引路,与方行子一起去选马。 皇上的步辇停在神武门外的御马厩旁,离很远就听到了马的嘶鸣声。掌管御马厩的御马监提督太监早跟着宁福一溜碎步过来,趴下去磕了头,问皇上,是要选马吗?主上要去打猎吗? 朱允炆不怎么会骑马,太祖活着时,逼他练骑术,屁股都长出痤疮来了,还从马背上掉下来过,磕掉了一颗牙。太祖归天后,再没人逼他了,也从此没再骑过马。他问御马监提督,雁门关贡来的那匹西域好马在不在? 御马监提督说:“在,在,养得膘肥体壮。”但他提示皇上,这是一匹顽劣异常的烈马,可要小心。他说罢吩咐喂马小太监,去给皇上牵来。他又再三说,它太烈,皇上最好不骑它为好。 朱允炆说他不骑,是方侍卫要一匹好马。 御马监提督斜了苗条单细的方行子一眼,那目光是明显怀疑的。 少顷,小太监牵出一匹不同寻常的马来,鬃毛乌青,四蹄如雪,鼻梁也有一块白。一见了生人,立刻扬鬃竖蹄长嘶。 方行子不由赞道,好马,宝马! 御马监提督向皇上介绍,这是一匹大宛马,少见的铁青色,很烈,不知为什么,起了个‘铁乌云’的雅号。 方行子说:“铁乌云?多好的名字呀,骑上它冲锋陷阵,不正如在天上狂驰的乌云吗?” 朱允炆被她的想象力和驰骋的文采逗笑了。御马监打量一眼方行子说:“这马不驯服,足下这么单细,只怕……” 方行子也不答话,她走近铁乌云,在它背上猛击一掌,铁乌云立刻暴怒地长嘶一声,一侧身,用后蹄踢她,用马尾扫她,朱允炆一惊,急忙喊:“小心!” 方行子早有防备,向左一闪,趁机伸手抓住马鬃,那铁乌云又回过头来企图咬她。方行子向上轻轻一纵,早已跃上马背。铁乌云更加狂躁了,又是甩头又是甩尾,同时交替地竖起前蹄或尥起后蹄,狂奔着,想把骑在背上的方行子甩下去,吓得朱允炆喊道:“快把马拉住!” 方行子如同焊在了马背上一样,任那铁乌云狂怒,也甩不掉她,直到它跑累了,脾气也发够了,才口吐白沫地减了速,终于驯服地停下。 方行子跳下马,爱昵地拍拍它的头,向小太监要了一根萝卜喂它,铁乌云香甜地嚼着萝卜,还不断地打着响鼻在方行子身上蹭来蹭去,它认主人了。 御马监提督不由得对方行子另眼相看,这真是神驭手啊,还没人敢碰铁乌云呢。 朱允炆对方行子说:“这真是一物降一物啊。朕不善骑射,马一颠就想吐。这匹马就赐给你了,你就骑了去吧。” 方行子说:“谢皇上。” ? 建文帝又睡不着觉了 铁乌云已经牵回了家,它正香甜地吃着料草。方行子拿一把竹根刷子在给它梳理鬃毛。 方孝孺一想起女儿的举动就来气,皇上已有旨意,他又不能让皇上收回成命,一整天都闷闷不乐。他从客厅里走出来,对刷马毛的女儿说:“你越来越离谱了,你怎么胆敢向皇上奏请去追燕王呢?” 方行子笑道:“这不是得意之笔吗?连皇上都被我说服了。” 方孝孺怪她多此一举。而且此去是有凶险的,难道没想过吗?又问皇上答应给她多少兵? 方行子顽皮地伸出两只手,精兵十万,不少吧? 方孝孺摇头,真拿她没办法,自她娘过世,女儿越发任性了,扮男装都扮到皇宫里去了,这事他一直担心,也很后悔,万一马皇后知道她是女的,整日跟着皇上,有多么不便啊? 方行子却认为,她去当佩剑侍卫,也怪父亲啊,不是他荐自己到宫里去教小皇子剑术的吗?她不在宫里露面,皇上选侍卫也不会选到她头上啊。 方孝孺说:“总是你有理。你这次去追朱棣,你有没有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想法呀?没有朝廷旨意,你可不能乱来呀。” 方行子说:“爹,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不明白呢?” 方孝孺疑心她想为朝廷除害,就警告她,擅杀藩王,可是灭族之罪。藩王即使有滔天大罪,只有天谴,只是皇上发落,连皇上都不肯除掉他,你如果自作主张,那可是不可饶恕啊。 女儿说:“这可怪了。我什么也没说,爹怎么口口声声认定我要对燕王行刺呢?” “我还不知道你?”方孝孺说,“你的师傅不是在山东吗?是在你姑父家里吧?他是一直寻找机会准备杀燕王报仇的,你说实话,是不是到山东去会孟泉林?” 方行子真还没想过,父亲倒是提醒了她。有仇不该报吗?况且,如果孟师傅杀了朱棣,这就与朝廷一点关系没有了呀。 这一说,方孝孺更担心了,认为这么做会坏了大事,只要在皇室、藩王间大有一触即发之势时杀了燕王,不是朝廷干的,也会记到皇上账下,这不是添乱吗?方孝孺有点发怒了,女儿若不听他话,就别再回来,他也没这个女儿了。 方行子这才撒娇地抱住父亲的胳膊说:“我说着玩的,我不会怂恿孟师傅去杀朱棣的,那我回来也没脸见皇帝了呀。” 方孝孺这才放了心。 方行子急着要走,早出发一个时辰,追上朱棣的机会就更多些,方孝孺拦挡不住他这个侠客女儿,只得听之任之。方行子上路前,特别嘱托父亲,把她走的消息告诉皇上。 皇上派出了方行子,压在心头的大石头仍在,他感到气闷,喘不过气来,朱棣如此首鼠两端,阴一套阳一套,实在太奸狡了,幸亏没放他三个儿子同归。 夜已经很深了,朱允炆在灯下批答奏章,精神恍恍惚惚,有时走了神,朱笔戳在纸上染了卷,奏折上涂了一片红,像是怪兽的血盆大口。 铜鼎里香烟缭绕,廊下滴漏声声。几个值夜太监在外面困得东倒西歪,有的干脆躲到一边,蹲在树根打瞌睡,连给皇上送茶的宫女也困得在打晃,端着方盘,茶都泼洒出来了。 太监、宫女们没想到,司礼监掌印太监宁福来了,他一路走一路踢,把偷懒睡觉的小太监们全踢了起来,个个垂手侍立,不敢偷闲。 宁福一直走上殿来,皇上发现了他,就问:“是你值夜吗?” 宁福说:“回皇上,不是。” 朱允炆说,那怎么不去睡?都过了子时了。 宁福很会说话,皇上都这么废寝忘食的,当奴才的还不该学学吗? 朱允炆喝了一口茶,提朱笔刚要写字,宁福奏道,北平燕王府的长史葛诚派人来了。 朱允炆立刻长了精神,急忙问:“有什么动静吗?” 宁福递上一封信,朱允炆拆开看过,皱起了眉头,这封信几乎可以用“燕王府平安无事”来概括,朱允炆感到奇怪,从前几次,无论书面还是口头,葛诚都是密报燕王有异举的,这次怎么相反?说燕王府风平浪静,根本没打造什么武器。也与专程赶回南京奏报的徐辉祖的情报刚好相反,这是怎么回事? 宁福相信葛诚不会欺君的。 朱允炆哼了一声,那么,徐辉祖会欺君吗? 宁福连忙补正,魏国公就更不会了。 情报何以大相径庭至此?朱允炆深感不解、奇怪,真是扑朔迷离呀,一时难辨真伪。难道葛诚送来的是假情报?还是让人掉包了? 宁福说,在北平城里,不到处都是皇上的人吗?怎么一个个这么废物,连个准信也弄不来!朱允炆想,这正说明对手很不寻常啊!这一下,朱允炆更睡不着觉了。 ? 要安全就得走小路 用昼伏夜出来形容朱棣都不恰当,他有时不分昼夜都在赶路,全没规律。他就怕被人掌握他的规律。他逃出南京,有如逃出樊篱的感觉,与意气风发进京时判若两人。他总觉得朱允炆会后悔,会派兵来追杀他。道衍嘲笑他草木皆兵,他却说宁可把局势看成风声鹤唳。 这天朝霞刚起,朱棣一行就匆匆上路了,昨夜在一个村庄民居中借宿,仅睡了两个时辰。 朱棣从大路上叉过去,带头走上一条荆棘小路。郑和不禁皱起了眉头,怎么大路不走,偏走小路呢? 骑着黑毛驴的道衍阴阳怪气地说:“小路近啊。” 郑和可看不出,绕来绕去的,尽走冤枉路。在他看来,堂堂燕王回封地,一路上所过府县,哪个地方官不赶着巴结、款待,可朱棣怪,谁也不惊动,甚至隐姓埋名,怕什么?郑和不懂。 朱棣不理他,也无须让郑和懂,只顾与道衍并辔而行,边走边聊。朱棣总有一种预感,说不定什么时候朝廷后悔了会追下来,所以必须神出鬼没才安全。 道衍本来就为这次进京捏了一把汗,现在却并无太多的担心,南京之行还算好,有惊无险。送上门去,朝廷居然没敢动他,叫朱棣把脉摸准了,他问朱棣,知道是为什么吗? 朱棣不是早说过了吗?幼冲皇帝不愿大开杀戒,他毕竟心软,又见朱棣如此坦诚,他再动手,怕世人抨击,他注重的是人心向背啊。 道衍说,更主要的是,他刚即位不久,他最怕的是天下大乱,那他的建文年号的追求也就付之东流了,求稳和太平盛世的梦幻一直左右着他,也间接救了朱棣。 朱棣笑道:“他这么怕武,那他总会尝到动武的滋味的。”两个人会意地笑起来。 方行子骑着威风的铁乌云在大路上向北疾驰,她的马快,其实距朱棣最多有一天的行程,但一直探寻不到朱棣一行的蛛丝马迹,他们像一摊水,无声无息地蒸发了。 又到了一个大集镇,她找到一家大客栈,下马后进去问店家,燕王殿下的马队过去了吗?店家摇头,说,没见到来呀,进京的时候,可是在小店打过尖,住过一宿的,他想是没回来,过往官人、大商号的人,没有不住他家客店的。 方行子皱了眉头,看看天色已晚,落霞满天,她还想拉马上路,店家劝小官人在他这歇一晚上吧,再赶路,怕要错过宿头了。 方行子只好把缰绳扔给店家。 此时朱棣一行还在赶路。天阴着,刮着风,像要下雨,前面是一座破烂不堪的山神庙,趁着雨没下来,朱棣等人赶到破庙屋檐下来躲雨。 已经走得人困马乏,人一坐在庙前廊下,就都瘫倒了,动都不想动。只有马夫得喂马、饮马,不能偷懒。 朱棣好像永不知疲倦,依旧神采奕奕,其实他是硬撑着,即使走了麦城,也不会在手下人面前表现出半点沮丧。他一坐下就要跟道衍法师下一盘棋。 郑和懒怠从马驮上解行李,就说棋都在行李中,打开太费事了。 朱棣说不用棋子、棋盘,凭心记,不用棋子棋盘一样下。 道衍打了个哈欠:“老衲只好奉陪了。怎么下法?从头来?” 朱棣说:“不,接昨天的残棋。”随从们在庙前台阶上席地而坐,拿出有锅盖那么大的厚锅盔,分吃着干粮,好奇地看他二人凭空下棋。 道衍说,那局残棋,该殿下先走棋。 朱棣半闭着眼睛,说:“我是黑十一拆三,不不,拆三有险,干脆,改走十一飞位。” 道衍懒洋洋地说:“我的白十二才不在太上四十一位上应呢,我在下面夹,留着四十乖四十一位……”说着说着,他已经打起鼾声睡着了,众人皆笑。 朱棣说:“这个懒和尚,真扫兴。”也从别人手中接过一张厚锅盔啃起来。他见众人都打不起精神来,有人连站起来拿锅盔都不肯,央求别人:“好人,递给我一块锅盔呗……” 朱棣就说:“这么懒!好,我给你们讲个锅盔的笑话。” 王爷要讲“笑话”,这可新鲜,大家都竖起耳朵听。 朱棣说,山东人烙锅盔是有名的,听说是成全懒人的。有这么一家人,男人又懒又馋,吃饭都要媳妇喂。有一次,媳妇要回娘家,怕当家的饿坏了,临走前烙了一张大锅盔,中间掏了个洞,套在丈夫脖子上,省得他吃时费事,咬完这边转个个就行了。 有这么懒的人吗?人们已经哧哧地笑开了。 朱棣一点不笑,他说,七天以后,媳妇从娘家回来,你猜怎么着?她男人还是饿死了,倒不是大锅盔不够吃,他只把下巴颏底下的咬吃了,他懒得把大饼转个…… 人们哄一声笑开了,道衍也醒了,他说:“快吃吧,别忘了转个。”人们又笑。风停了,雨点密集地下起来,人们都缩到庙里,可大半个庙没了屋顶,同样在下雨。 郑和提来一桶水,先舀了一瓢给朱棣:“殿下,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烧不了开水了,将就着润润嗓子吧。” 喝了半瓢凉水,朱棣进庙。关羽塑像已成了残废,瘸腿断胳膊,胸前的护心镜没了,露出一团稻草。朱棣和道衍站在关羽像下,望着外面如麻的雨丝,道衍说:“大家太苦了,赶上逃难的了,这哪像堂堂王爷出行!” 朱棣说:“你以为我们不是逃难啊?”道衍又说:“听说一路上所过府县都准备迎接殿下呢,可惜谁也没接到,王爷消失了。” 朱棣说:“这里离济南府不远了,到铁铉那歇歇脚,如何?” 道衍很觉奇怪,说:“这回殿下就不怕招摇了吗?” 朱棣也觉得大家太疲惫了,应当休整一下。他决定,只在铁铉府上悄悄地住两天,谁也不惊动,歇过来马上上路,很快就到家了。 道衍并不踏实,铁铉可靠吗? 朱棣有七分把握地说:“应该可靠。” 道衍提醒他,去年燕王送他的那颗大东珠,他可是给殿下退回来了。这说明铁铉并不愿上他的船,道衍客气地隐去了那个“贼”字。 朱棣并不生气,反而诙谐地说,谢谢法师没说他的船是贼船。朱棣以为退还东珠并不说明什么。原是这礼物太重,吓住了他。朱棣自信看不错人的,他请道衍勿疑,并且请他去打前站,天一放晴就走,要做到人不知鬼不觉。 ? 朱棣没看错这个人 山东布政使司参政铁铉的宅子在大明湖后身,幽深的院内,林木蓊蔚,蝉鸣震耳。他家墙角有一块水面不大的天然湖,水里不断冒小水泡,像一串银链,那是珍珠泉,这在半城泉水的济南来说,并不稀罕。 后院阴凉的大桧树下,孟泉林正和徒弟铁凤一招一式地比武,孟泉林使刀,步步进逼,铁凤使长枪,一边招架一边伺机寻找破绽,就在孟泉林凶猛地以天王盖地刀法凌空劈下时,铁凤向左一闪,从下往上一搠,险些刺中孟泉林,他来了个就地十八滚,勉强躲过,站起来说:“你这黑虎掏心来得好凶啊,差点中了你的招。” 铁凤笑问师傅,她现在的武艺可以和行子姐姐一比高低了吗? “各有千秋。”孟泉林说。两个人坐到大树下,倒了凉茶喝着。这时铁铉笑盈盈地从前院转过来,说:“你们两个练得很辛苦啊,收了吧,洗一洗,有件事情想麻烦孟先生。” 铁凤问:“爹,什么事呀?” 铁铉说,他去年在灵岩寺许过一个愿,今年该捐二十两银子给庙上,这是不能失信于神灵的,他这几天衙门里事多,走不开,想请他们俩代他去上上香,把捐银送给庙里。 虽是善事,铁凤有点嫌远,灵岩寺不是在长清县境吗?好远啊。她从没去过。 说起天下名山古刹,曾经出过家的孟泉林如数家珍,他说灵岩寺那可是一座名刹,塔林尤为壮观,与天台国清寺、南京栖霞寺、江陵玉泉寺齐名,并称为天下寺院四绝呢。 铁凤笑道:“一说起寺庙,孟师傅就来劲了,如数家珍,这灵岩寺你也去云游过吗?” 孟泉林也在灵岩寺挂过单,听过云游到那里的五台山大法师参禅讲学。铁凤被师傅勾起了兴致,也就鼓动孟泉林替父亲走一趟灵岩寺,她在家早待腻了。 铁铉玩笑地说,孟师傅教枪棒则可,别再教下去,把我女儿也度化到佛门去呀。 铁凤说:“爹你别害怕。那得有根基、有造化才行,我的凡根未了啊。”停了一下,她又说:“那我们收拾收拾,明早上路。” 铁铉却说不能等明天,马上得走。到灵岩寺百八十里的路程呢,明天起程,当天赶不到的。 让他们贪黑赶路,这可有点强人所难,什么大不了的急事呀。铁凤撅起嘴不乐意,既然急,那你事前怎么不早说呀,还是心不诚。 自从住进铁府,铁铉待孟泉林如西席贵宾,从没张口求过他,这点小事再推三阻四,不是太不仗义了吗?他二话不说,答应今个走,早走晚走一样,贪黑赶路凉快,还说让铁凤去见识见识灵岩寺的塔林,挺有意思。铁凤只好顺从,铁铉这才放心,叫管家包了银子送来,他急匆匆地往前面去了。 铁铉赶回第二进院子客厅,原来是道衍和尚坐在那里安闲地喝茶呢。铁凤牵马路过窗下,看见一个和尚坐在里面,就问从客厅里出来的丫环,这个和尚就是灵岩寺的吧? 丫环也说不准,不是护国寺,就是灵岩寺的,要不就是千佛寺的。 铁凤嘲笑那丫环,你还能报出几个庙名啊!她很奇怪,父亲一边让他们代他去还愿,一边又在家接待和尚,父亲怎么忽然有了佛缘了呢? 孟泉林说,令尊大人可能是有高人点化,大彻大悟了。 铁凤不信。她问孟泉林,不去会会这和尚参参禅啊? 孟泉林着急赶路,就说,他这半路出家的人,没念过几本经,一参禅就得出乖露丑,他最怕见道衍长老,就如同顽劣学生怕见老师差不多,他说还是免了吧。铁凤忍不住直乐。 他师徒二人走后,天色渐晚,晚炊的烟雾笼罩济南城的薄暮时分,铁铉带家仆亲自打开后门,放朱棣一行人马悄然从后角门进入府中。铁铉要跪下去行大礼,朱棣双手拖住他,很亲切地说:“我不是以藩王身份来见你的,我也没把你当成山东参政。我只是你一个朋友,来叨扰一顿饭吃。”话说得很朴实、诚恳,样子像故友重逢。 铁铉一边与他同行,一边说:“殿下这么说,下官可不敢当。” 朱棣说:“又来了!不要一口一个下官。我朱棣也应该有推心置腹的朋友啊。我讨厌现在的地位,连朋友都对我仰视,谁肯真心待我!” 铁铉说,难怪有人说殿下是当今的信陵君、孟尝君。很多怀才不遇的人都愿投到殿下门下,得到荫庇。 朱棣摇摇手,请铁公千万别这么说,他都害怕了。 铁铉说,礼贤下士是好名声啊,何惧之有? 朱棣耿耿于怀地说,世上很难做人啊,你说你礼贤下士,可有人密告到朝廷,说你私招死士,藏污纳垢,这不是说我在准备谋反了吗? 铁铉说,是黑是白,天下自有公论,殿下倒不必在意。 他们已来到客厅门口,道衍在台阶下稽首相迎。朱棣进门前,说他只有一个要求,他想安静一点,闭门谢客,任何人都不见。 从他秘密潜入济南的举动,铁铉就明白他的心理了。更何况,道衍法师也已经关照过了。铁铉想过,朱棣这样潜踪匿迹地北归,一定是与朝廷闹僵了。铁铉没有得到皇上旨意,他不能不依礼接待朱棣,何况朱棣历来敬重他。这是公事公办,只要朱棣没削去封爵,他还是王爷。但铁铉做人有他的准则,他也不会与朱棣靠得太近。 铁铉随即对管家吩咐说,告诉门上,燕王在府上的日子,官客私客一律谢绝,就说老爷外出了,两天后回来。 管家答应后自去。朱棣满意地说:“谢谢,让你为难了。” ? 老虎不会想当猫的 灵岩寺背后有一座拔地而起的灰白色大山,就像从天外飞来的一扇巨大的石屏风,壁立千仞,这大概就是灵岩名字的由来。它给古老的灵岩寺增添了雄奇、空灵的色彩。 号称中国四大塔林之一的灵岩寺塔林也果然与众不同,不亲眼来看,你想象不到和尚坐化后是怎样在瓮中塔里长眠的。 孟泉林和铁凤在栉比鳞次的塔林里走动着、观览着。 铁凤望着那些奇形怪状的和尚坟,觉得奇怪,怎么外表有这么大差异呢?有钟形的,也有鼓形的。 孟泉林告诉她,这是有不同讲究的,早晨坐化的和尚,墓的形状就是钟形的,晚上坐化,必是鼓形的。 聪颖的铁凤立刻明白了,这必是取晨钟暮鼓之意。 孟泉林说:“正是。” 两人向前走着,孟泉林突然说:“你没发觉你父亲对我们撒了谎吗?”他这种感觉,是方才向灵岩寺方丈替铁铉捐银子时产生的。 当时铁凤也有同感,是呀,方丈一见他们拿出二十两银子,好像挺吃惊,甚至说到铁铉的名字,他都有陌生感。也就是说,有可能她父亲并没来灵岩寺许过愿。 铁凤不好说父亲撒谎,她争辩说,那方丈倒也把银子收下了。 孟泉林说:“这话说的,白给我送银子,我也照收不误啊,没听人说吗?出家人不贪财,越多越好啊!” 铁凤哈哈大笑,她说师傅也算是出家人,这么糟践和尚,小心遭报应。孟泉林说他属于能出世更能入世的和尚,天上人间两不管,佛不管他,皇上也管不了他。 铁凤说,那你可是齐天大圣了。他说出的怀疑,加重了铁凤的疑惑,父亲确实好像是有意把他们支走,难道是有什么事背着他们吗? “不是我们。”孟泉林说,可能只是背着他,铁凤是他女儿,只有孟泉林是外人啊。 铁凤说:“不至于吧?我们家没把你当外人吧?”她怎么也想不出,家里出了什么事,值得父亲这样小心翼翼。 铁铉家这时正热闹,天虽晚了,也得让这些饥肠辘辘的人饱餐一顿啊。铁铉夫人亲自在厨房里坐镇,很快就四凉八热地上菜了。 外面的大餐厅闹闹哄哄,吃得正热闹,由管家陪着道衍和尚和众随从在喝酒吃饭。房门紧闭的小餐厅里就安静得多了,饭桌两端分坐着铁铉和朱棣,他们又客气又斯文。 一杯酒落肚,铁铉没话找话,恭维燕王殿下,一路上分毫不取府县,不扰地方,是清廉表率呀。据铁铉所知,途经的江苏、山东各府县,都知道燕王离京北归,都准备款待殿下的,大家三天两头探问、通风,却一点消息没有,都以为殿下改道了呢。 朱棣想笼络铁铉之心,就不想以冠冕堂皇的话敷衍,以实相告才显出对朋友的信赖。他说自己没有那么清廉,也是不得已才销声匿迹的,皇上倒是好皇上,如果被一群奸佞之臣包围,他也没办法。他不得不时刻防着发生不测。 他能对自己说实话,铁铉也对他有了好感。他就说,殿下好像有难言之隐,连铁铉都风闻,燕王这次进京朝觐,主动要缴王印、册宝,消除了民间不少非议呀。 朱棣叹道:“即使这样,依然被人猜忌,我虽正大光明出京回藩,却如同逃难,甚至昼伏夜出,你这里是我再三斟酌才决定拜访的。” 铁铉很感动,他也趁机巧妙地劝阻朱棣,让他放弃非分之想。他说:“谢谢殿下对我的信赖。我想,乌云不能永远蔽日,他们疑心你要谋反,殿下只要安分守己,不反,那一切谣言不就不攻自破了吗?” 朱棣忽然问,在山东地面的官场上、私下里有何议论?也有不利于他的言论吧? 铁铉以实相告,当然有。老实说,当初太祖皇帝驾崩,殿下挥吊丧之师南下,他都觉得不妥。今天说了也无妨了,他去看殿下,并不仅仅是为尽地主之谊,而是受皇命在观察动向的。 朱棣说:“你当时对我印象不佳,是不是?不然不会把那颗东珠退回来,是这样吧?” 铁铉再次说明,东珠太贵重了,他承受不起,没有别的意思。他进一步说,殿下在藩王中势强功高,本来居于领袖地位,新天子刚即位,即使他毫无不良之意,那样招摇过市,在常人看来,也有恃强凌弱、危及朝廷的感觉。 “当时我是欠考虑,”朱棣绝不会承认有非分之心的,白盔白甲奔丧,他说是想造一种声势,因父皇是戎马起家,愿以白盔白甲的军旅为他送行,却不料适得其反。停了一下,他问:“那么,现在足下对我有所改变吗?” 铁铉委婉地说:“如不然,我会找各种理由婉拒殿下的。” 朱棣说,到不到济南叨扰,他也曾犹豫再三,他怕走漏了风声,对足下不好,无形中成了燕党,那我就对不起朋友了。 铁铉笑道,除非殿下日后真的做了逆子贰臣,否则有什么关系?他铁铉尽可以大张旗鼓地接待殿下,不怕人说。 “铁公果然仗义。”朱棣端起酒杯,试探地问,“铁公,你看未来天下走势如何?” 铁铉说:“殿下要青梅煮酒论英雄吗?还是要听隆中对?” 朱棣哈哈大笑。 铁铉说:“上次在临淮关作别时,殿下说过一句话,我想了很久,百思不解,能当面请教吗?” 朱棣说他怎么不记得了?即使说了什么,也一定是随便说说的,未必走心。 铁铉说:“殿下是何等睿智之人,你会不走心说话吗?怎么可能把重要的话忘怀呢?” 朱棣说:“足下这是褒还是贬啊?那么请说吧,是哪一句?” 铁铉说:“殿下当时说,本藩别无所求,将来你我倘在危难时相见,先生肯高抬贵手就行了。还记得吗?” 朱棣说:“好像有过。不过没有特别的意思在里边。”他是这样解释的,人生在世,前事茫茫,谁也难料定会遇到什么样的坎坷、灾难。这种时候,总是需要朋友提携的,比如今天,如果足下不答应他来打秋风,他岂不还得在破庙里受清风吗? 尽管铁铉对他的回答并不满意,却也不能再深问了。 朱棣又接续前言说:“足下还没回答我的发问。” 铁铉目不转睛地盯着朱棣说,天下大势,风云变幻无常,有时也不好说,但铁铉以为,当今世上,天下能否安定,在燕王身上。 朱棣大吃一惊,张着嘴半晌合不拢。他说:“这未免言过其实了吧?上有君王,下有黎庶,我怎么会有如此举足轻重的作用?先生别吓唬我呀!” 铁铉很真诚,这并非危言耸听。朝廷如今担心的并不是北元边患,担心的是藩王势大压人,这是朝廷削藩呼声高涨的原因。朝廷削藩,藩王当然恼火,便由抵制、联手到积蓄力量准备抗衡,朝廷一得到藩王私募军队的消息,当然视为谋反,就愈想用暴力铲除;在藩王这边,觉得这是官逼民反,反也削,不反也削,不如索性反了……殿下看,如此循环往复,是不是愈演愈烈?到头来是天下生灵涂炭,国家衰微,殿下愿意看到这样的结局吗? 朱棣不能不叹服铁铉所论之精辟,不过他又说,足下这是各打五十大板啊,难道没个里表了吗? 铁铉也说得直言不讳,若能讲清里表,哪还会有胜者王侯败者贼的说法! 朱棣沉思有顷说:“以足下之见,这场争端不可避免吗?” 铁铉说:“可以呀。若不然,我为什么说天下安定与否,系于殿下一身呢?” 朱棣说:“足下这么说,我可承受不起,我哪敢承担天下兴亡的重责呀!退一步,既然你这么认为,那我有办法力挽狂澜吗?” 铁铉说:“当然有。朝廷不是对殿下不放心吗?你让皇上彻底放心,不就天下太平了吗?” 朱棣脸色明显不好看了,他说:“不知我怎样做朝廷才能放心。” 铁铉的办法是,带头撤藩,缴回印信、册宝,真心诚意地交出所有军队,如再彻底些,干脆回南京去过赋闲的日子。 朱棣心里发笑,这不是呆话吗?老虎变成猫,当然不让人害怕了,可有哪个老虎肯变成猫呢?朱棣言不由衷地说,铁铉出的主意,正合他意,回南京时,他负荆请罪上殿,已经要缴还印信、册宝了,但皇上不允啊。 铁铉心里暗笑,不客气地说,真心说的和虚应故事,那能一样吗? 这等于指责朱棣是在玩阴阳两手,他不悦地说:“先生说我是矫情,是虚情假意的计谋?” 铁铉说,这至少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了。殿下聪明,但满朝文武也都不是傻瓜呀。朱棣情绪显得很低落,默默地饮干了杯中酒,说:“我有点醉了。” 铁铉也到此打住,他站起来说:“殿下旅途劳顿,我已让人烧好了热水,洗一洗,早点歇息吧,明天还要赶路呢。其实何必这么急?济南是泉多、名士多的地方,殿下不想去登泰山吗?登泰山而小天下,那感受还是不一样的。” 朱棣很没情绪地说:“将来会有机会的。”他推开酒杯,将要站起来时,他忽然问:“听人说,足下有一位美貌千金,怎么没见?是出阁了吗?” 铁铉道:“很不巧,她到灵岩寺还愿去了。” 朱棣便起立说:“真是酒足饭饱,好多天没吃过这么好的饭菜了,多谢。” ? 冤家总是路窄 夜半,钟鼓之声在泉城上空悠扬回荡,朱棣下榻在铁府第二进院子正房,他并没有睡,毫无困意,端了一杯茶,在地上走来走去想心事。铁铉的话令他动心,也令他不舒服。铁铉是把他五脏六腑都看透了的明白人。好在铁铉并没撕破脸皮,他还是友好的。他的一番话是曲折隐晦地暗点而已,但他已把朱棣看成是未来江山祸乱的罪魁了,连他都对自己心存警惕,朝廷就更不用说了。 大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朱棣当然听不到了。 有人在拍门环。上夜的守门人趴门缝向外望着问:“谁呀,深更半夜的?” 外面是铁凤的声音:“是我,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吗?” 看门人一边开门一边说:“小姐不是上灵岩寺了吗?” 铁凤和孟泉林拉马进院,她没好气地说:“我不会回来吗?” 看门人说:“赶上飞毛腿了。” 进了院子,堆了一院子的篷车、马具、驮子吸引了铁凤的目光,她问:“谁来了?人不少啊。” 看门人说:“可不是,有二三十号人,挺有来头的。” “我问你是什么人,没问有没有来头。”铁凤说。 “这小的可不敢问。”看门人说,“看样子官不小,若不没这么大排场,衙门有事来禀告老爷,老爷都没去,只管在府里好酒好饭地招待来客。”铁凤与孟泉林交换了一个眼神,把马牵向后院马厩。 铁铉也没睡,在铜盆里洗着脚,手执一卷书在看。 廊下人影一晃,铁铉问:“是谁?” 管家的答:“老爷,是我。” 铁铉问:“有事吗?” 管家小声答:“小姐和孟师傅从灵岩寺回来了。” 铁铉这一惊非同小可,由于慌张,踩翻了铜盆,泼了一地水。他赤着脚走到门口,急切地对管家说:“快去,把小姐给我叫来。” 管家说:“他们到马厩里拴马去了。” 铁铉由于着急,竟赤脚往外走,管家指着他的脚说:“老爷……”铁铉这才返回去穿鞋。孟泉林拉着两匹马在前边走,铁凤在后头东张西望。她发现几乎所有的房间都亮着灯。她边走边从门缝往里看。 孟泉林问:“高朋满座呀,都是什么人啊?”他不由得起了联想,打发走他,肯定与这些不速之客的到来有关。 铁凤可看不出来客是干什么的,像是挑夫,又像走私盐的贩子,父亲不会是和私盐贩子有勾结吧?铁铉的官声,在山东地面是有口皆碑的,所以孟泉林说:“你别糟践你爹了,谁干这事他也不能干哪。” 铁凤说:“那干吗把咱们支出去呀?”她已走到了朱棣下榻的窗下,趴门缝看不清,便用手指头捅破了窗纸,向里一看,正看见朱棣在灯下正襟危坐地看书。她并不认得朱棣,却认得他挂在墙上的王爷冠戴。铁凤一惊,发出了声音。孟泉林回头问:“怎么了?” 铁凤搪塞说:“叫风呛了一口。”跟着他一起向后院走了。 从第三进院子马厩里出来的铁凤和孟泉林迎面碰上了铁铉。铁铉问:“你们怎么提前回来了?不是明天往回返吗?” 铁凤说:“替你还完愿就行了呗,一座寺庙有什么逛头?寺后的石头山倒够雄奇的了。”铁铉说:“跑了一天路,一定乏了,快洗一洗歇着吧。凤儿也别再缠着师傅讲什么刀法、剑法了,安排师傅快睡吧。” 孟泉林说:“谢谢,那我回房去睡了。”他先走了,他的住房就在第三进院子的西厢房。 看着孟泉林进了房里,女儿问铁铉说:“咱家来了什么贵客?” 女儿听得出,铁铉显然是支吾搪塞,说是一个远房表亲,到北边做生意的,临时在咱家借个宿、打个尖。 铁凤说:“不对吧?爹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呀?” 铁铉说:“又胡说。快去睡吧。” 铁凤说:“爹不告诉我是谁来了,我就不睡,我自己挨屋串,我总会打听明白。”铁铉说:“看,又上来你这任性劲了。爹会有什么事瞒你呢。再说,一个女孩子家,别什么都打听,听话,快去睡觉。” 这时管家的来了,铁铉把他拉到一边,小声吩咐他要带人亲自守候在孟师傅房前,最好不让他出屋,万一拦不住,马上来禀告。这话恰好让铁凤听到了,她更生气了。管家的虽有点纳闷,还是答应下来。 管家的走后,铁凤问:“什么事瞒着我师傅呀?” 铁铉火愣愣地说:“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心?不问这么多行不行?” 铁凤笑嘻嘻地说:“好,我不问。其实我早已探访明白了,来咱们家的不速之客是燕王!”铁铉大惊失色,竟伸手去捂她嘴巴,且马上回头看孟泉林的房子,那间屋子已亮了灯,窗上晃动着孟泉林的影子。水井石栏后头的石榴树下,管家的已忠于职守地藏在后头监视。 吓坏了的铁铉拉住女儿的袖子说:“你跟我来。”铁凤嘻嘻地笑。 ? 不能让大人物在自己家出事 铁铉把女儿拉进书房,关上门,铁铉大喘一口气问她,怎么知道是燕王来了?女儿笑嘻嘻地说她未卜先知。铁铉说:“你正经点。” 铁凤说,她趴窗户看见朱棣了。虽不认得他的相貌,却认得他的袍褂、官帽。铁铉又紧张地问,孟泉林看见朱棣没有?是否知道真相? 铁凤冷笑,他若知道,还会去休息?立马操刀去杀了他,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啊!铁铉很发愁地说,这可真是冤家路窄呀。 铁凤又问她爹,是不是为接燕王驾,特地把他们支到灵岩寺去还愿啊?铁铉说这倒也不是,还愿也是真的。 铁凤说:“得了吧!灵岩寺的长老根本就不知道你许过什么愿,白瞎了二十两银子,还不如给我打一把好剑呢。” 铁铉只得说实话,他不得不把他们支出去。他知道孟泉林和燕王是血海深仇,万一孟泉林一时性起,不管不顾地把燕王杀死在铁铉家里,这祸可就闯大了,他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铁凤不这么看,朱棣当年进谗言害了孟师傅一家七口,还不该杀吗?铁铉说:“燕王毕竟没有亲手杀人。若说蓝党之狱,账也该记到太祖名下,记不到燕王身上。”铁凤说:“爹还为他辩护!” 退一万步说,燕王就是真有杀头之罪,铁铉也认为该朝廷处置。孟泉林想报仇,在什么地方报,他都管不着,只是不能血染铁府。这是他得到燕王要到的消息时,必须把孟泉林打发走的原因。 铁铉接待燕王,铁凤都觉得不应该。平时说起燕王,铁铉的评价是,貌似忠而实为大奸,日后将是朝廷心腹之患,怎么现在又接待起他来了?铁铉说:“朱棣只要没反,仍是燕王,接待他理所应当。更何况他口口声声说我是他朋友呢。” 铁凤不客气地奚落父亲说:“爹是为自己留一条退路吧?万一将来朱棣登基做了皇帝,他能对你格外报恩啊。” “你胡说!”铁铉气得直抖,“你太把你爹看扁了。你知道我为什么答应接待他吗?我既然看出他可能是江山社稷的隐患,我作为朝廷臣子,我应当给他指明利害。我当面告诉他,只要他主动放弃王位,不存野心,天下就不会大乱。否则,即使他得到了最后的胜利,也将遗臭万年。这还不够吗?”这么一说,女儿才无话。 这时管家急促地跑来说,孟师傅冲完澡,又跑到院子里石榴树下乘凉了,也不好强行劝他回屋去呀。 “要坏事。”铁铉很着急,一筹莫展。 铁凤说:“我去吧,我陪着他,不让他到三进院子乱串就是了。不过我也保不准,家里来了一群惹眼的人,他早看在眼里了,万一他自己去察看,我也没办法看他一夜呀!” 铁铉低头想了一下,下决心地说:“只有把他们从床上拉起来,让他们连夜上路了。”他临时决定,兵分两路,铁凤去稳住师傅孟泉林,铁铉去招呼燕王连夜走人。 铁凤很为难,天亮后,如果孟师傅知道了真相,还不恨她呀?她怎么做人哪?她从前还在师傅面前表白过,要陪他一起报仇呢。 不管怎么说,铁铉也不能让燕王在他家出事。这话倒提示了铁凤,她一展眉头,说她知道该怎么办了。铁铉狐疑地打量着女儿说:“你可不能胡来呀!”铁凤说:“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不管铁凤有什么好主意,铁铉也不想听,他有一定之规,让朱棣尽快走人。他直奔燕王下榻的房间。朱棣看书看得倦了,打了个哈欠,他放下书本,拉上了窗帷子准备睡觉了。这时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 朱棣下意识地伸手摘下了墙上的宝剑,噗地一口吹灭了灯,低声问:“谁?”门外铁铉轻声答道:“是我,铁铉。” 朱棣放下剑,又摸索着打火镰点着灯。他端着灯来到门口,问:“铁大人太辛苦了,这么晚了还没休息呀?有事吗?” 铁铉说:“真对不起,有几句话,非现在说不行了……” 朱棣沉吟片刻,又警惕地握起了宝剑,闪身门后,轻轻拉开了门。铁铉轻手轻脚走进来,朱棣向他身后看看,见没人,这才把宝剑悄然倚在门旁。这一切早看在了铁铉眼里。他有意地看了一眼宝剑,说:“殿下警觉点还是有好处的。”他回手上了门栓。 朱棣问他,足下这话是什么意思?铁铉叹息连声,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啊。又问朱棣是否认识一个叫孟泉林的人?” 孟泉林?朱棣记起来了,他是一个刺客呀!两次对他行刺,他命不该绝,都躲过去了。第二次就发生在他回南京奔丧的路上,孟泉林没奈何他,他反倒砍伤了孟泉林。如果不是他挟持徐王妃妹妹,朱棣几乎置他于死地。朱棣很奇怪,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人来?莫非…… 铁铉点点头,说此人现在就在敝宅。 朱棣的眼神里既有惊恐也有怀疑,他想起与孟泉林分手时说过的话,迟早会来取他人头。他问是怎么回事?难道孟泉林又要害他? 铁铉说,事有凑巧,他被小女认做师傅,跟他练武,一直住在铁家。当道衍长老登门来告知殿下想来他这歇脚后,他首先想到必须支走孟泉林,所以昨天就打发他陪小女替他到灵岩寺去还愿,其实并无许愿一说,不过是打发他走的借口而已。却不料,方才他们连夜提前回来了,铁铉又派人监视他,不想让他走出房门一步,可他跑到院子里来纳凉。铁铉又无法赶他回去,他怕他万一得到了是燕王驾到的消息,会出意外,他可成了不可饶恕的罪人了。所以他想…… 朱棣情绪稳定多了,他明白了铁铉的意思,希望他们最好连夜离去?铁铉点点头,觉得这太不恭了,朱棣他们本来已疲惫不堪,正该在他这里好好歇息几日再上路。可现在……他等于把客人赶走了,他心里不好受,可又没有更安全的办法可想。 朱棣一边穿衣服一边说:“我该谢谢你,你不用难过,你等于救了我一命。好,就这么办,我马上带人离开贵府。” 铁铉说:“那我叫管家去招呼你的人吧?” 朱棣说:“人困马乏,他们早已进入梦乡了,你们去叫,说不清,反而坏事,请足下把道衍法师请过来,我让他去办。” 铁铉刚要迈步,朱棣说:“我走后,那个姓孟的,你怎么处置呀?”铁铉说,打发了他,该上哪去上哪去。 朱棣用意不明地笑了一下。 第十一章 皇帝亲笔信,也压不住朱棣的野心 用柔情化冲动 就在朱棣落脚济南铁府的这天后半夜,方行子骑着铁乌云也到了济南历下门外,她仰望黑漆漆的城楼,只有巡夜兵丁的灯笼慢悠悠地在城墙上移动着。因是夜晚,城门紧闭,她一时犹豫起来,她也不愿半夜三更去打扰姑父家,便下了马,牵马到树林里小憩,等天亮了再进城。 她想不到,就是这一念之差,错过了把朱棣堵在铁府的机会。 此时,在铁铉府邸第三进院子石榴树下,铁凤陪孟泉林坐在石榴树下小马扎上乘凉。流萤在黑森森的树丛间荡来荡去,留下一道道蓝色弧线。虫儿在墙根发出铮铮之声。 一丝风也没有,天气闷热,他二人各拿一把蒲扇不住地扇,还是出汗不止,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为了转移孟泉林的注意力,铁凤尽找些师傅感兴趣的话题。前边院子传来杂乱的音响,还是引起了孟泉林的注意。他又看到,有人从后面马厩里牵出十多匹马。 孟泉林惊奇了:“怎么,你家的客人深更半夜上路?” “可能吧,”铁凤轻描淡写地说,“谁管他们的事。” 孟泉林说,好人哪有昼伏夜行的?依他看,不是贩私的,就是江洋大盗。 铁凤说:“怎么可能呢?”她父亲是个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古板人,从不越雷池半步,说他结交匪类,鬼才相信。 孟泉林说:“这倒是,我疑心谁也疑不到令尊大人。”不过,他说铁铉心太好,从不以恶意度人,也许那些人表面上人模人样,背地里男盗女娼,蒙骗他呢。万一这样,这些歹人一旦落网,供出曾在铁家落脚,那不是有辱令尊大人清名了吗? 铁凤说他想的可真够多的了,管那么多闲事干嘛。 “不行。”孟泉林说,“我这人眼里揉不进沙子,你父亲对我不错,我得为他着想,我得去看个究竟。”说着站了起来。 铁凤急得拉住他,一着急,冒出了这样几句:“行了,没你的事,我保证他们不是歹人匪类,这总行了吧?” 孟泉林问:“怎么?你敢保证?这么说你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 铁凤只得说她不知道,可她相信自己的爹。 孟泉林只得作罢,他坐下,说他多余管闲事。又说他明天该走了。 “师傅别生气呀,”铁凤说,“你一生气就拿走吓唬我,我知道,你的心在我表姐那。” “又来了,”孟泉林一点她脑门说,“小小的人儿,你心里尽想些什么呀?我早说过了,师徒如父子,哪有师徒结亲的。” 铁凤噘着嘴说:“这是谁定下的规矩呀?早知道这样,行子表姐一定后悔认你为师傅。” 这时前院传来大门响,接着是马嘶声、车轮声,杂乱的马蹄声。 “走了!”孟泉林走到大墙下,左脚一跺,轻飘飘地飞上了高墙,铁凤也仿着孟泉林的样子,但蹦了两次才上去,显得笨拙。他们向院外张望,只见朱棣一行车马连灯笼也没打,马蹄得得,车轮滚滚,一行人向垂柳掩映的大明湖方向走去。 ? 太仁慈了就是软弱 东天已发白了,星星逐渐黯淡,远处传来鸡啼声。铁铉才带着管家和几个仆人疲惫地回到家来。送走了朱棣一行,他总算长出了一口气,也不用担心孟泉林在铁府报仇雪恨连累他了。 进了院子,管家说:“老爷,鸡都叫了,快歇一会吧。今天就别到衙门去了。” 铁铉说:“这怎么行?昨天已经耽搁一天了。再说也没理由。” 管家要去告诉书办,说老爷伤风了,在家发汗。 铁铉固执地不允,怎么能说谎!他从入仕途以来,昨天漏勤,是第一次说谎,燕王不想惊动任何人,他是不得已,今生只此一次而已,再有就不可原谅了。 管家说:“老爷真是少有的好人啊。”恰好这时,方行子也进了城,来到铁铉家大门前下马,拍着门环叫门。看门人极不耐烦的声音传出来:“今个这是怎么了?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又是谁呀?” 打开门一看,老门房是认识方行子的,连忙赔笑脸让进来:“是舅老爷家小姐呀,快进来,老爷可能还没睡下呢。” 方行子牵马进院,心里想,快亮天了,怎么还没睡? 铁铉打着哈欠,轻手轻脚地开了卧室门,在门口脱下鞋,迈着猫步往床前走。夫人从床上坐起来,夫人一边点灯一边说:“你不用这么小心,我根本没睡,你们这么折腾,谁能睡得着啊。”铁铉很抱歉,没想到她没睡,早知她没睡,何必轻手轻脚! 铁铉爬到床上说:“可不是?这都是我揽的事。” 夫人已点亮了灯,剪了灯花,她问:“走了?” 铁铉怕深更半夜的他们出不去城,必须亲自关照守城的,一直送到城外。夫人说:“快睡一会吧,天都快亮了。” 铁铉的头刚一挨枕头,又有人来敲门。夫人说:“今个这是犯什么邪风了?谁?又是什么事呀?” 管家的在门外说:“喜事,老爷,太太的娘家侄女方小姐来了。” 太太高兴了,忙下地穿鞋,说她这些日子正想侄女呢,她真的就来了。铁铉睡意全消,又坐了起来。他说:“怎么半夜三更才到?” 一说起娘家侄女,夫人总是很自豪,她穿着衣服说,赶路还有准吗?这丫头武功好,胆子也大,从小天不怕地不怕的,敢作敢为,听说她让皇上要到宫里去当佩剑侍卫了,多出息呀。 铁铉说:“你还夸她?都是她把凤儿也带歪了,好好的,也耍起刀枪来了。” 夫人说:“我女儿若真把表姐的本事学到家,有什么不好?”她见铁铉也要下地,就说:“你先歇着吧,我去给行子安顿个住处,也让她先睡一大觉再说。” 铁铉趁势躺下:“也好。”头一挨枕头,已经发出了鼾声。 已经日上三竿,铁凤端了面盆到井台前打水洗脸时,不禁惊喜交加,原来方行子在洗头。 铁凤放下面盆,猛然跑过去从后面拦腰抱住她,试图把她摔倒。方行子不动声色地一弯腰,同时下蹲,再一挺身,把铁凤大头冲下举了起来,一个在地下,一个在空中,两个姑娘都哈哈大笑起来。 方行子把铁凤放下,铁凤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武艺还是不到家呀,本来她以为偷袭一定制服方行子的。 方行子笑了,她虽没看见铁凤,她走路带起的风早让方行子感到有人从背后偷袭了。两人寒暄亲热了一阵,铁凤说:“你这一手很厉害,师傅偏心,他怎么不教我呀?” 方行子说:“你嘴那么甜,还不把师傅哄得团团转哪?” 铁凤说:“他总拿我当小丫头看,他对你可是不错,不过呢,他又说师徒如父子,不能谈婚配,真有这规矩吗?若没有,你和师傅正好是一对。” 方行子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是你看上师傅了吧,却拿我作伐子!”铁凤又羞又气地上去抓她,方行子一侧身,铁凤扑了个空,用力过猛,身体前冲,险些跌倒。方行子早伸出一只胳膊把她接住了。二人又一阵叽叽嘎嘎地大笑。 铁凤说:“表姐什么时候来的?你不是在皇上跟前当差吗?真叫我羡慕死了,你能不能让皇上开恩,也把我招进宫去呀?” “行啊,”方行子一本正经地说,“不过皇上跟前不缺侍卫了,还缺一个妃子,你去不去呀?” 铁凤羞红了脸,啐她一口:“呸!你真不是好人。”她从井里摇上辘轳,倒了半盆水洗脸,她问表姐,她这次来济南,是公差还是探亲? 方行子梳着头,又把头发盘到头顶,她说是公私兼顾。 铁凤问:“那是什么事呀?” 方行子显然不想说,王顾左右而言他地说:“怎么不见姑父,这么早就到衙门去了吗?”铁凤说:“爹可能正睡觉,还没醒呢。” 方行子说:“姑父可是从来不睡懒觉,从来不误公事的呀。” 铁凤擦着脸说:“别提了,爹整整折腾了一夜没睡。” 方行子问:“是病了吗?” “不是。”铁凤说,“现在说也不妨事了,你做梦也不会想到,昨天燕王大驾突然光临我家了。” 方行子的眼睛顿时瞪圆了,不觉大喜过望,这不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吗?她问:“真的吗?人在哪里?” 铁凤说:“走了,半夜就走了。” 方行子好不泄气,她说燕王也不至于怕到这地步吧?朝廷如果想动手,也就不会放他出神策门了。 “倒不是怕朝廷,”铁凤说,冤家路窄,眼看脑袋被人取走,他不怕行吗?方行子问:“谁取他人头?”但旋即醒过腔来,她明白了,孟师傅就住在府上,这真是狭路相逢啊。不过她很奇怪,师傅怎么没下手呢?铁凤说:“始终没敢让他知道啊。你想,你姑父能让孟师傅在咱家里杀死一个藩王吗?” “这倒是。”方行子说,那祸可就闯大了。 铁凤说:“没办法,爹半夜三更时把燕王叫起来,送出城去了。” 方行子急忙问:“他们走哪条路,知道吗?” 铁凤说:“我哪知道。哎,你问这个干什么?你不会是替皇上行刺的吧?可能真让我猜对了。”在她想来,方行子是宫中侍卫,皇上身边的近臣,皇上在大庭广众面前不好下手,派她连夜追杀他,以绝后患,又神不知鬼不觉的,这主意太妙了,她让表姐说实话,是不是这么回事?还保证不会泄露于人的,连爹和娘也不说,还信不着她吗? 方行子笑了起来:“你挺能编瞎话呀。” 铁凤说:“你不敢承认。你只身而来,反正可疑。” 方行子说铁凤还不了解当今皇上。他太仁慈,仁慈过了就是软弱;若碰上一个心狠手辣的,或者皇上肯听大臣的话,燕王还能走出南京半步吗?铁凤说:“那你也没必要打听他走哪条路了。” 方行子说:“我可以告诉你,我倒真是为追赶燕王而来,也真的是奉皇上上谕,不过不是杀他,而是把皇上的一封信交给他。” 铁凤说:“一封信?什么意思?” 方行子说,告诉燕王,亮出他谋反的证据,让他明白,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朝廷掌控之中。 铁凤说:“想吓唬他呀,我看燕王主意正着呢,吓不住的。谁给皇上出的这馊主意?这人不配当官,蹲街口卖五香蚕豆差不多。” 方行子说这主意是她出的。 铁凤说:“你出的还行,我不能贬低我姐姐呀。” 方行子笑了抬头看看天,决定马上就走。她对表妹说:“我得走,去追燕王,这是皇命啊。” 铁凤大为惊讶:“你到了家,连板凳还没坐热就走?再说还没见你姑姑、姑父一面呢,你不怕他们生气?” “没办法,皇命在身啊。”方行子说,“好在我几天就回来了,告诉我姑姑,我走了。”说着向后院马厩走去。 铁凤劝阻说:“就算你能追上,你知道他们走哪条道?你追了这么多天,不也一直没追上吗?” 方行子说:“这一次准追上,从济南北上,过黄河只有洛口一个渡口。我不信他们能从别的地方飞过去。”因为天色尚早,济南城里,路上行人不多,方行子纵马向北疾驰,出城直奔洛口而去。 ? 追都没追,怎能泄气? 送方行子出了大门,铁凤又回到第三进院子,弓起手指敲着孟泉林的窗棂,叫着“师傅”。 里面孟泉林懒洋洋地说:“天不是还早呢,你就来吵我,你自己先练吧。”铁凤说:“快起来,方行子来了。” 孟泉林扑愣一下坐起来,但马上又说:“你这丫头又骗人。” 铁凤说:“骗你是小狗。” 孟泉林这才急忙穿衣服。 孟泉林出门一看,哪有方行子的影子?他端了洗漱用具到井台前洗脸,他对铁凤说:“你还是在骗人吧?方行子在哪?她若来了,会这么端架子,早来看我了。” 铁凤说:“你起来晚了,她刚走,现在快到洛口黄河边上了。” 孟泉林说:“你真会编谎啊,看我怎么罚你。” 这时铁铉夫人走来,埋怨铁凤说:“你怎么把行子放走了?饭也不让她吃一口,你自作主张啊。” 铁凤向孟泉林挤挤眼睛说:“这回你信了吧?”她转向铁夫人说:“娘,不是我放走的,人家奉皇命有重要差事,我拦得住吗?” 夫人问:“这孩子,干事急三火四的!她还回来吗?” 铁凤说:“她说三两天就回来。”夫人这才叹息着往前院去了。 孟泉林洗漱完毕,铁凤和孟泉林都换上了练武的紧身短打,来到空场练武。铁凤拿起长枪,掂了掂,却站在那里不动。孟泉林说:“站着干吗,先走一趟!” 铁凤说:“有件事,我还是得告诉你,你知道皇上派方行子是干什么来了吗?” 孟泉林说:“我又不是皇上!” 铁凤说:“她是来追燕王朱棣的。” 孟泉林说:“追杀朱棣吗?” 铁凤说:“倒没听说要朱棣的命,好像是皇上写了一封御笔信要交给燕王。” 孟泉林很生气地说:“你怎么不早说!方行子来了,你就该告诉我,我一直在寻找机会报仇,你不知道吗?” 铁凤知道对不起师傅,可她也是没办法的事,她是两头为难……说着,她的泪水在眼圈里打转了。 孟泉林又哄着她说:“又掉眼泪!行了行了,我也没多说什么呀,一定是方行子不让你告诉我,我不怪你就是了。” 铁凤却说她说的不是这回事。 孟泉林不禁诧异地问:“那又是什么事?” 铁凤说:“我告诉你,你可不行生气呀。” 孟泉林笑了:“你真啰唆!行了,你说吧,我不生气还不行吗?” 铁凤这才神秘地眨着眼睛宣布昨天的秘密,他问孟泉林,昨天铁家兴师动众来的那一大伙人,知道是谁吗? 孟泉林说:“是谁?”铁凤说,正是他的仇人燕王朱棣。孟泉林惊得张大了嘴巴,继而转为狂怒,他刷地抽出宝剑举在空中。 铁凤说:“怎么,你还要砍我?” 孟泉林说:“我真恨不得杀了你。”他又把剑狠狠地插在地上,痛苦地流泪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师傅几次报仇未果,反被朱棣所伤,你知道我时刻想除此贼,他到了我眼皮底下,你却不告诉我,你安的什么心啊?你这不等于在我心上插刀吗? 铁凤说:“师傅,你骂我打我都应该,可我也没办法,父亲既然接待了燕王,他就绝不准燕王在咱家里被杀。” 孟泉林说:“那你现在告诉我干什么?是为了气我吗?” 铁凤说:“我是想,现在燕王离开我们家了,他走不远,你尽可以追上去报你的仇啊。” 孟泉林说:“大路千条,我上哪去追!” 铁凤激他说,人家方行子马不停蹄地追了这么多天了,还没泄气,师傅怎么就打退堂鼓了? 孟泉林想想也是,便又鼓起了勇气,从地上拔起剑,让铁凤给他备马。铁凤要陪他去,将功折罪。孟泉林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 亮身份,赶紧回北平 北平燕王府玉带河畔,大白鹅还像从前一样,拥挤喧闹地在河里游着、嬉戏着。葛诚在玉带桥头站着等人,一个扛着扫帚的小太监向他走来,他正是葛诚派往南京送密信的小太监。他边走边回头,显得很恐惧。到了葛诚面前,他怯懦地叫了声:“长史大人。” 葛诚训斥他,叫他大大方方的,怎么像贼似的,鬼头鬼脑的!问他什么时候从南京回来的呀? 小太监说,昨天傍晚,天太晚了,没敢打扰。 葛诚很不高兴,再晚也该马上来见他,又问此行是否顺利? 小太监不敢正眼看他,说一切顺利,把信交给宁公公了。 葛诚向他索要回信。小太监说,宁公公说他不会写字,不写了。口头说让长史大人为皇上多尽心。 葛诚拿出一贯钱给他,这是封嘴钱,让他嘴严点,让他拿了钱到前门外去看杂耍。 小太监如遇大赦,掉头就溜。葛诚自以为得计,万万想不到朱棣早派人暗中监视他,葛诚还打算等朱棣回来,再把新的动向报告朝廷呢。 此时的朱棣已到了洛口,正准备从黄河渡口过河。 黄河水大浪急,正是汛期,洛口河面比平时宽了一倍,浑黄的水汪洋一片,河对面的树木、人影都显得模糊。一条大渡船刚刚从对面过来,正在下客。等待过河的人,有官、绅、富商,也有贫穷百姓,有乘轿的、骑马的,也有挑担、推木轮车的,拥挤而热闹。 朱棣一行匆匆赶到渡口,停在离人群稍远的地方,朱棣从马上下来,解开挂在马鞍上的皮囊,喝了一口水,让郑和去找船老大,摆渡他们先过河去。 郑和问亮不亮身份?道衍在一旁说他笨,你不亮身份,人家会礼让我们吗? 郑和便跑了过去,挤进人群。 朱棣知道下客、上客还要等好长时间,就让大家抓紧时间打尖吃饭。行前,铁铉给他们带了很多馒头、锅盔,还有熏牛肉,烧鸡。 方行子的铁乌云不愧是追风马,很快追上了朱棣,也驰到洛口,由于赶路过急,那马通身是汗。来到渡口的方行子跳下马来,站在河岸高阜处,目光掠过人群搜寻着,已经有些失望了,终于眼睛一亮,她发现了朱棣的车驾。 方行子重又上马,向朱棣落脚的地方驰去。朱棣正和随从们坐在黄河堤上吃硬锅盔、吃牛肉、烧鸡充饥,一个侍从来报告,说有一个人来见殿下。 朱棣一惊,很警惕地放下手里的锅盔,问此人是谁?他怎么会知道朱棣在这里? 侍从回手一指,朱棣看到一位骑在骏马上的英武少年,便疑惑地站了起来。道衍不让朱棣过去,他说待老衲看看再说。 朱棣却早已经认出他来了,来人是方孝孺的儿子,御前佩剑侍卫,他在宫中见过。他们出南京神策门时,一直尾随跟踪的也是他,朱棣并不恐惧,他倒要会会方行子,看看他想干什么。 既然朱棣执意要去,道衍吩咐多带几个武士跟着。 朱棣却笑着拒绝了,那显得他太胆怯了,他要随从们都待在这别动,他一个人去见方行子,朱棣出于下意识推断,他相信来者并无歹意。随从们却不这么看,依然剑拔弩张做了应急准备。 道衍劝阻不住,待朱棣动身向方行子走去时,他还是派了几个人悄悄跟过去。 ? 让我逆来顺受?朱棣笑了 离渡口稍远的下游河湾处,一片打鱼人家的船拥挤停泊在这里,这是个水上漂流渔户的一个集散地,也是买鱼卖鱼的集市,时间久了,就形成了小渔港。正是开早饭的时候,渔家女有的在船头煮饭,有的在补网,也有的在小船上挂起绳索,在晾晒鱼干,一些三五岁的孩子光着屁股在磨得锃亮的船板上玩耍,每人背上都背着一个大葫芦,以防不慎掉下河去,有葫芦的浮力,小孩子不至于沉底淹死。 牵着马的方行子和朱棣沿着大堤来到小渔港。二人相对而立,都用研究的目光看着对方。 朱棣先发制人,说他一眼就认出方行子来了,是御前侍卫方公子。问他是不是从南京来的?千里奔驰,难道竟是为了跟踪他朱棣吗? 方行子点头说:“殿下说得对。”停了一下,她含笑发问,殿下不走大路专走小路,不过府县不打扰官府,昼伏夜出,不知是不想招摇呢,还是心里害怕? 朱棣用大笑掩饰他的窘态,他说:“笑话,我心里坦荡荡,怕什么?说起害怕,我倒想问问方壮士,你们有令人害怕之举吗?” 方行子已经注意到朱棣的随从们带着兵器已埋伏在大堤下,说他多心了,用不着如临大敌地对付她一个人。朝廷若想加害于殿下,朱棣也就离不了南京城了。 朱棣很尴尬,他挥手斥退了从人,他对方行子说:“是啊,我与皇上一席谈,很融洽,亲情至上。” 停了一下,他又道了壮士辛苦。不知足下追他是何意?是监视,还是另有使命?是皇上派遣,还是方行子自作主张? 方行子坦率地承认是受皇命前来见殿下的。 朱棣问有旨意还是传口谕? 方行子说都不是,皇上有御笔亲书给殿下。说着递上朱允炆的信。 朱棣拆信看着,脸色越来越不好看,看过信,他发觉方行子一直在审视着他,就换上了轻松的笑容说:“这封信,足下看过吗?或者说知道内容吗?” 方行子很有分寸,皇上御笔,她说她怎么能知道,她只管送信。 朱棣半信半疑地看了她一眼,话说得极为轻描淡写,让方行子回去代本藩向皇上致意,谢谢圣上的关切之心,本藩一定谨守法度,严守边塞,不辜负圣恩。方行子似笑非笑地答应一定转奏。 朱棣收起信,突然更加仔细地打量着方行子,总觉得这人像个女孩儿,娇嫩的皮肤,说话甜美的声音都像。他说起上次到贵府见到的方小姐,不就是她吗?他公开说,方行子可能是女扮男装吧? 方行子说:“殿下真会开玩笑,那是我姐姐。” 朱棣不信,他说,恐怕不是我开玩笑,是你在开玩笑,方小姐、方壮士本是一个人。你居然能瞒过皇上的眼睛。你没有喉结,说话声音也不像男人,方小姐真是巾帼豪杰呀,佩服,佩服。 方行子还想掩饰,殿下可没有说对…… 朱棣温和地笑着说,他并不想认真。是公子还是小姐,与他无涉,他并不想分辩方行子是男是女。说心里话,朱棣特别感激她,千里走单骑,送信给他,他不知怎样报答方行子。朱棣的话充满了感动的情绪。 方行子不想跟他纠缠,对朱棣说,无须他报答,更不必领她情,因为她是受皇上差遣,皇上这样关怀燕王殿下,他该谢皇上。但愿她送来的信让燕王回程路途开心。说毕,眼睛一直在他脸上打转。 朱棣听得出,方行子的话,绵里藏针,滴水不漏,他活了四十岁,见过的奇女子也不算少,有方行子这样才气的,头一次见到。她比景展翼更胜一筹,文武全才。 方行子说,燕王殿下才是英武兼备的治国雄才。不知殿下自己知不知道? “是吗?”朱棣抑制着内心的冲动,说他守拙尚可,有什么雄才大略可不敢说了。 方行子渐渐切入正题,她说殿下熟读经史,博览百家,方行子有一个问题想请教,她一直想不明白。 朱棣打断她,令尊大人是天下读书人的种子呀,何不问他?这不是舍近求远吗?方行子说她问过,方孝孺也语焉不详。 “是吗!”朱棣说,“那就请道其详。” 方行子开始采用借古讽今的办法来点拨朱棣。她说,周武王是王,周公仅是臣子,为什么人人敬仰周公,他反倒比武王名气更大呢? 朱棣愣了一下,还从来没有这么深思过呢,他也得想想,不好贸然回答,就来个反宾为主,他说相信小姐一定有独出心裁的见解吧? 方行子便与朱棣探讨起这段历史。在周公辅佐侄子武王伐纣成功后,武王死时,儿子成王年幼,由周公摄政,大权在握,他满可以自己称王,可他不居功,不自傲,不夺权位,在成王成年后立即归政,其实,实行井田制,制礼作乐,哪一样不是周公的功劳,可见不当皇帝一样流芳百世,反过来说,若是周公把王位抢过来,那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但他留在青史里的,恐怕就是骂名了。 朱棣心想,还去问谁?方行子这不是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吗?她显然是明知故问。方行子也不否认,明白归明白,有人做起来就忘了,所以,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当周公、肯当周公的。 朱棣知道她在讽谏自己,沉思片刻,认真地说,小姐这是弦外有音啊,他听明白了,他再三表示要谢谢方行子,他说他何尝不想当周公?但他也有就教于小姐的地方,倘若人家不相信你是周公,把你当谋反者对待,你又怎么办?假如小姐是我,又该怎么办? 方行子说出四个字:逆来顺受,这不是现成的吗? 朱棣笑道,这是她父亲这种老夫子的见解,也许是从周公那里承袭下来的,但有些美好的东西,常常是很苍白无力的。 朱棣不想再费唇舌了,话题一转,他说非常感谢令尊大人训诲他的儿子,请回去再代为致意。 方行子说:“不用谢了,殿下不是送过十条肉干了吗?” 朱棣笑了,他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请方行子转告令尊大人,他思贤若渴,希望方孝孺到北平来,他好朝夕求教。至于小姐,朱棣也希望同来,燕王府里缺一位管理后宫的官女,他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如果小姐不嫌弃,他愿求贤,不知有意否? 方行子笑了:“殿下别一口一个小姐地叫,我真的不是女子。当然也就无法高就燕王府了。” 这时道衍带郑和过来催了,道衍说:“殿下,可以渡河了,船家在等我们哪。”朱棣向方行子一揖,话里有话地说:“后会有期,小姐,我有一种预感,我们还会见面的,我希望在我的后宫,我虚位以待。” 说罢同道衍走了。 ? 小家子气成不了大业 方行子眼看着朱棣人马车俱上了渡船,她一直站在堤上,目送朱棣远去。她忽然想到,说不定什么时候,这个雄心勃勃的人就会坐上皇宫的金銮殿了,只要他想干,方行子预感到,他一定能办到。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这时渡船已行到河心,艄公吆喝起苍凉悲壮的黄河号子,悠扬高亢的甩腔余韵在黄河两岸回荡。 朱棣站在船尾,也一直注视着洛口方向,他的目光也在方行子身上,方行子一直牵马站在河岸没走,朱棣的眼神里透露出复杂的情:向往、怅惘而又充满憧憬。 一直在观察他的道衍说:“殿下好像很伤感。” 朱棣说他偶然邂逅了两个奇女子,一个是景展翼,又来了一个方行子,她们好像在云端,他须仰视才见…… 道衍已洞察他的内心,就笑道:“怪不得方才殿下称她为小姐,这么说,她真的是个女孩子?”朱棣点点头。 道衍劝他用不着伤感、惆怅,以殿下之尊,想让一个女子进宫去,这还算什么难事吗? 朱棣却认为,这是出家人说不清的事。有的女人,你可以以权势、金钱占有她,有的却需要你用心血、感情来栽培她,这是两种人,也是截然不同的享受。以他燕王的地位,得到什么都是很容易的,但人世间你得不到的才更叫人心动,令人梦绕情牵。 道衍说,这事确实不能问他,那就是问道于盲了。 当方行子勒转马头要走时,一骑快马飞奔而来。她认出,骑手竟是孟泉林。方行子兴奋地大叫:“师傅!” 孟泉林听见,让座骑在渡口兜了个圈子,勒住马,在方行子面前下马,来不及寒暄,他焦急地问方行子追上朱棣没有? 方行子一指河心渐渐模糊的船影,说:“已在河心。” 又悔又气的孟泉林甚至摘下弓箭拉弓试了试,终因太远而作罢。 方行子说,如果师傅是后羿,也许能射得到。 孟泉林自知无用,只得收起弓,狠狠地说,他真恨不得把铁凤痛打一顿出这口恶气!又一次失之交臂,他怎么这么背运呢! 气也没用,方行子认为,这可能就是燕王命不该绝吧。 孟泉林说:“你见到他了?” 方行子说:“我倒是见到他了。” 孟泉林更加生气了,他说:“我知道你不想杀他。你即使不想杀他,也该拖住他,等我来到啊。” 方行子说:“师傅怎么不讲理呢!我怎么知道你会追上来?” 孟泉林说:“你明明知道我住在铁凤家呀,你既到了铁府,又去追朱棣,你还不该告诉我一声吗?” 方行子认真地说,她不敢告诉师傅,和姑父不敢让他知道朱棣到了铁府是同样的原因。她是奉圣旨来给燕王送信的,她却帮着别人把他杀掉,这能说得过去吗? 孟泉林说她们这是放虎归山,会自食恶果的。朱棣是天下枭雄,早除掉早清静。 方行子说:“现在师傅过河去追赶也不迟呀!我陪你去。” 孟泉林望望已快到达彼岸的渡船说:“走,我们雇一条小船。” 方行子很痛快地应承下来,愿与她同行。他二人朝渔港走去,去雇船。孟泉林有点奇怪,方行子这会儿怎么又肯杀他了? 方行子自有她的道理,方才杀他是违皇命,现在去追杀他是帮师傅报仇。孟泉林说:“你倒分得清。” 他们雇了两条船,是载客的芦席小篷船,夫妻二人使船,女人在后面摇大橹,男人在前面划桨。跟在后面稍大些的平底船上载着他们的坐骑。小船斜着朝顺水方向横切波浪前进。 方行子手搭凉篷向北岸望去,朱棣的渡船已靠上码头,众人拉马推车拥挤着上岸。方行子说:“他们靠岸了。” 孟泉林并不灰心,他测算了一下,顶多差半个时辰的路程,咱人少马快,一定能追上朱棣。他的目光又转向方行子的马,他早相中这匹马了,他以为方行子不认货,就问她,知不知道她骑的这匹马,是个啥价钱?它可是一匹追风宝马,是大宛马,值上千两银子,孟泉林问她从哪得到的?口气是羡慕的、眼馋的。 方行子告诉他,这是皇上御马厩里的,没人敢驯服,就归她了。 孟泉林羡慕极了,宝刀、好马,是他一生所求,得到这样的千里驹,得有多大的造化呀。方行子轻松地说,那就送给师傅吧。 孟泉林不好意思了,他说这可不行。君子不掠人之美,何况这是皇上所赐,他一旦问起来怎么办? 方行子说:“马既然赏给我了,就由我支配了,或卖或送人或杀了吃马肉,皇上都管不着了。”说得孟泉林忍不住哈哈大笑。 方行子说,再说,我在宫中服侍皇上,哪有机会骑马呀,皇上过后也早忘到脖子后头去了。没事,算徒弟孝敬师傅的一点心意。 孟泉林眉开眼笑,却不好意思地说:“这怎么好意思呢……” 方行子说她这么多年跟师傅拜师学艺,师傅还从来没收过她一文钱学费呢,这匹马就权当交学费了。 孟泉林别提有多兴奋了,他说这一匹马,够他下辈子再当她一回教头了。方行子笑了。 孟泉林手掠着河水,他听方行子说起燕王朱棣来,好像对他赞赏有加,至少是褒贬各半,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方行子说:“师傅让我说真话吗?” 孟泉林说:“废话,谁想听假话!” 方行子说,他是个可以治国平天下的人,有学问、通经史,聪明,还有足够的智谋,你称他是权术也行,为了达到目的,他可以忍辱负重,可以当胯下韩信,他礼贤下士,又富有人情味,甚至,他是女人喜欢和崇拜的那种英雄。 孟泉林不禁哈哈大笑,他说:“是不是他把你也迷上了呀?你一口气说了他多少好话呀。” 方行子还没说完,她说朱棣也一定是个敢出手、敢用阴险手段、甚至杀人不眨眼的人。孟泉林又问他比当今皇上如何? 方行子的结论是,不可同日而语。当今皇上是个好人,但小家子气,守成且不足,更谈不上建霸业了。而燕王才干十倍于他,他如坐了大位,他有汉武帝、唐太宗和明太祖的风范。 这下子孟泉林不笑了。他说他发誓要杀的,真的是这么一个人吗? 方行子说,按宗法、祖制,燕王有野心,就是乱臣贼子,天下人可共讨之。但对江山社稷来说,需要的不是庸碌无能的好人,宋徽宗绘画、书法双绝,南唐后主的词赋委婉动人,他们只配做亡国之君。唐太宗是夺来的帝位,宋太祖陈桥兵变,黄袍加身,江山也不是好来的,可他们又是一代明君,你说怎么论英雄? 孟泉林可真弄不懂方行子了,按她这说法,万一将来燕王反叛朝廷,也是情有可原了? 方行子说:“那倒不是,现在天下太平,黎民安居乐业,人人都害怕战乱,如果朱棣起兵,他就违背了人心,他就是逆子贰臣,宗法和祖制在这个时候就该维持。” 孟泉林像不认识似地看着方行子说:“你可真叫我不明白了,你到底站在哪一边?如果燕王造反夺位,你还想拥戴他了?” 方行子说:“不,我会反对他,因为战乱对百姓是一场灾难。” 孟泉林这才不说什么了。 ? 朱棣命不该绝 两条小船相继靠上了黄河北岸。船夫把马拉到岸上,方行子付了船钱,方行子把铁乌云牵给孟泉林,自己换骑了他的马,二人沿着大路急驰而去。 当方行子和孟泉林追到三岔路口时,已经追上了朱棣一行。 方行子认为,他们毕竟有二十多人,你我二人势单。强攻不行。 孟泉林根本不用方行子插手,让她在三岔路口等他。他自信,凭他这神箭就要他命。他的设想是:追过去,装成赶路的,超过他的车驾,射回马箭,射中后就快马走人。 没等方行子答应,她突然愣住了,她往前一指说:“师傅你看!” 孟泉林举目一望,也大吃一惊,只见对面大路上尘土冲天,一彪人马飞奔而来,前面大旗上有“燕”的字样。 原来这支人马是张玉带领,从北平出来接应燕王的。张玉的骑师很快驰近朱棣车驾,张玉滚鞍落马,跪在朱棣马前说:“殿下受惊了,末将特来接应。”道衍长吁了一口气,在黑驴背上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他虽是和尚,却很少念“阿弥陀佛”。 朱棣也很兴奋,他说:“我好像头一次听你念阿弥陀佛。” 道衍说他一向跟殿下担惊受怕,想念阿弥陀佛,可没心情,想念也念不出来呀。 朱棣哈哈大笑,对张玉说:“快起来,你到了,我们就算到北平了,我们就不再是亡命徒了,我们都饿了,也馋了,快给我们弄一顿好饭吃,大碗酒大块肉,尽管上。” 张玉让燕王殿下放心,他已经在前面镇子里的星月楼酒馆里定好菜了。郑和带着随从们欢呼起来。 此时方行子和孟泉林就站在三岔路口的老榆树下,眼睛发直,又懊悔又无奈。望着前面的情景,孟泉林颓丧地用马鞭子抽打着靴子说:“这下完了。” 方行子反倒笑起来。孟泉林没好气地说:“你还乐?” 方行子也很纳闷,朱棣这不是又一次命不该绝吗?难道说真是天意吗?为什么几次灾难都让他轻易地躲过去了呢? 孟泉林说:“也许吧。也许冥冥中就非让这朱棣祸乱天下不可了。不过,他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终究有一天,我会取他的人头报仇。” ? 为了儿子,朱棣不敢动手 朱棣总算化险为夷,平安地回到了北平燕王府。 徐王妃特地备了一桌朱棣喜欢吃的菜肴给朱棣压惊。她听说燕王殿下这次进京历经磨难,九死一生,她在家里真为朱棣捏一把汗。当然,她心里并不轻松,三个儿子仍陷于京师,她的心头像压着一块巨石,喘不过气来。 朱棣故作轻松地说:“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朱允炆奈何不得我,他想削我的藩,又有顾忌。不管怎么说,我此行争得了人心,他才不敢把我怎么样。” 徐王妃忧虑重重,朝廷不放三个儿子,证明他们还是不放心朱棣。这是明摆着的,朱棣并不讳言。朱允炆恨不能把他生吞活剥了,建文皇帝宴请他时所说的话,都是言不由衷的,朱棣说的,他也未必相信。一提到让高炽他们回来,他竟编出个兰亭诗会来搪塞,这不是好兆头。徐王妃听说皇上还派人追上殿下,送了一封御笔信,她问是什么意思。 朱棣概括为四个字:敲山震虎。显然有人告密了,连燕王府里养大鹅的事皇上都知道了,他在信里还开了个玩笑,说南京咸水鸭好吃,不知北平的咸水鹅滋味如何,他要品尝品尝呢。 徐王妃很纳闷,是谁告的密呢?葛诚不可能了,几次情报都被咱截获了,他已是一条翻了白眼的死鱼,他送不出去任何情报。 朱棣哼了一声,恨恨地不让她东猜西猜的了,送密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她大哥徐辉祖。 徐王妃认为不可能,他不常到府里来,他是个直肠子,真的看出什么来,会指着你鼻子来质问的。 朱棣问,他走后不久,他是不是也回南京去了? 徐王妃说:“是呀,如果是他,他又是从哪里知道的呢?” 朱棣说:“你妹妹不是住在府里吗?她不是不怕吊死鬼,闯进过槐树林吗?” 徐王妃解释说,后来她被我说服了呀,她主要是怕出了事会使徐家连坐,我跟她说明了利害,说明一点谋反的意思也没有,准备准备不过是自卫,也不能等着别人宰割呀,她就不再说什么了。 朱棣知道徐王妃对小妹妹感情特殊,向来不允许别人有半句非议,特别护短,所以朱棣的话说得比较温和、婉转。妙锦没城府,幼稚,嘴又不严,有些事不得不背着她点。她知道了倒无所谓,她会告诉大哥的,那就等于告诉皇上了。朱棣又提出建议,最好找个理由送徐妙锦回南京去,省得在这惹麻烦。 徐王妃说:“这会弄巧成拙,引起她的怀疑,她从小在燕王府长大,她爱待在这就待在这吧,我注意她就是了。” 朱棣在地上走动着说:“幸亏你哥哥到南京时我已离开,否则不知会怎么样呢。”他已意识到,现在真的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朱棣与朝廷势不两立的局面是不可改变的,说到底,他的存在会让当今皇上睡不着觉,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耶?很有意思的是,天真可爱的方行子居然劝他放弃藩王爵位,回南京赋闲,天下就太平了,类似的话,铁铉也流露过,真可笑,他们倒是旁观者清了。 徐王妃问,这方行子是谁?朱棣告诉她,是方孝孺的女儿,也许是儿子。 徐王妃笑了,到底是儿子还是女儿?怎么连儿子、女儿都分不清了?朱棣说,这人她也见过,去年南下吊丧,在临淮关被方孝孺拦住,有一个伶牙俐齿的小将,说话很刺耳的…… 徐王妃想起来了,是个很英俊的少年,白白净净的像个女孩。 朱棣说,正是他。他现在是皇上身边的宫中侍卫,这次专门带了皇上御笔信追朱棣的就是他。 徐王妃忧心忡忡,她也认为,现在是到了决断之时了,她问朱棣想好了没有? 朱棣回答,不想好也得想好。想退都不行,退无可退,不是鱼死,就是网破。那个方行子还讽谏他,想让他学周公,朱棣说他倒想当周公,可谁是周成王?周成王可没有想把周公赶尽杀绝呀。 徐王妃又拐到了她的心事上,万一起事,也得把儿子弄回来呀。 朱棣当然不会让三个儿子送命。但这事很棘手。朝廷对他不放心,恨不能随时置他于死地,所以他们没动,这次也没把他怎么样,除了他们没有借口外,更主要的是认为朱棣现在不敢反,不敢反的理由,就是三个儿子扣在朝廷当人质呢。这真成了他的心病了。 徐王妃悔不当初,当初就不该上方孝孺的当,他让三个儿子代父进京吊丧,这是个陷阱。朱棣觉得必须想个办法,让高炽哥三个尽快回北平来,他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徐王妃忧虑地说,谈何容易。朱棣亲自找皇上要人,他都不放,还能有什么办法?停了一下,徐王妃又出主意,让他二舅暗中相助,让他们哥几个找机会自己逃出来,岂不更好?朱棣又不担嫌疑。 朱棣觉得很难。他们一切行动都受太监的监视,表面是侍候他们的,实际是监视,连送他出京那天,太监都不离左右地跟着。 徐王妃说:“那怎么办?不能把孩子扔在南京不管啊。” 眼前没有危难,朱棣说只要他不动,孩子们是安全的。 徐王妃说:“你能保证朝廷也不动吗?如果在你离京前皇上就得到密告,我看殿下就回不来了。” 朱棣只能说:“这要从长计议,总会有办法的,我还要再去问问道衍和袁珙。” ?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不能说朱棣处处不顺遂,他向皇上要柳如烟,就很顺利。朱棣刚回北平三天,柳如烟已接到圣旨,除授他到燕王府做从五品佥事,他最头痛的事终于变成了现实。他拖了几天不想去燕王府,还是通情达理的景展翼劝他别逆着燕王,既然决定曲线生存,在人家屋檐下就得低头。 柳如烟便硬着头皮来叩燕王府的大门。 燕王客气地接待了柳如烟。朱棣显得很高兴,表面是得了贤才,内心的喜悦还在他即将得到朝思暮想的景展翼,柳如烟这么顺利地退婚,也让朱棣感到意外,也觉得应当好好待他,就不是当初弄他到屋檐下折磨的本意了。朱棣一回来,袁珙就报告了喜信,喜事多少冲淡了南京之行的不快。 朱棣仿佛对柳如烟有天大的恩情,说他说到做到,从皇上那里讨到了旨意,柳状元从现在起,就是燕王府的佥事了,从五品,比他原来的正七品翰林院编修提了好几级呢,不过他又故意说,在他这,可不是京官了,他问柳如烟,不会认为在这里低气吧? 柳如烟只能口是心非,他说:“殿下说哪里话,殿下这样器重我,我当效犬马之力。” 燕王说:“别客气,喝茶。今后,燕王府里的文告、奏疏就都由你来草拟,从前没有像样的书办,好多事都是我自己勉为其难。” 柳如烟说,燕王殿下过谦了,谁不知殿下一落笔就是满纸锦绣文章。朱棣说:“那也不敢与你这状元郎相比呀。” 柳如烟说自己徒有虚名而已。朱棣忽然扭转了话题,明知故问地问他,柳先生最近还常去景府吗?景展翼还好吗? 柳如烟说:“回殿下,自从袁先生找过我,退了婚,我就再也没有去过景家了,省得有瓜田李下之嫌。” 朱棣故作惊讶地说:“袁先生?哪个袁先生?他找你干什么?这和你去不去景家有什么关系?我仿佛记得,景清是想择你为婿的吧?” 柳如烟明知道他在做戏,忍着气说,原来有这个意思,可我后来把聘礼要回来了,退婚了。 朱棣显得很惊讶,柳状元和景小姐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呀,怎么忽然劳燕分飞了呢,太可惜了。 柳如烟哪敢挑开燕王朱棣的阴谋,只好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说,景大人嫌他出身卑微,家父是吹鼓手。 朱棣倒显得大度,吹鼓手有什么!好像在哪本书上看过,孔圣人的父亲也给人家当过吹鼓手的呀! 柳如烟说,强扭的瓜不甜,他也不愿低人一头,这事就算了。也许,也许景大人还想把女儿再嫁到王府里来呢。殿下不是带了十多箱彩礼去下聘过吗? 朱棣话锋一转,派了景清一身不是。朱棣说他虽萌生此念,可被景老夫子拒绝了,弄得好下不来台。那时他说把女儿许配给了柳状元,曾几何时,他又看不上你了,这老夫子怎么这样反复无常呢。 柳如烟言不由衷地说:“人各有志呀。” 朱棣劝柳如烟别发愁,好女人多的是,日后会帮他寻一个好媳妇,这有何难! 柳如烟只得说:“谢殿下关心。” 朱棣显得志得意满。 第十二章 夺权前夜还在装疯卖傻 高明的人不亲自出面 景展翼最担心的噩梦降临了。燕王朱棣从南京回来,已是噩耗,朝廷下了旨意让柳如烟到燕王府去当佥事,更如同在头上打了个焦雷,今天,柳如烟被朱棣叫到府中,更让景展翼坐立不安,不得不把时光消磨在水墨丹青的涂抹上。 她在家里百无聊赖地画画,从来没这么别扭过,墨居然把纸洇透了,往起一揭,破了,画上的几头在水中嬉戏的水牛四分五裂。她气恼地把画团成一团,掷于地下。 柳如烟像遭霜打一样进来了,景展翼闪了他一眼,故作镇定地问他,燕王找他干什么?那件事是真的吗? 柳如烟无精打采地坐下,说:“你还以为他会忘啊?他一回来就把我叫去,说皇上答应让我进燕王府当佥事了,官升三级。”柳如烟原来想赖着不走,再托人让皇上收回成命,现在看,想赖也赖不成了。 景展翼又铺上一张宣纸,心不在焉地在作画,她见窗外蝴蝶纷飞,就随意地画蝶,再画几棵牡丹。她的口气似乎在说别人的事,她说柳如烟这便宜拣的挺大呀,是拿未婚妻换的呀。 柳如烟说:“你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好像我稀罕这个官似的。我不是为令尊大人的安危着想吗?” 景展翼冷笑,他若知道了,不骂你个狗血喷头才怪。 柳如烟很委屈,这不是当初咱们商量好的吗?这也是权宜之计呀,不是惹不起燕王吗?停了一下,他说,这燕王也够阴险的了,挖了抢男霸女的陷阱,却又装成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对柳如烟退婚好像挺吃惊、挺惋惜,好像他根本没指使袁珙来威逼。 景展翼说,这就是燕王的高明处,他不出面,不会在人前落个夺人妻的坏名声,你柳如烟为了巴结燕王、升迁,自愿悔婚,你不要了,燕王再拣起来,谁能说出什么来? 柳如烟说:“你这话说的,好像我是为了巴结当官……算了,说这些也没用了,说说你下一步打算吧,你不是胸有成竹吗?”迄今为止,柳如烟也不知道景展翼打的是什么主意,有什么高招可以蒙混过关。 景展翼在笔洗里洗了笔,终止了绘画,退后一步自我欣赏着,柳如烟说画得好,景展翼却把画扯了。柳如烟连声叫可惜。 柳如烟见屏风上还挂着一幅没装裱的画,是一幅鹰兔相搏图,一只苍鹰从高空俯冲下来想抓住一只兔子,那只兔子却不惧强敌,仰面相迎,蹬了老鹰一脚,恰好蹬在眼睛上。画上题了玉兔蹬鹰四个字。 柳如烟说,画的倒很好,玉兔蹬鹰?这可能吗?景展翼说,弱小者也会反抗的。这时丫环过来说:“小姐,老爷回来了,在书房等你,叫你立即过去。”景展翼答应一声,让柳如烟先别露面。景展翼走到门口,丫环悄声告诫她小心点,她看老爷一脸怒气。 景展翼已猜到是悔婚的事露馅了,他们一直瞒着父亲呢。景展翼回头看了柳如烟一眼。景展翼一走进景清书房,坐在太师椅上喝茶的景清就劈面问道:“听说柳如烟退婚了,有这事吗?” 景展翼平静地反问:“怎么了,爹你听到什么了?” 景清面色冷峻地说:“你先别问我,你回答我。” 景展翼早想好了,自己揽过来,不让柳如烟夹在中间难过,她从容地告诉父亲,是有这回事。而且不怪人家柳如烟,是她不想嫁他了。 景清呼地站起来,把手中的盖碗叭地掷于地上,摔了个粉碎。他愤怒地斥责女儿,这成何体统!婚姻大事竟成了儿戏!这往后,景清还有脸做人吗?景展翼勉强笑着劝景清不必生气,父亲本来也看不上柳如烟,他不过是一个吹鼓手的儿子,根不正苗必歪,悔了婚又有什么关系?她又换了个盖碗,重新给景清倒了茶。 景清都认可了的,她却当成了理由来堵父亲,景清更气了。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地发脾气,这可倒好,燕王一从南京回来就来逼婚,他惹得起吗?上次就是为了拒绝燕王府这门亲事,才不得已而求其次,仓促之中让柳如烟拣了个便宜,这个软骨头,孬种,他竟不识好歹退了婚。 事已至此,景展翼劝她爹就别生气了。景清恨柳如烟是卖妻求荣,靠这个攀上了高枝,当上燕王府的从五品佥事了。 景展翼说,这你可冤枉柳如烟了,退婚、进燕王府,这都是女儿让他这么做的。景清吃惊地看着女儿,难道她疯了?她为什么这样做?不会是她也想攀高枝,贪图荣华富贵吧? 景展翼冷静地说,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头啊?如果不这样,父亲和柳如烟都将有大祸临头。 景清不信邪,光天化日,他能怎么样?他宁愿招祸,也不愿与朱棣结亲,他苦口婆心地告诉展翼,他已料定,燕王必反,她与乱臣贼子成了亲戚,他这不是自掘坟墓吗? 不管怎样,女儿让父亲都可先应着,父亲担心的,都不会成为现实的,她心里有数,她让父亲尽可放心。她既不会糟蹋自己的名声,也不会给父亲脸上抹黑。 景清怎能相信!这不是痴人说梦吗!燕王府今天已打发袁珙来找他了,择吉日就要来下聘礼了,而且,最让景清气愤的还在于,这次燕王府不是聘太子妃,而是燕王为他自己纳妃了,呸,他还知道天下有羞耻二字吗? 当太子妃,还是当王妃,对景展翼来说,没什么两样,她已经想好了,再次劝父亲顺顺气,不妨顺其自然,答应这门亲事,女儿是不会让朱棣得逞的,并且透露,这是她和柳如烟商量好了的,不会给父亲添麻烦,父亲放心好了,等着看好戏吧,她要让朱棣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景清半信半疑地望着女儿,猜不透她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问她,她又讳莫如深,不肯说。景清知道自己的女儿一向沉稳,从不会做荒唐事,柳如烟也不会胡来,也许会有转机也未可知,他心里稍稍踏实了些,但还是悬在半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 景府的小姐上吊了? 纳妃这样的大事,是瞒不过徐王妃的,朱棣想了好几天,决定水不来先砌坝,拣徐王妃最高兴的时候告诉了她,说他不是为女色,而是通过纳景展翼而笼络景清为他所用。 这分明是找个借口,徐王妃怎么会相信朱棣的鬼话!但她也不便以反对纳妃为理由,她很不高兴地坐在那里,对朱棣说,这种时候,生死存亡未卜,你倒有闲心纳妃,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她强调的是应当关注大事。 朱棣说这是金蝉脱壳计。传扬出去有利于他,人们会议论,朱棣有闲心张罗娶亲,证明他没有反叛之心,花花太岁而已,正好鱼目混珠。 徐王妃才不相信他的诡辩,朱棣先是打妙锦的主意,现在更不成样子了。这景家姑娘既然是高炽想聘的世子妃,怎么一下子又被老子抢去了,就不怕天下人耻笑吗? 朱棣只能找借口说,徐王妃又不是不知道,高炽与景家姑娘命相不合呀。徐王妃失望极了,她知道她劝不了朱棣。朱棣不听她话,终会因小失大,最终自食恶果。所以她苦苦相劝,让殿下死了这份心,也好在儿子们面前留下点面子。说罢,她拂袖而起,推门要走。 朱棣忙上去拉住她:“你别走,你听我说……” 徐王妃滴泪说,好色是男人通病,可好色也得看个火候吧? 徐王妃即使闹翻了天,也不能动摇朱棣娶景展翼的决心了。他先是很顺利地说服了景清,尽管景清始终哭丧着脸一言不发,可在朱棣看来,不说话就是不反对呀。 过了景清这一关,朱棣开始大张旗鼓地让人张罗娶亲。 谁想到,在过彩礼这天,景府出了大事,天塌地陷了一般。 一夜间,景府大门糊上了白纸,高高地挂起了招魂幡和岁头纸。门前搭起了扎着凤凰的灵棚,棺材旁守候着焚化纸钱和守灵的丫环,和尚被请来做法事,超度亡灵,吹鼓手在席棚里鼓圆了腮帮子,反复地演奏着大悲调。远处,一行抬着包金红木箱子的队伍走来,坐轿走在前面的正是袁珙。他一眼看见景府在办丧事,惊得头发根直竖,脊背冒凉风。他急忙喝令队伍赶快停下。 他狐疑地伸头张望着,口里自言自语地说:“这么晦气?他家谁死了?”他知道景清除了带女儿来北平上任外,父母及家眷都在南京,他首先想到,可能是急火攻心,景清得了暴病亡故了,这也不吉利呀。袁珙吩咐一个王府书办,让他快去打探一下,景家到底是什么人死了? 书办跑去一问,马上回来向袁珙禀报,是景家小姐死了,上吊了。 袁珙惊得差点魂飞天外。他觉得丢人,谁不知道他袁珙的相术和占卜名满天下,会算不出景展翼死期在即?他既是大媒,又是下聘礼的使者,这不是命运在捉弄他吗?朱棣会怎么想?他怎样向朱棣交代? 袁珙急忙下令下聘礼的队伍向后转,偃旗息鼓地打道回府了。 徐王妃一整天水米未进,躺在床上只管流泪。 朱棣得到消息,很不安,二十多年来,她毕竟是与自己相濡以沫地走过来的,也不能让她太伤心了,所以他又一次来到她的寝宫劝慰徐王妃,让她放宽心,说他心里黑白泾渭分明。再次强调他的本意不在于要一个女人,更不是贪恋美色,而是必须牢牢地把景清绑在他的战车上。景清是谁?他是天下与方孝孺、铁铉、解缙、齐泰这些人齐名的大儒,天下人俯仰,他们中有一个为我所用,则可以号令天下,他必须算清这笔账。 徐王妃不说话,她才不信,朱棣的巧言令色本领她还不知道?他不过是编造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为他的好色遮羞,朱棣实在让他失望,这一来,他的抱负也大打折扣了。 这时李谦来禀报,说袁珙来到了门外。下聘礼这么快就回来了?会不会有什么变故?他急忙来到外间客厅里,见袁珙局促不安地站着,神色不太自然,朱棣心里咕咚一沉,知道等待他的不是什么好消息。 朱棣勉强发问,这么快就回来了?景清没有说什么吧? 袁珙向他身后看,朱棣一回头,原来徐王妃从卧房里出来了,难怪袁珙欲言又止。朱棣让他照实说,徐王妃知道这件事。 袁珙哭丧着脸说,好不晦气。他带人抬着聘礼浩浩荡荡奔景府去时,发现景家一夜间大门都糊白了,搭起了灵棚,在办丧事。 朱棣吃了一惊,也首先猜是景清死了。他死了还好了呢。袁珙悻悻地说,是景家小姐死了,听说是上了吊。 朱棣呼地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惊愣地与徐王妃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不大相信地说,怎么会呢?会不会是诈死?他的反应之强烈,令徐王妃十分反感。袁珙说,吊丧官绅都一拨一拨地去了,还会有假?即使有假,也总不能启开棺材验尸呀,方才他派人去打探,听说小姐愿嫁到王府,而景清死活不允,骂了一顿,还把小姐锁进了空磨坊,扬言要把她送到尼姑庵里去削发为尼,这姑娘感到没脸面,半夜就上吊了。 徐王妃相信了,瞪了朱棣一眼,叹息一声说,罪过呀,这怎么说,好端端一个姑娘给毁了,太可惜了。 这等于骂朱棣罪过,别说燕王本人,连袁珙都有点听不下去。朱棣也没心思同她计较了。 朱棣也相信了,景清这老东西,偏偏与他作对!不识抬举!他对袁珙说,行了,这事就压下,谁问起来,就说王府压根没有到景家聘女的事,她死不死与燕王府无关。袁珙答应一声往外走。朱棣给徐王妃扔下一句话,这回你该称心如意了。徐王妃心里比方才轻松多了,她反唇相讥地说,殿下这叫什么话,大难临头了,也该收收心了,想想大事吧。朱棣装没听见,走了出去。 ? 装疯可以避免危险 景展翼根本没有死,这就是她的计谋,人死账烂,朱棣也奈何不得,景清和柳如烟也就安全了。就在景家大办丧事的时候,柳如烟早护送着景展翼连夜出了北平,已经到了通州。这时天已蒙蒙亮了。 一辆桐油香车停在路旁,几个仆人等在那里,景展翼走下车,在向送行的柳如烟告别,她说:“你回去吧,已经送到通州了,还要送到南京去吗?” 柳如烟心里空落落的,虽说此计能救一时之危,可景展翼这个“死人”何时才能在人间露面?景展翼回到南京,也不敢回家去住,她已打定主意,就住到方行子家去,但寄人篱下,一个人住在方府里,柳如烟怎能放心,再说,朱棣也可能派人去探听虚实。 景展翼让他不用为自己担心,好好当他的官,略施小计,总算逃出了朱棣的魔掌。这是大好事呀,干吗还愁眉苦脸的。 柳如烟说,朱棣大小车辆地拉着彩礼上门提亲,却遇上搭灵棚办丧事,也够晦气的了。说景展翼上吊自杀,朱棣未必信。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不信他也没办法,景展翼说,他还能打开棺材看个究竟吗?不管怎么样,柳如烟和她爹都不会因为这件事受牵连、受委屈了。 柳如烟真恨透了朱棣,恨不能捅他一刀才解恨。 景展翼嘱咐他,他在燕王府也好,能随时知道朱棣的动向,万一他有异举,可千万不能附逆呀,不管他给你多大的官。 柳如烟说,这还用嘱咐吗? 景展翼登车后说:“你快回去吧。”她撂下了车帘,又掀起来,她的眼里流出泪来,她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有了,也不知什么年月才能再见。 柳如烟的眼睛也潮了,他又上前拉起她的手,让她保重,安慰她,乌云总会被大风吹走的,天一定会晴,他答应会常写信,过一阵子再回南京去看她。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呀,景展翼狠狠心,松开手,放下了车帘子,柳如烟听到了呜咽的啜泣声。香车的车轮滚动起来,柳如烟痴呆呆地目送着香车远去。 景展翼的暴卒,在精神上对朱棣是个不小的打击,费尽周折,冒着得罪发妻的危险,眼看办成的喜事却变成了丧事,好不晦气! 他把自己锁在屋中,困兽一般走来走去,忽而站在窗前傻笑,忽而把桌上的杯盏摔个粉碎。他看见李谦在廊下探头探脑,与一个小太监在窃窃私语,小太监说,王爷怎么了,又是哭又是笑的,疯了吧? 李谦忙斥责:“莫胡说,你舌头长疔了呀?” 朱棣听了,一怔,“疯了”一词在他耳畔轰鸣,如今他真是焦头烂额了,家事、国事、天下事,诸事不顺,他穷于应付,几乎无力摆脱困境。小太监一句“疯了”,如在他面前敞开了一扇大门,天也亮了,地也宽了,这不失为渡过难关的计策。人疯总得有个契机、因由,失去美人景展翼,朱棣也可以疯,虽然这不够体面,但能瞒过朝廷,便是大功告成。在他犹豫着的时候前门外大街的一个疯子最后促使他装疯。 前门外是北平最繁华的一条大街,商号、店铺林立,人车来往,市声震耳。朱棣带着随从去看望景清,他不能对景展翼的死无动于衷,在灵前焚化几张纸钱也好,他怕因景展翼的死彻底失去景清。去吊唁,这也是一箭双雕,他在为自己的疯铺路。 当他走到牌坊前,真的看见一群人围着一个蓬头垢面的疯子在取笑,有人把大枣抹上狗屎,再扔给他,说:“大枣蘸蜜,吃吧。” 那疯子拾起来,塞到口中,有人问他香不香,疯子一边嚼一边咧开嘴笑:“香,好香。”围观的人哄堂大笑。 朱棣皱了一下眉头说:“这群市井无赖,欺负一个疯子干什么!” 李谦说:“疯子其实最快乐了,世间什么忧愁的事都跟他没关系,也没有人在乎他。”这句话似乎更加坚定了朱棣的决心,他咀嚼着这句话,禁不住在心里想:是呀,谁也不会在乎一个疯子的,人一疯了,对谁都不构成威胁了。这是最好的掩护,逃出困境的最好选择。他的眉头忽然松开了,双腿一磕马肚,加速走去。 朱棣骤马而来,直闯景家灵棚,这可是个巨大的轰动。他突然出现在灵棚前,惊动了所有的人。他下了马,目光发直,直奔棺材而去。他的出现,轰动了吊丧现场,官员们全都四散开,在一旁屏息敛气静观。 司礼拖长声喊:“燕王殿下来吊丧喽……” 这一喊,吹鼓手们才如梦初醒,大吹大擂起来,棺材两侧雇来号丧男妇们如被按了哭的开关,干号的声音顿起,景清的管家急匆匆地从里面赶出来,想拖住朱棣:“王爷,我家景大人送客去了,对不住,怎敢惊动殿下?”朱棣却双手拍着棺盖,笑嘻嘻地说:“是我命薄,不过,我这不是来娶她了吗?”他随即对李谦说:“来人,把景小姐的棺椁抬到王府去,我给她办喜事……”这一来,周围的官民无不大惊失色,很多人都悄声说,坏了,燕王疯了…… 李谦吓得面如土色,拖起朱棣的袖子说:“王爷,咱们走吧……” 朱棣扔了王冠当球踢,又抓了一把纸钱随意抛撒,甩开众随从,呼天喊地地向远处奔去,他终于拉开了装疯的大幕。 随从们在后面奔跑着追赶。 ? 王爷跑到街上吃西瓜皮 徐妙锦在窗外花间弹着古筝。丫环桂儿一溜碎步跑来, 她说:“不好了,燕王殿下疯了。” 徐妙锦根本不信,她说:“胡说什么!你才疯了呢。我昨天晚饭还和他一起吃的呢,谈笑风生,睡一个晚上觉怎么就会疯了呢?” 况且,在徐妙锦看来,朱棣心胸开阔,豁达,遇事想得开,他断不会无缘无故地疯了呢。桂儿却说是真的,千真万确,府里好多人都去看了,想把他拉回来。徐妙锦接着问:“没问问为了什么?” 桂儿嘻嘻一笑,说他要纳妃的景家姑娘上吊了,王爷急火攻心,就疯了。妙锦不由得不信,她说了一句“真没出息”。随后站起来问:“我姐呢,她知不知道?” 桂儿说:“她也跑到前门外去了。”徐妙锦便站了起来,让桂儿备轿,她要去前门外看看。桂儿答应着跑出去。此时的前门外大街可热闹了。三孔牌坊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在围观看热闹。有人甚至爬到牌楼顶上往下看,人群里不断地发出哄笑声。 被围在核心的正是朱棣,他自己糊了一顶尖顶纸帽子扣到脑袋上,好好的衣服弄得脏兮兮的,脸上有泥,他一边在地上拣西瓜皮啃,一边唱唱咧咧地哼小调: 一更里,拉屎撒尿急…… 二更里,景家小姐你别走,灵棚里有我保护你……你本是王妃命,怎么成了小寡妇?让我抱住你…… 每唱一句,就把拣到手的西瓜皮啃上一口,直到啃干净为止。 人群里有人起哄:“喂,三更里抱着小寡妇干啥呀?” 朱棣便接着唱:“三更里,我和小寡妇啃西瓜皮……”人群里笑声更大了。人圈外有一个在泥炉子上烘南瓜饼的,他尖脸猴腮,其貌不扬,名叫纪纲,山东济阳人。他一边往炉子上摆南瓜饼,一边对旁边西瓜摊上的老头说:“这些人真是吃饱饭撑的,一个疯子,你逗他干啥!卖热乎南瓜饼喽……”卖西瓜的喊了声:“卖又甜又脆的大西瓜,不甜不要钱咧……可不是,闲的。” 此时的布政使司衙门里,几位掌控北平军政要务的大员,还在研究对策,朱棣并不是好对付的角色,他会让人敬畏,也叫人头疼。 张昺、谢贵、张信和景清四位官员都在,张昺说,不断有消息传来,说燕王府不但从北元那里买来战马,又有消息称,前几天宁王秘密潜入北京,和燕王密议了一个晚上。 谢贵说,幸亏皇上远见卓识,早早把唐云、陈寿、房胜、赵夷这些人的兵权移到了宋忠手上,他时刻注意着燕王旧部的动静呢。谅他们也不敢轻易冒险。 景清觉得,皇上调燕王手下骑师的办法最好,调得远远的,调到京师去,一旦有事,他手下人想作乱,也是远水不解近渴。唐云、房胜、赵夷这些人,只调到开平,就在北平周边,只要心在燕王一边,到时候还不一样反水。 因为有救他母亲一命之恩,张信的话就说得很温和了,而且有指责别人的意思。他说,我们奉皇命行事就对了,不必添枝加叶,我看天下本无事,若是朝廷看出燕王有二心,这次还不把他改封内地,或者索性削了藩啊。当臣子的,应当多弥合裂痕,少往生分了弄。 张昺一听,马上予以驳斥,这话就不对了。依你的意思,我们坐在北平是挑拨朝廷与藩王争斗了?让我们掌控北平,密切注意燕王动向的上谕不是皇上下的吗?张信生怕别人知道他与燕王有瓜葛,就不敢再吱声了。忽然,柳如烟跑进来,张昺取笑他说:“是柳翰林啊,好久不见啊,在王府里高就,也不请我们客。” 柳如烟没心思开玩笑,不等落座就急着告诉大家,出了大事了,燕王疯了!景清从他眼睛里分明看到了幸灾乐祸的影子,这也难怪。 几个人都吃惊不小,相互看看,张昺首先不信,他说,是谣传吧? 张信也说:“好好的,怎么会疯呢?他这人心挺宽的呀。”他看了景清一眼,弦外有音地问了一句:“我听到街谈巷议,说昨天燕王殿下还去府上吊丧了,是不是……” 景清显得很狼狈,他昨天听人说了朱棣在灵前失态,也只认为是一时急火攻心,并没往心里去,他生怕别人把朱棣与他女儿往一块扯,那是耻辱,景清就遮遮掩掩地说:“当时……并没有什么异样啊!” 张昺问柳如烟,疯得重吗?柳如烟听人说,在前门外拣西瓜皮呢,怎么拉也拉不回去。谢贵毕竟是胸无点墨的一介武夫,他直通通地说,景大人,是不是因你女儿而疯啊? 景清涨红了脸,柳如烟出来打圆场说:“这和景大人有什么关系?朱棣是看上了景展翼不假,可景大人从来没答应过,一厢情愿而已。” 这话多少为景清解了点围,景清说,谢大人这么说,我景清可承受不起呀。张昺说:“这样吧,景大人、张大人,你们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景清和张信答应一声,大家便一起站了起来。 ? 朱棣“吃屎” 前门外大街比天桥耍猴变戏法的地摊还热闹。 哄笑声仍然不断从牌坊那里掀起。卖南瓜饼的纪纲看见先后有许多衣冠楚楚的人走拢来,有骑马的也有乘轿的。人群中有徐王妃、朱能、张玉、李谦等,他们挤进人群,死拖硬拉地想把朱棣弄起来、拖回去。 由此判断,纪纲已断定,这个疯子来头不小。别看纪纲现在落魄,他曾是个斯文人,进过学、见过世面的,他岂能甘心流落北平街头卖南瓜饼? 朱棣直着眼睛看着张玉他们,身子拼命往下坠着不肯走,他说他在这替玉皇大帝把守南天门呢,王母娘娘接走景贵妃,让他守在这。他若走了,白骨精过来怎么办? 张玉急得心痛地大叫:“殿下呀……” 纪纲分明听清了这称呼,他的心为之一动。 徐王妃怕市民知道朱棣身份,马上瞪了张玉一眼,更正地说:“老爷呀,你醒醒吧……”人圈外,徐妙锦也领着桂儿赶到了,她没上前,远远地站在人圈外看着。 卖西瓜的老头对纪纲说,八成这是个大户人家,没看这阵势吗?这人啊,都是命,不愁吃不愁穿,可疯了,还不如咱这穷光蛋呢。他又吆喝起黑子红瓤不甜不要钱的大西瓜来,并顺手把别人啃过的西瓜皮丢到人圈里头,朱棣扑过去,拣起西瓜皮照啃不误。 纪纲发感慨说,谁说不是?穷,却穷得乐呵。人啊,不管平步青云,还是流落街头,都要看得开才行。 又有几顶官轿陆续在离牌楼不远的地方歇轿,景清、张信二人下轿,并没上前,远远观望着。 张玉和朱能用力拖着朱棣往大轿里拖,朱棣往后挣,朱棣眼睛的余光突然发现了张信、景清等人,他哈哈狂笑着说:“屁,抬我玉皇大帝就用这破轿啊?”他指着景清、张信大叫:“在那呢,玉皇大帝派的抬轿的是穿龙袍的……”他趁张玉一松手当儿,又逃走了,双手支地,滑稽可笑地打着车轮把式。 一个地痞无赖找了两根树枝,夹了一块狗屎,走到朱棣跟前说:“喂,这是玉皇大帝赏给你的黄金糕,吃不吃啊?” 人群中有人拍手起哄叫好。 张玉过去要动手:“你太损了,我打扁了你。” 朱棣却说:“别打,打不得的,他是玉皇大帝身边那个小白老鼠下凡啊。”无赖哈哈笑道:“你看,他认得我的真身。” “太欺人了。”这时卖南瓜饼的纪纲气不过了,他认为时机已到,捏了一块南瓜饼,用手掌一搓,搓成一条,颜色、样子与狗屎无异。他也用木棍夹着,走过去,举到了朱棣鼻子底下,对朱棣说,吃这个,这是热乎狗屎。 朱棣显然闻出了味道,他用惊异和感激的目光对纪纲一瞥,伸手抓过来,迅速塞到口中,香甜地嚼着,吧嗒着嘴,说:“真香啊,天上美味。”人群里又掀起一片叫好声。 无赖又坚持让朱棣吃他手中的狗屎,说,这块黄金糕更香!你吃,吃了他的不吃我的,玉皇大帝会生气的。 张玉忍无可忍了,说了声:“畜生你们连疯子也欺负,你们还是人吗?”他伸出两手,把纪纲和那个无赖分别劈胸抓住,用力一撞,两个人头咚地一声撞到一起,他一松手,两人都一声惨叫,跌出一丈多远,无赖哼哼着挣扎起来,揉着屁股一瘸一拐地溜了,人群同样爆出笑声。 摔得鼻青脸肿的纪纲爬起来时,又被朱能猛踢了一脚,纪纲踉跄着向前冲,一时收不住脚,正好撞在自己的泥炉子上,泥炉子倒了,炭火和南瓜饼飞起来,火炭落下来,又把纪纲烫得啊啊直叫。 这一幕,朱棣一直看在眼中。但没人注意一个疯子的眼神。 景清对张信说了句:“疯得不轻啊!走吧。”张信也说看着难受。二人匆匆上了轿。 这边,徐王妃正指挥着人强行把朱棣塞入大轿中,由几个壮汉按住,抬起来就走。朱棣在轿里又蹦又砸,他一纵身从轿子里跃出,从张玉身上抽出宝剑来,见人就砍,这一来,看热闹的人一哄而散。 随后,朱棣也钻进一条胡同里不见了。 ? 置人于死地才放心 徐辉祖又回到了北平,回来就病倒了,一连几天没出屋门,连张昺他们也不知道。病势稍减,他才捎了个信给小妹徐妙锦,让她过来一趟。他给妹妹带来两只她最爱吃的南京咸水鸭。 桂儿陪着徐妙锦进府里来,进了客厅,徐妙锦问徐辉祖:“你回来好几天了,也不去看看我。” 徐辉祖把咸水鸭和一些南京土仪拿给妹妹,说他路上冻着了,伤风,发了两天汗,哪也没去。他问徐妙锦怎么样,没呆闷吧? 说起旧事,徐妙锦又撒娇地埋怨大哥一点也不讲信用。他不是保证不把燕王府的事说出去吗?她也哭着向姐姐保证了,可听姐姐说,大哥这次进京,还是向皇上告了密。 徐辉祖纠正她,这不叫告密,这是臣子对君王的忠诚,不该有一丝一毫的隐瞒。如果皇上向你徐妙锦问起什么事来,难道你可以说谎吗?停了一下他又问,最近燕王府有什么动静吗? 徐妙锦说:“这回你可以放心了,你也告诉皇上垫高枕头睡大觉吧,再也不用操心燕王会不会造反了。”徐辉祖问:“怎么回事?” 徐妙锦说:“他疯了,一个疯子还用怕吗?” 徐辉祖惊奇地问:“你说什么?朱棣疯了?这怎么可能?” “叫你们吓的吧。”徐妙锦说。 不对,徐辉祖愣了片刻摇头不信。他这种有心计、有抱负的人轻易不会疯的,一定是装疯。徐妙锦冷笑说:“她亲眼看见朱棣在大街上抓狗屎吃,不疯,会这么傻吗?” 徐辉祖沉思着说:“这可太令人想不到了。小妹,你知道是因为什么吗?”徐妙锦说出了原委,他想纳景清的女儿为妃,景清不答应,女儿倒乐意,父女俩吵翻了,女儿一赌气上了吊,姐夫大概一急,就疯了。徐辉祖哼了一声,够荒唐了! 停了一下,徐辉祖又说,这事不确凿,不能报告朝廷,小妹住在府里,得帮他弄清楚,朱棣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疯到什么程度。 徐妙锦说她不管,连一个疯子都不放过?太过分了吧。 “为了天下安全,不得不想得多一些呀。”徐辉祖说,他若真是疯癫了,这倒是江山社稷的幸事了。 徐妙锦很反感:“大哥,你走火入魔了吧?你从前不这样啊,怎么对燕王这么刻薄呀,他不是你妹夫吗?”徐辉祖根本没听见她说什么,他准备马上召集张昺、谢贵和景清他们过来商议。 ? 苦肉计向来都很好使 道衍站在大庆寿寺禅室里,在用恭楷抄写《大藏经》,站着书写,是他的习惯,不困乏,又可练丹田之气,也是一绝。袁珙来了一会了,站在对面看他抄,道衍旁若无人。 袁珙实在耐不住性子了,说:“你总不至于要等到把《大藏经》抄完再跟我说话吧?况且,贫道也从来不认为法师是真正虔诚的佛门弟子。”这话就很有不恭和讥诮味道了。 道衍这才放下笔,袁珙这句话起了作用。道衍承认自己不是虔诚的佛教徒,但也马上反唇相讥,袁珙更不是张天师的好弟子,彼此彼此。 道衍回头吩咐站在门外的小沙弥献茶。自己先坐到蒲团上。 一个小沙弥提了茶壶进来,为他二人沏好退出。 袁珙仍然语带讥讽地说,他来到大庆寿寺,是有急事,道衍却装模作样地写经,依他看,法师离凡世人间还是太近。 道衍喝了一口茶说,佛法讲五乘,人乘、天乘、声闻乘、缘觉乘、菩萨乘。但最终以人天乘为初始,因此佛法流通于世间,必以人为本源,所以贫僧不出世,并不违教义。请说吧,有什么事令你这么焦灼。 袁珙告诉他,燕王殿下突然发了癫狂症,满大街跑,吃狗屎,啃西瓜皮,说疯话,被人戏弄,燕王府上下全慌了,束手无策。徐王妃这才让袁珙到西山来请“佛”的。道衍轻描淡写地说:“哦,我听说了。” 袁珙摇头惋惜地说,事出有因啊,为了一个妃子上吊而疯,实在是不值得呀。道衍先说大丈夫为红颜知己而疯,有情有义呀。又讽刺袁道长,你不是保媒拉线的始作俑者吗?这之前,这件事是瞒着道衍的,难怪他阴阳怪气。 现在还说这些有什么用!袁道长奇怪,道衍竟全不当回事?他已经知道了,还这么稳坐钓鱼台?对他的平静、漠然,袁珙大为吃惊,道衍再不去给大家当个主心骨,燕王府就乱营了。 “越乱越好,”道衍说乱是好事。他又问袁珙,徐王妃怎么样?急不急?袁珙说,刚开始她很生气,为一个上吊的女人发疯,不可气吗?后来一见燕王满大街跑,连狗屎都吃,丢人现眼,就撑不住了,每天哭得泪人似的。道衍无动于衷地点头说,好,好,天衣无缝。 这叫什么话!袁珙听了这话,不觉心里一动,看着道衍反常的漠然表情,开始疑惑了,看他这不温不火不着急的样子,莫非道衍判定殿下是装疯,是瞒天过海的骗术? 道衍不想点明,只说他也看不破,但却疑窦丛生啊。 袁珙说他也怀疑过,一直试探着与朱棣交流眼神,可他像没有知觉,袁珙的心才有点凉了。不过他想,如果朱棣真用苦肉计,即使能瞒着徐王妃,也不会瞒着他左右的一僧一道呀。如果连法师也一无所知,那他可是真疯了。 道衍依然无动于衷。他说,如果燕王是真疯,我们便是有眼无珠,保错了人,活该,也可趁机作鸟兽散了。如相反,这正是燕王超人的本事,只有瞒过所有的人,才是真正的成功。他这是孤注一掷,不容有失。但愿是这样。 袁珙很服气,对自己方才的沉不住气深感后悔,就与道衍认真探讨,就算朱棣是装疯,又怎么收场呢?他想达到什么目的呢? 道衍分析,如果是装的,说到底是金蝉脱壳,让朝廷从此不再把他当回事,从急功近利说,他最大的心事是三个儿子的安危。三个儿子已经成了这场角逐的筹码,想举事,三子必没命,想要回来,朝廷又不放,装疯,这是一招狠棋,吃点苦,效果可能颇佳,当今皇上仁弱,又开口闭口都是仁孝,他即使心里不愿意,也会做个样子,放朱高炽三人回来探视父病,不然他怕天下人讥笑他没有情义、不讲孝道。 这么一说,袁珙茅塞顿开,承认道衍分析得头头是道。这么说,你我不必有所为了,只跟着别人稀里糊涂地认为燕王是真疯就行了? 道衍说,在人前,当然要这样。但殿下如是诈疯,他指望我们做的可不仅仅是这些。 袁珙被提示了,他觉得,当务之急,不是马上点破这个机关。而是要以徐王妃的名义给皇上写一道言词凄婉恳切的奏折,请皇上广施仁慈,放朱高炽三兄弟回北平探视父病,以尽孝道。这恐怕是朱棣最希望他们做的。 道衍称善。他推断,建文帝听说朱棣疯了,一定会放人,以示亲情关怀。如果朝廷放朱高炽三兄弟北归,就大功告成,燕王如是装疯,他的病也该好了,举大事的日子也就到了。 二人会意地笑了。 ? 疯子与乞丐 经过几天的观察,张昺还是吃不准,无法确定朱棣是不是真疯了。他来见景清,商量对策。张昺一来,景清就装作无法从悲伤中自拔的样子,女儿暴亡,他不能无动于衷啊。 景清把他让进客厅,落座上茶后,张昺先道歉,景大人爱女出事,心情不好,他本不该上门打扰,可皇家大事为大,又不得不如此,大家总得商量着拿个主意出来。景清以大度的口吻请张大人不必客气,国事重如泰山,景某人岂敢懈怠。 张昺说,燕王疯魔一事,不管真假,都不能不奏报朝廷,可怎么奏报,怎么判定,他一时委决不下。他只好来请景清拿主意。有一句话,他不好明说,奏疏里总得说出朱棣因何而疯,这不就牵扯景清女儿了吗?他怕景清在意,不好越过景清,必得让景清过得去。 景清问张昺,大人是无法判定燕王疯癫有诈无诈,对吧? 张昺说,正是。景大人是到过前门外的,依你看,燕王的疯癫是真是假? “至少我看不破,”景清说,他始终不相信燕王会因小女而疯。若是诈疯,以燕王的机智和狡黠,装疯装得像,这并不是什么难事。 这也正是张昺所忧虑的。奏报他疯了吧,万一事后证明是诈疯,北平布政使司大员便有失察和玩忽职守之罪。反过来说,报他装疯吧,又无确切依据,朝廷也会怪他们轻率,是以两难。 景清认为也有两全的办法,我们就照实奏报。把燕王何时发疯、因何而疯,疯状如何,以及我们的两种推断,全都写在折子里,再承诺,继续监视、留意观察,届时再另行奏报。 这是个两头堵、留有活口的奏折,正中张昺下怀。他很高兴,说还是景大人智高一筹,回头大家再一起去魏国公那里禀报,请魏国公示下,联名具折上奏,这样,他们就没有失察之过了。 不过,他马上对奏折里怎么写“致疯原因”表示有顾虑,这涉及景清父女的名誉。但景清却不在意,让他如实奏报,自己的女儿为嫁不嫁朱棣而上吊,人命都搭上了,还要承担罪责不成? 这一说,张昺也就放心了。 与此同时,燕王府正乱成一团,几乎全员出动,满城去寻找走失了的燕王。后来连徐辉祖也派亲兵加入了搜寻行列。他见妹妹徐王妃眼睛肿得跟桃似的,也不再疑神疑鬼了。 入夜,北平城里,火把拥塞街道,骑马的、步行的,燕王府上上下下都出动了,在张玉、朱能和李谦的带领下,分成几路,沿大街小巷大张旗鼓地寻找着朱棣,连阴沟里也不放过,打发人钻进去搜寻。 在城北护城河外,有一条污水沟,水黑幽幽地静静流淌,臭气熏天,水中晃动着弯月的影子,晚风吹拂着河岸的芒草,发出刷刷声。 在桥洞子里,横七竖八地睡着几个乞丐、傻子、疯子,卖南瓜饼的纪纲和燕王朱棣也蜷缩在这里,不知谁点起了一支蜡烛,烛光如萤火虫一样微弱,在风中摇曳。一个傻子看着乞丐抓虱子,在一旁嘿嘿地傻乐。朱棣嘴里不断地唱他的歌: 三更里来黑漆漆,我抱玉人上床去…… 乞丐讥笑他,疯样!别说玉人啊,就是母狗都不跟你掉腚。朱棣听了咧嘴直乐,也不生气。 纪纲说:“他是个疯子,你欺负他干吗?”乞丐说他肚子咕咕叫,问纪纲,卖剩下的南瓜饼还有吗? 纪纲说,还南瓜饼呢,连烤南瓜的泥炉子也碎成八瓣了。 纪纲是乞丐的崇拜者。他是个有学问的人啊,混到我们这一堆里不是太亏了吗?纪纲叹息说,只好等时来运转了。他警告乞丐别瞧不起他,想当年他也是立过旗竿考中过秀才的人。若不是乡试时往考场里带夹带犯了事,革除了功名,老子比谁差?说不定早点翰林了。 乞丐嘲笑他说,他若是皇上,就点纪纲一个南瓜翰林,正一品。说罢哈哈大笑。 纪纲不再理他,背过身去,从怀里摸出一块南瓜饼,掰成几瓣,恶作剧地搓成狗屎状,朱棣一直盯着他。纪纲逗朱棣说:“哎,我这还有一块狗屎,吃不吃?”乞丐怂恿地说:“吃呀,可香了。” 朱棣一把抓过“狗屎”,填进口中,乞丐捂住鼻子说:“臭死了。”而纪纲把另外两条“狗屎”却塞进了自己口中,乞丐大叫着跑开:“又疯了一个,又疯了一个。” ? 危险无处不在 经过路途的种种磨难,景展翼终于回到南京,才敲开方府的大门,巧的是正碰上方孝孺散朝回府,她未曾说话,早已泪流双行,她给方孝孺跪下,请求他收留自己。并且递上了父亲的亲笔信。 方孝孺拉起她来,惊异地看过信,已明白了景展翼的遭遇,他对景展翼说:这儿就是她的家,他白捡个女儿,这是上世修来的。 景展翼本来就和方家亲近,有了方孝孺这一席诚恳的话,她的心一下子放平了,她又给方孝孺磕头,谢了恩。 方孝孺马上让方仁给她拾掇出一间房子,要和方行子的一模一样。她洗过脸,方孝孺又把她带进图书琳琅满目的书房,让她随意挑选想看的书。景展翼相信,方家会待她如一家人,她的情绪逐渐平稳下来。但她必须抑制着感情,连家都不敢回,不敢去看祖父母和亲娘,而他们也早认为景展翼上吊,处于阴阳两界了。哪想到她不但活在人世,而且就在同城,实实在在的咫尺天涯。今后,她只能靠读书打发日子,好在方家有读不完的书。 景展翼正在书房里浏览着,刚从宫里回来的方孝孺,重又穿戴整齐,他进来对她说:“你随便找书看吧,你行子姐快回来了,你看,身不由己,板凳还没坐热呢,皇上又派宫里人来叫了。” 景展翼起身说,她早听家父说了,方伯父是皇上须臾不能离开的人,朝夕就教。 方孝孺说,不过是多嚼了几行书、几个字而已。方孝孺劝她就安心住在方家,她和行子从小就熟,她的事不会泄露于人的,让她放心。 景展翼把方孝孺送到门外,看着他上了轿才又回到书房。 景展翼在琳琅满目的书橱间浏览着,随手取下几函,又都放回原处。当她又打开一函书时,从里面掉出一封信来,掉到了地板上,信封上写着:面呈方府方行子小姐亲展。落款是柳如烟缄四个字。 景展翼惊呆了,心儿狂跳,脸也烧起来,这是怎么回事?按她的想法,一回京师来,就该看到柳如烟的信,自己没盼到,而柳如烟却给方行子通音信!她两眼怔怔地盯着地板上的信,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想拆开看看,又怕对不起方行子,更怕受不了难以承受的打击,终于,她抖抖地拾起信来,又夹到了书函中,放回书橱。 但她的心再也无法平静了,她开始坐立不安,早已无心看书,眼睛总是不由自主地瞟着那函夹信的书,心里像有成千上万只小蚂蚁在爬,在啃咬她的心。 她迟疑再三,终于忍不住,又伸手取下那函书,刚打开封套露出那封信来,她听到前院大门响,接着是马蹄声,还有方行子说话声。 景展翼惊慌地再次把那函书放了回去。 方行子骑马回来,在院前下马,问管家,父亲在家吗? 管家方仁说,老爷下了朝,刚脱了朝服,又穿上了,皇上召见。 方行子又问开没开饭?方仁面带几分神秘色彩地告诉她,有个远方贵客在等她,在书房里看书呢,老爷让她好好招待。 方行子一边往院里走,一边问,是什么人啊? 方仁说:“是景家小姐,会画画的那个,从前常来咱家呀。”方行子很高兴,快走起来。 一听见脚步声,景展翼就迎了出来,打量着一身男装的方行子,笑吟吟地说,一听这砸地如石夯的脚步声,就知道是武林高师回来了。 方行子跑上去抱住她说:“死丫头,想死我了,你去了北平,就把我忘了,连封信都不写。” 景展翼笑说:“快松开我,你这劲真大。这若叫外人看见,还不得说有伤风化呀?大天白日,一个男的抱住一个女的,成何体统!” 方行子这才松手,哈哈笑着,打量着她,说:“让我看看,北方的风沙没把我们的景小姐脸皮吹粗了呀?” 景展翼说:“我本来也不白嫩啊。”两个人说笑着进入客厅,方行子问她,景伯父是不是也一起回来了? 景展翼说,他是官身不由己呀,哪能说走就走。 方行子略显诧异:“那景叔叔总不搬取家眷,你又走了,他一个人孤单单的……” 景展翼说,自己才孤单呢,是孤魂野鬼,不走也得走啊。 方行子说:“你说些什么呀!” “真的,”景展翼说她是死人,在北平,人们为她出了殡,棺材也埋到坟墓里去了,她已经不能在北平出头露面了。 方行子诧异地说:“你说什么疯话?” 景展翼的泪水不觉流了下来,她很伤心地说她说的不是疯话,全是真的。她问方行子,八年前,燕王世子曾要聘她,这事行子知道吧? 方行子点头,这她听说过。好像是因为命相相克而作罢。景展翼点头说:“是呀。这次燕王突然旧事重提,也不是重提,是他自己要纳她为妃子!”方行子又觉诧异又觉好笑,这不是差了辈了吗? 景展翼不让她打岔,把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地讲给方行子听。她说自己根本不想嫁给朱棣,可违拗了他,父亲就会遭他陷害,柳如烟在他手底下也不会有好日子过。为了不连累他们,她表面上答应了朱棣,偷偷地来了一个金蝉脱壳,对外说她自己想去当王妃,父亲反对,一赌气上了吊。她就是家里大办丧事那天逃离北平的。她问方行子,你说,我是不是个死人? 方行子说,谁让你那么招人喜欢呢?连皇上见了你一面都念念不忘呢,方行子告诉她,她的群虎图一直挂在皇上的谨身殿里。又逗她,若嫌王妃不够体面,将来进宫当皇妃也未可知呢。 景展翼扑过来抓她:“你该死呀,是不是你想当皇妃了呀,你天天守着皇上,早被皇上看中了吧?却拿我来作伐子!” 方行子又收敛起笑容,她说,当今皇上是个拘谨本分的人,但也够傻的了。她千里北上追燕王,也是一身男装,站在黄河渡口,说了一会话,燕王就一眼看穿,认定她是个女儿身,他太厉害了。相比之下,当今皇上就迟钝得多了,方行子朝夕侍奉君前,他居然一点破绽没看出来,从没疑心过。景展翼说,也许故意引而不发呢。 “不会,”方行子说,皇上和马皇后亲亲热热的,不能说他怕皇后,也很在意她,如果知道她是女的,就是为了马皇后,他也会断然地打发她出宫。 景展翼也不是没见过朱允炆,她基本同意方行子的评价,也认为这个皇上不错。 方仁进来说:“两位小姐有话到饭桌上去说吧,开饭了。” 方行子便挽了景展翼的手往外走。 这是一顿丰盛而又可口的家乡饭菜,一路上跟逃难似的,景展翼好多天没吃上一顿舒心饭了,这顿饭本应吃得格外香,可惜她心不静,特别是方才在书房里见了柳如烟给方行子的信以后。 景展翼总像有心事,端起碗来望着碗里的米粒出神,忘了吃。 方行子发觉了,伸出筷子敲敲她的碗边,说:“走神了!想什么呢?连饭都忘记吃了?” 景展翼掩饰地一笑,急忙扒了几口饭,却鼓在腮帮子里,不嚼也不咽,又愣神了。方行子笑道:“想柳状元了吧?我不懂,他京官当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去了北平,是不是为你而去的呀?” 景展翼很尴尬,偷觑了方行子一眼,说,和他井水不犯河水,毫无瓜葛。提他干什么。 “我才不信。”方行子说,方才还说与他一起定连环计骗朱棣呢。他们在南京时,来往就挺多,别以为方行子不知道。 景展翼突然用反击的口吻说:“在我看来,柳如烟对姐姐也情有独钟啊。”方行子很大方地笑道:“你别小心眼,我不会抢你的人。”说完爽朗地大笑。景展翼只得不很自然地附和着她笑。 ? 不得到确切消息不行动 徐辉祖和景清、张昺三乘大轿停在燕王府正门端礼门前,叫门上人拿了他们的官帖进去通报。三个人在外面边聊边等里面的消息。 过了一会,张玉出来了,礼貌却很不好通融,他堵在城门口,不准他们进府里去探视朱棣。他说不瞒三位老爷,找了好几天,总算把王爷找回来了,疯得人事不知,还有什么可看的?他劝几位大人还是回去吧,回头他禀报徐王妃,大人们的心意领了。 徐辉祖火气上来,气哼哼的,让张玉马上去叫徐王妃来,他要亲自跟她说话,你张玉算什么,怎么敢挡他们的驾! 吓得张玉急忙赔罪:“对不起,国公爷……” 这时道衍和尚迈着八字步、扇着一对硕大的耳朵走了来。他说,慢待,他奉王妃之命,出来接大人们。让三位大人久等了,既然是来看燕王的,就请进府吧,更何况国公爷还是王爷的至亲呢。 徐辉祖消了气,三人上轿,在道衍引导下,向府里走去。 虽然朝廷驻北平的几大员已联名上折子,把朱棣疯了的事奏报了,徐辉祖并不满意,认为是模棱两可,推诿责任,这才决定亲自上燕王府来验证真伪。与此同时,朝廷也在议论此事,朱棣的一举一动,关系到天下安危。只有齐泰、黄子澄和方孝孺三个近臣随侍朱允炆。 朱允炆也很疑惑,燕王到底是真疯还是诈疯?张昺他们的折子也是两种可能,莫衷一是。 齐泰认为朱棣不可能是真疯。他北返时,皇上追交的那封御笔信,一定让他如坐针毡,既露出马脚,又惧怕朝廷动手,就来个缓兵之计。 黄子澄也说有理,谁能疯,燕王也不会疯。 方孝孺听到了传言,朱棣想纳景清女儿为妃,景小姐上吊而亡,他去吊丧时发了疯病,这是事出有因。 朱允炆说,徐辉祖看法倒与你们一样,可他没亲眼看见朱棣疯癫的场面。但景清、张信却去了前门外,他们也说无法判定真伪呀,也就是两种可能都有。你们却如此肯定。他又把目光掉向沉思中的方孝孺。 方孝孺说,不妨再等等消息,张昺、景清不是说还要到燕王府去探明虚实吗?朱允炆很纳闷,如果他是装疯,要装到什么时候?方孝孺以为,这是朱棣以退为进的一手,也许意在他的三个儿子…… 齐泰恍然大悟:“说得对。” 朱允炆决定,朝廷暂时隐忍不发,再等一下北平的新消息。 当徐辉祖、景清、张昺在寝宫门口下了轿时,听见鼓声叮咚,这里围了很多人,如临大敌,又像在看什么热闹。墙上贴了很多天书一样的黄色符咒,卫士、太监、宫女里里外外站了一大群。原来一些穿羽氅、举阴阳鱼幡、披散着头发的道士们击着鼓,仗着斩妖剑,或手执照妖镜,端着盛符水的铁钵,赤脚跳着狐步舞,在院子里兜着圈子,忽而往天上弹些符水,忽而往地下泼洒,口中不知叨咕些什么古怪的咒语。 见徐辉祖他们下了轿,徐王妃和徐妙锦含泪迎了出来,徐王妃说:“这不是祸从天上来吗?好好的,不知撞了什么邪了,不然,燕王他怎么会疯了呢?” 徐辉祖说:“什么撞邪!纯粹是胡说八道。”他手一挥,冲着有节奏地跳狐步舞的道士们吼道:“都给我滚!” 道士们愣了,不得不停下来,望着徐王妃观望等待。 景清拉了徐辉祖袖子一下,小声说,何必这么认真管人家闲事,病急乱投医,让他们驱邪好了,驱不走,也驱不坏。 徐辉祖这才不再说话,哼了一声往宫里走,背后鼓声又起。 徐辉祖几个人一进朱棣寝宫,见门窗紧闭,顿觉热不可挡,他们脸上的汗立刻下来了。徐辉祖说,这么热的天,怎么不开窗户?赶上蒸笼了。跟在后面的徐王妃说,就这样,他还说冷呢。 转过红木嵌贝仕女八扇画屏风,看见了朱棣,头上扣着貂皮帽子,身上裹着水獭皮大衣,外面又披了一层棉被,更令人惊奇的是,他面前有一盆炭火正旺的火盆,朱棣伸出双手在火上烤着,口里咝咝哈哈地发出声响,不断地喊:“好冷,好冷,冻死我了……” 徐辉祖和景清、张昺交换了一个眼神,三人坐到他跟前,如进蒸笼,顿时挥汗如雨,李谦忙递上几把扇子。为了试探朱棣,徐辉祖指着自己的脸问朱棣,还认得我是谁吗? 朱棣先是嘻嘻一阵傻乐,然后说,你不是猪八戒吗?你不是去背媳妇了吗?他夺过徐辉祖手里的大蒲扇,拼命在炭火盆上扇,扇起的灰吹了徐辉祖一身、一脸,朱棣嚷嚷着说,过火焰山了,这芭蕉扇不能借给猪八戒……徐王妃迸着哭腔说:“殿下,他不是你大舅哥吗?” 朱棣眨了一阵眼,嘻嘻地笑着说:“我给你跳宫廷舞。”他站了起来,甩开棉被、脱去皮大衣、皮帽子,边跳边脱,再脱去袍服,这样一层层脱去,最后竟脱得赤条条的,徐妙锦和宫女们尖叫着跑了出去,朱棣用双手举起炭火盆来跳,摇摇晃晃地把炭火洒了一地,他的脚踩在通红的火炭上,烧得皮肉嗞嗞响,他也像无知觉。徐王妃说:“快,来人,给他穿上……” 徐辉祖扭头往外走,景清、张昺紧紧跟上。背后,人们夺下他手中的炭火盆,好歹按住他,只见他的手脚多处烫起了泡。 在燕王府大门口上轿前,徐辉祖闷着头一言不发,景清提议,是不是商量一下,再给皇上写一份折子? 徐辉祖说,还用商量吗?诈疯的人会是这个样子吗? 张昺附和道,够惨的了,看着心里都直打战。 徐辉祖说,完了,废了,废人一个了。他仰天长叹一声,又说,这也好,也许是报应,是老天对他的惩罚,这未必不是家门之幸、国家之幸啊。景清和张昺都不便说什么,唯唯而已。 李谦跑过来,说:“各位大人,我家王妃请大人们留步。” 三人举目望去,只见徐王妃带着徐妙锦赶了过来,三人只好迎上前去。徐王妃冲着徐辉祖说:“大哥,他废了,你们都看见了,人都这个样子了,听说还有人说他是装疯呢,天下还有没有公道、良心了?”说罢呜呜咽咽地哭得好不伤心,徐妙锦也陪着落泪。 徐辉祖说:“你也别哭了,好好找个大夫看看病,兴许有救,别弄那些和尚、道士的胡闹,他不是弄了个一僧一道当哼哈二将吗?这时候都缩回脖子去了吧?那么能掐会算,怎么没算出燕王有此一劫呀?” 徐妙锦听不下去了,说:“大哥,你少说几句吧,别得理不让人呀。都到了这地步了,尽说那些有什么用?”徐辉祖这才不做声了。 徐王妃说:“大哥,还有景大人、张大人都在,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徐辉祖说:“你说吧。”徐王妃说,她怕……怕燕王这病来得这么凶险,怕他没有多少时日了,万一有个山高水低的,他三个儿子都不在跟前,她一想起来就心如刀绞啊……说着又呜咽出声了。 徐妙锦替姐姐说明了意图,她说,这个时候还不放世子他们回来尽孝,那朝廷平素仁啊孝的喊的震天响,不全是假的了吗? 徐辉祖喝道:“住口!”徐妙锦这才噘着嘴不出声了。 徐辉祖把景清、张昺拉到一边,小声议了几句,然后对徐王妃说:“这样吧,我同景大人、张大人议过了,你们可以给皇上写折子,提出要求,那是你们的事,我们会以北平布政使司、北平提刑按察使司和北平都指挥使司的名义,联名给朝廷上疏,请皇上恩准高炽三兄弟回来探病尽孝。” 徐王妃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竟然跪下去说:“谢谢景大人、张大人……”景清和张昺忙扶她起来。 第十三章 不给对手留退路,也不给自己留退路 大人物不会因为女人发疯 月华如水,方府院子里高高低低的花树或浓或淡,显得朦朦胧胧的,萤火虫在空中划来划去。方家前院唯一一个打更的也坐在凉亭台阶上睡着了,院子里静谧无声。 吱呀一声响,二进院子东厢房的门欠开一条缝,先探出一颗头来,原来是景展翼,她小心地四下望望,见院中无人,便轻手轻脚地贴着墙根来到书房门前。 门是虚掩着的,伸手一推就开了。景展翼侧身溜进去,又关严了门。她不敢点灯,摸索着推开一扇窗,月光立刻瀑布一样泻入书房,把书橱映得通亮。 景展翼走到书橱前,凭记忆,找到白天那函书,抽出那封信来,刚要拿走,窗下响起了脚步声,景展翼吓了一跳,不小心将另一函书碰到了地下,她弯腰蹲下身,用手在地上摸索了一阵,没找到,只好放弃,急忙藏身到八仙桌下。 来人是打更的更夫,他咕噜一句:“咦,没有风啊,窗户怎么开了?”随后举着纸灯笼向书房里照了照,顺手带严了窗户,走了。 景展翼吓得心怦怦直跳,手捂着胸口,好一会才站起来,刚把那函书放回书架,拿着信要往外走时,脚步声又一次响近。她又藏进桌下。 这次更夫把门在外面上了锁,才放心地走远了。 景展翼有点失魂落魄了,忙把那信又放回了原处,又蹲下身摸索着找落地的书,没摸到,她只得折到窗下,推开窗户跳了出去。 她没有找到的那函书已散开,就躺在她没有注意到的屏风后头。 想着柳如烟给方行子的信,她一宿也没合眼,翻来覆去都是这封信,她从前就疑心柳如烟对方行子有意,可他并不认账,她的直觉并没有错,这不是证实了吗?她所以要拆看那封信,她是想证实一下柳如烟到底是什么人,她倒希望是误会。 鸡刚叫头遍,方行子就穿戴整齐走出卧房,乌蓝的天空还是布满繁星呢。她每天天不亮就进宫,在奉天门外等候开了宫门进去,小皇子的武术课是在每天早上,风雨不误。她不知道小皇子什么时候起床,没准儿,她必须早早去等。 她喝了半碗稀饭,吃了两块细粉枣糕,忽然想带本书,闲时看,就跟在家仆后面,来到书房门口,咦,谁把书房门锁上了?平时书房是从来不上锁的。家仆猜测,大概是打更人锁的。 更夫闻讯,急忙过来开门。他一边开门边说,昨晚上他听书房里好像有动静,怕招贼,就过来锁上了。 方行子进了书房,第一眼就发现有一函书掉在了地上,散落在屏风后头。方行子很纳闷地思索片刻,没有风,这么重的一函书怎么会掉在地上呢?显然有人动过,仆人不敢,他们又大多目不识丁,那会是谁呢?她拾起书,按原来位置送回书橱时,目光接触到了夹有信件的那函书,这函书显然挪动了位置,而且夹在里面的信露出了半截,也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她记起这是柳如烟的来信,又联想到他与景展翼的关系,忽有所悟,从里面取出柳如烟的那封信来,笑了笑,在手上掂掂,掖进怀中,又拿了一函书,走出门去。 赶到宫里时,天已亮了,小皇子也起床了。五彩朝霞涂满东天,一片灿烂。在湖畔草地上,今天是练轻功,练平衡。地上有一口大圆瓮,宫斗飞奔几步跳上瓮去,踩着瓮沿儿走来走去,那瓮受重不均歪着欲倒,他平伸两手保持着平衡,几次险些掉下,终于成功。他跳下大瓮,骄傲地望着师傅说:“我的轻功怎么样?” 方行子又滚过来一个大瓮,这时朱允炆和方孝孺边走边谈地从七孔桥上下来,见他们练功,就远远地看热闹。 方行子拾起一把剑扔给宫斗,说:“上!”自己先跳上了一口大瓮,她身轻如燕,走在瓮沿上又稳又轻,犹如蜻蜓点水。当宫斗跳上另一口大瓮时,二人开始比拼剑法。 方行子出剑凶狠,脚下不乱,而宫斗顾了招架,忘了脚下,一脚踩空,滚了下去,方行子跳下,扶起宫斗,问:“你出徒了吗?” 宫斗大为不好意思。 方行子提起两个大沙袋丢过去,对宫斗说:“把这个绑在小腿上,每天跑一万步,去练吧。练轻功,身子越轻越好。”宫斗便坐下去往腿上绑沙袋。旁边传来朱允炆的击掌声和笑声:“好,好师傅。” 方行子这才发现了皇上,俯身要跪:“皇上大安,起得这样早。” 朱允炆说:“别跪了。你不是比朕起得更早吗?” 宫斗也问了皇上大安,又问候了方孝孺。 朱允炆看着皇子腿上拖着两个沉重的沙袋笨鸭子一样向芭蕉园方向跑去,忍不住笑道,儿时,太祖也请过武林师傅入宫,想教他点本事,可每练一回,总要病三天,太祖心疼,他也终于是什么也没学会,一直引为憾事。 方孝孺说,治国平天下,但有儒家之术就够了,七十二行,皇上不必躬亲。朱允炆和方孝孺继续漫步,他见方行子没跟过来,就回头对她说:“你也过来。”方行子说:“臣不能离得太近,有碍皇上公务。” 朱允炆说朝廷又碰上了棘手之事,上次是她千里传书,对朱棣发出警示,这次皇上也想听听她有何高见。 方孝孺急忙挡驾,皇上太抬举她了,社稷大事,她能说出什么来。 朱允炆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太祖在日,为加赋税事,就带他装成民间一老一少祖孙二人,到百姓中私访,太祖那次减税,就是采纳了一个坊间老头的建议。方行子便笑眯眯地跟上来,在朱允炆身后两步走着。朱允炆告诉她,燕王妃上来一个折子,说燕王发了癫狂之症,人事不省,危在旦夕,请求放他三个儿子回去侍疾省亲。他问方行子,这里有诈无诈? 方行子看了父亲一眼,没敢贸然作答。朱允炆说:“不要看你父亲,他自有他的奏议,你不必介意。”方行子问,北平的官员们也一定有燕王发疯的奏疏吧?朱允炆说,疯癫之事当然奏报了,是真是假尚难断定。 方行子说出自己的看法,按理说,一个有坚忍刚毅性情的人,一个有胸襟的人,一个抱负远大的人,不会那么脆弱,更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而发疯的。 方孝孺马上瞪了女儿一眼,怪她多言,怎么可以用这样褒奖的言辞说朱棣呢。朱允炆果然不悦地说:“你方才这几句赞扬的话,是说朱棣的吗?”方行子说:“请陛下恕罪,是这样。” 朱允炆脸色不太好,他问:“朱棣有这么好吗?” 方行子解释说,不是说他有多好,只是说他雄心大,叫野心也行,这种人长于谋略,工于心计,即使遇到挫折,也能收缩,这种人能屈能伸,岂能因为纳一个妃子就疯了? 方孝孺倒满意女儿的随机应变本事,话又拉了回来。 朱允炆听了,顺气多了,半晌没作声。 方孝孺忙说,燕王再有雄心,毕竟是名不正言不顺,是心怀鬼胎的奸雄之心,一旦被皇上识破,便心生恐惧,由恐惧而忧心如焚,终日担心灭顶之灾,怕由高处跌到地上,这样的心态,大起大落,是最容易瞬间迷失心性而发狂的。方孝孺倒也不相信他会因为一个景展翼而发疯。 这样的推断,朱允炆就容易接受了,他的脸色好多了,他看了方行子一眼,问:“你父亲说的道理,你不服气吗?” 谁想方行子并不苟同,她徐徐进言说,回皇上,这是见仁见智的事。父亲所说,也是一家之言。朱允炆叹口气,现在他可真是骑虎难下了,姑且不论他因何而疯,毕竟是疯了,徐王妃上疏请遣朱高炽三人回北平,不放朱高炽他们回去吧,有违孝道,天下人会有非议,朝廷再强行将他们留在宫中就读,就显然是扣为人质了。假如朱棣是装疯,还好说,倘是真疯,朝廷不放人,将为天下人耻笑。 依方行子的看法,宁可相信他是装疯。她分析,朱棣不敢贸然反叛的原因,就因为三个儿子在京城,一旦放回,他可就无所忌惮了。这当然也是朱允炆所忧心的,一时举棋不定,只好沉思着不再说话。 ? 饭桌上的试探 早晨,一夜无眠的景展翼慵懒地起了床,从屋子里出来,看见仆人在扫院子。管家方仁正给几个下人在分派活:“你去喂马,你今天到栖霞山庄收欠租。” 当方仁看见景展翼时,就问:“景小姐歇得好吗?” “好,这小院真安静,比我们家那好多了。”景展翼不由得想家了。她看了一眼方行子的卧房,问方小姐还没起来吗? 方仁答,进宫快一个时辰了,天天日头没冒红,还看不清路呢,就得进宫。景展翼没想到,她比百官上早朝起得还早啊。 方仁说她得教小皇子武艺呀,都在早晨练,又不知道小皇子啥时候爬起来,不得不早去。 她又问:“老爷呢,也上朝了吧?” 方仁说也走半个时辰了。他说,我家小姐关照了,景小姐什么时候起床,就什么时候开早饭,想吃什么自己说话。 景展翼谢了管家。她说吃过饭,想到书房去看书,问方不方便? 这不是太客气了吗?方仁笑了,这有什么不方便,回头他叫人把门锁打开,书她随便看,别污了书页就行,他家老爷什么都不心疼,唯有书珍贵,谁借了书给污损了一页,他能心疼好几天,下次就别想借了。 景展翼的心当然不在书上,而是夹在书里的那封信,让她寝食难安。她胡乱吃了几口饭,就急着要进书房。方仁夸她,到底是出身书香门第,嗜书如命。 方仁打开书房门说,书房本来不上锁的,不知昨晚上夜的怎么来了勤快劲,反倒锁上了。把景展翼让进去,关照她看完就走,不用锁。又让丫环沏了一壶君山茶送了过来。 景展翼环顾一下书房,便蹲下身去找昨夜失落的书,却没有。走近书橱,见书又都整整齐齐地归于原处了。她的心不安起来,掉下来的书不可能自己飞回书橱,那是什么人又把书摆放整齐了呢?如是仆人,倒无所谓了,若是方行子,那就不妙了。她回头望望窗外,又伸手取下夹着信的那函书。 景展翼的心陡然一沉,坏了。让她吃惊的是,那封信已不见了,她用力抖动书本,也没有。再拿出临近的几函书,打开、抖动,全没有。她有点慌乱了,一时不知所措。 这只能说,是信的主人方行子把信取走了。她是正常取走的呢,还是发现了什么破绽,引起了怀疑才取走的?显然是后者。景展翼的心更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了,她后悔自己的莽撞,刚来方府,就给人家留下这么个不佳印象,今后怎么相处? 景展翼一整天都心神不宁,郁闷不乐,不知怎样面对方行子。 方行子从宫中回来,已是开晚饭的时辰,她照样谈笑风生,永远那么开朗,待景展翼亲热而又一点不造作,景展翼的心稍微踏实了些。 开饭时,方仁走进餐厅,让她们二位小姐不要等老爷了,马上要殿试了,老爷忙着出考题的事,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方行子给景展翼盛了一碗饭,说:“吃吧。你的饭量太小,多吃点。”景展翼小口吃着,时时发呆。 方行子给她往碗里夹菜,景展翼又往回夹:“太多了,你要一口气把我吃成个胖子呀。” 方行子又跟她开玩笑,是怕把腰吃粗了嫁不出去呀?不是早有人相中你了吗?景展翼斜了她一眼说:“你又打趣我。” 方行子大口吃着,她说她可不管腰粗腰细,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幸亏当今皇上不好细腰,才没饿瘪了肚子。她让景展翼尽管多吃,腰粗点也是美人。说毕一阵哈哈大笑。 景展翼一边吃饭一边不时地溜方行子一眼。方行子发觉了,她说:“你好像有心事。” 景展翼急忙支吾:“没有啊。”她很快放下碗不吃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方行子,忽然试探地问:“行子姐姐,你有了意中人了吗?” 方行子怔了一下,故意说:“有啊!” 景展翼急不可耐地问:“是谁?能告诉我吗?” 方行子狡黠地一笑,说:“那你得先告诉我。” 景展翼说:“我哪有啊。”因为有柳如烟给方行子的那封信作怪,景展翼连承认他们的关系也没勇气了。方行子说她不老实。她告诉景展翼,有人对她不错,可她不能移船靠岸。景展翼心一动,问那为什么?是这个人不可你心吗? 方行子说,也不全是。她这舞枪使棒的人,按三从四德的贤惠女子来衡量,谁会喜欢她。 景展翼说:“那你也找一个舞枪使棒的,不就谁也不嫌谁了吗?” 方行子知道她在暗指孟泉林。她笑道:“你倒会乱点鸳鸯谱。” 景展翼的眉头舒展开来,她面带笑容地问:“能让我猜一猜吗?” 方行子说:“这怎么好乱猜!” 景展翼干脆明说了:“你和你师傅孟泉林不正好是一对吗?” 方行子哈哈笑道:“他可是个行脚僧啊。和尚岂能成家?” 景展翼说她早知道,他不是个正经有根基的和尚,他是躲避缉捕才借空门藏身的。 方行子说:“师徒如父子,这是不行的。你这么急急忙忙地给我找个主,是不是怕我同你争什么呀?”说毕,她就爽朗地大笑。景展翼一震,似乎明白了方行子语中含意,又不好意思又担忧,她是逗自己呢,还是在说真话试探?她拿不准,也不敢再看她,急忙扭头去看窗外。 ? 不在白天调动军队 这是一个雨夜,雨脚如麻,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王府里几乎无人走动,风雨灯在灯竿上摇动着,映出斜长的雨丝。徐妙锦和衣倚在床上在看书。桂儿坐在一边刺绣。 徐妙锦放下书本,忽然问:“桂儿,你说燕王真的就这么疯了?” 桂儿的回答是肯定的,疯子还有人装啊?就是装,也不往火炭上踩呀,烧得满脚大泡,多疼啊,好可怜。 徐妙锦点点头。忽然,她听到外面有异样的声音,像是很多人脚踏泥泞的音响。徐妙锦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又让桂儿听是什么声音? 桂儿侧耳听听,说:“除了风声、雨声,哪有什么动静。” 停了一下,徐妙锦又说:“不对,有声音。”她赤脚跳下地,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推开小风窗,泥泞中杂乱的脚步声更大了。这回连桂儿也说:“是有动静,像是很多人。” 徐妙锦穿上鞋,让桂儿把雨斗给她找出来。桂儿一边找雨斗一边说,小姐太爱管闲事了。你不怕再碰上吊死鬼呀?徐妙锦不理她,披上雨斗往外走。桂儿说:“等等,我点上风灯。”徐妙锦却说不要灯。桂儿只好摸黑跟了出去,杂沓的声响是从玉带河那边传来的。 徐妙锦和桂儿躲在树后,她们注视着前方。燕王府的后门洞开,正有全副武装的军队源源而来。桂儿忍不住说:“哎呀,调这么多兵进来!”徐妙锦拉了她一把,不让她出声。 两个人看着这些兵向槐树林里走去,她们就悄悄回到了住处。 徐妙锦和桂儿擦着头发和脸上的雨水,徐妙锦眼神有点发呆,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接连打了几个喷嚏。桂儿说:“冻着了吧?快钻被窝里去吧,我告诉厨下,给小姐熬一碗姜汤吧。” 徐妙锦摇摇头,脱去长衣长裙,钻到被窝里,拥被坐着,想着方才的事,还是发呆。桂儿说:“小姐,不是我说你,你到底不是燕王府的人,人家的事,你跟着操这么大的心干什么!愿意住呢,就住几天,不愿意呢,咱拍拍屁股走人,回南京去。” 徐妙锦说:“你懂什么。” 桂儿说:“我是不懂,可也得会看眉眼高低呀。现在燕王府出了这么大的事,燕王疯了,天塌下来一样,王妃也没心思管你了。我看,小姐跟国公爷说一声,咱们回南京去吧。” “少啰唆!”徐妙锦斥了她一句,略一沉思,问:“桂儿你说,燕王疯成那个样子了,谁还会下令调动军队呢?又是半夜三更的。” 桂儿说:“我可不敢掺言,小姐不是说我什么也不懂吗?” 徐妙锦说:“不让你说,你嘟嘟起来没完,让你正经说,你又拿腔拿调的了。”依桂儿看,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徐王妃呀,那一僧一道啊,朱能、张玉呀,谁都有权提调军队吧? 徐妙锦却认为这不可能。这些人没人敢代替燕王调兵,按朝廷制度,只有北平指挥使才有权调兵。不是征战时,燕王除了他的几卫人马,他都无权调兵遣将。现在他疯了,别人调兵,这不是找死吗? 桂儿猜测,也许有加强戒备的意思在里头吧。 徐妙锦说:“傻丫头,这更不对了。燕王这个样子,不说旗倒兵散也差不多,谁还会来威胁他。”桂儿说:“你说的也是。那小姐又想到什么了?”徐妙锦的眼睛瞪得雪亮,小声但一字一顿地说:“燕王是装疯。”这是她从近来燕王府种种迹象得出的结论。 桂儿吓了一跳,尖声说:“不可能。这是何苦,装啥也不装疯啊,不是自己折磨自己吗?再说了,若是装疯,也不会瞒着王妃吧?你看王妃整天哭天抹泪的,哭得那么伤心,也不像装的呀。” 徐妙锦示意她轻声。她分析说,那是刚开始。这几天,姐姐可镇定多了,说话也井井有条了。这样看来,也许一开始姐姐不知真情,现在知道了。桂儿还是不明白,平白无故他装疯折磨自己干什么,连地痞无赖都拿他耍笑,连尊严都不要了。 徐妙锦说,朝廷若相信他真的疯了,就再也不会在乎他了,他就可以积蓄力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起兵反叛。桂儿惊恐地说,不会吧?当着藩王,独霸一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徐妙锦不禁冷笑,若不怎么说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呢。桂儿担忧地说:“真动起刀兵来,这里可就是是非之地了,咱们还是快走吧。” “你倒胆小,”徐妙锦说,“我方才说的,全是假设,也许根本不会发生。可我的假想也不是凭空想象的,我得想法子拿到证据才算数,我一定要弄清,燕王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咱们说干就干,你听我的,给我打下手。”桂儿说:“你可别把我推到火坑里去呀。” “胆小鬼!”徐妙锦说,“你可不是个忠仆。没听说书人讲吗,忠仆随时准备为主人而捐躯,你倒惜命,明个我得打发了你。” 桂儿嬉笑着说:“往哪打发呀?”徐妙锦绷着脸说:“你也没什么本事,女红平平,小姐身子丫环命,粗活又干不动,在我这惯出一身毛病。不过,模样嘛还周正,挺怜人的,我给你找个享福的地方。” 桂儿说她哪也不去,跟着小姐才叫享福呢。 徐妙锦绷着脸说:“我给你找个‘对食’,怎么样?” 对食?什么叫对食?桂儿可从来没听说过,是不是两个人面对面地吃东西呀?徐妙锦笑着说:“哪是那意思呀。”原来后宫里头有个公开的秘密,老太监们有势力,又都很有钱,他们虽然是生理残废人,性无能,可也要装潢门面,也从宫女里找老婆,称为‘对食’,相互称呼叫‘菜户’,虽然是名义上的夫妻,也弄得像那么回事的样子,甚至在外面置买房产建私宅。她逗桂儿,怎么样?给你弄个对食,有个‘菜户’陪着,享不享福?桂儿上去抓她:“小姐坏,这么编排我!” “看把你惯的!”徐妙锦说,“别闹了,咱去办正事。一会我告诉你怎么办。”徐妙锦觉得受了愚弄,这口气也咽不下去,更何况他们干的是伤天害理的事呢。 ? 得到对方的信任再发兵 朱棣虽然疯了,寝宫门前依然是戒备森严。雨中仍有卫兵在站岗,提着风雨灯围着房子巡逻的人更多,这一拨过去,另一拨又过来了。 徐妙锦带着桂儿向燕王寝宫走来。有几个侍卫立刻上来拦阻,说王妃吩咐了,不准任何人进去。 桂儿让侍者看仔细了再说话!她是王妃的妹妹,谁敢阻拦。 侍卫是个认死理的主儿,他说王妃没说她妹妹可以进。 徐妙锦生气了说:“我不跟你废话,你叫我姐姐出来。” 侍卫说:“王妃不在这里。有话明个说吧。” 徐妙锦一听,硬往里闯,侍卫用长枪拦着。桂儿大叫:“你们真是反了!”听见外面吵嚷,李谦从宫里钻出来,一见是徐妙锦,忙赔笑脸,说:“是小姐呀。”又马上训斥侍卫:“混账,也不看看是谁,王妃让挡驾,还能挡她妹妹的驾吗?” 随后李谦又婉转地对徐妙锦说:“小姐想进也行。不过,燕王刚睡着,他一连折腾好几天了,今个好歹闭一会眼睛,是不是……” 桂儿说:“小姐不进去也行,你可别后悔。告诉你,出了天大的事了,可了不得了。” 李谦眨巴着一对绿豆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徐妙锦,询问到底出了什么事?李谦深知,徐妙锦在燕王府地位特殊,连燕王都让她三分,便也不敢惹她,上回装吊死鬼的事,她已经把李谦骂了个狗血喷头了。 徐妙锦煞有介事地附李谦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李谦惊得“啊”地一声大叫起来,感到非同小可,不再挡驾。他连忙说:“快跟我来。” 跟着李谦一边往里走,徐妙锦一边说:“方才告诉你的话,由我来告诉王妃和燕王,不准你露半个字,说走了嘴,小心你的皮。” 李谦说:“这事我哪敢说呀,唉,这不是白忙活了吗?将来连个传位的也没了。”徐妙锦听出话中有话,却没有搭言。李谦这话等于说,朱棣有夺大位并传之子孙的奢望,否则听说他的三个儿“出事”,何以有“白忙活”之叹呢?这样看来,他的疯也是装的,徐妙锦更来气了。 此时,徐王妃脸上并没有什么难过的表情,她正准备一桌菜肴,听门外有脚步声,一回头,见是徐妙锦闯进来,她脸色骤变,显得十分慌乱,第一个动作是把通向寝宫的门关死,又连忙用一块布把摆满酒肴的桌面盖了起来。因为动作太急,把几只碗碟碰到了地上,摔得粉碎。 徐妙锦看在眼中,却装没看见。 徐王妃拉长着脸训斥妹妹说:“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心?你姐夫疯成这样,我什么心思都没有了,你帮不上我忙也罢了,还添乱。在宫门口又吵又嚷的,成什么样子?天下这么大的雨,你跑来干什么?” 徐妙锦说:“我好几天没来看看姐夫了,把门的狗仗人势,竟敢挡我的驾,你说可气不可气?我倒要问问,这是姐姐吩咐的吗?” “是我吩咐的,别怪下人。”徐王妃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她说,这疯病又不同于别的病,看了揪心,让人难受,所以不管是谁,她都不愿意让他来看燕王。他人事不省,什么都不懂,看他有什么用? 徐妙锦说,话虽这么说,自己也总得尽一份心啊,大哥也总是关照她替他问候。她环顾一下屋子,看了看摔碎的碗碟,忽然伸手揭去盖在桌上的红布,露出那桌精致的菜肴,徐王妃猝不及防,一时,徐王妃变得极为尴尬,有点无所措手足。 徐妙锦说:“姐夫病这么重,姐姐还有心思整治这么精致的菜肴啊?他能品出滋味吗?”徐王妃渐渐镇定下来,有什么办法呢,也得挑他爱吃的做几样啊。他吃不出滋味来,就可以喂他猪狗食了吗? 这时,从里间寝宫里传出一声不耐烦的吼叫:“饭菜怎么还不上来呀?”这正是朱棣的声音。 这可不像疯人的语气。徐妙锦和桂儿交换了一个眼神,却发现徐王妃脸上的肌肉都僵硬了,她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这疯子喊什么呢?”急急忙忙奔进了里屋。徐妙锦看了桂儿一眼,桂儿会意地笑笑。 突然,朱棣几乎光着身子冲了出来,手里拿着鸡毛掸子追打着徐王妃,徐王妃样子像极恐惧,双手抱着头,围着桌子逃避,朱棣边追打边狂笑着,喊着:“我是太白金星下凡,专斩你这白骨精,你哪里逃?” 徐妙锦和桂儿不得不转过身去。忽听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原来朱棣把桌子掀翻了,菜肴洒了一地,朱棣狗一样趴在地上,一边用双手从地上抓菜,胡乱往口里填,一边大叫:“来呀,这是王母娘娘的蟠桃会,都来吃呀……” 徐妙锦看看时机已到,她从壁上摘下一把宝剑,猛然砍在屏风上,砍去一角,她大叫一声“够了,朱高炽他们三兄弟都让人家杀了,你还在这胡闹!”如晴天霹雳,在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在朱棣耳旁炸响时,他本能地现了原形,他“啊”了一声,忙问:“哪来的消息?” 徐妙锦作出很沉痛的样子说:“是桂儿刚从国公府听来的,还有错吗?朝廷认为你是装疯,如放了朱高炽他们,你必反,所以先杀他们以永绝后患。”徐王妃一声长嚎,接着哭背了气,咕咚一声倒地。 朱棣愣了一会神,方才瞬间的清醒又消失了。他扯了桌布胡乱围在腰间,拾起两只碗,相互敲击着,边舞边唱:“大风起兮云飞扬,壮士一去兮,垂泪对宫娥……”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干的话。 他的胡言乱语又令徐妙锦如坠五里雾中。 朱棣忽又捶胸顿足地大哭起来,他不时地偷觑徐妙锦一眼,他心里想,天呐,徐妙锦说的是真的吗?这不是天丧我吗?没了三个儿子,我的一切心血不是全都付之东流了吗?他恨得咬牙切齿,朱允炆啊朱允炆,你表面温文儒雅,你比蛇蝎还毒啊,我朱棣与你不共戴天! 朱棣狂舞着,他看着哀哀哭泣的徐王妃,内心里又有了某种疑惑,徐妙锦会不会是用这个来试探我是真疯假疯?完全可能,幸亏我没露声色……但是,方才的瞬间,可是露了原形,她会注意吗? 徐妙锦已经从朱棣瞬间的表情看破了,却不想点明,她说:“姐夫,姐姐,事已至此,非人力可挽回了。你们也别太难过了,我再派人去打听,你的事我不会说出去的。”后一句说得模棱两可,故意留下悬疑。说罢,她拉着桂儿走了出去。 宫女们已经喷水把晕厥的徐王妃唤醒过来,仍止不住哀哀地哭。朱棣说:“哭有什么用!现在得想想怎么办,是不是马上起兵,他无缘无故杀我三子,这就是起兵的理由。” 抽咽着的徐王妃说:“还是找道衍他们拿个主意吧。”她四下一望,问:“妙锦呢?”这句话提醒了朱棣,他忽然大叫一声:“不好!万一妙锦是来试探我真疯假疯的呢?” 徐王妃说:“不会吧?再说,方才你并没露马脚啊。” 朱棣毕竟愣了一下神。她临走说了一句,你的事我不会说出去的,这是什么意思?往坏处想没亏吃。朱棣说必须马上派兵包围妙锦住处。限制她的出入。徐王妃吃了一惊,她不赞成,包围妹妹的寝宫?这太说不过去了吧?此时“无毒不丈夫”的信条占据了朱棣的心,生死存亡关头,顾不得了,如果错怪她了,事后负荆请罪就是了。 徐王妃再三恳求,朱棣才答应,绝不伤害徐妙锦,但也绝不准她离开燕王府半步,至少在朱棣起兵前。既然是为了大计,徐王妃也只好听凭朱棣处置。 ? 生死关头,无毒不丈夫 连绵的雨一直在下,天仿佛漏了。徐妙锦和桂儿从朱棣寝宫跑回来,都淋得透湿,头发都贴到了脸上了,跑回屋里,都上气不接下气。 徐妙锦又气又恨又后怕,她的计策百发百中,朱棣在那一瞬间露馅了吧?果然是装疯。 桂儿毕竟没有徐妙锦心细,她没看出什么破绽,她说:“你说了他三个儿子被杀的事,他还是照疯不误啊。” 徐妙锦说:“他眼里一刹那间的惊恐,是逃不过我眼睛的。后来就又是掩饰了。” 桂儿说,真是这样,这太可怕了,她为徐妙锦捏了一把汗。先别管朱棣是真疯假疯,徐妙锦现在捅了马蜂窝,如果朱棣事后一打听,三个儿子好好的,这可怎么办啊? 徐妙锦也说:“是啊,我戳穿了他的骗术,她饶不了我的。更何况,他三个儿子被杀的事是我编出来的,他很快会知道真相的。” 桂儿有点沉不住气,要收拾东西,陪小姐马上离开燕王府,到她大哥那去,这才安全。她一边说,一边收拾衣服打包裹。 徐妙锦擦着脸,说:“怕是已经来不及了,我觉得还是欠思忖,应该留条退路,现在都晚了。” 桂儿着急地催促说:“别光说话了,快走吧。” 徐妙锦忽然侧耳谛听起来,桂儿也听到了,一阵在泥水中跑步的杂乱声音。徐妙锦说:“来得好快呀。”她在桌上抓了一支笔,扯过一张花笺,龙飞凤舞地写了一页纸,塞到信封里,交给桂儿说:“记住,一定把这封信亲手交给我大哥魏国公。” 桂儿说:“你要干什么!你不想走了?你想留下?那不是送死吗?”徐妙锦说:“别为我担心,他们不至于对我下毒手。再说了,只要这信到了我大哥手上,我就更安全,他就会来救我。” 桂儿扑到她身上哭起来,呜咽着说:“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徐妙锦拍着桂儿的后背说:“傻话!别哭,我们很快会见面的。” 外面的嘈杂声也传进来了。有两个男仆和几个粗使丫环全都惊慌失措地相继跑来报告:“小姐,不好了,快出去看看吧,不知怎么回事,大兵把咱住处围起来了,围得水泄不通。” 徐妙锦变得很平静了,她梳理了一下头发,向宫外走。 徐妙锦走出门来,雨还在哗哗地下着,风雨灯的光鬼火一样游荡着,张玉、李谦亲自指挥着上百名燕王府护卫军把徐妙锦的住处包围了,他们木桩子一样站在雨水中。 徐妙锦看了身旁的桂儿一眼,桂儿说:“完了,我怎么出去呀?” 身后一个男仆说:“出去?我看一只麻雀也别想飞出去,这是怎么了?徐王妃对亲妹妹这么不客气?” 徐妙锦转身往回走。桂儿又跟了回来。 徐妙锦在地上走了几步,默默地坐到了古筝前,她竟弹起琴来,想借抚琴使自己镇定下来。这反常的举动令桂儿惊讶不已。徐妙锦开始弹的曲子忧郁而又压抑,弹得桂儿眼泪哗哗流。随即指尖在琴弦上飞速地一滑,声如裂帛,激越高亢的琴音顿起。 不知什么时候,徐王妃来到黑夜雨地里,站到了徐妙锦寝宫前。 徐王妃站在护卫军后面,她冒雨佇立,听着那充满哀怨、抗争情调的琴声,心里百感交集。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对自己的亲妹妹真是爱也不是、恨也不是,她表情木然。一个披着黑斗篷,头上罩着大头套的人来到了徐王妃身旁,他正是燕王朱棣。徐王妃一扭头发现了他,立刻说:“你怎么出来了?你现在还不能露面啊。” 朱棣瓮声瓮气地说:“没人认得出来。我的性命、我的成败,现在都系于你妹妹一身了,你别怪我心狠,我不得不如此。” 徐王妃说:“这是她自己找的,我也不能袒护她。不过,若能看在我面上,希望能保全她性命……”她的声音很凄楚。 朱棣说:“你想哪去了。我只是不准她与外面接触而已,岂有加害之意,你不发话,我也不忍心啊。” 徐王妃说,这丫头心直口快,什么事并不走心,不然哪有闲心弹琴?朱棣却不这么看,琴为心声,这是她在发泄胸中郁闷之气。 徐妙锦激昂慷慨地弹着,突然,一根大弦崩断了,她把琴一推,愣愣地看着那根断线出神。桂儿问:“怎么办啊,我怎么出去呀?” 徐妙锦忽然问她:“你和小保子是同乡?” 桂儿点点头,是一次偶然闲聊起来才论上同乡的,他家离桂儿家不到十里路,翻过一道山就是,桂儿小时候就听老人说起过他们村,叫他们太监村,一个村子出了二十多个太监了。她不明白,这时候小姐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徐妙锦说,这个小保子不得了,是燕王手底下红得发紫的太监。他跑过来之前,差点叫皇上处死,他居然在皇帝跟前卧底,给朱棣当眼线,够贼胆子了,够手眼通天了。 桂儿也承认,小保子鬼着呢,他什么事都留心,全记在心里,主子忘了他都不忘,人太精了,算计起人来也够可怕的了。所以桂儿讨厌他。徐妙锦说:“我看他对你不错,总往你跟前凑。” 桂儿说:“我不爱理他。”徐妙锦说:“这回你得兜揽他,他有用。”桂儿恍然道:“小姐是想让他帮我逃出去?” 徐妙锦说:“他若肯帮你,易如反掌。万一不行,求他设法把信带出去也行。”桂儿说:“我试试吧。” ? 人际关系要现用现交 转天,天终于放晴了,地上蒸腾着雾气,一片泥泞,到处是水洼。大兵依然包围着徐妙锦的住处,在这里管事的是小保子李谦。他大模大样地坐在院中罗伞下,跷着二郎腿,摇晃着,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他面前小几上放着一把紫砂壶,泡着茶,也不用茶碗,每隔一会对着壶嘴喝上一口,优哉游哉的神态。 桂儿从房里走出来,左手提一把冒热气的水壶,右手端一只漆方盘,上面有瓜子、蜜饯和点心。 一个大兵往回拦截:“回去,不准出来。”桂儿撇撇嘴说:“你狐假虎威啥呀!李公公是我老乡,我们在家还以兄妹相论呢。” 大兵还要说什么,李谦向士兵摆摆手,说:“别拦她,是给我添热水的。”桂儿这才走到罗伞下。她给李谦重新沏了茶,从漆盘里拿出点心说:“吃吧,风里雨里的,你也挺不容易的呀。” 李谦斜了桂儿一眼,说:“你坐一会,别怕,有我呢。” 桂儿便坐到了他对面,嗑着瓜子。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了?我家小姐犯了啥过失了,至于大兵压境,不准出门半步呀? 李谦狡黠地一笑,吃着点心说:“我也不知道,你也别多事,知道的越少越好。谁能摸清王侯家的恩恩怨怨啊。” 桂儿叹了口气,那得围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呀? 李谦说他也不知道,他看短不了。这得听徐王妃的,她都不心疼她妹妹,你操那么多心干吗! 桂儿说:“我是小姐的贴身丫环,我不关心她,还有人情味吗?” 李谦说:“那你就劝她多开开心吧,劝她找找乐,她不是爱弹古筝吗?唉,对了,怎么好几天没听见她弹筝了?” 这正中桂儿下怀,她趁机说:“别提了,小姐正发愁呢,琴弦弹断了两根。得到前门乐器铺子去买,你们又不让出去。”接着他央求道:“好哥哥,放我出去帮小姐买根琴弦不行吗?”她说小姐全凭弹琴解闷消愁了。 那还了得!李谦说,上头有话,她们这里,一只麻雀、一只老鼠都不准放出去。 桂儿用手绢抽了他一下:“你才是老鼠呢!”随后她又央求说:“小姐没琴可弹,还不得把她给憋屈死呀?这样好不好,你若不放心,你派个人跟着我,再不放心,你亲自跟着我,还怕我跑了吗?我在北平两眼一抹黑,我连一个熟人也没有,往哪跑?咱们到前门琴行那儿买几根琴弦就回来,还不行吗?” 李谦活心了,他说:“让我想想吧,这会求我了,从前我要你一个绣鸳鸯的花手绢你都不给。” 桂儿马上解下腰间一方绣工很好的手绢送到他手上,他立刻闻到了一股玉兰花的香气,正是从手绢上散发出来的。 桂儿讨好地说,这方手绢就是给他绣的,总没机会给他。李谦一看,绣的是并蒂莲,底下是一对戏水鸳鸯,不禁眉开眼笑,桂儿问他喜欢不喜欢。李谦亲了手绢一口,说:“好香,怎么不喜欢!”不过他马上揭穿她,这是现上轿现扎耳朵眼,现用现交啊。 桂儿说,现用现交也比不交强啊,她冲他甜甜地笑了起来。 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异性给李谦飞过媚眼呢,他虽然丧失了男人的正常生理功能,却没有丧失渴求异性的本性。他的心一阵悸动,他居然答应了桂儿的要求。反正有他亲自跟着,还怕她玩什么鬼花样吗? 于是他卖了个人情,说他不是冲徐妙锦,而是冲她桂儿才肯破这个例的。不过又约法三章,出了燕王府,不准她见任何人,除了乐器铺子哪也不准去,买了琴弦立刻打道回府。桂儿一口应承。 桂儿别提有多高兴了,反正小姐交给她的信早已揣在怀中,说走就走。就这样,桂儿连宫里也没再回,省得李谦怀疑她与徐妙锦有鬼。李谦骑着马,桂儿坐着一辆木轱辘车,顺利地出了燕王府正门端礼门。 被围困的徐妙锦坐在院子树下,半晌没见到桂儿了,这丫头,自告奋勇去“软化”小保子,却又一去无踪影了。她面无表情地望着天空。一个丫环过来轻轻叫她:“小姐。”她回了一下头,丫环指指门外一个小太监。 那小太监过来说,李公公让她来告诉小姐一声,叫她放心,他已带桂儿出了府门了,买回琴弦就能弹筝了。徐妙锦顿时显得很兴奋,由于高兴,也感觉肚子饿了,她告诉那个丫环,去关照厨房,给她弄点饭来。丫环高兴地说,这就对了,再犯愁也不能一连几天不吃饭呐。 ? 事办成了,也暴露了 前门大街和平时一样,行人如织,商贾云集,人群熙熙攘攘,车马都难以通行。李谦只好让桂儿下车,他把车、马拴到了沿河街车马市里,他和桂儿步行在店铺门前。桂儿装作东张西望寻找乐器店铺的样子,其实她的目光一直向过往的官轿里看。李谦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她在期待徐辉祖的仪仗出现。小姐告诉她,魏国公每天都要例行公事地巡街,风雨无阻,只是时辰不定。 桂儿故意磨磨蹭蹭,一边东张西望,一边不断地自言自语:“这卖琴弦的店这么难找啊?”李谦也一劲儿催:“乐器铺子到底在哪。” “你以为是烧饼铺啊!听小姐说,京城也不过三两家乐器行,”桂儿说,“弹古筝的能有几个人啊。” 李谦终于发现了门前摆着羌笛、挂着一支琵琶的乐器铺子,门口挂着“声声慢”的牌匾。李谦见桂儿只顾往前走,就拉她一把,这不是乐器铺子吗?还往哪走? 桂儿只得像刚发现一样,迈步往琴行里走,边走边奇怪地嘟囔,怎么起了这么个古怪店名?声声慢?那谁还来买? 李谦自以为是地说,可能声声慢比声声快听着舒服呗。这话把乐器行的老板都逗乐了。声声慢乐器铺子老板点头哈腰,热情往里引让他们。店铺老板拿出几种琴弦,说:“我这老弦全城独一无二,结实,音亮。我来帮你挑。” 桂儿心思根本不在琴弦上,眼睛不时地溜着大街上,盼着徐辉祖快点出现。老板问她买几根,她心不在焉地说,不管粗细,那就每种多买几根吧,省得总来买。 老板帮她选了几根粗细不等的琴弦,说:“好咧,一共一贯钱。” 桂儿正在付钱,突然听到外面一阵鸣锣开道声,回头向外一看,前面有骑马卫士开路,接着是举着“回避、肃敬”和“钦命巡行北方太子太傅魏国公徐”字样的牌子。一顶八人抬的华丽大轿颤悠悠地过来了。百姓自动让路。很多人退到店铺廊下启踵翘首看热闹。 桂儿故意问老板,这是什么官啊?这么威风排场? 老板说:“这你都不认得?这就是开国元勋老将徐达的儿子,当今太子太傅,世袭罔替的魏国公啊。” 李谦鼻子嗤了一下:“少见多怪。”桂儿揣起琴弦就往外跑,还装着叫李谦:“小保子,咱也看看热闹。” 李谦不动地方,他有什么好看的,你连王爷都常见,国公算什么?他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 桂儿站在乐器铺廊下,看着大轿跟在执事后面抬过来,已经看清徐辉祖的眉眼胡须了。她瞥了身旁的李谦一眼,趁他不注意,从发髻里取出那封信,悄悄抽出信瓤,拧成个小纸团,把信封掖进袖子里。幸亏李谦没有注意这个动作。她注视着越来越近的大轿,脚步向台阶下移动。 李谦发现了,想拉住她,不让他再往前挤,在这还看不着吗? 桂儿不出声,大轿离她不足五步远了,机不可失,她猛地向前一跃,喊了一声:“魏国公,我是你妹妹的丫环!”她装成摇手打招呼的样子,趁势向敞开的轿子抛出了小纸团,那正是徐妙锦事前写好的信。 因为人声嘈杂,坐在轿里的徐辉祖并没听清桂儿在喊什么,甚至也没看到落在脚下的那个小纸团,他只平淡地向外望了一眼,大轿已从乐器铺子门前过去了。 小纸团随着颠簸的轿子,在徐辉祖脚边滚来滚去。 桂儿的举动已经引起了李谦的怀疑,他都很生气地把桂儿拉回来,凶狠地问:“你要干什么?” 大轿已经过去了,桂儿若无其事地说:“不干什么呀,想问问他跟他妹妹有啥事没有啊。可惜他没听见。” 李谦把她推搡到巷子里没人的地方,把她逼到墙根,冷笑着打量着桂儿问:“我上了你的当!差点坏了大事,什么买琴弦,全是借口,你是被小姐派来给魏国公报信的,是不是?” 桂儿装傻:“怎么了?你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呢?” 李谦说:“你别跟我装,你说实话我不为难你,王妃早疑心你是出来送信的,我得搜一搜。”说着就要动手。 桂儿口里说着“谁怕你搜”,背在身后的袖子一甩,把空信封甩在了地上,用脚踩住,然后说:“你搜吧。” 李谦便从她领口摸起,在她身上乱摸一气,摸到敏感的地方,他故意捏一捏,桂儿挣红了脸说:“你该死,你往哪摸呀,看我回去不告诉王妃。”李谦嘻嘻地笑着,一边往下摸一边下流地说,没听人家怎么骂我们太监吗?说是刑余小人。来真的不行,摸摸还不行吗? 桂儿骂了一句“畜生”,忘了脚下踩着信封了,抬脚踢了李谦一脚,李谦啊呀地叫一声,被踢倒了,但他却意外地发现了地上的信封,便爬过去夺。 桂儿抢先拾起空信封,以最敏捷的速度把信封扯烂,扯成小碎片,然后塞进嘴里,使劲往下吞。 李谦扑上来,去掰她嘴,企图往外掏,被桂儿狠狠地咬了一口。李谦啊地一声惨叫,骂了一声“贱人”,左右开弓地打了桂儿几个耳光,血从桂儿嘴角流下来。她咀嚼着,突然冲李谦脸上吐了一口,喷出的纸末、血水糊了李谦一脸。 李谦用袖子抹了一把脸,恨恨地说:“有你好瞧的!你以为把信嚼烂了就没证据了?幸亏我早发现了,哼,你家小姐吃里爬外,她也失算了,没想到信送不出去吧?” 桂儿又啐了他一口,心想,我嚼烂的不过是信封,你个蠢材!她扭过头去不理他。 徐辉祖的仪仗已经拐过了一条横街,这里行人稀少了,行进速度加快。徐辉祖坐在轿子里打了个哈欠,一低头,无意中发现脚边有个小纸团。他皱了一下眉头,拾起来,展开来。 他一边看,一边神色大变。他眼前出现了乐器铺子前的一幕,桂儿扬着手,似乎向他喊了句什么,看来,那个少女就是为妹妹投信的人,自己当时怎么没注意呢。徐辉祖伸出头去大叫:“驻轿,快停下!” 随从们只得在大街上落轿。一个跟班长史小跑上来:“国公爷,有什么事吗?”徐辉祖问长史,看见有人往他轿子里投信了吗? 长史茫然地说:“没有啊。” 徐辉祖神色凝重,他让长史马上派人去请张昺、谢贵、景清和张信,立刻到国公府,就说有十万火急的事商议。 长史说:“是,国公爷,小的马上去办。” 徐辉祖这才命令轿夫起轿,跑步回府,能跑多快跑多快。 有这一声令,四平八稳的队伍打乱了格局,八个轿夫抬起大轿一阵疯跑,大轿以巨大的幅度摇摆着……连仪仗队都甩在了后头,这情景令过往行人感到惊讶。 ? 朱允炆不放人也不行了 朱允炆坐在谨身殿龙椅上,丹陛下面站着齐泰、黄子澄和方孝孺三个大臣。本来已经散朝了,因为柳如烟从北平回来奏报,朱允炆便留下了他们三人。 朱允炆随即宣柳如烟上殿。宁福转向殿外复诵着:“有旨意,宣柳如烟上殿!”复诵声一声声传递出去,少顷,柳如烟急步上殿来,跪在丹陛下三呼万岁毕,站起来,说:“臣柳如烟专程从北平赶来奏报。”说毕,双手捧上奏折,一共两份。 由殿上太监接过折子,放在金盘中,上台阶传给宁福,宁福再跪送到龙案上。朱允炆颇感奇怪,怎么同时有两份奏折?柳如烟到底是给谁当信差的呀? 柳如烟说:“启禀皇上,臣是一心管二。本来是徐王妃派臣回京上折子的,魏国公他们正好也有折子上,景大人又说是同一件事,就让臣一个人来了。” 朱允炆先后看过两份奏折,果然是同一件事,都要求尽快放朱高炽三兄弟回北平尽孝侍父疾。他把折子传给齐泰,让他们传阅,两份折子,同样内容,同样请求,这不寻常啊。 在三位大臣传看奏折的当儿,朱允炆问柳如烟,依他看,燕王朱棣是真疯假疯?柳如烟一开始也疑心其中有诈,后来越看越不像了,是真疯。齐泰插了一句:“他疯了以后,燕王府怎么样?” 柳如烟说,有如汤浇蚁穴一样,乱了营。黄子澄问那一僧一道是否露面?柳如烟说很少见。方孝孺最后看完了两份奏折。 这两份折子一上,朱允炆认为,必须得有个了断了,再拖是拖不下去了。三位大臣你看我我看你,都不出声。听皇上这意思,是要放人了,他们都不情愿。 朱允炆知道他们仍不想放人,不悦地说,光是燕王府请求放人,你们说要等北平几大要员的最后认定。现在连徐辉祖、张昺、景清都认定朱棣是真疯了,你们还有什么话可说?难道还主张扣住朱高炽三兄弟不放吗? 齐泰竟然固执地说,为了慎重,他愿跟柳如烟去一趟北平,回来再定,不知圣上以为如何? 朱允炆更不高兴了,你比徐辉祖更高明吗?他说,你从北平回来,仍然弄不清,朕还派谁去?朕有北平布政使、提刑按察使、都指挥使三大员在,又有魏国公具名上奏,朕连他们都不信,天下还有可信之人了吗?这若传出去,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看来已无商量余地了,他们又不甘心,几个大臣便垂头不语。 《夺权野兽朱棣》第2部即将出版,精彩预告: 为夺取皇位,朱棣忍辱负重,步步进逼,政治斗争血雨腥风,权谋机变凶险莫测,朱棣多次命悬一线。就在舆论不利于己的情况下,朱棣赢得关键人物的鼎力支持……在本书第2部中,燕王朱棣的夺权大战将更惊险,更刺激,也更高超! 《夺权野兽朱棣》第2部 第一章 制造借口,把事做绝 把柄 桂儿被带回燕王府,就被绑起来,徐王妃命令将她锁在靠近马厩的破仓库里。按照朱棣的意思,立即将她悄悄处死,以绝后患。但徐王妃很犹豫,她怕因此彻底伤害了妹妹,而且将无法挽回,永远失去徐妙锦。她没对朱棣说这种隐忧,只是说由她处置。 徐王妃已经详细地听过了李谦的禀报。桂儿去买琴弦时,她早料到了,桂儿可能去传信,但她以为有李谦跟着,桂儿到不了魏国公府,徐王妃倒忘了徐辉祖每天照例要巡行北平一次的事了,好险啊。 李谦讨好地说,若不是他早有防备,这信也发现不了,只可惜信让她嚼烂了咽下肚了,他说自己还是辜负了主子的重托。 徐王妃说,信没送出去就好。看不看无所谓,闭上眼睛也能猜到里面写的是什么。李谦又问桂儿怎么处置? 徐王妃说,晚上没人时再办,怎么办,容她再想想。她让李谦等会儿把琴弦先给她妹妹送去。李谦觉得有点憷头,徐妙锦是不好对付的,她必然要问起桂儿,可不好搪塞,总得找个理由。李谦问怎么说? 徐王妃也无法自圆其说,便说:“你不是挺机灵的吗?随你编吧。”李谦只得答应了一声,心想,这可是个不讨好的差事。 徐辉祖本来想把朝廷驻北平的几大员都请来,考虑到张信因朱棣对他老娘有救命之恩,怕走漏风声,便缩小了范围,只把景清一个人紧急叫来磋商。景清看完徐妙锦捎出来的信,脸色凝重,他没说朱棣装疯的事,倒很担心魏国公妹妹的处境。她必须打发人以买古筝琴弦为名投书,可见她的行动已不自由了。 “现在顾不得她了。”徐辉祖觉得很没面子,刚刚派柳如烟带着他们的奏折进京,认定朱棣是真疯,要求皇上开恩,放朱棣三子回来,他估计,走得慢,柳如烟也许刚到京师,他们就又改说朱棣是真疯,皇上和满朝文武能不说他办事懑憨、荒唐吗?但事关社稷安危,也顾不得这些了,必须马不停蹄地打发人进京,上折子告急,现在看来,燕王必反无疑了,他装得太像了,瞒过了这么多人的眼睛。徐辉祖越想越气,越气越恨。 景清问他,要不要把事情告诉张昺、谢贵和张信,上次可是咱四个人联名上的折子呀。徐辉祖说,他原本是这么想的,临时又改了主意。这是极为机密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别人不说,张信对朱棣就有好感。万一走漏了风声,也许会促成朱棣提前行动,非同小可。 景清倒不担心朱棣会提前,至少他要等三个儿子回来,也不知朝廷是不是决定放人了,但愿还没放,一旦放了,就不可逆转了。 徐辉祖说,所以事不宜迟,必须赶在皇上决定放朱高炽三兄弟回北平之前,阻止皇上下旨。景清不无担忧,只怕已经来不及了。因为有他们几大员的联名奏章,皇上必确信朱棣疯了,以皇上的善良心地,十有八九会放人。徐辉祖还寄希望于齐泰、黄子澄几个人,以他们的强硬,定会阻挠,也许会对皇上有影响。 景清建议,那就赶快草拟奏折吧,后面把徐妙锦这封告发信作为附件附上。 “好主意。”徐辉祖亲自把文房四宝捧过来,亲手替景清磨墨,请他速写。景清说:“怎么敢劳动国公爷研墨呢?” 徐辉祖说:“当年杨国忠、高力士不也给李太白研墨、捧靴子伺候的吗?”景清说了句:“下官焉敢与李白相提并论!” 徐辉祖说:“景大人是四大才子之一,就是当朝李白呀。就请先生在这草拟,来不及循规蹈矩、四平八稳了。”景清也不推辞,脱去官袍,坐到椅子里,濡墨挥毫开始落笔。 徐辉祖在一旁看着说:“还有一事,这折子关系天下兴亡,不能有半点闪失,不能让信使送,我想……”正襟危坐运笔疾书的景清已明白徐辉祖的意思了,就说:“我去吧。” 徐辉祖笑了,称景公真是个爽快人。他说本来该他去,只是他刚回来不久,再走,会使朱棣警觉。 景清说:“有国公大人坐镇,北平就翻不了天,你是不宜擅动。况且,令妹也必须你出面,才可营救。” 徐辉祖说:“我这个小妹妹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啊,家父临死时,什么也没说,指着小妹,让我照顾好她,说照顾好她,老人家在九泉下就没有不放心的事了。你看,现在小妹有难,竟是坏在自家人手中。”说到这里,他不由得洒了几滴清泪。景清边写边安慰说:“据我所知,徐王妃对令妹也是很好啊,从小在她跟前长大,不会对她怎么样的。” 徐辉祖说:“按常理是这样。毕竟她手上掌握了可要朱棣命的把柄,她的处境就很危险了。”景清说:“他们未必知道信已送出,我想令妹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危。”这一分析,徐辉祖的心情轻松多了,他决定暂时装聋作哑,以免打草惊蛇。 这时景清已写好了折子,徐辉祖说:“完了?太快了,真是倚马可待呀。”他接过来看过,说:“很周严,很好,马上就誊清,用印,我去叫人多备几匹好马,我派十个武功好的人送景公上路。” 景清说,带家仆同行就很方便,人多累赘,他反倒不习惯。 徐辉祖说:“这次由不得你了,景公辛苦了,国家到了生死关头了,拜托。”说着深深一揖。景清连忙还礼:“国公太见外了,难道我景清不是吃皇家俸禄的臣子吗?” ? 燕王的信使 这天上午,方行子刚教完宫斗轻功,宫斗看着摆在石头上的弓箭问,师傅什么时候教他弓箭啊?方行子说,他若能拉开这张弓,就马上教他。宫斗便拿起弓来拉。结果使出吃奶的力气,累得满脸通红,也只开了不到一半,方行子笑了,告诉他,拉硬弓,得先练臂力,举砖头。 她便做示范,两手各托起四块青砖,平伸双臂一点不打弯,不摇不晃,她放下后,说:“得先这么练。”这时两只乌鸦从头上掠过,在御花园上方飞来飞去。宫斗抬头说:“师傅能同时射下两只乌鸦吗?” 方行子一笑,从地上拾起弓,搭上箭,拉满了弓,嗖地一箭射出,两只乌鸦同时被箭射落,宫斗跳着脚拍手叫好。射落的乌鸦恰好掉在从谨身殿里出来的柳如烟身上。柳如烟吓了一跳,正环顾四周寻找射箭人,听到不远处腊梅树后响起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是方小姐吧?”柳如烟提起两只被同一支箭贯穿的乌鸦,兴奋地喊了起来。宫斗跑过来,夺走乌鸦,说:“哪来的方小姐?是方师傅。”这时挽弓而来的方行子已经笑吟吟地站到柳如烟面前了。她问候说:“柳大官人一路辛苦啊。”宫斗说:“师傅原来认识他?” 柳如烟这才注意到她又是男装,难怪皇子说“没有小姐”呢。柳如烟开玩笑地说:“她也是我的师傅啊。” 方行子笑道:“我若收你这么笨的徒弟,我的饭碗可就砸了。”柳如烟大笑。方行子对宫斗说,他是柳翰林,她让宫斗先跟小太监们玩一会儿,然后洗一洗,该到上书房上课了。宫斗答应一声,便同守候在远处的小太监玩耍去了。柳如烟打量着方行子说:“给皇上当殿前侍卫,不容易呀,皇上难道没看出你是女扮男装?” 方行子说:“他好像并没有仔细打量过我。你这次是回来替燕王说话的吧?要皇上放朱高炽三兄弟回北平省亲,是吧?” 柳如烟说自己是一身二任,一仆二主,既是燕王的信使,同时也是北平四大员的信差。方行子问他,皇上恩准了没有? 柳如烟说,虽没最后发谕旨,听皇上的口气,出不了这几天就会打发朱高炽三兄弟回北平尽孝道。 方行子问:“依你看,燕王朱棣是真疯假疯?” 柳如烟说:“是真疯,我是亲眼所见。”方行子虽没亲眼见,却不相信朱棣这样胸有大志,又善于韬晦的人会疯。 柳如烟嘲笑朱棣:“他是到景家去吊丧时疯的,好多人亲眼见。想不到燕王竟是个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人。” 方行子说:“真是这样,燕王是疯在你手里的。” 柳如烟说:“这是从何说起呀?” 方行子说:“你还装吗?景小姐的假死不是柳状元的精心设计吗?”柳如烟明知景展翼会告诉她,却还是问方行子怎么知道的。 方行子说:“你好健忘啊,因为你的心上人如今在我的羽翼下,她不说实话,我会收留她吗?”柳如烟这才不做声了。 方行子仍然固执己见,她终归不大相信朱棣会疯。只有性情脆弱、患得患失的人才容易疯,而他,是属于有雄才大略的人。 柳如烟说:“你我好不容易能见上一回面,怎么尽谈疯子呀,多晦气。”他们相偕走到抚松亭下,拾级而上。 抚松亭四周种植着侧柏和云杉,更多的是黑松,树冠如巨伞,其下的亭子半掩于松柏之中,亭子的名字,显然是取自“抚孤松而盘桓”的诗句,只不过这里可不是孤松。透过稀疏的树枝可见一湖泱泱绿水。 二人坐在亭中石凳上,柳如烟问方行子,他上个月给她写的信收到了没有?方行子故意说:“没有啊。” 柳如烟又遗憾又生气:“还是布政使司的信使呢,这还了得!看我回去不奏他一本,还想不想吃这碗饭了!” 方行子摆弄着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说:“别那么不饶人,为一封私人信件砸人家饭碗,你忍心吗?” 柳如烟急切地说:“那是一封很重要的信啊。”他突然从方行子狡黠而揶揄的笑意里悟到了什么,他指着她说:“好啊,你骗我,你收到信了,是不是?”方行子虽没承认,却嘻嘻地笑,也是默认。 柳如烟说:“你让我好失望,我天天盼有鸿雁传书来,却一直是杳如黄鹤。”方行子显然不想就这个话题说下去,她问:“你去看景展翼了吗?”柳如烟说他还没来得及。她住在方家避难,他一百个放心。柳如烟哪能先私后公啊,进了京城,换了朝服就来见陛下了。 方行子说:“她多难啊,她活着,却不能在人前露脸,她没死,却在遥远的北方有了她的活人冢!你得对她好点,她是为你才这样的,不然,她完全可以去当燕王妃,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柳如烟有点羞愧地说:“是啊,她都告诉你了?我还以为你不知道真情呢。”方行子说:“她到我家不是走亲戚,而是隐姓埋名长住,她不说这些,我能留她吗?她是为了你不至于被燕王陷害,才这么做的,你有景展翼这么个好夫人,是你一生的福气呀。” 柳如烟很尴尬,他知道方行子是在敲打自己,柳如烟明显地为自己开脱说:“是,你说的是。” 他多少有些赧颜、愧悔,不该在给方行子的信中流露爱慕之心,让她看不起自己。他试图解释,说他给方小姐的信,其实没别的意思,一是他看到一本《武林志异》,问她要不要。至于他在信里写了些什么,他都不记得了,没有冒犯吧?那天他多贪了几杯酒,酒后无状,聊发醉言而已…… 方行子说得更妙:“我一看你的信,就闻到了酒气,料定你喝多了酒,喝醉了酒的人,什么话都不算数。”两个人都大笑,用笑声掩盖了所有的尴尬。方行子催促他说:“快回我家去吧。景展翼是个心很细的人,若知道你回京了,不知要怎样高兴呢。” 柳如烟只好站起来:“你不回去吗?” 方行子说:“我得到殿上去看看,是我值殿,我得去伺候皇上。” ? 朱棣装疯救子 绵延起伏的长城雄踞北平西北,成为一道难以逾越的屏障。自朱元璋灭了元朝、将元朝残部逐到塞北后,为防他们死灰复燃、南下入侵,一直在这一带设卫所,有重兵防范,过去因为燕王总摄镇北事,他培植了很多亲信。丘福就是其中的一个,他是属于燕王直系的兵马官。 这天拂晓,马蹄声叩击着山路,此时张玉和丘福将军正带一支骑兵连夜向北平进发,远远地已可望见北平城郭。入了居庸关,张玉放慢了马速,他指着路两侧的山岭对丘福说:“丘将军就在这里安营扎寨,一旦城里有事,你好接应,没有殿下之令,谁调动也不要听。” 丘福当然明白,他对朱棣的命令会无条件言听计从。虽然最近朝廷把他的军队划归张昺统辖,但心是划不走的,他除了在朱昺那领粮饷,从来没听过朱昺的。不过,丘福奇怪,殿下是不是疯了?怎么会下这样的令? 张玉讳莫如深地一笑,说:“若像传闻那样,我还有必要来找你吗?不成了假传圣旨了吗?”原来是这样!丘福笑了,说:“你一来,我心里就亮堂了,只是不敢问。” 张玉告诉他,嘴上要有把门的,知道此事真相的不超过十个人,丘福是殿下信任的将领,不然怎么委以如此重任。 丘福让他转告殿下,为殿下,肝脑涂地在所不惜。他小心翼翼地问起了燕王的三个公子,他们不回来,怕也无法起事。张玉说快了,父亲疯了,皇上能不放人家回来尽孝道吗?此时在南京太学度日如年的朱高炽三兄弟还没有得到任何消息,每日按部就班地读书、写文章。 这天,三兄弟正在听方孝孺点评他们的文章。方孝孺讲道,文章千古事,唯我心正,文风才正。高炽的文章方正有余,刚气不足。高煦的相反,气势很大,空洞无物。高燧的又过分工于技巧,文字优美当然好,但不可追求绮丽之风,否则那就华而不实了。 这时门外人影一闪,朱高煦眼尖口快,他喊道:“二舅来了。” 方孝孺一回头,果然见徐增寿站在门外。方孝孺说:“哦,是徐大人,快请进。”徐增寿说:“来得不是时候,不敢打扰方先生讲课,我还是在门外等他们吧,下了课再说。” 方孝孺说:“也差不多了,现在就下课。请徐大人进来吧。”说罢,方孝孺往外走,朱高炽三人行礼后,把先生礼送到门外。 回到屋里,三个外甥拥着徐增寿坐下,朱高煦说:“二舅也不常来看我们,我们在这里像囚犯,度日如年呐。” 徐增寿四下看看,说:“别胡说。我来是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的。不过,也不能说是好消息,一半好一半坏吧。” 朱高炽担心出了什么事,目不转睛地盯着徐增寿。徐增寿唉声叹气地说,连他都是刚刚得到消息,他们父王不知中了什么邪,突然疯了,疯得很重。朱高煦不信,这怎么可能!一定是谣言! 朱高炽也不信,父王一向襟怀开阔,凡事都看得开,谁能疯,他也不会疯啊!徐增寿说:“谁说不是。但这是千真万确的,你们母亲给皇上上了折子,也给我写了信来,让我上殿去恳请皇上赐恩,放你们回北平去尽孝道。”朱高炽问,皇上答应了吗? 徐增寿叹口气,愤愤不平地说,齐泰、黄子澄这些昏官,他们疑心有诈,左右皇上,使皇上犹豫不决。朱高煦说:“这帮奸臣!有朝一日,我会像砍瓜一样,把他们的脑袋嚓嚓地砍下来。” 朱高燧说:“我们去见皇上,问他讲不讲仁孝?” 徐增寿说:“你们千万不能轻举妄动,最好是装得什么都不知道才好,你们去见皇上,会适得其反。我还会去谏诤,等着吧,我看迟早会放你们回北平的。” ? 夺妻之恨 景展翼在方孝孺家书房条案上作画,画了一只孤雁,画面上一片野渎寒塘,衰草遍地,在苍茫的云际,一只孤雁翔于天空……画完了,她望着画面凄苦地一笑,在上面题了“哀鸿”两个字。 忽然背后有人说:“我已经听到了哀鸿凄凉的叫声了。” 惊喜万状的景展翼闻声回头,说:“是你?你怎么会突然降临呢?这不是在做梦吧?”柳如烟伸手在她脸上掐了一下,说:“疼不疼,若知道疼,便不是在梦中。”景展翼忙害羞地向后一闪:“你越学越坏,怎么动手动脚的呢。”柳如烟一揖说:“对不起,我忘情了。” “快坐呀。”景展翼忙给他倒茶,又说:“水凉了,我让他们再烧一壶送来。”说着往外走。 “别忙了,我不渴,”柳如烟说,“说会儿话吧。” 景展翼这才坐下,如醉如痴地一直望着他。柳如烟走到画前,说:“你从前画群虎图,为当今皇上所藏,很有虎气,后来又画群马图,烈马长嘶,好一副千里奔驰之状,又被王爷看中,怎么每况愈下了?画起孤雁来了?”景展翼幽幽地说,自己有国不能投,有家不能回,只有墓碑上有她的名字,其实连孤雁哀鸿都不如啊。 柳如烟望见她腰间佩戴着自己送她的日月玉珮,心里一阵阵发热,他说:“你别难过,还有我呀,至少是哀鸿一双吧?” 景展翼想起了他给方行子写信的事,一阵阵心酸,她凄然地说:“你别跟我甜言蜜语的了,我谁也不指望。” 柳如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故意说:“我这人毛病很多,但我用情专一,我给方行子写的信里就说过……” 景展翼马上接话:“你给方行子写信了?你跟她用情专一?” 柳如烟说:“你扯哪去了,我是说我对你用情专一。” 景展翼不信,用明显不信任的口气说:“你给她写信,谈跟别人用情专一?你骗三岁孩子呀?”柳如烟心想,幸亏自己先发制人,否则还真说不清楚。他说:“是顺便谈到的。我写信给方行子,是告诉她,北平一个武林怪人写了一部书,我问她要不要。” 这倒是景展翼没想到的理由,她面上有了笑容,她问:“方行子回信了吗?”柳如烟说,她这人不太讲究,连信也没回。 景展翼完全放心了,打诨说:“幸亏她不太讲究,不然说不定也像我似的,又上了你圈套……”两个人都哈哈笑了起来,柳如烟悬着的心落地了。柳如烟果然拿出一函书,上面写着“武林志异”四个字,他说:“不管她要不要,我还是给她买来了。” 积聚在景展翼心中的疑云被一阵风吹得无影无踪了,她觉得周身清爽,问他这次回京干什么来了?柳如烟说,她走了之后,北平出了大事,真叫惊天动地,燕王疯了,疯得一塌糊涂,想不到吧?景展翼也恍惚听到了,她问,这是真的吗?为什么而疯啊? 柳如烟说景展翼出走的第二天,朱棣去她家为她吊丧,就在灵棚前疯了,当然是为了她。景展翼才不信。一来她与朱棣没有感情,二来他这种人,有的是女人,不会为哪一个动真情。柳如烟深情地望着她说,世上只有一个能为她发疯的人,就是坐在她对面的人。景展翼禁不住心潮澎湃,她闪了柳如烟一眼,羞红了脸。 方家父女都在宫里忙,又不回来吃饭了,其他眷属也不与他们一起用饭,小餐厅里,只有景展翼和柳如烟两个人吃晚饭,景展翼不断地给柳如烟夹菜。她问:“皇上答应燕王三个儿子回去吗?” “差不多。”柳如烟说,“世间的事,真是意想不到,燕王会疯了,可惜了一腔大志呀。”景展翼说:“你还为他惋惜?他这是报应!他等于把我逼死了,他不疯谁该疯。”柳如烟说:“我更恨他,我是夺妻之恨……”景展翼用筷子打了他的手一下:“厚脸皮,谁是你妻?” 柳如烟说:“别不认账啊,我下过聘书的。” 景展翼说:“可你又写了休书啊。” 柳如烟指着她挂在腰间的日月玉珮说:“定情之物还在呀。” 景展翼笑了,笑得很甜蜜。 ? 掩人耳目 这已是沧州地面,十几匹快马流星赶月般疾驰而来,这正是景清进京的人马。将近黄昏时分,雾霭沉沉,牛羊归圈,村庄炊烟袅袅,大地一片暮色苍苍。 一个打前站的随从返回,在景清面前下马说:“景大人,前面是桃林铺,大镇子,住一宿吧。” 因为情况分外紧急,景清说:“不是说好了吗?只要马不累趴下,昼夜不息,除了吃饭、喝水、喂马,一刻也不能停。” 随从说,他们没事,大人吃不消啊,昨晚上,大人差点从马背上掉下来,万一有个好歹,他们怎么向国公爷和皇上交账啊。 景清说他这把骨头颠不散架子,又吩咐他们,如果他在马上坐不住了,就把他绑在马鞍子上,行程不能误。这支马队又向前急驰而去,消失在迷茫的地平线处。 徐妙锦并不知道她的信已向南京皇城飞去,桂儿一去不返,令她揪心。她站在院子里,不时地向外张望,这已是掌灯时分了,看守宅子的大兵们也已点起了灯笼。 一个丫环走过来说:“小姐,吃饭吧,桂儿姐不会有事的,她那么机灵,又是和小保子一起去的,两个大活人会走丢了吗?也许是徐王妃那里留饭了。”这怎么可能,徐妙锦苦笑,也不好说什么。 一个男仆忽然说:“回来了,回来了!”徐妙锦高兴得回头去看,只有李谦一个人一扭三晃地走来,脸上还带着笑容。 徐妙锦望望他身后,狐疑地问:“就你一个人?桂儿呢?” 李谦说:“桂儿可交好运了,王妃听说她绣工好,留她在那头绣几天活,让我来告诉小姐一声,若是这边人手不够呢,你姐说了,再拨过几个丫环来伺候。” 徐妙锦怀疑的眼神在李谦脸上扫来扫去,她说:“小保子,你别跟我耍心眼。什么急活,桂儿连回来一趟的工夫都挤不出来了?” 李谦说:“哎哟,这你可得自个问王妃去了。”说罢,他摸出几根古筝琴弦递给徐妙锦说:“给,跑遍了半个北平城,腿差点跑断了,才算找到这么一家乐器铺子,店名好古怪,叫什么‘声声慢’的。这回我又可以听见小姐的琴声了,真好听,比鸟叫都好听。” 徐妙锦拿着琴弦,一直盯着李谦,李谦赶紧说他还有事,徐王妃又请来两位妙手回春的郎中,正在燕王寝宫里为燕王瞧病,一会还等着他送郎中呢,说有工夫再来伺候小姐。他一溜烟似的逃走了。 徐妙锦心想,弄什么鬼花招!明明是假疯,还要装神弄鬼地请郎中!这一定是掩人耳目。徐妙锦猜得不错,起事前他们必须保持请郎中的频率。燕王朱棣寝宫门外,岗哨林立,门窗紧闭,两位医生从门里出来,徐王妃与周围的人都迎过来,徐王妃问:“不知病势减没减?” 一个医生摇头,他们经手后,已经两剂药下去,如泥牛入海一样,这症候太重了。另一个也说医道浅,已束手无策了。 徐王妃并不在乎,但显得很犯愁地打了个唉声,吩咐李谦拿诊金,送送两位大夫。寝宫里,郎中一走,朱棣疯态全无,又开始伏案写着什么,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响近,急忙扔下笔,把写的东西塞到褥子底下,顺手把一条花裙子套在头上,傻笑着在地上扭来扭去。一见是徐王妃进来,朱棣立即停止装疯表演,从头上取下花裙子,示意徐王妃插上门。 徐王妃说:“你把人间的丑都献尽了。还要装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也不知高炽三兄弟到底出没出事,妙锦的消息也不知从哪来的。” 朱棣劝她别上火,不妨再等等南京消息。他始终不大相信朱允炆会这样蠢,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朱棣疯了,对他没威胁了,他无缘无故同时杀燕王三子,这不是要背暴君之名吗?朱允炆也没这个胆量。 徐王妃说:“你既不信,妙锦说出来时,你怎么把持不住,现了原形了。”朱棣叹口气,再清醒的人冷不丁一听,也会不冷静的,他们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啊。徐王妃提醒朱棣说:“这还用说,要不是因为这个,妙锦还会这么做吗?” 朱棣冷笑,那用心可就很险恶了,只有一种推测,她是用这法子试探一下,看朱棣是真疯假疯,如果是假疯,谁能承受得了丧子之痛?何况同时丧三子?徐王妃说她小妹没这么有心计呀,再说,她不至于胳膊肘往外拐吧?朱棣不满地说,有她大哥在后头指使,再乖的人也会变成恶人。徐王妃很反感,却又不能驳倒朱棣。她只能这样开脱,小妹说过,她害怕徐家受牵连,怕父亲的一世清名毁在朱棣手上,她倒也未必对朱允炆有什么好感,朱棣只是哼了一声。 这时有人敲门,朱棣又急忙往头上套花裙子。 徐王妃走过去,隔着门问:“谁?” 门外答话的是李谦,他说:“是我,小保子。”声音里透着喜悦。 徐王妃从门缝里挤出来,问他什么事?李谦把一封粘有一根羽毛的信双手呈上,原来是南京二舅老爷打发专差送来的急信。 徐王妃急不可耐地拆开,一边看,脸上绽开了笑容,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转身回到朱棣寝宫中。 ? 号令天下得先有个名头 一进寝宫来,徐王妃高兴得喜泪双流,激动得声调都变了:“我二哥从南京来信了,他说皇上有极大可能恩准高炽他们三兄弟回来尽孝道。你看,他们安然无恙啊,这才是天大的喜事呀。” 朱棣看过信,咬牙切齿地说:“果真证实了我的推断,你妹妹十分可恶。”徐王妃还想为徐妙锦开脱求情,她也许是听了误传,即或不是这样,她毕竟年幼无知,有口无心的,又是受人指使…… 朱棣说:“到了这时候,你还为她辩解,差一点毁在她手啊。幸亏及时封锁了她的住处,小保子立了功。”后面的话他存在了心里,假如她妹妹把信送到徐辉祖手上,朱棣现在早人头落地了,好险…… 到了这时候,连徐王妃都说这真叫逼上梁山啊,不反也得反了,但徐王妃总是担心,担个反叛之名,能号令天下吗?朱棣胸有成竹,道衍早给他想好主意了,当然必须师出有名。 他从褥子底下抽出写了一半的纸张,递给徐王妃。徐王妃问:“这是什么呀?”朱棣说是清君侧的檄文啊!这就是出师之名。 徐王妃还是不太明白,不禁重复了一句:“清君侧?” “对呀。”朱棣说,绝妙的理由,不能直接反皇上,若让天下人知道,皇上是好皇上,只是被奸臣蒙蔽了,所以才干出变古乱常的坏事来,削藩王残害手足,改祖制……这些账全记在齐泰、黄子澄这些人身上,一样可以起兵,又没有犯上作乱的嫌疑。 徐王妃想起了那个方孝孺,说他是皇上的拐棍,言听计从。他应在被清之列。 朱棣老谋深算地说,他不能列上,此人再坏也不能列,他被天下莘莘学子称为读书人的种子,简直是当今的圣人了,你动他,会得罪天下所有读书人,对他不能轻易地动,连景清、铁铉这些人也不能动,不能胡子眉毛一把抓。 徐王妃说:“有打有拉,有主有次,你还真有谋略呢。看样子,这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朱棣说,朱高炽他们到家之日,就是他出手之时。话又转了回来,徐王妃叹口气说:“妙锦丫头那里怎么办?你不至于对她下狠手吧?也不能总这样用重兵看守着吧?以后我还怎么见她?”说着滴下泪来。 朱棣说:“这是她自己找的。我若对得起她,她就会对不起我。在高炽他们回来前,在我举刀兵之前,她必须委屈了。不过你也放心,不看僧面看佛面,我也不会赶尽杀绝,会让你过得去的。” 这一说,徐王妃才放心,又有了笑模样。她说:“那我去看看她吧,也顺便劝导劝导,尽一尽当姐姐的责任。越僵持下去,我越发不好见她了,顶多挨她一顿抢白罢了。” 朱棣不同意她出面,理由是她太好说话,妙锦纯粹被她宠坏了,她不怕徐王妃,非但劝不了她,还会惹一肚子气。 徐王妃说:“那怎么办?” 很意外,朱棣说:“我替你去。” 徐王妃斜了他一眼:“你不会没安好心吧?” 朱棣说:“我不是都下保证了吗?” 徐王妃并不真放心,她说:“我还是那句话,你一定要纳她为妃,就等我死后,眼不见为净。”这话她已经是第二次说了。 朱棣说,妙锦本来就不会答应,而且现在又和我是对头,王妃怎么还有这样的担心呢? 徐王妃又为桂儿求情说:“还有桂儿,也怪可怜的,她八岁起就跟着妙锦,一个丫头知道什么,稀里糊涂给主子传个信而已……” 朱棣知道徐王妃心软,可这事可不能依着她,一个下人不能纵容!不过他说:“我告诉小保子了,教训她一顿就把她送回小妹那里去。” 徐王妃说:“这就对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啊。” ? 好消息 这天中午,太学下课后,柳如烟造访皇宫太学寝宫,他替徐王妃给她的儿子们捎来些衣物。柳如烟让从人把几个衣箱抬进来,说:“这是王妃给你们准备的衣服。”当面点清后,坐下来面对面地与朱高炽三兄弟交谈着。朱高炽说:“谢谢柳大人,这么远的路程,受累了。” 朱高煦却不领情:“娘也够糊涂的了,都快回去了,又捎这么多衣物干什么?难道让我们老死在南京吗?”朱高燧在后面扯了他一把。 朱高炽忙说,二弟话虽粗,理不粗,他是早已归心以箭了,特别是听说父亲患病,我们如坐针毡,一刻也坐不住了。接着他向柳如烟询问病情。柳如烟问:“你们知道燕王得病的事了?” 朱高煦又发泄了一通,说再瞒我们,就是夺人子尽孝之心,这太说不过去了。如再不放他们走,他就到钟山孝陵去哭坟! 朱高炽不得不呵斥他:“高煦,别胡言乱语。” 柳如烟说:“这心情,我能理解,三位少安毋躁,我想皇上很快会恩准你们去尽孝道的。”接着,他简单地把燕王疯癫的状况描述了一个大概,说不轻也不重,劝他们不要着急。 柳如烟走后,朱高炽三兄弟开始写文章,徐增寿匆匆地进来。朱高煦观察着他的脸色,说:“二舅脸上有喜气,是不是有好消息呀?” 这一说,三个外甥全满怀希冀地望着他。徐增寿喜气洋洋地告诉他们,猜对了。这一天总算等到了,皇上正让翰林院草拟诏书,要放他们回去省亲了。朱高煦和朱高燧“嗷”地一声欢呼,朱高煦还发泄般地把笔砚踢翻,两人相互抱着跳了起来。 朱高炽要稳重得多,他热泪盈眶地开始收拾纸笔,却又停下,他觉得还是应当把老师留的这篇文章写完为好,做什么事情,总该有始有终才对,更何况上谕还没到啊。 朱高煦却抓起文稿,扯个粉碎,当空一扬,说:“去他的文章憎命达,去他的文章千古事吧!我再也不上这紧箍咒,再也不受这罪了。” 朱高炽皱着眉头警告他,不可得意忘形。皇上的谕旨毕竟没到,这是二舅透露的信息,万一传出去,对舅舅不好。 徐增寿说:“世子说得对,高兴也不在这一时。安下心来静待佳音吧。”这一说,朱高煦才又安静下来。 ? 用人唯才 燕王府靠近马厩的旧库房里,桂儿躺在潮湿的地上可怜地睡着了,门口摆着一碗冷饭。她显然病了,口中喃喃地说着呓语:“这不是我的,你走……” 门吱呀一声开了。李谦提了一罐水、一篮子饭菜进来了,他放下东西,走过去摇动桂儿:“醒醒,起来吃饭了。” 桂儿从地上爬起来,浑身发抖,两颊通红。李谦伸手摸了一下她的额头,说:“哎呀,发烧,烧得跟火炭似的。来,我给你弄药来了,吃了就退烧了。”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一个纸口袋,打开,里面是黑灰色的粉末。桂儿坐起来,马粪、马尿的臊味随风刮进来,让人恶心。桂儿没胃口,不想吃,她质问李谦,不是答应马上送她回小姐那里去吗?都几天了?她骂李谦这小猴子骗她。 李谦说:“我能骗你吗?你病成这个样子回去,是你伺候小姐呀,还是小姐伺候你呀。快吃了药,病好了,好好梳洗打扮一下,回去见小姐,她才会高兴啊。” 桂儿看了一眼药末,心想,又不是丸药,又不是汤药,黑乎乎的,看着不舒服。她无意地说:“你不是给我毒药吃吧?” 李谦说:“你说哪去了?看在同乡份上我也不能那么做损呐,再说了,你也算借好人光了,王妃虽然有气,小姐到底是她的亲妹妹,气消了,还是一家人,你也就沾小姐的光了。若不,你还不得被打个半死,卖到天桥窑子胡同去呀。”桂儿啐了他一口:“你才上窑子胡同呢。” 李谦嬉皮笑脸地说:“我想去也没本钱啊。行了,快吃药,吃完药,好吃饭,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半只烤大鹅,肥得直冒油。” 桂儿斜了食篮一眼,果然有半只烤得焦黄的大鹅。她用手梳理一下头发,说:“你再来时给我带一把梳子、一个小菱花镜子来,这不梳头不洗脸的,跟大疯子差不多了,怎么见人。” 李谦说:“行,小事一桩。快把药吃了吧,药到病除。” 桂儿从他手上接过纸袋,一仰脖,把药末抖到口中,用水送了下去。李谦眼里闪过一丝不忍,但一闪即逝,他把食篮移到她跟前,说:“吃吧。”桂儿盛了一碗饭,撕了一块鹅肉吃着,问:“也不知小姐怎么样了,问没问起我呀?” 李谦说:“那能不问吗?天天问。我只好说你病着,正找郎中看,说你得的病怕传染,等全好了再回去伺候她。” 桂儿吃了几口饭,突然问:“小保子,你不是在骗我吧?” 李谦说:“我骗谁也不能骗你呀,骗你还给你拿药治病?还给你送烤鹅来吃?”见他说得真诚,桂儿又低头吃饭。李谦看着她吃,心里想,你就别怪我心狠了,脚上的泡也是你自己走的。我这么做,就是对得起你了,保住命也该烧高香了。若燕王知道了,也得剥我一层皮呀。 按朱棣的指令,让李谦把桂儿勒死,神不知鬼不觉地扔到乱坟岗子了事,也许朱棣以为,李谦早把桂儿处理干净了呢。 朱棣的寝宫里依然挡得严严实实。朱棣仍坐在案前奋笔疾书,起事前,他必须准备充分,他把口诛笔伐看得与兵戎相见一样重要。 徐王妃进来,有点心疼他,又是檄文又是文告,又是给朱允炆的信,这么多东西,也不能全是他一个人写呀。 朱棣笑她说傻话,就是他身边有八十个可以捉刀代笔的秀才,现在敢用吗?他现在不还疯着吗?徐王妃说,那一僧一道不至于也瞒着吧? 朱棣格外谨慎,谁知道哪堵墙透风。起事前小心不为过,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等高炽他们一到就可以大白于天下了。但他心里有数,那一僧一道是何等样精明的人,相信早已闻到味儿了,只是见朱棣不明言,人家不好来戳穿罢了。 徐王妃说:“殿下也太苦了,还有什么,我帮你誊写。” 朱棣说:“里里外外全靠你一个人,我不忍心再让你劳累了。”他握笔凝思着,忽然吩咐她,马上让小保子去找一个人,这人一定要找到,要请到府里来。徐王妃问:“找谁呀?” 朱棣说,一个卖烤南瓜饼的,他应该在前门外牌坊那一带。 徐王妃很感奇怪,找一个卖南瓜饼的干什么?想吃这一口,叫人去买就是了,至于把人请来吗?朱棣觉得应该知恩报恩,便说起那件令他感动的往事,他第一天装疯时,在前门外牌坊底下,有人让他吃狗屎的事,他问徐王妃还记得不?徐王妃皱起眉头说:“快别说了,一想起来就恶心,直想吐。” 朱棣笑着说:“可那狗屎并不难吃,挺香甜的呢。” 徐王妃瞪大了眼睛:“你怎么了,说胡话呀。” 朱棣告诉她,这不是胡话。卖烤南瓜饼的人塞给他的并不是狗屎,他亲眼看见,那人把南瓜饼搓成了狗屎状,递给朱棣,朱棣说,这个人心地不错。若不是他,他真得吞那地痞无赖的狗屎了。 徐王妃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真难为他了,一个卖南瓜饼的能有这样的善心,难得,是该找到他,谢他几两银子。 朱棣另有打算,岂是几两银子就能打发的?他后来在桥洞子底下过夜时,又和这个人一起混过几天,不可小看他,他是个秀才呢,他叫纪纲,山东济阳人,因为乡试舞弊被革去了功名。 徐王妃说,如此看来,他的品行不怎么样。 朱棣不以为然。用人有不同的用法,好人是人人喜欢的,用好人可以放心。但有些事,是好人所不能做的。比如你要监视谁,你让景清、方孝孺这样的人去干行吗?你打死他也不会干。 徐王妃猜到丈夫用纪纲是想“以恶制恶”了,她说:“这么说,这个纪纲不是个善良之辈了?” 朱棣冷眼观察,纪纲是个奸狡狠毒的人,但只要忠诚,这些正是他的优长之处。徐王妃说:“好吧,我让小保子去找,找回来见你吗?” 朱棣又说现在不见,不到时候,不妨先好酒好饭养着他。 ? 帮了落魄大人物,早晚被提拔 李谦在前门外大街游游逛逛地走着,路旁有个卖南瓜饼的,他满怀希望地凑上去,却是个满脸折皱的老头,显然与纪纲的年龄、相貌不符。老头举着南瓜饼说:“客官,尝一块南瓜饼?又香又甜。” 李谦买了一块,边吃边问这老头,原来在这卖烤南瓜饼的,不是个山东人吗?老头说,炉子兑给他了,人家干更俏的活去了,当半仙了。说着用手一指,只见胡同口有一个支着幌子的卦摊,幌子正中画着八卦阴阳鱼,左右写着“上知天文地理三千载,下知人生命运五百年”字样,中间是“料事如神纪半仙”。 在卦摊后给人算命的正是穿起长衫顿显斯文的纪纲。 李谦走过去,站在一旁看热闹,纪纲正给一个老太太算命:你的贵人水命,当在正东方,不用急,三天后,他会来帮你,他一出现,立刻消灾,时来运转。老太太很高兴地付了卦金。 李谦坐了过去:“你不是半仙吗?给我看看相,说对了,有你好处,说错了,饶不了你,我就告你一个妖言惑众、扰乱人心罪。” 纪纲打量李谦几眼摇摇头说:“我给人算命,男人、女人都算,你非男非女,不是人,我没法算。” 没有这样骂人的,李谦一听就火了,劈胸揪住纪纲,吼道:“你这无赖,竟敢骂人!”周围的人都为纪纲捏了一把汗。有人充当和事老,劝李谦别上火,这算卦呢,信则灵,不信则无。 也有人指责纪纲:“你这算命的也不懂事,谁算命不图个吉利,你不给他算倒也罢了,骂人家干吗。快赔个不是算了。” 纪纲偏不赔不是,他笑嘻嘻地对李谦说:“这位爷,咱们这么着,咱俩到一边去,就你我两个人,我说一句话,你若不服,你掀了我的卦摊,烧了我的幌子,我放一个扁屁,我不是人。” 在围观者嘁嘁喳喳的议论声中,李谦扯着他的衣襟,把他扯到墙角没人处,李谦说:“我倒要听听,你怎么说。” 纪纲在李谦耳旁小声说:“人也就分为男人和女人两类,你既不是男人,又不是女人,两腿中间空荡荡的,你说你能叫人吗?” 李谦的气焰一下子被打下去了,气也消了,又自卑、又丧气、又无奈。他松开了纪纲,也小声问:“我又没脱裤子,你怎么知道?” 纪纲得意地吹嘘,若不怎敢称纪半仙呢。 围观的人一见他二人言归于好了,更为惊怪,议论纷纷。 李谦说:“你猜对了,我是王府后宫里的人。你叫我找得好苦,你这卖南瓜饼的时来运转了。”纪纲问:“是燕王殿下请我吧?” 李谦说:“你算够神的了,不过,你小心点儿,你给他吃狗屎的事,他再疯也不会忘了的。”纪纲开始收拾卦摊,他说:“若没有那一摊狗屎的交情,他也不会来找我呀。”接着他悄声问:“殿下疯病好了吗?”李谦忙说:“没好,一时半会儿怕好不了。” 纪纲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 ? 最后一课 人困马乏的景清一行来到金川门外时,景清的坐骑扑通一声倒地,口吐白沫,再也起不来了。 景清蹲在马跟前,拍了拍马头,说:“可怜的马。”这是他此行跑死的第三匹马了,也有所值,行程比预计的日子大大提前,他估算,至少提早三天。一个随从说不止,整整四天。景清站起身,嘱咐随从找块地,厚葬这匹马,它是朝廷功臣啊。说毕,一瘸一拐地向金川门走去。 景清的到来,当然会直接危及朱高炽三兄弟的安全出京,只是此时他们不可能未卜先知。朱高炽三兄弟已经长行在即了。 方孝孺上完最后一课,要分手了,他对三兄弟谆谆告诫,说我与你们师生一场,就要暂别了,望他们好自为之。奉劝他们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辅佐父王为江山社稷尽忠效力,永远做一个周公那样的忠臣。 他这是言者有意,三个公子谁听不出弦外之音? 朱高炽怕两个弟弟说出不恭敬的话来,就抢先说:“谢谢老师一年多的谆谆教诲,老师的学问如滔滔长江,我们只取了一瓢而已,还期望将来再来堂下受益。”方孝孺感叹地说,学问再多,也是身外之物,那些终老于黄土垅中的稼穑之人,什么学问也没有,未必没有人品,所以他告诫三位牢记:德为人本,人品在学问之上。 朱高炽代表两个弟弟回答:“我们记住了。” 方孝孺又问他们什么时候上路?朱高炽说,本来想越快越好。方才殿上太监传话来,皇上今天下午酉时要在奉先殿召见他们,想必是有一番训诲,车马也还没备办停当,这样,最早也要等明天上路了。 方孝孺点点头,便起身告辞,三兄弟一直恭送到太学大门外,朱高炽则一直送到宫门口,才依依惜别。与此同时,景清弄到了一顶软轿,乘轿前往皇宫,走得急急慌慌,在他看来,迟一会儿,都会铸成千古大错。送走了师傅,朱高炽三兄弟开始紧张地收拾打点行装,随从们把打好的箱笼搬到了院中。 一身朝服的徐增寿脚步匆匆地赶了来,三个外甥向他问好,朱高炽问长问短:“舅父这是刚散早朝啊?”他在审视徐增寿的脸部表情,觉得有点不对。徐增寿皱着眉头,看着院子里的箱笼说,破乱东西,不必全带着,轻装为好,越快走越好,事不宜迟。 朱高炽几人吓了一跳,停下手中的活,朱高煦也觉不妙,忙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徐增寿只是说,夜长梦多,他怕有什么变故,反正有皇上诏旨了,那就马上走。朱高炽也不是没想过早走为宜,但又碍于皇上要召见,这是不得不走的过场啊。徐增寿却叫他们不要等了,立即走人。 朱高炽虽意识到隐藏的危机,却以为这样不好,再急,也不在乎一两天,皇上召见,本是一番好意,如果不辞而别,反倒给人以口实,好像他们理亏似的。这话是驳不倒的。徐增寿说,也许是他多疑。我方才散朝时,看见景清从北平回来了,他一身疲惫,连衣服都没换,就闯进了皇宫,告诉太监有十万火急的奏报,必须马上见到皇上,他疑心不是什么好事,所以就赶来报信。 三兄弟相互望望,朱高煦先表态:“那还等什么!”他踢了脚下的箱子一脚,说,什么也不带了,把人头带走就赢了。 朱高燧也鼓动大哥决策,反正我们手里有圣旨,能出宫出城,还等什么。朱高炽还在犹豫,本来光明正大的事,何必弄得苟苟且且?他主张再等等为好,万一不是这样,我们可就失礼、输理了。 朱高煦急了,他甩下一句话说:“大哥真是个不开窍的脑袋,你一定要等皇上召见,你等好了,我们先走。” 这一来,朱高炽才算下了决心,他说:“那就走吧。不过,朝廷还没给配马匹呀!” 朱高煦说,活人还让尿憋死吗?御马厩里有的是好马,盗它几匹不就行了吗?朱高炽摇头反对,这是闯祸呀,盗御马是死罪呀。 朱高煦说:“到什么时候了,还管这些!你害怕,到金川门那等我,我一个人去盗马,盗不成,我一个人顶罪。” 徐增寿也支持盗马,他说,事到如今,当不成君子了,让老二去吧。朱高炽叹了口气,心里很乱,本是好事,却要弄成这样。皇上和朝野上下知道了,会怎么看?一定会把指责的矛头指向燕王,不能替燕王分忧,却为他惹事,朱高炽心里别扭。 朱高煦说:“你们在御马厩外面等我,带好诏旨,我一盗得御马,咱们马上出宫,什么都不带,省得累赘。”朱高炽只好点头。 ? 朱允炆明白得太晚了 景清艰难上殿,趴在朱允炆面前磕头:“臣恭请皇上大安。” 朱允炆抬抬手说:“景爱卿一路风尘,辛苦了,起来吧,赐座。” 景清爬起来,感到一阵眩晕,刚站直了腰又跌倒下去,一个殿上太监忙上去搀扶,把他扶到椅子上。 朱允炆说:“看你累的,若没什么急事,爱卿先回家歇息吧。” 景清说:“不行。皇上,臣受魏国公之托,昼夜兼程,光马就累死了三匹,没有十万火急的事,能这样吗?”说毕,从怀里取出奏折,双手举过头顶。殿上太监接过,转呈给皇上,朱允炆拿到手上的折子已被汗水湿透了。 景清见状,忙谢罪说:“臣不慎将折子汗湿了,请皇上恕罪。” 朱允炆的话,说得景清心里热乎乎的,他说,你何罪之有?汗是忠臣的汗水呀,比甘露都珍贵。 朱允炆打开折子一看,又惊又怒,手也抖动不已,又看了附件,是徐妙锦的密信,朱允炆心里想,这朱棣胆敢欺君如此,狼子野心也就昭然若揭了。真是天令其败,这徐妙锦大义灭亲,很可敬啊。 景清见皇上沉吟,怕他心软,忙说:“启奏皇上,臣等最担心的是燕王世子三人,千万不可纵虎归山,朱棣装疯,一是使朝廷不再疑他,二是赚回三个儿子以便起事反叛,不可让他得逞。” 朱允炆说:“放朱高炽他们回去的上谕倒是发下去了。朕能不放吗?连你和魏国公都上折子证明朱棣是真疯无误,朕再扣留燕王三子,岂不令天下孝道蒙尘?” 景清心里一沉,急得站了起来:“这,这可是臣等失察的罪过了。这不是完了吗?臣还是来迟了。”不觉流下泪来。 朱允炆很感动,安慰景清说:“爱卿莫慌,还来得及。他们明天才出城回北平呢,今天午后酉时,朕要在便殿召见他们的。” 景清这才松了一口气,说:“真是千钧一发呀,好险,好险,真乃社稷之福,天下苍生之福啊。” 第二章 在儿子面前依然要装疯 盗马逃跑 朱高炽和朱高燧在宫中御马厩外树后焦急地等待着,由于害怕,朱高炽不时地东张西望,腿也发抖。朱高燧倒比朱高炽沉得住气,他说:“大哥,你胆也太小了。你手上有皇上圣谕,谁能奈何你。你至于怕成这样吗?你看二哥,敢作敢为,盗御马都不在乎。” 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他二人伸头望去,只见朱高煦骑一匹枣红马,手里还拉着两匹大白马,正一阵风驰来,盗马已惊动了御马厩的太监,在后头边追边喊。 到了朱高炽他们跟前,朱高煦把缰绳朝他二人一丢,朱高燧灵巧地跨上马去,体态臃肿的朱高炽却要笨拙得多了,蹿了几下都没上去。眼看着太监追上来了,朱高煦娴熟地驭马兜了个圈子,一哈腰,将世子朱高炽夹上马背。 朱高煦放哥哥弟弟策马先行,他勒马等着几个追赶的太监到了跟前,他双手抱拳,说:“多有得罪。我们是燕王的三个儿子,父病重,蒙皇上恩准,奉上谕回北平尽孝,行色匆匆,来借御马三匹,为不使各位公公受牵连,我已备好了借据在此,请拿着它去消灾。”说罢一扬手,一张借据飘到了地上。 谁能惹得起他?拾起借据的太监们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打马远去。谁也没料到,朱高炽三兄弟会不等皇上酉时召见就敢私自出宫。 当方孝孺带着齐泰、黄子澄赶到他们的住处时,早已人去屋空。有几个老太监在打扫院子,把他们丢弃的箱笼堆积到一起。 黄子澄望着箱笼,舒了口气说:“还好,人没走。” 齐泰走到门口一望,人不在,就问太监:“人呢?” 一个老太监说:“回大人,走了呀。”齐泰三人不由得面面相觑,方孝孺说,这不可能,行李、箱笼都在,怎么会走了呢? 老太监说:“是徐增寿徐大人来叫他们走的,我只听到夜长梦多什么的,他们说,什么东西也不带了。” 黄子澄跺了一下脚说:“徐增寿该杀。”这可怎么向皇上交代?他们是奉皇命来缴回放他们回北平谕旨的。三人转身出来,正要离去,见几个御马厩的太监慌张地奔跑着,一见到齐泰三人,便拐弯向他们奔来。齐泰呵斥道:“乱跑什么,这么没规矩。” 一个太监说:“启禀老爷,燕王三个儿子盗了御马跑了,还留了个借据。”齐泰看过借据,哭笑不得。 在奉天门附近,景清被方行子搀扶着往宫外走,景清此时像卸去一身重载一样轻松了,总算赶在朱高炽三兄弟放归前送到了信息,他也没白辛苦了一路。方行子劝他先不要回府上了,展翼在方家,她说,景大人也住到她家去吧。 景清说:“那成何体统。还是让展翼也回自己家吧,给你们添的累赘够多的了。”方行子笑着提醒道:“景大人忘了,你家小姐是死过的人了呀。”景清怔了一下,无奈地说:“可不是,在你家是避难啊。好在,这日子快结束了,燕王一倒,庶民一个,他也就没有威风了。” 方行子说:“会这么简单吗?” 景清断然说,坏事做绝,也就自绝于人了。他这次装疯,皇上对他的姑息不会再有分毫了,撤他藩王只是这几天的事。 这时见齐泰、黄子澄和方孝孺几个人脚步慌乱地走过来,景清知道他们三位是去收缴谕旨的,就问是否顺利? 黄子澄说,别提了。齐泰请景清先别走,再辛苦一会儿,一起去面圣,有要事相商。景清说他刚从圣上那里出来呀。 黄子澄说,事情出了变故,方才皇上刚刚让他们去缴回朱高炽他们回北平的谕旨,可他们已经盗了御马,偷偷出京,跑了! 这令景清大为吃惊,一时怔住,只好又随他们返回。此时,朱高炽三兄弟已骑马来到长江南岸过江码头,他们在码头上兜了一圈,朱高煦说:“高燧,快租条船,马上过江。” 朱高炽却说不能从这过江,如有追兵,这里首当其冲。 这一次,朱高煦挺佩服,他说:“大哥虽然软弱,智谋还在我之上。说得对,我们就沿江往下走,走出几十里再找渡口过江。” 于是三人骑马沿江边大路急驰而去。 ? 围追堵截 朱允炆再不是四平八稳的神态了,他站在谨身殿地上,走来走去,说:“这怎么办?仅仅是一步之差呀,都是徐增寿可恶。”这不等于虎入山林、蛟归大海了吗?没想到还是中了朱棣的计。 景清十分感叹,这徐氏一门真是泾渭分明呵,魏国公和徐妙锦忠贞不贰,大义凛然,而徐王妃和徐增寿却甘心做朱棣的附庸,助纣为虐。 方孝孺说,这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呀。徐增寿几次跟随燕王扫北,鞍前马后,哪能没有默契? 齐泰的话说得就难听些,都到什么时候了,还文绉绉地讲什么近朱近墨的话,这岂是咬文嚼字的时候,快拿主意,必须当机立断了。 齐泰希望皇上当机立断,现在双方都已无退路,已是图穷匕见了,即使三个儿子不回去,他也必反无疑。还等什么! 朱允炆这一次毫不手软,立即下旨,派兵把朱高炽他们追回来,朝廷手上扣住他们,朱棣就不敢反。黄子澄很沉着,他主张,一面派兵追击朱高炽三兄弟,同时颁诏沿路官府,堵截他们。 景清推测,他们人少,必择小路隐蔽而行,兴师动众去追捕,恐收效甚微。朱允炆突然看见方行子站在阶下,他灵机一动,舒展眉头说,上次追赶燕王,追兵无数,都是无功而返,唯有方行子千里单骑,机智地在黄河渡口追上了他。 说到这里,不待大臣们答话,他向殿下叫道:“方行子!” 方行子闻声上殿:“臣在。” 朱允炆开门见山地说,朱高炽三兄弟盗御马私逃出京,还委你去追赶,如何? 方行子却说:“回皇上,依微臣愚见,他们虽然盗御马有罪,却不是私逃出京,因为他们手上有皇上圣旨,是奉旨离京,追捕他们,名不正言不顺。”朱允炆看了看几个大臣,无言以对。 方泰说:“依你这么说,不必追了?” 方行子说:“一定要追也可以,请皇上降旨。” 朱允炆决心很大,追不上也要追,万一追上,就可避刀兵四起呀。 齐泰说:“直到今日皇上还对燕王抱有幻想吗?难道他只是因为三个儿子才决定反叛的吗?如果他回京时断然处置,哪有今日之忧。” 朱允炆说:“现在还说这些,已经没用了。” 方孝孺说:“亡羊补牢,未为晚也。” 朱允炆说:“你们说怎么办?” 齐泰说:“燕王装疯欺君,私造兵器、擅招兵马,联络各王图谋不轨,就凭这些,杀头都不为过。如今可一纸诏书削其藩,废为庶人,逮来京师问罪。”景清马上附和,长痛不如短痛,断然削藩于未反之时,可免去天下大乱之灾。在他看来,追不追朱高炽三兄弟都在其次,趁此机会削平燕王之藩是治本,否则只是治标。 黄子澄也说,是该了断了,当断不断,自受其乱。朱允炆决心难下,他担心朱棣已早有准备,一旦激怒了他,反倒激他速反。 方孝孺说:“启奏皇上,正是为抑制他快反,才快刀斩乱麻,在他未举反旗之前削了他。” 朱允炆终于下了决心,他叹了口气,说:“这是他自作孽不可活呀,你们赶快写密旨,密旨写给魏国公徐辉祖和北平布政使张昺,还有指挥使谢贵、都指挥张信,可分两步走,先把燕王祸国乱民之罪加在燕王府臣僚头上,要燕王协助捕杀,再相机捉拿朱棣。” 齐泰这才放了心,他说:“事不宜迟,就请方先生马上去写旨,这方面的功夫,没人比得过你。” 黄子澄说:“派谁去送密旨呢?这个人非选好不可。” 景清说,唯有他马上返回最好。 朱允炆说:“你已经饱受颠簸之苦,朕不忍心再让爱卿当此重任了。”景清坚持说,危机之时,哪还顾得了许多,他说只有他最合适,南京、北平两头都说得明白。方孝孺也承认,这倒也是,无人可取代。 朱允炆说:“只是于心不忍。” 这时方行子奏道:“我可护送景大人一路北上,同时兼挑追击朱高炽三兄弟之任。”朱允炆说:“这倒是个好主意,就这么办吧。” ? 虎口逃生 自从服了李谦给她的黑灰色药末,桂儿的旧病不但没好,又添新病,头痛欲裂,浑身发烧,嗓子里又辣又痛,有如火烧、刀割。她躺也躺不住,疼得她直撞墙。 她从草铺上爬起来,昏昏沉沉的,摇晃欲倒。她用手不断地揪自己的嗓子,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声音。她摔倒了,就向前爬,爬到木水桶前,舀了一瓢凉水,咕嘟嘟地灌下去,希望缓解一下,可是还渴,也止不了痛,水桶里已见底,她扔下瓢,捧起木桶喝了个底朝天,直到一滴水没有为止。 她扔了木桶,还渴得不行,便去拍门,张大嘴巴喊,但却喊不出声来,只有吱吱的干涩声音。她揪着自己的嗓子,恐惧地坐在了地上,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她让李谦害了,李谦让她变成了哑巴。 桂儿啊啊嘶哑地叫着拍门,嘴角流出血来。 不知过了多久,院里传来脚步声。桂儿一看,是李谦来了。她闪到了门后,眼里喷着怒火。李谦因没看到桂儿,有点慌,他回头看了看,打开门锁。说时迟,那时快,当李谦拉开木板门的刹那间,桂儿从门后窜出来,疯了一样扑上去,嘶哑地叫着,抓住李谦的衣领,没头没脑地乱踢乱打起来。李谦拽上门,把桂儿推倒在地,说:“你疯了?” 桂儿仇恨地望着他,指着自己的喉咙,啊啊地大叫,泪水横流。 李谦的眼里似乎闪过一丝愧疚之意,他蹲下去,把一面小镜子和一把牛角梳子给她,桂儿把小镜子掷到了墙上。李谦坐在地上,细声细气地说:“桂儿,你恨我吧,骂我吧,打我吧,我却不怪你。你说不出话来,憋得难受,是不是?这是我干的,是我害惨了你。” 桂儿又上去抓打他,他也不还手。桂儿看见,李谦的鼻孔被打得流血了,脸也抓破了,但他一动不动地挺着挨打,这大概就是他良心发现了吧。桂儿打累了,停住了手。李谦眼里汪着泪,说:“你若没打够,再接着打,让你出够气。”桂儿双手捂脸呜呜地哭起来。 李谦拿出手帕为她擦泪,也许是良心发现,他把底儿全都告诉她了。给她吃的药末,是李谦弄来的毒药,人吃下去,就会变成哑巴。 桂儿仇恨而又惊恐地瞪着他。 李谦说:“我虽害得你成了哑巴,可我保全了你一条命,你懂吗?你还得感谢我。”桂儿更加恐惧了。 李谦说:“你知道了你最不该知道的事,你看见了你最不该看到的真相,你做了你不该做的事,我不说你也该明白了吧?” 桂儿呆呆地望着他。她明白,小保子指的是她识破了朱棣装疯的假相。李谦索性说白了,燕王是装疯,谁泄漏出去谁都会死!他问桂儿明白吗?你不死,传出去燕王就会死。所以燕王让你死。这似乎也合乎常理,桂儿绝望地掉了泪。 李谦说:“我知道你平时对我好,咱们又是同乡,我不忍心看着你死,想救你,想来想去只有这一个办法。你要活命,就必须当哑巴,不然你把真相说出去,不但你没命,连我也没命了。你懂了吗?” 桂儿双肩瑟瑟地抖动着。 李谦说:“我答应过燕王,把你勒死后,用一张席子卷出去。一会我就弄一辆车来,你得装死,往车上抬你时,可不是我一个人。到时候你可别喘气呀。”桂儿更是泪流不止了,眼里不知是感激还是绝望。她今后即使侥幸逃出虎口,也是一个哑女了,她还有勇气活下去吗?最终她想到了报仇,那就得活着。 李谦站起来说:“我先走了,一会再来。” 大概是后半夜,杂乱的脚步声响近库房,求生欲支配着的桂儿自己装死躺下,屏住气,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她被李谦和另一个太监用一领芦席卷了起来,只露出头发和一双脚。 李谦和另一个小太监把她抬到了运垃圾的毛驴车上,李谦关上仓库门,对那个小太监说:“你回去吧。” 小太监走了,李谦赶着毛驴车向后宫门走去,桂儿的一双鞋随着颠簸的车子来回摇晃着,她的心狂跳着,唯恐被人认出是诈死,出不去宫门。快到后宫门口了,李谦甩了一下鞭子,回头嘱咐说:“快过宫门了,憋足一口气,千万别动。” 车子骨碌碌地向后宫门走去。桂儿拼尽全力憋气,还好,把门的宫禁太监没有兴趣细看死人真死假死,驴车顺利地出了后宫门。 驴车向城北方向驶去,躺在驴车上的桂儿不用再憋气了,她也没心思坐起来,真的像一具死尸,任车子颠簸着。 车子忽然吱嘎一声停了。漆黑的夜晚,风过树林,天地间充满奇异的声响,远山如黛,横亘在天边。垃圾车停在荒野路旁,李谦打开芦席卷,说:“到了,出来吧。” 桂儿从芦席卷里钻出来,木然地站在李谦面前,眼里有泪。 停车的地方,原来是一块公墓用地,大小、高矮不等的坟丘在夜里显得阴森恐怖。 李谦说:“桂儿,现在你想上哪去都随你便了,你看,天多高,地多广,你爱往哪去就去哪吧。”说完,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布袋,打开,里面是几锭银子。 李谦说:“这点银子你带上,比讨饭强。你若想回老家去,做盘缠也够了,我帮不了你别的了,只能做这么多了。”捧着银子,桂儿百感交集,不知该谢他还是该恨他。桂儿还是给他跪下了。 李谦扶起她来,惭愧地说:“我不是好人,我不值得你谢,我是救你的人,也是害你的人,你忘了我吧。”说到这儿,他也哭了,用袖子抹抹眼泪,赶着毛驴车,头也不回地走了,很快消失在漆黑的夜幕中,剩下一个哑女,站在旷野清冷的风中,她不知道自己该投奔哪里去。 ? 除不掉的心腹之患 已是暮霭沉沉的黄昏后,燕王府里开始掌灯了。徐妙锦的房里显得昏暗,没有点灯,她坐在窗下弹着古筝。曲中透出深深的幽怨。 忽然背后有男人说话:“曲为心声,小妹心中的凄楚恨怨全在琴声中了。”徐妙锦惊回首,原来是朱棣来到她身后。徐妙锦不弹了,看也不看他,说:“你这疯人终于把牛头马面摘下去了。” 朱棣笑了:“听小妹这话,好像很希望我接着疯下去似的。” 徐妙锦说得又挖苦又入骨三分,他疯癫时,至少无害于国家,他不疯了,倒可能真正失去理智,真的要发疯了,权力使然。 “不请我坐吗?”朱棣坐到了她旁边,徐妙锦立即起身,坐到了离他稍远的地方。朱棣说他可是特地来看小妹的。 徐妙锦说:“你来看一个囚犯,真够仁慈,你想让我感谢你吗?” 朱棣说:“我很对不起你,你姐姐更是每天跟我发脾气,可这是没办法的事。你不是囚徒,外面的兵,不过是暂时限制有人与你接近,我不能再受你第二次伤害了。” 徐妙锦冷笑道:“你倒成了受伤害的人了?” 朱棣说:“我万万没有想到,你那天会无中生有地去诈我。朱高炽他们三兄弟安然无恙,你是想用这手段试探我真疯假疯,对吧?也许,你赢了!”徐妙锦说:“过去我太相信你了,说吧,你想拿我怎么办?”朱棣说:“你可以负我,我不能负你。再过几天,你门前的兵就可以全撤了,再委屈几天吧,到时候让我给你下跪都行。” 徐妙锦说:“我明白了,到那时,你就公开举起反叛朝廷的大旗,你不需要遮遮掩掩了,是不是?” 朱棣再三申明,他永远不会反叛,他痛恨的是挑唆皇上的误国奸臣。矛头所指也是齐泰、黄子澄这些佞臣。 徐妙锦说:“你到底泄漏机关了。你现在还没有起兵,你悔过还来得及。当个乱臣贼子,你不但使你的家族脸上无光,你在史书上会是个什么形象,你自己去想吧。” 朱棣只好抬出了朱元璋,把自己打扮成捍卫开国皇帝的卫道者,把自己打扮成维护祖制的使者。他说自己这么做,都是他们逼的,他不起兵除奸,太祖皇帝的祖制全都被他们破坏殆尽了。 徐妙锦并不想听这些。她问朱棣,把她的丫环桂儿弄哪去了? 朱棣早料到徐妙锦必问到桂儿。早让李谦把桂儿处死了,朱棣只能瞪着眼睛说胡话,说:“李谦没来告诉你吗?她那天被你派出去买琴弦,到了热闹大街,买完琴弦后,她甩开了小保子,一转眼就钻进人群不见了。” 徐妙锦根本不信,这与李谦所说的是南辕北辙,不是说留在姐姐那绣什么吗?怎么又变了招数?到底哪个是真?朱棣说:“信不信由你。我想,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遇上熟人,被拐走了,再不,也可能是她自己在宫里待腻了,借机会出宫去,去找个好人家。” 徐妙锦说:“不可能,桂儿是个本分的好女孩。是不是你们把她弄到哪去了?”她还真没想到朱棣会心狠手辣地置她于死地。 朱棣说:“这怎么可能,我和她又没有怨仇。我还真担心她嘴不严乱说呢,那天晚上,她不也看到我没疯的真相了吗?” 徐妙锦说:“你走吧,我和你没话可说。” 朱棣的眼睛在她身上扫来扫去地说:“我和你还是有话可说的,小妹。你从小在我府上,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和你姐姐从来没把你当外人吧?我真想不通,你为什么要胳膊肘往外拐呢?难道当今皇上给了你什么好处?至少,你是吃我燕王府的粮、喝我燕王府的水长大的,就冲这个,你也不该与我反目成仇啊。” 徐妙锦说:“亏你还是知书达理的人,你连君臣纲常都不懂了吗?我告诉你吧,你们姓朱的谁当皇帝,都跟我没关系,我也不是对建文皇帝有多忠诚,正如你所说,他还不如你呢,没给过我衣食之惠。” 朱棣赶紧说:“这不说到一块去了吗?” 徐妙锦说:“说不到一起。我得为我们徐家着想,你成了朝廷叛臣,势必九族被牵连,成千上万的亲族无缘无故地被处死,这就是我不能站到你一起的原因。” 朱棣说:“你怎么只是认定我必然失败,必然被夷灭九族呢?” 徐妙锦不由得冷笑,你胜得了吗?你一旦举叛旗,天下人会共讨、共诛。汉朝七王联手,晋朝有八王叛乱,势力还不大吗?最后哪个有好下场了? 怎么单举失败的例子呢?朱棣说,李世民举玄武门之变,杀哥哥、弟弟,又逼父皇让位。可唐太宗缔造了贞观盛世,不是古往今来最有作为的君主吗?还有陈桥兵变的赵匡胤,黄袍加身也并不光彩,可宋太祖也一样是一代明君圣主。难为朱棣能说出口,徐妙锦讥讽地说:“原来你心目中早有榜样啊。” 朱棣说:“如果父皇不拘泥古法,不为群臣酸腐之论所左右,我早登上皇位了。父皇早就宣称过,在他二十多个儿子里,文韬武略酷似他的,唯有朱棣一人。只有我治国,才能创建太平盛世,我还有许多远大抱负,可当今的朱允炆,他行吗?乳臭小儿而已,自己无能,又不容人。如果他不相逼迫,我朱棣本来也可以老守田园、相安无事,可他一登基就对我使杀手锏,不准奔丧,扣我儿子为人质,连削五藩,把我的属下的劲旅调出去,派大员日夜监视,我是退无可退、忍无可忍啊。”朱棣顿了一下,反问徐妙锦:“你若是我,你怎么办?” 徐妙锦说:“你总算把心里话全说出来了,你这野心还小吗?” 朱棣说:“也只有对你,我才这样掏出肺腑之言。我跟你姐姐,跟世子高炽,都没说这么多,更不要说周围的人了。你相信吗?” 徐妙锦说:“这很奇怪呀,你为什么对我和盘托出?我恰恰是反对你这么做的呀。” 朱棣说:“那是因为我喜欢你。你也明白,我喜欢你,已经不止一天了。”说着,他贴近徐妙锦,猛然间把她拥在了怀里。 徐妙锦拼命推拒着,她说:“你放手,你再不放手,我可要喊了。”朱棣厚着脸皮想吻她,徐妙锦抽出手来打了他一个耳光。 朱棣恼羞成怒地把她抱了起来,扛到里屋,狠狠地摔到床上,动手去剥她的衣服。他今天是有备而来,要想尽一切办法征服她、占有她,把她变成自己人,这是化敌为友的最实惠、最有效的方案。 可惜呀,他想得太美了。这时门开了,有人在门口大声咳了一声。 朱棣忙从她身上爬起来,惊回首,是徐王妃不怒而威地站在那里。 朱棣什么也没说,走了出去,徐王妃同样什么也没说,只看了气愤不已的妹妹一眼,跟着朱棣出去了。 徐王妃和朱棣各怀心事,一前一后进了徐王妃寝宫,朱棣把宫女都赶了出去,给徐王妃倒了一杯茶,徐王妃全泼在地上了。 朱棣厚着脸皮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睡了她吗?这关系到我们生死存亡的大计。”徐王妃冷笑,这理由倒新鲜。 朱棣说得一本正经,跟她苦口婆心说了那么多道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结果她还是那么固执,只要一有机会就要告发,朱棣又不忍心像对待那个丫环一样处置她,想来想去,不得已出此下策。如果睡了她,她就是朱棣的人了,再也不用担心她了。 徐王妃说:“你这计策真是闻所未闻。你太不自重了,我给你留足了面子,你若再胡来,后果你自己去想。” 朱棣说:“好,好,那就宁可让她成为我们的心腹之患好了。” ? 弦外有音 景清又马不停蹄地奔波在漫漫长路上,他行前只悄悄见过女儿一面,父女俩不胜欷歔。 这次北进,景清已无法骑马,只好给他弄了一辆篷车,他可以半坐半躺在里面。走在前面的是方行子和柳如烟。 前面是一条大河,柳如烟下马,问了当地人,这是有名的大汶河。他走回来,对车中的景清说:“景大人,到大汶河了,马要喂、要饮水,人也该吃点东西了。” 景清说:“好吧。”随从得令,就地停歇,有的人倒出草料喂牲口,有的人拿出干粮坐在河边吃。 方行子和柳如烟牵了马走到河边去饮马,柳如烟说:“听小皇子说,皇上赏赐你一匹宝马,是这匹吗?” 方行子说:“不是。宝马叫铁乌云,大宛马,送给我师傅了。” 冒着被皇上诘问的危险,把御赐之马送了师傅,柳如烟说,可见师傅在她心中分量有多重了。 方行子听出了他话里的醋味,就反唇相讥说,这和柳大人没有关系吧?柳如烟笑道:“当然。” 方行子捧水洗着马,她问道:“景展翼没问起你写给我的信吧?” 柳如烟说:“不等她问,我先说了,我说我在北平看到了一本《武林志异》,问你想不想要,我说你连信也没回,幸好我这次真的把《武林志异》给你带来了,一点谎话嫌疑都没有。” 他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方行子不得不佩服,一点就透,谎也编得圆。柳如烟说:“你这是在骂我呀。那都因为你鼻子好使,在我的八行书里闻到了酒味。”方行子哈哈地笑了起来,她说:“我不点你几句,我怕你伤害了景展翼,她对你真是太痴情了。她到我家书房里翻书,肯定看到了那封信,我看她失魂落魄的,这几天好了吧?” 柳如烟望着远山碧蓝的山影说:“谢谢方小姐成全、回护。人生在世,总是有一得必有一失啊。”这话有点露骨,等于说,他得到了景展翼,却失去了方行子。 方行子能听不明白吗?她更是弦外有音地说,那总比过分贪心,最后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什么也得不到强啊。 柳如烟掩饰地笑起来。正好景清下车漫步走过来,他们便扭转了话题。方行子说,一路追下来,朱高炽三兄弟踪影全无,怕是很难追上了。景清说,实在追不上也无碍,尽快赶到北平,也就是燕王噩梦醒来之时了。过了大汶河,取道肥城,离济南就不远了,方行子提议,到济南她姑夫家歇歇脚,问景清行不行? 景清说:“是铁铉大人府上吧,去打扰不方便吧?” 方行子说:“我师傅也在那里,如果缺人手,可让孟师傅和我表妹铁凤一道北上,不是多了个帮手吗?他们的武功都出类拔萃呀。” 景清说:“这样当然好。”柳如烟话中有话地说:“又能见着师傅了,一大喜事呀。”方行子没有理睬他。 ? 朱棣的儿子回到北平 一路上朱高炽三兄弟隐姓埋名,一点都不张扬,专住鸡毛小店,走得很苦,有时错过宿头,干脆露宿野外。他们几乎没遇到什么麻烦。这天,他们骑马越过永定河,已经看得见北平城郭了。三人不约而同地下马,朱高炽说:“总算平安到家了。” 朱高煦脱了鞋,甩去长衣,露出一身健壮的肌肉,跳到河里痛快地游起来,朱高燧也跟着下水,只有朱高炽不肯下水,只坐在河边洗脚,羡慕地望着弟弟们,他太肥了,上马都要人扶,常自惭形秽。 朱高煦在河里游着,问朱高炽:“大哥,你说父王的疯病会很重吗?万一他不行了,我们怎么办?”这话很有几分试探味道,按常理,燕王倘有不测,世子理所当然地承袭王位,还用问怎么办吗? 朱高炽最聪明的办法是往上推,这要看朝廷怎么办。朱高燧边游边说,燕王是世袭罔替的王,当然得由大哥来承袭了,他是世子呀。 朱高炽有点烦,便说:“咱们别议论这个好不好?我想父亲的病不会这样重的。” 朱高煦分析,不特别重,皇上绝不会放他们回来,上次父王亲自恳求,皇上也没松口,这次不但放,还三个一起放,这证明父王的光景很不好。因朱高煦说得在理,三个人脸色都一下子沉重起来,在水里游的也上了岸,三兄弟坐在沙滩上沉默着。朱高炽诚恳地说,不管出了什么事,我们三兄弟都要互为倚重,不能给人以可乘之机。这也算暗点。 朱高煦直言不讳地说,大哥仁让友爱,处处是我们的表率,但大哥过于谦让就是软弱了,我怎么看你有点像当今皇上呢?建文皇上有文才,也讲仁孝,但治国无方,没魄力,哪有当年太祖皇帝气吞山河的气度。这等于公开说世子无能。 朱高炽并不在意,他认为,古往今来,能与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明太祖相提并论的明君能有几个呀,他要求的未免太高了。 朱高煦说:“父王就有太祖遗风。”朱高燧说:“二哥也像太祖。” 这句太过分了,把朱高煦的野心轻而易举地捅破了,他虎起脸训斥弟弟莫胡说。他小心翼翼地看了朱高炽一眼。 朱高炽仿佛没有听见,他正凝眸看着远山。三兄弟回到北平的消息令燕王府上下振奋,大殿也仿佛比平日光亮生辉。 燕王府的端礼门大敞四开,自从朱棣疯了,燕王府从来没有这样隆重地开启过端礼门,大门和双侧耳门同时打开,朱能、张玉率兵迎接,由道衍和尚、袁珙道长出城,将朱高炽三兄弟迎进府中。 朱高炽急切地问,父亲的病现在怎么样了? 道衍笼统地说好多了。朱高煦想马上到卧榻前去探病,问行不行。 道衍说:“当然可以,我们现在就去。” ? 面对儿子也不提谋反 穿过警戒森严的王宫外院,来到久违的东大殿,多数人都留在外面了,只有道衍、袁珙陪着朱高炽三兄弟走过长廊、敞厅,走向巍峨的东大殿。朱高燧很是疑惑,怎么父王在王宫东大殿里养病?他一走进光线不足的大殿,顿时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朱高煦也左顾右盼:“会不会是父王他……”下面不吉利的话他没说出来,但意思到了,如果燕王死了,在这里停灵还差不多。 朱高炽听了,双目平视,面无表情地往前去。 在宫殿门口,突传哭声,徐王妃在宫女搀扶下哭着过来,拉拉这个手,看看那个脸,哭得哽咽难言。这一来,三个儿子更发毛了,都不约而同地问徐王妃:“娘,我父王怎么样了?” 徐王妃并没有正面回答,却哭着说:“真像在梦中,我真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呢。”朱高炽安慰他母亲说:“娘,别哭了,历尽劫波,我们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道衍说:“苦尽甘来,苦尽甘来。” 在寝宫门口,这次连道衍、袁珙也留在了外面,守候内门的李谦只放朱高炽三兄弟进去。当三兄弟进入内王宫时,宫殿里更加昏暗、静谧,刻漏声声,显得恐怖。三兄弟互相看看,小心翼翼地沿着长廊登台阶而上,再向前走。突然,灯光骤亮,说灯火辉煌也不为过,巨大的包金屏风前的高背椅上,朱棣穿着只有朝拜皇上才穿的大礼服,威风八面地坐在沉香木长案前,两目炯炯有神,哪有半点病容! 三个儿子万分惊异,继而转为惊喜,又不约而同地跪下。朱高炽边磕头边说:“父王千岁。我们回来看望父亲了。看见父亲身体如此康健,真是我们儿辈之福啊。”朱高煦说得很直白:“方才那个阵势,把我吓坏了,还以为父王已经……”朱高炽忙踩了他一脚。 朱棣觉察了,他说:“这没什么,不说我病入膏肓,能放你们回来吗?你们都起来吧。”三个儿子便齐刷刷地站在朱棣面前。 朱棣用无限感慨的语气说他是为儿子而病,明白吗?为了他们能回来,这是最痛苦的选择了,他选择了装疯,他吃狗屎、拣西瓜皮,受无赖欺侮、遭人追打,在朝廷派人来探虚实时,他踩炭火,当众脱光衣服,这代价还小吗?朱高炽鼻子一阵阵发酸,他说:“难为父王一片舐犊之情。”朱高煦要务实得多,声称一切耻辱,要他们加倍偿还。 朱棣说:“你们回来就好了,你们一到,就尘埃落定了,一盘棋就活了,否则我真绝望了。没有了你们,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说着,流下泪来。朱高炽说:“父王为我们操心太多了。” 朱棣说:“朝廷连削五藩,下一个就是我,这已经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现在我真是走投无路了,想做个忠贞不贰的臣子而不可得,这是为父最为痛苦的事。” 朱高炽说他能理解,被人猜忌、陷害的滋味有多难受。一提起掌朝政的奸佞之臣,朱棣就恨得牙根发痒。奸臣们每天在鼓吹,说朱棣要谋逆。太祖在时,他南征北讨,几征塞北,连太祖都说,有朱棣在,江山无忧了,他问儿子,你们说,太祖为什么不疑我反? 朱高炽说,太祖高皇帝的高瞻远瞩谁能比其万一。 朱高煦却是另外一种表述法,太祖高皇帝也是!倘那时立了父王为太子,哪有今日之忧? 朱棣温和地训斥道:“莫胡说。当年就是太祖不立我而立朱标为太子时,我有过谋反迹象吗?后来太子死了,太祖又立了皇太孙,我有过半句微词吗?同样没有啊。怎么建文皇帝一登基,就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呢?你们说,我该怎么办?你们不在,我连一个可以诉苦的人都没有。”说到痛处,朱棣竟痛哭失声。 朱高炽三兄弟也跟着哭。朱高炽说:“父王受到这样不公正待遇,忍辱负重,我们却不能为父王分忧,是儿子无能。” 朱高煦说:“说这些酸话有屁用!干脆反了吧!” 朱棣却说:“休得胡说。” 朱高煦说:“你不反,人家也说你反,不如真反,省得担虚名。” 就是自己的亲儿子,朱棣也要耐心诱导,让他们自己悟出非反不可的道理,他在自己亲人面前,也不愿落个背叛的恶名,务求名正言顺。所以朱棣说,不到万不得已,岂能出此下策,再想想,有无两全之策。 朱高炽忧郁地说:“这次父王诈病,使我们脱离虎口,这事一旦朝廷知道,又是莫大的罪过,是放不过父王的。” 现在是反也亡,不反也亡,不如反了,也许不亡。朱高煦说,谁不是太祖的儿孙?谁不姓朱?谁一生下来注定要戴平天冠的。 朱棣点头称是,老二所言虽直,却是有理呀,当你想当老实人也当不成时,你只有不老实才有可能生存,他说,容他再想想吧。 朱高煦公开说父亲优柔寡断,自会误国,他认为,再等,再想,朝廷就四面包围北平了,一切都晚了。 朱高炽说:“师出有名才好。”想出个名头还不容易吗?朱高煦绝对信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为至理名言。借口随处都在,看你找不找。 朱棣沉吟着说:“是要师出有名……”他本想把起事的详细谋划向儿子们和盘托出,又感到时机不到,他们刚回来,不好贸然宣布,他又要干成大事,又要在儿子们面前留下正人君子的形象,别弄得日后不肖子孙也效法他。朱高燧问:“我们回来了,父王不必再称病了吧?” 朱棣说:“现在还不到时候,我看见你们,就不疯了,岂不是欺君之罪?” ? 急中生智 当朱高炽三兄弟告别朱棣出来时,母亲徐王妃告诉儿子们,她已让厨子给他们准备了他们最爱吃的菜,今天解禁,可以多喝几杯酒。 这是斗酒海量的朱高煦最高兴的,他说父王无病,是大喜事,他要大醉一场,他早就想燕王府的菜了,江南的宫廷菜没味,太淡。 开饭还得等一会,徐王妃先让儿子们各回各宫,先洗澡,换衣服。 儿子们说了“谢谢娘”,分头随仆人离去。 朱高煦走了几步又回来了,他问徐王妃:“娘,我小姨娘呢,怎么不见?”徐王妃很不自然,怔了一下才说:“她不在咱府上。她在你大舅府上住着呢。”见她吞吞吐吐的,朱高煦很是怀疑,但没有说什么。 凭朱高煦的本事和机灵劲,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弄明白了徐妙锦的处境。他并没有回自己寝宫,而是信步来到徐妙锦寝宫前。这里依然是“兵临城下”的局面。朱高煦一见这里有兵看守着,不禁大吃一惊。 他刚走近宫门口,便有两个兵交叉画戟拦住他。朱高煦一见,火气就上来了,他很凶地说:“胆敢挡我的驾?我是谁你知不知道?” 一个士兵说:“王妃有令,没她的令牌,谁都不能进。” 硬的不行,朱高煦缓和下来说:“我是朱高煦,刚从南京回来,你可能不认识我。我小姨原来住这宫里,你告诉我,她还住在里面吗?” 士兵说:“里边住着谁,小的并不知道。” 朱高煦很恼火,又无从发泄,正要无奈地转身走开,忽听一阵古筝声从宫里飘出来。朱高煦顿时兴奋异常,他不顾一切地往里冲,又过来几个士兵共同拦挡,这时,朱高煦急中生智,大喊起来:“小姨,我是高煦,我来看你了。”这一喊,琴声戛然而止。竹林掩映的一扇窗子打开了,徐妙锦探出头来,摇着手向朱高煦喊:“你回来了,高煦?快进来。”朱高煦说:“我就来,他们不放我进去。”徐妙锦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几个士兵交头接耳后,知趣地后退了,朱高煦终于闯了进去。 朱高煦走进寝宫时,徐妙锦木然地面对着他,只说了一句话:“你再不回来,就见不到小姨了。”泪水就忍不住哗哗地流下来。 朱高煦心酸地问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用兵围着小姨的寝宫?又问是谁干的?徐妙锦凄然道:“在这座燕王府里,谁会有这么大的权力呀。”这等于讨伐朱棣了。朱高煦说:“这我就不明白了,你到底做错了什么,他们这样对你,我娘也不出来说句话吗?” 徐妙锦说:“我也不知道。也许只因为我传错了消息,我听人说,你们哥三个让皇上害了,就跑去告诉他们,结果发现了燕王并不是真疯。他们就把我软禁起来,把我的丫环也不知弄哪去了。” 朱高煦说:“那我明白了,他们可能是怕你泄露这个秘密,那也不能对你这么无情啊。我去找他们。”徐妙锦说:“也不急在这一会,你先坐下,你怎么晒得这么黑呀,分别这么长时间了,也怪想你们的。” 丫环上了茶,朱高煦喝着茶说:“我更想小姨,有时候都想得睡不着觉。”对他这明显挑逗性的话,徐妙锦并没有像从前那样训斥他,只是一笑置之。她问:“你们都回来了,燕王如愿以偿了,他该动手了吧?”这是她急于想知道的。朱高煦怔了一下,说:“你指什么呀?” 徐妙锦说:“别当我是傻瓜,你们干什么还能瞒过我的眼睛吗?” 朱高煦说:“我们刚见过一面,还没多说。依我的意思,索性反了,你不反,朝廷也是步步紧逼。”徐妙锦问:“你爹的意思呢?” 朱高煦说:“没说准,他说再想想。一说起这些痛心事,父王伤心已极,痛哭流涕。是呀,南征北讨的,皇位没捞着,连藩王也不让当安稳了,不反不是等死吗?” ?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李谦进入徐王妃寝宫时,朱棣正和徐王妃在指点修改檄文。见他进来,朱棣问:“什么事?” 李谦禀报说,二公子闯到小姐宫里去了,怎么拦也拦不住。徐王妃一听就火了:“太无法无天了。你去,传我话,叫他马上回来。”朱棣却很平静,他好像在思索什么。 李谦没动地方,他说:“若是他不听呢?” 徐王妃也意识到了,她说,是啊,老二做事情向来是一根筋,从不瞻前顾后,认准了十个老牛也拉不动。更何况,从小他就爱往他小姨的屋里钻。这时有人来报:“二公子来了,非要马上见。” 朱棣说:“来得好快,打上门来了。” 徐王妃说:“你好像并不当回事,他会闹得鸡犬不宁的。” 朱棣吩咐说:“叫他进来。”没等人出去传话,朱高煦已经闯了进来,气势汹汹的,不等他开口,朱棣笑着先发制人道:“是为你小姨的事打抱不平来的吧?”朱高煦质问,为什么把小姨囚禁起来? 朱棣说:“不管怎么处置,都是为她好。我知你是来打抱不平的,好,这样吧,给高煦一个面子,把围着的大兵全撤了。” 徐王妃有点惊讶。朱棣接着说:“有慢待她的地方,你请她多包涵。”朱高煦马上高兴了,说:“那我替小姨谢谢父王了,我走了。” 人都出去后,徐王妃担忧地说:“你这么依他的性子胡闹,会坏事的。我大哥几次问起她,我都搪塞过去了,幸亏他没有到府里来。如果一撤了围,妙锦出去了怎么办?” 朱棣说:“明撤暗不撤,只留几个暗哨,监视她的行动,不让她出府门一步,这就行了。有老二与她常在一起,我就放心了。” 徐王妃说:“你就没有别的担心?” 朱棣装傻:“你说什么?”徐王妃说:“高煦对他小姨感情不正常,你又不是不知道。万一出点事,成什么了?” 朱棣说:“咱家的老二把持不住自己,你还不相信你妹妹吗?她会做出越轨的事吗?”这么一说,徐王妃也就无话了。 徐王妃说:“这得拖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朱棣说:“我派人去联络我的旧部了,唐云、陈寿、房胜、赵夷他们有了回音,也就差不多了。不过,万事俱备,还欠东风。”徐王妃问:“这东风是什么?” 朱棣说:“总是要师出有名啊,我希望朝廷能给我这个名。” 徐王妃问:“会吗?”朱棣胸有成竹地说:“会的。” ? 密旨 方行子、景清一行终于赶到了北平,与他们同来的还有孟泉林和铁凤。他们哪都没去,秘密地潜入了魏国公府。 夜里,魏国公府戒备森严,院子里停着几乘大轿,方行子、孟泉林和铁凤亲自在院子里巡逻。此时景清已经坐到了魏国公的客厅里,在座的还有张昺、谢贵和张信。他们已把皇上密谕传看过了,最后由张信送回到徐辉祖面前,人人是非同小可的表情。 景清说:“我们既已接到了皇上密谕,逮捕燕王就刻不容缓了。各位大人肩负大任,我离京前,皇上再三嘱托,只准办好,不准办坏。为稳住他,可分两步走,第一步可先捕王府的官吏们,然后再动朱棣。” 徐辉祖说:“也必须防着朱棣狗急跳墙,与我们兵戎相见。我看,先把兵力布置停当,燕王府里没有多少兵,我们先发制人,他想从外面调兵也来不及。” 张昺也说:“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踏平燕王府,才无后患。” 徐辉祖问:“你看兵力怎样安排?”屏风后,一个小吏影子一闪。 张昺问:“是谁?”那小吏便转出来说:“是我,奈亨,是奉命来给大人送名册的。”张昺说:“放下,走吧。” 奈亨便退了出去,他迟疑着不想快走,慢吞吞的,想听点什么,他只听到张昺说:“立即调在城七卫士兵和屯田军士布列城中,守住北平九门,将燕王府分三层围往,这是瓮中捉鳖之术,相信万无一失。” 奈亨吓了一跳,还要听下去,方行子巡逻过来,扯着他的领子提到台阶上,问:“你敢偷听机密?”这时柳如烟、铁凤也过来了。 奈亨并不服软,说他是布政使张大人帐下的,是奉命来送名册的。不由分说,铁凤让手下人先把他关起来,以免节外生枝。 柳如烟认为不妥,打狗看主人,这样不好,要处罚他也该由张大人处罚呀。方行子这才放了奈亨,让他走,警告他把嘴最好封上。 奈亨说:“小的知道,再说了,小的也根本没听到什么呀。” 客厅里开始研究具体布置。谢贵决定分一支人马切断燕王外援,据他所知,居庸关一带驻着燕王死党丘福的骑师。 徐辉祖指令,要快刀斩乱麻。不等丘福得到消息,我们早把燕王府荡平了。景清说:“这样最好。”他发现张信一直没有出声,就附徐辉祖耳畔说了几句什么。徐辉祖目视张信道:“张佥事,你有何高见?” 张信没想到事情突然恶化到这样地步,他想帮朱棣一把,一时都不知道怎么帮了,见问,他只得做官样文章,说:“各位大人所言都很好,我没别的见解,与各位大人协同完成皇命吧。” 徐辉祖便端茶起立:“风云突变,北平遭此一劫,也是天意,尽量少用刀兵,如能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逮捕燕王,那是最好不过了,愿与各位共勉。”调兵遣将连夜开始了,骑兵、步兵乘夜行动,纷纷开向黑暗中屹立的北平城。 与此同时,燕王府这边也没闲着。在端礼门前藏兵洞里,只有朱能、张玉和朱高煦参与密谋。他们面前站着北平布政使司的小吏奈亨,奈亨说他想见燕王。朱高煦很警觉,他说燕王在病中,你不知道吗? 奈亨冷笑,这既骗不了我,也骗不了魏国公他们了,他们早知道燕王是假疯。朱能一拍桌子:“你胡说。” 奈亨说他们还在做梦!千真万确,景清从南京一回来,一头钻进魏国公府了,他去送名册,听到他们议论,对王爷可很不利呀。 朱高煦问:“听到什么了?”奈亨留了一手,说见不着王爷本人不能说。张玉说:“你跟二公子说一样,一样有赏钱。” 朱能把一锭银子放在了案上。奈亨说:“小的是为了大义,倒不在乎钱。他们好像得了朝廷密旨,正在调兵遣将,包围北平城和燕王府呢,快点准备吧。”几个人听了,面面相觑,都半信半疑。张玉说:“燕王忠孝仁义之名天下皆知,平白无故,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奈亨说:“告诉燕王快准备吧,不然就有灭门之祸了。” 朱高煦怕奈亨是来探虚实,就说:“燕王对朝廷、对百姓,都没半点过失,朝廷不会偏听偏信,我们也无须准备,身正不怕影子斜呀。你这是妖言惑众,挑拨朝廷与燕王的关系,本应治以重罪,现在饶了你,赶快滚出去。”奈亨被推出门,他委屈地大叫:“不听好人言,吃亏在眼前。”狠劲往地上吐了一口。 大门关上后,朱棣从侧室转出来,夸奖朱高煦说:“办得精明,这是草木皆兵的时候,不能轻易相信。” 朱能说,他可能是穷疯了,来混几两赏银。 朱棣说:“那倒不可怕。更可怕的是徐辉祖他们派来试探我们的,必须万分小心。”停了一下,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马上派人出去打探,景清是不是真的回来了,他们是不是真的在调兵遣将。” 朱能和张玉同时答应一声。 第三章 造反前,写血书效忠朱元璋 世上不缺锦上添花,就少雪中送炭 自从得到朝廷要废燕王的密谕后,张信的屁股底下如同着了火,再也坐不住了。回到家里,饭也不吃,手里托着茶碗,眼睛发直,闷闷不乐的样子。 他母亲从外面进来,说:“我今天上大万寿寺去还愿,一个和尚给了我一个偏方,是治疯癫病的。你给燕王府送去吧,病急乱投医,也许管用呢。”她把药方放在了茶几上。但张信看也没看一眼,也没搭腔。 娘有点生气了,坐在他旁边说:“我跟你说话呢,你耳朵聋啊?” 张信便敷衍了一句:“好,好,我派人去送。” 他娘说:“你那么大架子!你不能亲自去送?人家待咱不薄啊。” 张信像没听见一样,望着窗外出神。 他娘更生气了:“你今个是怎么了?三扁担打不出个屁来?你不愿送药方,我自个去送。”说着又抓起了那张纸生气地要走。 张信只好告诉他娘:“燕王根本就没疯。既然不疯,还送什么疯癫药方?”他娘反倒不信,她瞪着眼睛说:“满天下都知道了,还会是假的?不疯,他能抓狗屎吃?他傻呀?” 张信打手势不让他娘嚷嚷,走过去关严了房门,用非同小可的语气小声说:“娘,要出大事了!我正在这发愁呢。” 他娘问:“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你这么发愁?”她又翻出陈芝麻烂谷子的老经验,说儿子那年进京赶考,缺盘缠,他爹急得上火,牙都肿了,屎也拉不出来,还不是娘去抬了高利贷,照样打发他上路,还有比那难的?张信哭笑不得,他说,比起朝廷大事,那是芝麻比西瓜呀。 他娘说:“天下大事娘不该插言,可我听着好像有燕王的事,我得听听是怎么回事。”张信只好说,朝廷疑心燕王要谋反,下了密旨给北平大员们,要包围燕王府,将燕王手下一网打尽呢。 老太太一听,又惊又气,一定是奸臣当道,八成朝廷里出秦桧了。 张信哭笑不得,他说:“娘,你就别跟着瞎操心了。” 老太太说:“别人的事我不管,燕王有难我不管,我还是个人吗?他心地多好啊,若不是他,我还有命吗?他带了道长来咱家时,你们都给我穿好装老衣服停尸了,是人家燕王把我从索命小鬼那里又领回来的。人家施恩不图报,咱不能丧了良心啊。” 张信说:“我不也正为这事犯愁吗?一边是神圣的皇命,一边是恩人,我夹在中间没法做人啊。” 他娘说:“打死我,我也不相信燕王会谋反。”按她的逻辑,有吃有喝的平民百姓都不造反,人家燕王府天天大鱼大肉地吃着,绫罗绸缎地穿着,还会造反?再说了,天下都是人家老朱家的,自个反自个呀? 这话竟把张信逗乐了,他说:“娘,依你怎么办?我如果把奉旨逮捕燕王的消息传给燕王,我就是叛逆之臣,那就与燕王同罪,是可以诛灭九族的。”这话多少使他娘冷静了些,她说:“你说的也在理。不能光顾一头。这样行不行?你呢,毕竟是朝廷命官,你是一手托两家,你若觉得你出面去燕王府不便,那索性由我这老太太出面,我什么也不怕,都死过一回的人了。” 张信说:“娘,这不是家长里短的事,你怎么能说得明白?燕王也不会相信啊。”他娘说:“你写封信我带上,不就行了吗?” 张信也认为不妥,这种机密事,怎么能留下文字给人当把柄呢? 他娘又有点火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是想看着恩人全家遭难不管了?你拍拍心口,你那良心能放平稳吗?” 张信也觉得这时不伸手拉燕王一把,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世上不缺锦上添花的,就缺雪中送炭的,总不可能面面光。他叹口气,一跺脚说:“罢了,吉凶祸福由天吧。”他对老太太说,“我和娘一起去,若碰上人,你就说燕王救过你命,来看望燕王道个谢。” “这还用你教?”他娘咧开没牙的嘴乐了,“我再浑,也不能说到燕王府告密来的呀。” ? 挖个暗道好逃生 徐辉祖一直得不到小妹徐妙锦的消息,他把方行子找了来,问她说:“听说你有飞檐走壁的本事?” 方行子说:“那不敢说,会一点轻功。怎么,国公爷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吗?”徐辉祖毫不隐讳,说他担心小妹的安危。自从她派人冒死送出了燕王装疯的信息后,再就没消息了,魏国公几次想去看看她,门卫挡驾,理由是燕王疯得很厉害,谢绝一切探访者。他很担心小妹,也不知她怎么样了。 话虽没明说,方行子也听明白了,想让她去打探消息。她说:“行,我去一次燕王府,一定见到国公爷的妹妹,把准信带回来。是不是让她也出来呢?”徐辉祖说,如果她没有性命之忧,还是留在里面好,注意他们的动向,好在,没有两天,燕王府也就不存在了。如果她处境不好,无论如何要把她带回来。方行子点点头。 徐辉祖又吩咐方行子顺便侦察一下燕王府里的动静,燕王府到底有多少伏兵,他心里没底,只知道有暗道、有地下演兵场,如果顺便摸清了,也是一大功,就省事多了。 方行子说:“我人单力薄,我让师傅跟我一起去,可以吗?” 徐辉祖说:“求之不得呀。” 方行子说:“那我去了。” 徐辉祖说:“千万小心,燕王府里有很多兵啊。” 从魏国公府出来,方行子马上约了师傅孟泉林和铁凤,在旗杆胡同找了个小酒馆,一起商量这件事。几碟小菜,一壶酒,方行子约了孟泉林和铁凤一起小酌。方行子给他们各倒了一盏酒,然后叫店小二把酒壶拿走,不再添了。店小二晃晃酒壶,哗哗作响,他正奇怪,铁凤先发话了:“还剩半壶,怎么不要了?” 方行子挥挥手,决然地让店小二走了,她说:“一人一盏酒,是壮胆酒,再贪杯,就是坏事酒了。”孟泉林说:“看来今夜有大事要干。”铁凤也认真起来,问国公爷找她干什么? 方行子把头凑过去,小声说:“夜探燕王府,怎么样?” 铁凤说:“咱师徒三人同行?”方行子故意说没有孟师傅。 孟泉林也说他早料到了,行子不敢让他去燕王府。 铁凤一时没明白过来,很感诧异地问为什么? 孟泉林说,方行子怕他借机报私仇,杀了朱棣,给她添乱。 铁凤说:“朝廷不正要除掉他吗?不谋而合,有什么不好?” 孟泉林说,朝廷要的是活口,并不一定要杀他。杀了燕王,当今皇上就背上了坏名声。方行子一听他如此明白其中利害,反倒放下心来,她笑道:“师傅太明白了,如果师傅保证不擅杀朱棣,便可与我们同行。”孟泉林说:“我还是不去吧,见到仇人又不能杀,太难受了。” 铁凤说:“万一我们陷入敌阵,谁来救我们,你忍心不管吗?” 孟泉林说:“方行子并不希望我去。” 方行子说:“你去可以,必须答应那个条件。” 孟泉林说:“好吧。” 几乎与方行子他们开始行动的同时,张信母子坐两乘不显眼的民间轿子前往燕王府报信。提灯开路,两乘轿子在护卫的簇拥下来到端礼门前。张信命跟班的前去交涉。 坐在轿中的张信举目望去,城上只有几盏灯笼在风中摇晃,城上连巡逻兵都看不见。他不能不感到讶然,看起来朱棣竟毫无准备,他既然没疯,怎么会如此大意呢?这太不像精明的朱棣所为了。 跟班的跑了回来,说:“门上说,燕王在病中,不能见客,天又这么晚了,徐王妃说心意领了,就不见了。” 张信真是又气又急,人家朝廷都早知道你是装疯,已下密谕捉拿你了,你还演什么戏!张信娘从另一乘轿子里探出头来说:“怎么着,真不见?”她说:“我去说,我不信他不给面子,这不是不知好歹吗?”说着下了轿。张信本想去拉她,想了想,索性又听之任之了。 在张信被拒之门外时,方行子三人也轻装来到护城河畔,护城河在星光下闪着波光。他们隐身土坡后观察着城上动静。 方行子也感到很奇怪,燕王府好像毫无准备,城上连个兵也没有。 孟泉林说:“不会吧?” 他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向城墙女墙[1]抛过去,一声响亮后,倏然间,只见城上冒出一片密密麻麻的人头,没等他们反应过来,一阵冰雹砸地般的声音响起,箭矢如飞蝗般从城上射过来,他们伏身的土坡前,扎上很多支箭。铁凤吐了一下舌头,不得不佩服师傅神算,这若贸然上去,还不送命。孟泉林嘘了一声,让她别说话。 朱棣也并没有闲着,他此时正在视察燕王府秘密通道。 张玉亲自走在前面,提灯导引,朱棣、朱高煦等跟着,从一条暗道里走过。张玉说:“我们头顶上就是城墙了。再往前走,就是步步上坡,快到出口了。”朱棣说:“好,靠这条地下通道,外援可以进来,危难时我们也可从这里逃出去。” 恰好这时方行子三人沿着城墙转到了北面,恰是踩在朱棣头顶上。这里是一片坟地,月色下,歪斜的墓碑、裸露的棺材依稀可见,坟地里有夜猫子的叫声,闪动的磷火一团团地跳动着。 铁凤不由得拉住了孟泉林的袖子:“鬼火。” 孟泉林让她别怕,哪有什么鬼火,棺材朽烂了,夜里就冒火。 方行子打趣她说,哪有大侠怕鬼火的? 他们正从坟地里穿过,孟泉林突然拉了她们二人一把,同时趴在了一座石碑后头。前方有了异响,铁凤不禁毛骨悚然起来,紧紧拉住了孟泉林的袖子。怪异现象出现了,在前方十步远的地方,有一个大坟,突然间,汉白玉石碑向左移动了,坟上露出一个漆黑的洞口,随后探出两颗人头来,夜猫子呼啦振翅飞起。铁凤一抖,嘴张开要叫,方行子眼快,马上伸手死死地捂住了她的嘴。 铁凤不出声了,身子发抖。方行子手握双刃剑,紧张地注视着前方。孟泉林的大砍刀也从背后移到了胸前。 但人头很快缩回去了。随后石碑又慢慢合拢归于原处,夜猫子难听的叫声又起。孟泉林拍了身旁的方行子一下,交换了一个眼神,真是不虚此行,这显然是燕王府的一条暗道,燕王府的人从这里进出最安全了,神不知鬼不觉,他们侦察了暗道的机密,真是顺手牵羊啊。 铁凤说:“吓死我了,我还真以为从坟里出来鬼了呢。” 方行子说,就她这个胆,吃不了大侠的饭了,还是当她的绣楼小姐去吧。铁凤却振振有词,她怕鬼,却不怕人,因为大侠斗人不斗鬼。 孟泉林和方行子都无声地笑起来。 铁凤说:“一会咱就从这坟底下钻进去吗?我可害怕。” 方行子说:“暗道里会没人把守吗?那不是送死吗?” 孟泉林提议转回端礼门去,最危险的地方可能最安全。 ? 杀手潜入燕王府 当朱棣几个人从府里暗道里出来时,朱棣指示张玉,风声一紧,立即从暗道里运兵进来。暗道对于朱棣来说,无疑是生命线。 张玉说:“是。” 徐王妃带着李谦过来,徐王妃说:“张信和他老娘还在端礼门外候着呢,打发不走。”朱棣不耐烦地说:“添乱,告诉他,我疯成那样,怎么能见人?他们一定要送礼,就把礼收下,人快点打发了。” 徐王妃却有不同看法,她提醒殿下不妨仔细琢磨一下,哪有半夜里送礼的?赶又赶不走,据她看,不同寻常。 一句话提醒了朱棣,他拍了一下额头,对徐王妃说:“对呀!险些误了大事,快,快把他们娘俩请到大厅里去。由你出面招待,看他们有什么事。” 徐王妃便对李谦说:“快引他们进府吧。”李谦答应一声走了。 这时方行子一行又隐蔽地来到端礼门外护城河土坡下,离他们不远有七八个人,两乘轿子,轿夫和随从们打着哈欠。 方行子疑惑地说:“这是谁呀?深更半夜的要进燕王府?” 铁凤说:“像是大官。若能跟着混进去就好了。” 方行子说:“尽想美事。” 这时有四个轿夫走过来,在离他们趴的地方不远处站住,拉开裤子撒尿。铁凤骂了一句“缺德”,她和方行子急忙把脸别过去。 孟泉林却忽然看见城楼上有人举起了灯笼,喊了一声:“开城门,放吊桥了。”接着就是一阵悠长的吱吱嘎嘎的城门启动声,巨大笨重的吊桥也在缓缓下落。 张信的跟班急了,冲这边喊轿夫:“尿尿的快点!要进城了!” 有一个先尿完的提着裤子往回走了,这里没尿完的还有三个。 方行子灵机一动,决定来个偷梁换柱,迅速小声对孟泉林、铁凤说了几句,二人点头。就在那三个轿夫答应一声“就来”,开始系裤子的当儿,方行子三人同时如豹子下山一样跃起,迅速将三个轿夫扑倒在地,不等他们喊出声来,同时用点穴法,将三人点瘫,霎时口歪眼斜,一句话不能说,动弹不得了。 孟泉林说了声“快”,三人三下五除二将轿夫的长衫扒下来换上,又戴上他们的尖顶小帽,然后咚咚地跑了过去,他们一看,张信的大轿已经起轿了,空着的都是抬老太太的。 剩下的那个轿夫见跑来三个人,也不细辨,一哈腰钻进轿杠下,埋怨说:“一泡尿尿了半个时辰!”孟泉林等人也不出声,带头把帽檐压了压,抬起了轿子。两乘大轿过了吊桥,到了进城门时,李谦问张信跟班的,一共几个人?跟班的说:“加我,三个跟班的,八个轿夫。” 一溜火把在城门洞子两侧高举着,李谦一个一个地数着。 两顶轿子在燕王府东大殿前相继落地,张信和他老娘走下轿子,李谦吩咐跟班和轿夫们:“你们就待在这里,不准各处走动。”然后引着张信二人,提着礼盒向大殿走去。 待他们进去后,方行子拉了孟泉林一把,三个人一闪就消失了。 在东大殿耳房里,徐王妃笑容满面地接待张信母子说:“快请坐,难为你们还惦记着燕王。太谢谢了。” 张信指着地上的礼盒说:“一点家乡土特产,聊表心意吧。” 徐王妃说:“来就来吧,还用得着带了礼物来吗?真是太不好意思了。心意我们领了,礼品嘛,还请带回去。” 老太太说:“这不是打我脸吗?老身我的命都是燕王给的,再造父母一样,就是搬一座金山来,也不能报效万一呀,你若不收,这可是看不起我们了。”徐王妃只得说:“那好吧,我就不客气收下了。请喝茶吧。”老太太说她喝了茶起夜不说,还睡不着觉。 徐王妃又把点心盒子往她跟前挪,让老太太吃点心。 这时方行子三人已潜行至徐妙锦寝宫前。一阵阵幽怨而凄凉的古筝音韵从宫里飘逸出来,宫中亮着几盏灯。方行子三人轻步走出竹林,来到宫外,隐在树后。老办法,孟泉林又一次扔出一块石头试探,果然从黑暗处闪出几个人来,凑到一起,咕噜几句,又回到隐藏的地方。 孟泉林吩咐铁凤在外面守着、望风,他们俩进去。 铁凤点点头,方行子走出来,走到矮墙下,轻轻一纵,越过墙去,很快消失在走廊下。看看没惊动暗哨,孟泉林如法炮制,也跃过墙去。不过他出了响动,几个暗哨又走出来,铁凤急忙捏着鼻子学了几声猫叫,几个暗探骂了一句“该死的野猫”,才又消失了。 ? 朱棣知道朱允炆要下毒手 徐王妃一个劲向张信母子二人客气地让茶:“喝茶呀,吃点心,别见外呀。”却并不问他们母子深更半夜来干什么。 张信一直在耐心等待,目光注视着门口,他在等着燕王露面。 老太太沉不住气了,她说:“深更半夜,我们娘俩可不是上府上来讨茶喝的呀。这燕王怎么还不露面?” 张信觉得他娘太露骨、太没礼貌了,就说,燕王日理万机,哪能来得这么快。耳房里屋连着另外一间屋子,此时朱棣和道衍就在隔壁,注意听着耳房里的对话。 徐王妃只好打掉他们的幻想了,她说:“真对不起,你们不会不知道吧?燕王得了疯癫症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人事不知的人,怎么好来见二位呢?他不方便,你们看着也难受啊。” 张信嘴角泛起冷笑。老太太则干脆说出来了:“瞒了猴年,还能瞒过鸡年吗?我们早知道了,燕王哪有什么疯病?不就是装出来的吗?” 听了这话,耳房里的徐王妃吃惊,里屋的朱棣和道衍更为吃惊,朱棣猜对了,他们母子此行非同小可。 徐王妃明显不悦地说:“老人家这话是从何说起呢!这传出去还了得?燕王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君呵,他疯不疯,魏国公带北平几大员全来察看过了,这才向朝廷奏报,不然皇上能恩准我的三个儿子星夜从南京回来探望父病吗?这话可不是说着玩的呀。” 老太太说:“当真人不说假话,我若不为报恩,才不会扯着儿子的袖子深夜来贵府的。你们别做梦了,燕王装疯的事,朝廷已经知道了,密旨已下来,就要来缉拿燕王了。” 徐王妃惊得站起来。里屋的朱棣也推门欲进了。徐王妃尽量掩饰着内心的慌乱,目视张信问:“张大人,这是真的吗?” 张信据实说:“下官已经在国公府看过皇上密旨了。” 老太太颤巍巍地拉着儿子要走:“走,咱们算尽心了,人家不拿咱当人,犯不上热脸贴人家冷屁股。” 这时朱棣推门走进来,对着老太太深深一揖说:“请老人家留步,多有得罪。”张信一见朱棣红光满面地出来,忙跪下去:“殿下大安。”朱棣扶起他来,说:“实在对不起,我不得不十二分小心,你们能来告诉我这消息,真是恩同再造啊,请再受我一拜。” 这一跪,没有一点造作之嫌。张信和他老娘诚惶诚恐地扶起燕王夫妻,张信说:“这可不敢当。” 老太太说:“这不是折我寿吗?”朱棣说:“方才老人家可是把本藩骂了个狗血淋头啊,你可没怕什么折寿。”老太太说:“老身若不骂,殿下还不肯出来呢。”屋子里的人全都乐了。 ? 当年的仇人,今日的恩人 徐妙锦正在专注地弹琴,一个丫环绞了一块湿巾用方盘托着,从走廊尽头过来,一见了方行子二人越窗而入,吓得尖叫一声。 徐妙锦在屋里问:“怎么了?” 孟泉林把刀尖抵住丫环胸口,小声说:“别出声,我们是小姐的朋友。你就说,差点踩空了。”他顺手掠过方盘,交给了方行子。 丫环便说:“一脚踩空,差点扭了脚。” 里面的徐妙锦说了声“废物”,又去弹琴。 方行子托着方盘进来,听见脚步声,弹筝的徐妙锦回手来接湿巾。她擦了擦脸和手,回身往方盘里丢湿巾时,一眼看见了陌生面孔,她尖叫一声向后退,看着方行子,惊恐地问:“你是谁?” 这时孟泉林也走进来,说:“小姐别害怕,我们是来救你的,她并不是男的,而是女扮男装。”方行子因为站在灯影里,徐妙锦并没认出她来。 “是吗?”徐妙锦惊魂甫定,打量着方行子说:“你是谁?” 方行子说:“我们见过。去年五月天,在临淮关,徐小姐随燕王吊丧队伍南下,我与家父奉旨拦阻,你忘了吗?” 徐妙锦说:“我想起来了。原来你是方翰林的千金,我说你这么英俊呢,敢情是女扮男装。” 孟泉林说:“小事一桩,方小姐还是御前佩剑侍卫呢。” 徐妙锦又疑惑地问:“燕王府宫禁森严,这些天更是四门紧闭,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方行子说:“燕王府的城墙岂能挡住他?徐小姐好好看看他,你不认识了吗?你们说过后会有期的吧?” 徐妙锦仔细一看孟泉林,她说:“哦,是你,刺杀燕王没成,拿我当过人质的,你还染了我一裙子血呢。” 孟泉林说:“是呀,小姐好记性。我还说过,他日再见徐小姐,还答应还你一身新衣裙呢,可惜匆忙间又没带来。” 徐妙锦一笑:“今天又是来刺杀燕王的吗?你可是走错门了。” 孟泉林说他今天没有刺杀朱棣的想法。倒是专程来救小姐的,以报答借她当盾牌得以活命之恩。徐妙锦冷笑,说她不需要谁来相救,她也没有什么危难。孟泉林开门见山地说:“小姐处境不好吧?我们这次来北平,是奉旨来逮捕叛逆。” 徐妙锦一惊问:“逮捕叛逆?谁是叛逆?” 方行子说:“徐小姐更明白呀。” 徐妙锦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更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方行子说:“你告发燕王朱棣假疯的密报,加上你大哥魏国公的奏报早已摆在了皇上龙案上,小姐还有什么不懂的呢?” 徐妙锦的眼睛亮了一下,但光焰很快又熄灭了。她沉思一下,说:“那朝廷为什么又肯放燕王世子三兄弟回家呢?这不是放虎归山吗?” 孟泉林说,放了,皇上马上后悔了,下旨放人时,魏国公的奏折和小姐的信还没到,她的信一到,皇上立刻派他们追,只是没追上罢了。 徐妙锦又问:“那皇上打算怎么办呢?” 方行子如实告诉她,景大人带来了皇帝密诏,令徐辉祖、张昺、谢贵、景清、张信立即戒严北平、包围燕王府,先缉拿燕王府属官,随后再抓燕王,递解京师问罪,明天就要动手了。 徐妙锦听了,触目惊心,她又问:“那么二位夜入燕王府,又有何贵干呢?”方行子说:“我们是受魏国公之托专程来见小姐。你大哥不放心你,唯恐你受委屈,特来探视,并告知变故,然后救你出去。” 孟泉林说:“没想到,燕王果然狠毒,连你也不放过,派人监视。你宫外埋伏着很多暗探。” 出乎方行子意料,徐妙锦说:“我倒没觉得谁在迫害我,我这不是很好吗?”孟泉林说:“覆巢之下无完卵,小姐还是跟我们走吧。” 徐妙锦心里很乱,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而且来得这么快!但她却说:“谁会把我怎么样呢?我是左右逢源啊,不是吗?马上领兵要攻打燕王府的是我的哥哥,据城反击的是我的姐姐、姐夫,谁胜了我都跟着胜了,跟着当赢家。谁败了我也跟着败了,一起掉脑袋……”她越说越伤心,后来泪水止不住哗哗地流起来。 孟泉林还要说什么,方行子拉了他一把,方行子对泪流满面的徐妙锦说:“小姐,话我们都带到了,跟不跟我们走,是你自己的事。保重吧,我们走了,后会有期。” 徐妙锦没有动,她只觉得窗口亮了一下,回头一看,已不见二人踪影,她追出来,正看见头戴英雄巾的铁凤正往后退,两个人打了个照面,徐妙锦不禁赞道:“又一个美人女侠,今天真是见鬼了!”铁凤冲她莞尔一笑,一闪,不见了。徐妙锦站到院庭里,只见风吹竹梢,簌簌作响,月亮下,大地亮光光的,连一个人影也没有了。 她试图向前走,立刻有两个暗哨迎出来,徐妙锦问:“看见方才那几个人出去了吗?”暗哨说:“连个鬼影也没有啊。” ? 谁胜了谁正统 对朱棣来说,张信母子真是他的救星。他精明一世,却险些中了朱允炆这乳臭未干小子之计。看来,人行善必得善报,没想到救张老太太一命,竟也是为自己积德造福。 他和徐王妃、道衍等人亲自送张信母子上轿,朱棣说:“请保重,等危难过去,当到府上大谢。我朱棣今生不会忘了大恩的。”这是他的肺腑之言,说着对张信母子又鞠了一躬。 要起轿时,张信的轿子已经抬起来了,老太太的轿子还缺三个轿夫。跟班的急了,大叫:“轿夫!都死哪去了?”叫了半天无人应。 李谦说:“快去找,我不说了不准乱跑嘛。” 朱棣说:“别急,可能躲到什么地方打瞌睡去了。” 前面的轿子又放下,跟班的、轿夫,加上李谦带的人,马上撒下人马里里外外地寻找起来。不一会,人们陆续回到轿子跟前,都说没看见。道衍问张信:“轿夫是贵府的吗?” 张信说:“是啊,上燕王府来,哪敢雇用闲杂人等。” 道衍小声和朱棣说:“这事很蹊跷,不可小看,如果是有意混进来刺探军情,那可太危险了。”事有凑巧,守门士兵发现了护城河外那三个被点了穴的轿夫,道衍的担忧得到了证实。 朱棣下令,让小保子先去找几个燕王府的轿夫,先把张大人送回府去。又吩咐张玉:“快去找朱能,宫里养的武林高手全部出动,封锁王宫四门和城墙,要找到三个冒充轿夫的下落,一定不能放歹人出去。” 朱棣随后对道衍说:“袁珙也该到了吧,咱们马上密议,今天晚上的觉是睡不成了。”道衍说:“他们也一定不会睡呀。” 从徐妙锦那里出来,方行子三人并没有急于出宫,他们又各处走动,记下了城里的兵力布防情况,最后潜行到地下演兵场察看,这里透出隐隐灯光。看着地下工事里熙熙攘攘的兵士,方行子说:“朱棣早有准备呀。”孟泉林说:“记住这个地方,官军攻打时别中了埋伏,这燕王府真大呀。” 方行子说:“燕王府在从前的元朝都城大都啊,本来就比南京的皇宫大。”三个人几乎与一伙黑衣人打了个照面,原来玉带河岸集合了一些武林高手,全是黑衣黑衫,手持腰刀,张玉正在发号施令:“入府贼人共有三个,要仔细寻找,务必活捉,记住,要活的,不要死的。三个人一伙,现在分头行事去吧。” 队伍散开,三三两两的黑衣人立刻隐没在夜色中。方行子三人急忙避入树林中。北平城如同波涛下的暗流在涌动。月色下的北平成了兵营,骑兵、步兵挤满大街小巷。正向燕王府开拔。 与此同时,燕王府密室中,也在计议应对之策。 到会的人除了朱棣、徐王妃外,还有朱高煦、道衍,袁珙和朱能打横坐着。张玉带人去搜索不明身份的刺客,不在场。门口站着李谦等内侍,几个贴身太监第一次带刀,显出事态的严重。 与会者个个都绷着面孔,朱能四下看看,说:“这样的大事,是不是该让世子来呀。” 朱高煦哼了一声:“别吓着他。打江山不必他出力,他等着擎现成的就行了。”朱棣很不满意地斜了他一眼,说:“他正忙着,有几篇文告正让他改呢。怎能说世子不出力!”众人就不再说什么了。 张信的情报真是及时雨呀,朱棣说,尽管我们做了充分准备,也经不起突然一击。真是百密终有一疏啊,没有想到最坏的一层,怎么走漏的风声?张信却没明说,也许他不知道。 这还用猜吗?道衍半闭着眼睛说,除了徐妙锦,没有别人,桂儿肯定已将消息送出去了,只是我们蒙在鼓里而已。 朱高煦立即反驳说:“不可能,我去看过小姨,看不出她和我们家不一条心。”袁珙很反感,现在再讨论是谁走漏风声还有用吗?大难临头,他主张还是说正事,怎么应对吧。 在朱棣看来,现在才真是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了,他们已兵临绝地,前有追兵,后是悬崖,他让大家说怎么办。 道衍显得很乐观,他胸有成竹,认为这是最佳时机,不必发愁,兵书讲,置之死地而后生,现在反倒一点后顾之忧也没有了。是朝廷逼他们走这一步险棋了,袁珙也说,不走也得走。 道衍认为,此前殿下还是犹豫的,总是考虑身前身后名,凡是古来圣贤,都以天下为己任,患得患失岂能有作为?现在是反也得反、不反也得反了。不反也要被废、被诛,反,还有一线生机,至少是一半的机会,所以无须再费唇舌讨论反还是不反了。要议,就议如何反,如何反得有利,如何反得人心。这一席话说出了好多人的心声。 朱高煦显得格外兴奋地说:“道衍法师说得一针见血。我还是那句话,谁坐了南京的龙廷龙椅,也都是太祖的儿孙,谁是正统?谁胜了谁是正统。”道衍附和道:“说得对,燕王起兵,不存在篡国之说。” 朱棣说:“天亮后,燕王府将被团团包围,我们想冲出去很难。敌众我寡,力量悬殊,这是我们的劣势。” 袁珙提议,可经暗道将丘福的兵偷运进来。朱能主张,不如把丘福摆在外面,准备里外合击。燕王府的防守固若金汤,他们轻易攻不破的,粮秣军械又充盈,可死守半年。 朱棣说:“死守干什么?待援吗?谁来援?如果我们攻别人的城,他们死守,会有皇上派兵来援,谁来援我们?” 朱高煦说:“宁王不是答应,一旦起事,与我们联兵吗?” 朱棣说,那得我们有个旗开得胜的局面;一开始就被动守城挨打,我们就一个同盟也不会有。我们得打出去,打胜,打得人家眼热,觉着跟上我们能分一杯羹了,这才会有同盟。道衍击掌赞道,说得好。 朱能估算了一下,朝廷能调集攻城的各卫所军队,不少于二十万。这可不是个小数目。这也是朱棣所虑。在燕王府里的兵马,千人而已,虽说兵贵精而不贵多,毕竟太悬殊了。所以,朱棣此时可以告诉他们了,他从来就没想过与他们死拼,而必须智取。 徐王妃说:“殿下在外面练的兵,本来也不是留着守燕王府的,燕王府有什么好守的。”朱高煦说:“这我就放心了。” ? 双拳难敌四手 方行子三人从槐树林里出来,刚要从玉带河桥上过去,突然与十多个黑衣人相遇。为首的正是张玉,他大喝一声:“什么人?站住!” 退已来不及,前行又过不了玉带河,孟泉林低声说了一声“上”,三人便迎面冲上去,抡起了刀剑,一顿砍杀。 毕竟对方人多,三四个人围一个,方行子力战四人,忽而腾空而起,忽而钻出重围,打了几十个回合,先后击倒了两个人,看看铁凤也在力战三人,渐渐不支,被逼到了玉带桥上,受到两面夹攻。方行子和孟泉林卖了个破绽,分别抛开对手,过来救援铁凤。孟泉林挥起拳脚,接连把几个黑衣武士踢下河去。 张玉又带人逼近铁凤,铁凤只有招架之功了。方行子从侧翼腾空飞进来,落在桥上,截住张玉厮打,就在张玉以老鹰扑兔之势凌空而下时,方行子一闪身,张玉扑了个空,身子前倾,方行子趁势一脚,把他踢下河去,翻起冲天水柱。 孟泉林说:“快走,我断后。” 方行子拉着铁凤跑下桥,向端礼门方向跑去。孟泉林对付着追兵,边打边撤。快到端礼门下时,城墙上弩箭齐发,又把他们压了下来。 孟泉林吩咐她们,分别出去,用三脚钩坠城而下。于是三人向不同方向跑去。铁凤落在了后边,她被张玉带人死死地跟踪追击着。 铁凤上了房,气喘吁吁地在房脊上跑着,箭矢向她密集地射来,碎瓦在她脚下翻飞。她从这座房上凌空一跃,又飞上了邻院房上,再飞上短墙,跃下来,隐在墙角,前面就是西城墙了。 她选择了一个没有人的死角,趁没人,快步过去,从背上解下三脚钩,摇动绳子向上一抛,三脚钩抓在了女墙上,她用力抻了抻,很牢,她便抓住绳子迅速攀援而上。 恰在她登在半空时,衣服湿淋淋的张玉带人追近了,十多人拉开了弓,张玉摆手制止,说:“别伤了她。看我的。”众武士便都收了弓。 张玉不慌不忙地摘下弓,搭上箭,嗖地一箭射出,不偏不倚,恰好把三角钩的绳子齐刷刷射断,铁凤仰面朝天摔到了城墙下。武士们发一声喊,一拥而上,把铁凤按住。突然有人喊了起来:“是个女的!” 张玉一笑,说:“才看出来呀,今天光顾燕王府的,还有一个女侠呢,可惜那两个跑了。” 武士们把铁凤牢牢地捆了起来。铁凤挣扎着、反抗着。 张玉训斥武士们说:“废物,干吗要捆绑女侠呀?一来她是咱们同道,二来又是个女的,你们好意思绑她吗?松开,难道她还跑得了吗?真若能跑了,那也是本事,我还佩服她呢。”铁凤斜了张玉一眼。 武士们用刀割断了捆绑铁凤的绳子。张玉带笑地问:“大侠小姐是跑啊,还是先跟我们走,喝口水,去润润喉咙?” 铁凤哼了一声,走到了前面。 ? 血书要写,伏笔要埋 徐妙锦也早就坐不住了,她心绪烦乱地在地上走来走去,忽然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大步走到了宫门外,她大叫一声:“来人。” 阴影里立即跑出来几个暗哨。徐妙锦口气很强硬地说:“我马上要见王妃姐姐。”一个士兵回答:“这可不行,我们奉王妃之命在此看守,不准小姐离开一步。” 徐妙锦火了,劈手打了他一个耳光,骂道:“混账王八蛋,王妃是谁?她是我亲姐姐,我想见就见,你耽误了王爷的大事,你是不想活了。我不信你敢杀了我。”说罢她就大步往外走。几个看守相互看了看,拦又拦不住,只得派两个人在后面跟着她。 朱棣寝宫外戒备森严,他正在与亲信作最后的谋划。 朱棣在危难关头,显得比谁都沉稳、镇定,只要官军不冲进来就好办。按张信所说,朱棣分析,他们第一步一定是要开列一个燕王府属官的名单,先把这些人逮捕。袁珙点点头,这也成了本朝的规矩了。削前面那几个藩时,也是同样的手段。朱棣说,这叫擒贼先擒王,他也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只要把徐辉祖、张昺、谢贵几个掌兵符的抓了,群龙无首,就是有几十万大军也不堪一击了。 徐王妃说,这几个人怎么可能束手就擒呢? 朱棣说:“这几个人都是有勇无谋的人,有点韬略的是那个景清,他又不主事。你们放心,按我说的做,到时候等着喝庆功酒吧。” 人们见朱棣这样有把握,便也都放心了。 燕王府密室里与会的人刚散,徐王妃对朱棣说:“你先睡一会吧。一个时辰后,你不还要接见燕王府属官吗?” 朱棣怎么能睡得着?睡得着也不能睡。今天恐怕是个好多人不能安眠的日子。王妃大哥、张昺、谢贵、景清这些人运筹帷幄,十几万大军,谁能入睡?远在南京的建文皇帝,又岂能安枕? 徐王妃说,好在从现在起,他就可以结束疯人的游戏了。 朱棣说:“好戏还在后头啊。” 李谦进来说:“启禀王妃,你妹妹来了,指名道姓要见殿下。拦也拦不住。”徐王妃说:“她又来添什么乱?”她转身对朱棣说:“你走吧,我来应付她,你在这,她不管轻重地乱说一气,你又不能发作……”朱棣却说:“没关系,我听听她说什么。” 李谦便拉开门,放徐妙锦进来了。徐妙锦没有吵闹,她站在地中间,愣愣地看着燕王朱棣和姐姐,忽然鼻子一酸,哭了起来。 朱棣很动感情地说:“别哭,小妹,对不起你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有话慢慢说。”徐妙锦一时哽咽难言。 朱棣说:“你不会再失去自由了,我也不必再装疯了。也许,用不了到明天,燕王府就会夷为平地了,玉石俱焚,夷灭九族,但我相信,你是燕王府里唯一幸免的人。如果真有这一天,小妹,请你千万别记恨姐夫、姐姐和你外甥们的仇,你从小在这里长大,我们对你纵有千日不好,还会有一日之好吧?到了我们断头那一天,你帮我们收收尸,我们在九泉之下也记着小妹的好处了。”说到这里,朱棣也涕泗滂沱了。 这一说徐妙锦哭得更伤心了,她哭,徐王妃也跟着哭,后来姐俩抱在一起哭。 徐妙锦忽然给朱棣和徐王妃跪下了,她说:“是我害了你们哪。” 朱棣说:“你别这么说。快起来。” 徐妙锦哭着说:“我必须告诉你们一个惊人的消息。方才,有几个侠客潜入府中到我宫里去了,他们是大哥派来接我的。他们告诉我,明天朝廷大军将包围燕王府,燕王府会被杀个鸡犬不留,他们怕我被你们害了……我不相信这是真的……” 朱棣平静地告诉她,他们说的是真的。 徐妙锦说:“你已经知道了?”朱棣点点头。 徐妙锦说:“现在没办法挽回了吗?” 朱棣说:“小妹,你这不是小孩子话吗?” 徐妙锦又问:“姐夫、姐姐,我不相信你们真的要反叛朝廷。你装疯真的是为了反叛吗?” 朱棣说:“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说什么都晚了。” 徐妙锦说:“我现在就出府去见大哥,我不让他们血洗燕王府。但你得告诉我,你写血书,表白你不反朝廷。” 徐王妃说:“傻妹妹,现在是骑在虎背上,想下也下不来了。这种事,不是你姐姐和你大哥的恩恩怨怨。我现在告诉你,即便我们像绵羊一样驯服,也是今天一样的结局,你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 徐妙锦说:“你们不敢写血书,就是心里有鬼。” 朱棣冷笑一下,抽出宝剑,在手指上抹了一下,立刻浸出血来。他从窗户帷子上割下一角,铺在案上,写了“朱棣忠于太祖高皇帝”一行血书。朱棣是留了伏笔的,血书上写的是忠于朱元璋,可没说忠于朱允炆。徐妙锦毕竟幼稚,没看出来,她收起血书,激动地说:“有了这血书,就安全了,我来主持公道。” 徐王妃苦笑说:“孩子话!现在,别说是血书,就是把燕王人头献上,朝廷那些奸臣也不会放过我们呀。” 徐妙锦说:“这太不公平了,他们为什么跟你们这样过不去呢?” 徐王妃说:“都是因为燕王太强了,出头的椽子必先烂啊。” 徐妙锦又自责不已地说:“这不等于是我出卖了你们,把你们推入火坑了吗?是我害了你们啊。” 徐王妃也觉得妹妹夹在中间怪可怜的,就让她马上离开燕王府走人,她派人送徐妙锦出府。这样,燕王府真有被血洗的那一天,她这个单纯幼稚的妹妹还能在大哥的羽翼下幸免于难。 朱棣说:“这样最好。我们不怪你,你还是离开吧。” 却不料徐妙锦说:“我不走了,我跟你们在一起,既然是我对不起你们,我本应当陪你们一起死。”徐王妃又抱住她哭起来。 ? 朱棣的眼泪 东大殿台阶上下,武士林立,殿外长廊上,用巨型大缸盛油的灯火突突地冒着黑烟,大殿里里外外灯光如昼,燕王府迎来一个不寻常的奇异夜晚。 文东武西,大殿里肃穆地按班站满了燕王府属臣,前面,朱高炽三兄弟,还有朱能、张玉都站在最前列,柳如烟也在其中,他虽知朱棣末日已到,还是得回到燕王府来,也许能起点作用。连长史葛诚也在队列中。只有道衍和袁珙这一僧一道站在旁侧。殿上太监也按部就班站定。人们都用眼神交流着彼此的疑问,谁也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 钟声响了,嗡嗡震荡,随后净鞭三响,殿上太监郑和高声唱喏:“燕王殿下升帐喽……” 大多数属臣全都惊呆了,只有柳如烟和朱棣的几个亲信显得泰然自若。自从他疯了,大多数属官谁也没见过呀,今天怎么会升帐?就在大家猜疑的当儿,藩王的全副仪仗从大殿两侧徐行而出,在罗伞下,朱棣穿着藩王盛装健步上殿。他没有马上落座,炯炯的目光环视大殿,没等属官们跪拜,朱棣潇洒地摆摆手,说:“各位,久违了!” 人们这才被唤醒,纷纷跪倒,响起了“燕王千岁、千千岁!”的呼喊。随后起立,人人脸上是喜悦和振奋神色。只有葛诚和身旁的卢振显得心事重重,交换了一个不祥的眼神。 朱棣坐下,双手扶案,说:“我告诉各位一个好消息,得神人相助,我服了神医的两剂药,药到病除,那些恨不得我马上死掉的人,只好向隅而泣了。我将要带领诸位立大业、同享富贵,愿与诸君共勉。”直到这时,他也不能承认自己是装疯卖傻。 朱能大喊:“愿为殿下效力!” 张玉高呼:“愿为殿下驱遣,虽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类似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响彻东大殿上空。 朱棣摆手,东大殿院庭归于静寂。朱棣慷慨陈词道:“我乃太祖高皇帝、孝慈高皇后嫡子,国家至亲。受封燕王以来,守边讨元,屡立功勋,天道酬勤,得太祖奖赏,一向奉公守法,唯知报效朝廷。但幼主继位后,奸臣当道,横起大祸,杀戮兄弟,变古乱常,我父皇母后艰难所创之业,即将毁于一旦。我虽一再退让,仍然步步相逼,欲置我于死地。如各位不信,请随我去城上一看,我们还有生路吗?” 朱棣说完,带头向外走,众属臣跟随而出。 朱棣带领着属臣们陆续登上了端礼门城楼。城下火把一片,人喊马嘶,骑兵来往奔突,再往远处看,也到处是军队。 朱棣对属官们说:“你们都看到了吧?这就是为国辛劳的藩王的下场,太祖高皇帝如在天有灵,能不痛心吗?各位说,我该怎么办?” 张玉带头喊:“不能让奸臣祸国,打到南京去,诛杀奸臣正国纲。”很多人附和,激昂愤慨地呼喊。 朱棣忽然哭了起来,这一哭,城楼上又静下来。 朱棣说:“诸位的心是好的,一片至诚。我不忍心因为我一人连累了大家,更不该因我挑起战端,把天下投入到兵燹火海之中。我一个人生死事小,只要大家知道我朱棣忠于太祖高皇帝之心就行了,我想来想去,唯有一个办法,你们把我绑起来,推出端礼门,交给他们。如能从此免去燕王府和北平全城百姓的劫难,我虽粉身碎骨心也甘。”说到此处,朱棣又一次痛哭流涕。 很多属官被他感动了,纷纷跪倒在城楼上,大家一齐痛哭。 朱能说:“不能这样啊,殿下,天下还有公理吗?” 张玉说:“殿下有何罪,不能这样屈辱啊。” 有人甚至喊出来:“反了,我们跟随殿下反了。” 呼喊声直上云霄,以至于惊动了城下驰骋的骑兵,都举火把往城楼上照。朱棣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他命令朱高煦,马上带人去把张信一家老小接到府里来。他悔不该放他母子出去,如他们遭遇不测,岂不是朱棣的罪过?朱高煦面有难色:“这时候怕不方便吧?” “什么时候方便?”朱棣火了,“他有难,我能扔下不管吗?他不顾个人身家性命,冒死来报信,我不伸手救他,还有人味吗?” 朱高煦说:“我不是说见死不救,我是说他不会有危险,谁看见他来告密了?”朱棣说:“有人冒充他的轿夫,这几个人可能就是那几个侠客,他们还能认不出张信来吗?即便没事,接过来又有何妨?” 朱高煦这才说:“我去就是了。”城楼一角,道衍和袁珙这一僧一道远离众官,显得冷静而又悠闲。道衍说:“袁道长相面是准的,燕王殿下帝王之才显露得多么充分,绝不亚于太祖皇帝。” 袁珙说:“看面相是看不出才干的。更看不出人心。”两个人都会意地笑了。 第四章 两三句话,就让部下死心塌地为自己卖命 包围燕王府 方行子和孟泉林倒是顺利地逃出了燕王府,但一直没有等到铁凤,方行子心急如焚,他们沿着护城河外的大墙走着、寻找着,他们已经走了几个来回,孟泉林觉得铁凤是凶多吉少了。 怎么也得把铁凤救出来呀,方行子说,不然她回去怎么向姑父、姑母交代,她很后悔,真不该把她带出来。孟泉林决定再进去一回。说着他从肩上解下三脚钩。 方行子看着包围燕王府的军队正源源而来,就说:“明天就拿下燕王府了,就别进去冒险了。”更何况,他们有重要情报要禀告徐辉祖,便来到了魏国公府。 方行子和孟泉林禀告了铁凤下落不明后,显得很颓丧。徐辉祖安慰他们说,这不怪他们,铁凤落入燕王府,他想不至于有生命之忧,她没有致对方死地的威胁,朱棣不会对她怎么着。 这一两天,燕王府也就寿终正寝了,那时候无须解救,她也就没危险了。孟泉林说,国公爷的妹妹,虽被软禁,也没危险,她本人又不愿一起出来,他们也没相强。 徐辉祖说:“朱棣更不敢轻易对她怎么样了,总还有王妃的面子啊。”停了一下,他皱着眉头问:“你们看得仔细吗?半夜三更进燕王府的会是张信吗?” 方行子说:“我们并不认识他,灯笼上也没字,看那派头像。” 徐辉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我想起来了,必是张信无疑。”他听人说过,去年他母亲得了急症,都快装棺材了,后来朱棣领袁道长赶来,救了老太太一命。除了他这种关系,别人谁会在这时候去燕王府呢,那不是飞蛾扑火吗? 方行子说:“对,躲还来不及呢。这样看来,一定是他告的密。” 徐辉祖说:“这是非常时期,一点疏忽,都会铸成大错。”他霍地站了起来,说:“点亲兵,马上去张信家。” 徐辉祖亲自带兵连夜包围了张信府,他身后跟着孟泉林和方行子。徐辉祖在张府门前下了马,站在紧闭的黑漆大门外,他在等张昺到来,处置这种事情,没有北平布政使在场不合适。 不一会,张昺骑马来了。张昺先报告那边情况,包围燕王府已完成,就等徐大人下令了,他留谢贵在那里指挥,他得到信就赶来了。 徐辉祖说:“你来了,就好了,咱们进去。” 张昺质疑道:“下官还是不敢轻信,张信即使想报恩,也不至于把身家性命都搭上吧?” 徐辉祖说:“也难说呀,可先不用武,就你我二人去见他,看他怎么应答,再随机应变吧。”他回头令方行子:“叫门。” 方行子抓住门环拍得山响,却久无人应。 孟泉林一纵,跃上门楼,向里张望一会说,张府根本没人,院子里空空如也,早搬走了。 徐辉祖大惊,与张昺交换了一个眼色,他一挥手,孟泉林跳下门楼,从里面打开门,徐辉祖带人一拥而入。只见院子里门窗紧闭,看样子时间紧,来不及搬,家具、衣物都在,门窗却用木板钉死了,院子里碎纸、草屑到处都是。 “跑了?真的跑了?”张昺说,“真是做贼心虚呀。” 还是来晚了,徐辉祖判断,一定是朱棣把他接走了。 直到这时,才看见一个跛腿的老态龙钟的看门人从耳房里出来,怔怔地看着来人。徐辉祖问:“人呢?张大人呢?” 跛脚老头耳朵也背,不管你喊多大声,他都侧着头,手遮着耳朵,“啊啊”地拼命喊。 徐辉祖转身向外走,张昺问:“燕王府那里什么时候动手?” 徐辉祖说:“马上。” 张昺说:“遵命!” ? 兄弟要的女人,儿子也不给 朱高炽正挥汗如雨地写着什么,两个宫女在他身后不停地扇扇子,汗水不住地滴到了纸上,打湿了墨迹。 朱棣轻轻地走进来。朱高炽发现了,忙站了起来。朱棣从宫女手中接过面巾,亲自替他擦去脸上的汗水,笑笑,问他写好了没有? 朱高炽说:“差不多了。”这是他奉父王之命给当今皇帝朱允炆写的一封公开信,是朱棣的得意之笔。 朱棣让他别小看了这封信,这虽是写给建文帝的,却是给天下臣民看的,也是给史家看的,自然也是给后世人看的,几百年后、几千年后,人们在评论朱棣起兵的是非曲直时,这文章就显得格外重要了。 朱高炽倒没想到这么多,他只是据父王指示的要点写出来以正视听罢了。朱棣拿起文稿来看着,逐一品评:“这三句好,封建诸子,巩固宗社,为磐石计,这是正名,那建文帝削藩就是背叛先皇。这两句也必要,所谓臣谋不轨,纯系诬辞,这才能告世人,这是硬加给我的虚妄之词,我是无辜的。这段大讲君臣大分,骨肉至亲也好,建文帝不也大讲仁孝吗?我更奉仁孝为上,这叫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朱棣很满意,朱高炽平日虽觉愚鲁木讷,却很有文采。 朱高炽说:“但儿臣想,把坏事全推到齐泰、黄子澄身上,似乎不服众。”朱棣笑着点拨世子,不要忘了,我们起兵的旗号是靖难,是清君侧,要说明,奸臣谋害藩王,就像伐大树先剪枝叶一样,最后是孤立朝廷。如果一开始就反皇上,会有几个人跟你走呢? 朱高炽说:“儿臣明白了。我最后引用了《祖训》里的话,请皇上颁给我们诛杀奸臣的密诏,我们就全占在理上了。不过,儿臣想,建文帝不会颁密诏给父王吧?”他觉得这是与虎谋皮。 朱棣岂不知?他笑了,这自然,做戏的、看戏的彼此都是心照不宣,如此而已。 这时张玉进来,说:“殿下,我没来得及禀报一件事,我抓到了一个女侠,是混进府里三个中的一个,不知怎么办,来请殿下示下。” 朱棣说:“好啊,我倒是想看看这个女侠是谁派来的。” 张玉心里早看上了铁凤,又不好明言,便显得期期艾艾,很不好意思吞吞吐吐地对朱棣说:“这个女侠,殿下,我是想,我是说……若是她……”半天也没说明白。 朱棣闪了他一眼,敏感地感到了什么,他笑道:“你怎么变得期期艾艾的了?有什么话,痛快点说。” 张玉拐了个弯:“若不是殿下发慈悲,当年……我和我兄弟小保子就……都成太监了……我们家香火不就断了吗?” 朱棣忍住笑,他拐了个大弯子,从娶妻生子、传宗接代入手。朱棣故意说:“知道了,你说过一百遍了,烦不烦呐!” 张玉说:“这个女侠……能不能……” 朱棣哈哈大笑了:“你小子,看中这个女侠了,是不是?想让她给你当媳妇传宗接代,是吧?你可想好了,她能跟你好好过日子吗?一翻脸,拳脚相加,怎么办?” 张玉说:“殿下忘了,在下也是习武的呀。” 朱棣说:“武对武,这倒是天生一对。好吧,她只要不是必须杀头的,回头我就把她赏给你,成全你。” 张玉一脸笑容,连忙说:“谢谢殿下。” 朱棣便和张玉一起去见识一下捉到的女侠。 铁凤被押在西大殿一间配殿里,门并没有锁着,有七八个士兵守候在门口、窗下。朱棣一走进西大殿院子就说:“嗬,一个女子,这么兴师动众、如临大敌,太把她当回事了吧?难道她长了三头六臂?”他命人把门打开,看守却说二公子在里面。朱棣和张玉都很感意外,朱棣皱起眉头说:“他来干什么?”心里未免反感,朱高煦一见到女人,便如苍蝇见血一样,叮住不放。看守说,二公子好像在劝降那个女侠。 显然是借口,朱棣有些不悦:“有他什么事。”他看了张玉一眼,迈步往里走。看押房中,这时朱高煦正端着一杯茶向铁凤献殷勤:“女侠别想不开,燕王府上上下下向来对人宽厚,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朱棣听了这话,便停在了门外,举目望去,他眼一亮,没想到这女侠如此美貌。铁凤不接那杯水,她说:“既然宽厚,那就放我出去。” 朱高煦说:“这也只是一句话的事……”他看到铁凤的眼睛一直往门口看,便回了一下头,不由得吃了一惊,没想到父亲和张玉在门外站着呢。他有几分尴尬,忙放下水杯,带三分解释地说:“我听说抓了个女侠,想来审审她。” 大战在即,他还要靠勇猛的老二冲锋陷阵呢,所以朱棣也没让他太难堪,只是不动声色地说:“忙你的去吧。” 朱高煦无奈,又偷觑了铁凤一眼,答应一声往外走。他终于又找到了一个借口:“我遵王命,已将张信一家接出来了,怎么安置呀?” 朱棣说:“这还用问我?”朱棣命朱高煦去找太监总管,腾出一处房舍来,好好安置,待以上宾。 朱高煦走后,朱棣又望了铁凤一眼,心里涌起酸酸的滋味,眼前这个美色虽令他怦然心动,却不能染指,张玉想要她,必须成全。现在是用人之际,再不情愿,也不能因争美色而失去大将之心。 朱棣忽然对铁凤失去了兴趣,脸上是懊恼的表情,他对张玉说:“我还有事,你先审她,问出是为何而来,受谁指使。” 这等于是暗示张玉,他的要求可以满足。 张玉喜出望外,笑着应承:“是,殿下。” 一听称朱棣为“殿下”,铁凤更加注意地打量他了。朱棣转身往外走。张玉又追出来,朱高煦并没走,在门口站着呢。 张玉心里还不托底,对朱棣说:“那,方才殿下答应末将的事,还算数吗?”朱棣笑着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还能反悔吗?你很有福气,我没想到她这么迷人。”张玉赶紧说:“谢殿下大恩。” 朱高煦似乎听明白了,脸上是讪讪的表情。 ? 先做事,地位后面有 朱棣的步子很大,朱高煦紧追了几步,追上朱棣。他很不满地说:“父王,我听方才父王的口气,好像把那个女侠赏给张玉了?” 朱棣平淡地说:“是啊。” “太便宜他了,”朱高煦赤裸裸地说,“儿臣也看中了她,有我先要的,也没有他占先的道理呀。” 朱棣压着火气说:“一个女刺客你也争,毫无志气。” 朱高煦说:“她可不是个只会拳脚的粗人,跟她交谈,我感到她很有学识呢。” “那又怎么样?”朱棣说。 朱高煦用央求的口吻说:“求求父王了,把她赏给我作妾吧。” 朱棣忍着火气说:“不行,话已说出去了,还能收回来?你呀,不要为一个女人而计较。我们现在正是用人之时,为一个女人冷了一个将领的心。得不偿失,他甚至可以怨恨、反目,甚至化友为敌;反过来说,用一个女人拢住一个大将的心,这本钱不是太小了吗?” 朱高煦根本听不进去,他愤愤地说:“父王光知道笼络将士,就不想到笼络我吗?” “混账!”朱棣忽然火了,“这么说,我不笼络你,你会反了?” 朱高煦傻了,没想到朱棣把话说得这么重,他急忙说:“我错了,我是气的。”朱棣只得安慰儿子说:“眼下是什么时候?生死存亡的关头,你还有闲心想这些!如果我们有出头之日,天下都是我们的,还愁一个女人吗?” 这倒也是。朱高煦虽不是心悦诚服,也觉得木已成舟,空惹父王生气也是不合算的。这时,郑和领着卖烤南瓜饼的纪纲过来了,一见朱棣此时是这般模样,大吃一惊,愣在了那里。 郑和踢了他一下:“发什么愣,快磕头啊。” 纪纲趴下去一边磕头一边说:“真是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啊……” 朱棣哈哈笑道:“想不到一个吃狗屎的疯子会好得这么快吧?起来吧。现在正是用人之际,足下有什么特长,不妨自荐。” 纪纲爬起来说:“小的早该效力了,王爷就是养只猫,也得给主人逮耗子。”倒挺对朱高煦脾气,他拍手笑道:“这人尽说大实话。” 朱棣说:“你我有缘啊,我疯癫之时,多亏了你的狗屎南瓜饼。” 纪纲说:“我当时是可怜殿下,看不惯无赖地痞们欺负人。” 朱棣又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啊。我一向用人所长,你是秀才,写写抄抄,怎么样?”舞文弄墨,纪纲自然也笔下来得,不过那并不是他的长处。 朱棣问:“那你的长处是什么?” 纪纲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侦探别人隐秘,我有乐趣。”他早已划算好了,只有干这行,才是主子的心腹。没想到,这想法与朱棣一拍即合,他跟前还真缺这样一个人才,有些人知人知面不知心,表面上阿谀奉承,背地里卖主求荣。当然他没说出来,他不会这么直白。 纪纲进一步推销自己,认为王爷若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必须有人,他就愿当殿下的千里眼、顺风耳。 这是后话,朱棣说:“好。你知道眼下你该干什么吗?” 纪纲看看朱高煦和郑和,欲言又止。 朱棣便对他二人说:“你们先走开。” 朱高煦鼻子里哼了一声,不满地走了。 朱棣与纪纲通过玉带桥过河。但见府内正调集军队,一片紧张气氛。纪纲说:“若讲当耳目,我只能给一个人当,否则就不灵了,殿下说对吗?”这很合朱棣口味,他马上表态:“从今往后,机密事你只对我一个人负责。你只是我一个人的耳目。” 纪纲深受鼓舞,他说:“殿下不是刚问眼下我该听些什么、看些什么吗?”朱棣看着他那双狡黠的小眼睛,让他说下去。 纪纲献策,现在是天下动荡之时,人都有举棋不定之忧。王爷在顺风时,听到的都是奉承话,只有危难之时才见真心,谁忠谁奸,谁诚信、谁离心离德,这时才见分晓。所以纪纲想在暗中为殿下甄别一下王府属官,不知可否?朱棣拍着纪纲的肩膀说:“你真是上天赐予我的奇人呵。好了,你就放开手去干,暂时还想不出给你个什么官衔,也顾不上了,以后不会亏待了你的。” 纪纲说:“我倒并不在乎名分,能为殿下做点事情,就是我的一大乐事。” ? 暗箭难防 官军已将燕王府围困起来,城上也是壁垒森严,双方有一触即发之势。柳如烟也在城楼上,趁人不备,将绑了信的瓦片抛了下去。 徐辉祖和景清带着亲随耀武扬威地来到端礼门外,身后跟着方行子和孟泉林,在护城河前驻马,张昺和谢贵迎过来。 徐辉祖和张昺、谢贵走到护城河前,举目望城楼,但见旗帜飘飘,士兵比肩而立,弩石早已备好,刀枪如林。 徐辉祖冷笑道:“这是公然造反了!完全是两国交兵的阵势了。” 张昺担心,如果强攻,会死很多人。谢贵说,不强攻,他会束手就擒吗? 动用军队强攻,不是皇上的初衷,如果死人太多,保不准皇上不怪罪下来,徐辉祖不得不想到再上折子请皇上降旨,但这又要耽搁时日。 这时有人送来柳如烟的信,他是密报张信降燕王的。徐辉祖看过,交给张昺、景清传看。徐辉祖说:“柳如烟看到了张信在燕王府里,张信果然叛了朝廷。” 柳如烟信中说,他们已戒备森严,这更加重了徐辉祖的疑虑,强攻会死伤惨重。景清献策说,皇上的密诏里,说是逮捕燕王府所有属官,没说捕朱棣,只是要削他封爵;只要不把朱棣逼到死路,就好收场。景清建议将皇上密诏抄一份,用箭射进城去,让朱棣自己按属官品级开列名单,限时在端礼门交割清楚,相信朱棣不敢抗旨。 这倒可行。徐辉祖说,朱棣一旦抗旨,发兵攻打,就师出有名了。 谢贵表示怀疑,他能这么老实,自断羽翼吗? 徐辉祖说这是援引先例,从前削周王就是这么办的。 谢贵说,燕王可不是周王。景清分析,朱棣接到密诏,有两种可能,一是他见大势已去,无力与官军对抗,只得认了,乖乖照办。另一种可能是拒不交人,公然顽抗。 如果是第二种,倒也好办了,徐辉祖说,我们就可以一举平叛了。 张昺也无疑义,就说:“那就请人回去誊抄密诏吧。” 徐辉祖一指景清说:“不用回去,他是倚马可待的神手,就真的倚马草拟一回。”景清也不推辞,就命人快拿纸笔来。 徐妙锦得到官军围城的消息后,骑马直奔端礼门。在城楼下弃马狂奔。她从藏兵洞旁的陡峭楼梯往上猛跑,一口气跑上了城楼。她向城下一望,不禁愣了,只见城下各色旗帜如海,围城军队个个刀出鞘、箭上弦,连攻城云梯、火炮也都排列停当。 她一眼发现了骑在马上的徐辉祖,便不顾一切地大喊:“大哥!” 徐辉祖并未听到,倒是方行子发现了她,便策马来到徐辉祖身旁,用手指着城楼说:“国公爷,你妹妹在喊你呢。” 徐辉祖吃了一惊,正发愣时,徐妙锦又喊,而且手里摇晃着朱棣的血书。徐辉祖便打马前行,一直走到吊桥下。 张昺高叫着制止他:“不可,太近了,万一城上放箭……” 徐辉祖回头说:“不至于吧。”为了防范万一,张昺还是向方行子耳语了几句。方行子便从军阵兵士手中取来两只盾牌,扔给孟泉林一只,二人策马来到吊桥下,分别站到了徐辉祖两侧保护他。 徐辉祖仰头喊道:“小妹,你不能糊涂啊……” 徐妙锦在城楼上喊道:“大哥,我没想到朝廷这样步步紧逼。燕王虽有过失,可并没起兵反叛朝廷,他有血书在我手上,可这大兵压境,把燕王府包围起来,这是为了什么?” 徐辉祖义正词严地说,燕王装疯欺君,私自招兵买马,蓄养死士,如今又列兵环阵对抗天朝,这还不是造反吗? 徐妙锦说:“这也是被逼无奈呀。” 徐辉祖说:“小妹,你自幼熟读经书,岂不知这句话吗?君叫臣死,臣不敢不死,岂可对抗?” 徐妙锦摇动着朱棣的血书说:“我原来也向着朝廷的,现在我看太过分、太不容人了。我担保燕王真的没想谋反,有他的血书为证。” 徐辉祖说:“你好糊涂啊,小妹。我是奉皇上上谕行事。你可告诉燕王,既写了血书以示不反,那就好办,让他一切按朝廷旨意办事,他还有救,抗旨就是造反。如果他执迷不悟,敢于惑乱纲常,那他就是乱臣贼子。你可跟他陈明利害。” 说罢,徐辉祖不再啰唆,回马便走。忽然一声弓弦响,孟泉林手疾眼快地举起盾牌掩护徐辉祖后背,两支箭不偏不斜全扎在盾牌上。 徐妙锦发现了,回头大叫:“哪个混蛋敢向我大哥发暗箭!”她随后向发箭方向跑去。 就在徐辉祖也愤怒地回头察看时,又有几支箭带着蜂鸣声朝他射来,孟泉林和方行子左手举盾,右手举刀拨箭,虽都拨落,却有一支箭射中了徐辉祖左肩,他的肩头顿时流血,他身子一栽,险些落马。幸亏孟泉林用力扶住,把他挟到自己鞍前,带着他奔到了安全处。 张昺、谢贵见状,策马过来迎接。随后,官军箭手蜂拥而上,边跑边向城楼发箭,城楼上的人全都蹲下身躲了起来。见到哥哥受伤,徐妙锦在城楼上哭了起来,大声呼唤着“大哥”…… 徐妙锦赶到发箭处时,早已不见了人影,地上只扔着几张弓。她气愤已极,拾起弓,痛心地流出了泪水。 柳如烟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他隐晦地笑着说:“小姐是在找射你哥哥的凶手吧?” 徐妙锦说:“听柳先生这话,你是知道谁是凶手的了?” 柳如烟讳莫如深地笑笑说:“你不用多问。依我看,他们本意并不想杀你哥哥。”徐妙锦不解,那是要干什么? 柳如烟说:“小姐这么聪明的人还揣摩不透吗?这显然是火上浇油,让官军更愤怒,更加猛烈攻燕王府,燕王也就有了借口,只得背水一战。”徐妙锦认真地思索片刻,觉得指使发暗箭的人太阴险了,她却没往朱棣身上想,她说:“先生把发暗箭的人告诉我。” 柳如烟说:“这事不好认真的,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好。”说罢一摇三晃地下城楼去了。徐妙锦又跑回了城楼。 ? 危险的话借别人的嘴说 徐妙锦在城楼上向城下俯视,她看见人们把受伤的徐辉祖抬上了大轿,正要抬走。徐妙锦一阵心酸,又大喊了一声:“大哥!” 城下轿里的徐辉祖似乎听到了妹妹的呼喊,他回头向城楼上望了一眼,看见妹妹在捂脸哭泣。 由孟泉林带人护送着徐辉祖的大轿走了,景清将已经誊抄好了的密诏送到张昺手上,张昺略看了看,便吩咐用箭射到城楼上去。 景清就对方行子说:“你来射吧。” 方行子接过密诏,把它卷在箭杆上,用红丝绳捆牢,策马走了几步,问景清:“不对他们喊几句什么吗?” 景清说:“我跟你去。”便从侍从手上接过马缰绳,上了马。张昺马上命令盾牌手跟上掩护。立刻有几个盾牌手随方行子、景清骑马跟进,另有两队射手也拈弓搭箭随同前往。 又到了护城河边吊桥头。景清冲城上喊:“你们出来听着!” 陆续有人从墙垛后探出头来。张玉倒是不怕,他挺身而立,问:“你有什么话说?” 景清道:“北平布政使司已接到当今皇上密诏,现将抄本用箭射上城楼,望你等立即呈交燕王朱棣承旨,按旨意一体遵办,如抗旨,你们看看城下大军,你们必将玉石俱焚。” 说罢,景清一挥手,方行子将箭嗖的一声射出,不偏不斜,射中了张玉的帽缨,又连同射落的帽缨一起,扎在悬挂红灯的圆柱上。 方行子跟前的弓弩手们齐声喝彩叫好,张玉吓了一跳,摘下秃了的头盔,又回头看看扎着帽缨的箭,也咕噜了一句:“好箭法。” 早有士兵拔下有密诏的箭送到张玉手中。张玉将那盔缨狠狠一丢,带着那支箭下楼去了。 柳如烟从城楼上下来后,回到公事房,闲来无事,与一书吏下棋,徐妙锦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哗啦一声将棋盘掀翻,她说:“都兵临城下了,柳先生倒有闲心下棋,你是没心呐,还是有心看热闹?”书吏吓得站起身就走。柳如烟坐着不动,望着她,说自己人微言轻,扭转不了大局呀。徐妙锦说:“你这话什么意思?” 柳如烟说,反过来说,她徐妙锦该去说,她的话当然是一言九鼎了。徐妙锦说:“你倒会抬举我。我一言九砖也够不上,谁也不听我的,我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她确实很苦恼,左右为难。 柳如烟说:“你是够难的了。”他站起来要走。 徐妙锦说:“你别走。我找你有事。”柳如烟说:“下一盘棋?” 徐妙锦说:“你知道什么事。我非刨根问底不可,在端礼门城楼上,到底是谁发的暗箭?”柳如烟说:“我说了,我不知道。” 徐妙锦说:“你知道,只是不说。不然你为什么说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为什么判断是有人火上浇油?” 柳如烟说:“你知道了是谁,又想怎么办?” 徐妙锦说,她去告诉燕王,斩了他,然后把人头送到北平布政使司去,平息这场风波。这是乱上添乱,把燕王往火坑里推。 柳如烟说:“射箭手我不认识,可授意人我认识。” 徐妙锦问:“谁?”柳如烟说:“小保子李谦。”徐妙锦愣了片刻,疑惑地说:“他管不着兵啊,他为什么……”她忽然若有所悟地说:“你是说,真正的授意人是燕王自己?” 柳如烟狡黠地说:“那是你说的。”说罢嬉笑着往外走。 ? 背水一战 东大殿密室门外,李谦、郑和像哼哈二将忠于职守地守在门口。房子里只有朱棣和道衍、袁珙在。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支箭,还有皇帝密诏的抄本。袁珙主张能拖一拖为好。等丘福的兵从暗道里进来再动手。 朱棣也承认,硬拼,我们占不着便宜,必须计取,最好是先把张昺、谢贵、景清诱骗到府里来,让他们群龙无首。现在魏国公受了伤,是个好机会。 道衍担心此计未必能奏效,咱们这杀气腾腾的阵势,张昺他们敢进来吗?朱棣说:“可射封回书给他们,表示遵旨,但请他们把朝廷要逮捕的属官名册拿来,我们好按名册抓人。” 道衍说:“可以试试,他们未见得上当,若坚持要我们把人绑了送出去怎么办?”朱棣决定先试一试。 徐妙锦走到密室门外,见李谦守在门口,就招手说:“你过来,小保子。”李谦不动地方地说:“不行啊,我不能离开半步。” 徐妙锦说:“还有郑和呀,就问你一句话。” 李谦与郑和耳语了几句,不得不蹭了过去,问她什么事,让她快说。徐妙锦忽然变脸:“什么事,你杀人的事。” 李谦吓了一跳说:“我的姑奶奶,你可别吓唬我呀,我从小连个蚂蚁都不敢踩,我啥时候长胆敢杀人了?” 徐妙锦说:“证人都找到了,你敢抵赖?你雇人在端礼门城楼上放暗箭,伤了我大哥,你这是找死呀,我去告诉燕王,让他给我做主。” 李谦矢口抵赖,说:“你这不是冤枉我吗?这是谁跟我过不去,把屎盆子往我脑袋上扣啊。” 徐妙锦说:“你不承认是不是?我去见燕王。由于你这一箭,导致朝廷大军血洗燕王府,挑起事端,看燕王不斩了你!就是他手软,燕王府的官民也会乱棍把你打死,你等着吧。”说罢就要闯密室。 李谦告饶了:“求你了,我的姑奶奶,你可千万别折腾。我告诉你实话吧,我小保子算个啥,敢干这事?” 徐妙锦说:“那你说,谁让你干的?道衍,还是袁珙。” 李谦摇头:“不是。” 徐妙锦又问:“是朱能、张玉?” 李谦说:“比他们大。” 徐妙锦又猜:“那一定是高煦!” 李谦说:“比他也大。” 徐妙锦说:“那就只有燕王了。” 李谦神秘地点点头,说:“这回你不问了吧?” 果然是朱棣,徐妙锦又灰心,又愤怒,她想了想说:“我不信。他这不是往身上惹事吗?人家找借口攻城还找不着呢。” 李谦说:“正是要给他们攻城借口啊,只要他们炮火一响,那燕王府就众志成城了,谁也没有幻想了,只会死心塌地跟着燕王卖命了。” 徐妙锦愣了一会,问:“这是燕王对你说的?” 李谦又急忙改口说:“是我自个悟出来的。” 徐妙锦渐渐失去了耐性,她挥挥手说:“你滚吧。” 李谦没走,他偷觑着徐妙锦的脸色说:“我全告诉你了,你可别告我的刁状啊!”他用手指指脑袋说:“我还想留着它吃饭呢。” 徐妙锦又打消了闯进去找朱棣质问的念头,她不想这样去找他。等属臣大员都在时,她当众说,让他出丑。 徐妙锦转身离去,李谦眨巴着眼睛,猜不透她挟风带雨而来,怎么忽然又偃旗息鼓地走了?李谦想不明白,半晌发呆。 ? 替罪羊 张昺、谢贵和景清三人正在端礼门外官军大帐里议事。 桌上摆着朱棣的一封信,朱棣让官军提供朝廷要绳之以法的燕王府属官,然后按册递解。 谢贵拍着那封信,百思不解,燕王写这封信来,这是什么意思呀? 张昺说,当然是缓兵之计。他府里充其量有一千兵马,他敢与我们对抗吗?援兵他是等不到了,景清说,方行子他们发现的坟地地道口一封锁,他进出都别想了。 张昺说:“他要名册,可以。”反正吏部早抄来了底子,再把一僧一道补上就行了。 景清说:“不过,千万不可上当,他要我们几位带着名册进燕王府去捕属官,这终究有点危险,会不会是计策?” 张昺说:“我们又不是傻瓜,我们会只身入虎穴吗?至少得带卫队进去吧?”景清主张不可轻易答应。他们连魏国公都敢伤害,居心就太阴险了。他解释说是部下所为,这说不通,下次信里必须严加申饬。 张昺说:“行。那就写回信,令他们按我们开列的应捕官员名册,全部自行逮捕,并燕王印信、宝册一起上缴,我们再进去查验。” 景清点头,又提出了一个难题,名单可以开列,不过,柳如烟和葛诚怎么办?皇上的名单里没有他们。如果不开列上,朱棣就明白这是朝廷的眼线了。 张昺说:“也列上,故意鱼目混珠,省得他警觉,无非是吃一点苦而已。对了,要把张信开列上,他比燕王府一般的属官罪大。” 景清点了点头。他担心朱棣是在玩伎俩,却又找不到充分的根据来说服大家警惕。他纳闷,当此兵临城下之际,朱棣在想什么? 此时朱棣站在东大殿台阶上面,李谦站在低两级台阶上,仰视着朱棣,他刚刚把徐妙锦要当众出朱棣丑的事禀报完毕。 朱棣问:“徐妙锦真是这么说的?” 李谦说:“是。她不想找你了,要在众人面前抖出来。” 朱棣打了个咳声,他真拿徐妙锦没办法,一阵风、一阵雨,一会猫脸、一会狗脸,徐妙锦真是个难缠的主,让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 李谦有点埋怨地说,当时不射魏国公就好了,射张昺、景清不一样激怒他们吗?朱棣这时候最怕的是后院着火,必须设法稳住徐妙锦,那就得把射伤徐辉祖的事推得一干二净。他思索片刻,让李谦准备几个人,把嘴和眼都堵上,别让他们喊出声来,然后送到端礼门藏兵洞里等着,让徐妙锦也去看,看来不杀几个人不行了。也好,这恰好又是表白他朱棣无意与朝廷作对的机会。 李谦吓得一抖说:“殿下,你是想拿几个射箭的兄弟开刀问斩?” 当然不,朱棣很清楚:“若杀了他们,以后谁还肯为我去卖命?” 李谦说:“是呀,我也对不起人啊,不成了我害他们了吗?” 朱棣说:“死人脑袋。你听清了吗?我方才说的是叫你‘准备几个人’,若是想杀他们几个,还用准备吗?” 李谦高兴了,知道朱棣是要找几个替罪羊,但旋即又为难起来,别的都好找,这替死鬼上哪找去呀? 朱棣提醒李谦,这几天不是抓回来十多个逃兵吗?他们倒是该杀的。李谦茅塞顿开地笑了:“谢殿下指点,这真是两全其美呀。那我去准备人了。”李谦刚要走,张玉来了,朱棣问:“那个美人跟你怎么样啊?”张玉心想,真难为他了,这种时候,朱棣居然还有这个闲心。他说:“顾不上她了,打完仗再说。女人也够难缠的了。” 朱棣不禁笑了:“怎么,玫瑰花扎手?” 张玉回避了这个话题,他觉得大事不妙,方才他派人想从暗道出去接应外援,坟地的出口有朝廷重兵把手,里外不通了。 这可没想到。朱棣吃了一惊,但他不能在部属面前表现惊慌失措,马上泰然道:“也好,这是好事,这才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张玉毕竟不是朱棣,陷入绝境,反倒说是好事,这是他难以理解的。但朱棣随即叮嘱他,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这就又证明朱棣内心也并不轻松了。张玉说:“我明白。” 朱棣又叫来郑和说:“有一件事情,你马上去办。”他交给李谦一个纸单子,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名。朱棣说:“按名单把人叫齐,到端礼门下集合。张玉,你给我准备二百兵士,还有够绑一百多人的绳索。”几个人都感到莫名其妙。 李谦问:“人家要问我干什么,我怎么回答?” 张玉说:“预备这么多绳子?绑谁呀?” 朱棣说:“不要问,到时候就明白了。” ? 朱棣激起了大家的斗志 端礼门城楼下,包括道衍、袁珙在内的燕王府属官百余人,按品级站在端礼门藏兵洞前,柳如烟、葛诚也在队列中。后面张玉统帅的军队持械环立,每人肩上背一捆绳子。官员们都在交头接耳,不知怎么回事,也不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事。只有道衍睁着半睡不醒的眼睛,毫无惊慌地表示,他谁也不看。 袁珙小声问道衍,燕王要干什么? 道衍提示他,没看见每人背一条绳子吗? 袁珙猜测说:“他要用计了?”但这计策与绳索有何关系?道衍笑而不答。朱棣过来了,是与张信并肩而来,张信脸上挂着平和的笑容。 到了属官面前,朱棣举着手中的纸单说:“现在我和诸公已是退无可退了,你们看,这是张昺用箭射上来的公文,是皇上一纸密诏的抄本。奸臣当道,欲置我等于死地而后快。我朱棣对不起大家,我一人有罪一人当,因我一人而连累各位,心实不安,我已向张昺他们说明,不关大家的事,如果放了属官们一条生路,我愿意自绑请罪,到南京钟山去,一头撞死在太祖皇帝的孝陵碑上。可他们仍不放过尔等。” 张玉喊:“我们愿与燕王同生死。” 附和声此起彼伏,群情愤慨。朱高煦说:“这是逼我们反啊!” 尽管朱棣是一副无可奈何和委屈的神情,但还是斥责了儿子:“不得胡说!我不怪皇上,只是奸臣当道,乌云蔽日,只能逆来顺受了。” 朱高炽这时说:“我们不能拨开乌云见天日吗?” 朱棣叹口气说:“谈何容易,我们无处说理呀。这张名册上,各位无一漏网,连刚到府里的柳如烟都不能幸免。因为我一人,你们有何罪?让大家代我受过,我真是寝食难安,在密诏里,本藩已被削爵,废为庶人,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我对不住大家,今生不能报答了,愿来生再补报吧。” 说到这里,朱棣给属官们跪了下去,放声大哭,他一哭,众官也哭,一时哭声震天。张玉和朱能费了很大气力,才拉起了朱棣。 道衍冷静地看着这一切,袁珙也面无表情地枯立,也许只有他们知道朱棣的“机关”在哪里。柳如烟当然也是旁观者清,只是他得揣着明白装糊涂。朱高煦过来,对他二人深深一揖,说:“都说你们这一僧一道手眼通天,有经天纬地之才,现在该用到你们了,为什么一言不发?燕王平时恨不得把你二人当神仙供起来,你们难道是酒囊饭袋吗?” 这一说,好多人叫起来:“道衍法师,给我们指个明路吧!” “袁道长,你得想法救燕王啊!” 朱棣流着泪说:“大家不要难为他们,我想好了,只好把我和各位一条绳子绑了,开城门,到张昺麾下投案。”他目视背着绳子的士兵,说:“绳子已为各位准备好了。”他把双手一剪,说:“先从我绑起。” 这回连士兵都纷纷摔了绳子:“早知干这个,我们才不来。” “既然燕王把我们抛下不管了,我们就散了吧。” 张玉说:“不行!主上太软弱了。” 朱能也喊:“这么死,背个乱臣贼子的骂名,我心有不甘啊。” 众人一齐给朱棣跪下了,有人大喊:“燕王,我们愿跟着你赴汤蹈火,我们不愿这样屈辱地任人宰割。” 也有人喊:“反了,反了吧!”葛诚在与卢振小声说着什么。柳如烟像看热闹一样左顾右盼。朱棣的苦肉计起作用了,朱棣继续以愚忠标榜自己,激起众怒,他说:“各位都是好心,我朱棣领了,可你们这不是陷我于不义吗?天下人能理解我的苦衷吗?” 这时道衍一双眼睛全睁开了,他上前一步,打了个稽首,说起了佛经,在大乘菩萨修万行中,六渡是其中主要修习的法门,六渡原名为“六波罗蜜”,波罗蜜是梵语,译过来就是“到彼岸”之义,我们这些人,都应当乘着大行之船,由生死苦恼的此岸,渡到涅槃安乐的彼岸,这渡过的行程,是由不忍到忍,燕王就是这条六渡之舟,我们坐上这条大行之船,谁都要努力划桨,但掌舵的还是燕王,请燕王不要推辞,这是菩萨的意旨。 此言一出,群情振奋,人们虽不懂佛经,也对六度不感兴趣,可有一点他们都听明白了,道衍以菩萨的意志赋予朱棣以权力了,这叫受命于天,于是欢呼声直上云霄。葛诚在队伍中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袁珙在一边敲边鼓,把朱棣往“无奈”境界上推,他说:“这事,由不得燕王本人了,你想委曲求全,也不能把大家先推到水里。我们要为天下人伸张正义。”道衍说:“这绳子还是有用的,听我号令,我们不能任人宰割。燕王素来遵纪守法,敬奉皇上,有目共睹,我们不能容忍劳苦功高的燕王为奸臣所害。不是浮云蔽日吗?那就拨开浮云吧。” 属臣和士兵们又一次欢呼。葛诚有点担忧了,与卢振不断私语,但都在朱棣的监视之下。 ? 苦肉计 朱棣突然出现在端礼门城楼上。他只带了张玉、李谦和郑和三人。他俯在栏杆上,望一眼城外旗甲鲜明的官军,只见临时搭起的中军帐辕门前,旗帜林立。李谦说:“殿下,看他们的人,多得像出洞的蚂蚁似的。就是想打,也打不过呀。” 朱棣很自信地说:“有时候一个计策抵得过雄兵百万。” 李谦和郑和交换了欣慰的一个眼色,他们崇拜朱棣,犹如敬奉神明一样虔诚。朱棣对张玉说:“把我的信射过去。”张玉便拉开弓,把准备好的绑着书信的箭射了出去,正中辕门前的旗杆上。 张昺、谢贵、景清三人正在中军帐议事,一个佥事进来,手里拿着一支箭,说:“禀报三位大人,燕王府回信了。”说着把箭放到案上。景清解下信一看,竟是全部属官名单,他说:“朱棣就这么听话?” 真是出乎意料,张昺没想到,朱棣连射暗箭伤了魏国公的事也道了歉,还答应严惩凶手。他不但照张昺他们提的名单交人,连他们认为他必说无此人的张信也答应交出来。 谢贵说:“是吗?”张昺看过信后递给谢贵。 谢贵看完,乐了,他是一向笃信武力的。他认为这都是大兵压境压出来的。燕王也到底不敢拿鸡蛋往石头上碰啊!如果没有十几万大军控制了北平城,又包围了燕王府,他会这么老实? 张昺分析,他调兵的地下通道被我们堵上,这可能是他不敢作困兽斗的根本原因。他敢妄动,那真是拿鸡蛋往石头上碰了。 景清较为慎重,他持疑议,提醒二位还是不要轻信,朱棣足智多谋,他会不会在耍手腕? 谢贵不以为然,耍手腕能耍到哪去?他不交人,我们就冲进去嘛。他应当知道,我们奉上谕,是不会手软的,更不会同他讨价还价。 张昺也说:“好吧,他不是让我们到城楼下面谈吗?我们就去。他想骗也骗不过去,不按名单交人,让我们点验,我们会答应吗?” 景清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三人便起立,佥事便领命向门外喊:“给三位大人备马!” 当张昺、谢贵、景清三人被弓弩手、藤牌手簇拥着来到端礼门城楼下时,仰头望去,城上有三个被五花大绑的人,口中塞着棉花。每人背后立着一个扛鬼头刀的人。张昺向上喊道:“燕王别来无恙?” 朱棣就站在前面,他向下面拱拱手说:“三位大人辛苦。” 张昺说:“燕王不必客气。”又说他们是奉皇上圣旨行事,不敢有丝毫马虎,请燕王海谅。朱棣更有自知之明,既已接到皇上诏书,他说自己就不再是藩王,不过是庶人一个了,回头他会把印信、册宝一并缴还。景清夸赞了朱棣,称他这是为人臣的明智之举,我们也是奉皇命行事。看见你病愈,这样健朗,这是好事。 朱棣说,病了一场,想不到已是物是人非。请各位大人转奏朝廷,朱棣从无异心,即使受奸人陷害,也一定逆来顺受。决不使各位为难。停了一下,他又说他对部下督束不严,致使歹徒放暗箭伤了魏国公,魏国公是他舅兄,于公于私,他岂能与他过不去?为表他朱棣的愧悔诚意,已将这三个歹徒捉拿到案,现在绑在这里的就是。 那几个被指为“歹徒”的人挣扎着,口中呜呜乱叫,却发不出声来。随后朱棣对几个背鬼头刀的刽子手下令,当着三位大人的面行刑。 三个刽子手都喝了一口酒,把酒喷在刀刃上,每人扯住三个“歹徒”的头发,向后一拉,鬼头刀从右向左一抹,只见鲜血蹿上了城楼的屋檐绘饰。随后三颗人头从城楼上抛下来,滚到了护城河草坡上,人头的嘴一张一合,还痛苦地啃啮着草坡上的青草。 景清和张昺、谢贵交换了一个眼色。 张昺沉吟道:“杀歹徒,这是你的诚意。我想知道,你什么时候交燕王府犯官?”朱棣说:“随时。请大人进城点验,然后带走。但请网开一面,放府内无辜者出府去求生吧,朱棣不忍心看着这些人无谓地受牵连。” 张昺请朱棣放心,只要是名单以外的,都可放他们去自寻生路,绝不为难。朱棣说了声“好”。燕王府属臣,按朝廷所开列名册,共一百零三人,加上道衍、袁珙,还有张信,共一百零六人,已全部拘捕在案。张昺三人不由得很是惊异,朱棣真会这样听话吗?这反倒使人怀疑了。会不会有诈?朱棣回身令李谦、郑和下城楼去,把犯官全带上来。 李谦、郑和匆匆下楼。朱棣趁此机会,又向他们三人拱手说,自己是继周王等五王被废的第六个藩王。各位带兵入府时,财物、金帛随他们籍没、查封,朱棣没半点怨言,这本是太祖高皇帝所赏赐,归于皇家,理所应当。只是太监宫女们没罪,他们个人的一点钱财、衣物,请大人们高抬贵手,放过他们,让他们出宫后不至于冻死、饿死……说到这里,朱棣已哽咽难言。 城楼下的三位大员也被深深打动,想不到他是个这样有情有义的人。景清说:“请殿下放心,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我们不会把两只眼睛全睁开的。”朱棣又在城楼上拱手说:“谢谢,那就拜托了。” 这时从城楼台阶下冒出一片人头,正是燕王府属官,道衍、袁珙为首,每个人都是五花大绑,由士兵看押着,依次分成几排,站到了城楼上。最后一个被押上来的是张信。 张昺感慨地对谢贵、景清说:“我真没想到,他这样识大体。早知如此,我们几个拿着密诏进燕王府,当他面宣读不就万事大吉了?何必兴师动众,弄得北平城沸沸扬扬,皇上知道了也得怪我们无能。” 谢贵并不后悔,话又说回来,不大兵压境,不炫耀武力,他也不会这么乖。景清也颇为感叹,朱棣也算识时务呀。 这时朱棣又对属下下令:“请出藩王印信和册宝。” 李谦、郑和便用金盘托出印信册宝来。朱棣随后说:“把我也绑起来,然后开城门,放吊桥,请三位大人进来点验罪官。” 景清看到,李谦真的拿绳子来捆朱棣了,一边捆一边掉泪。 张昺于心不忍,在城下叫道:“这大可不必了。你如此重责自己,难能可贵,我等奉上谕,只削你的王爵,没有捉拿归案的旨意。” 李谦便又替他松绑。 朱棣又重复命令:开城门,放吊桥,请各位钦差大人进城。 沉重的嵌铜钉的巨大城门缓缓开启,吊桥也放下来。 景清又一次提出了疑问说,我们就这么进去?会不会有诈? 张昺无论如何看不出像有诈的迹象。 谢贵仰头大声说:“为慎重起见,我们要带一百名护卫进去。” 朱棣说:“听便。”谢贵也放心了,他说:“那咱们进去吧?” 景清沉吟了一下,虽然并未释怀,见他二人都这样有把握,如自己再固执己见,他们会说他胆小而看不起他,景清只好点点头。 [1]在古代称“女儿墙”,指房屋外墙高出屋面的矮墙。 第五章 一口气打下北京城 朱棣用一个西瓜扭转局面 端礼门前奇特的入城仪式开始了,在朝廷大员们的眼里,这是朱棣丢尽脸面的时刻,他的部下尤其感到脸上无光。 吊桥已放好,城门洞开。朱棣带着几个太监、随从,可怜巴巴地站在城门口迎候张昺他们入城。朱棣从来没这样谦恭过。 入城前,张昺吩咐跟过来的北平都指挥使彭二说:“彭指挥使,你留在城外暂时节制三军,等我们消息,不可轻举妄动。” 彭二答应一声,退下,看着他们进城。前面是卤簿仪仗开路,接着是手执五色旗帜的前导,然后才是并马而行的张昺、谢贵和景清。他们身后是百人骑兵卫队,刀枪耀目,威风凛凛。 走过吊桥,进入城门时,他们看见那百余名被绑的燕玉府属官们分别跪在路两侧,都垂着头,一个个如丧家之犬。 神采飘逸的张昺很得意地对景清说:“如何?景大人还担心有诈呢。”他说朱棣还算是聪明人,好汉不吃眼前亏,先度过了这一关,哄得圣上高兴,赐还爵位,也不是没有可能的。谢贵马上随声附和,是啊,他若胆敢抗旨,动刀兵,那他可就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景清说:“没有诈,不是更好吗?” 当他们走到朱棣跟前时,朱棣双膝跪倒,双手托着盛在金盘里的玉玺和册封藩王的册宝,说:“朱棣奉旨缴还印信、册宝。” 张昺三人下马,张昺郑重接过,回手交给一个佥事抱着,景清伸手拉起朱棣。景清见那些被捆绑的属官们被太阳烤得大汗淋漓,衣衫尽透,有些于心不忍,就用鞭子指着他们说:“天这么热,不要叫他们这么跪着了。点验完毕就可松了绑,令他们暂在一处待命。” 朱棣这才对李谦说:“把他们带到东大殿院庭里,等待钦差按名册点验。”李谦巴不得这一声,忙对属官们说:“都起来吧,往东大殿走。”道衍和袁珙爬起来,二人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神,道衍大松了一口气,张昺他们中计了,看起来不可能的事,竟如此简单,这主意,只有燕王这样的人敢想。袁珙仰天叹息,这岂不是天意吗? 天意也好,人力也罢,朱棣以临危不惧和敢于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气概已稳操胜券了。而张昺、谢贵还自以为得计呢。 朱棣在豪华宽敞的东大殿里摆上了宴席。府里的乐师们吹奏着具有北方豪迈雄浑气势的乐曲,曲调虽佳,乐师们都发虚,心不在焉。舞女们在殿里跳着粗犷祥和的北方风情舞蹈,但舞女们眼波里都是惊恐神色,边跳边不时地左顾右盼。 朱棣出场了,他谦恭有礼地陪着张昺、谢贵和景清三人走入大殿。 一见这载歌载舞的场面,张昺立刻停步说:“公务在身,这怕不方便吧?”朱棣说:“这已不是王府之宴,只是吃几块西瓜解渴而已,朱棣已是一介平民,各位大人还会以为我贿赂你们不成?” 张昺向席上一望,果真只有切开和没切开的西瓜,朱棣说这是有名的蜜汁瓜,皮薄子少,多汁而味道甘美。 朱棣说:“他们在外面点验,我们吃几块西瓜解暑,点验完毕,大人们便可押他们出府了。” 张昺征询地看了谢贵和景清一眼。谢贵先表态,吃几块西瓜,算不了什么,没听说吃西瓜算受贿的。 景清提示地说:“乐舞撤下去吧,气氛不和谐。” 张昺便对朱棣说:“对,把舞乐停了。” 朱棣便摆摆手,乐师和舞女们巴不得,立刻四散而去。 张昺三人上座,朱棣打横陪着。宫女过来切西瓜,用精致盘子托着分送各人面前。 朱棣说:“请吧。北地西瓜特别甜,这里不像江南雨水那么多,天气干旱,在沙土地长成的瓜果才甜,请各位大人品尝。”说完,他自己先连盘子带西瓜的托起一块。 张昺三人也托起一块西瓜,他们才咬了一口,张昺刚说了一句:“果然很甜。”只见朱棣突然一脸杀气地起立,连盘子带西瓜狠命地摔到了大殿台阶下,砰的一声巨响,这是动手的信号。 张昺三人马上反应过来,情知有变,都扔了西瓜,纷纷欲拔宝剑。 但是已经迟了。一阵震天撼地的呐喊声过后,从壁衣后冲出百余个持刀壮汉,人人持斧钺、刀枪,一拥而上,把尚未来得及拔剑出鞘的张昺、谢贵和景清三人死死地按住。 朱棣也握剑在手,冷笑着厉声说:“你们这群狗官,你们也太看轻我朱棣了!”到底上了当,张昺好不后悔,悔不听景清之言,乃有今日之羞。他看了景清一眼,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 优待其中一个,这叫离间 东大殿院庭里,在佥事的带领下,张昺的人正在点验应该逮捕的燕王府属官。 佥事指着披着袈裟的道衍说:“你就是鼓动燕王造反的那个和尚吧?”这时,站在台阶上的徐王妃已经听到了殿里的动静,也按事先的约定,把捧着的西瓜摔碎在地上。 如山崩地裂般一声喊,从四面冲出无数甲士,被点验的属官们也趁势扭住官军厮打,葛诚见势不妙,向后面溜去,张玉示意纪纲跟着他。燕王府甲士不容分说,向着张昺的人挥刀砍杀,佥事大惊,领着士兵仓促应战,一是无备,二是人少,很快处于劣势,纷纷倒地,霎时大殿前到处是殷红的血。柳如烟见势不妙,趁乱快步溜之大吉。 东大殿上,朱棣并没有马上诛杀张昺三人。他仗剑厉声说:“你们和当朝的奸臣一样,串通一气,逼人太甚。如今平民百姓,兄弟宗族之间还知道互相体恤,我身为天子叔叔,堂堂藩王,生命却朝夕不保,朝廷这样对待我,天下还有公理可言、有天理可循吗?” 张昺冷静地注目朱棣说:“你纵有千条理由也无用,从前的姑且不论,你今日此举可就是谋反了。” 朱棣说:“我告诉你们,我哪里有什么病,只是迫于奸臣迫害,不得不如此。”景清半闭着眼长叹一声。 这时,那些曾经被绑的燕王府属官们陆续涌入大殿。葛诚、卢振也不得不混杂在里面,但他们身后有纪纲跟着。柳如烟也没溜成,被拉了回来,他有些六神无主的样子,看了一眼被执的张昺三人,赶紧移开目光。张玉、朱能手执利刃上殿来,请示朱棣:“殿下,还等什么,杀了朝廷这些狗官吧。” 朱棣说先等等。他说,没家亲引不来外鬼,先把卖主求荣的败类推上来。纪纲便带人按住葛诚、卢振等人,推到殿前来。 葛诚叫道:“我何罪之有!” 朱棣指着葛诚说:“你还嘴硬!你也有今天!我朱棣对你不薄,你竟敢吃里爬外,屡屡诬告我,致使我今天落得这样的下场,你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你忘了天网恢恢!杀你都不足以平我心头之恨。” 朱棣从张玉手中夺过腰刀,手起刀落,亲手将葛诚砍了。朱棣丢掉带血的腰刀,对朱能、张玉下令,把张昺、谢贵,还有可恶的家贼卢振,推出去砍了。谢贵大骂:“你敢擅杀大臣,你终归会得报应的。” 朱棣哈哈大笑:“我朱棣不信神道,也不怕报应。” 景清说:“你可以不信,但你逃不掉天理的惩罚。” 正当手下人推着张昺三人往外走时,朱棣又说:“且慢,马上在东大殿外誓师,用他们的人头祭旗。”众属臣欢腾。 朱棣见景清也被两人按着往外推,就令手下人把景大人放开,说他不是奸臣,不应在杀之列。 众属臣们都很惊讶。张昺、谢贵也讶然地回眸看景清。朱棣对景清说:“让景大人受惊了,你对我是有恩的,我岂能不报。”并告诉李谦先把景大人送去休息,回头再摆酒为景大人压惊。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景清更是又惊又怒,张口结舌。他觉得这种“另眼相看”的优待是耻辱,也等于把他推到了不仁不义的泥淖中。 没等景清作出反应,张昺已大怒,他指着景清的鼻子大骂:“景清,我一向把你当成正人君子看,想不到你人前是人,人后是鬼!” 谢贵也骂:“我瞎了眼。景清,我下地狱化作厉鬼,也要找你报仇,把你撕成八瓣!” 景清说:“你们别信他的,这是朱棣的离间之计。”此时任何解释都是苍白无力的了。张昺说:“我还会相信你的鬼话吗?怎么离间?我和谢将军要下地狱了,你却去当他的座上客,见你的鬼吧!” 景清无可辩,欲哭无泪。 ? 小事情上做大文章 在城里发生血腥变故时,端礼门的大门早已关紧,吊桥高高地吊起,城上骤然间增加了很多兵士守城,备好了滚木礌石。 外面的官军一无所知,仍有秩序地包围着燕王府待命。 时间一久,中军帐里的彭二有些焦灼,他问部下一个千户:“燕王府里还没有什么消息吗?” 千户答:“没有。”他听说燕王大摆宴席招待张昺他们呢。彭二不大相信。彭二说:“你去交涉,这么久了,点验手续也该办得差不多了呀。”千户答应一声:“卑职这就去。” 燕王府东大殿外正筹备誓师。燕王的大旗高挂,随风哗哗舞动。张昺、谢贵被剥去官袍,绑在旗杆上。旗下设一供桌,点着香烛。王府属官和卫士组成一个个方队齐集院庭,朱棣的三个儿子,还有朱能、张玉等将领,站在队伍前列。而道衍和袁珙比较特殊,站在队前左侧。 号角呜咽地吹起,朱棣在护卫的簇拥下从东大殿走出来。他一副不怒而威的表情,面众而立。有人喊:“杀奸祭旗!” 炮声中,张昺、谢贵二人被砍倒。两颗血淋淋的人头置于旗下祭桌上,很多人吓得不敢看。又是一阵号角和低鸣的长号声过后,朱棣登台高声宣读誓词,其状悲愤无比、激昂慷慨,这誓词同样出自世子之手: 我乃太祖高皇帝,孝慈高皇后嫡子,国家至亲。受封以来,唯知循法守份,今幼主嗣位,信任奸臣,横起大祸,屠戮我家。我父皇母后创业艰难,封建诸子,藩屏天下,传绪无穷。一旦残灭,皇天后土,实所共鉴。《祖训》云,“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必训兵讨之,以清君侧之恶”。今祸迫予躬,实欲求死,不得已者,义与奸邪不共戴天,必奉天行讨,以安社稷,天地神明,照鉴我心。 早有准备的臣僚队伍中,随即荡起一阵口号声: “奉天行讨!”“必清君侧!”“誓与奸邪不共戴天!” 一阵号角长号声过后,朱棣宣告:“我们现在誓师后即起靖难之师,不把祸国殃民的奸臣扫除干净,誓不罢休。”院庭里一片欢腾。 朱棣随即又宣布:即授张玉、朱能和丘福三人为指挥佥事,操兵柄。张玉、朱能出列:“末将得令,愿为靖难舍生忘死。” 朱棣接着宣布:授袁珙为燕王府纪善,随侍帷幄。道衍法师本方外之人,不以世俗为难他,请他留在世子身边辅佐守城。道衍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倒是袁珙拱手说了声“谢殿下”。 朱棣又语出惊人地宣称:授张信、景清为布政司参议。这一宣布,众皆哗然,都回头回脑地去找景清,景清却不在。 人群中不显山不露水的柳如烟暗暗为景清叫苦,朱棣留了他一命,却夺走了他的名节。谁也不曾料想,这时天色骤然间暗下来,刮起了黄风,乌云山一样从东大殿后面翻涌上来,咫尺之间几乎看不清人的面孔。人们正惊疑时,顷刻,急风暴雨不期而至,雨如倾盆,风如天翻,人们抱头奔逃,纷纷躲到廊柱后。 只有两人不动,立于风雨中。一是朱棣,二是道衍。 又一阵更猛烈的大风席卷而来,天地间一阵令人心悸的破碎声响起,人们看见,东大殿上的绿瓦被狂风掀起来,接二连三坠地,摔得粉碎,人们大惊。交头接耳,都感受到了凶兆的压力和恐惧。 连朱高煦都说:“这是凶兆啊!” 他旁边的袁珙为安众心,特地大声说:“未必。”但他这善卜吉凶的相士一时也反应不过来,太突兀了,他比别人更相信这是不祥之兆,只是不能说出口就是了。朱棣脸色铁青,叫袁珙:“袁道长,你过来。”袁珙只得冒雨站到朱棣面前。朱棣恼怒地训斥说:“你昨天不是占卜过吗,你说今天是黄道吉日呀,这怎么说?” 袁珙已经想好应对之策了,他知道此时朱棣需要什么。便劝殿下勿忧,挟风带雨,本是吉兆,龙从风雨呀。这一说,朱棣脸色好多了。 道衍认为这还不够,不足以稳定人心,便在一旁小声提示袁珙,燕王殿下担心会影响军心士气,何不在碎瓦上做文章? 袁珙受了启发,便拾起一片碎瓦,举在空中大声说:“殿下勿忧,各位也不必惊慌。我袁某人说这是大吉大利之兆,一定不错的。这是上天在示意,飞龙在天,殿上飘落的屋瓦是什么颜色?绿色,这预示着殿下将要去绿瓦换黄瓦了!” 朱棣大喜过望,这暗示太妙了、太及时了。黄色为皇家专利,黄瓦历来也是皇帝宫殿专有,绿瓦换黄瓦,不意味着朱棣将要登大位做皇帝了吗?他感激地看着身边的一僧一道。 朱高煦带头欢呼。说来也怪,少顷,风停雨住,又是艳阳高照,人们更相信袁珙的预言了,欢呼声浪此起彼伏。 朱棣马上宣布:“我们就借天意,起奉天靖难之师了,我们已无退路。我们必须诛杀齐泰、黄子澄之流的奸佞,现在我们是背水一战,我虽寡,是代天行讨的正义之师,城外之兵虽众,张昺、谢贵被杀后,必然群龙无首,各位可勇往直前,先杀退围府之敌,配合从城外杀来的丘福援军,内外夹击,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破北平九门。” 张玉、朱能等高喊:“得令。” 燕军的攻击行动随即开始。随着时间的推移,彭二更加着急了,心里越来越没底。在暴风雨平息后,他召来另一位佥事余瑱,一起商议对策,他告诉余瑱,从燕王府传出的几次口信都一致,说燕王正设宴款待朝廷大臣,犯官已全拘押在一处了。 余瑱也很不放心,就是吃酒宴,现在也该回来了,他担心,会不会出什么事呀?彭二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该不会吧?” 忽然城门处三声炮响,旗杆上挂出两颗人头来。 官军士兵都向前拥着看。连彭二和余瑱也受了惊动,也从辕门跑出来,跑到护城河畔观看究竟。 有人惊呼:“哎呀,那不是张大人、谢大人的人头吗?” 彭二和余瑱定睛一看,也大为惊怒,彭二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变得冰冷,他吼了起来:“朱棣胆敢抗旨杀降旨钦差,这不是反了吗?” 余瑱说:“快撤,准备攻城。” 他们的马还没等动,忽然城上弓弩齐发,有些是火箭,打在军营里,立即起火。围观的官军士兵随后四散奔逃。 随即城门大开,吊桥放下,张玉和朱能率马步兵呐喊着冲出城,杀声震天,其势锐不可当。官军尽管围城,却毫无作战准备,一见燕军排山倒海地冲出来,立刻四散奔逃。 彭二急忙约束军队:“不准退,快,堵住他们。”但根本阻止不了不战而溃的局面。余瑱主张马上派人去禀报魏国公,这里没人指挥,不是群龙无首吗? 官军已处于混乱之中,加上张玉等人狂呼“城外大军已包围了北平,你们投降吧”更乱了军心,退兵如退潮,无论当官的怎样吆喝也制止不住溃兵。彭二无奈,只得派一个千户去报告徐辉祖,他勉强约束本部人马与城里军队展开拉锯战,但显然出师不利,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 一家人帮一家人 一场将延续四年之久的动乱,就这样在燕王府城下拉开了序幕。这天是建文元年七月六日。风暴的中心却是安静的,徐妙锦竟一无所知。 雨后,徐妙锦带着丫环经过西大殿配殿时,见很多小太监和宫女在配殿窗下,趴着窗户向里张望着,嘁嘁喳喳地议论,有的说:“长得真美,赶上妙锦姑娘了。”也有人说:“比她还好看。”“听说能飞檐走壁,像土行孙一样会奇门遁甲。”“胡扯,若会土遁,不早跑了,还在这待着啊!” 众人一见徐妙锦过来,全都散开了。徐妙锦觉得奇怪,就叫过一个扛扫帚的小太监,问他们探头探脑地看什么呢? 小太监告诉她,张玉将军捉来一个女侠客,都说长得比天仙还美,大家都想来见识见识,开开眼界。 徐妙锦心里陡然一惊,女侠?难道光顾过她寝宫的女侠们落网了?是哪一个?丫环怂恿说:“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于是徐妙锦向配殿走去。徐妙锦让看守大门的太监打开了门锁,走进了配殿,这是一明两暗的屋子,中间为陈列古董的地方,多宝格上摆放着很多瓷器、古玩。里面房间,有清一色的花梨木雕刻家具。 徐妙锦进来时,铁凤正坐在椅子上,她的双手被绑着。一听见脚步声,她倏然间从椅子上弹起来,凌空一跃,飞起丈余高,同时使出空中鸳鸯脚,把走在前面的丫环蹬倒在地,摔得啊啊叫。 徐妙锦说了一句:“好身手,被绑着还这么厉害。”忙闪到门后。听到是女人说话,正准备再次攻击的铁凤才收住步,冷冷地望着徐妙锦,铁凤认出了她,便说:“原来是你?我以为又是他来折磨我呢。” 听铁凤这一说,徐妙锦马上问:“是朱高煦吗?” 铁凤说:“一个姓张的,我就是被他捉到的。” 徐妙锦说:“哦,是张玉。”那被踢的丫环哼哼着,自己揉着膀子。铁凤对丫环说:“可惜我手捆着,若不我帮你揉揉膀子,别淤了血气。”徐妙锦便走到她身后,说:“来,我替你松绑。” 铁凤说:“你不怕我跑了吗?” 徐妙锦说:“你实在要跑也随你便啊。不过现在不方便,外面官军围得水泄不通,里面到处是兵,城墙底下全是人。” 铁凤过来给丫环揉着肩上的穴位,丫环疼得大叫,铁凤说:“挺住,过一会就好了。”果然,揉了几下,丫环渐渐不叫了,等铁凤松开手时,她甩了甩胳膊说:“真神啊,不怎么疼了。” 徐妙锦说:“你方才说张玉折磨你,是怎么回事?这人没这么大胆子呀。” “有人借给他胆子了呀。”铁凤告诉徐妙锦说,燕王把她当战利品赏给张玉当媳妇了。徐妙锦笑了起来,好事呀,她说张玉这人挺正直的,也挺憨厚,又是燕王心腹,这样的人还不称心? 铁凤冷冷地说:“那还是你嫁他吧。” 徐妙锦并不生气,反倒哈哈地笑了起来。她又问:“你说他折磨你,怎么个折磨法?” 铁凤说:“不答应他,他就用绳子捆我,这还不是折磨吗?” 徐妙锦说这不能算,这有个缘故,若不捆住她,以铁凤的武功,不是早就逃跑了吗?铁凤觉得妙锦姑娘是个好心人,就产生了幻想,要求她看在她大哥派自己来的份上,让她救自己出去。 徐妙锦说:“你先告诉我,你是谁?” 铁凤说:“我姓铁。家住山东济南。这和你救不救我有关系吗?” 济南人,又姓铁?铁姓极少,徐妙锦知道山东有一位参政姓铁,不知是不是她本家? 铁凤说:“山东参政铁铉吗?当然是本家,那是家父。” 徐妙锦不觉肃然起敬起来:“失敬、失敬,姑娘原来是铁大人的千金。这回你有救了。”铁凤不明白,张玉难道怕她父亲吗? 徐妙锦说,他倒不怕,你父亲学问再好、官声再好,也管不着他张玉。张玉虽不一定把你父亲当回事,有一个人却把他当成大材,恨不能为我所用。铁凤问:“这人是谁呀?” 徐妙锦说:“他就是燕王啊,去年我随燕王回南京奔丧途中,你父亲去看望燕王,燕王居然拿出镇藩之宝,一颗大东珠,给了你父亲。” 铁凤说:“有这回事,但我父亲还给他了。” “是,”徐妙锦说,“燕王有一样好处,礼贤下士,喜欢广揽天下英才,所以一旦知道了你是铁铉之女,你就等于有了护身符,绝不会被害。我保你无事。” 铁凤说:“求姐姐快去对燕王说吧,我一辈子感谢你的恩德。” 徐妙锦说,现在燕王可顾不上。朝廷下旨,要按名册将燕王府属官一百多人一条绳绑了送往南京治罪,燕王的爵也削了,他现在哪有心思办这事。铁凤又泄气了,那远水也不解近渴呀。张玉又来纠缠怎么办? 徐妙锦说:“他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况且,他得上阵,更顾不上了。这样吧,你先到我那去,我缺一个贴身的丫环,委屈你几天,当人面可说是丫环,没人了,就是姐妹,然后再相机救你出去,这样好不好?” 铁凤问:“你敢做主吗?你不说燕王现在顾不上吗?” 徐妙锦说:“我去找我姐姐,她不明真相,我要一个丫环,她不会违拗我的,即使张玉知道了,他也不敢把我怎么着。” 铁凤说:“行,一言为定,我就给小姐当丫环。” 徐妙锦说:“那就对不起了,打帘子吧,前面带路。”两个人都笑了起来,徐妙锦爽快、热情的性子博得了铁凤的好感和信任。 ? 公开造反 与北平起兵相配合,朱棣的心腹爱将丘福已尽起居庸关军马,浩浩荡荡地杀到北平城下,开始夹击官军,官军一时上下不相统属,纷纷后退,死伤惨重。燕王军队乘胜追击。 此时徐辉祖还安坐国公府,等着废燕王、抓捕到案的好消息呢。 徐辉祖吊着胳膊正在家里养伤,因为中的是毒箭,毒性发作,肿得很高,疼痛难忍。他忽见方行子带着张昺手下的一个千户急匆匆地进来,方行子说:“国公爷,坏事了,张大人、谢大人进燕王府点验应捕属官,结果中计被杀,景大人下落不明,燕王反了。” 徐辉祖惊得站起来,问:“消息确实吗?” 这还有假?方行子和千户都亲眼看见,他们把张大人、谢大人的人头挂到了端礼门的旗杆上。 徐辉祖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拍案骂道:“朱棣这个败类,这不是谋反吗?”千户说,城内之兵已经杀出来,居庸关方面燕王之援兵也来夹击了,官军兵败如山倒。徐辉祖恨自己有伤在身,不能上阵,也恨彭二和余瑱,都是吃屎的货吗?手握重兵,几十倍于敌,怎么会顶不住? 事已至此,骂也无用了。方行子建议国公爷,可严令九门守军严守城防,将叛军扑灭于北平城内,倘若窜出城去,可就不好收拾了。 徐辉祖要家人拿盔甲来,他要亲自出马,斩朱棣首级。 方行子劝阻道:“国公爷能上马征战吗?你中的是毒箭,肿的那么厉害,郎中不是说了吗,没有三个月不能康复。” 千户也劝:“国公爷放宽心,我去传令,让各将严守九门。” 徐辉祖只好作罢,连连叹气,说张昺、谢贵是一对庸才,误国也误了自家性命!他很纳闷,这景清是办事有板有眼的人啊,怎么也能上朱棣的当?怎么可轻信入府去点验罪官呢! 方行子说,现在说这些徒生烦恼,已无法挽回。朱棣经营北平快二十年了,有根基,官军中又有很多人本是他的旧部,万一哗变,更不可收拾了。这也正是徐辉祖所担心的。他想了想,对方行子说:“你各处去走一遍,代表我行使权力。” 方行子说:“这怎么行?我可没有一官半职呀。” 徐辉祖把自己的剑从墙上摘下来,递给方行子说:“这是真正的尚方宝剑,是当今皇上所赐,你有了它,谁敢不服从号令?” 方行子说:“那我只好勉为其难了。” 徐辉祖要她马上调驻守通州的都指挥使马宣率师增援北平,再派人赶往开平,宋忠那里有三万大军,也可星夜南下来平叛。 方行子说:“是不是要马上派人回南京,向朝廷报信?” 徐辉祖说:“这个自然,我马上草拟奏折。”徐辉祖虽然生气,却并不悲观,就凭朱棣那点看家兵,能成什么气候! 但形势远比徐辉祖估计的要严峻。 此时朱高煦、张玉、朱能、谭渊等人各率几百人已杀败围困燕王府大军,转而攻击北平各城门,到处都在厮杀,燕王的军队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许多官军本来就是燕王旧部,趁乱归附的人越来越多,一转眼已经是几万人了。朱高煦领兵在攻打西直门。张玉在猛攻玄武门。朱能带兵攻打德胜门。丘福进城后立即围攻安定门。 ? 控制北平 战局急转直下,比朱棣想象的还要顺利。尽管都指挥彭二召集溃兵死战,也不能挽回败局,官军越打越少。 朱棣和道衍带亲兵数百人出现在北平街头督战,更助长了士气。他带了早已准备好的银子,现场发放奖励将士,这亘古没有过的一举大得人心,燕军士兵个个踊跃向前。 张玉来向燕王殿下禀报,朝阳门刚刚拿下,北平九门除右安门、西直门等三个城门未破外,已大部攻下,这意味着燕王已基本控制了北平城。朱棣欣慰地出了一口长气,皇天不负苦心人,总算是旗开得胜啊。 朱棣决定派一小股部队从朝阳门出城,向通州进兵,不求占领,作疑兵佯动,使通州官军不敢轻举妄动。 张玉对此持有疑义,他认为,通州可是北平门户啊。江南从大运河漕运的船只,还有从天津海上过来的船只,都要在通州停泊,这里又是军事咽喉重地,当年徐达北伐灭元,就是先控制了通州,才逼迫元顺帝北逃塞北的。当务之急,正应当以劲旅去抢占通州才对,小股部队岂能胜任。 朱棣说:“我岂不知这个道理?但你别忘了,通州是谁把守着。” 张玉不禁恍然大悟,对呀,除了官军马宣外,是房胜协防通州,房胜本来是燕王殿下的部将,他是不得已被皇上调归马宣统制的。 朱棣胸有成竹,他乐观地估计,也许我们没到通州,房胜己带兵过来了。道衍倒以为东北方向不可不虑,蓟州自古为军事要冲呵。他怕官军从背后袭击。 朱棣早虑到了,镇抚曾凌守蓟州,这人是不好说话的,朱棣从没想过招抚,必候强攻,蓟州外接大宁,那里多骑士,不取恐为后患。而且,这是沟通与宁王联络的通道,他当即派张玉攻打蓟州,只有他亲自出马,朱棣才放心。张玉说:“遵令。” 朱棣吩咐,一旦拿下蓟州,必须马不停蹄地开赴遵化,可兼用怀柔和武战,遵化卫指挥蒋玉、密云卫指挥郑亨都与朱棣有私交,只要他们见大势已去,朱棣相信,不会与他为敌到底的。 张玉又说了一遍“遵令”。但他没有马上走,看了道衍一眼,迟疑着,显然有话要说。道衍明白自己碍眼,便骑了他的黑驴到城门口去了。朱棣问他,有什么事不好开口吗?他显然意识到了他不好张口的事一定与铁凤有关。 张玉吞吞吐吐地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 朱棣说:“你什么时候说话也能像你打仗一样痛快呢?” 张玉这才鼓起勇气说:“感谢殿下把那个女侠指婚给末将,那女侠看不起我,死活不答应……”朱棣点拨他说:“这我不好帮忙吧?你必须自己降服她,在你眼里,哪有什么女侠,一个女人而已。” 张玉说:“我没想让殿下帮我降服她。打完了仗,我想慢慢来,人心都是肉长的嘛……” 朱棣呵呵地笑了起来:“这好啊,那还有什么难办的?” 可张玉没想到,半道杀出个程咬金来,她让人家劫走了。他并没点名是谁劫走的。朱棣心里咯噔一下,想到刚捉到铁凤时,朱高煦就去过西配殿,他是个拈花惹草的惯家,莫非是他?于是朱棣说:“谁这么大胆子?不会是我家老二吧?” 张玉说:“哪会呢。高煦和我处得手足一样,他还出主意,教我怎么制服女人呢。” 朱棣的心放下来,皱起眉头说:“那谁还有这么大的胆子?” 张玉说,是王妃的妹妹,她把人领到她宫里去,当了她的丫环,张玉也不能跟她翻脸啊。 朱棣很生气地说,岂有此理,她倒会拣便宜,真是把她宠得无法无天了。他叫张玉不用放在心上,有朱棣为你张玉作主,女侠是他的,跑不了,叫他安心去打仗吧。张玉咧开嘴,孩子般地笑了。 在朱棣庆幸控制了全北平的当儿,徐辉祖一直在府里等好消息。可惜,接二连三传来的都是沮丧的消息。 一夕数惊的徐辉祖都忘记饿了,家人逼着他吃饭,他才勉强坐到餐桌旁。拿起筷子,还没吃几口,方行子和孟泉林进来了,方行子不由分说地说:“别吃了,快走,再迟就走不了啦,眼下只有右安门还没破,其余八门全都陷落了。” 徐辉祖停止了嚼咽,惊得站起来,噗一口吐了口中的饭,惊问:“怎么会这样?”他又问起彭二、余瑱、马宣在哪里。 马宣从通州赶来,北平已危,房胜叛附朱棣,他险些被生俘,只得带本部人马去保蓟州。都指挥余瑱败走居庸关,都智宋忠自开平退保怀来,企图形成对北平的威胁。徐辉祖听了,不禁长叹一声。 孟泉林一直很纳闷,燕王才有多少兵,怎么会以一当十呢?更奇怪的是,好多朝廷将领望风归降,简直是溃堤一样。 徐辉祖现在可没心情回答他的疑问了,他想的是自己该不该走?皇上把北方军务托付给了他,他这样一走了之,算怎么回事? 方行子说,国公爷不走,除了当朱棣的俘虏,又有什么办法能力挽狂澜?何况他又带着伤。不如转饬宋忠等全力抵抗,我们急切地回京奏报,请朝廷派大军进剿。徐辉祖还在犹豫,孟泉林也劝,国公爷不走,如落入燕王手中,燕王倒不至于伤害他,可堂堂魏国公、太子太傅被俘,朝廷脸上太无光了,日后他也不好做人。 这句话显然起了作用,徐辉祖同意叫家人立即备马,就从唯一尚在官军手中的右安门出去。 方行子嘘了口气,说:“你伤这么重,还能骑马吗?我去备轿。” ? 朱棣凶猛,要亲自攻破右安门 朱棣用人,向来是以恩加之,张玉带兵出征后,朱棣必须让他一心无挂。两天后,朱棣从右安门战场回来,他已得到张玉马到成功的消息,一高兴,他只带李谦一个人,纵马急驰,向徐妙锦寝宫跑来,他一身戎装,连头盔都没有取下。 到了宫门口下马,穿过竹林,见一女子在花圃浇花。朱棣瞥了她一眼,眼里不由得放光,不由自主地停步,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美女。她正是铁凤。 铁凤见朱棣在看自己,她连招呼也不打,放下喷壶,转身就走。 “站住!”朱棣说,“你也太没规矩了吧?”虽是指责,话却说得很温和。李谦并不完全理解燕王的用意,狐假虎威地帮腔说:“见了燕王殿下,你敢不跪?” 没想到铁凤竟然顶撞说:“燕王不是被朝廷削了爵位贬为庶人了吗?那就和我一样了,我凭什么给他下跪?” 李谦上来要打她:“你大胆!”但朱棣拦住了他,朱棣已经认出铁凤了,却故意说:“你很面生啊,你是不是那个潜入府中又被捉住的女侠呀?”铁凤说:“是又怎么样?” 这时徐妙锦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铁丫头,你跟谁说话呀?” 铁凤看了一眼走出来的徐妙锦,说:“一个谋反的人。” 徐妙锦斜了朱棣一眼,也故意说:“你吃了豹子胆了?你这么说他,他可以处死你。” 铁凤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又去浇花。 徐妙锦打量着披甲戴盔的朱棣说:“哟,王爷这一身戎装,想必是刚从战场上下来吧?这么忙,跑我这来,一定是急事、大事吧。请客厅里坐吧?”朱棣往葡萄架下的藤椅上一坐说:“不进去了,外面凉爽,说几句话就走。”他又多看了铁凤几眼。 徐妙锦觉察了,对铁凤说:“你进去吧,帮我把绣样描下来。” 铁凤便进宫里去了。徐妙锦让另一个丫环给朱棣上了茶,问:“殿下一再向我保证,不反朝廷,你的血书尚在我手上,现在自食其言,你死我活怎么说?”朱棣说他现在也依然没反朝廷,王妃姐姐不是对她解释了吗?这是不得已而为之,代天行讨,起的是靖难之师,以除掉皇帝身边的佞臣为己任。他不能看着太祖高皇帝的大业被这群小人葬送了。朱棣说得冠冕堂皇。 徐妙锦说:“我不想听你说这些。我想早一点回南京。你愿意,就派人送我;不愿意呢,我就自己走,好在我的新丫头有武功。” 朱棣说:“就是方才浇花的这个吧?文文静静,含羞带笑的,我倒看不出她是个女侠。” 徐妙锦说:“你忘了‘动如脱兔、静如处子’这句话了吗?她正是这样的人。”朱棣笑道:“你口中这样恭维人,不多见呐。”停了一下,他说,闲话少提,他正是为这个女侠而来。此前,他本来答应把铁凤送给张玉当媳妇的。可徐妙锦在中间插杠子,把人劫走了,要个丫环还作难吗?干吗非她不可? “那不一样。”徐妙锦含沙射影地说,随便挑一个丫环,会武功吗?她若早有一个会武功的丫环在跟前,也不至于被人欺负到家,被围困软禁了那么多天呀。朱棣转而变得严肃了,说:“都过去了,还提它干什么?我跟你说,这个丫环你必须退给我,我是认真的。” 徐妙锦寸步不让地说:“我更是认真的,我想问一句,是退给你吗?是你相中了这个女侠吗?” 朱棣说:“不是我要,真的是成全张玉的。”接着他夸起了张玉,说他简直是一员虎将,连破北平四门,又挥师北袭遵化,简选勇士在夜鼓四更时悄悄登城,潜进去打开城门,大军攻进去,守将才发觉,已太迟了,兵不血刃,指挥蒋玉顺利归降。得了良马、粮草无数。这样的将领,朱棣能因为一个女人失信于他吗? 徐妙锦嘲弄地说:“你是把女侠当成奖品赏给张玉的了?” 朱棣并不隐晦:“你这么说也行。我当真人不说假话,这种时候,即使是我中意的女人,张玉想要,我都会给他,美女易得,良将难求啊。”这话毫不夸张,也无半点矫情,朱棣真是这样想的,他历来把女人与金帛相提并论。 徐妙锦语带讥刺地说:“很佩服你会用人,会笼络人心。不是我非要跟你过不去,我若说出这个女侠的来历,你一定会改变主意了。” “来历?”朱棣眨巴着眼睛,十分不解,她会有什么来历? 徐妙锦启发他,还记得你想送东珠给人家的那个人吗? 朱棣说:“铁铉?这女侠和铁铉有关系吗?” 徐妙锦说,当然,她叫铁凤,是铁铉的女儿。 朱棣的头嗡地一下胀大了,他一下子怔了,呆住了。 徐妙锦趁势说:“我其实哪里是缺她这么一个丫环呐,我是在知道了铁凤的身世后,替殿下积阴德,做点好事,你却不领情,反倒跑来兴师问罪。”朱棣语气缓和了下来:“她真是铁铉女儿?有何证据?” 徐妙锦告诉朱棣,那天潜入府中的三个侠客她都见过,两女一男,另一个女侠叫方行子,是铁凤的表姐,殿下也见过,就是在临淮关和她父亲方孝孺拦截他进京吊丧的那个…… 朱棣眯细了眼睛,眼前交替地出现临淮关与方行子对话的镜头,还有在黄河岸上的一场谈话。朱棣眼里是明显的怅惘之情,他自言自语地说:“好一个巾帼男儿,怎么英才全出在方孝孺和铁铉之门?” 徐妙锦明白,朱棣一直想结交方孝孺、铁铉这样的大才,想使之为己用,不然舍得出名贵的东珠吗?如今他女儿落在你燕王手中,你不但不救,反倒把她当成风尘女人一样随便赏赐给手下人去凌辱,这若传出去,殿下礼贤下士的好名声岂不要付诸东流了吗?值得吗? 朱棣顿觉赧颜、后悔,他说:“我不是不知道嘛。”他心想,别管徐妙锦嘴有多冷,话有多难听,她的提醒毕竟是太及时了,倘生米煮成熟饭,那可就铸成不可饶恕的大错了,朱棣将无法面对铁铉,也无颜面对天下读书人。 徐妙锦知道他往心里去了,就问他,不再逼铁凤嫁给张玉了吧? 冷静下来,朱棣很是犯愁,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无法收回呀。朱棣向来信守“言必信、行必果”,他既要得读书人的心,也不能失去武将之心啊。这不是令他左右为难吗? 徐妙锦为他出了个主意,先编个理由,再给张玉找一个,找一个美女,不就是一个女人嘛。这倒也行,可张玉问起铁凤来,怎样推托? 说铁凤有了婆家,朱棣认为徐妙锦这主意不能服人,退婚总可以吧?朱棣皱起眉头想了一会,突然说:“有了,就说这个女侠有麻风病,张玉一定被吓住,不敢要了。” 徐妙锦哈哈地笑起来:“亏你想得出,你这不是糟践铁凤吗?” 朱棣说:“不得已出此下策。你别说两岔去就行了。” 徐妙锦说:“我不管你怎么说,不让铁凤嫁张玉就行。”朱棣点点头,站起来要走。徐妙锦说:“别忙走啊,我要回南京的事怎么办?” 朱棣说:“我不能放你走,我还想把你大哥留下呢。” 徐妙锦很反感,干什么?当劫质吗? 朱棣说:“你看,你总是把话说得那么难听。我现在需要的是民心,人心,你明白吗?如果世人看到朱棣的妻妹都背他而去,那人们会怎么想?所以,你即使要走,也要在我兵临南京城下的时候。” 徐妙锦吃了一惊:“你真要去坐龙廷?” 朱棣马上说他从不想登大位,但是,不打到南京去,怎么捉拿齐泰、黄子澄这班奸臣归案?靖难不就半途而废了吗? 事到如今,徐妙锦不相信朱棣没有抢夺王位的野心。朱棣又信誓旦旦地说,他从无此心,此心唯天可表。他只是想除奸佞正朝纲,帮助皇上整顿吏治,别把太祖高皇帝的江山弄垮了。也许到那时,人们才知道他朱棣的良苦用心。说到这里,他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羽箭,咔一声折断,他说:“如我欺天,有如此箭。” 徐妙锦毕竟稚嫩,能说朱棣说的不是真心话吗?看得出,徐妙锦受了感动,她说,只要朱棣说的是真话,口对心,那总有大白天下之日。 正在这时,有人来报:“殿下,朱将军让我来禀报,右安门还没有突破。官军宋忠派一支劲旅来援了。” 朱棣站起来,命令点三百亲兵,他要亲自拿下右安门。 ? 冤家路窄 右安门这里还在浴血苦战,朱能率兵攻打不利,退了下去,城门暂在官军手中。但很快发生了逆转,朱棣率三百亲兵上来了,不愧是训练有素的死士,个个勇往直前,先是发礌石火炮,乘烟雾笼罩城门时,朱棣亲自拍马舞刀冲上去,呐喊声震耳欲聋。朱能就势带兵卷土重来,很快冲到城下,燕军从里面竖起了云梯攻城。登城的燕王士兵与官军肉搏,官军渐支撑不住,溃败下去。 这时,方行子、孟泉林和二十多个护卫簇拥着徐辉祖匆匆赶来。孟泉林骑的正是方行子给他的铁乌云追风宝马。此时他们尚不知右安门已落入敌手。当他们快到城门口时,突然被包围了,尽管方行子和孟泉林驰骋力战,到底杀不透重围。徐辉祖急得单手操起大刀,走出轿子,力不从心,虽然伤口在左肩,也反射到前胸和右肩,疼得他手里的刀落了地。这时号角齐鸣,朱棣带着卫队出现在徐辉祖面前。朱棣居然下马,面带笑容地说:“大哥可好?朱棣在这里有礼了。” 朱棣发现了站在徐辉祖左右的方行子和孟泉林,他一眼就认出了他们,他不在乎方行子,但孟泉林那一脸杀气让他打了个寒噤。 徐辉祖说:“谁是你大哥!你这个叛逆!太祖高皇帝尸骨未寒,你就敢兴兵作乱,你是千古罪人,你还有脸跟我说话!” 朱棣只好硬撑着说:“大哥,我起兵,还不是忍无可忍?邪恶当朝,胁迫年幼皇上变古乱常、迫害至亲,我不过是要诛奸臣正朝纲,太祖手订《祖训》里,就有这一条,当朝廷出现奸臣时,藩王可以起兵讨伐,我又不是对皇上去的,怎么是谋反呢?” 徐辉祖斥道:“巧言令色!你是断章取义,《祖训》说朝无正臣,诸王可训兵讨伐,但还有一句话,你怎么不说?要有皇上密诏才行,你有吗?我手里倒有皇上削你爵的密诏,你不要再颠倒是非了。” 方行子也说:“你如果不健忘,你该记得我们在黄河大堤上的一场谈话,我那时就看透了你,不过还希望你能爱惜你的名声,我总以为,你是一个有廉耻的人,我高看你了。” 朱棣说:“我心苍天可鉴。大哥一时不能理解,天下人误会,就等来日吧。不过,现在正是兵荒马乱之时,我怕路上有危险,因此不敢放大哥上路,请随我回府,等平安了再走不迟。” 徐辉祖大怒:“你竟敢劫持我当人质?” 朱棣笑道:“大哥这不是说远了吗?我怎敢这样?现在我派人护送大哥回府。”徐辉祖说:“休想!你赶快放我出城,不然就杀了我。” 方行子和孟泉林耳语几句,孟泉林忽然一声断喝,凌空跃起,几乎从空中飞过去,不偏不斜,落在朱棣身后,一口刀横在朱棣的脖子上。 朱棣斜了他一眼,说:“又是你?” 孟泉林说:“我不是早告诉过你吗?我迟早要取你人头,报我一家七口冤魂之仇,你今天又碰到我刀口上了。” 朱能等人持刀拥上来救朱棣,另一部分人同样把刀架到了徐辉祖的颈上,形势十分危急。 朱棣对想靠近他的部下说:“别过来。”手下人便不敢动。双方剑拔弩张地僵持着。朱棣显得很从容镇定,他对孟泉林说:“真是冤家路窄,那一次在临淮关,你是挟持了徐妙锦才得以走脱的。你今天也许没那么幸运了。你看看,我这里有千军万马,你插翅难逃。” 孟泉林说:“我杀了你,我死也值。”他要同归于尽,朱棣可是害怕了,他必须想主意。他问:“你今天是要杀我呢,还是要我开城门放你们走?”方行子怕孟泉林只为报仇坏事,就抢先大声说:“孟师傅,来日方长,别把魏国公害了呀。”她怕出现玉石俱焚的结局。 孟泉林想了想对朱棣说:“好,我还可以再放你一马,但你必须让他们马上开城门,放我们出去。” 孟泉林的话,朱棣不敢信,他要请魏国公说话。魏国公说,孟壮士是一言九鼎的人,江湖里的英雄说话算数,岂不比我发话要有用。 朱棣算是答应了孟泉林的条件,他说:“好,有话好好说,这是很容易的事,何必伤和气呢。”朱棣随即命令朱能,把城门打开,放他们出去。朱能只好下令:“开城门,都闪开!”城门在缓慢地开启,架在徐辉祖脖子上的刀也移开了。只有孟泉林的刀还架在朱棣的颈项上。 方行子将孟泉林的马牵到他一旁,然后同卫士们一起拥着徐辉祖的大轿出城门了。她不时地回头看孟泉林一眼。 孟泉林仍然不放朱棣,朱能又悄悄地躲到人群后,偷偷地拉开了弓,从背后瞄准孟泉林。孟泉林听到嗡的一声弓弦响,他本能地、机警地一低头,一支箭从他头顶飞过。孟泉林说:“放暗箭的小人,你站出来!”放暗箭危及朱棣安全,他也很生气,厉声说:“谁在放暗箭?这不是小人吗?” 孟泉林说:“如果我现在杀了你,你不会说我背信弃义吧?” 朱棣说:“那方小姐他们一个也跑不出去。你讲义气,我朱棣决不当言而无信的小人。”孟泉林说:“好吧。”他看着方行子一行已经出城很远了,他就对朱棣说:“现在我也该走了,我还得留下那句话,有朝一日我终究会杀了你报仇的。你得防着点。” 朱棣说:“那要看你的本事了。还有天意,天不绝我时,谁也不能奈何我,你信不信?”孟泉林的刀离开了朱棣的脖子,说了声“后会有期”,嗖一下飞上他的铁乌云,一眨眼间,那马已窜出十几丈远,朱能搭箭要射,朱棣按住了他的手。朱能说:“你没听他说吗?他迟早还要来找你报仇,趁早除掉,以绝后患。”朱棣说:“不可。我一定要有信誉,言必信,行必果,如果你射杀他,我们自己的人都会看不起我。” 谁也没想到,这话被孟泉林听到了,他的马突然掉头驰回来,旋风般在朱棣跟前兜了个圈子,孟泉林在马上拱手说:“你这几句话让我看得起你,不过也不会因为这个就不报仇了。” 说毕再次飞驰而去。一转眼工夫,已只剩一股烟尘了。 朱棣赞叹道:“真是高人神驹呀。” 第六章 皇帝痛骂朱棣不是好东西! 山不转水转 方行子和孟泉林一行既像落荒而走的逃难者,又像背负使命的专使,离了通州,虽已脱离了危险,这几天一直在急匆匆地赶路,天气炎热难当,田地禾苗叶子都打卷了,知了在树上拼命聒噪,蝉鸣震耳。 他们走得人困马乏,只见前面乡间道旁有个简陋的茶水棚,木棍支撑,茅草苫顶,但那坐在泥炉上吱吱叫着的铜茶壶却太吸引人了,方行子走到大轿旁对徐辉祖说:“国公爷,这儿有个茶棚,喝口茶润润嗓子吧,大家的嗓子都干得快冒烟了。” 徐辉祖说:“行啊,又赶了二十多里路了,大家也都累了。” 于是这行人马向茶水棚走来,一对农家老夫妇笑着上来揽客,老头说:“喝碗茶再赶路吧,翻过山去才有人家,上点水才有劲走路。” 孟泉林吩咐老人家上茶,有多少人上多少碗。 老头说:“好咧,上茶咧。”抓了一把茶叶末子,投到长嘴大铜壶里,提起开水壶,在铜壶里冲了开水。老妇人蹲下去拉风箱烧茶炉,老头则用粗瓷碗给大家斟茶,白杨木长桌上摆了一大溜粗瓷海碗。 方行子扶着徐辉祖走出轿子,坐到长桌前,徐辉祖确实渴了,用一只手端起碗一口气喝干。方行子喝了一口直皱眉头,她问:“老人家,你这是什么茶呀?” 老头说:“我说是碧螺春、老君眉,姑娘信吗?实说吧,茶叶末子,沏上有色,比白水强,解渴就是了,我这茶专给路边行人喝的,挑担的小贩、走方的和尚、逃荒的……有几个能喝得起好茶呀?” 徐辉祖听了,反倒夸他说得实在。他现在喝这茶,比西湖龙井都好喝。拉风箱的老婆子插了一句:“皇上渴上三天,喝我这茶,也得封个茶状元什么的。” 老头瞪了她一眼:“蠢婆子,怎么胡说呢?皇上怎么能渴三天?皇上天天喝琼浆玉液呀。”老头打量着这些人,说:“看你们这打扮、派头,这老爷子官不小吧?”方行子指着徐辉祖,笑着让他猜,看这位老爷有几品?老婆子抢着猜,看官人这面相好,天庭饱满、地阔方圆,官儿小不了,至少是七品县太爷。人们哄笑起来,方行子乐得喷了茶。 一个卫士过来给徐辉祖打扇子,徐辉祖看看天,对方行子、孟泉林说:“我又不能骑马,拖累你们,何时才能到京?我看这样吧,你们俩留下一个陪我慢慢走,一个快马加鞭,星夜回京,递奏疏,向皇上奏报北平所发生的一切。” 方行子也觉得这样最好。现在这么赶,国公爷实在受不了,连换药都不及时。如果不急着赶路,所过府县都会有照应,能少遭些罪。 孟泉林说:“行,那就分开。” 方行子问孟泉林,愿留下陪国公爷还是先回南京报信? 孟泉林说:“你是宫中侍卫,我是草民一个,还是你先走,我护着国公爷慢慢走吧。”方行子说:“也好。” 孟泉林嘱咐她,路过济南,别忘了到你姑父家去一趟。他们把铁凤陷在燕王府,现在又离她远去,心里很难过。 方行子虽也难过、自责,也觉得朱棣说的是实话,他不会伤害铁凤的。为笼络结交姑父铁铉,他肯把传世之宝给他,足见他渴望人才之切,他怎肯害他女儿,坏了自己的名声呢。孟泉林说:“说的也是。” 方行子知道师傅心情不好,一路上闷闷不乐,本来有机会杀掉仇人,为了保国公爷的命,不得不又一次放弃。她临行前劝她师傅,古人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山不转水转,报仇雪恨总还有机会的。 ? 拿女儿换军心 朱棣从外面回到府里来,听说徐王妃正带着宫女、太监在地道里搬运辎重、物资,粮食、还有武器,就直接找上来。只见她们个个汗流满面,徐王妃也扛着袋子装车。 朱棣很感动,他说:“王妃成了我的梁红玉了。” 徐王妃一笑,她说:“梁红玉可是能跨马征战的,我不过是扛扛粮食袋子而已。”朱棣摘下头盔,替徐王妃擦汗。徐王妃叫宫女端来一盏燕窝粥,说:“喝点燕窝粥吧,你又亲自上阵了?” 朱棣喝了一口说,他不身先士卒,谁肯卖命? 徐王妃说:“听说东面通州都扫清了?” 朱棣说,也有坏消息,西北方又告急了,丘福入城后,官军余瑱占了居庸关,这对燕军很不利。徐王妃多少有些奇怪,这几天,朱棣一直重点经略北方,却不忙着向南打,这不是舍本逐末吗? 朱棣有他的谋略,后院不稳,万一失利,连退路都没有了。居庸关历来被称为“百夫镇守,万夫莫窥”的险关,两侧山峰陡峭,地势险要,走出关沟南端的南口,就是一马平川,可长驱直入进逼北平,不拿下居庸关,就好像一个人家的后院落入贼盗之手,此时若不趁锐气夺到手,以后就更加困难了。 徐王妃说:“你又想亲自领兵?” 朱棣想让高煦去。他冷眼旁观,高煦是一员猛将,应给他个建功立业机会。徐王妃当然高兴,她觉得,那也要有人帮扶才行,他毕竟才出茅庐,让人不放心。朱棣以自己为例,像高煦这个年龄,他早已独自挂帅征北了。他是有意放朱高煦单飞的,如果派道衍或张玉与他同征,即使得胜,人家也会把功劳记在道衍、张玉身上。他必须有一次独占全功的机会。徐王妃点了点头,佩服朱棣用心良苦。 说到张玉,徐王妃很担心,他现在在战场上,分不开身,一条肠子打仗,顾不了许多了,一旦下来,知道朱棣又反悔了,不同意把铁凤嫁他,那岂不是惹他恼怒吗?现在是用人之际,这样做,得不偿失吧? 朱棣也是进退两难,他既要笼络部将,又不能伤了读书人,徐王妃担心的不是没道理,朱棣这几天一直在想,应该怎么办,才能两全其美?他倒想出了一个主意,正不知怎样张口,不想王妃先提出来了,正好,他说要和王妃商量这件事呢。 徐王妃很看好张玉,认为他挺本分的,勇猛而又心细,从不拈花惹草,好不容易看中了一个女人,又不允许,他会伤心的。 朱棣试探地说:“难得你对他有这样的评价。你既认为他是个好人,我倒有个两全齐美的主意。” “说呀,什么好主意?”徐王妃追问。 朱棣笑笑,说:“不过,你别生气才好。” 徐王妃很感奇怪,朱棣从来不是吞吞吐吐的人啊!给张玉找媳妇,是好事,她会生什么气? 朱棣说:“假如让张玉做你的东床佳婿,你看如何?” 徐王妃大惊,惊得瞪大了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来。朱棣又没信心了,他说:“你看,还是生气了吧?” 徐王妃好歹回过神来说:“这不是生气的事。亏你怎么想得出来,咱的小郡主才十四岁,你就打她的主意了?” 朱棣说:“十四岁也不算小了,可先下定,不急于成婚嘛。这样,张玉可就是完完全全的自家人了,他当我的郡主佳婿,不比要一个铁凤更会高兴吗?”不知为什么,徐王妃躲到树下哭了起来。 朱棣凑过去,又递上手帕,徐王妃不接,扭过头去,朱棣叹口气,知道她是嫌张玉出身寒微,就开导她,当年太祖高皇帝还讨过饭、当过和尚呢,出身不是更寒微吗? 徐王妃所以伤心,倒不是非要攀高门大户,也不是看不上张玉,她只是觉得,朱棣想这门婚姻时,就不是从女儿的终身幸福出发的,只是他的得失人心,女儿的终身大事,也成了他权谋链条上的一环,她替女儿委屈。朱棣又哄劝她,这是两全其美的事,有什么不好?假如张玉是个饭桶、是个花花太岁、是个瘸子、瞎子,这样指婚,是不对,可是……徐王妃擦干眼泪说:“我知道我阻挡不了你,你看着办吧。”说罢又去和后宫人一起搬运粮食去了。 ? 朱允炆目瞪口呆 铁铉正在布政使司公堂里批答公文,书办上来说:“铁大人,有人求见。” 铁铉抬起头来,发现方行子已经大步上堂来了。铁铉惊得站了起来,自从方行子“拐”走了他女儿铁凤,一直没音信,夫人天天唠叨,这几天,已听到了北平的一些风声,却又吃不准,正着急呢。 他上下打量着征尘满身的方行子说:“是你?你是从北平来吗?北平到底出了什么事?”方行子讨了一碗凉茶水,咕嘟嘟地喝下去,说,别提了,燕王朱棣反了,杀了张昺、谢贵,扣押了景清,打伤了魏国公,攻占北平九门,很快就要发兵南下了。 铁铉一听,跺足而叹,朱棣果然反了,这真是社稷的不幸啊。这是他预见到了又怕发生的……冷静了一下自己,他问起方行子此行目的。 方行子说他是护卫着魏国公回京上奏,因国公爷受伤,经不得颠簸和过分劳累,走得太慢,让她先行,她特地来姑父家报个信。 铁铉多少有些奇怪,方行子怎么不到家,却直接到衙门来了?姑姑知道了还不生气呀!方行子说:“我不敢去见姑姑……我又实在不敢多停留。”铁铉心里咕咚一沉,为什么怕见姑姑?他马上想到,是凤丫头出了什么事了。方行子点点头,怕他着急,又说也没什么大事。她把和凤儿一起潜入燕王府的过程说了一遍,她说,凤儿虽然陷在里面了,但她不会有什么事的,肯定是有惊无险。为了笼络姑父,朱棣也不会加害于她,可是她怕见姑姑,姑姑难免要哭的。 铁铉沉吟半天,也不强求方行子去见姑姑了,先瞒着她也好,出于对朱棣的了解,铁铉也相信,朱棣不会为难凤丫头的。既然行子丫头公务在身,就让她吃了饭,在衙门的公馆里好好歇息一晚上,马上赶往京城报信吧。方行子答应了一声。北平已经起了烽烟,南京还没有闻到硝烟味。 这天,朱允炆又与方孝孺议论按照西周时代的法理治天下的大事,这是朱允炆登基以来全部注意力之所在,方孝孺当然是始作俑者,他是复古的急先锋,他对朱允炆的影响太大了。 方孝孺又在侃侃而谈,他以为,《周官》法度就是准绳,既然陛下锐意文治,那就必须复古改制。 朱允炆的意思,是恢复二帝三王之治,光把职官名称改用周礼上的名称还不够,要避免贫富悬殊,必须达到人人有田,田各有公,通利趋事,相救相恤的地步,方孝孺提出恢复井田制,群臣反对,好多人觉得好笑,连齐泰、黄子澄都不支持,唯朱允炆认可,觉得不是不可为的。 君臣二人正津津有味地坐而论道,宁福上殿来,说:“启禀圣上,方行子回京来了,有十万火急的事要奏报。” 朱允炆看了方孝孺一眼,说:“你并没有提起方行子回来了呀。” 方孝孺说:“臣也是刚听说,大概她是刚到。” 朱允炆并没太在意,他对宁福说:“旅途劳顿,让方行子先回去歇着吧。不必拘礼马上来陛见。”宁福刚要下殿,倒是方孝孺有些不祥的预感,他劝陛下马上召见行子,这几天他心里总是没底,也许北平出了事,行子家都不回,直接上殿,定有要事,还是宣她上来问问的好。 朱允炆想想也是,派她去北平,原是为朱棣而去,她带来的消息,自然也与朱棣有关。朱允炆便说:“那就叫方行子上来吧。” 宁福答应一声下去,少顷,一身征尘的方行子上殿来,衣服十分破旧,积满尘土,路上又伤了风,鼻塞声浊,人也十分消瘦,方孝孺看着心疼。方行子跪在地上叩头说:“臣方行子恭请皇上圣安。” 朱允炆说:“你起来吧,看你又黑又瘦,可见路上太劳累了,像是病了,没什么大事,就先下去歇着吧。” 方行子凄然地说:“朱棣已经起兵造反了,占了北平,又攻下通州,这还不是大事?皇上,臣是陪魏国公回来的,他受了箭伤,不宜快走,特打发臣先行入京奏报。” 朱允炆惊得站了起来:“他真的反了?” 方行子将魏国公的那份奏疏双手奉上。宁福从她手中接过去,交给朱允炆。方行子简要地述说了朱棣以按名册点验属官为由,诱张昺、谢贵、景清三人入燕王府的过程,当她说到朱棣竟敢擅杀大臣张昺、谢贵,把人头挂在旗杆上示众,还扣押了景清时,朱允炆已目瞪口呆,当得知朱棣已攻打北平九门,打出奉天靖难、清君侧的旗号时,他几乎气晕了。 朱允炆的手有些发抖,看过奏折,交给方孝孺,他痛骂朱棣狼子野心,也责难张昺、谢贵真是庸碌之才,手握重兵,又有皇上的密诏,居然上了人家的圈套,连魏国公也无能之至。 方行子为魏国公开脱,如果他不被朱棣暗箭所伤,总有个主心骨,也不至于一败涂地。方孝孺奏请快去找齐泰、黄子澄他们来,他劝陛下勿忧,他称宋忠在怀来的大军足以遏制朱棣,朝廷也可马上调集军队北上,防堵朱棣南犯,小不伤大,疥癣之疾而已。 朱允炆真是后悔莫及,朱棣要叛,是意料中的事,没想到这么快,早知如此,那次他进京朝觐,就不该让他回去。 方孝孺认为,这未尝不是好事。他不反,陛下出于仁爱之心,总是不忍心下手,现在他是自投罗网,天下人都看清了他的面目,他这是自取灭亡。这话对朱允炆多少是个安慰。是呀,这是自作孽不可活。他令宁福快去叫六部、翰詹科道、御史台、都察院各大臣,马上来御前议事。宁福答应一声下殿去了。这时小皇子宫斗在台阶上玩耍,一眼看见了方行子,他忘记了礼仪,快步跑上殿来嚷着:“师傅,你走了这么多天,怎么才回来呀,都想死我了。” 方行子摸了他一下头,小声说:“你先下去,我这里有事,待会儿我去找你。”宫斗任性地说:“不嘛,现在你就跟我走,你走了,我腿上天天绑沙袋,没偷懒,不信,我走一趟轻功给师傅看,有没有长进!”朱允炆训斥道:“怎么这样没规矩?带你的太监呢?” 方行子被宫斗纠缠不过,说:“陛下,那我先带他下殿去了?” 朱允炆说:“宫斗,先别缠着师傅,把他带到你宫里去,叫宫女给他烧上热水,洗了澡,换了衣裳,吃了饭,才好陪你练功啊!” 宫斗高兴了,牵着方行子的手,说:“走吧,师傅,今天留你在宫里吃饭,让皇后给你烧个好菜。” 朱允炆望着方孝孺笑了。 ? 用名士抬高自己的身价 景清成了一个被软禁的人,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他被关在西大殿一间配房里,终日有人看着,他几次想自杀都没成。每天有笑脸,有好酒好肉侍候着,他在一首诗中自嘲,称自己是真正的没有了灵魂的一个臭皮囊而已。 这天,他正在院子里柿子树下百无聊赖地看书,其时正当午,蝉鸣成阵,他有点心烦意乱,便放下书,在院子里来回踱方步。 这时朱棣进了院子,笑吟吟地说:“景大人别来无恙啊?” 景清停步,打量着他,犀利地讽刺说:“你倒是春风满面啊。你的叛军打到哪里了?” 朱棣并不在意,他说:“我崇敬先生,一向把你当成良朋益友,你何必这样怀有敌意呢?”景清说自己不愿过这种忍辱偷生的日子,这是奇耻大辱。他知道朱棣是关照他,他并不感谢,朱棣留下他一命,却把他的人格杀死了,这更悲惨。他质问朱棣,为什么让他偷生,不把他和张昺、谢贵一起处死?那才是成全他。 朱棣说:“我怎么忍心杀你呢?当初我想与你女儿结为姻缘,其实并非情欲,你也知道,我想要天下什么样的美女都有,我不过是想结交你而已。”景清说,现在让他苟活于世,这是害他,让他没脸见人,有这样结交人的吗?朱棣说:“这我就不懂了,怎么是害你呢?” 景清说:“这还用我说吗?你公然杀钦差起兵谋反,你就是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我若降了你,我死那天都入不了祖坟,祖宗都会厌弃我,你这还不是害我是什么?” 朱棣知道景清是个重名节的人,所以这些天都没来打扰,也没相强。但朱棣深信,景清时刻关注着天下事,也一定想问问朱棣起兵靖难进展如何。在景清看来,他即使打到南京去,也一样为人所不齿。 朱棣勉强笑笑说:“你虽不想听,我还是愿意以实情相告。”他还是老调重弹,强调他不是要夺大位,只是要保妻孥、救死而已。 朱棣敢问天下人,他究竟做错了什么?皇上竟下密诏派人到燕王府一网打尽?这都是因为朝中出了齐泰、黄子澄这样的奸佞之臣,他是依据太祖《祖训》起兵的,师出有名。 景清不屑地冷笑,他又不是没见过朱元璋的《祖训》,那上面说,即便朝中出了佞臣,藩王起兵,也要有皇帝密诏啊,你朱棣有吗?朱棣说他正要向皇上请密诏。 景清说:“你比我更明白,皇上早已识破了你的诡计,他会给你密诏吗?”朱棣情绪激愤起来,他说,不管别人怎样误解我,我心光明磊落,将来总会大白于天下。景大人不是说,得人心者得天下吗?我现在就很得人心,你怎么解释?我军所到之处,官军望风归附,百姓箪食壶浆犒师,现我燕军已有三万众,得通州,下蓟州,攻克密云、遵化,掌控居庸关,打败了宋忠,占了怀来,我已有了一块足以进退攻守的地盘,也许那班庸臣们还在南京做梦呢。我下一步就要攻河北、下山东,长驱直入,这是景大人不愿看到的,可这是事实,景大人不想一想这是为什么吗?这叫不叫得人心? 景清不否认,凭朱棣的才干和权谋,他极有可能逞一时之能,也许他真的成功了,但景清说同样鄙视他。 朱棣并不生气,他显得极为宽容地说:“你说真话,我反而敬重你。你不要以为我是来劝降的,我渴望得到你,让你辅佐我,可是你不愿意,我绝不相强,你可以当个徐庶,你可以不为曹营进一言、献一策,但我依然敬重你。”景清说:“那你不是太亏本了吗?” 朱棣说:“也不亏本。倘天下人知道,有一位贤人自愿待在朱棣的幕中,那本身就抬高了我呀。” 景清的脸色很不好看:“这么说,你是执意让我当徐庶了?” 朱棣说他却不是曹操。曹操把徐庶的老母接到营中来,毕竟是相逼迫之意,这很不道德,为朱棣所不取。景先生虽无老母在世,却有老父在乡下老家,朱棣完全可以效法曹操的旧事,可他不愿伤害先生的孝道。景清别过脸去。 ? 皇后让方行子自动显形 宫斗牵着方行子的手,欢蹦乱跳地走在去往小皇子宫中的甬道上,二人一路说笑,方行子还给他抓了一只红蜻蜓,折了一根草茎,插在蜻蜓尾巴上,她一松手放飞,二人追逐着低空飞行的蜻蜓往前跑。 忽然方行子听到一阵清脆的笑声,她停步抬头一看,不知不觉间,追蜻蜓追到了坤宁宫,发笑的正是正宫娘娘马皇后。 方行子连忙低头叫了声:“娘娘大安。” 马皇后说:“你们这师徒俩玩得好高兴啊?方侍卫是什么时候从北平回来的呀?”一边说一边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着方行子,看得方行子不好意思起来。 宫斗抢话说:“刚到。娘你看,方师傅这衣服都破了,浑身上下全是土。父皇让我领他来洗个澡,换上新衣服呢,娘,你叫宫女给师傅烧洗澡水吧?就在你宫里洗,行不?” 方行子吓坏了,她一个劲从后面拉宫斗的衣襟,一个侍者,怎么可以到皇后宫中来洗浴呢?宫斗像没听见一样,仍在催促马皇后:“快点呀,娘,父皇还要留师傅吃饭呢。” 方行子连忙惶惑地叩首,请皇后见谅,她说童言无忌,这也是罪过,方行子是何等样人,敢到坤宁宫里来叨扰啊。她爬起来就要走。 宫斗却拉住她的袖子不放,说:“师傅别走,娘没说不行啊。” 马皇后始终面带微笑地审视着她,看得她浑身上下不自在。没想到,马皇后非但不生气,反而说:“难得小皇子一片心意,又是皇上让你来沐浴的,本宫理应办好,请吧。” 这一说,方行子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再看马皇后,仍是一脸真诚的微笑,她更加惶惑了。方行子正不知所措,马皇后已招来几个太监和宫女,吩咐他们,把水烧好,领这位方侍卫去洗浴,而且就在皇后的沐浴房中。连宫女们都不胜惊奇,又不敢违拗,只得答应一声,对方行子说:“大人请。”方行子摇手说:“谢谢娘娘美意,在下真的不敢……” 马皇后笑眯眯地说:“洗洗澡,去去征尘,小事一桩,方侍卫何必这么拘谨呢?”宫斗也从后面推方行子走,方行子只好半推半就了。 方行子还是头一次见识位于坤宁宫后的皇家专用洗浴房,这是个穹隆顶的高大建筑,天棚上有多个通风孔,利于散发雾气。 一个大木桶居中放置屋中,热水温度已调好了,在宫女们眼里,因为方侍卫是男人,在她入浴时,宫女们都回避了。等她身体没入水中,才又围拢来侍候。木桶里面热气蒸腾,雾气重得面对面看不清人脸。方行子戴着头巾,坐在沐浴桶里洗澡,只有头部往上露出水面。 一个宫女用木瓢不时地往桶里添加热水,以免热水降温。另一个宫女怀里抱了一大抱鲜花,不断地将花瓣扯碎,掷到水桶里,水桶里浮荡着五颜六色的花,也飘散着一股沁人肺腑的香气。 又一个宫女用藤匣端来一些换洗衣服,放在了远处梳妆台上,对方行子说:“方侍卫,娘娘给你找来了衣服,放在藤匣中。” 方行子大为惊讶地说:“这可使不得。”她想,皇后这里怎么会有男人的衣服?那个送衣服的宫女笑嘻嘻地说:“皇上不是男人吗?这都是皇上的衣物。”方行子觉得这更离谱了,她是何等样人,敢僭用皇上御衣?这不是罪过吗?她让宫女快去告诉皇后,洗浴过后,她仍穿自己的衣服就是了,不必麻烦。 那个宫女忍着笑,为难地告诉方行子,这可不好办了,方侍卫那破旧衣服,皇后让她拿到厨下灶里烧了,早成灰了。 急得方行子叫苦不迭,这一切,是吉是凶,她都没把握了,说不定是马皇后设的陷阱。她想了想,能搭救她的只有宫斗了,便要宫女马上去请小皇子来。一个宫女说,小皇子到太学去听课了,不在。 另一个宫女说:“有事吩咐我们就是了。” 方行子无奈,她说:“你们办不了,也好,你们去叫一个太监来,实在不行,弄一身太监衣服暂时穿上也行啊。” 几个宫女又吃吃地捂嘴笑了起来。 方行子生气地挥手说:“请你们走开吧。花也不用洒了。” 宫女们不敢走,唯恐皇后斥责。方行子吼了起来:“走开,我讨厌你们!”这一嗓子起了作用,宫女们撂下花束、放下水瓢,都悄然地溜了出去。方行子打开头发开始洗头。 过了一会,方行子见屋里屋外已无人,决定穿上衣服,尽早离开,她也顾不得穿皇上衣服是不是犯上了。她伸头东张西望一阵之后,急忙从木桶里迈出来,快步跑到梳妆台前,打开藤匣,一下子呆了,哪里有什么男人衣物?更不是皇上的衣服,全是女人衣裙。 很显然,马皇后识破了她是女扮男装,那么皇后是好意奚落她,还是另有企图,方行子一时无法理出头绪来。 总不能这样光着身子呀!没办法,她只得一样样穿上女装,刚刚穿好,听背后有人嘻嘻地笑,而且说:“还是穿上女儿装漂亮啊,真的是倾国倾城,何必当什么武士!” 方行子惊回首,竟是马皇后。方行子一时无地自容,她还想蒙混过去,她说本来要宫女们去借一套太监衣服的,可一直没送来,只得穿上这女儿装,总不能赤身露体呀。 马皇后软中带硬地说:“到这时你还跟我说假话吗?要不要叫人来验一验?我也好告诉皇上,他的大臣方孝孺是怎样欺君的?” 方行子一下子软了,这事真若捅出来,朝野上下必定一片哗然,自己事小,父亲却要背上欺君罪名。于是她求皇后发慈悲,说这事与家父无关,要治欺君之罪,她一个人顶着。 马皇后收敛起笑容说:“听你这话,你还想当皇上的面拆穿你的骗术了?然后打动皇上的心,让皇上留下你,比以前更受宠,你打的是这个主意吗?”这话更难听了,方行子总算明白了马皇后的意思,她是担心自己迷住皇上,她怕的不是方行子女扮男装,而是怕自己露出女儿真面目。既然到了这地步,方行子只好不卑不亢地说,原本没有欺君的念头。她从小习武,一直女扮男装,是因为教小皇子武术,被皇上看见,召她为宫中侍卫,那时已不敢承认自己是女儿身了。这是无可奈何的阴错阳差。 马皇后说:“你也只能骗过皇上那本分人罢了,我一见你,就看破了,你细皮嫩肉,没有喉结,说话声音再压低嗓子,我也听得出来。” 方行子很泄气地叹口气,心里好不懊丧。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初父亲就极力反对她进来当宫廷侍卫,怕有不可收拾的一天,这不是应验了吗?事已至此,方行子只得求娘娘,她说自己可以离开皇宫,只希望别不告不辞,似乎应当去向皇上辞行吧? 马皇后说:“我看不必了,有什么话,我替你对皇上说。” 方行子没想到,皇后连这个机会也不给她,可见防范之严。她只好说:“也好,我怕皇上问起来……” 马皇后语带讥讽地说:“你真以为皇上离不开你吗?” 方行子知道,她教小皇子武艺也到头了,她真有点依恋,不告诉宫斗一声,他知道了还不大哭大闹啊?她于是提出,不见皇上可以,总得向小皇子告个别吧。马皇后没接话茬,她向外面喊:“来人。” 进来的是坤宁宫总管太监,他问娘娘有何懿旨? 马皇后吩咐他马上弄一乘轿子来,把方小姐送出宫,抬回方府去。口气不严厉,却也不容置疑。总管太监看了女装的方行子一眼,吃惊不小:“这、这不是方侍卫吗?怎么一下子……” 马皇后说:“你问得太多了。”总管太监忙说:“是,奴才去备轿。”方行子感到受了莫大的屈辱,她说:“我自己出宫。” 马皇后说:“就穿这身女服在宫里再招摇一番吗?行了,你是个聪明人,还是悄悄走的好,我也不会为难你,过后我会和你父亲商量一个说法告诉皇上,皇上不会怪罪你也就是了。” 方行子再也无话可说。就这样,一顶双人小轿悄然走过御花园。轿帘紧闭,里面坐着神情悒郁的方行子。 过了抚松亭,她忽然听到儿童的嬉戏声,她悄悄将轿帘欠开一点缝,见宫斗正在与一个小太监在湖中划船。两行泪水从方行子眼中流出来。是对孩子的依恋,还是对这种结局的屈辱感?她自己一时都分不清了,她本想叫他一声,又担心马皇后多心,还是放弃了。 ? 难招的女婿 大批存在燕王府地下的粮食此时充作应急军粮,正从德胜门这里起运。张玉特地赶回北平亲自监督押运,当然也是朱棣命他回来,一是报告军情,二是面授机宜。 朱棣骑马赶到城门口,张玉迎上来下跪请安:“燕王殿下大安!” 朱棣扶他起来,几天不见,张玉的胡子长了寸把长了,乱蓬蓬的,好像老了十岁。张玉哪有时间修饰自己,他抹了一把下巴,有什么法子,一连几天在马背上。睡觉也穿着盔甲,熬的。 朱棣手里托着一个锦袋,交给张玉,这是朱棣给他带来点补品,燕窝大枣精,这原是宫廷秘方配制,据说当年太祖高皇帝征战时每天服用,精力才那样旺盛过人。朱棣让张玉拿去试试。 张玉心里一阵发热,这样无微不至的关怀,胜过连升三级。他收下锦袋,说:“谢谢殿下,我只有多传捷报,报答殿下大恩了。” 二人边走边聊,上了德胜门城楼。站在德胜门城楼上,朱棣望着北面苍茫横亘的山脉,告诉张玉,据袁珙观测,这山从北边潜延过来,经过德胜门,纵贯北平中轴,直到南面永定门,这是一条龙脉。 张玉说:“燕王府那不正好骑在龙脉上吗?” 朱棣感叹地笑着说,虽说南京是虎踞石城,龙蟠钟山,是形胜之地,但他更喜欢北平,朱棣在这里经营了快二十个年头了。 张玉猜度着朱棣的心思,建议他,等靖难成功了,干脆把皇宫迁到北平来得了。这正是朱棣此时心里所想,但不到露底的时候,他便掩饰地大笑:“我怎么好替建文皇帝选京城呢。” 张玉不解,怔怔地看着他,听这口气,他日后是不想黄袍加身当皇帝了。朱棣开始说体己话,说本来以为张玉会到府里去,能多住几天的,朱棣该陪他吃一餐饭,以表心意。 张玉说:“谢谢殿下,我带兵还要南下,哪有时间啊。” 朱棣忽然说:“想没想那个女侠呀?” 张玉不好意思地说,也不能说一点不想,打起仗来,也就忘了。 朱棣笑了。张玉斜了他一眼,他关心的是能否过了徐妙锦这一关。徐妙锦在燕王府是个特殊人物,没人敢惹,她要执意扣留铁凤当丫环,朱棣也奈何不了她。张玉便惴惴不安地问:“那件事……殿下跟王妃妹妹说了吗?”朱棣说:“说了,徐妙锦倒没什么,我把她骂了一顿,我亲口答应将铁凤许给我的爱将,她居然敢从中打劫?” 张玉说:“殿下别骂她呀,她该恨我了,再说,她也不知道来龙去脉,不知者不为罪呀。” 朱棣说:“这倒无所谓,却不想横生枝节,这事还不敢办了。” 张玉怔怔地看着朱棣,不知出了什么变故,静等下文。朱棣唉声叹气地说:“我听徐妙锦告诉我,铁凤的上一辈有麻风病……” 张玉也吓了一跳:“麻风病?” 朱棣说:“这种病是传代的,十有八九她也会发病,只是不到时候,这样的女人就是白给也不能要啊!” 张玉不信:“不会吧?我看不像。再说了,她上辈人有这病,下辈人也不一定人人有啊!” 朱棣说:“谁能担保!”张玉问:“那,王妃妹妹还敢用她吗?” 朱棣说,又不娶妻生子,当丫环无所谓,那也恶心,徐妙锦打发她干粗活去了。张玉情绪低落下来,垂下头看城楼下如蚁人群。他本想说“我不在乎”,又怕朱棣耻笑,便沉默着。 朱棣说:“你别难过,我既器重你,就不会让你受委屈,一切由我为你做主。”张玉又满怀希望地看着朱棣。 朱棣说:“我已和徐王妃商议过了,决定招你为婿。” 张玉又吓了一跳,以为耳朵出了毛病,忙问:“殿下说什么?让我给谁当女婿?”朱棣说:“给本藩当乘龙快婿呀,你没想到吧?” 朱棣并没有从张玉脸上看到预期的惊喜,张玉惊恐得结结巴巴地说:“不……不行,这……这绝对不行。” 朱棣以为他自惭形秽,便问:“你是怕自己不配吗?” 张玉的头摇得和货郎鼓一般,他说:“不……不,我不要,别说是郡主,就是公主我也不要。” 朱棣又纳闷又深感意外,心里有一种受污辱、受轻视的感觉,脸上犹如刮上了一片阴云,他问:“怎么,你不乐意?” 张玉说:“殿下别再为我操心了,我去领兵打仗了。”说罢跪下去一拜,爬起来咚咚咚地下城楼去了。朱棣愣在了那里,百思不得其解。 ? 最佳信使 景清每天除了看闲书,就是写蝇头小楷,借以打发时光。每逢坐到案前,他就暂时忘记了天下,忘却了自我,自然也就忘掉了屈辱和烦恼,一副心静如水的样子,几天下来,案上的小楷纸已经有了一厚沓。 朱棣悄然进来,景清看了他一眼,也不起立。朱棣便站在一旁看,他说景大人的字学的是米芾体,却比米芾的字要耐看。他临的《三希堂法帖》简直胜过米芾,也比元胡赵子昂临得好。 景清头也不抬地说:“你真会恭维我。” 这时李谦引着柳如烟来到了窗下,因为夏天窗子开着,柳如烟一眼就看到了这情景。朱棣明明看到柳如烟来到窗下,也装作没看见,仍然做出极为谦恭、极其亲热的样子,俯身在景清身旁,对他的字指指点点,这是做给柳如烟看的。 柳如烟不禁皱起了眉头,难道这个刚直不阿的景清骨头变软了吗? 窗外的李谦小声告诉柳如烟,景大人在为燕王草拟起兵靖难文告呢,要发往天下各地。这当然是朱棣授意如此说,这是朱棣的一计。 柳如烟吃了一惊,还是觉得不大可能。他说景清大人是个一身傲骨的人。李谦鼻子里哼了一声,说:“燕王答应他,日后成了大事,封他为国公呢。不杀他,已是格外开恩了,他想有傲骨,就得像张昺、谢贵一样,人头挂在端礼门城楼上。” 说话声惊动了朱棣,他提高声音问:“谁在外边?” 景清也抬头向窗外看了一眼柳如烟,又低头去写,这令柳如烟也很生疑。李谦说:“殿下不是找柳佥事吗?他来了。” 朱棣一边走出来,一边小声用训斥的口吻对李谦说:“谁叫你到这里来的?我不是说过了吗?景大人在草拟靖难文告,不准人打扰,他一直在夜以继日地赶呢。”话是小声背着人说的,却又故意让柳如烟听了个一清二楚。 柳如烟很吃惊,一边随朱棣来到院中大柏树下,一边回头看了景清一眼。朱棣告诉柳如烟,让他明天早晨带人回南京去,要昼夜兼程。 柳如烟表现得惊喜异常,他说:“真的吗?我去合适吗?” 朱棣看在眼里,也不点破:“选来选去,觉得你是最佳信使。” “我当信使?”柳如烟故意显得害怕地说,“这方便吗?我本是皇上的人,后来被殿下要来,朝廷会怎么想?” 朱棣说:“正因为你一身管二,才更合适。你放心,皇上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况且,两国交兵还不斩来使呐。”柳如烟问:“不知是送什么?”朱棣说:“呈送靖难文告,你没看我正和景清一起草拟,边写边改吗?景清不愧是天下公认的大手笔,果然下笔如刀,力透纸背。本来要请你这状元的,下次吧,还有借重之时。” 柳如烟假意应付说,论文字,自己在景大人面前,那可是小巫见大巫了。心里却害怕厄运降落他头上,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替反叛者草拟文告、檄文,都是日后说不清楚的。 朱棣说,今天夜里就可以杀青,刻版印刷出来,他让柳如烟多带些,一路散发,并要他直接把文告送到皇上手中,不许转呈。 停了一下,朱棣又故意遮遮掩掩地说:“朝廷问起文告是谁的大笔,你可含糊,不必说出景清来。”这就更像是替景清打掩护了,柳如烟故意问,这又为什么?朱棣有几分神秘地说,景清要求保守机密才答应写的,现在天下大势难定,他也不愿把他推到尴尬的境地。 原来如此,这就更像了。柳如烟心想,景清也是个怕死鬼,还奢谈什么清高。柳如烟言不由衷地称赞殿下真能体恤士子之心啊。 柳如烟得到回南京的机会,别提有多高兴了,离了北平,如鱼归大海一样舒畅,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和郑和两骑马飞驰南下。到了通州路口,郑和下马,将一份文告张贴在大树干上。马上围拢过来许多行人观看。郑和早又上马,与柳如烟一起继续赶路。 ? 铁铉无功而返 朱棣手里有铁凤,他正琢磨着怎样用她讨好铁铉,却不料,铁铉找上门来了。这天,李谦上东大殿来报告说:“殿下,铁铉打发人来下书。”说罢,双手递上一封信。 朱棣不觉心花怒放,接过信来说:“他人在哪?快请,不,备轿,我亲自去接他。”但李谦说:“回殿下,来人住在通州,并未进城,他是铁府的管家,铁大人并没亲自来。” 朱棣好不失落,沉了一下他忽然问,这个管家什么模样? 李谦描绘他是中等身材,方脸,眼眉又粗又黑,三绺长髯…… 这哪是什么管家,分明是铁铉自己上门来了。朱棣思忖片刻,打开信看着,铁铉信写得很客气,称他女儿“少不更事”,希望燕王“大人不见小人怪”,尽快把他女儿送回济南。一句话都没涉及朱棣起兵靖难的敏感话题。是铁铉一无所知,还是故意回避,就不得而知了。 李谦首先反对送铁凤走,他说:“那怎么行?她得给我当嫂子呀,殿下答应我哥哥的呀。” 朱棣站起身,让他跟随去一趟通州,去见见送信人。 李谦大为不解,堂堂燕王殿下去见铁铉的管家?太自轻自贱了吧? 朱棣说他是去见铁铉,而非管家。李谦说:“铁铉没来呀。” 朱棣断定,铁铉亲自来了,下书人就是他本人。他只能蒙李谦罢了,李谦描述的那个三绺长髯的人,必是铁铉无疑,他不敢张扬就是了。李谦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朱棣心如明镜,如今,在天下人眼里,朱棣就是叛臣,谁敢沾他的边?铁铉背着朝廷敢来北平私自觐见已获罪的燕王,就有附叛之嫌,是杀头之罪,他怎么敢报上真名实姓来? 李谦持有疑义,那殿下大张旗鼓地去看他,不是把他吓着了吗? 这正是朱棣的本意,就是要吓着他。吓得他有口难分辩,跳黄河洗不清,让朝廷对他深恶痛绝,断了他的归路,铁铉就和景清一样,成为朱棣的左膀右臂了。对朱棣的绝妙设计,李谦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说:“真是绝妙的主意。那现在怎么办?” 朱棣说:“传话给通州的守将房胜,叫他礼遇铁大人,我要带着铁凤去见她父亲,要轰动得北平人、通州人尽人皆知,知道我朱棣是怎样把铁铉奉为上宾的,让他再也回不了济南。”说罢得意地哈哈大笑。 朱棣神算。如今等候在通州悦宾客栈的,果然是扮成管家模样的铁铉。他是被夫人逼得无奈,才冒险北上的。他不好进北平贼窝,也不敢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只有这样,才不会被朝廷猜疑。 这天下午,铁铉正坐在客店房间里喝茶等消息,忽闻外面有人喊马嘶声,还有锣声。他向窗外张望一下,恰好店掌柜的一脸喜气地进来,一进屋就跪下磕头:“铁大人,小人是有眼不识泰山啊,小店飞来了凤凰,小的却当了乌鸦。” 铁铉心头一惊,知道走漏了风声,却硬撑着不能承认,他说:“你这是怎么了?哪有什么铁大人?快起来,你这不是折杀我了吗?” 店掌柜的说:“铁大人不是大名鼎鼎的山东参政吗?连燕王都知道了,全北平、全通州都惊动了,快出去接驾吧,燕王亲自排驾来接大人,都到了石牌楼了。” 铁铉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穿鞋下地,跑了出去,他是死活不能同朱棣打照面的。铁铉让店家搬来一张梯子,架在院墙上,他踩着梯子上走,探身墙外观看,看见声势浩大的仪仗、吹鼓手队伍正向客栈开来,大旗上大书特书:燕王恭迎铁铉大人,这是唯恐天下人不知道啊。红罗伞下的大轿里端坐着朱棣,后面的两乘花轿,轿帘半卷,一个坐着徐妙锦,一个坐着铁凤。 铁铉皱起眉头,心里想,这朱棣,果然诡计多端,害杀我也。他故意大张旗鼓地来恭迎铁铉,等于向天下人宣告,铁铉投降了燕王,当然也就背叛了朝廷。不行,宁失女儿,不可失节操,他不能与朱棣见面。 他从梯子上跳下来,匆忙对管家吩咐,备马,立刻从后门溜出去,连夜回济南。管家说:“那……不接小姐回济南了?” 铁铉说:“还接什么?再拖一会,就接了个逆子贰臣的帽子戴上了。记住,人前背后,永远不准说破,不能承认我来过通州。” 管家答应一声,跑到后院去拉马。铁铉动作神速,在朱棣到达前,已经消失了,朱棣怏怏不乐,更为沮丧和失望的是铁凤,竟与父亲失之交臂。她知道,父亲不是不爱女儿,他把良知、道统看得更重。 ? 隐情 天刚亮,提了一把剑的小皇子宫斗就来拍门,因为练轻功,小腿上绑着重重的沙袋,走路一扭一晃像鸭子走路。 坤宁宫总管太监开门出来,满脸堆笑地说:“哎哟喂,小皇子起得真早啊。有事吗?可小声点,皇上思虑国事,每天半夜才安枕,鸡不叫又醒了,让皇上多睡一会,有事跟我说。” 宫斗不屑地说:“跟你说,你能办吗?”一边说一边往里闯。 “不得无礼。”朱允炆早已穿戴整齐地出来了。他有点奇怪地问宫斗,每天清晨不是跟方师傅练武吗?怎么今天不练了? 宫斗气哼哼地说:“还说呢,师傅两天不来了。今天从外边捎来一个口信,说他再也不会进宫了,让我另请师傅。父皇,我就是想来问问,父皇为什么把方师傅赶走啊?” 听了宫斗的话,朱允炆一头雾水,说:“朕何时赶走他了?”但也引起了朱允炆的注意。宫斗这一说,皇上倒记起来了,方行子是有好几天没进宫来了,他本想问的,这几天国事繁杂,就忘了。 他便问坤宁宫的总管太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总管太监吞吞吐吐地说:“回皇上,奴才……也不知道。” 宫斗说:“他一定知道,那天我师傅在宫里洗澡,我回来,他就不见了,师傅就是在坤宁宫里走的嘛。” 朱允炆也觉得这事蹊跷,方行子处事一向恭谨,从不越礼,他不可能、也没胆量不告而辞。方孝孺也对此三缄其口,更是反常。他料定,这里一定有隐情。是马皇后做的手脚吗?但他不能把矛头直指皇后,拐了个弯,他打量着总管太监说:“是你干的,对吧?” 总管太监吓坏了,忙跪下说:“皇上息怒,奴才哪有这个胆子呀。”他向宫里溜了一眼,只好实说:“是娘娘打发走的。” 朱允炆脸色便很不好看了,但并未发作,向外就走。 宫斗上去缠着他说:“父皇,你得给我把方师傅请回来呀。” 朱允炆不耐烦地说:“朕叫人给你再请一个武功盖世的师傅,这总行了吧?” “我不要!”小皇子竟任性地大哭起来,“我就要方师傅。” 朱允炆无奈,平时又对宫斗过于溺爱、迁就,一见他哭,就心软了,允诺说:“好,好,就请他回来,行了吧?” 宫斗这才破涕为笑,跟着他的小太监走了。朱允炆走在御花园路上,问跟在后头的总管太监,好端端的,为什么把方行子赶出宫去了? 总管太监说:“奴才也不知道,是有点蹊跷,娘娘吩咐我弄一乘小轿把方师傅抬出宫时,他穿了一身女人衣裳,是哭着走的。” 朱允炆惊得站住了,沉思半晌未说话,他似乎全都明白了,方行子是个女孩,可她为什么要女扮男装?朱允炆仔细回想,她的音容笑貌无一不是女孩特征,自己怎么就这么粗心呢! 如果她真是女孩,一旦被皇后识破,赶她出宫,就再正常不过了。 随后的官司也就搅不清了,他既答应了宫斗,还能把方行子请回宫里吗?马皇后会怎么想?请不到,宫斗会不会闹个没完?他在心里问自己:你是希望方行子留下还是希望走人?他觉得心头一阵发热。 总管太监不知趣地说:“皇上问问皇后,不就全明白了吗?” 朱允炆说:“不必。你也不准多嘴。”总管太监说:“是。” ? 微服私访 为了方行子的事,朱允炆精神有点恍惚。 方行子在时,朱允炆并不怎么在意,她走了,朱允炆却觉得空落落的,殿上殿下总好像缺了什么。他这种状态,连上殿与他密议的齐泰、黄子澄、方孝孺几个人都发觉了,但却不敢问是什么原因。 齐泰要皇上速发上谕,令北方各卫所警戒,务必将朱棣挡在河北以北,他相信朱棣支持不了几天,多行不义必自毙。 黄子澄也劝主上勿忧。朱棣能有几个兵,他能占几座城池?充其量是流寇而已,他一打起叛旗,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了,不足畏。朱允炆心不在焉地说,也不能掉以轻心啊。 齐泰说起刚听到的一桩传闻,颇耐人寻味,听说朱棣大张旗鼓地下通州去迎接铁铉归附,还带着铁铉的女儿。朱允炆不信,目视方孝孺说,这真是空穴来风呀,铁铉什么时候到了通州? 黄子澄说,无风不起浪,也许铁铉为救女儿,真的去了通州。方孝孺急忙为妹夫排解说:“据我所知,铁铉是派了管家北上,想营救女儿,朱棣故意虚张声势,要造成众叛亲离的声势。” 幸亏朱允炆说:“朕心里有数,铁铉岂是没有节操之人?”黄子澄便不再言语。枯燥的、公式化的议政总算结束了,朱允炆马上换上早已备好的民装,准备出宫,这也算学太祖皇帝的榜样,微服私访,他只带了宁福和两个殿上小太监,真正的轻车简从。 拐出皇宫不久,就来到了热闹的鼓楼大街。一乘民间小轿在行人如织的路上穿行着。走在轿前的是总管太监宁福,轿后跟着几个穿了民装的小太监。坐在轿里的朱允炆是一身秀才穿戴,显得文气而柔弱。 在一处杂耍艺人摊前,朱允炆来了兴趣,走下轿来。这是父女二人在卖艺,一只小猴蹲在老艺人肩上,小猴在敲镗锣,老艺人的女儿在展示柔功,身子弯成了圆弓形,头从胯下伸出,咬住花瓶里的花,支撑着全身。围观的人鼓掌叫好。朱允炆也笑了。 老艺人则向四方拱手,操一口沧州腔开言道:“各位父老乡亲,常言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如今俺们沧州地界,燕王起兵,又是兵荒马乱了,不得不逃难来江南混口饭吃,求各位帮衬。” 一听到燕王起兵,朱允炆心里不是滋味,好像被人击了当头一棒,头嗡嗡响。他不禁皱了皱眉头。 老艺人话音一落,小猴子从老艺人肩膀上跳下来,托着镗锣一蹿一跳地走圈圈,向看客讨要。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人们纷纷将铜钱丢到镗锣里。小猴子来到朱允炆面前了,先磕个头,再站得笔直,托着镗锣等他放赏。朱允炆很窘,他小声问身后的总管太监宁福,带钱了吗? 总管太监掏遍了全身,只拿出一锭银子,说:“没有小钱呀。” 朱允炆夺过那锭银子,说:“这不是钱吗?”说着当的一声将那锭大银投到了镗锣里,重力太大,把锣里的铜钱全颠翻了,洒了一地。显然小猴子也认大银锭,它也不顾拣地上的钱了,抓着那锭银子,连着向朱允炆作了几个揖,然后飞跑着跳到老艺人肩上,把银子递给主人,围观的人们哄堂大笑。老艺人把一枚红枣塞到小猴嘴里算是奖励,然后走过来对朱允炆说:“谢这位客官,这么好心,一定能升官。” 朱允炆笑着戏问:“你看我能做多大的官?” 老艺人认真地打量他说:“看你这面相,七品知县、五品知府是跑不了的。”没等别人笑,朱允炆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那不知深浅的老艺人还自鸣得意地说:“说中了吧?知足常乐,当上县太爷,就是你家祖坟冒青气了。”宁福怕他再说出更不得体的话来,忙斥责他:“你这是胡说八道。”朱允炆却并不生气。 ? 大将军痴情小女子 这天,张玉带兵从遵化返回北平,准备南下,需要补充兵员、粮草,有几天的休整停留时间,加上肩部又受了点轻伤,朱棣让他好好养几天。他一门心思在铁凤身上,闲下来,他一身戎装,一直在徐妙锦寝宫前的竹林里徘徊,有时驻足向里张望。但他没有勇气闯进去。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大将,在情场上往往是懦夫。 铁凤早从丫环口中知道有一个痴情人在傻傻地等待,她那如一泓静水的心,终于被搅起了波澜。 她在窗前绣花,有些心神不宁。不小心扎破了手,血滴在了绣品上,她气恼地将花撑子扔在一旁,打开窗户向外张望。透过扶疏的竹林,她看见了张玉的身影,在来回走动。 徐妙锦进来,问她在看什么呀?这么出神? 铁凤忙遮掩地说,没看什么,有两只雀儿在打架…… “是吗?”徐妙锦早猜出了她的心思,就似笑非笑地说,“是两只到不了一起的相思鸟吧?” 铁凤说:“你在说什么呀,我不懂。”又坐下去刺绣。 徐妙锦说:“你爹这人也是,都到了通州,人家燕王也把女儿送到门口了,他却吓跑了。” 铁凤一点都不怪她父亲,他本来就不该来救自己,朱棣显然没安好心。一旦上了圈套,父亲不又成了第二个景清了吗?她庆幸父亲走得及时,铁凤宁可自己委屈,也不愿父亲受非议。 徐妙锦感慨地说:“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呀。你可还有麻烦事呀。那个人从早到晚在门外转,是等你呢。” 铁凤故意装傻说:“谁会等我呀,我在这里举目无亲。” 徐妙锦说:“你别跟我装,你早听丫环告诉你了。我方才打听了,这张玉打仗受了点伤,回来养几天,可他不好好歇着,一直守在我门前,他是想见你一面啊。” 铁凤说:“我和他井水不犯河水,见我干什么。” 徐妙锦说:“当然是放不下你呀。” 铁凤说:“燕王不是告诉他,我家上辈有麻风病吗?” 徐妙锦说:“他不在乎。这个男人够痴情的了,他满可以找个借口闯进来,可他不愿意那么做,他说他守候一天不行,就守两天、三天,你总有出门的时候。” 铁凤很在意地停下活,说,燕王不是要招他当女婿吗?他难道不知道吗?这也正是徐妙锦百思不得其解,以为奇事的,这傻小子一口回绝了,不干。不想当郡主的驸马。铁凤猜测,张玉一定见过燕王的小女儿,一定很丑吧?正好相反,徐妙锦说,长得很标致,张玉常见她。 铁凤更纳闷了,这可就奇怪了,有这么傻的人吗? 徐妙锦说:“若不我怎么说他是傻小子呢。” 铁凤的心有点动了,她问:“他守候在门口,想干什么?” 徐妙锦说:“丫环问他,他说只想看你一眼。”铁凤不理,又低头去干活。徐妙锦说:“若不,你去见他一面,打发他走,省得他不死心。”铁凤说:“我不去。” ? 还原女儿身 回到方府,不再给皇上站班,方行子回归了,她穿起了居家女儿装,还破天荒地戴上了钗环,涂了脂粉。当她来到书房时,景展翼正伏案写信,方行子一进来,带进一股香风。 景展翼一抬头,看她的妩媚娇憨的俊俏模样,忍不住停笔赞道:“好美呀,我好久没见你穿女儿装了,是不是当不成御前侍卫,灰心丧气,从此不再穿男装了?” 方行子说,穿几天新鲜。上苍毕竟给她一个女儿身嘛,别辜负了造化之功。她走过去,想看一眼景展翼写的东西,景展翼忙用手盖上。方行子说:“不就是思念远方伊人的情诗吗?我看得多了。” 景展翼说:“也不知柳如烟怎么样了?他和父亲都陷在叛军营中,是不是凶多吉少啊?我总做噩梦。” 方行子说:“别害相思病了,快打扮打扮吧,有心上人上门来了。”原来她刚刚把柳如烟引到客厅。 景展翼刚激动地问了一声“谁呀”,柳如烟已经等不及,大步跨进来了。景展翼顿时泪流双行,扑上去抱住了他,马上又意识到自己失态,又羞愧地松开手,方行子趁机悄悄走开。 柳如烟把她扶坐到椅子上,替她揩着泪水,劝慰她别伤心,这不是又相见了吗?他慨叹自己落入虎狼之地,真是九死一生啊。 景展翼让他快告诉自己,父亲怎么样了?柳如烟告诉她,景清落入燕王之手。更可忧的是那些对景清不利的传闻,成了景展翼背上无形的沉重包袱。这时丫环来上了茶。 柳如烟说:“他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他是和张昺、谢贵一同进燕王府的,我当时就在场,燕王当众杀了张昺、谢贵,却把你父亲奉为上宾,这是为什么?一是你父亲名气大,二来他是经国栋梁之材,燕王身边有你父亲这样的人,就有了一面招安天下的大旗。燕王倒是有个求贤若渴的名声。” 景展翼说:“我父亲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他是宁折不弯的性子,他在燕王那里,迟早会有危险的。”听她这么说,柳如烟很迟疑,他说:“也许……世事难料,走一步看一步吧。” 景展翼不知他为什么吞吞吐吐,就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有什么瞒着我吗?” 柳如烟喝了一口茶说:“啊,没有。我得马上走。我有个尾巴,是小太监,我说靴子破了,得上鼓楼大街买一双,才溜出来,回去等着进宫去面见皇上呢。”说着举起一只脚,靴子果然被了,左脚的靴子前尖已张开了嘴。柳如烟说,现买来不及了,让她问问方小姐,方大人有没有靴子,先借他一双。 景展翼站起身说:“你这么怕那小太监?你还想回北平去呀?” 柳如烟说:“好容易逃出樊笼,我会再钻进去?我是先来见你一面报个平安,回头不走了,有的是时间,我脱离了燕王,这回你也不必东躲西藏的了。” 景展翼替他找了一双方孝孺的旧朝靴,柳如烟穿上,有点挤脚,他能将就。景展翼送柳如烟出来时,碰上朱允炆的轿子在方仁引导下抬进府中,朱允炆微服到此,吓了柳如烟一跳,他连忙把景展翼拉到门后藏起来。景展翼说:“你怕什么?” 柳如烟说:“皇上莫非知道我从北平回来了?” 景展翼说:“怎么可能!” 柳如烟说:“那他微服私访也不会访到方家来呀。” 这时他们看见方孝孺出来了,诚惶诚恐地趋前迎驾,跪在了地上,口中说:“不知圣躬驾到,臣有失远迎。” 只见朱允炆把他扶了起来,他们向客厅走去。 景展翼说,皇上跑这儿来了,他也不必急着去陛见皇上了吧。 柳如烟猜测着皇上到方府来干什么。找方孝孺议机密事?也不像啊,以前有过吗?景展翼说:“以前我不知道,我住进来后,这是头一回。”柳如烟皱着眉头在思索:“这里很有学问,为什么……” 景展翼笑道:“你别自作聪明了,皇上是为方行子而来了。” 柳如烟说:“皇上看中方行子了?” 景展翼说:“那你得去问皇上。”柳如烟又陷入了思索。 第七章 朱棣不把对手当回事儿 方孝孺说谎 朱允炆进入方家客厅前,忽见一妙龄女子一闪,走出了客厅,竟掩面而去,朱允炆除了见到她婀娜多姿的身影,并没看清脸孔,他已经想到可能是方行子了,但方孝孺不给皇上留半点空隙,忙掩饰地说:“皇上请……” 但朱允炆不肯迈步,他问方才那女子是谁?方孝孺支吾搪塞,说他没注意,也许是个丫环吧。朱允炆笑起来:“有人说,天下人没有不说谎的,朕就举方爱卿为例,朕说方孝孺就不会说谎。可今天朕是自打嘴巴了,原来当代大儒方孝孺也说谎啊。” 方孝孺闹了个大红脸,他诚惶诚恐地说:“臣不知何事说了谎。” 朱允炆进了客厅,环顾一下琳琅满目的字画,才落座,他说:“别演戏了,演的人、看的人都很精明,只有朕一个人是傻子。” 方孝孺已明白皇上为何而来了,他站在那里好不尴尬。这时丫环来上茶,朱允炆说:“把你女儿方行子请出来吧,她哪有什么哥哥、弟弟,你们很能瞒天过海呀。” 方孝孺再也无法遮掩了,好在看皇上的温和表情,不像是要认真追究的样子,便也不十分恐惧,但他必须跪下去认错,要说得重一些:“臣有欺君之罪,罪在不赦。” 朱允炆说:“欺君是可以坐牢的,罪在不赦就未免言重了。朕倒觉得挺好玩。快把你女儿请出来呀,朕要见的是女儿装的方行子。” 方孝孺只得出去。刚打起门帘子,方行子已经不请自来了,明眸皓齿,清丽可人,一对笑靥,一双明亮如春水的眼睛含着三分笑意,这就是朝夕侍奉君前的佩剑侍卫吗?皇上几乎看呆了,不禁胡思乱想起来。早知她是个女孩,还叫她当什么侍卫,叫她侍奉起居,批答奏章、秉烛夜读时,有她在旁边,红袖添香夜读书,会平添多少乐趣呀。 方行子粲然一笑,说了声“罪臣给皇上请安”,刚要跪下去,朱允炆不忍,亲自扶起了她。皇上笑着说:“你们看,朕多傻,怎么只有朕看不破你是女儿身呢?” 方行子说皇上这不是傻,而是皇上心纯如水。她说这话一点恭维的意思都没有,是发自内心的。方孝孺也说,己正则不疑天下不正。 父女的话让朱允炆肺腑熨帖,皇上也不拒绝恭维。让他们父女坐下后,朱允炆说:“今朕此来,是为宫斗来看望师傅的,倘不能请回,朕的耳根就不会清净啊。” 方孝孺却以为不妥。这张纸捅破前,怎样都无妨。现在再回去,恐怕就不方便了。朱允炆说:“有什么不方便的!知道这事的没有几个人。”皇上的意思是不捅破这张纸,如果方行子愿意,依然扮男装,御前佩剑侍卫也还可以照当不误。 “谢皇上,我是巴不得的。”方行子真是求之不得。她自幼就不安分,不甘做闺阁中人,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可惜好景不长。 朱允炆说:“这机会朕不是又赐予你了吗?”他以为方行子必定欢呼雀跃呢。皇上却没想到,方行子后来的反应就很冷淡了,她说,什么事都有个缘分,她和小皇子的缘分怕也尽了,皇上应该知道,是皇后识破了她,用一乘小轿把她送出宫来的,她是个不受欢迎的人。 她的话,言外之意再清楚不过了,皇上容得了她,皇后就未见容得了。方孝孺也明白个中隐情,就附和了女儿,她就不要再去给皇上添麻烦了。朱允炆却把自己洗刷得干干净净,他说来请方行子回宫,并不是他的意思,他相信,小皇子会使皇后改变主意的。他的话很肯定,似乎小皇子是天生凌驾于皇天后土之上的。他这么说过,就要起驾回宫,似乎也不需要有个结论。方家父女也无话可说。 送走了皇上,方孝孺难免对女儿又是一顿埋怨。方行子也不生气,只是嘻嘻地笑,她觉得皇上为请她出山,肯屈尊如此,这太好玩了。 ? 探监 朱允炆的轿子刚进宫门,忽见齐泰、黄子澄在御道旁候着,朱允炆从轿里探出头来问:“你们在等朕?”他的轿子并没有停下的意思。 齐泰和黄子澄在后边跟着他的轿子徐行,齐泰谏道:“是,圣上。国事冗繁,北方举兵,皇上在这种时候还微服出行,臣不敢苟同。” 朱允炆对他的责难很反感,马上堵他说:“太祖高皇帝在日,不管天下大事如何,经常微服私访,朕就不该吗?” 黄子澄斜了齐泰一眼,觉得他多余过问微服出游的事。他赶快奏报大事说:“皇上,柳如烟从北平回来了。” 朱允炆这才叫驻轿,他意识到出大事了。他走出轿子,与两大臣步行。朱允炆问,柳如烟是逃回来的还是充当朱棣的信使? 黄子澄说:“兼而有之吧。他是和一个叫郑和的贴身太监同来的,柳如烟带来了朱棣的上疏和文告。有一件事,圣上也许想不到,据那个小太监讲,文告是景清草拟的。” 朱允炆站住:“这不会吧?”以他对景清的了解,他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啊。齐泰私下里问过柳如烟,他说他看见过朱棣和景清一起商议着写什么,朱棣告诉他是草拟文告,他不敢肯定。 朱允炆还是不信,景清是有名的骨鲠之臣,朱允炆才派他去协助镇抚北方,他这人断不会辜负朝廷的。 齐泰说:“别人说,臣也不信;柳如烟说,不得不信。” 朱允炆问:“为什么?”黄子澄说,景清差一点成了柳如烟的老泰山。柳如烟会给老岳父脸上抹黑吗?朱允炆的脸上刮上了一片阴云。 皇上离开方家后,见方行子又折腾着换上了男装,方孝孺皱着眉头,问她又想去哪儿招摇。方行子说,该给那个倒霉蛋送饭了,她答应过人家,每月初一、十五去探监,让他吃上一顿大荤的菜肴。 方孝孺这才意识到,今个是十五,外面的月亮圆了,他知道,女儿说的那个倒霉蛋就是程济。 刑部大牢里,早已被人遗忘的程济这天显得反常,在牢中洗了头,又招呼牢头再打一盆水来,他还要洗洗脚。 牢头对他一向客气,见他要梳洗打扮,就说:“怎么程大人忽然爱干净了?莫非是……”牢头说,囚犯中,有两种人要好好洗一洗,一是要开释的,回家团圆前,洗尽晦气。 这时方行子提着食盒从走廊走来,程济和牢头都没发现,牢头仍旧贩卖他的“牢经”:第二种啊,就是砍头前夜,好好洗洗涮涮,到阎王爷那里去,当个干净鬼,别惹他老人家烦。 门外的方行子咯咯地乐起来,她一边往里走一边用调侃的语气说,不知程大人是为出狱而洗呢,还是为断头而洗? 程济洗着脚说:“我掐指一算,再有七天,我就到了生死大限了。燕王不反,我断头;燕王一反我自由,不管是哪种结果,我都得好好洗一洗吧。” 方行子往桌上摆酒菜,她让程济猜一猜,他的结局会是哪一种啊? 程济说:“好香,有酒?我猜,燕王已经起刀兵不止一日了。” 方行子说,按约定,他可以活命了。不过,她想,皇上早把程济忘得一干二净了。 程济揩干了脚,坐到桌边香甜地喝酒、吃饭,他说:“那你得提醒皇上啊。你是御前卫士呀。我的命虽不济也是一条命啊。” “我不是御前侍卫了。”方行子说。 程济望着她,忽然说:“你女扮男装露馅了,是不是?” 方行子笑道:“你真是绝顶聪明啊!”方行子告诉程济放心,指望不上她也没关系,方孝孺还记着他呢,会提醒皇上的。 ? 建文帝兑现诺言 面对群臣,朱允炆显得很焦躁,那口气是指责、训斥的:“你们不说朱棣掀不起大浪,北方之患是疥癣之疾吗?现在可倒好,通州丢了,居庸关陷了,遵化丢了,连大宁也失守了,丧师辱国,朝廷数万大军,竟这样无能,损兵折将!令朕一夕数惊。” 徐辉祖和柳如烟也在群臣中。听见皇上发怒,吊着一只胳膊的徐辉祖出班奏道:“臣有罪,臣甘愿受罚。” 柳如烟为他开脱道:“臣是见证人。如果不是张信偷入燕王府告密,也不至于弄成这样结果。如果不是魏国公受伤,也不会让张昺他们如此轻信,上了当。否则,持密诏抓捕朱棣还不是瓮中捉鳖?” 朱允炆显得很无奈,现在急于要说的已不是追究责任、给谁定罪的事了。这话让徐辉祖大失面子。徐辉祖满面羞愧地退了下去,始终用笏板遮挡着脸。齐泰出班奏道:“臣这里刚刚接到北方奏报,守大宁的陈亨、陈理也都降了朱棣。” 黄子澄说:“朱棣前次上疏,自知师出无名,《祖训》也帮不了他忙。《祖训》里虽有诛杀奸臣,藩王可起兵一说,但又说必须有皇帝密诏方可,所以他想从皇上这里讨到密诏,他不就名正言顺了吗?” 方孝孺说,柳如烟带来的文告,朱棣又露了马脚,矛头所指,不再是奸臣,而是当今天子了。 朱允炆说:“他知道从朕这里讨到密诏是异想天开,他便原形毕露了,他在文告里把朕继位以来所有新政攻讦殆尽,什么朝廷无道,变更祖法,屠戮骨肉,危及社稷……这都成了他谋反的口实。他把自己打扮成救祸图存、誓与奸佞不两立的太祖继承人,他想借此欺骗世人。我们也必须拟发讨贼文告予以痛击。” 方孝孺说,他在文告中煽动各王与他同反,好像不反必被杀,如果追随他打天下,就可同享富贵。他已不光是高喊清君侧了。通篇文告文笔老辣,不知是谁的手笔? 很多人都去看柳如烟。有人甚至问:“不会是柳状元吧?” 柳如烟慌忙说:“皇上明鉴。若是我,我还敢回南京来吗?”朱允炆说:“别乱猜疑了,你们根本想不到,这是景清的手笔。” 果然大臣们全都吃惊不小。朱允炆一直对景清保留着良好的忠臣印象,但三人成虎,特别是有柳如烟的指证后,朱允炆动摇了,气愤了。 他对齐泰说:“朕恨无能,更恨无耻。”随即令齐泰把景清、张信列入罪臣录,马上将留在南京的亲属捕起来,诛三族。 柳如烟没有料到,忙奏道:“皇上,这不过是传闻啊,臣也只是听朱棣一面之词……” 朱允炆已不理睬他了。朱允炆面对朝臣说:“现在不能再以疥癣之疾来看待朱棣了吧?怎么办啊?” 黄子澄表示忧虑,围堵朱逆的种种部署均未奏效,可见朱逆强悍非等闲之辈。如果不能举大军出师北伐,早为防御,河北难保,河北有失,局势将要动荡。 齐泰也说,当务之急,是公开削燕王属籍,把他的弥天大罪公布于天下,同时调遣精兵良将北上讨伐。 大臣暴昭却持相反态度,燕王毕竟有皇叔之尊,逼他没有好处,从前疯道人就有“莫逐燕,逐燕必高飞,高飞上帝畿”的谶语,现在不是应验了吗?还是怀柔为上,天下安定是民之福分。 齐泰愤然抗争道,这叫什么话?叔父就可造反吗?名正则言顺,朱逆现在就是反贼,正了他反贼之名再举国声讨,才能战胜他。 见到刀光剑影了,朱允炆毕竟清醒了,他支持了齐泰说:“说得好。所以酿成今日之祸,都因朕心太软,总是念及王叔们是骨肉,一再迁就。现在他已经举兵谋反了,还能再心慈手软吗?那江山社稷就要倾覆了。”随后他对方孝孺说:“朕决心不与贼共存,要布告天下,兴师伐逆。请方爱卿运如椽大笔,草拟伐燕诏书。” 方孝孺说:“臣遵旨。” 朱允炆又问众臣子,出师北伐,谁可为大将? 徐辉祖奏道,开国元勋中,能服众的老将,怕是只有长兴侯耿炳文了。朱允炆嫌他老气横秋,沉吟着说:“他今年过六十岁了吧?” 耿炳文就在朝班中,闻言,他出班奏道:“臣耿炳文今年六十有五,但还能吃饭,不至于一顿饭去拉三泡稀屎,还能为朝廷打仗。”他是引用古代赵国大将廉颇故事,有人诬蔑廉颇“一饭三遗矢”,说他上不了阵了。大殿里荡起笑声,不敢大笑,都捂住了口。 连朱允炆也撑不住笑出声来。他说:“既如此,朕就命你为征燕大将军,就让大名公主驸马李坚和都督宁忠当你的左右将军吧。” 耿炳文朗声道:“臣遵旨。” 齐泰又建议,除征燕大将军出师外,也必须责令北方各都督、各卫所协同作战,听从耿炳文统一节制。朱允炆也答应下来,要发谕旨,务必造成天罗地网之势。 齐泰说,朝廷可飞檄调发各处军马,安陆侯吴杰、江阴侯吴高、都督佥事耿献、都指挥盛庸、潘忠、杨松、顾成、徐凯、李文、陈晖、平安等部,也都应分路进军北平,造成合围之势。 朱允炆一一准奏,说这样甚好。随即宣布散朝,让大臣们各自去准备。方孝孺突然出班奏道:“圣上,臣请皇上兑现诺言。” 此言一出,不但朱允炆怔住,文武百官莫不惊诧,不知这老夫子又犯了哪股风。朱允炆道:“朕有过什么承诺没有兑现吗?” 方孝孺提醒他说:“陛下还记得四川岳池那个小小的教谕吗?” 朱允炆恍然道:“朕想起来了。他曾口出狂言,断言一年后朱棣必反。是吧?他叫什么了?”方孝孺说:“他叫程济,当时皇上要将他立即斩首,程济请求缓刑一年,如一年后朱棣不反,愿伏法。现在一年之期未到,距程济预言之日尚有六天,而朱棣已举反旗,皇上看……” 朱允炆站了起来,说:“多谢方爱卿提醒。程济虽是小官,却是大忠,就烦方爱卿到刑部大牢里接他出来,朕要见他。” 方孝孺说:“谢皇上,我也替程济谢过皇上。” ? 小官有大聪明 朱允炆吃饭时吃吃停停,不时地望着远处不知想什么。马皇后给他夹了点菜,劝说着:“皇上龙体要紧,不必过于忧心。既然派老将耿炳文出马,率大军前去进剿,这是倾天下之力呀,朱棣能有多大力量,一定是马到成功。” 小皇子先吃完了,太监递上手巾给他擦手,宫斗说:“父皇说话一言九鼎,可答应我的事还没办呢。” 朱允炆敏感地看了马皇后一眼,故意说:“什么事呀,朕对你有过什么承诺吗?” 宫斗说:“怎么没有?你不是答应把我师傅再请回来吗?” 这是马皇后急欲回避的话题,她马上说:“吃完饭快到外面玩去吧。”宫斗缠着朱允炆,赖着不肯走,朱允炆向他努嘴,示意他找马皇后,马皇后看在眼里,装看不见。 宫斗便过去缠着马皇后说:“我知道,这事并不怪父皇,是娘把师傅给赶出宫的,那我就冲娘要人。” 马皇后无奈,只得说:“你先出去玩,回头给你找回来就是了。”宫斗这才欢天喜地地跑了出去。 朱允炆剔着牙,说:“这可是你答应宫斗的。” 马皇后也不吃了,漱了口说:“这不正合皇上意吗?” 朱允炆说:“朕可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呀。” 马皇后说:“皇上给宫斗使眼色,别以为我没看见。”朱允炆嘿嘿地笑了。马皇后问:“进来可以,是穿男装还是女装啊?” 朱允炆愣了一下:“你说了算。” 马皇后揶揄地笑着说:“皇上一定更喜欢看她穿女儿装了,那就改装进宫吧。”朱允炆说:“不好。后宫人以及大臣们都看惯了方行子穿男装,忽然变成女的,这传出去不成笑谈了吗?” 马皇后说:“皇上才想到这一层啊?我不是成心和皇上过不去,我是怕天长日久露了马脚,成了宫中丑闻,对皇上就不好了,才请她出宫的。我知道,皇上特别喜欢她……那还不如名正言顺地纳为妃子。” 朱允炆说:“这是哪里话!朕此前从没看出方行子是女流,要纳妃,又是从何谈起呢。” 马皇后并不相信,她一眼就看出方行子是个女子,方行子天天不离皇上左右,皇上会闻不到一点脂粉气? 朱允炆有些不耐烦了,他说:“你实在不愿让她回来,就算了,宫斗也不过哭闹几天而已,别再拐弯抹角地说这事了。” 马皇后说:“这臣妾可不敢,皇上好不容易看中一个侍卫,却让我给赶走了,我不成后宫母老虎了?我可不担这个恶名。那我就叫宁福传旨,还让方行子以男装入宫吧。” 朱允炆不置可否地站起来,马皇后问他夜里是不是还要去殿上办事?朱允炆说:“朱棣这一反,弄不好就天下大乱,朕寝食难安啊。” 马皇后说:“谋反必不得人心。臣妾以为这倒是好事。他离败亡不远了。”朱允炆说:“有人谋反,怎么倒成了好事?” 马皇后说,这就像脓疱一样,鼓出头,流出脓来,也就快好了。 朱允炆说,“也说的是,早有人说,他迟早必反,早反比晚反好,早铲除早放心。”马皇后说:“皇上不是委派了老将耿炳文挂帅出征了吗?天人协力,上下同心,皇上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这一说,朱允炆脸上有了笑容。他说起了值得感叹的旧事,去年有一个胆大狂徒,才是一个县里管生员的教谕,品级不入流,他居然斗胆上疏,言一年内燕王必反,让朕早早除掉,以绝后患。 马皇后说,品级不在高低,不是不幸被这个小人物言中了吗? 朱允炆说,幸亏朕当时没有杀他,而是押在牢中了,到今天还有个补救机会。当年被太祖皇帝杀掉的叶伯巨就没有程济这么幸运了。 马皇后却不知道叶伯巨是谁。 “也是个小官。”朱允炆说,当年太祖皇帝分封诸子为王,叶伯巨反对,他说,晋朝八王之乱的教训就在昨天,这是为天下埋下了隐患,久后必自食恶果,这下子惹得太祖高皇帝大发雷霆万钧之怒,骂他是离间皇上的骨肉,甚至要抓来亲手射死他。如果当年太祖高皇帝冷静一些,听听这逆耳忠言,也许他今天就不必面对朱棣造反的困扰了。 马皇后问,那这姓程的现在哪里呀?依她的意思,这是应该大加褒奖的人。朱允炆感慨地说:“在狱中。若不是方孝孺提醒朕,朕早把他忘了。”说到这里,他突发奇想,他想到刑部大牢走一趟。 马皇后很吃惊,皇上去那种地方? 朱允炆很有几分得意,恐怕没有任何一个皇帝去过牢中吧?他要破个例,亲自接那程济出来,也算是他的愧悔吧。 马皇后很赞成,这必是千古流传的美谈。皇上自登大位以来,就倡导仁孝,图文治,这固然好,但会不会适得其反呢?太祖高皇帝以威猛严峻之法治国,一样有太平盛世呀。 朱允炆说都对,都好,此一时彼一时呀。 ? 吃了一年猪食,换来军师之位 刑部大牢里,程济已经把东西都收拾停当,穿戴整齐,然后坐在床上,如同和尚打坐一样。 方行子这次来探监,又是男装了,她说:“你就这么静等啊?万一大赦令不来呢?皇上操心的事万万千,说不定就把你给忘了呢。” 程济坚信,即使皇上忘了,令尊大人必不会遗忘的。上次探访,方行子不也这么说的吗?话音刚落,忽然外面骚动起来。好多牢子跑动起来,扫地的、洒水的、点熏香的、喷花露水的……忙得团团转。 方行子觉得奇怪,她不明白这是怎么了,汤浇蚁穴似的。程济笑嘻嘻地说,救他出苦海的活菩萨到了。 只见先有刑部侍郎、郎中、员外郎和主事一拨刑部大员到来,接着是提着宫灯的太监执事,随后是护卫,再后才是齐泰、黄子澄、方孝孺和刑部尚书暴昭等大员簇拥着朱允炆进了牢房长廊。 皇上光临这人间最黑暗的地方,亘古无有,怎能不轰动?狱中大小管事的齐刷刷跪接,一片山呼万岁声。牢里犯人都挤到栏杆前看热闹,皇上什么样,他们各有各的想象,不会雷同,今个皇上真来了,而且是来到人间最龌龊的地方,这是牢头、牢子们想不到的,都想见识见识。 朱允炆环顾黑漆漆的狱墙,不断地皱着眉头,狱中的气味真难闻。在刑部侍郎引导下,朱允炆一直来到已敞开大门的程济牢房前。 程济一见皇上驾到,立刻从床上滚下来,跪下说:“罪臣程济恭请圣安。”皇上说:“你起来吧,你何罪之有啊!”他发现程济衣服又新又干净,便问暴昭,刑部大牢里的囚犯都穿得这么体面吗?暴昭一时哑然,不知如何回答。 倒是程济奏道,这是方侍卫给他拿来换上的。平时,如不是方家父女照顾,他也必定与别的囚犯一样,穿破烂囚衣,吃猪狗食。他从铺下拿出一本写满字的本子,呈上说,牢中吃犯人、索要贿赂,以犯人制犯人,诬陷好人,袒护败类,贪赃枉法,一切人间丑事,这里应有尽有,人间闻所未闻的,这里也有。他本人没白坐一年牢,已将这乌七八糟的事全写下来了,供皇上有闲时一览。皇上随便翻了几页,看了那些刑部大员一眼,人人都面如土色。 朱允炆说:“很好,你虽身处逆境,仍不忘为社稷尽力,朕欣慰有你这样的诤臣。这一年让你吃苦了,还有六天,就是你与朕打赌的期限。你赢了,你赢的只是你的一条命,朕输得却很惨,不得不忍受遍地烽火的痛苦。”程济说他其实并不愿意赢,这代价太大了,可他若输了,他的命就没了,请皇上谅解。 朱允炆说:“看见你在牢中过了一年还这么健朗,朕很欣慰。” 程济从灯影里拉出方行子说:“如果没有她,我早瘐死狱中了。方侍卫说是奉圣上之命来优待我的,臣感恩不尽。” 朱允炆这才发现方行子先他而来,她又是一身男装了,朱允炆十分意外,他深情地看了方行子一眼,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了。 朱允炆说:“程爱卿,朕已进你为翰林院编修。又让耿炳文挂征燕大将军印刻日出征,想让你随军出征,不知你是否愿意。” 程济说:“我可不会打仗啊。” 朱允炆说:“不要你上阵,运筹帷幄就行了。你充任耿炳文的军师,护卫诸将北征。” 程济显然毫无思想准备,怔了一下,又观察大臣们的反应后才趴下去叩头:“臣谢恩领旨,只怕臣不是这块料,耽误了大事……” 齐泰说:“好在耿炳文是一员文武兼备的宿将,你不过随军历练历练而已,不必紧张。” 程济爬起来说:“这臣就稍感轻松了。” ? 程济谏劝方孝孺 圣旨一下,南京景清的宅第立即被锦衣卫士兵包围了,张信老小都在北平,南京旧居不过是空巢,对他虽也有诛灭三族之令,却是鞭长莫及了。景府祸从天降,男女老幼,不分主仆,所有的人都被押到院子里,按图索骥,亲戚也陆续抓到,圈到一起,几进院子里一片啼哭声。士兵们正在钉门查封财物。 是柳如烟把这消息透露给景展翼的,景展翼疯了一样跑出方府,直奔她一直没敢回的家。柳如烟死活拦挡不住,只好紧紧跟着,他怕有人认出景展翼,那不是自投罗网了吗? 柳如烟好歹在景府大门外追上了她,把她拖住,他们杂在围观者中间,景展翼流着泪,看着亲人们被绳子捆绑着,正鱼贯押解出府,她看见了白发苍苍的祖父,他本来在乡村颐养天年,也不能幸免。还有伯父、叔叔、伯母、婶娘,她也看到了姑姑、姨父和外祖母,还有表弟、表妹、侄女、外甥……景府内外哭声震天。 围观者越来越多,有感叹官场风云难测的,也有替景家抱不平的。人群中有各种议论:“这是犯了谋反罪呀。”“听说景御史投了燕王朱棣。”“这些人都要杀头吧?”“杀头便宜了,皇上心软,没有诛灭九族,这才杀三族。”“杀三族就这么一大串,若是株连九族,还不得摆满一条街呀?”“当官有啥好,登得高跌得重……” 听着这些刺心的议论,柳如烟想拉景展翼退出来,他劝景展翼赶快离开,万一有人指认出她来,后悔就来不及了。 景展翼不肯走,她说:“全家人都遭难了,我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我跟他们一起去。”说着真的往前跑,柳如烟急得拼命拉也拉不住,急出一头汗来。就在这紧急关头,方行子骑马赶到,她仍是男装,她跳下马,冲过来,扯住景展翼,不由分说,啪啪打了她两个耳光,厉声说:“你这个疯丫头,到处找不着你,跑这看热闹来了。” 这两巴掌打得周围的人都发愣,柳如烟却舒了一口气。 不等景展翼反应过来,方行子拦腰抱住她,送上马背,自己从后面跳上去,打马飞奔而去。回到方家客厅,景展翼不吃不喝也不睡,一直坐在那里以泪洗面。方行子和柳如烟在一旁陪她,不停地解劝。 柳如烟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皇上震怒,谁也无法挽回,你既已逃脱,还飞蛾扑火,不是太傻了吗? 景展翼觉得这是天大的冤案,她至死不相信,她父亲会是没有操守的人。柳如烟也说冤枉,可这是来自朝廷的冤案,谁能翻?君命如山啊,谁能力挽狂澜?病急乱投医,景展翼忽然央求方行子说:“你在皇上那有面子,你去求求皇上吧。” 柳如烟没吭声,他明知这不可能,是给方行子出难题。却不料,方行子竟慨然应允。她说:“也许有一线生机,不过,我一个人的面子还不够大,我要和景展翼一起进宫去面圣。” “我?”景展翼愣了,她说,“我是该杀之人啊,还能去求情?” 柳如烟也感到这太荒唐了,她去了,只能是火上浇油,于事无补。 方行子说:“你们没有我了解皇上。你知道吗?你画的那幅群虎图一直挂在皇上的谨身殿上。”说明景展翼在皇上心中是有位置的。 方行子接着说:“按宫里的规矩,每隔两个月,御用监就会把各宫、各殿所摆设的围屏、紫檀、象牙、乌木螺甸玩器、字画都换一茬,唯有这幅群虎图皇上一直不让换,而且我看见他有好几次站在画前良久地沉思。”柳如烟有点动心:“那不妨试试。” 方行子说:“你们别操心了,听我安排,我马上进宫去,再晚了就人头落地了。”她决定单枪匹马地先去闯一下。 与此同时,方孝孺正在方家书房陪来访的程济说话。精神抖擞的程济今非昔比了,他是来谢方家父女救命之恩的,他说大难不死,能有今天,全是老师仗义执言,活命之恩啊。 方孝孺说,皇上毕竟仁慈肯纳谏,这若是太祖高皇帝,他早没命了,叶伯巨死得冤不冤。接着嘱咐他说,皇上对程济很破格了,用他这初出茅庐的后生小子当耿炳文的军师,真是想不到,愿他好自为之,别辜负了皇恩。程济仔细地看过朱棣的文告,也看过皇上的讨伐檄文,他觉得有些隐忧。 方孝孺笑道,文字优劣不足以得天下,平叛打仗要靠军队。 程济说:“人心更重要啊。老师恕我直言,我看朱棣的文告写得大气磅礴,具有煽惑人心的功效,他本无理,却把自己打扮成受害者,很值得人同情,不明真相的人容易倒向他。”方孝孺不以为然,谎言岂能掩盖法理。程济接着说:“皇上的讨伐檄文,文字工整,引经据典,文采更自不必说了,学生一眼即可认出是老师文笔。”方孝孺听出他好像不以为然,就叫他不妨直说。 程济说:“那我就不揣冒昧了,我说的缺陷并不是老师的,而是与当今天子所行的治国之策是一脉相承的。” 皇上的治国之策如有失误,方孝孺承认,也是他的责任。 程济便侃侃而谈。在他看来,檄文应是言辞犀利的战表,是讨伐其滔天大罪的号令,可这一篇,却成了辩冤词,通篇充满了“骨肉至亲”“亲亲怀旧”之类的词,对皇上削藩一举都不够理直气壮。好像有短处在朱棣之手。程济以为手太软、心太慈,而朝廷与朱棣之争,已不是家长里短的叔侄之争,这是在动刀动枪,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呀。 方孝孺受到了震动,后生可畏呀。他说:“也许你是对的。方行子就说过,秀才治国会越治越乱。” 程济趁机举一反三,劝老师别把皇上一味地往尧舜、周公那里引,后人除了在周礼上看到古时所谓盛世的描绘,别无证据,程济甚至疑心那是怀有理想的文人编出来的。即使有过,像井田制,今天搬了来也不适用了。方孝孺一向谦和的笑容不见了,让他生气、失态本来很难,但他今天认真生气了。他什么都能接受,唯独你否定周公之治,是他不能容忍的。他竟不顾礼貌,拂袖而去。 ? 来者不善 耿炳文率大军北上伐燕,对朱棣来说,有泰山压顶之势。燕军里奔走相告,人人皆有惧色。朱棣不能露出半点怯懦和迟疑。他把朱高煦和袁珙从前线召回来,在东大殿接待从前方归来的朱高煦和袁珙。 朱高煦一身铠甲,他只向朱棣拱拱手,说:“儿臣重甲在身,恕不能行大礼了。”袁珙却不能不做出下跪的姿态,朱棣抬抬手说:“都免了,都免了。”二人落座后,朱棣问:“南军果然来势凶猛吗?” 袁珙回答,号称百万,那只号称而已,但三十万是有的。即使是十万,我们也是寡不敌众。朱高煦是经过侦察的,南军部署了三道防线。都督徐凯的偏师进驻河间还不算。前锋潘忠和杨松驻扎在莫州。耿炳文中军驻真定,另有一万精兵进抵雄县。 袁珙又作了补充,大概由于朝廷在北平的官员大多降了殿下,他们又在真定设立了一个平燕布政司,派刑部尚书暴昭出任北平采访使,兼领布政使。朱棣很感慨,真是来者不善啊,可惜他们讨伐燕王的檄文是败笔,一派酸腐气。不过,这耿炳文是久经沙场,能征惯战,开国老将,只剩他一个了,虽年过花甲,也不可小瞧啊。 朱高煦设想,燕军南进,必破三道防线,他以为宜早动手。晚了,各路勤王援军会蜂拥而至,就更难对付了。朱棣问起官军士气如何? 朱高煦为摸到最准确消息,此前他和袁道长化装混进了真定,袁珙操老本行,是现成的算命先生,朱高煦化装成跟班的。 朱棣笑道,卜卦算命本是袁道长的本行,根本无须化装。你们这样深入虎穴,给我燕军开了个好头,让他们说说所见所闻。 朱高煦说,耿炳文倒不可怕,年老气衰,久有败亡之象。听他的卫兵说,每天中午睡下,不到太阳下山,不准人家叫他,否则就发脾气。这样的人,在家当老爷行,打仗不行了。朱棣笑起来,他很满意,儿子一席话真是石破天惊啊。这情报胜过哪里布防,哪里有多少军队,那是呆板的死情报。朱高煦洋洋得意地接着分析,南军军纪涣散,最近官军驻扎的真定一带,百姓天天杀猪宰羊、家家吃鸡肉。 朱棣不明白这是为何?欢迎犒赏南军也不会这样过分吧? 袁珙笑着揭开了谜底,自己不杀吃,就得被官军抢去呀,还不如先闹个饱肚子。朱棣没乐,由此及彼,他想的是,绝不能蹈官军的覆辙,他要与官军形成泾渭分明的反差,下令马上为燕军制定严厉军纪、军规。奉天靖难,乃正义之师,必须严明军纪,杀人者偿命,抢劫民财者处死、奸淫民妇者死,毁坏农田禾苗者杀,拆毁民屋者杀…… 朱高煦说:“这……未免太过苛了吧?” 朱棣说,有惩也有奖。连续半月不犯军规的队伍从上到下奖银子,让他们知道,守军纪也能得到好处。 袁珙觉得很有开创性,古今中外,军纪严格惩罚严厉的不少见,这样奖励守军规的就闻所未闻了。 朱棣相信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有银子,犯不上抢掠了。这正是朱棣立军之基,他要成就一支与南军泾渭分明的大军,这样一来,所过州县,民心所向就在朱棣一方了,没有人心,你的旗帜上写再大、再多的正义也形同虚设。 袁珙赞成说:“殿下这才是真正会用兵呢,回头我来草拟军规。” 朱棣接着说出他的想法,他并不想急于求战。潘忠、杨松是扼守南路吧?这两个都督他都认识,都是有勇无谋之辈,不可怕,朱棣要智取,当先击溃潘忠、杨松,袭取雄县,这叫先断其一指。 袁珙佩服朱棣的谋略,感叹极了,天下没人敢给燕王当军师,他什么都胸有成竹了。朱棣说自己不过多看了点兵书而已,当年几次奉太祖命横扫塞北,也与那时的历练有关。 袁珙站起来说:“如没事,我和道衍商议,去草拟军规了。” 朱棣说:“那就辛苦了,越快越好。”袁珙走了出去。 ? 朱棣为下属的婚事操心 为打发时光,徐妙锦在教铁凤弹奏古筝。徐妙锦做着示范:“手要这样,这指法最主要,这流水音是划出来的……你再试试。” 于是铁凤又坐下去弹。大门口竹林外,张玉如醉如痴地在听琴,走来走去,有时自己一个人独自傻笑。 几个丫环指指点点地窃笑。一个丫环用方盘端了几块西瓜,另一个提了个板凳走过去,把西瓜放在板凳说:“大热的天,将军吃吧。” 张玉问是谁让送来的?丫环说:“是小姐呀。” 张玉说:“只有铁小姐让送的我才吃。”两个丫环相互看看,掩口笑着跑了回去。一个丫环进来对徐妙锦说:“西瓜送去了,他问是谁送的,他说只有铁小姐送的他才肯吃。”说罢嘻嘻地笑。 铁凤不由得停止了弹奏,徐妙锦说:“坏了,我看这个人疯了。铁丫头,你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铁凤说:“他疯不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徐妙锦说:“他为谁天天在宫外守着,为谁害相思,你不知道?你这等于毁了朱棣手下第一员大将啊,朱棣岂能善罢甘休?” 铁凤不爱听,拔腿走了。张玉和铁凤这段公案,此时也正成为朱棣父子的话题。朱高煦忽然转移了话题,他问父王,张玉伤好了没有?朱棣叹口气,说伤怕是在心里。 朱高煦问是怎么回事?大战在即,张玉可不能退坡呀,他是独当一面的大将啊。朱棣说,刀伤事小,他害的可能是相思病。 朱高煦想得简单,这叫什么事!他看中谁了?还是那个铁女侠吗?把那女人赏了他就是了嘛。 朱棣说,他有意把高煦妹妹许配给他,他都不干,一心只看上那个女侠客,世上的事,只有男女之情难说。这个女侠,朱高煦在西大殿看过一眼,倒也是国色天香,但他以为,为一个女人丧魂落魄,也不像个男子汉啊。朱棣这几天真有些发愁了,又不好押着他上战场。 朱高煦说,说办就办,就让他和那女侠今晚就成婚,不就完事大吉了吗?朱棣说,没有那么简单,是他亲口答应那女侠,不再逼她嫁给张玉了,岂能出尔反尔?朱高煦说:“这事好办,父王不好出面,交给我吧,我包你三天内让张玉出阵带兵。”朱棣警惕地打量着朱高煦说:“你别胡来,这事和你没关系。”朱高煦说:“好,好,我不管还不行吗?”他嘴上搪塞父亲,心里早打好了主意。 ? 难言之隐 佩剑的方行子又回到宫里,站到大殿廊下侍御了。她看见朱允炆心情很烦躁,一个人在殿上走来走去,几个殿上小太监都在廊下垂手侍立,大气也不敢出。 方行子也显得烦躁不安,眼睛一直瞟着朱允炆,她在寻找机会。 朱允炆又站到了群虎图下,直视着。他忽有所感,马上叫:“来人!”四五个小太监一起跑进去,朱允炆挥挥手说:“去,不叫你们。方侍卫呢?” 方行子早已听到了,巴不得叫她,便三脚两步地奔上殿,跪在台阶下:“皇上叫我吗?”朱允炆还在注视着那张画,根本没转过身来,他问:“景家查抄完了吗?”方行子说:“回圣上,这要去问锦衣卫。恐怕早查抄完了。”朱允炆又问:“人还没杀吧?” “没有。”方行子觉得有门,只要皇上在琢磨这件事,就是他犹豫、有难言之隐。方行子说,按规矩,锦衣卫要呈上名册,等待皇上批了,下旨后才能开斩呢。 “那就好。”朱允炆又不说什么了。 方行子急得不得了,终于鼓起勇气说:“皇上好像有什么心事吧?”朱允炆说了这么一句:“你好大的胆子,还没人敢跟朕这样说话呢。”然后倏然掉过身来,盯着她看,看得方行子不好意思起来,眼睛不敢直视,看桌子角。 朱允炆忍不住乐了:“方才你这表情,可十足是个女孩了。从前朕怎么从没注意?我这么说,皇后却不信,她倒很神,一眼就认出你是女扮男装。你说这是为什么?”方行子没想到皇上跟她讨论这个话题,她认真回答说:“一来,女人看女人,都比男人心细,二来皇上心里装的是天下事,心里、眼里都放不下别的,故而不会注意到我。” 这等于说皇上心里只有天下大事,无暇旁顾,朱允炆当然高兴。他说:“你很会说话,难怪马皇后说你在朕身边长了会……”说到这里,朱允炆突然卡壳,咽下了后面没说完的话,且有三分窘态,这表情可不多见。方行子看在眼中,心里也明白,她装作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的样子,这一瞬间,她觉得皇上也很普通,也很好玩。 也许朱允炆想不到,马皇后在他身边也买通了耳目。侍奉茶水的小太监就是。那个娃娃脸小太监刚从谨身殿跑来,在坤宁宫外等待着拿燕窝粥。马皇后出来了,她身后跟着个宫女,提着一个脱胎漆八仙过海果品盒。从缝隙里冒出丝丝热气。 马皇后对小太监说:“今个这燕窝粥,无论如何让皇上用了。再剩回来,仔细挨板子。”娃娃脸太监可怜巴巴地说:“小的也拗不过皇上啊。”马皇后问他,皇上这会儿做什么呢? 娃娃脸小太监如实说,先前皇上自己在殿上来回走,唉声叹气的,后来方侍卫上殿去了,才有说有笑了。 马皇后蹙起了眉尖问,他们都说了什么?怎么那么高兴? 小太监说:“小的没听见,笨嘴拙舌的也不会学舌。” 马皇后笑道:“小崽子猴精,快去吧,一会燕窝都凉了。” 小太监提起果品盒,一溜烟走了。 ? 朱允炆不喝燕窝粥,因为心里有阴影 方行子今天是有备而来,只有哄得皇上高兴,才好为景家一门老小求情。她见朱允炆脸上有了笑容,趁这气氛不错,她赶紧说:“方才皇上说我好大胆子,把到嘴边的一句话也吓回去了。” 朱允炆说:“赦你无罪,说吧。” 方行子望着群虎图说:“皇上久久地看着这张群虎图,是不是睹物思人了呀?” 朱允炆点点头,告诉她,当初柳如烟说,景御史有个会画画的女儿,丹青一绝,朱允炆便无意中向景清索画。后来景清送来的就是这一张。方行子说,好像为这幅画,皇上还专门召景清女儿上过殿? 朱允炆问她怎么会知道?方行子粲然一笑,并没正面回答,她说道:“皇上是为这群虎中间有一只病弱之虎而不高兴吧?” 朱允炆说:“也没有。那景展翼不像是闺阁中人,她实际是以画讽谏,暗示当今天下是藩王强大而君王弱,恐有危险,不幸被她言中了。”说到这里,他不禁喟然长叹。 方行子抓住机会切入话题:“可这对皇上如此忠诚的人,马上要做刀下之鬼了,皇上能无恻隐之心吗?” 朱允炆听了,浑身为之一震。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不忍的神色。他问:“景展翼也被拘捕了吗?”方行子故意含混其词: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朱允炆说:“你去传朕旨意,赦免景展翼死罪。” 方行子说:“回皇上,是我欺君了,景展翼并没被抓,她当时在我那里,听到景府满门抄斩的消息,她上来愚劲了,誓不独生,闯了回去,是我骑快马把她拉了回来。” 朱允炆有点意外,他说:“你知道你私放钦犯是抗旨之罪吗?” 方行子说:“微臣更知道皇上仁爱之心,最终必定能赦免景展翼,这不是赦免了她吗?” 朱允炆内心很矛盾,想起景清,他又寒心又愤怒,抓住他碎尸万段也不解气。方行子说,以景大人的口碑,她不相信他是背主忘义之徒,传闻未必可信。 朱允炆说:“那文笔太像了。光是朱棣派来的小太监说,朕也许半信半疑,但柳如烟也亲眼看见朱棣和景清一起切磋文章,虽没看清是不是在写这份文告,朱棣却告诉柳如烟,是景清的文笔,就看他们的亲密神态,也足以证明他早已卖身投靠了。” 方行子闻言大吃一惊,她没想到,促成景家这场横祸的人竟是景家未来的女婿柳如烟,景展翼若是知道了会怎么想? 朱允炆说:“你为景展翼求下情来了,心满意足了吧?” 小太监提着果品盒上来,说:“娘娘亲手给圣上熬了一碗燕窝粥,娘娘让皇上趁热喝,还让问问皇上,冰糖是放多了还是少了?” 朱允炆皱了皱眉头。方行子从进门来的小太监手上接过用方盘托着的那碗燕窝粥,托到朱允炆面前。朱允炆却说:“朕怕烫嘴,你先替朕尝尝。”方行子说:“微臣可不敢,那可是君前失礼罪呀。” 朱允炆说:“朕让你尝,就没有失礼之说了。再说,天子近臣替主子尝毒,也是本分吧?”方行子说:“既然皇上这么说了,我就替皇上尝一尝。”说罢拿起方盘里的小金勺,在碧玉碗里舀了一点燕窝粥,送到口中,咂了咂,说:“不烫,凉热适中,皇上快进补吧。” 朱允炆却说:“你用过了,再让朕吃你剩下的,有这个规矩吗?” 方行子愣了,半晌才回过味来,说:“君无戏言,原是皇上逼臣尝燕窝粥的,怎么现在又派了我的不是?那皇上要我怎么办呢?” 朱允炆说她既已吃了一口,就只有都吃掉了。方行子大惊,无法对答,不知朱允炆是什么意思。 娃娃脸小太监在一旁说:“娘娘让皇上一定要全喝下去呢。” 方行子终于想明白了,她说:“皇上是不想喝,用这个办法让我替皇上喝下去,是这样吧?”朱允炆说:“你真善解人意。实话告诉你吧,朕最不爱喝燕窝粥,连燕窝、燕子这字眼也讨厌听。特别是京中出现莫逐燕、逐燕必高飞的民谣以后,尤恨燕字。” 方行子说:“微臣懂了,这是蛇影杯弓啊。皇上不必忌讳,燕王带一个燕字,燕窝也有一个燕字,陛下吃燕窝是为大补强身,陛下派兵扫平燕军,是为了固国强邦,所以,吃燕窝就等于吞燕,为什么不大吃特吃呢?”这一说,朱允炆眉头舒展开了,心情也豁然开朗,他说:“对呀,说得好,吃燕窝即吞燕啊!”说完,他端起碧玉碗,把燕窝粥三口两口吃了下去,娃娃脸小太监乐了,他说:“我也不会挨板子了。” 说罢,将碧玉碗和漆盘装入果品盒,又一溜烟下殿去了。 朱允炆坐回到龙椅上,在堆积着的奏折里翻找着,终找出一个手工订的本子,他自言自语地说:“这程济真是个有心计的人,身在牢中,还能把牢中种种陋习写成奏章,难为他了,他若不说,朕哪里会想到这里的黑幕!只是这折子是用烂纸写的,要经过通政司转递,他们一定不敢把这一堆烂纸上达。” 方行子说:“但他到长兴侯耿将军那里去当军师,我总觉得重用得不是地方。”朱允炆说:“你说得太多了吧?”方行子便不再出声。 朱允炆拿起朱笔要批答了。抬头见方行子没有走的意思,就说:“朕要批答奏章了,你怎么还站在这里?”方行子说她还有事要说。 朱允炆说:“还有什么事?你为景展翼求情,我给足了面子。” 方行子说:“景展翼并没在牢中,所以皇上赦与不赦并不要紧。” 朱允炆说:“那你想怎么样?” 方行子说:“微臣想请皇上开恩,对景清的三族一个不杀,留着活口,发配到云南去垦荒戍边。” 朱允炆突然把朱笔一摔,怒气冲冲地说:“你太过分了,你是谁?你去打听打听,我朝立国以来,一个小小的御前侍卫,谁敢干政?” 方行子丝毫不惧地说:“我是替圣上着想的。别忘了程济的前车之鉴。若是当时皇上一怒之下把他杀了,岂不是把皇上的一段佳话也断送了?景家老小与我一不沾亲二不带故,我是觉得景清未必是背主求荣的小人,一旦真相大白,皇上不是愧对天下、愧对忠良吗?” 朱允炆更加恼怒了,把脚边的漱盂也踢翻了,吼道:“你太放肆了!居然教训起朕来了!”这一吼,殿上内外的太监们吓得全跪下了。 方行子倒没有跪,她的眼泪刷一下流下来,无限委屈地僵在那里,这一哭,更显现了她的异乎寻常的哀怨的美,朱允炆竟为之心动。 也许是根本说不清的原因,朱允炆见了她的眼泪,见了她那凄艳的美,突然心软了,脸色渐渐趋于和缓,居然自己弯腰把倒翻的漱盂扶正了。方行子却上来了倔强劲,扭身就走。 朱允炆叫:“回来,你连头都不磕就走吗?还懂不懂规矩了?” 方行子刚要跪,朱允炆又说:“算了。”他向殿上太监说:“去叫齐泰来陛见,立即改景家三族死刑为发配云南。” 朱允炆此举让方行子又吃惊又不解,继而是不可名状的感动,她竟涕泗纵横地哭了,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好了。朱允炆说:“你总该谢恩吧?”方行子这次流出的是喜泪,急忙跪下磕头。 第八章 比兵器更管用的是人心 朱棣留的活口都是有用的 景清在孤寂中无事可做,终日以书为伴,在寂寞和痛苦中挨着时光。这天他正在院子里的大柏树下看书,监视他的太监坐在夹道口无聊地逗蛐蛐。徐妙锦寝宫里一个娃娃脸跑来,在夹道处探头探脑张望。太监注意地盯着她。 景清发现了,他问:“有事吗,小姑娘?” 娃娃脸说,她是王妃妹妹宫里的,来给景先生送点茶叶。 景清多少有点意外,他与徐妙锦向无来往,但几次在园中邂逅,徐妙锦的眼神里倒是都传递出对景清的同情和赞赏,有一回,徐妙锦竟借物喻人,指着荷塘里的荷花,说人应当像荷花一样,“出淤泥而不染”,这当然是褒奖景清了。这使景清对这个任性而又耿直的女孩颇有好感。听说是徐妙锦派人送茶叶,他觉得送茶一定是个名目,必有要事。他放下书本站起来,对娃娃脸说:“多谢小姐惦记着,我这还有茶叶呢。”他迎了过去。 小丫头手里拿着的是梨木茶叶筒,太监抢先接过去,打开盖,先闻了闻,又用力上下掂了掂,见没什么破绽,才又交给娃娃脸,娃娃脸瞪了他一眼,把茶叶筒交给景清时,用手指了指茶叶筒,向他使了个明显的眼色才走了。 景清对监视他的太监说:“我要泡茶,去弄一壶开水来。” 太监放下蛐蛐罐,不满地站起来:“伺候你这么个废物真啰唆,大热天喝什么热茶呀,喝凉水多解渴。”但还是去了。 景清三脚两步地回到房中,打开茶叶筒看了看,又在桌上铺了纸,将茶叶全倒出来,原来底下有一张折叠着的纸,他迅速打开,上面是这样一行字:景先生已被朝廷夷三族。 景清又惊又痛,眼前金星飞舞,他一阵晕眩,几乎站不稳。 打水的太监提了水壶进来,见他发呆,就把壶往地下一放,说:“这是怎么了?把茶都摊在桌上干什么?这茶是挺清香的,大人也赏我一点尝尝吧。”不等景清答应,他早伸手抓了一把茶叶溜了出去。 景清一阵阵心口剧痛,随后放射到双肩、后背、手臂,四肢都麻了,心也仿佛麻痹了、窒息了。徐妙锦的消息一定是可靠的。为什么夷他三族?不会是别的原因,朝廷一定是误认为自己降了逆贼,是啊,为什么朱棣杀了张昺、谢贵,却让他苟活于世?这能说得清吗?他觉得痛苦、绝望、伤心、又无奈。他觉得自己活着是种罪过。他觉得自己对不起父亲和一家老小、亲友,是自己一失足成千古恨啊,这能怪谁? 这消息,其实并不是徐妙锦送的,而是铁凤托她名而已。当然,消息来源还在徐妙锦,她也知道铁凤给景清通风报信,她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送茶叶的娃娃脸跑回来,铁凤问:“茶叶交到他本人手了?” 娃娃脸点点头:“我给他使眼色了,就不知他笨不笨了。” 铁凤说:“景大人是天下贤才,最聪明的人,他会笨吗?你去玩吧。”她抓了一些水果赏了她。 娃娃脸刚走,徐妙锦跨进门来,她说:“铁侠女行啊,支使我的丫环为你办事,再拿我的东西送人情,这买卖可不会亏本。” 铁凤赌气说:“不就送了几个桃子吗?小姐若这么小气,你记好账,我将来加利息还你就是了。” 徐妙锦哈哈地笑了:“你还当真了。你是不是打发娃娃脸给景清送茶去了?”铁凤望着她没做声。徐妙锦说:“送点茶倒没什么,你最好别什么都告诉他,外面都传,是景清为燕王写的靖难文告,我知道这是燕王故意这么说,他若知道了,还不气死?” 铁凤说她根本不相信景大人会给燕王写文告,他若那么没骨气,投了燕王,燕王还不待为上宾?还会弄个太监没日没夜地看着他? 徐妙锦说:“这你倒说对了。景清是个把气节、操守看得超过生命的人,他不会降的。”铁凤也有解不开的谜,那燕王白养着他干什么?怎么不杀了他?这个徐妙锦也不懂,她分析,也许他爱才吧。停了一下,她说:“今个门口很安静,张玉没来。” 铁凤说:“他死了心了?” 徐妙锦说,未必,有人看见燕王的老二把他请去喝酒了。这高煦是最难缠的角儿,不知他又给张玉出什么主意。 铁凤说自己和景大人一样,在燕王府里是个囚徒,可以没行动自由,但囚徒的人格是夺不去的。 ? 好死不如赖活着 发配云南瘴疠之乡的景家老小在震天动地的哭声中上路了。一条由官兵押送的大帆船,从南京长江边的船坞起航逆流而上了,船上的人哭泣着在向岸上招手。 哭着为族人、亲属送行的是景展翼和柳如烟,还有方行子陪着。景展翼流着泪,为九死一生的亲人们担忧,他们此去云南几千里,那是荒蛮的瘴疠之地,传说吸一口气都有毒,谁知道他们还能不能活下去? 柳如烟只能安慰她,有这么个结局,已经该烧高香了,好死不如赖活着。若不是行子小姐斗胆去向皇上求情,他们都得人头落地。事后连方孝孺听了都后怕,谁敢为这事去求皇上开恩?皇上最恨投降燕王的官员了。皇上能网开一面,真是奇迹。 方行子却不认为全是她的力量和功德。她事先就跟展翼说过了,就冲那张有先见之明的群虎图,皇上也一定能网开一面,她原想把展翼一起带上殿去打动皇上的,后来皇上开恩,也就没节外生枝。 景展翼泪眼迷离地目送着帆船已经变成小黑点了,才转过身来,她又想起父亲,觉得他最可怜、最凄惨,他身陷贼营,要死不能,本来已经很屈辱,朝廷这边又抄没家产、流放三族,他在为谁尽忠守节啊? 方行子说得一针见血,是啊,里外不是人。说到这里,她斜了柳如烟一眼,有意敲打他说:“有人说亲眼看见景大人与燕王亲热地在一起磋商文稿,不然也不会惹皇上发了雷霆万钧之怒。” 柳如烟回避了方行子的目光,他当然心虚,也后悔自己多嘴,更怕方行子把这话传给景展翼。方行子绝对不会再给景展翼雪上加霜了,这是柳如烟应该暗自庆幸的。柳如烟望着完全融入天际已看不见的江船说:“船都看不见了,我们回去吧。” 景展翼忽然作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她要到北平去,救不出父亲就和他死在一起。她也有一个不想说的目的,她要弄清,父亲到底折节没有,她要为父亲正名,只有父亲冤屈得以昭雪,三族才会转危为安,她必须去追溯本源。 柳如烟和方行子都吃了一惊,方行子说:“你要去干什么?这不是胡闹吗?你能救得出景大人吗?” 柳如烟也说这可要从长计议,不可任性。现在黄河以北已是刀兵四起、天下大乱了,路上也不会平静。方行子说得对,一个女孩子,能有什么作为?景展翼决心已下,万难动摇。她说可能一无所成,也救不出父亲来,他现在也许什么都不知道呢。但她必须向世人、向皇上证明,她父亲是清白的,她不能让父亲背这样的骂名。 柳如烟很无奈,说自己是官,身不由己,也不能陪她去呀。他骨子里想的不仅如此,他回京来,等于背叛了燕王,他哪敢回去。 其实景展翼早替他考虑了,也知道他不能回去闯虎口,但一听他先打了退堂鼓,不禁来气,说:“我也没指望劳您大驾。” 柳如烟苦笑着求援地望着方行子。方行子说:“柳翰林此时回北平等于送死,不必回去。展翼一个人去也不令人放心。不过,为父正名,这也是可敬的。我也同样走不开,这样吧,我回头去找找我师傅,看孟师傅能不能陪展翼走一趟。”景展翼不肯,说,怎么好麻烦孟师傅呢? 方行子说,他能愿意去。一来他徒弟铁凤还陷在燕王府,这是他一块心病,还有,他两次刺杀燕王的机会都阴错阳差地错过了,他有机会北上,就有机会报仇。柳如烟说:“那就求孟师傅试试吧。” 在景展翼决心北上救父的时候,景清却已经想告别这烦恼的人生了,临终,他必须留下几个字在人间,那是他的一片清白。 景清闷在屋子里一整天,他流着泪在挥笔写字,题目是《心清如水》,他已写了洋洋一大篇,泪水不断滴在纸上。 在西大殿配殿院子里树下玩蛐蛐的太监今个觉得有点奇怪,景清每天都到树下走动、看书的,今个写什么东西这样专心?正纳闷地想进去看看,忽听配殿里咕咚一声响,急忙跑过去看,吓得尖叫起来,一张方凳倒翻在地,梁上悬着上吊的景清,双腿摇晃着。 太监跑出去大叫:“来人啊!” 很快有几个太监跑了过来,一齐涌入配殿,登高的、抱身子的、拿剪子剪绳子的……七手八脚把景清从梁上卸下来。 景清的一口阳气又回来了,他没死成。 ? 皇家亲情薄如纸 徐妙锦正欣赏地看着铁凤在刺绣,她说:“你武功那么好,女红又这么出色,真难得呀。” 铁凤说:“那又怎么样?还不是在徐小姐这沦为奴婢?” 徐妙锦说:“你好没良心。若不是我,你早给张玉当媳妇了。” 这时娃娃脸慌慌张张地跑来说:“那个姓景的在西大殿上吊了。” 徐妙锦和铁凤都吃了一惊。铁凤顿足道:“是我害了他。” 徐妙锦斜了铁凤一眼,问娃娃脸:“人有救没有?” 娃娃脸说,幸亏上吊的时间不长,听说救过来了。 铁凤抚着胸口舒了一口长气。徐妙锦对娃娃脸说:“你下去吧。” 这时,朱高煦骑马来到徐妙锦寝宫前,他在竹林边下马,让随从拴了马,自己向院子走来。娃娃脸走后,徐妙锦问铁凤:“你对景清做了什么?”铁凤说:“没有什么呀。” 徐妙锦说:“你还跟我说谎!你方才自己都说漏了,你说你害了他,这是怎么回事?” 铁凤不得不说,自己给他写了个纸条,藏在了茶叶筒里,告诉他,因为他替燕王草拟文告,皇上震怒,抄了他家,遭了诛杀三族之祸。 徐妙锦很生气,这话是她告诉铁凤的,不过是个谎信,并不一定真有这事,还没经证实呢!这铁凤,凭道听途说就敢乱传信? 铁凤说,可不是道听途说,后来是朱棣亲口告诉她的,那还有假。 徐妙锦皱眉,觉得这很怪呀,朱棣为什么单单要把这消息告诉铁凤呢?连徐妙锦都不知道啊。 她这一问,铁凤也觉得有点蹊跷了。徐妙锦判断,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朱棣有意借口传音,让铁凤把这消息传给景清。 铁凤仍不解:“这又干什么?朱棣希望他自杀吗?” “不像。”徐妙锦说,“若是那样,他干脆杀了他不就完了吗?用得着这么费周折吗?”这时娃娃脸又来报说:“二公子来了。” 徐妙锦说:“他来干什么?就说我不在。”说着,起身要离开。但朱高煦已经不请自进,他说:“怎么我一来小姨就要走呢?” 徐妙锦看他一身戎装,就说:“你不是帮你老子在造反吗?怎么有空上我这来了?” “是靖难,清君侧,”朱高煦说,“怎么是造反呢?”他见铁凤已站起来要走,他便说:“这位美人就是那位女侠吧?想不到绣工还这么好,难得,难怪张玉为你这么痴情呢,值得。” 铁凤说了一句“请放尊重些”,看也不看他,掀开帘子向里屋去了。朱高煦撇了一下嘴说:“还挺有架子呢。”徐妙锦问他来有什么事?朱高煦斜着眼睛看徐妙锦说:“我想小姨了,还不能来看看吗?” 徐妙锦拿起鸡毛掸子要抽他:“你又犯毛病了,再胡说八道,我马上把你打出去。”朱高煦又嘻嘻地笑了:“姨娘别生我气。我听说,我在南京的日子里,父王把那颗大东珠给小姨送来了?” 徐妙锦问:“你听谁说的?”朱高煦收敛了笑容,用充满忧伤的语气说:“那你就别管了,我还知道为此事,我娘和他吵过,我想,用不了多久,他会纳你为妃的。”说这话时,眼里有妒火,也有怨恨。 徐妙锦认真地看着他,又用揶揄的口气打趣他说:“看你这样子,想跟你老子争风吃醋了?” 朱高煦说:“小姨不跟我好也行,我也断然不能让你嫁给父亲。” 徐妙锦逗他说:“这我就不懂了,这碍着你什么了?” 朱高煦说:“你要嫁,就嫁得远远的,越远越好,天涯海角也好,省得我看见了难受。”徐妙锦说:“傻小子!我不会嫁给你父亲的。” 朱高煦说:“那我就放心了。” 徐妙锦说:“明个我把你这话告诉你父亲,看你怎么办?” “我不怕。”朱高煦说,“我又不是世子,他将来传位也不传给我,我还不是白忙活?” 徐妙锦心想,动不动就跟他父亲分心眼了,可见啊,这皇家的亲情都不可靠,薄如纸,一和权力的魔法沾上就变味了。 朱高煦转而一本正经地说,有一件小事,想求小姨帮个忙。徐妙锦问他什么事,能求到她名下。 朱高煦说他挂先锋印了,想好好绣一面先锋旗,绣上一只猛虎,他正是属虎的呀。他听说铁女侠的绣工独一无二,又会双面绣,旗子就需要双面绣,小姨是她恩人,一定能求动她。 徐妙锦说,这倒不是什么难事。不过,绣一面大旗,她这可没这么大的花架子呀。朱高煦早就想到了。他让太监把北殿正房打开了,那屋子光线好,花架子就摆在那,每天请铁女侠带着丫环过去绣,不知行不行?徐妙锦说:“我试试吧,看我的面子也许行。” ? 多请几次,总能请得动 景清被人从鬼门关又拉回到了人间,朱棣怕他再死,日夜派人看着他,他连死的权利也被剥夺了。 这天朱棣带人来到西配殿,他声称谁也不见,火上房也不管,专门来陪景清。平时堆满图书的桌子上,此时摆满了菜肴,朱棣亲自陪景清小酌。景清一副万念俱灰的神色,他一口菜不吃,目光发直,一口接一口地喝酒。朱棣劝他多吃点菜,怕他光喝酒会醉的。 景清念了一句古诗,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他已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死都不惧,还怕醉吗? 朱棣说:“你太想不开了,有什么大不了的,非得以死来抗争呢?我待你不薄吧?我允诺过,你比徐庶要舒心,我连你老父亲也不抓来,我就算供着一尊佛。我从来没逼你吧?为什么这么想不开呢?” 听他这话,他仿佛一无所知,景清心里想,铁凤送来的消息,难道不是你提供的吗?景清说:“我并不感谢你,我恨你,你知道吗?” 朱棣也不生气:“请说说道理。你拿了皇上密诏来抓我,我都没杀你,我不求你谢我,也总不至于恩将仇报,反倒恨我吧?” 景清又喝了一大口酒,酒杯一墩说:“你当初若一刀杀了我,我还有个为朝廷尽节尽忠的名。现在我成什么了?一个忘恩背主的叛逆之臣!我自己的清名受污不算,又连累三族被杀……” 朱棣说:“原来你为这个寻短见,这就是事出有因了。我以为你不知道此事呢,是谁告诉先生的?” 消息证实了,景清的心仿佛还在流血,他冷冷地说:“这有什么关系吗?”朱棣长叹一声,用同情的语气说,他早就知道了,所以不告诉先生,是怕对他的打击太大了。接着他说朝廷太凶残了,也太对不起忠于朝廷的景清了,这样冤枉人,谁还会为他卖命? 瞒过初一还能瞒过十五吗?景清说他迟早会知道的。 朱棣说:“我真为你鸣不平。我这样思贤若渴地待你,你都丝毫不为所动,苦苦地为建文皇帝守节尽忠,可报答你的是什么?是诛杀你三族!”景清又灌了一大口酒,一脸苦相。 朱棣说:“先不说怪不怪皇上,现在你总该清楚了吧?皇上周围尽是奸佞小人,他们若有人主持公道,也不会让皇上做出这样的决定啊,太伤人心了,你还值得为他去守节尽忠吗?那不是太愚蠢了吗?” 这些话,此时摆在受害人面前,它就是酵母,它会发酵的。 景清觉得心里很乱。他已经没有人格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也许,他只有一死表清白。可死了就清白了吗?也许人家更会交相攻击,说他是畏罪自戕。这想法一冒头,自己都吓了一跳。 朱棣又给景清满上酒,他说:“我敬重先生的为人,非止一日了。说句朋友的话,如果先生一死就可以昭显清白的话,那我都赞成你去死。但这想法未免可笑。” 何尝不是?这话如细雨润物,一点一滴地渗入他心中。景清注意地听着。朱棣说:“你死了,朝廷不会说景清是含冤而死,最合情理的解释是摆在那里的,景清畏罪自杀,你用你自己的命,最后认定了这个铁案:你确实背叛了朝廷。”景清似乎受到了很大的震动,半晌未语。 朱棣说:“我很替先生惋惜,但你真的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景清喟然长叹道:“请殿下放了我,到深山古寺去了此残生吧。” 朱棣说:“这不难。不过,我若是先生,绝不这样做,这同样抹不掉加在你身上的耻辱。”景清觉得在他眼前,是茫茫一片迷雾,他已经无路可走了。朱棣说,有一条生路摆在那里,他却不想走,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景清抱有一线希望地看着他。 朱棣手指自己前胸说:“跟我走。” 景清没有发作,反倒说:“这不同样坐实了我降燕的传闻了吗?” 朱棣说:“与其背黑锅、担虚名,就不如真做。你是通古今、博经史的大儒,且不说‘胜者王侯败者贼’对不对,但有一宗是千古不易的,历史是得胜者写的,如果我胜了,你就是新朝的功臣,而齐泰、黄子澄这些人就得上史书的奸臣传,一切都颠倒过来了,你过去的骂名也都一笔勾销了。这不是最浅显的道理吗?”景清显然已经动摇了。 朱棣又加了一把火:“况且,若说正统,我是太祖高皇帝的嫡子,太祖在位时就想传位给我,我这么多年谨小慎微地屏障北疆,到头来还是遭人暗算,为人所不容,我不同样有满腹怨气吗?我起兵靖难,也是不得已呀?我从没想过到南京夺大位,但与齐泰、黄子澄这些人一定誓不两立,你如追随我起兵靖难,成功了,齐泰、黄子澄这样的奸臣伏诛,你得以申冤,一切大白于天下了,这是你洗雪自己的唯一出路。” 景清忽然想明白了,他自己倒满了酒,与朱棣响亮地碰了杯,朗声说:“从今往后,鞍前马后,我就跟随燕王殿下了,愿尽绵薄之力。” 朱棣竟感动得热泪盈眶,他端杯的手都有些抖了,他说:“得景先生之心,胜过打下百座城池呀。” ? 二王子就会耍奸 宽敞明亮的北大殿中央,摆放着巨大的花架子,它豪华而笨重,是元朝的宫廷遗物,据说是为给元顺帝绣龙袍准备的。 花架上面紧紧绷着一面白色旗帜,已经描上了飞虎图案,铁凤正在一针一针地刺绣,果然绣得精美,连虎皮的绒毛都历历可见。徐妙锦也来看热闹,边看边学,有时还帮她缠线打下手。 娃娃脸在一旁端茶倒水伺候着。趁娃娃脸出来烧开水的当儿,朱高煦把她叫了去。 在北殿耳房里,朱高煦坐在高背酸枝木太师椅上,他面前站着局促不安的娃娃脸,由于害怕,伺候铁凤的那个娃娃脸的身子直发抖。 朱高煦满面笑容地问她进府几年了? 娃娃脸说:“三年了。”朱高煦又问一个月月例钱有多少? 娃娃脸说,五十个制钱。朱高煦称这是“一脚踢不倒的钱”。他说:“那怎么能够用。”他拿出十两纹银放到她面前说:“你为我办一件事,这银子就归你了。” 娃娃脸的眼睛被银子照亮了,她长这么大还没拥有过这么多银子呢。她很会说话,公子吩咐的事,就是不给银子也是该干的呀。 朱高煦高兴地说:“你真懂事。这事呢,再简单不过了,铁女侠正在为我绣一面将旗,是你在北殿伺候她吧?”娃娃脸说:“是,公子。”朱高煦拿出一个纸包说:“今天晚上她睡觉前,你把这药末洒到她茶杯里去。”娃娃脸吓坏了,忙把银子往回推,连连说:“公子饶了我吧,我哪敢害人呀,不干这伤天害理的事。”一边说一边往外跑。 朱高煦像捉小鸡一样把她提回来,吓唬她说:“你不从,我先一刀剁了你。”看娃娃脸吓得不敢言语了,朱高煦又笑了:“你想哪去了,我与铁女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平白无故杀人家干吗?” 娃娃脸胆怯地问:“那,这……” 朱高煦便打开纸包,里面是灰色粉末,他说,这不是砒霜,不是毒药,这只是蒙汗药,人喝了暂时迷糊了而已,过一会就清醒了,和人喝醉了酒差不多。蒙汗药她听说过,娃娃脸听说书人讲过全本《水泊梁山》,阮小五、阮小七他们智取生辰纲,不就是给青面兽杨志一伙人下了蒙汗药的吗?但她不明白,公子为什么要给铁凤下蒙汗药呢? 朱高煦笑嘻嘻地说:“好事,这你就不用多问了,事情办好了,我再给你银子,办不好,小心我不客气。” 娃娃脸心里很害怕,虽然一百个不愿意,却也不敢再说什么了,好在蒙汗药死不了人,又是燕王公子吩咐,想不干也不行啊。 已是夜里,殿里灯烛明亮,铁凤仍在机前刺绣。 娃娃脸在北大殿绣房屏风后烧开水,不时地探头望望。她从怀里掏出小纸包,打开,犹豫了一下,把纸包里的蒙汗药药末往南泥壶里抖,抖了一半又停住了,她担心药下得太猛,万一铁凤醒不过来怎么办?便把剩下的一半倒在了地上。这才提起开水壶往南泥壶里冲水。 此时在朱高煦的寝宫中,朱高煦正与张玉推杯换盏地饮酒。张玉精神明显的萎靡不振,大有借酒浇愁的意思。 朱高煦说:“喝,父王已在河北拉开了战幕,中秋节前后必有一场恶仗,还指望你出力呢。”张玉与他碰杯,一饮而尽。他说:“我兄弟二人受燕王知遇之恩,能不竭力报答吗?你告诉殿下放心……” 朱高煦说:“你的伤全好了吗?” 张玉说:“小事一桩,再说,带伤也得上沙场啊。喝!”又自己干了一杯。朱高煦说:“你虽真的有伤,我看,你的病是相思病,想那个女侠想的吧?”说罢嘻嘻地坏笑。 张玉否认,一边喝酒一边说,男子汉大丈夫,会得那个病? 朱高煦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嘛,这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又夺过他的酒杯,让他别喝了,说今天有好事。张玉斜着醉眼问是什么好事? 朱高煦说:“我知道你心里放不下那个女侠,虽说她家上辈有过麻风病,可并不等于她也一定有啊。燕王是怕你受委屈,才不敢玉成这段姻缘。若是父王对你不好,为什么肯把我妹妹许配给你呀?” 张玉带点醉态地说:“我谁也不要,玉皇大帝的女儿也不要,我就要铁凤……”朱高煦笑着说:“你真是走火入魔了,这个女侠对你有这么大的魔力吗?好,那我今个就成全你,别喝了,喝醉了就成不了好事了。”张玉说:“我还没喝醉过呢,不信再来两坛子!” 在张玉又倒酒的时候,朱高煦夺过了酒坛子。他架起张玉往外走,张玉嘴上说没醉,可走路都摇摇晃晃的了。 ? 什么都不要求,也算高招 茶杯茶壶放在小几上,铁凤已伏在绣机上酣然入睡了。娃娃脸从屏风后转出来,心怀鬼胎地叫了几声“小姐”,铁凤一点反应没有。 娃娃脸便向殿外招手,进来两个小太监。娃娃脸说:“小姐太累了,来帮我把她扶到床上去。” 两个太监便动手架起铁凤向后面卧房走去。夜半的报更梆子连绵不绝地响着,铁凤在床上睡得很沉。房间里静静的,一个人也没有。高高的烛台上,两支粗大的红烛积了一大摊蜡泪。 房门突然开了,朱高煦搀扶着醉酒的张玉进来,连拖带拉地把他扶到床边,一松手,张玉便稀里糊涂地斜躺到了铁凤身旁。朱高煦笑了笑,带上门走了。 不知什么时候,醉酒的张玉忽然醒来,他觉得口渴,嗓子里直冒火,就爬起来,在案上找到了水壶,不管冷热,咕嘟嘟喝了一些凉水,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忽然看见床上睡着个女人,这一惊,酒也醒了,凑过去定睛细看,这不是朝思暮想的铁凤吗?他尤为吃惊,自己怎么走到她的卧房来了?这是怎么回事? 张玉退后几步,茫然地望着铁凤那憨态可掬的睡相,用凉水拍拍前额,使自己清醒些,他努力回忆着,他眼前浮出了酒桌上朱高煦的笑脸,耳畔重现他的话语:“别喝了,喝醉了就成不了好事了……”他渐渐清醒了,看起来,这一切都是朱高煦的刻意安排。 张玉心里很不是滋味,你朱高煦这是干什么,把我张玉当成什么人了!他本想走开,可又有点舍不得,想趁铁凤熟睡的机会多看她几眼,便搬了一张椅子,坐在床旁,爱怜地、静静地看着铁凤。 铁凤翻了个身,露出一弯雪白的臂膀,张玉怕她受凉,小心翼翼地重新替她盖好被子。铁凤的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梦呓般喃喃地喊着:“好渴呀……” 张玉犹豫了一下,还是倒了水,扶起铁凤的头,喂她几口水。 铁凤这一瞬间仿佛是清醒的,她以为是娃娃脸,她虽没睁眼,却说:“不用在这伺候我了,去睡吧。” 张玉哪敢应声?又替她盖严了被子。 铁凤翻了个身,又沉沉地睡去。张玉又坐下来,眼都不眨地看着铁凤的睡相,他酒劲已退,困意全消,他觉得十分满足,面对这个令他梦绕情牵的意中人,面对铁凤那散发着女性青春气息的躯体,他心中不时地生出本能地躁动,他想摸她的脸,想拥抱她、亲吻她,甚至更想剥去她的衣衫……在他的幻觉里,铁凤已经全裸地展现在张玉的眼前,白皙的皮肤,隆起的乳房,还有那令他目眩神摇的神秘所在……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了。但他一遍又一遍地克制了自己的邪念,忍受着生理和感情的双重煎熬,他不能当个小人,他既然喜欢这个女人,就该尊重她的人格,不能亵渎她,对张玉来说,她无疑是圣洁的天使。 张玉感到这个夜晚过得太快了,转瞬间雄鸡在啼鸣了,窗上现出鱼肚白色。张玉又满足又后悔,他多希望留住这个美好的夜晚啊。他悻悻地站起来,把残烛吹灭,铁凤还在睡,张玉也支撑不住了,他坐在椅子上打起了瞌睡。 忽然,铁凤睁开了眼睛,她疲倦地伸了个懒腰,从床上坐起来,当她看见张玉趴在面前椅子上睡时,她又害怕、又害羞、又愤怒,她本能地检视自己的衣裙,衣带都完好地系着,再看看张玉,也是衣不解带、穿戴整齐。铁凤稍稍放了点心。她跳下地,吼了一声:“起来!” 张玉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慌忙站起来,像个犯了过失的孩子一样,惊恐地望着铁凤。铁凤质问他是怎么跑这来的? 张玉说:“小姐息怒,我真的不知道我怎么来的。我喝醉了酒,一睁眼,看见我躺在你的床上,吓得我半死,赶快坐到了椅子上。” 铁凤说:“鬼才相信你的话。”张玉只能赌咒发誓:“若有半句假话,我上阵不上一个回合,定被人一刀斩于马下,万箭穿心而死。” 看他那发急而又真诚的劲儿,铁凤不忍心再说重话了,何况,自己沉睡一夜,他能守住自己不冒犯她,这也不容易。铁凤说:“反正你没安好心。” 张玉说:“是二公子请我喝酒,喝多了,他说,要成就我好事……我后来就醉得人事不醒了。别看我天天想你,可我并不敢无礼。” 铁凤说:“呸!谁要你想我。我不相信你这人会老实,我倒要去找燕王评评理。”张玉恳求地说:“千万给我留面子,我真的不敢冒犯你,我什么也没做,你喊口渴,我只喂了你几口水……” 铁凤回忆了一下,忽然有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兴趣,她问:“你天天守候在我门外,就想见我一面,今晚上,你见了,又没别人,你为什么会这么老实?” 张玉说:“自从第一眼看见你时,就动心了,我敬重的人,如果亵渎,我自己都会看不起我自己。” 铁凤心里油然生出一种感动之情,她说:“你这人好傻,燕王把女儿都答应许配给你了,你怎么还不干?日后燕王若坐了龙廷,你不就是驸马都尉了吗?”张玉说得很老实,若是没有铁凤之前,那当然求之不得,现在不行了,什么女人都被她比下去了。铁凤如果不嫁他,张玉就宁可终身不娶了。铁凤不信,这话去骗三岁孩子去吧。 张玉说他也没逼着铁凤相信。他说,你我一时半会儿都死不了,你看着吧,我帮着燕王打完天下,我就出家当和尚去。 也许是铁凤从张玉的眸子里看到了真诚,难道生活中真有坐怀不乱的柳下惠?看来书上没有骗人。她的眼光也变得温柔了,而且笑了,她想给他倒一杯茶,一摸是凉的,就说:“我去给你烧壶水。” “不用了。”张玉突然显得振奋起来,他说,“我看见你对我笑了,就足够了,没白想你,我走了,你看不上我没关系。”他向铁凤鞠了一躬,大步走了,走到门口又回来了,他说:“沙场征战,生死难料,你告诉我一句真话,万一我战死了,你能为我掉几滴眼泪吗?” 这话说得铁凤好不心酸,眼泪顿时涌满眼眶,她说:“为什么要说这不吉利的话呢?你不会死的。” 张玉分明看到了铁凤眼中快要溢出来的泪水,他的心怦怦直跳,从来没这么激动过,他补充了一句说:“我不要你回答了,谢谢。” 一阵重浊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当北大殿复又归于静寂时,不知为什么,铁凤突然双手捂面哭了起来。 ? 比兵器更管用的是人心 一场生死劫难后,景清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恨朱允炆,自己如此忠贞,却被屠戮了全家,朱棣说的何尝不对?将相岂有种乎?朱棣不也是朱元璋的儿子吗?他坐了龙廷,他就是正统,一种复仇的巨大力量,把他推向了朱棣。 他真的为朱棣所用了,他答应写一份振聋发聩的《讨奸佞檄》。 这天午后,景清在纸上写完最后一个字,放下笔。朱棣急忙过来,亲自捧起来,一边看一边赞不绝口:“这真可以与骆宾王的《讨武瞾檄》相媲美了。早用先生的如椽大笔,我自己何必点灯熬油,又写不出好檄文来呢?” 坐在一旁抓着捻珠在捻动的道衍说:“一篇檄文易求,一个大才难得呀。”朱棣说:“对呀,有大才才有大文章啊。” 景清苦笑着说:“我现在可是蹚了浑水了。” 朱棣说:“我们胜了,这就是圣水了。你看过朝廷讨伐我的檄文了吧?你看比你的如何?”景清只看了两行,就断定是方孝孺的文笔了。 朱棣笑了:“真有意思,你们这对文友,号称当代大儒,一个在南,一个在北,都在写讨伐敌手的檄文。你说,有朝一日,方孝孺败在我手下,他会怎么样?我会怎么样?” 景清断定,方孝孺会宁死不折节。殿下会怎么样对他,景清不知道。朱棣哈哈大笑。道衍说:“殿下的气度不会不如武则天吧?” 朱棣问他,这话是何意? 道衍讲起了当年骆宾王追随徐敬业起兵的故事。骆宾王替徐敬业写了著名的《讨武瞾檄》,把武则天骂得狗血淋头,武则天却意外地大夸特夸骆宾王的文笔、才干,后来徐敬业兵败,武则天不但不想杀骆宾王,反而责难宰相遗漏如此人才,是大过失,一直要重用他,可惜骆宾王不知所踪。 朱棣说:“作为一个女人,能有如此胸怀,难能可贵呀。道衍法师以唐代旧事相比,莫不是说我朱棣比不上武则天吗?” 道衍笑道:“不是这个意思。殿下如无气度,杀了景清先生,又哪来的今日奇文啊。”朱棣很是得意,抚掌大笑起来。一切准备就绪,朱棣决定南下亲征,迎击他称为“南军”的皇家军队,大战拉开了战幕。耿炳文的大军,在朱棣起兵三十六天后,才抵达真定,应召而来的各路兵马参差不齐,原定调集三十万,到过真定的不过十三万。 朱棣已经摸准了官军散漫的弱点,决定挫其锐、撄其锋。中秋节前夕,朱棣出征。他穿着鲜亮的铠甲,即将出城,奉命留守北平的徐王妃和朱高炽前来送行。 徐王妃说:“你放心去吧,我一定协助世子守好北平。” 朱棣半开玩笑地说:“北平若丢了,我可就无家可归了。” 朱高炽说:“父王放心,儿臣虽不谙兵法,也一定能守住北平。” 朱棣并不是一点担心没有,他问朱高炽:“你不谙兵法,又没给你留下多少守城的兵,你却敢拍胸说能守住北平,你靠什么?” 朱高炽老实地回答:“回父王,我和娘已经商议过了,娘说,比兵器更厉害的是人心。如儿臣能让北平男女老幼与我同心同德,荣辱与共,那就抵得上十万雄兵。”这哪里是世子的主意,显然全是王妃在主事呀。朱棣欣慰地看了徐王妃一眼,说:“当年上天赐给太祖高皇帝一位仁慈、谦和的孝慈高皇后,得了天下。我朱棣何幸,又有了同样仁慈、谦和的徐王妃呀。” 徐王妃说:“我岂敢与孝慈高皇后相比,但尽菲薄之力就是了。” 朱高炽见朱高煦骑马过来了,就迎了过去,亲自坠镫,扶戎装的朱高煦下马,兄弟二人含笑寒暄。 朱棣沾沾自喜地说:“你看高炽有尊有让,是世子之风。他与老二一文一武,相得益彰,我有何忧?” 徐王妃倒有隐忧。老二事事要强,也确实出人头地,可是他在人前背后总是说世子无能,是摆设,与当年太祖高皇帝立的朱标、朱允炆一样,他自比燕王,说只有他才承继了乃父之风……在她看来,有能耐的人如果不安分,比无能危害更大。朱棣听了哈哈大笑。 徐王妃不安地说:“你还笑?” 朱棣说:“你怕太祖高皇帝立嗣悲剧在我家重演吗?一是不会,二是为时尚早。”他所以自信,是基于自己的清醒和魄力。徐王妃便不再多言。 ? 激战 一轮满月如银盘挂在中天,大地亮如白昼,燕王朱棣擐甲执兵,带张玉、朱能、朱高煦等将领站在白沟河西岸娄桑镇,遥指对岸雄县城巡视。明亮的月色下,雄县城上的大旗都历历在目。朱高煦已探明,河对面驻扎着耿炳文的先锋部队九千人。 白沟河河水涣涣,河边芦苇丛生,被惊起的野鸭子在草间忽游忽飞。朱棣选择中秋节进击,出乎敌军所料,雄县城里的南军都在吃月饼、饮酒作乐,想不到他们会这么快到来。朱棣决意就在今夜突击,夺取雄县,先断耿炳文一指。袁珙担心,我军还没扎下营盘便仓皇出击,怕有闪失。 景清持有异议,他认为,快,即是胜利之本,兵贵神速,“如果等我们都四平八稳地扎好营了,敌人也早有防备了”。 张玉也主张快打,马上打,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朱棣胸有成竹,雄县这九千人,注定是瓮中之鳖了。他想的是下一步,这边一动,潘忠、杨松一定从莫州来援,莫州离这里不过四五十里地,朱棣想再来个打援兵,如能活捉潘忠、杨松,这第一仗才叫漂亮,让南军长点记性。 朱能说,好是好,就怕咱胃口小,吞不了这么大两砣。 一群野鸭子从河边苇荡里飞起来。朱高煦小声对张玉说:“若不是怕惊动雄县之敌,真该打几只野鸭子。”他挤了挤眼,悄声说:“你那天晚上,打野食的滋味如何?你得好好谢我呀。” 见他说得下流,张玉躲开,什么时候了,有闲心胡扯! 景清望着悠悠河水说,打援兵,要切断后路。他指着白沟河给大家看,这条白沟河两岸芦苇荡里是埋伏伏兵的好地方。方才探马不是说从莫州来援必过月漾桥吗?他建议,可将我军埋伏在月漾桥下芦苇丛中,敌军过桥时,大家全将头缩入水中,等敌人过了河,立即焚毁桥梁断其退路。朱能担心人缩入水中,时间长了,不是憋死了吗? 景清从河边折了一根空心的芦苇,叼在口中,他说把芦苇伸出水面,人不就可以透气了吗?朱棣喜出望外,说:“这真是绝妙的好主意。”他随后说:“各将听令。” 朱高煦说:“还是回到中军去传将令吧。” 朱棣说:“打仗全靠机动灵活,没有固定程式。在这里一样决胜千里。朱能、丘福、谭渊!” 朱能、丘福、谭渊应声道:“末将在。” 朱棣命令:“立即让你们所部将士吃好、马喂足,夜半悄然过河,潜至城下,纵火为号,从三面攻城,朱能攻正南门,丘福攻东城门,谭渊攻西城门,留着北门让敌人逃窜。” 三将说:“得令。”朱棣又令:“张玉、朱高煦听令!” 二人上前:“末将在。” 朱棣命他们率本部人马为偏师,立即赶往月漾桥,一部埋伏河边准备断桥,一部正面伏击。张玉、朱高煦说:“得令。” 当他们都分头去执行任务后,朱棣笑对景清说:“我们该干些什么?温一杯酒,等他们抓了潘忠、杨松回来喝?” 大家都知道,他是想效法曹操、关云长温酒斩华雄的故事,雄心勃勃,鼓舞人心,几个人都笑了。攻城时刻到了,火光一闪,雄县城下呐喊声四起,震天动地。月色下,燕军在朱能、丘福、谭渊率领下奋勇攻城,大门被轰开,士兵蜂拥而入,城里的守军正在饮酒赏月,来不及拿武器,一见燕军攻入,有人登城大骂,骂燕军太无礼,选择中秋攻城,不让他们好好过上一个节。骂街当不了英雄,纷纷当了俘虏。 潘忠、杨松也很听调遣,一得到雄县被围的消息,潘忠、杨松马上率领莫州守军快速驰援而来。离很远就看见河对岸雄县城上火光闪闪,人喊马嘶,正在激战。潘忠有几分犹豫,担心他们赶到时,雄县会不会已经陷落了? 杨松说:“见死不救总不行啊,耿大将军能饶过我们吗?” 军队前锋已到达月漾桥,正在经过,大军刚刚过去,桥下苇荡里的燕军伏兵全把头没入水中,有无数根芦苇留在水面上,没人察觉。 过了河,潘忠、杨松刚刚整顿好队伍,正要向雄县进发,忽然前面树丛和田地里山崩地裂一阵吼,张玉、朱高煦率军从左右冲出,朱高煦的白虎旗在月下特别醒目。燕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切入敌阵,便乱砍乱杀起来,杀得南军四处奔逃,死伤无数。 潘忠带人仓促应战,他力图稳住阵,但喊也无用,他本人也被败兵裹挟着向后退。但马上又乱营了,燕军早已纵火烧了木桥,企图夺桥后退的南军眼睁睁看着垮塌的桥带火沉入水中,埋伏在水中的燕军士兵精神陡长,湿淋淋地从水中跃起,呐喊着,杀向后退的南军。南军受前后夹击,很多人跳河逃生,被河水卷走。 潘忠的马陷进泥淖里,张玉早已骤马赶到,挥起大刀,用刀把他拍下马,跌落水中。潘忠不会泅水,在水中蹿了几蹿,眼看要没顶,张玉伸出长刀刀柄给他,潘忠拼命抓住刀柄不放,张玉把他提出河面,扔到了苇丛中,燕军士兵上去把他绑了。 ? 欲“杀子”得人心 成群的南军俘虏正被集结起来,白沟河畔到处是人。朱高煦下令,给每个战俘拴块石头。张玉不明白他的用意,就问:“你这是……” 朱高煦想省事、省力,就俏皮地说:“我给他们一个全尸。” 张玉这才明白,他是要杀降,既不是坑埋,也不是刀砍,而是要把降卒沉入白沟河底。这未免太残酷了,他提出了异议:“这不好吧?杀降卒,这是违反燕王军纪吧?” 朱高煦不以为然,说燕王所立的军规没有不准杀降这一条,都是不得扰民的。张玉终觉不妥,主张还是押回雄县由燕王殿下亲自发落为好。朱高煦振振有词地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幸好我们离主帅只有几十里,若是隔上千里,也都把降卒押回去发落吗? 张玉还要说什么,朱高煦已不再理会,那些降卒都背上了大石头,成排地站在了河岸上。朱高煦下令:“还等什么?都给我推下河去!” 燕军士兵得令,一拥而上,纷纷往河里推人,有人感到像玩游戏一样有趣。只见河水不断翻花,落水的南军士兵号叫着、怒骂着,咕咚咚地相继葬身水底,想漂也漂不上来。朱高煦竟惬意地笑了起来,他对张玉说,秦将白起坑降赵国兵卒四十万,太笨了,得挖多少大坑啊? 张玉一声不吭,一方面不满他的做法,一方面也替他捏一把汗。 果然,他触怒了朱棣,朱高煦没把杀降当回事,朱棣却看得比天大。第二天上午,朱棣在白沟河畔集合队伍。 天阴着,大风吹皱了白沟河水,河畔旷野上伫立着燕军的方阵,帅旗飘飘,刀枪林立。另一侧站着降卒的方队,个个垂头丧气,大气也不敢出,他们叫绑石沉河的举动吓坏了,生怕故伎重演。 队前新立起一个巨大的合冢,朱能按朱棣的吩咐,让人扛来一根五尺长的白木桩,朱棣命人拿来笔和砚台,他濡墨挥毫,在白木桩上写下这样几行字:白沟河之役,燕军虽胜犹败,偏将朱高煦水淹降卒三千,是以为耻辱之碑。 坟前站着被五花大绑的朱高煦,他斜眼看了朱棣写的碑文,心里没底了,直打鼓。木碑插到了合冢前。好多将领忐忑不安起来。 朱棣手提长剑,重盔重甲地站在阵前,以极其沉痛的语气说:“各位将士,我朱棣举义兵是为了清君侧、诛奸佞,是为了安社稷、保百姓,滥杀无辜这不是求生,而是速死,多杀人正好可以使我们的对手死拼到底,一夫拼命,百夫莫当。我们首战告捷,夺了雄县、莫州,可我却以为,所得甚少,所失甚多,得了城池,失了人心,你还有什么?” 众将士都静静地听着,白沟河两岸一片寂静,只有秋风贯耳。朱棣骤然提高声音说:“将杀降罪魁朱高煦斩首示众。”这可能是朱高煦做梦也没想到的,眼里顿时露出了惊恐和不解。方阵里起了一阵骚动。 张玉知道朱棣是要挥泪斩马谡了,不管真假,他都得力保,他便第一个站出来:“殿下,我是偏师主将,若讲有罪,我罪更大,末将愿替朱高煦伏法。” 朱棣怒道:“你敢惑乱军规?下去!”紧接着,朱能又出列求情:“杀降固然不对,念朱高煦是初犯,我们又是破敌三万,大获全胜,纵然无功,也不该阵前斩将。” 丘福跟踪而出:“况且高煦是燕王爱子,战场上舍生忘死……” 话没说完即遭断喝:“岂有此理,王子犯法,与民同罪,难道因为他是我的儿子,就可以犯法不究了吗?” 方阵前面的将领都面面相觑,最后把目光定在袁珙和景清脸上。 袁珙毕竟是有谋略的,他首先是表示肯定,朱高煦本来该杀,但今天杀他,殿下有不教而诛之弊。他要平分秋色,各打五十大板。 景清不能不佩服袁珙,他太神出鬼没了,好一个“不教而诛”,亏他想得出!景清面带揶揄地看着袁珙。 朱棣问:“你倒派我的不是了?” 袁珙诡辩的本事是一流的。他说:“杀降和侵扰百姓不同,用兵与安民也不一样。古来征战杀伐,杀不杀降,要看情形而定,这是兵法所系。如果俘虏多而又不降,无法处置反为害,杀降是为了确保胜利。不杀降,是殿下的仁慈之心,但与军事无关,况且燕王的军规中无此条款,倘赫然写在纸上,又有人违犯,理当杀无赦,既然没立这一条,就将朱高煦杀掉,就成了不教而诛。”很多将士喊起来:“说得对。” 朱棣脸色好多了,就其本意,岂能愿意让儿子死?只是他不能不做个样子,他知道手下人一定为朱高煦求情,但总得有个像样的口实。 朱棣转问景清,认为袁道长说的对吗?景清的话,正中朱棣下怀:今天为被杀降卒建坟,并为杀降勒碑为戒,美名必定远播海内,目的达到了,杀不杀人已不重要。 朱棣便借坡下驴地说:“朱高煦听着,既然今天杀你有不教而诛之嫌,就先饶过你这一次,再犯,定不宽恕。”朱高煦躲过了一劫。随后,燕乘胜逼近滹沱河畔的真定,要直捣耿炳文的大本营。 白天的漫天乌云早被大风刮散,虽已过了中秋,晚上月色还是那么好,皎洁的月光洒在滹沱河里,如同洒了满河的散碎银子。 朱棣与朱高煦、张玉几个人在月下乘马疾走,此时沿河边走来,已离敌人扎营地不远。只有李谦和几个卫士远远跟着。 张玉有点提心吊胆,主公这样深入敌后侦察敌情,太危险了。朱棣却认为最危险的地方最平安。耿炳文就没这个胆量,到他燕军营房外来察看一番。 真定是耿炳文的临时巢穴,号称有三十万兵马,朱高煦说,要打真定,好多将领都感到是蚂蚁啃骨头。 张玉说:“敌人号称三十万,我已派人摸清了,实有十三万,又是新集在一起,立足未稳,我们如乘三战三捷士气高昂时一鼓作气,定能破敌。” 朱棣肯定了张玉的话,耿炳文将一半军队驻扎滹沱河南,一半在河北,这是夹河为营,互为声援。不易攻,打头则尾动,斩尾则头动。 张玉主张还采取偷袭战术。朱棣却反对再重复老路,吃一堑长一智,耿炳文这老狐狸岂能上套?雄县、莫州一失,他早惊了。朱棣方才在侦察时就想好了,对付这老狐狸,就用打草惊蛇之计。朱高煦不知是怎么个打草惊蛇法,打草惊蛇一般都是要尽量避免的呀。 朱棣解释说,也叫先声后实,先派个人去假投降,把我们打雄县、阻援莫州的战术如实告诉耿炳文,挫其锐气,吓住他,使他按我的打法调动军队,重新部署,这样他那里必然军心浮动,逼使他把河南之兵全调到河北来防堵我们,我们才不会腹背受敌,他集中了,我们就可一举破敌。 张玉佩服地赞叹,这真是大胆的战术,尽管耿炳文军功盖世,这回怕是要在殿下面前马失前蹄了。侦察归来,已经看到燕军辕门了,朱棣让张玉先行一步,召集将领马上到中军帐议事。 张玉答应一声纵马驰入辕门。朱棣勒马环视灯光闪烁的整齐营盘,忽然问朱高煦:“那天在白沟河畔,你害怕了吗?” 朱高煦说他又怕又不怕。朱棣问:“这话怎么讲?” 朱高煦说:“临阵斩子的事,历史上是有过的,我怎能不怕。” 朱棣又问:“你当时心存侥幸了吗?” 朱高煦说:“一是我心里知道,父王不会打心眼里想杀我。弟弟小,哥哥是书生气十足的呆子,只有我能襄助父王打天下,你真忍心斩了我,谁来帮你呀?还有,我不相信部将们不出来拼死保我,就不为我,也得在父王面前表现忠诚啊。” 朱棣心想,你倒是个鬼机灵,可嘴上却说:“你忘了不徇私情一句话了吗?”朱高煦说:“除非父王到了真心想杀我时,那杀降卒这就是很好的口实了,比这再小的事,也可以贻误军机为借口除掉我。” 朱棣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朱高煦有点发毛。笑过,朱棣说:“你没有这么多的心计,这是事后别人教给你的吧?” 朱高煦惊疑地说:“父王怎么猜到的?”其实,这一切可能,都是袁珙分析的,朱高煦不得不佩服父亲的睿智。朱棣又一次纵声大笑。 第九章 一万人对三十万人,朱棣不怕 朱允炆病急乱投医 这正是文武百官早朝时,奉先殿外净鞭三响后,文在东,武在西,分品级按序站定后,舞蹈三呼万岁毕,起立,大殿上鸦雀无声。 朱允炆坐在上面,脸色阴沉,愤怒而又惶惶然,他发话道,怎么回事?耿炳文也算一员身经百战的老将了,竟然落得个摧锋折将的下场,三十万大军一败涂地! 兵部尚书齐泰出班奏道,八月二十五日,贼军在连破雄县、莫州后直趋真定,耿炳文中了朱棣先声后实之计,不该将滹沱河南之兵也调往北岸,一战即败,驸马李坚被敌将张玉挑下马来活捉,宁忠、顾成和刘燧军都指挥也都被俘,生死不明。长兴侯耿炳文已退回城里死守待援。 朱允炆怒问:“安陆侯吴杰不是在附近吗?为什么不救?” 齐泰回答:“去救了,中途被逆贼拦截,兵败逃回自守。” 朱允炆说:“这耿炳文太老了,不中用了。他自己还吹嘘,说自己一顿饭不至于拉三泡屎,自比廉颇呢,哼!你们不该推荐他,还有那个被俘的顾成,不也是先朝的老将吗?统统是废物!” 黄子澄说:“皇上,胜败乃兵家常事,不必过分忧虑,朱棣偶然小胜不算什么,燕军不过占有区区之地,怎能与我天朝举国之力相匹敌?朱棣不是缩回北平去了吗?可再调兵马围北平。” 齐泰见皇上大怒,赶紧恭维几句,说幸亏皇上有先见之明,在朱棣起兵造反之初就英明决断,把北面的辽王和宁王内迁,以免附逆。 辽王朱植倒是遵旨回京了,徙封荆州也没怨言,这宁王朱权至今抗旨不来京候旨。黄子澄认为,恐怕不是好兆头,他本来就与朱棣来往密切。所以他请皇上当机立断,如宁王不奉旨回京,就废了他。 朱允炆当即下旨,先不必撤宁王之藩,就先撤他的三护卫,划归吴高统辖,以免他从逆。 齐泰连忙进谏,这是打草惊蛇,反会加速他公开投向朱棣。他不明白,朱允炆到了这地步为什么还手软。 朱允炆不耐烦地说:“不要再多说了。书归正传,朕决定这次再调五十万众北上灭燕。” 齐泰道:“事不宜迟,趁朱棣羽翼未丰动手剿除为有利。” 朱允炆问派谁任北伐军统帅可堪大任,齐泰显得有些犹豫。 黄子澄却抢先荐人:“启禀皇上,曹国公李景隆可以胜任,倘若上次不用耿炳文而用李景隆,也许不会遭此挫败。” 朱允炆脸上又开晴了,他很满意地说:“黄爱卿之荐,甚合朕意,希望先生始终用心帷幄,他日事平之后,朕一定好好报答先生。” 这种少见的当面许愿,令在场的好多大臣目瞪口呆,互相传递眼神。方孝孺与齐泰耳语了几句,都以为不妥。这李景隆倒是自幼熟读兵书,但并未真刀真枪地上过阵。他算得上是天潢贵胄,是朱元璋亲外甥、又认了干儿子的李文忠长子,长得高大俊秀,一表人才,但他能领兵打仗吗?他怎么是朱棣的对手? 齐泰直言抗争,认为李景隆难当重任,他没打过什么仗,恐难驾驭五十万大军。黄子澄却说李景隆多次练兵湖广、陕西,又曾奉旨去西番买马,上次带兵去开封捉拿周王,干得何等漂亮?他怎么不行? 那不过是瓮中捉鳖而已,派谁去也会手到擒来。齐泰说,至于买马、练兵,这也和征战沙场挨不上边。他听老将瞿能说,李景隆练兵时怕苦,操练军队自己从来是坐在伞下,骑马嫌硌屁股。朱允炆伸头在武臣中寻觅着问,瞿能来了没有? 后面站出头发斑白的老将瞿能,他证实齐尚书说的是实话。 朱允炆挥了一下手说:“不要再争了,就是李景隆了。明天朕要为李景隆举行遣将出征仪式,赐给他‘通天犀带’,赐给他代表大将军威仪的斧钺,使其专征伐。恩准其一切便宜行事。朕想好了,要亲写御书送给李景隆。方爱卿,你看写几个什么字为好?”朱允炆简直有点与大臣对着干的意思了,谁还敢据理力争? 方孝孺一时毫无准备,愣了一下,说:“臣想一想。” 朱允炆一眼看到了文臣末班里的程济,他刚从前线下来。朱允炆说:“程济,你这个军师当得也不怎么样啊。朕正要治你罪呢。” 程济出班奏道:“臣早奏明过,舞文弄墨尚可滥竽充数,至于当军师决战沙场,我是一窍不通,只是皇命不可违而已。” 朱允炆说:“那就来你的长项,你替朕为李景隆出师拟一个条幅上来。”并要他马上就拟出。 这难不倒程济,他不假思索地说:“启奏皇上,李景隆是太祖高皇帝外甥李文忠长子,李文忠为我朝屡立功勋,就写‘体尔祖祢,忠孝不忘’这八个字可行?” 朱允炆高兴地说:“好,果然才思敏捷,朕就不治你战场上庸碌无能之罪了。朕将亲率文臣武将到长江边为李景隆饯行,此次北伐,必一鼓荡平朱棣才好。” 走出奉先殿,齐泰与方孝孺都很忧虑,他们边走边谈。齐泰摇着头说:“完了,李景隆还不如耿炳文呢。”是啊,耿炳文再无能,毕竟还是一员久经沙场的战将,李景隆却是个夸夸其谈的纨绔子弟。 方孝孺不禁长吁短叹,他没打过仗,却又妄自尊大,目空一切,把五十万大军交付于他,这太轻率了。朱棣多次出塞征伐,经验丰富,这次白沟河和真定之战,他打得多漂亮!李景隆与老手燕王较量,未曾开战,败局已定。他提议,是不是再找皇上谏诤? 齐泰说,皇上已是病急乱投医了,恐难听进去,说也无益。二人不觉长吁短叹。 ? 李景隆挂帅出征 朱棣得到李景隆挂帅出征的消息,竟摇头苦笑,替朱允炆惋惜。他这反常举动,无疑是长自己人志气。 他在燕王府东大殿上召集文武将领议事时,显得十分轻松,谈笑风生。应对朝廷进兵,朱棣显得游刃有余。人们在长桌两侧坐定,朱棣坐于一端首位。 朝廷多庸才,由这次指派李景隆挂帅出征,就看出端倪来了。朱棣通报了这条消息后,好多将领窃笑。朱高煦嘲弄地说,随便摸一个市井小儿为将,也比李景隆强。此言一出,举座皆笑。 朱棣从小就与李景隆有交往,他的底细朱棣太知道了,他是赵括一样纸上谈兵的人物,从小在锦绣丛中长大,朱棣对他的评价是:智疏而谋寡,色厉而中馁,骄矜而少成不达。朝廷把五十万大军交给他,这是无法容忍的错误。汉高祖刘邦宽宏大度,知人善任,使天下英雄为其所用,刘邦有自知之明,说自己最多也不过统帅十万兵马,唯有韩信才敢说多多益善。李景隆算什么才干,居然要统五十万众,这是千古笑谈。 道衍也不屑于谈李景隆。从前赵括纸上谈兵,致使赵军四十万被秦将白起活埋,而李景隆连纸上谈兵都不够格,焉能不败? 朱棣历数李景隆有五败,他颇有兴致地数给部下听。其一,纪律不整,上下异心。其二,今北地早寒,南军冬衣未备,披霜冒雪,不惯北方作战。其三,不知己知彼,一哄而来,互不统属,尾大不掉。其四,贪而不治,威令难行。其五,主帅心中无数,又专用小人。有这五条致命弱点,能不败吗?众皆面露喜色。 但朱棣马上板起了面孔,可也不可看轻了来敌。五十万,就是肉,堆在一起也够吓人的了,更何况说是活肉,是会用刀枪的活肉呢! 人们又都笑了。朱棣的策略是,必须挫其锋,牵着他的鼻子走,兵出在外,奇变随用,不求先占多少城池,摧毁南军有生军旅,让他们闻风丧胆,那后来就是摧枯拉朽了。朱棣想了一下,南军调集尚需时日,江阴侯吴高倒先动手了,他率众先行从辽东挥师入关,包围了永平。朱棣想先扫平外围,可先出师援永平。 朱高煦大为不解,大敌在南,南面是心腹之患,背后不过疥癣之疾,我们怎么往北打?道衍点拨他,后院是起不得火的,会烧了屁股。 朱棣通报军情说,九月一日,守永平的郭亮来报,南军江阴侯吴高和都督耿献率辽东兵马围我永平,永平临近山海关,是屏障辽东的前沿。永平一陷,辽东官军会直扑北平,这是配合李景隆北进的一招棋,不可小视。 袁珙持朱高煦相同见解,认为永平虽是北平与辽东之间的战略要地,但是城池坚固,里面有足够的粮食,一时并无陷落之危,我们为什么舍本逐末,不去迎击李景隆正面之敌呢? 道衍说:“在李景隆春风得意北上时,咱们向北援永平,会给李景隆一个错觉,他会认为有可乘之机,必来围攻北平。我们诱他前来,再从永平回师,内外夹击李景隆。”朱棣击掌而笑,这正是他的主意。 朱能也不赞成向北打。大敌当前,谁是大敌?当然是李景隆,假如我们大军离了北平,会给敌人留下空隙,大本营一旦有失,我们就得不偿失了。 朱棣说:“我们恰恰应避开官军锐气,把他们引到北平坚城之外,久攻不克,又到了寒天冻地时节,死死地拖住他,使他疲劳消耗,他们只利于速决,最怕久拖,咱们正好相反,拖得他精疲力竭了,然后可不战而溃敌。”朱棣不允许再争,让大家去分头准备,以期尽早出师永平。说完离座。当众将离去后,朱棣叫住了景清:“景大人。” 景清站住,他问:“燕王有何见教?”这大概是因为方才景清几乎一言未发。朱棣最看重他的计谋,白沟之役三战三捷,景清功不可没。 朱棣笑道:“不是见教,而是讨教。方才我决定违拗众人意志,向北去援救永平,众人皆反对,先生独一言不发,是什么意思?” 景清道:“我说穿了,怕讨嫌。” 朱棣笑道:“我还真想希望有人讨嫌呢,请先生直言。” 景清称殿下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 朱棣眉毛一扬,说:“请问沛公是何所指呀?” 景清说,永平何须救?主公的真实意图是趁机袭击大宁。 朱棣又惊讶又佩服,却故意说,他是先拣软柿子捏,打败吴高提高士气罢了。景清揭了他的底,朱棣最看重的恐怕是朵颜三卫骑兵和大宁卫军的良马吧?如果得了这支劲旅,就可以与李景隆一争高下了。 朱棣被说中了,却不置可否,纵声大笑后说:“我想让先生和道衍法师协助世子守城,责任重大,先生别辜负我的厚望啊。” 景清说他留也可,从征也可,无可无不可。 朱棣说:“你现在应当高兴才是。朝廷无故害你全家,你已与他们不共戴天,你不该再有徐庶进曹营的委屈了吧?” 景清苦笑了一下。 ? 隔墙有耳,请君留心 朱棣亲率重兵去攻打永平了,北平一下子显得空了不少。 景清也觉得轻闲起来,平时上城巡视一下,更多的时间是看书、绘画。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女儿来到了北平。这天有人捎来口信,说有一位故人想见见他,让他赶到前门外福雅聚酒楼去。这会是谁呢?他猜了半天,脑袋都想疼了也不得要领。 好在他现在不是高级囚徒了,有行动自由,便坐了轿子出了燕王府,直奔前门。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更是不会想到,他的一举一动依然有人跟踪监视。 景清的轿子在福雅聚酒楼前停下,对跟班的随从交代,让他们先回去,一个时辰后再来接他。 随从答应一声:“是,景大人。”便带着轿夫抬着空轿子走了。景清没有注意到,有一个人尾随着他,这人就是纪纲。他戴着大檐帽,遮掩着鼻子以上的部分,使人看不清他的面目。 景清进了饭馆,肩上搭着抹布的跑堂,热情地上来打招呼:“这位大官人想吃点什么?红烧鹿蹄筋、红烧驼峰、红烧四不像……”一连串都是红烧。 景清摆摆手,说是有人定了雅座,请他吃饭。有一个孟老板…… 跑堂的马上说:“哦,在楼上,请大官人随我来。” 二人一前一后上楼,纪纲也跟上来,另一个跑堂的拦住纪纲问:“客官一个人吗?请到楼下。” 纪纲往楼上一指,他也要雅间。跑堂的有些为难,赔笑脸地问:“客官一位,占那么大一间房子……” “你怕我不给你钱吗?”纪纲虎起脸来说,“我一个人占包房,给十个人的钱,但我必须在前面那客人的隔壁。”说着将半贯钱丢到了跑堂的手中,跑堂的顿时眉开眼笑:“好说好说,我现给老爷串房子也一定让你满意。” 当景清被前面跑堂的引入一间写有“塞上”字样的雅间时,后一个跑堂的便把纪纲延入隔壁一间,这间包房的门上标有“大都”二字。 纪纲十分满意,两间包房只有一面板壁相隔,板壁上又恰好有脱落的木结,形成窟窿,趴在那便可把隔壁房间的一切看个一清二楚。 当景清出现在包房里时,孟泉林起身相迎,景清发现还有一个人在场,是女人背影,隔着屏风,面窗而立,看不见脸,她像在看街景。孟泉林拉出椅子说:“景大人快请,我没法在燕王府里与大人会面,只好借酒楼一角相会。” 景清坐下,孟泉林对跑堂的说:“按我们点的菜,可以上了。” 跑堂的斟好茶拉长声说:“好咧。”下去了。 景清一直注意着被屏风半遮半掩的背影,觉得眼熟。孟泉林微笑着说:“今天在下要给景大人一个惊喜,她是千里迢迢赶来见你的。” 屏风后的女子转过身来,珠泪满腮地叫了声“父亲”,便跪到了景清面前,原来是女儿景展翼。 景清惊得向后退了几步,他说:“这,这难道是在梦中吗?”在他想象中,女儿早做了刀下之鬼了。 女儿走过来说:“父亲,我活着,我没有死,你是不是听人说全家抄斩了呀?”景清说:“不是吗?这是燕王亲口告诉我的呀。” 景展翼说,原来皇上是降旨诛三族的,后来方行子去说情,又赦免了死罪,改为流放云南了,女儿受到特赦,仍可留居南京。 景清瞪着失神的眼睛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傻了一般。他庆幸他的“三族”还没死,改为流放总还有机会。但景清怎么办?他是绝望了才背水一战,帮朱棣出谋划策的,倘皇上知道了,这可是洗刷不掉的罪证了,那岂不是要重新累及亲人?这是他发呆、发怔的原因。 景展翼看了孟泉林一眼,说:“父亲,你怎么了?” 景清见跑堂的来上菜,便回过神来,说了一句:“没什么。” 隔壁房间里,纪纲夹着花生米喝着酒,眯着一只眼不时地趴板壁窟窿向另一个房间看。跑堂的来上菜了,同时又进来个女跑堂的,她正是险些被处死的桂儿,大难不死,如今流落在坊间。她一眼看见了纪纲在偷听隔壁动静,觉得这人不正经。 一见有人进来,纪纲又若无其事地退回桌旁坐下。桂儿把一坛子老酒放下,指着猪膀胱蒙着的坛子口,啊啊地比划着。纪纲这才知道她竟然是个哑女,也就不怎么在意她了。 纪纲皱起眉头说:“你比划什么?没舌头啊?” 跑堂的说:“她是个哑巴。” 纪纲说:“怎么挺好一个酒楼雇个哑巴上酒,扫不扫兴?” 跑堂的说:“能说会道的也没有她勤快,不然店老板会收留她?” 桂儿启开坛子封口,给纪纲倒了一碗,指指碗,又指指嘴,做了个仰脖饮酒的动作,才走了。 随后,桂儿又转到了景展翼这个房间,向三个人分别鞠了个躬,为他们启封一坛酒,绘孟泉林、景清、景展翼斟过酒,笑着,啊啊地叫着,又指嘴、又仰脖地比划着。 “是个哑巴。”孟泉林说。景展翼说:“多水灵一个姑娘,好可怜。”她赏了桂儿几个铜板。桂儿向她又鞠了一躬,蘸着洒在桌上的酒,用手指头写了“谢谢”两个字。 “你会写字?”景展翼很高兴地问。桂儿又微笑着点了点头。 景清觉得奇怪,她显然不聋。一般来说,十哑九聋,不聋说明不是天生的聋哑人。 桂儿又听懂了,眼含热泪不断地点头。孟泉林说:“若是后天的哑巴,好像有偏方能治的。”这么一说,桂儿那眸子里闪烁着无限期望的光焰。跑堂的又来上菜了,斥责桂儿说:“你怎么还在这打扰客人?快走吧,连规矩都不懂了?” 桂儿有点留恋不舍地出去了。孟泉林给景清夹菜,劝他多喝几杯,他们父女在这险恶之地重逢,不容易啊。这是不幸中的有幸。 景清心事重重地小口抿着酒,并无高兴的表示。 景展翼说:“父亲,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景清说:“没有啊,这不挺好的吗?” 景展翼说:“你在燕王府里受尽了折磨吧?” 景清说:“这倒没有。燕王是个渴慕人才、敬重贤达的人,不说待我为上宾吧,也并没受过苦。” ? 进了染坊哪还有白布 当桂儿又来到“大都”雅间给纪纲倒酒时,再次发现他撅着屁股趴在间壁墙处偷看。 桂儿犹豫着正要退出去,纪纲发现了,恶狠狠地训斥她说:“臭哑巴,我不用你倒酒,再不准进来。”说罢将她一推,推出房门外,用力关上了房门。 隔壁,孟泉林喝了一口酒说:“他们不严密地监视你吗?我没想到,一听说找你出来吃饭,燕王传下话来,这么痛快地答应了。” 景清说,燕王不在北平,是徐王妃答应放他出来会客的。 孟泉林很惊讶,北平危在旦夕,朱棣不知道吗?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放心地离开? 景清称朱棣是个奇才呀,一般人不会想到,北平城里只有几千老弱残兵。精锐之师悉数东进了,在救援永平后,又打下大宁,这会儿也许正和宁王俩饮酒呢。 孟泉林也不得不承认,他真是个难以琢磨的人,李景隆大兵压境了,他这边却敢唱空城计。这正是朱棣用兵奇诡的高明处。他把李景隆几十万大军诱到北平城下,对南军来说不是好事。 景展翼很敏感地说:“父亲方才说什么?南军?你也管官军叫南军?这不是谋反者的叫法吗?” 景清苦笑着说:“在朝廷看来,我不也是协同谋反的人吗?不然何以下谕旨诛我三族。”孟泉林说,后来皇上不是又格外开恩了吗? 景清并不会因此而轻松,格外开恩,只是改杀头为发配而已,并未宣布景清是无罪的呀。 难道景清说的不对吗?孟泉林和景展翼一时也答不上来。 这时桂儿又像个幽灵似地进来,默默地给他们斟酒,她看了一眼板壁墙上的洞,仿佛正有一只偷看的眼睛在闪动,桂儿偷偷拉了景展翼的衣襟一下,景展翼没明白她什么意思,孟泉林却说:“你出去吧。” 桂儿犹豫着,只得出去。 女儿见景清始终提不起兴致来,就说:“父亲还是有心事,难道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景清说:“哪有什么难言之隐。” 景展翼说:“他们这么放心让你出来,他们不怕你一去不复返吗?”她倒想和父亲趁此机会一起远遁他乡。 景清喟然长叹道:“从前也许怕,天天、时时有人监视,我上过吊,都死不了。现在不用看着我了……” 景展翼诧异地与孟泉林交换了一下目光,景展翼问:“父亲,你不会是真的降了燕王吧?”她提出一起逃出虎口的设想。 景清眼里汪着泪,他没有正面回答,说:“你走吧,再也不要来看我了,我也不可能跟你走,我能去哪里?哪儿也不是我的归宿。展翼你也躲起来为好。就当你的父亲已经死了……”说毕,站起来就往外走。 景展翼追到了走廊,拉住他的袖子,又把他拉回到房间里,女儿说:“父亲,我求求你了,不要再回燕王府了,那是魔窟啊!不管你做了什么,都是可以洗雪的,不能深陷不拔呀。父亲,你可是最把人格、操守看重的呀。”她给父亲跪了下去。 景清悲凄地说:“从染房里扯出来的布,还有白色的吗?” 女儿似乎明白了父亲的难言之隐是什么了,他真的成了燕王朱棣的人!她不认识似地打量着景清,她的心隐隐作痛,心在流血,全家人为父亲付出那么沉重的代价,他却变节了……景展翼还不灰心,她说:“可不从染房里退出来,不是越染越黑吗?” 景清想甩脱女儿,可景展翼抱住他的腿不放,景清说:“你再逼我,我就从这楼上跳下去!” 景展翼只得松开手,眼巴巴地望着父亲走了,背影消失在楼梯下。门开处,哑巴桂儿站在门外不断地比划,这次引起了景展翼的注意,走到门口问:“你要告诉我什么吗?” 桂儿松开攥着的拳头,里面有个小纸团,景展翼打开,上面有这样一行字:隔壁有人监视你们。景展翼又惊又怒,扭头一看,墙洞处真有一只眼睛。她用手撕了一块馒头,一塞,堵死了洞口。 纪纲的眼睛上糊了些馒头渣,他揉着眼睛离开板墙,又走到窗前,打开窗户,伸着脖子从楼窗向下望,见景清上了轿,这才又坐下吃饭,他听见隔壁房间里景展翼招呼跑堂的说:“跑堂的,来,算账吧。” 景展翼好不失望、好不惆怅,急不可耐、千里迢迢来寻父,却是这样悲惨的结局,她不甘心,也不相信父亲会真的堕落。 ? 大战在即,全民都得搬石头 已到了晚秋时节,天已渐凉,月色下,卢沟桥上一片白霜。官军浩浩荡荡向北平开来,正从十一孔卢沟桥上源源不断地通过,马蹄声、车轮滚动声震撼着燕赵大地。 李景隆带一批将领驰近,他骑马站在建于金代大定年间的桥上,望着桥下卢沟河滔滔而去的河水,手抚着护栏间壁柱上栩栩如生的石狮子,李景隆不屑地举着马鞭说,都说朱棣会用兵,这是自己吓唬自己。几十万官军以泰山压顶之势奔燕赵而来,他却舍本逐末,去救什么永平。眼前这卢沟桥乃兵家必占之地,北平的咽喉,他不设一兵一卒,足见他是徒有虚名,必败无疑。 众将附和着怪笑,李景隆遂召都督瞿能过来。都督瞿能策马来到他面前。李景隆说:“快到冰雪封河季节了,你父子要速战速决。军到城下,立即筑垒于九门之外,然后不惜代价,日夜攻城。” 李景隆分析,有利条件是我众敌寡,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的朱高炽带几千老弱残兵守北平,能守得住吗? 他又下令给陈晖将军,率所部万余轻骑兵作官军的前哨,立即前往通州,拦在通州与北平之间,准备击溃燕军通州之敌。李景隆部署完攻城事宜后,会同主力赶到郑村坝一线驻扎,准备截击从大宁回来救援北平的朱棣。陈晖等响亮地答:“得令。” 就在官军里三层外三层围困北平城时,景展翼和孟泉林已经走不出去了。他们只能躲在玄武门客栈里过着一夕数惊的日子。 这天半夜时分,有人急骤地敲着景展翼的房门。景展翼从床上坐起来问:“半夜三更的,是谁呀?” 外面有一个女人的声音说:“我是店家的。官府有令,都要上城去守夜、搬运砖石瓦块。” 景展翼穿衣下地,拉开门,门外站着个女店家。景展翼说:“我没听错吧?你方才喊什么?让我上城墙去守城?” 女店家说:“这不是南军来攻城了吗?嘿呀,你从城上往下一看,黑压压的全是人头。燕王妃和世子有令,八岁以上儿童、七十岁以下无论男女,都得上城,今晚是搬石块。” 景展翼问:“搬石块干什么?” 孟泉林也被吵起来了,从走廊那头走过来,他说:“这还不明白?官军攻上来,站在城上用石头、砖头往下砸呀。” 女店家说:“还是这位大哥明白,就是这么回事。燕王妃说,这叫民军胜官军。” 景展翼说:“我不去。这关我什么事,我是过路人,守北平是你们北平人的事。” 女店家竟板起了面孔:“话不能这么说,住在北平一天,就得喝北平水、吃北平粮吧?那就得为北平出力。万一官军攻破了城,杀人放火,他知道谁是北平人、谁不是北平人啊,谁脑袋上又没贴个帖。” 景展翼看了孟泉林一眼,孟泉林没等言语,几个士兵从外面进来了,开始轰赶住店的人去运石头。孟泉林见躲不过去,只得对景展翼说:“咱也去城上瞧瞧热闹吧。” ? 成功的男人少不了贤内助 北平城成了不夜城,灯笼火把充斥街道,大街小巷涌动着人流,人声喧嚷,老人、妇女和孩子居多,有人挑担、有人推小车,也有人肩扛,运送的全是石头、瓦片、砖头,分别奔向四方城墙,人们干得热火朝天,像是很自愿,并没有当兵的押送监督。 景展翼大为惊讶,向一个挑一担砖瓦的老头问:“这北平城哪来这么多砖瓦呀?”老头一指附近胡同说:“你没看见吗?” 景展翼和孟泉林一看,在火把照耀下,有几个人在扒门楼里的砖,有的人连房子也不要了,在房上揭房瓦,景展翼问:“谁家的房子让他们乱拆呀?” 老头笑着说:“这是我们自己家的房子呀。拆别人的行吗?” 孟泉林问他,是燕王府下了死命令了吧?不拆,一定是要杀头吧? 老头说,真下令,也不管用,这得他们自个乐意。景展翼大为不解,自古兵匪扰民,百姓不堪其苦,他们打仗无非是狗咬狗,老百姓又得不着实惠,谁会乐意? 老头说,这是将心比心。去年河北、山东一带闹蝗虫,市面粮荒,粮商囤积居奇,一斗粮卖十两银子,谁买得起!这不得等着饿死呀!燕王听说了,处置了黑心奸商,又把自己府里几乎所有的粮食全拿出来赈灾。北平百姓才算没逃荒、没饿死,朝廷管他们死活了吗?拨来的赈灾粮款,还不够贪官们自己中饱私囊的呢。这么一比,还是燕王爱惜子民,他有事,百姓本该出力,况且保住北平城,百姓也不遭殃啊。 景展翼看了一眼孟泉林,心里想,没想到,燕王如此得人心。胜负还真难说了呢。孟泉林也很感慨。押送他们这些“外来人”的兵士又催他们干活了,孟泉林只好去凑个热闹。二人便抬起一个装满砖石的大筐,向城门方向走去。当景展翼和孟泉林抬着砖瓦、石块沿着城墙马道向上攀登时,听见朝阳门城外响起震天动地的呐喊声。城外火光冲天。孟泉林判断,可能是官军在攻城。景展翼说,不会这么快吧? 他们登上城楼时,望见城外火把烧天,官军果然在攻城。兵士如潮,箭矢齐发,冲得快的,已到城下,泅过护城河,正扛着云梯全力攻城,城上守城的除了燕军,多数是老人、妇女,他们临危不惧,搬起堆积在城墙上的砖头、石块向城下砸去,砸得官军抱头而逃。一些顺着云梯爬上城的南军又被市民们推翻了云梯,纷纷倒栽葱似的跌下去。 他们看见,在城上指挥的就是带刀的徐王妃。她显得镇定自若,她指挥别人,也亲自抛石块。景展翼说:“这个大概就是徐王妃吧?” 孟泉林见过徐王妃一面,说是。他不由得感叹,朱棣竟有这样一个贤内助。朱棣带大军主力走了,却把北平丢给老婆孩子,带男女老幼守城,这真是不可思议。有人跑来向徐王妃报告:“王妃,世子让我来禀告,彰义门那里快守不住了,南军的骑兵太厉害了。” 徐王妃说:“用火罐,告诉他沉住气,我马上调二百人过去。” 徐王妃从他二人跟前走过去了,景展翼说:“走吧,孟师傅,咱俩在这算怎么回事?难道能帮着朱棣守城吗?” 孟泉林说:“不能帮他守城,还不能帮官军破城吗?” 景展翼说:“对呀,咱们何不来个里应外合?” 两个人耳语了几句,开始从马道下来往下走。景展翼不小心与一个低头背筐的女孩撞了个满怀,女孩被撞了一个跟头,背筐里的石头、砖瓦滚了一地。景展翼忙伸手去拉她,二人同时认出了对方,那女孩原来是哑女桂儿。景展翼说:“是你?你也来了?” 桂儿露出了笑容,擦了擦汗。她跑到摆茶水的地方端了两杯茶给景展翼和孟泉林。这时一阵呜呜的声音传来,这是箭群掠过的鸣音。有经验的孟泉林忙把桂儿和景展翼扑倒,但还是迟了,桂儿左腹部中了一箭,倒在地上起不来,疼得她直咧嘴,血很快浸湿了衣衫。 随后,飞蝗一样的箭更密集地射过来,顷刻间城墙上积了一堆,众民妇中箭倒下。孟泉林和景展翼弓起身,扶着桂儿艰难地撤到了城下。 ? 怕抢头功,命令撤兵 官军攻打彰义门的就是都督瞿能父子。瞿能是跟随朱元璋征战过来的,有战功,有经验,但是太耿直,不讨人喜欢。这次出征前,他因为在皇帝面前附和了齐泰,说了李景隆是膏粱子弟,当不了统帅,有人传给了李景隆,惹得李景隆怀恨在心,便不把他当做嫡系,也不希望他父子建头功。偏偏瞿能父子进展最快,首先攻城。 瞿能骑在马上对儿子说,他已经注意观察了,城中并无精锐之兵,连市民老幼儿妇都上城来抛石头、瓦片了,可见已是强弩之末了。砖头瓦块不足畏,死不了人,他告诉部下,顶着盾牌往上冲,先冲入城中的每人赏银五两。儿子瞿茂以为不妥,曹国公可没说赏银子的事呀。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瞿能是深信不疑的。他说:“不管它,我们父子先突破彰义门,就是头功。” 瞿茂说:“咱们又不是曹国公的嫡亲,他未必希望我们夺头功。” 瞿能不听邪,如果他们率先冲入北平,李景隆难道还把他们拉回来不成?瞿茂不再反对,瞿能命令把云梯分三个梯队上,并同时准备大木杠撞城门。 霎时间,官军杀声震天地攻上去,云梯纷纷竖起,尽管城上砖瓦石块纷纷砸下,因官军都顶着盾焊、桌子,前进速度不减。骑兵拖着大木头冲到城门下,骑兵跳下,几十人抬起粗大的木杠咚咚地砸城门。 在彰义门危机时刻,孟泉林和景展翼把受伤的桂儿扶到藏兵洞里,孟泉林从自己衣襟上扯下一块布交给景展翼拿着,然后对桂儿说,箭必须拔出来,问她能不能挺住? 桂儿吓得不敢看,但她咬紧嘴唇点了点头。孟泉林让景展翼用力按住她。景展翼双手拼命压住桂儿的身子。孟泉林晃晃箭杆,猛地一拔,痛得桂儿啊地一声大叫,血流得更多了。孟泉林从景展翼手中接过那块布,用力缠在桂儿的腹部,桂儿疼得晕过去。 这时彰义门发出可怕的撞击声、碎裂声,门外呐喊声震耳。守城门的士兵束手无策,有人拿来些木头想支撑大门,根本无济于事,刚支上,外面一撞,支木便倒地了。 孟泉林走出藏兵洞,看了一眼震动的大门,还被一条粗大的门栓拴着,他附在景展翼耳边说:“你快跑,回到客栈等我,一旦官军拥入,这里就太危险了。” 景展翼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桂儿说:“那她怎么办?” 孟泉林说,管不了那么多了,让她快走,他马上要去开城门了。 景展翼却固执地说:“这哑巴姑娘心地好。在酒楼里,若不是她告诉我隔壁有人偷听,我也不会想到父亲是被人监视着。” 孟泉林无奈,便说:“那你就扶她快走。”景展翼便过去扶桂儿。 孟泉林悄悄混到城门口,看见城门已经被撞裂了,从缝隙里可以看到外面官军的脸了。孟泉林大喊一声:“还不走!官军马上撞破城门了。”他这一喊,本已成惊弓之鸟的守门士兵哄一声四散跑开。 孟泉林趁机过去,拿起一根木头,在快要断裂的门栓上一插、一别,只听咔的一声,门栓彻底折断,城门在巨大力量的撞击下,轰一声开了。随后官军骑兵飓风般刮进城,老将瞿能跃马横枪冲在最前面,藏兵洞里的燕军刚涌出来抵挡,立即被来势汹汹的官军斩杀殆尽。 孟泉林在官军冲入的瞬间,一闪身躲开,抓了一匹光背马,跃上去,一阵风般朝一个黑胡同跑去。 瞿能率兵刚要深入城中,即遇到陷阱,好多冲在前面的士兵连人带马翻入陷阱。瞿能马快,跃了过去。再前方是堆得很高的街垒、鹿砦,一时不得施展,瞿能下令:“放火烧掉鹿砦。”刚有士兵擎着火把过去,发觉这时已被两面包抄而来的燕军堵在了城门口狭小的地域,这支军队的指挥正是朱高炽。 朱高炽连马都没骑,行动蠢笨地步行指挥,却很镇定,他命令士兵放箭,射得官军抬不起头来。 瞿能忙令他儿子瞿茂快出城向曹国公禀报,就说我们已攻破彰义门,让他催动大军迅速跟进来增援。瞿茂答应一声带人驰马出城。 北平各城门都开始攻城,但一直攻不破,别小看城上百姓的砖瓦石块,砸伤了很多官军士兵,好多人头破血流、鼻青脸肿。 李景隆面有难色,在营帐中走来走去,他对一群来叫苦的将领说:“你们都是一群废物,我们围攻北平的就有三十万众,城里守城的老弱残兵不过一万多人,众寡如此悬殊,怎么九座城门一座也攻不下来?” 一个将领说:“大人,不能说城里只有一万兵马呀,很可怕,男女老幼,人人皆兵,我们每次攻到城下,从城上砸下来的石头、砖瓦,真是铺天盖地呀。比弩箭伤人都多。” 另一个带伤的将领说,城中老百姓为供应砖瓦,好多人家把自家房子都拆了。李景隆听了,觉得真是不可思议,朱棣给了老百姓什么好处,这么替他卖死命啊。 忽然,瞿能的儿子瞿茂闯入大帐,报告说:“大帅,我父亲已带兵攻入了彰义门,大功即将告成,但在城门口受阻,请大帅驱动大军快点跟进,便可长驱直入。” 李景隆并不显得格外振奋,心里酸溜溜的。他说:“是吗?你们单兵突进,会打赢吗?要九门同时突破才行。快传令,告诉瞿能速速撤回,以免受大损失。” 瞿茂大为惊讶:“好不容易攻破彰义门,怎么还要撤回来?” 李景隆说:“叫你撤你就撤。如违抗军令,军法从事。”扭过头去不理他了。瞿茂含泪退出。外面刮起了大风,哨兵们冻得发抖。有人说:“要变天,一旦下雪,手都伸不出来,怎么打仗啊?” 有人附和:“可不是,昨天我看北平护城河都冻冰茬了。” 瞿能怎会想到还有上司嫉妒部下的人呢?他此时指挥着冲入城中的军队与朱高炽的队伍僵持着,双方隔着街垒对射,他在等待援军到来。 瞿茂垂头丧气地跑回来,气愤地告诉父亲,曹国公不但不发救兵,反而要他们撤出彰义门,他要九门同时突破。这真是岂有此理。瞿能心里凉了半截,很显然,曹国公是怕瞿家父子夺了他的头功啊。 瞿茂说,父亲夺了头功,也是他的大功啊。 瞿能说:“我不是他的嫡亲部下啊,我当年还跟他有过私仇。他一直耿耿于怀,这次朝廷选他为将,我就说他不行,他能不忌恨吗?他让谁夺头功,也不肯把功劳记到我名下呀。这等小肚鸡肠的人为帅,哪有不败之理?”瞿茂问:“那我们怎么办?” “能怎么办?”瞿能流着泪说,“撤!”于是功亏一篑,瞿能扔下四十多具士兵尸体,含悲忍痛地撤出了彰义门。 ? 不给他们爬上来的机会 当孟泉林骑马匆匆赶回玄武门客栈时,发现景展翼和桂儿并没有回来,他又跑出来,跳上马背往回赶。 孟泉林终于找到了景展翼和桂儿,她俩蜷缩在人家屋檐下,弄了些草盖住身子,还冻得瑟瑟发抖。孟泉林叫了声:“展翼,你们怎么睡这儿?变天了,在这睡一夜,不得冻死呀?” 景展翼指指桂儿说:“她根本走不动了,我好歹把她背到这儿,再多一步也走不动了。北平的天真冷啊。” 孟泉林说:“你还想管她呀?” 景展翼说:“她在发烧,多可怜啊,我不能见死不救啊。” 孟泉林没说什么,把马牵过来,抱起昏昏沉沉的桂儿,驮到马背上,让景展翼扶着,他牵马离开。景展翼看着这匹马的毛色不对,就说:“这也不是你的铁乌云啊。” 孟泉林说,这是他在城门口拣的一匹马。 好歹回到了福雅聚酒楼,酒楼早已摘幌打烊了,孟泉林和景展翼把桂儿扶下马来,孟泉林去敲门,好一会才有一个打更的来开门,一边啃羊腿一边开门,他一见这情景,就说:“哎呀,哑巴也受伤了?这是酒楼里第三个了,老板让送到燕王府去呢,又不是为酒楼出力,可担不起这么大的费用。” 孟泉林说:“这叫什么话!你们要往燕王府送也行,叫你们老板自己去送。”打更的见孟泉林口气这么硬,一脸怒气,便不敢再说了,只好放他们进去。 景展翼问桂儿在哪间房子住,她要送桂儿过去。桂儿就指了指后院。原来她住的是半间破偏厦,没等走近,一条黑色大狼狗汪汪地叫起来,一见是桂儿,那狗才不叫了,又亲热地围着她转。她的住处四面透风,隔壁是狗窝,与这条大狼狗为邻。 景展翼说,这老板也太黑心了,这不是狗窝吗?打更的跟过来,羊骨头早扔了,往衣襟上蹭着手上的油说,给她一口饭吃就念阿弥陀佛了,一个哑巴,谁肯收留她呀。 景展翼看了孟泉林一眼,问打更的,若是她老板不肯出钱给她治伤怎么办?打更的说,肯定打发她走。 孟泉林说:“那咱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快走吧。” 景展翼眼里大有不忍之色,桂儿给她磕了个头,眼泪汪汪的。景展翼三步一回头地走了。桂儿支撑着爬起来,扶着门框望着他们远去。 彰义门那里,官军退出后,燕军开始重新加固城门,这时天已大亮。军人、百姓背了很多沙袋子堆在城门前。朱高炽和徐王妃也在这里和士兵一起干。朱高炽肥胖笨拙,与朱高燧抬着沙袋呼呼直喘。 朱高燧放下袋子说:“大哥,你歇着吧,看你喘的。你是帅,不是兵。你不干,没人说你。” 朱高炽说:“连父王都身先士卒,何况你我。”忽见满大街男女老幼都在担水,提水,顺着城墙马道上城。 朱高燧忙问担这么多水干什么? 朱高炽说:“这是道衍法师的妙法,走,我们去看看就知道了。” 朱高炽兄弟登上城墙一看,道衍和尚正亲自指挥人们向外面城墙上泼水,天冷,气温骤降,水随泼随冻,城墙霎时成了冰墙,白亮亮的。 朱高燧这才明白了冰墙的妙用。恰这时,官军又发起了新一轮攻势,来势更猛。守城的士兵、百姓依然用箭矢和砖石回击。但还是有些云梯竖了起来,被推倒了,连人带梯翻到城下,有几部云梯上爬上了南军士兵。但他们上城时却遇到了难题,双手攀不住冰墙,冰墙太滑。燕军只消用长杆轻轻一拨,他们手脚一滑,便顺着冰墙坠下去了,摔得他们啊啊直叫。瞿能父子站在高高的冰墙下,心里说,完了,这冰城怎么爬?可恨李景隆,昨晚上不肯发兵支援,一鼓作气冲进去。 城上,燕军和百姓见到官军在城上打滑,都忍不住大笑。朱高炽对道衍说:“这真是高招,法师立了奇功。” 道衍说这是天助,天若不冷,不结冰,也就无计可施了。 ? 意外的重逢 早晨,在景展翼的房间里,店小二搬来早餐,她和孟泉林匆忙地吃着。孟泉林有点焦急,北平城这么乱,一时又走不出去,怎么办? 景展翼并不着急,她还想再见父亲一面。 孟泉林说:“他不会见你的。况且,见了又怎么样?他会跟我们走吗?你没听他说吗?让你从今往后躲起来,就当他死了,又说,染房里扯不出白布来,你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景展翼说:“你是说,我父亲真的投降了燕王朱棣?” 孟泉林说:“你还相信他是一匹没染的白布吗?若是那样,他早跟我们一起逃走了,会那么愁眉苦脸的吗?” 景展翼说:“你忘了,他也许行动并不自由。忘了隔壁那个监视他的人了吗?”孟泉林说:“监视是轻的。你想啊,若是你父亲没有投降燕王,即使他不在牢里,也绝不会允许他走出燕王府半步的。” 这话在理。景展翼哭了,她心里又痛苦又怨艾,父亲以清名受天下人尊重,他是怎么了?惜命吗?真的不要名誉了? 孟泉林分析,往好了想,他是不得已,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不管怎么样,皇上开恩不杀景家三族,已经是万幸了。他劝景展翼快想法离开北平,这是是非之地。一会他要出去买点吃的,再买两件棉衣服,谁知道围城要围多久,他们得尽快出去。 景展翼哭得更厉害了。当孟泉林和景展翼走出客栈大门时,发现桂儿蜷缩在台阶下,脸上是一副痛苦表情。 景展翼走过去,叫了一声:“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桂儿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们,一声不吭。 景展翼问:“你是来找我们的?”桂儿满怀希望地点了点头。 孟泉林皱着眉头又问:“你让酒楼老板赶出来了,是不是?” 桂儿又点了点头,泪水流了下来。 “这老板真黑心,”景展翼说,“那你怎么办呐?” 桂儿张开手,手心里有一张纸,景展翼接过来,上面写着:发发慈悲,收留我吧,我给你们当仆人,我什么都会干。 景展翼把纸条拿给孟泉林看。孟泉林说:“这怎么行?我们怎么能带上这么个累……”话没说完,他看见桂儿已经明白了,她爬起来,向他二人鞠了一躬,转过身,可怜巴巴地走了。 景展翼于心不忍,忽然追了上去:“你等等。”桂儿又一次满怀希望地站下,望着她。景展翼做主说:“别走了,你跟着我吧。”桂儿却不踏实,用眼睛瞟着孟泉林。 景展翼说:“你不用担心他,我们又不是一家的,只是朋友,谁也管不着谁。”孟泉林不好意思了,他说:“我也没说不能收留她呀。只是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太不方便了。” 一听这话,桂儿急忙趴下去磕头。景展翼拦住她:“你伤得这么重,可别折腾了,从今往后你和我就是姊妹了,哪有这么多礼节!” 在景展翼的房间里,把桂儿安顿下后,孟泉林说:“天大亮了,既然留下她了,我得到药铺给她买点治箭伤的药去。” 景展翼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第十章 用小人治小人 李景隆逃跑 就在北平攻守战处于白热化状态之际,朱棣完成了他的北进意图,在会州整编了部队,以燕军归属将士为骨干,将大宁新降附的兵士充实各部,一路回师驰援北平,浩浩荡荡杀来。 旌旗蔽日,刀枪如林,大地腾起冲天尘烟,朱棣与宁王朱权并马驰来,背后是燕军和新收降的朵颜三的骑兵劲旅,队伍正在渡过刚刚结冻的白河。张玉来报,前哨发现南军都督陈晖率骑兵万余,不知为什么,他不敢正面攻击,却悄悄绕过去,尾随在燕军后面,似有偷袭的意图。其实,陈晖是李景隆派出迎击燕王的骑兵劲旅,由于交战双方走的不是同一条路,失之交臂,后来游动探马发现燕军踪迹后,陈晖不敢正面作战,才改为尾随。 朱棣胸有成竹地笑笑,他就是故意装看不见。现在到时候了,决定就拿陈晖开刀。他命令后队立即变为前队,再回马重过白河,迎头痛击陈晖,打他个措手不及。 于是骑兵向后转,再渡白河。但哨探说,白河的冰中间裂开了缝隙,涌出水来。朱棣一听着了急,在马上合掌祈祷,说天若助我,河冰即合。当朱棣率大军赶到白河时,天已骤然降温,北风呼啸,冷气逼人,河冰果然冻得更结实了。朱棣大喜,以为天助。 双方立刻大动干戈地打了起来。朱棣带头冲阵,直奔陈晖,陈晖一见,拨马便走,朱棣紧追不舍,向他射出一箭,陈晖藏身马腹下逃脱。 大地上刀光剑影,杀得天昏地暗。 倒霉的陈晖战败过河逃逸时,就没有朱棣那么幸运了,万余骑兵蜂拥过河,冰面受不了沉重之压,突然连续断裂,很多人淹死在冰层下。朱棣军士气大涨,马不停蹄地直逼郑村坝。 李景隆痛失精锐骑兵,朱棣属下朵颜三的骑兵便成了一逞威风的优势之师,在朱棣连夜挺进郑村坝李景隆大本营时,李景隆不得不仓皇列阵迎战。但是李景隆几十万军马也毕竟不是一口可以吞掉的。双方马步兵展开了殊死搏杀。 朱棣一马当先,箭矢如雨,在他身前身后乱飞,突然,战马跳了起来,马前胸中了一箭,险些把朱棣掀下马去,朱棣伏在鞍上,替马拔出箭来,鲜血直淌,他问那马:“我的龙驹,你还行吗?” 那马好像通人气,长嘶一声,带伤向前狂奔,朱棣又抡起大刀,接二连三砍倒敌兵。燕军锐不可当,连续突破南军营盘。 官军抵挡不住,溃退而去,但被冲散的官军很快又重新集结起来,截击燕军后路,这场激战从午时一直杀至黄昏,直到大地昏暗看不清了,双方才鸣金收兵。当天晚上,燕军只能露宿严寒大地,支帐篷也来不及了。 严寒的冬夜,士兵露营,不堪其苦,哪里睡得着?冻手冻脚,人人都站起来走动,不时地搓手、跺脚,以嘴哈气取暖。 张玉和李谦好歹在战场上拣来几个破马鞍子,点着一堆篝火,让朱棣烤火取暖。一见火光,好几个冷得打哆嗦的士兵本能地靠拢过来,也忘了上下尊卑了,争相伸手向火上取暖。 李谦推搡着他们说:“滚,好不容易给燕王点着一堆火,你们跑这来借光了。”几个士兵被推出老远。 朱棣却从火堆旁站了起来,他招呼附近的士兵,让他们都过来烤烤火、暖暖身子,天确实太冷了。 这一发话,一下子拥过来一大群士兵,拥挤着都把手伸向火堆。 朱棣却悄悄地从火堆旁退出去,站到了远处。 张玉跟过来,埋怨说:“殿下,你不该这样……” 朱棣说,他身上穿着棉衣重裘,还冷呢,何况士兵们衣单又穿着铁甲。他们也是人啊,他让张玉记住,爱兵如子的人,才会得到士兵的爱戴,他们爱你的方式就是在沙场上舍生忘死。 张玉不出声了,张玉感动地望着朱棣。朱棣招来朱能和丘福说:“你们从左右两侧向李景隆大本营包围。”丘福以为兵力太分散,对燕军不利。 朱棣说:“只是做个样子,你们必须张扬,雷声大雨点稀就足以吓住李景隆了。”二将领命而去。 朱棣握着双手,在嘴上哈着热气对张玉说:“你是不是对铁凤还没死心呐?” 张玉想不到朱棣还有这份闲心,他说:“不死心又有什么用?” 朱棣倒很佩服张玉的韧劲儿,给朱棣当女婿他都敢拒绝,朱棣说他胆子不小啊。张玉说他知道殿下宽宏大量,才敢这样。他也确实不配,他知道自己惹殿下生气了,是吧? 朱棣说:“没有。我女儿又不至于嫁不出去。我倒挺佩服你的专一精神。但不能用不正当手段。” 张玉好不紧张,发觉坏事了,他一定知道了那天晚上的荒唐事,急忙说:“我哪敢啊?” 朱棣说,用蒙汗药把人家麻翻,意欲何为?这还叫正当吗? 张玉吓得结巴了:“这……这,我不知道,再说,也没把她怎……怎么样啊。” 朱棣说:“你不必害怕,这事不怪你。我知道是高煦干的好事。” 张玉忙说:“殿下千万别责备二公子,他也是一片好意。” 朱棣说:“不提他了。你能有柳下惠‘坐怀不乱’的品格,令人敬佩。本来铁凤对你是非常反感的,从这件事以后,她对你反倒另眼相待了,老实人常在,也许这是你的转机呢。” 张玉忽然问:“哎呀,这事没有人知道啊,高煦不敢告诉殿下,铁凤就更不可能告诉殿下了。殿下是从哪得到的消息呢?” 朱棣说:“是徐妙锦告诉我的,还差点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好像是我设的陷阱。”张玉大为不安,自己闯祸,却让殿下帮他背骂名了。 忽然,那些烤火的士兵都从火堆旁散开了,他们喊着:“殿下,来烤火吧,我们太不懂事了。” 朱棣又把他们让过来,说:“有寒同冻,有火同暖嘛。”士兵们全笑了。 张玉对朱棣说:“这么冻着,还真不如再去攻李景隆一阵!” 朱棣烤着火说:“不劳费神了,这一战失利,李景隆必南逃。” 张玉说:“不至于吧?李景隆还有几十万大军哪。” 朱棣方才不是令朱能、丘福故意大张旗鼓地向他左右两翼迂回吗,他害怕被包围,他不会识破燕军是佯动,他必逃走。话音未落,忽然有人来报:“殿下,朱将军让小的来禀报,李景隆大军连饭都没吃,连夜拔寨起营向南逃跑了。” 朱棣笑问张玉:“怎么样?” 张玉说:“殿下真是神算啊。”他忽然惊叫起来:“他这一跑,不是把围攻北平的大军扔下不管了吗?有这样的主帅吗?”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朱棣说,这就是我们的曹国公啊。 张玉问:“我们追不追呀?” 朱棣说:“如果你是统帅会怎么办?” 张玉说:“我们应当连夜回北平,与守城官民夹击围城官兵,必获全胜。” 朱棣半开玩笑地说:“那就按你说的办,你来指挥北上吧。” ? 醉翁之意不在酒 北方大战的消息,牵动着大明王朝的每一根神经,举国关注,济南府的铁铉尤为关切,更是不时派人打探消息。 这天铁铉正和夫人一起吃晚饭。连夫人都说起了燕王起兵的事,她担心的首先不是社稷安危,而是心疼女儿。铁铉给她吃宽心丸,说朝廷又发大兵去讨伐燕王朱棣了。五十万大军,泰山压顶之势,朱棣这次可难逃灭顶之灾了。 这一说,夫人有了笑模样,朱棣一败,凤儿也该到出头露日那一天了。说起凤儿落入虎口,夫人就怪行子丫头,又鼓动凤儿练武,又带她上北平去,结果怎么样?把凤儿陷到地狱里了。 铁铉不耐烦地说:“行了,你叨咕八百遍了,我说凤儿没事,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 夫人说:“你别又给我吃宽心丸,你怎么知道?” 铁铉说:“我本不想告诉你。上个月我并不是去京城陛见,我是掩人耳目,曾去过通州,想解救凤儿回来。朱棣没安好心,想趁机胁迫我附逆,我因知道女儿不会有危险,才连夜回了济南。” 夫人说:“这么大事你都不告诉我!” 铁铉不想让夫人跟着操心,才瞒着她。他告诉夫人,前两天,朱棣又给他写来一封信。夫人说:“你怎么不早说?他信里说了什么?是不是善待咱凤儿了?他又和你套交情了吧。” 铁铉叮嘱她,这事可不能露出去。朱棣现在可不是风光无限、受人尊重的燕王了,他是反贼,与他书来信往,传出去还得了。 夫人说:“你快讲讲,信上怎么说的呀?咱凤儿没吃苦吧?” 铁铉说,燕王客气得很,他这封信是报平安的,他说,他上次在通州与铁铉失之交臂,引为憾事。他说他把铁凤当成自己的女儿一样看待,平时与徐王妃的妹妹徐妙锦住在一起,如果朝廷不发兵围北平,他打算派人把凤儿送回济南来的,现在必须避过兵荒马乱的日子了,叫他放心。夫人心里踏实多了,她觉得朱棣还算有人心,反不反朝廷,谁是谁非,她并不关心。不过又一想,哎,不对呀,没开仗时他怎么不想着给送回来呀。这是不是托词呀? 铁铉说:“你问我,我问谁呀。”不过,有一点他是放心的,朱棣不但不会为难凤儿,还会优待她,受不着委屈的。 夫人说:“又是因为你?” 铁铉说:“朱棣这人有一宗好处,他为广揽天下贤士,不惜低眉折腰,你看,景清就是个例子。” 夫人希望丈夫再给朱棣写封信,尽早派人把凤儿接回来。铁铉不想写信,怕成为失节的把柄。他多少有点搪塞夫人,说朱棣已在信里允诺,等他兵临济南时,一定亲自把女儿送上门。夫人很惊讶,他还想打到济南来? “岂止是济南?”铁铉说,“他野心大着呢,他是准备饮马长江,叩问南京大鼎呢。”夫人反过来又为丈夫担忧了,若真有那一天,铁铉怎么办?不从,朱棣就会害凤儿呀。 铁铉说:“不至于。朱棣这人还算讲义气,也看重名声。日后如果因铁铉不肯降他而害铁凤,他在天下人面前还有何脸面?” 铁铉已放下了筷子,站起身又穿公服,夫人问他,天天早出晚归,这是怎么了,在忙什么? “招兵练勇啊。”铁铉说他和都督盛庸正在做准备,守土有责呀,万一朱棣打到山东,他不能让他过了济南,这是朝廷命官的职责。 夫人反倒觉得丈夫过于悲观了,不是说曹国公五十万大军正围攻北平吗?燕王还能有机会打到山东来? 铁铉长叹一声,他和盛庸闲聊时,早都料定李景隆必败,他那点韬略,在朱棣面前真是小巫见大巫,朝廷这帮书呆子,竟然起用这么一个纨绔子弟为帅,哪能不败! 夫人说:“那你跟我哥哥打个招呼呀。” 铁铉说:“你哥?他更呆,已经是亡国在即了,他还整天忙着和皇上商议按西周的典章制度改良吏治、章法呢,书念太大了。就由大智变大愚了。”夫人不高兴了:“你别贬我们家人,我哥哥号称是天下读书人的种子,谁不敬重,还没听谁对他有微词呢。” 铁铉忙笑着说:“好,好,我赔礼,我怎么敢诋毁天下读书人的种子呢。”夫人也扑哧一下笑了。 ? 没有对策,只能暂时妥协 太阳刚爬上殿顶,朱允炆就上朝了,大殿空荡荡的,一个人没有,只有方行子站在阶下。朱允炆走出殿来,问郑村坝有没有捷报传来。 方行子摇摇头,说:“启奏皇上,倒是有一份朱棣的奏折连夜递上来,臣放在龙案上了。” 朱允炆咕噜了一句:“他还有脸上什么折子!”说罢急忙返回殿里,在案上找到了那份折子,看过了,气得发抖,他说:“这叫什么奏疏?这分明是恐吓信!”他招呼方行子上殿:“你来看看。” 方行子迟疑地说:“臣看折子,越职了吧?” 朱允炆说:“朕让你看,还有什么越不越职的!” 方行子迅速看完,也难怪皇上气冲斗牛,这和他几个月前起兵时所上的奏疏,异曲同工,他说要皇上答复。其实他知道皇上不会理睬,皇上能答应清君侧吗?他造反,让皇上旨准,天下有这样的美事吗?她劝皇上不必为他生气。 朱允炆说这完全是颠倒乾坤,居然要追究太祖病逝的责任,又重提不准诸王回京奔丧的旧事,还诬指他用庶人之礼葬太祖。 方行子说,与上次不同的是,他在奏疏中第一次划定了奸臣的圈子,这圈子够大了,不只是齐尚书、黄太卿几个人了,一应左班文职官员在劫难逃不说,连宫中侍病老宫人、长随内宫、太医院官、礼部官、营办丧事官、监造孝陵驸马官,都成了奸臣。 朱允炆恨恨地说:“他居然让朕把这些人绑赴燕军阵前由他来定罪,这太不成样子了。”方行子说:“他这是制造口实。” 朱允炆说:“是呀,朕不送去,他就要发三十五万大军来南京索取,说大军到处,赤地千里。他还说自己不是造反!” 这不过是恫吓之词,方行子劝皇上不必介意。但朱棣说郑村坝一战,官军丢盔卸甲,败退德州,围北京也没成,这可是大事,李景隆为什么不报?是朱棣说谎,还是李景隆有意隐瞒败绩? 朱允炆说:“如果真是李景隆又败个一塌糊涂,那真是不堪设想了,朕还指望谁呢?” 这时总管太监宁福上来,说:“齐尚书、黄太卿要单独陛见。” 方行子便退了下去。 齐泰二人上殿,齐泰已知郑村坝惨败的事。他忧心忡忡地奏道:“郑村坝一战,李景隆连失几阵,逃到德州去了。臣早就说过,他寡谋骄横,不知用兵,听说朱棣称他为膏粱竖子,他怎能不败。他本人至今隐瞒败绩不报,可已有山东、河北地方官员陆续报了。” 黄子澄此时懊恼不迭,说:“这都是臣鼎力荐他,所用非人,臣甘愿受罚。”朱允炆说:“罚你又有何用!现在朱棣来势汹汹,口气又这么强硬,如何能遏阻他的势头,朕看只有做一点妥协了。”他斜了齐、黄一眼,说:“他不是口口声声要清君侧吗?” 齐泰与黄子澄交换了一个眼色,齐泰料想皇上可能要丢卒保车了,他说:“妥协退让如果能止住朱棣用兵,那倒也容易了。皇上把我和黄子澄绑到朱棣面前去就行了。” 黄子澄说:“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我们俩不过是他抢夺大位的障眼法棋子,他不敢公开说自己要夺皇位而已。” 方行子在殿外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朱允炆说:“这个,朕岂不知道?只是朝廷不妥协,他就会杀到南京来,又没有人能撄其锋、挫其锐……”他现在只求朱棣别往南京打。 齐泰与黄子澄都很伤心,这不是丢车保帅了吗?他们不由得相互看看,齐泰跪下,先发话说:“陛下,如果斩我齐泰一颗头可安天下,臣决不惜此头。” 黄子澄也流泪说:“臣也愿自绑于朱棣面前以换得天下太平。” 朱允炆又于心不忍了:“二位爱卿快起来,朕只是说说而已,岂能把你们推入火坑?更何况你们并没有什么过错。朕只不过是想使个缓兵之计罢了。”齐泰试探地说:“既如此,皇上一定有了良策。” 朱允炆沉吟着说出自己的想法,一会上朝时就将他二人罢了官,并告知朱棣。不过不是真罢官,是掩人耳目而已。他们照常每天到宫里来,虽不上朝,仍与皇上密议天下大事,与从前无异。待有了转机,随时可官复原职。齐泰和黄子澄虽不情愿,也不认为是良策,却也无话可说,都跪下谢恩说:“谢皇上,这样甚好。” ? 用小人治小人 与其说是朱棣击败了李景隆五十万大军,倒不如说李景隆是不战自溃。不管怎么说,朱棣都以得胜者姿态回到了夫人、世子花心血保住的北平。 朱棣的庆功很实惠,论功行赏,升官、发银子,连虽无战功但肯遵守军规的人都有份,上下皆大欢喜。 之后,朱棣在闲下来时,不忘接待了纪纲,纪纲详细报告了监视景清的事。朱棣又恼火,又怨艾,也有一丝轻松和幻想,已经埋在坟里的可人儿居然还活在人间,匪夷所思,一直压在他心上的那块无形的石头被掀掉了。 这时道衍进来,纪纲便站了起来:“殿下没事,那小的走了?” 朱棣吩咐他再到玄武门客栈去看看,景展翼走没走。 纪纲说:“是,殿下。估计没走,他们收留了一个哑巴,正在北平弄偏方给哑巴治病呢。” 道衍很感兴趣地问:“谁哑巴了?是先天还是后天?” 纪纲说:“好像是后天得的。” 朱棣想起来了,道衍法师好像有什么偏方治聋哑的。 道衍点点头。他旧年云游时,在普陀寺结识一位太岳真人,与他切磋佛法,很投机,他圆寂前,特地托小沙弥把一本专治聋哑的医书留给了道衍,偶尔试过几个,都救过来了。 朱棣心里一动,说他可要有求于法师了,请他帮忙去救治一个哑巴,问他肯不肯?道衍不知道朱棣要救的是什么人? 朱棣说是一个朋友的女儿,她收留了一位哑女。 道衍说:“殿下真是一片菩萨心肠啊,这弯拐得太远了点吧?” 纪纲也觉得很奇怪,燕王怎么会发善心,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哑女。朱棣叫纪纲去打听准了,这女子的哑病治没治好。 纪纲走后,道衍目视着纪纲的背影说:“殿下离这人远点为好。” 朱棣问:“为什么?” 道衍说,他不就是南瓜饼捏成狗屎状,令殿下念念不忘的吗?这未必不是他为进身设计的台阶。 朱棣说,他若知道我当时是假疯,这人就太有先见之明了。道衍细细体察过,称此人是首鼠两端的人,到处钻营,没有他不打听的事,一句话,小人。殿下还不应该远小人而近君子吗? 朱棣承认法师说得太对了。不过治小人你就不能用君子了,君子只能治君子,小人既能治君子,更能治小人。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人各有千秋。 道衍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不知殿下招我来干什么。” 书归正传,朱棣说,建文皇帝把齐泰、黄子澄罢免了,说此二人已屏窜遐荒,对朱棣大讲“骨肉有伤,大乱之道”,所以他就“欲舍小怒,以全大道”了。 道衍哈哈大笑起来。这不是雕虫小技吗?不过是缓兵之计耳。他听说,齐、黄二人表面上罢官了,每天照旧用大轿从后宫门悄悄接到宫中议事,依旧是建文皇帝身边摇羽毛扇的。 朱棣并不会因朱允炆这小把戏而为之所动,今冬先休整,天寒地冻,李景隆龟缩德州,他更不敢北上讨战。道衍也赞成,正好用此机会养精蓄锐。朱棣忽然转移话题,问起景清近来情绪如何? 道衍很觉奇怪,比起白沟河之战那时,好像突然又消极了很多。 朱棣分析,这都因为他女儿来了,一定告诉了景清,不但他女儿没死,族人也赦免了死罪。 道衍说,景清一定后悔了,他已经当不成徐庶了。朱棣不知怎样才能让他死心塌地。 这好办。道衍说,反间计不是现成的吗?他问朱棣,景清与朝中哪个大臣最要好?朱棣说:“那还用说?当然是方孝孺了。” 道衍献计,找人模仿景清的字,给方孝孺写一封劝降信,想办法落到建文皇帝手上,不就大功告成了吗? 朱棣摇头,方孝孺很容易想到是离间计,一般来说,景清做不出这种事来,会弄巧成拙的。道衍又出主意,在同一封信中,再附上一封燕王招降方孝孺的亲笔信,用上殿下的燕王大印,再把珍贵的大东珠也送给方孝孺,这不就真实了吗? 朱棣担心万一方孝孺心里害怕,隐匿不报呢?道衍说:“我了解方孝孺。他接到劝降信,必上奏皇帝以表白心迹,他不会隐而不报的。” 朱棣拍手称赞,这就万无一失了。怕是这回景清的三族真的要被诛了,他终觉得有点愧对景清。 道衍说,若这样心慈面软,殿下就不必费心思了。 朱棣说:“好吧。模仿字,非法师不可了。” 道衍说:“那老衲就勉为其难了。” ? 天上掉馅饼 玄武门客栈也很冷,景展翼房间的墙角都挂了白霜。 屋地中间升着一盆炭火,景展翼和桂儿围着火盆烤火取暖。火盆上有一把药壶,正咕嘟嘟地开着,这是给桂儿治病的汤药。桂儿把药壶提下来,将熬好的药汤倒在碗中晾着。 这时孟泉林悄然进来,像小偷一样,景展翼小声问:“没碰上要账鬼吗?” 孟泉林说:“真奇了,今个日头从西边出来了,店小二、账房先生、店掌柜的,都在账房屋子里喝茶呢,全都看见我从外面进来,却没有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讨债,还笑着冲我打招呼,一口一个大官人地叫着呢,太怪了。” 原来他们滞留北平日久,盘缠早用光了,店家白天黑夜地催讨店钱,弄得他们鼠避猫一样,不敢照店家的面。 景展翼说:“混一天是一天吧。肚子都饿得咕咕叫了,不会什么也没带回来吧?”孟泉林腋下夹着一个包袱,打开,是热气腾腾的包子。 景展翼眉开眼笑,抓起两个包子,一个递给桂儿,另一个整个塞到口中,差点噎住。孟泉林说:“这狼狈相,可不像御史家的小姐了。” 景展翼相信,就是皇上饿他三天,也斯文不了啦,比她还得狼狈。她又吃了一个,这才说:“好香啊。”孟泉林说:“才品出滋味来呀?” 景展翼笑,桂儿也跟着笑。桂儿拿了一个包子让孟泉林吃。 孟泉林让她们俩吃,他在饭馆里先吃饱了。他说吃过这顿,他可没办法了,景小姐的钗环首饰卖了,他的弓箭都押到当铺去了,再卖,就得卖活人了。 景展翼开玩笑说,要卖,先卖桂儿,换包子吃。谁也没笑。桂儿吃不下去了,她在纸上写了一行字:哑病不治了,白花钱,连累了你们。 景展翼说,你别又说这话,我们走不了,也不是你拖累的,先前是北平被围,后来又到了冬天,欠一屁股债,店家看得紧,更走不成了。 突然外边有人敲门,几个人面面相觑,景展翼小声说:“来了,要账的上门了。怎么办?” “发昏当不了死呀。”孟泉林硬着头皮去开门。出现在门口的是客店老板,人很胖,腿没还进来,肚子先进了门。 孟泉林只得赔笑脸:“啊,是张掌柜的,你看,我正要去见您呢,您看,太不好意思了,我们实在……” 话还没说完,张掌柜却满脸堆笑地说:“我实在抱歉,对不起,我也是小本经营,不得不小家子气,请海谅……” 他道什么歉?这话说得景展翼和孟泉林一头雾水,莫名其妙地互相看着,不知该说什么好。 张掌柜又说,从明天起,他们三位就不必到外面去吃了,冬天跑来跑去的也吃不着热乎的。小店可以给他们包伙,一日三餐,两荤两素,外加一个汤,各位吃着不可口,可随时改换口味。 孟泉林赶紧说就不麻烦了,自己在外头吃也方便。景展翼补充说,店钱能缓些时日就感恩不尽了。 张掌柜的这才恍然大悟地说:“唉哟,听你们这口气,你们还不知道吧?你们放心吧,所欠店钱全有人给交齐了,连后面日子里包饭伙钱也都预交了。”几个人惊得张大了嘴巴闭不上,这不是天上掉馅饼吗?景展翼忙问是谁替他们交的。 老板说:“人家不让说,小人不好多嘴呀。”说完讳莫如深地一笑,笨拙地开门走了。几个人如坠五里雾中。 景展翼判定,最大的可能是父亲偷偷来把住店钱给补上的。 孟泉林说:“想来想去也只有他了。别人谁会发这个慈悲?又有谁知道我们是谁?”又一想,也不像,景展翼很费心思,他为什么不露面明说呢?这用不着瞒人啊。孟泉林提醒说:“忘了难言之隐了?” 两个人着实感慨了一番。 ? 朱棣想拉拢方孝孺 方孝孺并没有因时局不宁影响他的复古改革。晚上,他挑灯伏案书写,方仁进来了,手里捧了一个黄色锦缎包袱,放到桌上,他说:“老爷,这是白天一个客人送来的,从济南过来,是姑奶奶那边捎来的。” 方孝孺只瞭了一眼:“什么也不缺,又捎什么东西?” 恰这时方行子背一把剑从宫中归来,她接话说:“别不领情啊,我看看姑母又捎什么好东西来了。” 她放下剑,打开包袱,里面是一个漂亮的木匣,再打开匣子,黄缎子上衬着一颗硕大的东珠,她不禁惊讶地叫了起来,这引起了方孝孺的注意,放下笔。 方行子托起东珠,举到灯下看着,那颗珠子闪耀着璀璨的光芒。 方孝孺说:“好亮的一颗珠子,你姑妈送这个干什么?” 方行子爱不释手,这么大、这么亮的珠子,真是珍品啊。连方孝孺也不认得这是什么珠子。但方行子突然记起了去年在临淮关的事,朱棣用来笼络姑父的那颗东珠与这个很相像。 方孝孺倒认不出,也没印象。他让女儿找一找,看看有信没有?妹夫、妹妹不能跟他打哑谜吧? 方行子放下珠子,果然在盒子里找到了信,一共两封。方孝孺接过信,先拆开一封,讶然道:“什么姑妈呀,写信人是景清啊。” 他没来得及看这一封,又去拆另一封,这一次他的震惊程度更大,呆得一屁股坐到了板凳上。女儿伸头一看落款和大印,也吃了一惊:“怎么,这是燕王朱棣写来的信?这么说,大珠子也是朱棣送的了?”父女俩这时才恍然记起,这应该就是铁铉退回去的那颗明珠。 方孝孺不禁纳闷,他跟朱棣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他没举反旗之前也素无交往,他忽然送名贵珍珠给方孝孺,这一定是要招降纳叛,还会有别的意图吗?方孝孺感到可笑,这真是枉费心机,一颗珠子就能买去人格和尊严? 方行子提醒父亲别忙下结论,看看信再说。方孝孺先看景清的信,是劝降信,劝他识大局,归顺燕王,共图大计。方孝孺又气又羞,没想到景清果然是这样的软骨头,看来皇上要灭他三族毫不冤枉。自己卑躬屈膝,又来劝降别人。他一边看信,一边把眉头越皱越紧。 方行子正拿起朱棣的信看,她笑着说:“哎呀,朱棣把父亲快捧上天了,称你为当代朱熹呢,这一句更妙,他说宁失半壁江山,不愿与先生失之交臂。”方孝孺放下景清的信,又夺过朱棣的信看,他说:“你还乐!这是大祸临头了,这若传出去,皇上会怎么想?” 方行子说,这朱棣不愧有礼贤下士之名,他明知父亲是当今皇上的宠臣,他还敢来拉拢,又是在征战之时,也难为他了。 方孝孺说,朱棣不明白,他方孝孺不是景清,士可杀不可辱,他岂能事二主、从逆贼?方行子问,这件事,父亲想怎么办?把珍珠悄悄退回去,就当没这回事,压下不说? 方孝孺感到不妥。你不说,朱棣也会不说吗?朝中各个角落里都有朱棣的人,他会把谣言传得满城风雨,弄假成真,陷方孝孺于不义。把他逼反,这才是朱棣一箭双雕的目的。他不能上这个圈套,倒不如自己主动,把劝降信和珍珠一并交给皇上,也显出他心怀坦荡。 方行子想了想,别无良策,也只有这样。日后朱棣听说了,也就死了心,不会再对父亲下工夫了。 ? 道衍的药方 应朱棣之请,道衍披着袈裟步入玄武门客栈店中。张掌柜的急忙从账房柜台后站起来:“这位长老,是要住店呢,还是化缘?” 道衍说,有缘者化缘,无缘者想化而终究无缘。 张掌柜虽不得要领,还是赔笑道:“那我收拾出一间干净客房做长老的禅室可好?”道衍念了声“阿弥陀佛”,张掌柜的马上冲两个店小二喊:“快,把东厢房佛堂旁边那一间收拾出来,熏上藏香。” 恰这时景展翼和桂儿从后院过来,景展翼看了一眼道衍背着的药葫芦,就小声对桂儿说:“这和尚背着药葫芦呢,说不定会看病。” 道衍像是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二人一眼,他突然一扬白眉毛,指着桂儿说:“这是一个哑女。” 景展翼和桂儿、店里人都吃了一惊。景展翼满怀希冀地问:“这位长老,你怎么知道她是个哑女呢?” 道衍说他曾从普陀寺太岳真人那里承继了一函专治聋哑的医书秘籍,越是疑难杂症越有效,药到病除。 桂儿一听,兴奋得扯着景展翼的袖子啊啊直叫,景展翼对道衍深深一揖说,她这个妹妹正是个哑女,走南闯北,看过多少郎中,都没对过症,既然长老有神奇的秘方,就请代为医治,定当重谢,不知可否? 道衍倒很好说话,他说秘方本是为人治病消灾的,老衲岂能不管? 景展翼就邀请他说:“能请长老屈尊到我们房子里诊治吗?” 道衍说:“悉听尊便。”但说要等他住下之后。 盼到晚饭后,景展翼见道衍闲下来,便客气地将道衍延入她住的客房。桂儿懂事地把一个茶碗洗了又洗,冲了茶,捧给道衍。 道衍让桂儿张嘴,他看了看,很肯定地说,小舌头完好,又不聋,这是后天的哑巴。他想知道,桂儿是怎么哑的?是外伤,还是误服了什么有毒的药?桂儿看了景展翼一眼,景展翼怕她泄露真相,赶忙说,一年前,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就变成哑巴了。 道衍说:“老衲也猜到是药石所致。我先开个方子,去同泰和药铺抓药,吃三服试试,应当见效的。” 说罢要过纸笔,悬腕写了一个方子。一看药方里有冬虫、夏草这样名贵的药,景展翼心里直打鼓,她在一旁看着说:“这药很贵吗?” 道衍板着面孔说,药倒平常,但方子和诊金并不便宜。景展翼又与桂儿交换了一下目光,惴惴不安地说:“不知要多少钱?” 道衍的语气很平常,每次诊金白银十两。桂儿瞪圆了眼睛大叫,像见了鬼一样。景展翼也觉得太离谱了。她说:“长老,这太贵了吧?不瞒您说,我们在客中,囊中羞涩,不好意思,诊金能不能便宜些呢?” 道衍冷言冷语地说:“便宜?不治便宜,一文钱也不用花!” 景展翼说:“长老是出家人啊……” 道衍说:“出家人也贪财,越多越好啊。”说毕,他一把从景展翼手上夺回方子说:“不看算了,贫衲又没赶着兜揽你们。”一头说一头往外走。景展翼追出来说:“求长老发发慈悲,我们手头暂时不宽裕,先欠着,行不行?” 道衍说,不赊不欠,一次十两,少一两免谈。说罢不顾而去。 景展翼恨恨地说:“天下没见过这样贪财的坏和尚!” 她看见桂儿眼巴巴地望着她,就安慰她说:“别难过,也许……会有办法,车到山前必有路啊。”桂儿却拿了一张纸给景展翼看,上面写的是:“我不治了。”景展翼把她搂在怀中,很难过。 ? 朱允炆不喜欢当皇上 方孝孺单独陛见皇帝时,交出了景清和朱棣的两封劝降信,还有贿赂他的大东珠。方孝孺倒是轻松了,没想到朱允炆大发雷霆,把御案上的砚台、笔架和一堆奏折全都摔在地上,又回身扯落了出自景展翼之手的群虎图,还在上面用力踩了几脚。吓得方孝孺和殿上太监们跪了一地。朱允炆还不罢手,又把锦匣里的大东珠往青砖地上猛摔。 偏那大东珠十分坚韧,在地上跳了几跳,丝毫无损,跳过高门槛,滚到台阶外去了,一直滚到方行子脚下。她拾了起来,远远地看着殿上发怒的朱允炆,也不敢贸然去送回。 朱允炆发够了疯,一屁股坐到龙椅里,泄气地对方孝孺说:“你起来吧。”方孝孺仍跪着说:“臣惹皇上生气了,臣着实不安。” 朱允炆说:“你是忠臣,朕不是对你发脾气。朕也不恨朱棣,可恨这景清,忘恩背主,一至于此!上次如不是方行子来求情,朕就斩杀他三族了,他不思悔改,不思报答,居然为虎作伥,替朱棣来招降朕身边的重臣,这条恶狗,把他碎尸万段,也不解朕心头之恨。” 他见方孝孺跪而不起,就说:“起来吧。”方孝孺这才谢恩起身。 朱允炆咬牙切齿地决定,他再也不发善心了,叫人去传锦衣卫堂官,他要锦衣卫马上派兵赶往云南澜沧江河谷流放地,将景氏三族尽行捕杀,斩草除根。方孝孺悚然心惊,他又忽然觉得自己无端地害了几百条人命,心痛不已,又知道劝不了皇上收回成命,求不下情,便木雕泥塑般地站着。朱允炆问:“你没听见吗?” 方孝孺说:“皇上,我对不起皇上……” 朱允炆说:“这话从哪说起呢?” 方孝孺只好婉转劝阻说:“皇上曾经对臣说过,希望做个不杀人的天子。是臣使皇上开了杀戒的。” 朱允炆很泄气地说,自从派耿炳文北伐,早就开杀戒了,只是他本人没亲眼看到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就是了。他想当个不杀人的天子也难啊。你不想杀人,有人会把屠刀递到你手中。方孝孺无话可说。 朱允炆无力地挥挥手说:“方爱卿下去吧,朕累了……” 方孝孺跪下磕了头,起来退出大殿。朱允炆半仰在宽大的龙椅里,半闭起眼睛。几个小太监这才像幽灵似地从角落里钻出来,小心翼翼地收拾地上凌乱的东西。朱允炆睁开眼,说:“都下去。” 小太监们于是相继溜了出去。风从殿外扑进来,吹得满地的奏折哗哗作响。残阳夕照从前面大殿顶上溜下去,谨身殿渐渐变得昏暗起来。 方行子已经悄然把殿上凌乱的物品拾起来放归原处,只有那张群虎图让她作难,它已经皱了、破损了,她用手抚平,试图挂回原处,这时背后传来朱允炆的低沉声音:“不要挂了,我恨她。” 方行子只得住手,却不知该往什么地方放。 “烧了吧。”朱允炆从椅子里坐直身子说。 方行子说:“我知道皇上心情不好。即使景清有罪,可这不关景展翼的事呀。”朱允炆说:“朕已下旨追杀景氏三族,景展翼便在诛杀之列。她是不是还在你府上啊?”方行子赶忙说她早离开了。 朱允炆明知这是假话,他说:“连你都不和朕一条心。你庇护一个钦犯,你就是不忠。” 方行子赌气说:“那陛下也连我一起诛杀了,不是干净了吗?” 朱允炆大为惊讶,很愤怒地说:“你,你居然敢用这样的口吻对朕说话?你这是犯上,你知道吗?” 方行子满不在乎地说:“陛下原是个温文儒雅的皇上,受我敬重,想不到现在是这样,我也不想在宫里混下去了。”说罢解下佩剑,放回到龙案上,说:“这是皇上赐予的宝剑,奉还给皇上。” 朱允炆愣了一下,说:“你真够任性的了,朕心里如滚油煎,如万箭穿,没人为朕分忧,连你也要弃朕而去,朕还有什么意思?不真的要成为孤家寡人了吗?”说着,两行泪水流了下来。 他一哭,方行子立即心软了。她愣了一会,忽然想起了什么,便把阶下拾起的东珠放到了锦匣中。朱允炆说:“你知道这是一颗什么珠子吗?”方行子其实知道,故意摇摇头。 朱允炆从多宝格上取下一个同样的锦匣,打开来,是个空盒。他说这里面原来有一颗同样的珍珠,太祖皇帝喜欢,下葬时含在他口中了。他告诉方行子,这叫东珠,是极其名贵的,当年奴尔干人晋贡给朱棣两颗。他孝敬了太祖高皇帝一颗,太祖允许朱棣自己留了一颗。朱棣舍得用这价值连城的东珠来贿赂她父亲,可见他下的工夫之大。 方行子说她想起来了,同是这颗东珠,也曾送给她姑父铁铉,只是他没要,退还给他了,不知是不是这颗? 朱允炆说,一定是这颗,天下没有第三颗。 方行子说这是好事,九九归一,缺失的一颗东珠总算又到了皇上手里了。朱允炆皱着眉头说:“天下九州不是比一颗珠子要贵重吗?天下都不保了,光有一颗东珠有什么用!” 方行子安慰他说,皇上不必忧虑,天下归心,皇上是万众瞩目啊。朱棣起兵九个月了,他的势力还不是在北平附近?他成不了气候的。 朱允炆眉头越皱越紧,他用手按着太阳穴说:“朕的头好痛。” 方行子要去叫人传太医。朱允炆说:“别麻烦了,朕一着急,常犯头疼病的,只要用手掐一会太阳穴就好了。你过来为朕掐一掐。” 他便躺到了屏风后的太妃榻上。 方行子觉得不便,有些迟疑地说:“我去叫小太监来吧?” 朱允炆说:“怎么,你不肯为朕解除痛苦?” 这一说,方行子无可推托,只得洗了手,绕过屏风,弄了一张方凳放在太妃榻旁,坐下来,用双手按住他两侧的太阳穴。她问:“陛下,是这样按吗?”朱允炆说:“是这样,这一按好多了。” 这时,有一串灯笼的红光在谨身殿外闪烁着渐渐移近,是马皇后带着六个宫女姗姗而来,后面的小太监提着食盒。但见大殿上灯火辉煌,却不见朱允炆的影子。她疑惑地站住,见有几个殿上太监迎上来,马皇后便问:“皇上呢?不在殿里?”殿上太监回答:“回皇后娘娘,在,方才万岁爷发怒了,把东西全摔了。” 马皇后问:“是又接到什么紧急奏报了吗?” 太监答:“不像是。” 马皇后问:“那是谁惹怒皇上了呢?” 太监说:“先前方翰林在这,后来殿上只有方侍卫了,别的,奴才们一概不知,皇上把我们都赶出殿来了。” 马皇后皱了皱眉,留下众人,一个人从灯影里靠近大殿,忽见屏风后露出皇上的脚来,且有细碎的私语声,马皇后更惊疑了,便轻手轻脚地向大殿台阶迈上去。 屏风后,朱允炆的一双眼睛在方行子脸上扫来扫去,方行子尽量避开他。朱允炆说,他昨天夜里,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醒来后就再也睡不着了。方行子轻轻地替他揉着太阳穴,问:“不知是个什么梦?” 原来朱允炆说梦见有人烧了皇宫,三大殿到处火光冲天,皇宫里又是一片汪洋,上火下水。他惶急之中无路可走,听见方行子在招呼他,她摇来一条小船,朱允炆便跳上去,他们就乘船逃离了火海……又是水又是火的,这很怪呀。 离屏风不远的地方,马皇后注意地听着。只听方行子柔声说,梦是没有准的,不过,按人家圆梦的话来说,水和火都是吉祥的梦啊,水是财运,火是旺运,越烧越红火呀。 朱允炆的声音:“但愿如此呀。”朱允炆突然抓住方行子的手不放,眼睛发直地看着她。 方行子吓了一跳,低声说:“陛下!别这样……”她试图把手抽出来。屏风外,马皇后也为之一震,神情更为紧张,朱允炆迟早会看上方行子、宠幸于她,这是早在马皇后意料之中的,但亲眼见到、亲耳听到,难免不是滋味。朱允炆不肯松开方行子的手,他忽然说:“你告诉朕,你得说真话,这当皇帝有趣吗?朕要操尽天下心,水、旱、蝗、震,要想到百姓安康,边患外侵,朕要发兵进剿,大臣们谁优谁劣,朕要悉心考察,有几个人肯向朕说真话?朕还得学太祖皇帝的样子去私访,朕天天鸡不叫就起床,半夜才安枕,这皇上当得好累呀。” 方行子说,能者多劳,若不怎么说是天降大任于斯人呢。 朱允炆苦笑着问方行子,也是问他自己,这么艰难的皇帝,为什么总有人觊觎皇位呢?为什么总有人不惜一切代价来争夺呢? 方行子说:“这个,我可就回答不上了。” 朱允炆仍不松开她的手,方行子说:“皇上,松开我的手啊,你不松开,我怎么为皇上按摩呀?” 朱允炆说:“已经好多了,你就这么坐在我身边,别走,我睡一会,有你在跟前,朕能睡得踏实一些。” 方行子无奈,只得让他拉着自己的手。马皇后极度不安,又无可奈何,想想这也是平常事,她悄悄地走了。 第十一章 祖宗挡了自己的路,朱棣照样炮轰 “大善人”原来是大恶人 玄武门客栈客房陆续熄灯了,寒冷的冬天,人们都不大出去,早早钻进被窝。景展翼却没睡,她有心事。下午,有一个店小二传来一个口信,让她晚上单独到内城紫冠胡同去,说有一个大善人要见她,说到时候有轿子来接她。她的心怦怦直跳,猜想一定是父亲叫她去,她不想让孟泉林在场,父女俩才好放开谈。 她穿上厚厚的棉装,对桂儿说:“孟师傅回房休息了,不会再过来了,你困了就睡吧,我一会就回来。” 桂儿跳下地,也急忙穿衣服,要跟她去。 景展翼说:“你不要跟我去。店家既然说,只准我一个人去见这个大善人,我想这善人必定不想见别人。我猜想,很可能是我父亲,我也正想找机会再见他一面呢,有别人在场,总是不方便。” 这样一说,桂儿就不好再跟了。不一会,店小二进来点手叫她,景展翼走了出去,果见有一乘暖轿停在客店院子里。 店小二提着灯笼在前导引,小轿把景展翼送到了内城紫冠胡同一户黑门楼人家门口。店小二敲门后,有一个青衣小帽的人探出头来,这人正是朱棣的随侍太监李谦,还有一个穿官服的,是纪纲。 李谦打量景展翼一眼说:“小姐来了?请进吧。” 景展翼问:“你家老爷到底是哪一位呀?” 纪纲说:“小姐进去就知道了。” 店小二问:“我在这等小姐吗?” 李谦塞给他一点钱,说:“不用等,一会我家老爷会用大轿把她送回去的。”店小二答应一声自去。 景展翼随便打量一眼小院,发现房顶上、树上、角落里,到处都有黑衣人蹲伏着,如临大敌。 当纪纲和李谦引着景展翼步入灯烛明亮的上房客厅时,她惊疑地发现,坐在上面的竟是朱棣,这可真是冤家路窄。她站在门口愣了一下,转身就走,但纪纲挡住了她的去路。 景展翼扬起眉毛说:“怎么,光天化日之下,要绑架人吗?” 朱棣笑着说:“小姐也太把我朱棣说得不堪了,你是我请都请不到的贵客,岂敢怠慢,快,快上座。” 反正走不了,景展翼索性走过去,大大方方地坐下,心想,看你要玩什么花样。屋子里暖烘烘的,李谦又把很旺的炭火盆移到她脚下。纪纲和李谦看着小太监上了茶和点心后,带人下去,带上门。 朱棣很是感叹,他充满感情地说:“真是山不转水转啊,想不到我又见到小姐芳颜了。就在我到贵府去下聘礼之时,听说小姐自尽了,我从来没有这么伤痛过,我想,你不会不知道,我还为你而发疯,成了传遍天下的奇闻。” 景展翼虽然听过这样的传闻,却一点都没动过心,所以淡然说:“我可承担不起。”朱棣说:“我也太痴情了,早知你是假死,是金蝉脱壳,我又何必为你疯癫?但我也并不后悔,值得。就是事隔这么久,情知这是你的烟幕,但我仍然高兴,你毕竟还好好地活在人间。” 景展翼说她假死和朱棣假疯可不一样,她假死是他逼的。朱棣说,这可不对了。当初答应进燕王府,是小姐的允诺,他既未动硬的也没使手段。景展翼反驳了他,逼柳如烟退婚,逼他改换门庭到燕王府去当幕僚,控制在朱棣手中,这还不是手段吗? 朱棣始终不生气,他说:“说真的,这是我太想与小姐结缘了,更想借重令尊大人。今天重逢,也是一种缘分,咱不说这些不愉快的往事了,好不好?” 景展翼处之漠然,心想,你我之间还会有什么愉快的话题吗? 朱棣站起来,从案上拿起一幅画轴,打开,正是当年景展翼画的群马图。他说:“小姐,你送我的这幅群马图,我一直珍藏在身边,常拿出来看看。我总觉得,你的画里含着万马奔腾、马到成功的寓意。” 景展翼冷笑,说朱棣并没仔细看,领头的那匹马,腕上有残疾,景展翼说,别得意,迟早会马失前蹄的。 朱棣认真看了一眼画,他说:“小姐真会开玩笑,我怎么看不出来。”停了一下,朱棣诚恳地说:今天单独约见小姐,并无歹意,他知道景展翼流落北平,又不敢回老宅子去住,时间久了,难免衣食匮乏,他是要帮她一点忙的,并无别的意思。 景展翼恍然明白了,他们欠的客店钱原来是朱棣代付的。她这样反问后,朱棣笑嘻嘻地承认了,他说这正是他讨好小姐的好机会呀,他岂能放过?景展翼不得不承认朱棣的厉害,在这茫茫的人海中,他竟然还能找到自己。朱棣说:“我不但能找到你,还能得知你的一举一动,你在酒楼里如何与父亲见面,还有,与你同来的那位,是几次想对我行刺而没得手的孟大侠。我还知道,你收留了一个哑女,你到处在求医问药,想给她治病,你的心地好善良,也不能不感动我。” 景展翼说:“我并不佩服你的神通,你找我来到底有什么事吧?” 朱棣笑了:“你说反了。应该是你有事来求我。你想给哑女治病,又碰上个贪财黑心的和尚,你不是拿不出银子吗?我想帮你。” 景展翼说:“不会平白无故地发善心吧?” 朱棣说:“你也太把我朱棣看扁了。我是真心诚意帮你。”他声称不附带任何条件。景展翼也不客气,她说:“那把银子拿来吧,我该回去了。”朱棣一挥手,李谦真的托了个大方盘上来,上面罗了好几层银锭。他说:“你自己拿回去,我不放心。一会儿我派人送你回去。” 景展翼却又后悔了,钱,对朱棣不是粪土吗?她问:“你到底要干什么?你不说明白,这银子我不能拿。” 朱棣说:“你父亲在我这里,是我的谋士,你又不是不知道,就看你父亲的面子,我也该这样做吧?” 这一说,景展翼又怒火中烧,说:“你坑害了我父亲,陷他于不忠不义,使他无颜见天下读书人,这比杀了他还让他难过,你知道吗?” 朱棣说:“你这可是颠倒乾坤了,你父亲本来是一副铮铮铁骨,岂肯降我?都是皇上听信奸臣谗言,赶尽杀绝,要诛灭你家三族,他的处境与本藩一样,是逼上梁山,他难道还能回去受死吗?” 景展翼说:“后来皇上开恩了……” 朱棣打断她说:“我给小姐看一样东西。”他拿出一张纸,说:“这是朝廷的邸报,我也刚刚得到,你看吧,皇上又反悔了,已令云南都督赶赴边陲流放地,将你家三族二百余口尽行斩决。这里还特别提到你,要各府县官府缉拿你归案呢。” 景展翼接过来一看,头轰的一声,不由得眼睛发直了。 ? 避难者 景展翼走后,桂儿越想越不放心,还是敲门叫起了孟泉林,把实情都写给他看。孟泉林一看就急了,问明了地点,马上出发,怕有闪失。 背一口大刀的孟泉林此时是一袭夜行衣,戴面罩,外面只露一双眼睛,他在店小二引领下,沿着街市房檐下轻步疾行,躲避着街上巡逻的马步兵。 来到紫冠胡同豪宅门口,店小二在黑门楼前站住,说:“到了。” 孟泉林塞给他一点钱说:“你回去吧,没你的事了。”店小二走后,孟泉林一纵,上了门楼,但几乎同时,房上十几条黑影站起来,相继向他射箭,羽箭嗖嗖地在他身前身后飞过,孟泉林大惊,忙伏倒在门楼斜瓦坡上。剑矢仍不断射来,打在瓦上震耳地爆响着。 少顷,他刚想跳进院子,有两队骑兵从胡同口两侧飞奔而来,也向他栖身的门楼发箭。听见外面的呐喊声、脚步声、发箭声、格斗声,朱棣对景展翼说:“你那位大侠来救你了,他今天可占不到任何便宜,你最好告诉他一声,别白送了性命。” 景展翼也明白,朱棣早防着这一手了,她怕孟泉林吃亏,便真的走了出去。院子里,星空下,房上房下到处是人,景展翼看不到孟泉林的影子,便向空中大声说:“孟师傅,你回去吧,我没事,一会就回去。他们布下了天罗地网,这里是很危险的。” 孟泉林听见了,也料想朱棣不会害她,现在寡不敌众,只得跳上院墙逃走,蹿到墙角,又遇追兵,他抽刀在墙上一顿乱砍,好歹把拦劫的人打下墙去,他趁追兵未到,急忙飞上邻家屋顶,才得以逃脱。 朱棣来到景展翼身后,说:“你不能说服这位孟大侠吗?我可以放他一马,与他化干戈为玉帛,如何?何必苦苦地追杀我呢?” 景展翼说:“人各有志,我怕我无法说服他。” 朱棣说他愿资助银两,帮她治好哑女,这都是小事一桩,他今天特地到外面来见景展翼,是有更重要的事。 这景展翼倒没想到,她问是什么事? 朱棣说景展翼现在处境不妙,处于被朝廷追杀之中,不如到燕王府里来暂避风头,与她父亲厮守在一起,也可尽尽孝心。试想,她家几百口亲人,除了她和父亲,还有人吗?景展翼眼含泪水,她现在真的不知道该恨谁好了。可她也不愿寄人篱下,更不想到谋反的燕王府避难。 朱棣笑了:“你一个女孩家,不必想这么多。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肯到燕王府来。”景展翼没有接话。 朱棣说:“你怕旧事重提,怕我再说纳你为妃的事,这事我过去鲁莽了,我向你保证,只要你不愿意,我决不相强,如何?” 景展翼说:“我若不答应进府,你是不是就不答应借我银子了?” 朱棣哈哈笑道:“你也太把我说得一文不值了。这是两回事,银子尽管用,哑女的病尽管治,你什么时候想好了,想到府里来都行,不想来,你提出个地方,我派兵护送。” 景展翼说:“我和父亲一起离开北平,你也答应吗?” 朱棣说:“你太得寸进尺了,你父亲不同于你,他现在是我的谋臣,一天都离不开,白沟河之战,他出谋划策建了奇功。当初我留下你父亲不杀,抱定宁可白养一个徐庶,我都不放他走,现在靠他运筹帷幄,我怎能放他呢?何况,离开我,他就不安全了,那我不是害了他吗?”景展翼无话可说。 ? 皇后难得说真话 马皇后是经过缜密思考,才背着皇上与方行子晤面的。她把方行子请到坤宁宫,面带笑容地招待方行子,她让宫女罗列了很多好吃的点心、水果。方行子有点奇怪,今天马皇后怎么这么客气呀?她不由得想起了在坤宁宫洗浴后礼送她出宫的旧事,不禁提高了警惕。 马皇后是从关心皇上身心的角度切入话题的,她说:“你常在皇上身边,他近来是不是很焦心很烦躁啊?” 方行子说:“可不是,国事不靖,燕军未灭……”她突然警觉起来,马上说,“皇后怎么问我?皇上有话,还不都跟娘娘说呀。” “那倒是。”马皇后说,“可他也没跟我说过当皇上有意思没意思的话呀。” 方行子一下子不自在起来,这是朱允炆与她私下里单独谈过的话题,马皇后怎么会知道?她偷偷斜了马皇后一眼,带有解释地说:“皇上苦恼了,有时也跟小太监们说呀。”意思是说,即使皇上与她有过交流,也属平常事。 “那不一样,”马皇后说,“我看得出来,他很喜欢你……”这话有点渐露端倪、单刀直入了。 方行子觉得来者不善了,吓得站了起来:“娘娘……” 马皇后笑吟吟地又把她拉坐到身边,又不像有恶意。她说:“你我都是女人,彼此还感觉不到什么吗?那次,我把你送出宫去,皇上好几天茶饭无心,还微服出宫,跑到你府上去了,名义上是替宫斗请回师傅,究竟有什么微妙,其实你我都心照不宣。” 方行子的心咚咚乱跳,她这是什么意思?也许是试探。方行子马上解释地说:“皇后多心了,其实皇上也没有……况且我是何等人,敢有非分之想。” 马皇后说:“这也不算非分之想,皇上喜欢你,也不奇怪。我冷眼观察,你既有女人的温馨体贴,也有男子汉的侠肝义胆,敢作敢为,我好多天一直犹豫着,早就想找你说了。那天他摔东珠,撕群虎图时,后来你给皇上按太阳穴,我就在台阶下,你们的谈话我都听到了……” 方行子又惊得站了起来,她说:“马娘娘不要再说下去了。我今天就出宫去。”她以为马皇后不能容忍,是逐她出宫了。 马皇后也站了起来,拉着方行子的手,在她手背上拍着说:“你正说反了。我完全不是这个意思,我不但没想赶你出宫,反倒是要你长久地留下来。” 方行子不敢相信,半信半疑地打量着她,琢磨着这话的真实含义。 马皇后说:“你不相信吗?这是我的真心话。” 方行子故意说:“怎么可能长留宫中?等到我七老八十老态龙钟时,既当不成侍卫了,也当不成小皇子的师傅了,留我有用吗?” 马皇后的话显得很亲切,她说:“你这丫头别尽跟我打岔,你会不懂我的意思吗?皇上难得有个红粉知己,有你在跟前,他每天能开心,能多笑几声,这都是令我欣慰的。我一点嫉妒的心思都没有,行子姑娘,你能答应我吗?” 方行子很感动地望了她一会,心里又酸又甜。所谓长留宫中,说穿了,当然就是纳为妃子。她不用再戒备,她明白,马皇后是一片真情,出于心疼皇上,她也应当大度,容得了皇上的意中人。 方行子很认真地说:“谢谢娘娘。我敬重你,像你这样宽宏大量的皇后,恐怕不多见。不过,我真的不能长留宫中。” 马皇后很感意外,问她这是为什么?在她想来,方行子当是求之不得的呀。 方行子说深宫不是她的归宿,她也不想当皇妃。 马皇后怔了一下,问:“这么说,你心中另有别人吗?” 方行子一笑,含混其词地说:“也许吧。” 马皇后便不好再说什么了,她很觉失落。 ? 兵临济南 转眼已是满眼翠绿的夏季。 不断传给南京朝廷的可不是什么令人鼓舞的好消息。朱允炆为选错了主将李景隆再次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建文二年四月一日,李景隆在皇上催促下,誓师于德州,二次北进雪耻,与武定侯郭英、安陆侯吴杰及能征善战的平安将军合兵,共六十万众,号称百万,企图一举拿下北平。朱允炆还嫌李景隆身价不高,出征前,特地派不再担任军师的程济到军中,赐给他旌旗、斧钺,令其专征伐。可惜,在长江上遇狂风翻了船,这些御赐之物沉落江底,时人均以为这是不祥之兆。 果然,李景隆又一次惨败。郭英用来专门对付燕军骑兵的“一窝蜂”、“揣马舟”也没奏奇效。在决战时,仅仅因大风折断了李景隆帅旗旗杆,就导致朝廷军队因失去指挥造成大乱,陷入燕军阵中的瞿能父子先后战殁,平安所部被冲乱阵脚大败而逃。 这次白沟河之役,朱棣歼灭官军十多万,这是一场生死关头的决战,朱允炆的官军元气大伤,更致命的是伤了人气、士气。 随后朱棣兵不血刃地占了德州,城内充盈的粮草辎重尽为朱棣所得,接着便率兵南下,直抵济南城下。朱棣对朱高煦说,他本以为在德州会有一场恶仗的,德州粮草充足,设防坚固,李景隆手上还有几十万兵,没想到他竟望风而逃。 朱高煦说:“是啊,一路上几乎如入无人之境。我想这济南更不堪一击了。” 张玉问是谁在守济南? 朱棣说是都督盛庸和山东参政铁铉。 朱高煦看了张玉一眼,开玩笑地说:“铁铉?这不是张将军的老泰山吗?你们翁婿可要交锋了。” 张玉说:“你又开玩笑。” 兵临济南,朱棣喜忧参半,这铁铉是个了不起的人才,文武兼备。他是洪武朝中由国子生授礼科给事中,后调都督府办事的,太祖高皇帝特别器重他,赐他字叫鼎石,朱元璋的意思很明白,铁与鼎石相连,不是国之柱石了吗?朱棣毕竟与铁铉相识,又从未交恶,对他存一线希望。可他听说铁铉与盛庸相约,誓死守住济南,这又令朱棣不快。 张玉问:“殿下准备怎样攻克济南呢?” 朱棣决定先礼后兵,写一封信去,劝降他。跟他总算是故旧了。 张玉忽然问:“殿下前几天突然派小保子回北平去接铁凤,是不是想用铁铉的女儿劝降他呀?” 朱棣开玩笑地说:“这且用不着她。我倒是想,一旦铁铉识时务,让你和铁凤一起进城去拜见岳父母,不是一桩美事吗?” 张玉说,此事未必能成。但他心里可是盼望能有奇迹发生,得美女,占济南,一举两得当然好。 朱棣听徐妙锦说,自从张玉有了柳下惠坐怀不乱的一夜,铁凤对他很有好感呢。 朱高煦捣了他一拳说:“原来我骂你是个笨伯,想不到你挺有心计,先当护花使者,再当采花大盗。” 张玉也回赠了他一拳,问道:“我们怎么个扎营法?”朱棣吩咐分三层扎营,将济南团团围住,高压才能压降。济南势在必得。济南是北平通往南京的交通要冲,得了济南,进可挥师南下,退可划界自守。 ? 朱允炆想议和 在奉先殿朝会时,充当朝廷信使的程济奏道:用望风而逃来形容曹国公,毫不为过。燕军前锋还没到吴桥,他就向南撤了。镇抚杨本孤军迎敌被围,李景隆不发一兵一卒救援,致使杨本兵败被俘。当朱棣率叛军追到济南城外时,李景隆手上还有二十万众,可他胆怯已极,仓皇打了一下便跑。现在济南已被燕军团团围住。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朱允炆一脸怒容。黄子澄已经感受到了无法承受的压力,他跪在阶前捶胸顿足地说:“皇上,大势去矣,是臣力荐李景隆误国,万死不足以赎罪。请皇上对臣正以典刑,以谢天下。” 程济没对朱允炆表态,转移了视线,却说李景隆贪生怕死,误国误民,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接着一连几个大臣出班,都请求皇上下旨,杀李景隆以谢天下。 连说话有分量的徐辉祖也认为李景隆丧师辱国,按大明刑法,死有余辜。朱允炆犹豫了一会才说,他毕竟是太祖高皇帝的至亲,不忍心杀他。他也未必是有意误国,才能平平,哪能克敌制胜?决定下旨把他召回来,不让他领兵就是了。 众大臣一听,脸上皆有愤愤不平之色,却又无奈。 黄子澄一筹莫展,奏请议和,李景隆六十万大军尚且一败涂地,济南一座孤城怎么守得住?不如派人持皇上手书去议和,以为缓冲之计。 方孝孺反对,朱棣兵锋正盛,他还识不破朝廷是缓兵之计吗?这样做,起不到作用,反而授人以柄。 朱允炆灰心丧气,已没信心打赢,他决定不妨试试,能拖一阵缓口气也好。他问群臣,谁可去送诏书议和? 半晌无人应。程济四下看看,出班道:“臣愿往。但臣以为还是白费口舌。不知议和开列什么条件?” 朱允炆说:“谕令朱棣解济南之围北上还师,可答应赦免他的叛逆之罪。”好多大臣窃笑,朱棣从来没承认过自己有罪,何谈赦免? 方孝孺摇晃着脑袋对齐泰说,这是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啊。 齐泰也直摇头叹气。 ? 朱棣炮轰祖宗 在完成了对济南城的包围后,朱棣给铁铉写了一封洋溢着热情和友谊的信,用箭射入城中。他相信,李景隆的大败,必对铁铉心理产生巨大的影响,兵临城下,再加以怀柔,又用他女儿为纽带沟通感情,朱棣相信,即使铁铉当初打算顽抗,此时也会动摇。 这天,他与袁珙正在中军帐议事,张玉进来,手里拿着一支箭,箭上绑着一封书信。张玉说:“城里有回书了。” 朱棣很抱希望地接过来,展开书信一看,脸色变得很难看。 袁珙接过来一看,说:“哈,这铁铉真是个人物,殿下下书劝降他,他一个字不回,却抄了一篇文章来。” 张玉书念得不多,不知铁铉抄了什么文章?文章能打仗吗? 原来铁铉抄了一篇《周公辅成王论》,当然是讥讽燕王与德高望重的周公正相反,周公可以轻而易举地夺得大位,他却安分守己地辅佐侄儿成王,相比之下,朱棣不是成了抢夺侄儿皇位的人了吗?见张玉问这文章什么意思,袁珙便说,这是骂殿下呢。 朱棣生气地说:“你是怕懂得的人少啊?” 袁珙便不再做声。朱棣说:“看来这铁铉和盛庸不想当李景隆,那好吧,就打他个丢盔卸甲再谈和。”朱棣立即改先礼后兵为先小人后君子,命令把大炮都调上来,对准各城门猛轰。 铁铉本是文臣,这时也一身铠甲披挂上阵了,他亲自带兵守城。一阵金鼓声中,他看见朱棣亲自擐甲执刀骑马立于帅旗下,阵前排列着许多火炮,炮卒们手执火绳待命。 朱棣一见铁铉出来,就趋马上前几步,一个在城楼上,一个在城下,他们兵戎相见了。 朱棣要表现君子大度,在马上拱手道:“铁公别来无恙啊?” 铁铉说得义正词严:为人臣之道,殿下不会不懂得的,你曾是我敬重之人,想不到你误入歧途。君子知过,改而不迟。如你迷途知返,向朝廷认罪,退守藩界,还有个好结局,否则必定遗臭万年。我现在还叫你一声殿下,请三思。 朱棣还是老一套说词,天子宠佞臣,杀戮骨肉,他是奉《祖训》起兵靖难,清君侧,并非篡逆。他说,在给铁公的信中已有详述,他也是不得已呀,并无反意。 铁铉说:“起兵与朝廷对抗,兵锋直指南京,你想干什么,神人共鉴,你还想巧言令色吗?” 朱棣说他很怀念他们之间的友谊,记得临淮关分别时,他冒雨送先生,曾有一句话,他问先生可曾记得? 铁铉说他早忘记了。 朱棣说:“你怎么会忘?我当时说,本藩别无所求,你我将来危难时相见,先生肯高抬贵手就行了。”这话分明是暗示,要铁铉让开济南大路,放他直趋南下。 “好像有这话。”铁铉朗声笑道,“这么说,那时你就打算谋逆造反了?”在将士面前遭此奚落,朱棣有点沉不住气了,他说:“你不必恶言恶语,我对先生一向器重高看。你到通州,我亲自去接你,并想送还令爱,可惜你不告而辞。我们总是失之交臂。” 铁铉并不领情,说自己幸亏溜得快,不然,朱棣就像毁了景清一样把他也毁了。朱棣的耐心是有限的。他说:“先生既如此不顾交情,我可不客气了,你的小女在我营中,你不想见见吗?”这是他最后的杀手锏。铁铉早料到他会以铁凤相要挟,果然来了。他也怒道:“你想以小女安危来恫吓我吗?除了证明你卑劣而外,你什么也得不到。” 朱棣不再说什么,勒马向后退,张玉一挥令旗,炮卒们相继把火绳伸向大炮,一个个大火球带着巨大的轰鸣声飞上城楼。 一颗火球落在铁铉身旁,哧了他一身硝烟。他掸掸战袍,下令说:“把神位举出来。”这是铁铉对付朱棣的一张王牌。 朱棣正得意地在马上观看大炮轰城,忽见城楼上竖起两个巨大的牌位,一个写着“太祖高皇帝神主”,另一个写着“孝慈高皇后神主”。 朱棣惊得瞪圆了眼睛,心里痛骂铁铉这招实在歹毒。士兵们并不在意,更猛烈地发炮。炮火随时会命中祖宗神主,这还得了! 朱棣声嘶力竭地大叫:“停止轰击!不准轰!” 炮卒们不解,望着朱棣,有人问:“怎么了?” 朱高煦抽了发问者一鞭子:“没看见把祖宗牌位抬出来了吗?” 一个炮卒又轰了一炮,正好把朱元璋的神主牌位轰碎了半边。 朱高煦气得一刀砍了他。 城上守城士卒在喊:“朱棣炮轰祖宗了!”接着是一片嘲笑声。 朱棣沮丧地说:“铁铉啊铁铉,真有你的,你这样与我过不去,那可别怨我对不起朋友了。”他随后气急败坏地下令:“停止炮击。” ? 哑巴突然开口说话 早晨,一缕阳光从窗外射进来,桂儿还在床上睡着,景展翼已经梳洗完毕。桂儿突然睁开了眼睛,她张了张嘴,喊了一声:“我好渴!” 景展翼吓了一跳。她怔了一下,回过头去,惊喜地喊:“是你说话吗?桂儿,你能说话了!” 桂儿坐起来,傻呆呆地看着她,又冒了一句:“是我说的吗?” 景展翼扑过去抱住桂儿,满眼是泪地说:“桂儿,你能说话了,我们没白盼啊。”道衍和尚的药真灵验啊! 桂儿大哭起来:“这都多亏你和孟师傅啊。” 景展翼拉着她说:“走,快去告诉孟泉林,我先不说破,你冷不丁喊一声孟师傅,看他不乐个半死。”恰这时孟泉林在门外听到了,他破门而入,说:“桂儿,这真是苍天有眼啊!快,再说几句。” 桂儿噗通一声给他二人跪下说:“你们二位大哥大姐就是我的救命菩萨呀,从今往后,我跟你们一辈子,当牛做马也行。” 景展翼刮了她鼻子一下,扶起她来:“尽说傻话。你一辈子跟着我们,你不找婆家呀?” 桂儿认真地说:“不找。” 孟泉林说:“你不找,人家展翼还找呢。” 桂儿说:“那我一辈子给她当丫环还不行吗?” 孟泉林说:“你老得没牙那天,谁还要你这个老丫环啊?”几个人都笑了起来。这时门口一个店小二正在隔门听里面的动静。 景展翼说,咱别光自个偷着乐,得到燕王府去谢谢那个和尚啊,没他的偏方,你这哑巴怎能开口讲话。说真的,也该对燕王朱棣说一声谢谢。没有他的关照,和尚能上门来治病吗? 孟泉林说:“你别乐蒙了,忘了东南西北。朱棣为啥下这么大工本?还不是看上你了?” 景展翼说:“我心里怎么想的他知道。我为抗争不进燕王府,我都假死过一回了。他是怕留不住父亲。” 孟泉林说:“我看,还是不声张地好。燕王府那个姓纪的三天两头来监视,客栈的人也叫他买通了,咱们的一举一动都在他掌控之中。一旦他知道桂儿能说话了,我们的危险也就临近了。” “不会吧?”景展翼不懂,危不危险,这和桂儿的病有什么关系? 孟泉林说,他们知道,桂儿的病没治好前,咱们不会走,一旦治好,肯定要远走高飞。这话有理。景展翼说,既然如此,桂儿就再憋几天,再装几天哑巴。别打草惊蛇,等咱们准备好,再悄悄地溜走。 桂儿说:“那,展翼小姐不还想见父亲一面吗?” 景展翼愁眉不展,想当然想了,可天下的事,哪有十全十美的呀。 ? 让心上人替自己保管银票 徐妙锦和铁凤住在济南城外燕军兵营一间豪华的帐篷里。她们被朱棣派人接来好几天了。她们明白,铁凤是当一枚棋子搬来的,说白了,是朱棣劝降铁铉的媒介。 铁凤站在帐篷外,举目望着掩映在淡蓝雾霭中的济南城郭,感慨地对徐妙锦说:“到家门口了,我恨不能马上进城去,我太想我娘了。” 徐妙锦说:“现在可有意思了,你现在在燕王营中,燕王在猛攻济南府,你的父亲就是城中守将。” 铁凤明知故问地说:“我很奇怪,燕王为什么把我接到济南城下来呢?不像是送我回家与亲人团聚的意思呀。” 徐妙锦说:“倒有可能是让你来劝降你父亲。” 铁凤说:“那他可想错了。”她觉得徐妙锦这人挺怪,一会又告发他装疯谋反,一会又挺同情燕王,她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弄不清。”徐妙锦说的也是实话。他若真反朝廷,自己想当皇上,那就是逆子贰臣,天地不赦,徐妙锦能不鄙弃他吗?若是像他所说的,只是奉《祖训》清君侧,杀佞臣,那又是另一回事了。反过来说,朝廷也确实过分了,太祖一死,就连削五藩,又悄悄地下密诏要灭了燕王一府,除了装疯,倒也看不出燕王要反啊!再说了,把人家三个儿子扣为人质,他不装疯,朝廷肯放人吗?这也是事出有因。 铁凤问她,现在看,朱棣是真反假反? 徐妙锦说,他一直没改口。那天老二高煦喝醉了酒,当众说了一句,不如打到南京去,自己当皇帝,结果叫燕王打了个耳光。这是最有力的证明。铁凤说:“他万一真要自己龙袍加身呢?” 徐妙锦早想好了,她会与他、与姐姐一刀两断。 这时,一骑马飞驰而来,徐妙锦说:“你看,张玉来看你了。” 铁凤转身就要进帐篷。徐妙锦一把拉住她:“你别这样啊,一个大将,在你面前够低声下气的了。你看,人家多可怜。” 铁凤便停住,她举目一望,见张玉早下马了,却不敢过来,牵着马在跟前打转转。 铁凤没出声。徐妙锦便招手说:“张将军,过来,铁女侠有话问你。”铁凤惶恐地说:“我可没话问他,要问你问。” 徐妙锦见张玉过来了,就找了个借口说:“我去找朱高煦借点纸去。”她走了。面对张玉,铁凤垂下头,很不好意思,两个人傻站了一会,张玉问:“一路上很累吧?” “也不怎么累。”铁凤说,“请进来坐一会吧。” 张玉巴不得的,一边往帐篷里走一边说:“正好是攻城的间歇,有点空,我来看看你。”张玉落座后,铁凤给他倒了杯茶。 铁凤问:“你能跟我说实话吗?”张玉点了点头。 铁凤问:“朱棣没说他把我接到济南来要干什么?” 张玉因为心里有她,就说真话。他说吉凶各半。朱棣当然希望铁凤进城去劝降铁参政。可由于铁参政请出燕王的父皇母后神主的事,殿下正在气头上,不再提放铁凤进城去劝降的事了。 铁凤问:“为什么?” 张玉说:“你父亲差点没把燕王气死。我们支起大炮轰城,你父亲早准备好了太祖高皇帝的神主牌位,你开炮,他就把牌位往城上一摆,燕王还敢轰吗?” 铁凤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主意可真是太绝妙了。” 张玉说:“你还笑!殿下一路上摧枯拉朽,秋风扫落叶一样,没想到在济南城下马失前蹄了。拿不下济南,就无法进军江南啊。” 铁凤说,也该让他受点惩罚了,他兵败的结局在后头呢。 张玉说,那倒不见得。燕王得人心啊,打仗,他从来是身先士卒,一路打仗,从不扰民,这正是麦收时节,随便进麦田的人都受处罚,官军就不行了。 铁凤讥刺地说:“你当然向着他说话了,他当了皇上,还不封你个公啊侯的呀。”张玉东看看、西瞧瞧,说:“你们晚上害怕吧?我派几个兵丁来这里站岗吧。” “不用。”铁凤说,“你也坐了这么半天了,没事你走吧。” 张玉只得站起来,他在门口转悠了半晌,拿出一个红布包,递给铁凤说:“这里有三千多两银票,都是因为军功,燕王赏赐给我的。我也没什么用钱的地方,给你吧。”没等说完,脸先红了,心里一点底气都没有,好像做了什么缺德事。 铁凤像被火烫着了似的,忙甩掉了红布包,银票散了一地。她很恼怒地说:“我是你什么人?你把我看成见钱眼开的人了?” 张玉很抱歉地连连说:“惹你生气了,我不是那个意思……”低头拾起那些银票,又包起来,他像自言自语地说:“我带在身上也不踏实,说不上哪天战死沙场……”他眼睛里是暗淡的眼神。他再三表示,他可绝没有屈辱小姐的意思,铁凤若那么想,他就得找根绳子上吊了。说这话的神色,真有无地自容的感觉。 张玉的局促不安,令铁凤又心软了,她说:“对不起,我方才的话让你多心了。”张玉又一次鼓起了勇气,他说自己没有什么亲人,只有一个弟弟,是后宫里的太监,钱对他也没用。他跟铁凤商量,这么着行不行?让她帮自己保存着,每次打完仗,只要他没死,就还给他。 铁凤扑哧一声笑了。张玉更笑得开心了,他孩子气地说:“你笑起来真好看,自我认识你以来,我这是第二次看到你笑呢。” 铁凤说:“我笑你什么,你知道吗?你一生也许要打几百次、几千次仗,我能总在你跟前为你保管银票吗?”张玉说:“那这次……” 铁凤爽快地接过红布包说:“行了,这一次我答应你了。我保管银票,可是要收利息的。” 张玉说:“行,就全归你了。”铁凤又笑了,他更是笑得如同一个顽皮的孩子。张玉心满意足地走了,铁凤情不自禁地跟出帐篷,望着他认镫上马,驰骋而去,她竟有点发呆,她知道,自己有点心旌摇动了。 徐妙锦拍了她一下,说:“看谁呢?眼睛都看直了!” 铁凤回过神来笑了笑。徐妙锦夺过她手上的红布包,不由分说地打开,夸张地叫道:“天呐,你发财了,这么大注的银票,若兑成银子,能拉一大车了,是张玉那个痴情人给你的吧?” 铁凤红了脸说:“我与他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人家干吗给我银子呀。”铁凤解释,他上战场怕把银票丢了,托她代为保存。 徐妙锦说,骗谁呀?他又不是第一次上阵,以前怎么不怕丢? 铁凤说:“那我就不知道了。” 徐妙锦说:“再说了,他认识我更早,他怎么不让我给保存啊?” 铁凤说:“你若眼红,你就替他保存好了。”说着把红布包给了徐妙锦。徐妙锦赶紧把红布包塞还给她,说:“我怕烧得晚上睡不着觉。”两个人都笑个不停。 ? 为了名声给小官下跪 一张名刺[1]在朱棣手中把玩着,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他问周围的人:“朝廷派了个无名小卒来当钦差,名叫程济,你们听说过吗?”众人都摇头。 朱棣说:“他这人我可有印象,他官虽小,名气却蛮大。快请他进来吧。张玉,你去接他。” 门外,枪戟交叉,形成了兵器走廊,里面一连声喊:“传程济!” 程济一副凛然不可犯威的样子,他不肯迈步进帐。他对前来引导的张玉说:“我是堂堂皇帝钦差,是下诏书来的,你们这是干什么?吓唬人吗?那我马上回去。”他说,不能“传”他,更不能让他在兵器下进出。说罢真的转身要走。 张玉无奈,只得向侍卫们摆摆手,刀枪一阵碰撞声,全撤了。程济这才大摇大摆地昂首而入。 一进入大帐,袁珙在上面喊:“南来的竖子,见了燕王为何不跪?”程济朗声说,若在一年前,见了燕王,当然要跪。现在不能跪有两条理由。朱棣很有耐心地说,请道其详。 程济振振有词,燕王已被朝廷削去封爵,平民百姓一个,还不如他程济呢,他毕竟还是朝廷命官。朝廷命官怎么能给草民下跪呢?这不是乾坤颠倒了吗? 朱棣忍着气说:“那第二呢?” 程济又侃侃而论,他既奉皇上诏书而来,就是代表皇上的圣使,至高无上,他这腿就打不了弯了。不但我不能给朱棣下跪,朱棣却必须跪下来接旨。说罢,长长地吆喝一声:“朱棣接旨!” 朱棣哈哈一笑,不予理睬,他说:“我不跪又怎么样?你不要把本藩惹得不耐烦了,对你可没好处。” 张玉、朱能这些人都七嘴八舌地嚷:“少啰唆,快把信亮出来。” 程济高扬着脖子说:“朱棣你听着,在你的起兵上疏和檄文里,你不厌其烦地大谈清君侧,清君侧和清君是不一样的,你现在不肯跪着接旨,是不是我可以这样理解,你是要清君了,你自己要黄袍裹身,要自己篡位当皇上了?” 这话好厉害呀!朱棣怔了一下,与袁珙交换了一个眼色,他在部将面前,现在也不能丢掉忠君的旗帜。他只得弹冠振衣而起,他离座走到程济面前,乖乖地跪了下去:“臣朱棣接旨。” 程济宣读诏书说:“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察已削燕王朱棣不守臣规,未得密诏,擅行挞伐,起刀兵而扰天下,朝廷起兵进剿劳民伤财。今汝既临济南城下,当思太祖祖训,宜立即息干戈回师北平,朕赦汝谋逆之罪,钦此。”程济收起圣旨,朱棣爬起来,接了圣旨,回到座位上,像扔一把破扇子一样把圣旨一丢,说:“又是缓兵之计,你回去告诉齐泰、黄子澄这般误国奸臣,我朱棣不会功亏一篑的,我打到济南他们就惶惶如丧家之犬了?他们哀号的日子还在后头呢。”他口口声声骂奸臣,谁都听得出来,这是指桑骂槐。 程济在侍卫搬来的椅子上坐下,不卑不亢地申明,他方才宣读的是圣旨,并不是齐泰、黄子澄的手书。 朱棣说:“皇上还不是听他们的。”他停了一下,忽然说:“程先生敢来送诏书,胆子不小啊,你不怕我取你人头吗?” 程济说:“你杀我,就是藐视皇上,你不敢。” 朱棣说:“我有另外的理由杀你。你原来是四川某个小县城里小小教谕,官品未入流,对吧?” 程济说这并不丢人,官虽不入流,人品却是上乘。 朱棣想狠狠奚落他一番,找回点面子,朱棣说:“你很能诡辩。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好像是坐过一年刑部大牢,是吧?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程济反唇相讥说:“你耳朵很灵啊。准确点说,我还差六天坐满一年牢。你问为什么,我怕当着你的部下说出来,让你脸皮无光。”朱棣说:“不会,你说吧。” 程济说:“我在你举旗反叛一年前,就冒死上折子,断言一年后朱棣必反。皇上大怒,说我离间皇室骨肉,要把我推出去斩首。后来我说,请暂寄头颅于项上,如到了一年之期,朱棣未反,再杀我不迟。” 朱棣说:“这么说,你把脑袋赢回来了。” 程济说:“如果以江山社稷大局为重,我倒宁愿我赌输了。不幸的是,我比别人提早洞穿了你的五脏六腑。” 朱棣拍了一下桌子:“放肆。”接着又问,“现在你还可以预言一次,你看我能胜不能胜?” 程济话说得有点悲凉:“你能胜。” 众人都深感意外,人人面露喜色,朱棣也没料到他会这样回答,就问他何以见得?程济回答,朱棣知人心,善于笼络人心。他是个大气的帝王之才,日后登基也一定能治理好天下。美中不足的是,他用不正当手段夺位,终究不光彩,遗臭万年。 朱棣说:“建文皇上为你一句赌注,让你坐了一年牢,我为你这一句预言免你一死,今晚上我请你喝酒。” 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变得轻松起来,程济心中很有感触。若讲为人,他喜欢朱允炆,若讲为君,他就首推朱棣了。 ? 强行出城 暑热的天气里,知了在树上拼命聒噪。一个卖云片糕的不断地在景展翼窗下叫卖,太烦人了。桂儿说,这个卖云片糕的怎么粘在这里不走啊?景展翼说,买他几块吧,大热天的也不容易。 桂儿便拿了几枚铜钱,推开上扇窗户,招呼说:“你过来。我们若不买,你是不是准备在我窗根下叫到半夜呀?” 卖云片糕的四下看看,纪纲就在对面的茶馆里泡着一壶茶坐着监视呢,桂儿也看见了他。桂儿说:“买三块。” 卖云片糕的从箱子里拣三块云片糕用纸托着递过来,同时递过来的还有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桂儿手疾眼快,把布包掖到袖子里,付了钱,向卖云片糕的递了个感激的眼神,赶紧关上了窗户。 谁也顾不上吃云片糕,急忙打开那个布包,里面有出城的腰牌,还有几锭银子,一封信。 桂儿把信送给景展翼说:“是景老爷写来的信。” 景展翼匆忙看过信,又找来孟泉林,拿给他看。景清在信中告诉她处境危险,叫她快走。景展翼现在明白了,客店上下,果然都被燕王府收买了,父亲说燕王府已经知道桂儿的哑病治好了,怕他们跑了,要趁黑夜把他们掠到府里去呢。孟泉林说:“幸亏景老爷报了信来。” 景展翼说:“事不宜迟,尽早出城。虽有腰牌,可监视咱们的尾巴怎么甩掉啊?”孟泉林让她们俩先走,在朝阳门等他,他先把那条狗引开。桂儿便手忙脚乱地张罗着快收拾东西。 景展翼制止她,什么都不能带,一带包袱,就露馅了。 桂儿说,连换洗衣服也不带吗? 孟泉林抓起床上的三锭银子,一人分一锭,他说:“有银子就什么都有了。你们俩装着去买东西,我送你们出门。” 桂儿说:“那你呢?”孟泉林说:“我有办法,你们能走出去就行了。”因为孟泉林引走了纪纲,景展翼和桂儿又是空手出门,还约了一个店小二陪她们去买东西,没引起店家的注意,她们按事先约定,在一家杂货店前,趁人多甩掉了店小二,不走大街专穿小胡同,曲里拐弯地直奔东城的朝阳门。 城门开着,进出城的有挑担的、卖菜的、卖瓜果的,城门口摆了些菜摊。景展翼和桂儿在等孟泉林,装成要买菜的样子,问着价钱,眼睛瞟着城里大道方向。 孟泉林总算来了,骑着他那匹铁乌云追风马,一阵风驰来。她们看见,后面有十多个骑马的人似在追赶他,为首的正是纪纲。 孟泉林驰到菜摊附近,看准了她二人,哈下腰,左右手同时动作,将她二人分别夹起,把景展翼放在鞍前,桂儿甩在鞍后,他大叫一声:“桂儿,抱紧我。”桂儿死死地抱住他的腰,孟泉林左手揽住景展翼的腰,右手一抖缰绳,双腿一磕马肚,那马一阵旋风般朝城门刮去,后面追赶的人高叫“关城门,拦住他们!”有几个守门士兵试图关门,差点被马踢倒,慌忙闪到一旁,眼看着孟泉林带着二女子飞驰出城而去。 ? 朱棣中计 劝降无望,不能久拖。朱棣刚刚得到消息,为表彰铁铉抗击燕军有功,朱允炆已升任他为山东布政使了,名副其实的封疆大吏。这一来,春风得意的铁铉更不会轻易投降了。朱棣知道济南城池坚固,粮草充足,铁铉闭门不出,是用以逸待劳之计,想拖垮他。 朱棣一面威胁放水淹城,一面决意强攻,必须速决。他召集将领议事,朱棣要各部想尽办法寻找木料,云梯要多造。 张玉说,上次攻城被铁铉用计焚毁了许多,造云梯的木料不够。朱棣又严禁拆民房、伐坟上树木,大家都难做无米之炊。 朱棣说,连岳飞都懂得冻死不拆屋的道理,燕军想得胜,必重民心。后来他说,房子也可拆,不过要重金买,不可强拆民宅。 朱能觉得铁铉很不好对付,他可不是李景隆。他这一招很厉害,夜夜派小股部队出来骚扰,偷袭燕军军营,打了就走,弄得他们日夜不宁,疲于应付。 朱棣还有另外一手,他已叫部下扬言,要堵塞外河道,威胁他们要引水灌城。他说,城内军民一定害怕济南成为水乡泽国。 张玉证实,一说以水灌城,城里面传出哭声。又不放百姓出来,日久人心必散。 这时有人来报:“殿下,济阳门守将田山来投诚了,他手下有一千多人,愿意当内应献城。” 这真是及时雨。朱棣大为高兴地说:“快让他进来。” 来人是个矮胖子,一进来就给朱棣跪下了:“燕王殿下,我们城里人都盼你快点打下济南呢。” 朱棣和蔼地问他叫什么?是干什么的? 田山说:“小的叫田山,是知事,城里都快断粮了,铁铉还逼着我们日夜守城,敢情他升官了,这不又升山东布政使了,可不管我们死活。我们守济阳门的兄弟们都想开城门投降了。” 朱棣有点信不实,他说:“好啊。你说说,为什么要降我呀?” 田山说:“奸臣不忠,使殿下冒霜露、顶烈日征伐,谁不是高皇帝子孙呐?谁不是皇帝臣民呐?我们今天只是千余人来降,今后你们攻城还会有内应,到时城门洞开,军民百姓会箪食壶浆迎候殿下。” 朱棣并不踏实,他说:“好是好,不过,那铁铉会善罢甘休吗?” 田山说他们已设好了计,届时就说济阳门告急,请铁铉上济阳门视察督战,他必来,我们事先埋伏刀斧手,把他拿下,济南城一没了主事的,也就乱成一锅粥了,我们便可趁乱开门献城。 朱棣说:“此计甚妙,你可马上潜回城里,到时候你在济阳门上点火为号。成功了,我提升你为三品官,让你当镇抚。” 田山称谢道:“谢殿下栽培。” 接着,朱棣又把田山请到后面,与他单独密议,约定了一个擒拿铁铉献城的计划。朱棣好不得意,第二天黄昏时分,朱棣带兵来到离城门很近的地方等待着,忽见城楼上火光一闪,腾起一片烟火,这是田山得手的信号。接着,朱棣看见铁铉被五花大绑推上城楼,被一群士兵看押着。为首的正是来投诚的田山。 只见田山喊了声:“我们献城了,开城门!” 吊桥放下,城门吱吱呀呀缓缓打开了,朱棣一马当先,踏着吊桥率兵入城。他看见田山正领着士兵在城内夹道相迎,“燕王千岁”的口号声震耳欲聋。 朱棣得意洋洋,在马上频频向降卒们招手。 突然,有人从城上推下一块大铁板来,朱棣发现时啊地叫了一声,急忙勒马想后撤,已经来不及了,凌空而下的大铁板砸到了朱棣的马头上。坐骑受了惊吓,竖起前蹄狂嘶,险些把朱棣掀落马下。 朱棣回马便走,方才的欢呼“千岁”声顿时变成了一片“杀”声。由于拥挤,朱棣的好多随从自相践踏,连人带马掉进护城河,又遭城上箭雨射击。朱棣抱头向后逃,幸亏张玉在他跟前,挺长枪护驾,神勇异常,射向朱棣头上的箭矢被他纷纷拨落。 埋伏在吊桥边的济南守军全力想重新拉起吊桥,断其归路,幸亏张玉马快,砍倒了几个拉吊桥的人,吊桥总算没拉起来,朱棣得以逃脱。 站在城上的铁铉早已解绑,他看见神勇无比的张玉说:“真是勇将啊,他是谁?”有人答:“是朱棣的手下大将张玉。” 惊魂甫定,朱棣猛听背后城楼上响起一阵笑声,他惊回首,见是铁铉在笑,他哪里还是五花大绑。 铁铉俯身用嘲弄的口吻对朱棣说:“使用反间计是你的拿手好戏呀,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上这个当啊?” 朱棣恨得牙根都发痒了,他仰起头来对铁铉说:“你今天并没成功,我毫发无损,你等着吃苦果子吧。” [1]又称“名帖”,拜访时通姓名用的名片,是官员交际不可缺少的工具。 第十二章 杀谁不杀谁,账要算得清清楚楚 通风报信 朱棣回营,立即召集将领会议,他痛心地反省了自己的轻信,主动写了过失牌立于营帐前,让全军上下知晓。这自省牌上有朱棣手书的一行大字:朱棣轻信,险遭巨创,望我将士引以为戒。 这块自省牌引来无数双眼睛,将士们无不称赞朱棣的自省精神。 朱棣觉得自己身经百战,却栽在一个微不足道的文官手上,未免太丢面子。他必须出这口恶气,如果硬攻,旷日持久,费时费力,官军援军一到,造成里外受敌的局面,难免无功而返。想来想去,只能在铁凤身上做文章了,由于气愤,他说出自己的报复计划时,竟忘了避讳张玉。想到时,话已出口,真是后悔不迭。 会刚散,一直心神不宁的张玉低着头第一个往外挤,朱棣的计划等于剜他的心一样,他又不敢反对,话又说回来,反抗又有何用。 朱棣知道他想要干什么去,就叫住了他:“张玉!” 张玉只得站住。朱棣的问话很平淡:“你急急忙忙去干什么呀?” 张玉支支吾吾地说:“末将去查查营房。” 朱棣说:“你这几天很累了,济阳门中计,多亏你救了我,否则粉身碎骨了。你歇一歇吧,查营我让别人替你。你今天晚上就在我的营帐里睡吧。” 这对张玉来说,不是恩宠,而是无形的惩罚,再说,从无这样的先例,谁曾与燕王同室而卧呢?他当然知道,朱棣这是要亲自监视他,不准他靠近铁凤半步。他唯一的反抗办法是摆脱这个控制。他忙说:“我怎敢打扰殿下呢?我在这,殿下会睡不安稳的。” 朱棣笑道:“说哪里话。白沟河那一仗,我们露宿河边,你困急了,还是枕着我的大腿睡的呢。” 张玉暗自叫苦不迭,他又想出新花招:“我有一壶箭在我营帐中,我取了就来。” 但朱棣却叫了李谦进来说:“小保子,去把你哥哥的箭囊取来。” 张玉给弟弟使眼色,李谦没注意,他答应着去了,张玉一筹莫展,再也找不到理由了,心里犹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朱棣心里暗笑。他对张玉说:“你不老想让我讲阵法吗?趁今晚你我同宿的机会,我们好好摆摆阵法。” 张玉心不在焉地说:“好啊,我早就想跟殿下学了。” 入夜,号声、梆子声此起彼伏,济南城外燕军十里连营,辕门上和帐篷上悬挂的灯笼连成一条条纵横的火龙。除了巡哨的和警戒部队外,各个营帐都寂静下来,士兵们已经沉入梦乡。蛙鸣和鼾声交织在一起。 朱棣营帐前后有三层侍卫,人人都很警醒。 夜深了,张玉已经是按捺不住了,他哪里睡得着。他起身看看睡着的朱棣,又故意咳嗽或者大手大脚地弄响床板的声音,想试探他朱棣是否真的睡着。 朱棣只是翻身继续发出鼾声,张玉毫不犹豫地光脚提鞋走出营帐。 张玉怀里像揣了小兔子,一路以巡哨的身份过来,来到徐妙锦和铁凤的帐篷前。他问两个在徐妙锦营帐前值夜的士兵:“没什么事吧?” 士兵说:“回张大人,没事。”张玉又问:“她们都睡了吗?” 士兵说给她们挑了几桶水冲凉,先前还有说有笑的,现在没动静了,大概是睡了。张玉见帐篷里面还有灯火,就说:“有灯亮,可能没睡,我进去看看。”他掀开帐篷门帘,外间已无人,里屋寝室已熄了灯,他正犹豫,里面传出铁凤的声音:“谁呀?有事吗?” “是我,张玉,你还没睡吧?”张玉轻声说。 铁凤说:“太晚了,有事明天说吧。” 其实说话声也把邻床的徐妙锦吵醒了,她没有动,却注意听着。 张玉说:“你能不能出来一会,我有几句紧要的话跟你说。” 铁凤说:“我不去,半夜三更的,叫人看见了成何体统?再说,我和你有什么紧要话可说。” 张玉急切地说:“这是关系你性命的大事呀,我都快急死了,你还无动于衷!”铁凤犹豫了一下,想想张玉的为人,本不是一个轻浮的人,不是十万火急,他不可能这样越礼冒险。于是她坐起来穿衣服。 帐篷外,李谦也来了,他隐藏在一片灌木丛后头张望着,有几分好奇,也有几分忐忑。 少顷,见张玉和铁凤一前一后地出来了。帐篷里,徐妙锦也急急忙忙地穿衣跟了出去。铁凤始终和张玉保持着一定距离,一前一后地来到山坡灌木丛后,她问:“你说吧,谁要杀我吗?” 张玉四下看看,风吹树响,附近没人。他却不知道,李谦和徐妙锦都隐身附近在偷听。 张玉说,这事都是由她爹引起的。他不投降、据城顽抗也罢了,他派了一个姓田的出来诈降,引燕王进城,差点让燕王丧了命。 铁凤说:“我听说了,这怎么了?” 张玉说,燕王起兵以来,还没吃过这么大亏呢,老将耿炳文、曹国公六十万大军,全在燕王面前败个稀里哗啦,却没想到在小河沟翻了船,燕王能不气吗? 铁凤说:“你拐这么多弯干什么?到底有什么事和我有瓜葛?” 张玉说:“燕王一气之下,决定拿你作伐子,要把你带到阵前,如你父亲不降,就在阵前杀了你。” 铁凤也很紧张,吓得一抖说:“这朱棣也太狠心了吧?” 张玉说:“两军交锋,虚虚实实,有时候是什么招法都得用的,你父亲对他下死手,他能轻饶了你们父女吗?本来他接你来是一番好意,让你劝降你父亲,然后让你我成婚……” 铁凤心里一阵热乎乎的,她说:“都到什么时候了,你还有闲心说这些不咸不淡的?你快说,你想怎么办?”张玉来向她通报这样机密事,她还是心存感激的,他这实际是对燕王的背叛。 张玉说:“我偷着来给你报信,这本来已是背叛燕王的事,我心里直打鼓,他若知道了,也许打我二百军棍,也许革我的职,也许更糟,能砍我头。” 铁凤很受感动地问:“那你何必冒这个风险?谁不知道,燕王待你如亲儿子一样啊!” 张玉说:“那倒是,可比起来,我还是觉得你亲。为了你,我官可以不当,命也可以不要。” 铁凤的眼泪刷刷地流下来,泪水在月光下闪动着……她说:“张玉,有你这句话就行了,我没白认识你。你这么好心,我不能走,我走了会连累你的。大不了一死。” 张玉说:“你就别说傻话了。人死了就不能再活了,你死了,我也活不成了,你快跑吧,什么东西也别带,我送你出兵营。” 铁凤仍在犹豫:“可你……” 张玉一把拖住她的膀子,不由分说往山坡下走,铁凤不走,往地下坠。张玉急了,干脆强行把她背了起来,一路小跑着,身影渐渐隐没在黑暗中。这一切都在李谦、徐妙锦的视线里。两个人谁也没吭声,谁也没想追。李谦慌乱地从灌木丛里往外走,不小心被缠绕树上的藤条绊了个跟头,爬起来时,发现徐妙锦站在面前,他暗吃一惊,忙赔笑脸:“是小姐呀,这么晚了……” 徐妙锦不动声色地说:“是呀,这么晚了,你在这干什么呢?” 李谦支吾地说:“我来解个手。” 徐妙锦板起脸来说:“你不是陪殿下吗?他的中军大帐离这远着呢,你跑出这么远来解手?你撒谎都撒不圆。说吧,你干什么来了?” 面对咄咄逼人的徐妙锦,李谦镇静了一下自己,反唇相讥说:“我倒要问问小姐,你深更半夜跑出来干什么来了?我可看见与你同住的铁凤逃走了,你怎么向燕王交代?” 徐妙锦说:“我看见,是你哥哥背着她逃走的,燕王问起来,我是不是如实说呀?”李谦慌了,他忖度,徐妙锦一定怕担责任,就说:“我是燕王派来监视的,还是姑奶奶厉害。燕王若问起来,我就说,姑奶奶你一直在睡觉,铁凤是自己偷着跑的。这行了吧?” 徐妙锦说:“小猴崽子,你也有不忠的时候。好吧,我就说,什么也没看见,当然也没看见张玉。”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笑了。 ? ? 天已大亮,燕军营房里,士兵们开始埋锅造饭,营地上空一片炊烟飘动。拴马桩旁,张玉亲自刷马毛,又把马尾巴卷起来弄短,他和李谦正在咬耳朵低语,见徐妙锦款款走来,李谦忙走开了。 张玉说:“你又不上阵打仗,你起来这么早干什么?” 徐妙锦阴阳怪气地笑着说:“来看看张将军刷马呀。” 张玉说:“你真会开玩笑。” 徐妙锦说:“你知不知道,铁凤昨天夜里跑了。” 张玉说:“听到有人传,我正想去问你呢,是真的吗?” 徐妙锦似笑非笑地说:“听有人把铁凤背出营盘,一定挺累。” 张玉的脸色一下子变白了,他凑近徐妙锦说:“好姐姐,我知道你什么都看见了,你不会告发我吧?” 徐妙锦说:“我本应告发你的,可我被你的一片真情打动了,世上总还有高于皇权、王权的东西,那就是男女间的真情。以前我小看你了。你放心吧,就是燕王把刀按在我脖子上,我也不会出卖你和你弟弟李谦的。” 张玉眼里泪花闪闪,他说:“好姐姐,有朝一日,我若和铁凤结百年之好,我会和她一起,年年月月给你烧高香。” 徐妙锦叹了一口气说:“你还做梦啊?这可能吗?铁凤是铁铉之女,现在又逃出了樊笼,你是燕王手下大将,你们两方是冰山和火海,怎么能熔为一炉呢?”张玉眼里掠过一丝阴影,这浅显的道理他岂不知?徐妙锦从怀里取出个红布包,塞给张玉说:“这是你让铁凤代为保管的银票,她藏在枕头底下,我找出来还你吧。” 张玉托着红布包,睹物思人,潸然泪下。 ? 孤零零的谈判桌 济南济阳门外,迎来一个布满阴霾的天气,天地间混混沌沌的,像裹着一层厚厚的尸布。 城外,金戈铁马,刀枪刺天,大炮在阵前一字排开。令人奇怪的是有一辆漂亮的四马车也在阵中,车帘不卷,有侍卫守护着。在一片号角和金鼓声中,朱棣骑马走到阵前,一副踌躇满志的神态。 城上同样是金鼓齐鸣,披挂整齐的铁铉在将士的簇拥下来到城楼上。双方鼓声停息,战场上奇静,只闻风卷大旗哗哗响。 朱棣高声喊:“铁公手段好厉害呀,我日前险些中了计,喋血济阳门。但我现在仍然看重你我之间的情谊,请先生走下城楼,我与先生面对面谈谈,不知先生有无这个胆量。” 铁铉说:“你不会是设下陷阱吧?” 朱棣说:“你虽诈降,险些要了我的命,我却不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当众说话,言而有信。” 铁铉说:“好,你我都当一回君子,摒开众人,只你我二人,连兵器也不带,单独一晤,你敢吗?”朱棣大笑道:“好,一言为定。” 随后他一挥手,他身前身后的马步兵和将领们纷纷后撤。只把朱棣一人孤零零地闪在旷野中。朱棣一扬手,把长剑抛在空中,长剑在几十步外落下扎在草地上,他已手无寸铁了。 济南城楼上,铁铉也解下弓箭、箭囊,弃了大刀,就要徒步出城。部下纷纷上来劝阻:“主公,不可出城,一定是朱棣奸计。跟他有什么好谈的!”但铁铉却固执地说:“我不敢出城,岂不让朱棣耻笑!我不信光天化日之下,朱棣敢把我怎么样。” 说罢他大叫:“开城门,放吊桥!” 吱吱嘎嘎一阵响,沉重的吊桥放下来了,铁铉独自一人从敞开的城门洞里徐步走出来。背后城楼上,一阵激荡人心的鼓声为他助阵。 对方战阵中,朱棣的部下同样击鼓助威,伴之以士兵的呐喊鼓噪之声。城下旷野飘着湿雾,阳光稀薄地透出云层。 野花点缀的草坪上,李谦遵朱棣之命,叫人抬来一张方桌,上面放了一把茶壶,两只茶碗。朱棣立于桌子一侧,目视着铁铉稳步走来。 双方阵中的鼓声、号角声、呐喊声越来越高涨。城楼上的大炮对准了城外,弓弩手都把箭搭在了弓弦上。 城外燕军骑兵也都是人在马上刀出鞘,杀气腾腾。铁铉走到桌前了,朱棣面带笑容地向他一拱手,说:“铁公真是伟丈夫也,当年关云长赴会,还有单刀,铁公面对城下千军万马,都敢赤手空拳而来,佩服。你真的不怕有什么不测吗?”他伸了伸手,示意铁铉坐下,他自己先坐下,并亲手斟了两碗茶。 铁铉便也坐下说:“你现在正是收买人心的时候,我不相信你给天下人留下笑柄。” 朱棣掩饰地大笑:“这倒不尽然,你我虽不得不兵戎相见,君子磊落之风是与生俱来的,岂能不顾?先生设计害我,我却不想以怨报怨。”城楼上的人紧张地注视着城外孤零零的谈判桌,那像是茫茫大海上的一叶小舟。燕军阵中,张玉、朱高煦等也紧张地注目着。 铁铉揶揄地说:“你不必为自己遮羞了,兵不厌诈,我倒并不想当糊涂君子。日前你已经中计,只是你大难不死侥幸逃脱而已。” 朱棣说:“我知先生是有骨气、讲气节之人。但我起兵实为《祖训》里有依据的,只要诛灭奸臣,我便立刻罢兵,连藩王也不当了,你应当理解我。” 铁铉说:“那是以后的事。我是奉旨守土守城,丢失寸土都是失职。我宁死不会放你过去的,你要攻城,就攻好了,不必多费口舌。” 朱棣说:“为朋友,我可以做到仁至义尽,但我不能容忍你毁我大事。我不攻城,不动济南一草一木,借路总可以商量吧?” 铁铉说:“借路免谈!你有本事杀死我,血洗了济南城,你也就不用借路,那是夺路,夺成夺不成,要看你的造化了。” 朱棣沉默了一下,用威胁的口吻说:“铁公不要把事情做绝了。先生和景清都同样是清高孤傲之士,现在景清就比你聪明,他在我那里是上宾,你过来,我更不会亏待你的。人生一世求什么?谁不求封侯拜相、封妻荫子?你口口声声说我是谋反,其实,充其量是我们的家务事,你何必在中间这样认真呢?朱允炆是太祖子孙,我难道不是吗?” 铁铉说:“你这话就更不通了。照你这么说,只要姓朱,就可以造反了?况且,为了私利,为了你们的家务事,为了你们自己争权夺利,你不惜把天下百姓投到兵燹火海的深渊,你还有人心吗?” 朱棣被彻底激怒了,他高声说:“铁铉,我一直忍耐着,给你面子,苦口婆心地劝你弃暗投明,可你仍执迷不悟。你不后悔就行,就是你不爱惜自己的老命,你连如花似玉的妙龄女儿也不要了吗?” 此言一出,不但铁铉震惊,就是阵中的张玉和李谦也都听到了,一时摸不着头脑了。只有骑马站在驷马高车后的朱高煦洋洋得意。 铁铉拂袖而起说:“你如果毫无人性地害我女儿,你将遭天谴。” 朱棣说:“这都是你逼的,你实在要逼我出此下策,我只有对不起先生了。”说罢,他朝身后一挥手,大喊一声:“把人推出来!” 阵中,朱高煦跳下马来,指挥着士兵打开车门,押下一个五花大绑的女子,她正是铁凤。 天呐,这是怎么回事?自己亲自背着她,送出了营盘,怎么又落入陷阱?莫非是……他真不敢想了。张玉一阵眩晕,在马上摇晃了一下,过度的痛苦和绝望,使他差点坠下马来,朱棣回头,有意无意地瞥了他一眼。铁凤向张玉投去一瞥哀怨、凄楚和感激的目光,然后就昂起了头,被推到了阵前。其实,张玉送她逃走时,他们就处于严密的监控之下,张玉满以为她安全逃脱了,岂不知仍在如来佛的五指山下。 阵中,惶惶然的李谦也被推到了绝望的深谷。他灵机一动,决定死马当活马医,再试一回。他一缩头,退到人群后,他抓起一匹光背马,跳上去,打马狂奔而去。 ? 铁凤命悬一线 铁铉看到女儿站在阵前,不觉大恸,他明白朱棣要干什么了,他心痛如刀绞,他的泪水在脸上纵横流淌,他冲远处的铁凤高声叫道:“凤儿,我的好女儿!是爹害了你呀!” 铁凤也流着泪说道:“爹,这不怪你,可恨朱棣,平日里满口仁义道德,现在看,是残忍成性。爹,你不用管我的安危,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铁铉用声讨的口气质问朱棣:“朱棣,你听着,你胆敢在两军阵前,当着数万将士,残害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你将失掉天下最后一颗人心,你即使将来得势了,你的良心也早已被打入十八层地狱!” 张玉纵马跨前几步,试图接近朱棣,痛心地喊道:“殿下……” 但震怒得脸都扭歪了的朱棣不容他插嘴。朱棣说:“既然你铁铉如此绝情,就怪不得我了,铁铉,你能救你女儿,你却不救,到底是谁残忍,谁该下十八层地狱?” 铁铉又一次心痛地喊他女儿:“我的好女儿,今生父亲对不住你了。朱棣说得对,我要是救了你,就得遭万人唾骂,爹只能狠心了。” 铁凤声泪俱下地高喊道:“父亲,我从小听你讲舍生取义,女儿死得其所,父亲千万别因为救女儿而摧眉折腰,我不怪你,我来生还做你的女儿。” 这血泪声声的话语,令城楼上好多人都泪出痛肠,就是朱棣方阵里也有很多人偷偷地拭泪。朱棣脸色铁青,他向铁铉拱拱手,说了声:“对不起了,我只能如此了。”说罢转身朝阵中走去。 城门开了,几十骑快马奔驰而来,护着铁铉回城了。 朱棣沮丧到了极点,他回到阵中,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声:“阵斩铁铉之女,开始吧。” 两个持大砍刀的刽子手早有准备,每人含了一大口酒,噗地一下喷到刀锋上,其中一个对铁凤说:“姑娘,对不住了,不是我杀你,是法理杀你。千万别在阎王爷那告我的状,我的刀刚磨过,削铁如泥,一定少让你遭罪。” 张玉跳下马来,他已哭得哽咽难言,他请求朱棣说:“殿下,我能跟铁凤说几句话吗?”这一瞬间,朱棣也很矛盾,心里乱糟糟的,他还是板着脸点了点头。张玉走到铁凤面前,说:“真是天不佑我们啊,我万万想不到,你又被他们抓了回来。我对不起你呀。” 铁凤泪容满面地说:“我怎么能怨你呢?你是个重情义的人,我福薄,今生无缘了,如果有来世,我还去找你。”张玉痛心到忘情的地步,他抱住了铁凤,哭得哽噎难言。 这回,连刽子手的眼睛都潮湿了,他对同伴说:“你来吧,我怕我到时候手软,下不了手。” 同伴说他也是头一回心软,腿肚子都打哆嗦了。忽然阵中一阵骚动,有人高喊“刀下留人!”人们回头看去,只见徐妙锦和李谦骑着马飞奔而来,那马奋蹄昂鬃,一路长嘶悲鸣。 张玉把希冀的目光投向朱棣。徐妙锦围着铁凤兜了个圈子,跳下马来。朱棣知道麻烦来了。他皱着眉头说:“你又来干什么?”他有点犯难,有徐妙锦一搅和,事情就会越搅越乱,你又拿她没办法。 徐妙锦说:“你不要以为我是来替铁凤告免的。我有几句话想对你单独说,你若听不进去呢,再杀她不迟。” 朱棣这倒没想到。他对徐妙锦说:“就在这说,大家听听无妨。” 徐妙锦坚持说:“不,只对你一个人说。” 朱棣无奈,只得说:“好吧。” 徐妙锦便又跳上马背,二人并辔走到方阵外面。 ? 救急牌 他们来到一棵山榆树下,朱棣先发制人,他没好气地对徐妙锦说:“你来到这个世上好像是专门与我作对的。” “你这么说也行。”徐妙锦说,“不过这一次不同,你不要以为我是来救铁凤的,我实实在在是来救你的。” 朱棣冷笑一声,说她又危言耸听。徐妙锦的话确实很有分量,她说,朱棣在战场上杀十万人,也没有在阵前杀一个铁凤失人心,她问朱棣,是否意识到了? 朱棣心里为之一动,但他却硬着心肠说,她是敌人之女,杀她失什么人心?徐妙锦说:“你没看见吗?多少人都哭了呀!人都同情弱者,女人本来是弱者,你杀了铁凤,传出去,你就成了恶魔,你口口声声的仁义,全都化为乌有了,不信你就试试。人们都会思量一番,跟着这样一个残暴的人走,哪会有什么好结果呢?” 朱棣说:“你不知我的处境,我是被铁铉逼的,不得已而为之。就我的本意,我并不想这么做,为了张玉,我也不愿这么做。” 徐妙锦说:“你不就是要阵前杀个人吗?你本来是想逼铁铉献城投降,你达不到目的,杀一个弱女子出口恶气,这有用吗?济南依然铜帮铁底,你能得到什么?恶名而已。你当着济南全城百姓的面杀铁铉的女儿,你杀的不是她,而是你自己的人格和前程。你吓不住铁铉,反而成全了他们父女,史书上日后会为他们父女大书特书一笔,英烈千秋。你呢,不就成了一个屠夫、一个丑角了吗?” 这一席话起了作用,朱棣不觉两目茫然,显然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和震撼。徐妙锦说:“还有,你打仗靠谁?靠将士出生入死呀。燕军中人人都知道张玉深爱着铁凤,又是殿下你给玉成的,你如今杀大将爱妻,你伤害的恐怕不只是张玉一个人的感情吧?今后谁还肯死心塌地地替你卖命打江山啊!” 朱棣彻底被徐妙锦说服了。他痛悔不及地说:“别说了,我认识你以来,你第一次帮了我大忙。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收回成命,这弯子不好转吧?你再帮我出个主意。” 徐妙锦说:“你太得寸进尺了,就你这样绝顶聪明的人,会没有办法吗?”朱棣一声长叹,于是骑马慢腾腾地走回方阵前。 朱棣重新出现,使僵持的双方复又剑拔弩张起来,朱棣真正成了万众瞩目的人物,多少双眼睛向他注视着、期待着。 朱棣有意地举目望了望济南城楼上的铁铉,铁铉如木雕泥塑般站在城楼上。朱棣此时已不再是满脸怒气了,矜持、高傲和自信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纵马向前,驰到城下,头稍仰,举起马鞭,面对城楼上的铁铉说:“铁公,方才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几乎无法收场,原本是使用的一张牌而已,岂能认真!” 双方将士都不免大哗,议论纷纷。铁铉不动声色地听着,他料想朱棣要改变主意了,却不知道这契机是什么。张玉激动地又拉住了铁凤的手,朱棣这话,等于赦免了铁凤,他倒不大相信方才是开玩笑。 朱棣说:“幸好我准备了一张救急的牌,这张牌就是徐妙锦。她要赶在我无法收场时闯入法场高呼‘刀下留人’。她来得正是时候。” 铁铉仍旧不动声色地听着。 朱棣说:“我不过是想吓唬一下铁公而已,我岂能忍心在战场上杀一无辜女子?更何况,她是我爱将张玉的未婚妻呢。” 这话说得张玉感动不已,铁铉却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他的女儿忽然成了张玉的未婚妻了呢,他怎么一无所知?难道是铁凤自作主张? 朱棣向城楼上的铁铉拱手道:“对不起,铁先生,我虽没能使你献城归诚,我仍然一如既往,敬重先生的为人。回头我将派人送铁大人爱女进入济南城去看望父母,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话刚落地,城楼上腾起一阵欢呼声。随后是朱棣的战阵里,也卷过一阵叫好的声浪。人性人心的力量给朱棣以巨大的冲击,朱棣身冒阵阵冷汗,方才万一失去理智杀了铁凤,不知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真的在内心里感激徐妙锦,她在紧急时帮了朱棣的大忙。 徐妙锦说:“松绑吧,还等什么呀?” 刽子手用刀割开了铁凤身上的绳子,铁凤走到朱棣马前,趁机将了他一军说:“谢谢殿下没把这个玩笑当真演下去。你方才可是当着几万将士的面许愿,答应放我回家的,这不会又是你的用兵之计吧?” 朱棣说:“军中无戏言,我岂能食言?” 铁凤说:“那我现在就进城去。” “这可不行。”朱棣说,“你在我燕王府里住了这么久,我从来没把你当外人看待。怎么忍心看着你这么寒酸地回家呢!我得让妙锦把你好好打扮一番,也总得备办点礼物啊。走,咱们先回去,归心似箭也不在一天两天啊。” 铁凤半信半疑,不知他又玩什么花样,但张玉的眼神是鼓励她顺其自然的,她便没再说什么。 ? 炮轰济南城 朱棣回到营帐刚刚坐定,才从李谦手里端过茶杯,张玉就进来了,噗通一声跪下了。 朱棣说:“快起来,这是干什么?我可不知道你为什么下跪呀。” 张玉说:“谢殿下不杀铁凤之恩。” 朱棣故作轻松地说:“这个呀。我不是说了吗?我本来也没想杀她。你还把玩笑当真了!” 张玉说:“我……对不起殿下,铁凤逃跑,是我背出去的……” 李谦也赶忙过来跪下:“我也对殿下说了谎。” 朱棣笑了起来:“你们这哥俩是怎么了?” 张玉说:“我们是自作聪明,其实,一切都在殿下手心里掌握着呢,只是殿下给我们留了面子……” 李谦诚惶诚恐地说:“我可是头一次对不住殿下呀。” 朱棣感叹地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清则无友。你们懂这句话的含义吗?”李谦摇头,张玉却明白,他说:“是不苛求人的意思吧?” 朱棣很宽容地说:“是。谁没有私心?谁没有偶尔的过失?如果我是你张玉,听说自己所爱的女人有难,我会无动于衷吗?我也会像你们那样做。”张玉感激涕零,他没想到殿下这样宽大为怀。 朱棣真的不想太伤他们。其实他们干了什么,他一清二楚,他不揭穿,是将心比心,他能理解。如果他们哥俩今天不主动提起来,他永远都不会提起的。李谦向主子表态,这是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了,他问朱棣不会不信任他了吧? 朱棣话说得极有人情味:“你不是为了你亲哥哥吗?你如果对你哥哥落井下石,我可就看不起你了。”听了这话,李谦真的是暖入心脾。张玉又惴惴不安地问:“殿下真的要送铁凤进济南城吗?” 朱棣说得很慷慨,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呀。 “千万别,”李谦说:“放了人,那可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他知道,一旦进了城,铁铉就不会再放女儿出来了。 朱棣笑了:“怎么,怕你哥找不着媳妇啊?张玉,你也担心铁凤有去无回吗?”张玉与弟弟有同感,他倒不担心铁凤变心。他很悲观地说:“可以肯定,铁铉不会再让她回来了。” 朱棣却说,这话不像从男子汉大丈夫口中说出来的。你都摸不准你在一个女人心目中有多大分量,那是不敢相信自己。依朱棣看,不管他和铁凤的父亲怎样敌对,怎样水火不容,也挡不住男女之情的烈火,这火可以烧毁世间的一切:权力、宗法、伦理…… 张玉还是没底,他说:“殿下说的当然对,可是……” 朱棣说:“这样好不好?我派你送铁凤进济南城,去会会你未来的老泰山,如何?” 这真是不可思议的大胆设想,让张玉大吃一惊:“我去?铁铉还不把我抓起来呀?”朱棣呵呵一笑说:“有这种可能,但我看,最终是有惊无险,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了。” 张玉狠了狠心说:“铁凤若让我去,我就豁出去了。”朱棣哈哈笑了起来。这时袁珙、朱高煦、朱能、丘福等一大批将领相继进来。朱棣说:“都请坐,从今天起,加紧炮轰济南城,一刻也不停。” 袁珙小声冒了一句:“殿下想罢兵回师了吗?” 幸好没人听见,朱棣瞪了他一眼,他心想,这袁珙太厉害了,和三国时的杨修一样,专门洞察曹操的心事。 一声令下,燕军环列济南城外的无数门火炮开始同时向城上轰击,火光、蓝烟笼罩着济南城。杀声中,不时地有一股燕军借着炮火的掩护,扛着云梯攻城,城上便用滚木礌石对付。 铁铉在城上指挥反击,他发觉燕军的炮轰是全面开花,稍一碰硬就缩回去,显示不出朱棣攻城的决心。铁铉有点纳闷,他找来盛庸商议,盛庸也不得要领。 ? 好日子是熬出来的 铁铉日夜守城,已经三天三夜没离开城墙了,这天盛庸逼着他回去睡一觉,他才摇摇晃晃地骑着马,一身戎装回府来。夫人早早在大门口迎候呢。 铁铉一下马,夫人急着问:“朱棣真能放凤儿回来吗?”这是她最关心的。铁铉边往院子里走边说:“军中无戏言,一定能放人。更何况他是当着交战双方几万将士的面说出去的;如果食言,他就失信于天下了。朱棣能放了凤儿一马,也是出于取信天下的考虑,这比杀了铁凤要得人心。”铁铉认为朱棣这人还是很厉害的。 夫人说:“我不管你们朝廷的事,他肯放女儿回来,让我们母女团聚,我就说他是好人。” 铁铉说,朱棣失算了。他确实想把凤儿当成一张牌,逼使铁铉投降。现在,凤儿没用了,所以他一定会把凤儿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送回来,做个顺水人情,他让夫人就放心等着吧。 夫人不明白,朱棣这人也挺有意思,这边答应送还女儿,那边又加紧攻城,这是怎么回事? 铁铉忽然有所悟,朱棣大概打不下去了,他攻城越紧,越是虚晃一枪,他快撤兵了。夫人说:“你看,将来会怎么样?这朱棣能胜吗?” 铁铉站住了,他仰天长叹一声说,要讲真话,他最终能胜。官军太无能,只会蹂躏百姓。朝中那些书呆子们,虽不像朱棣说的那样,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奸臣,但也是治国无方的低能者,现在天下烽火狼烟四起,他们还在琢磨用周礼复古治天下呢,其中以他的大舅哥方孝孺为最。太祖皇帝本人肚子里没多少学问,却善于驾驭读书人,他以武力严猛治国,致使天下太平,他就不怎么靠读书人。 一听他贬读书人,夫人很不高兴,你铁铉不也是进士出身吗?况且他方才抨击的“低能者”、“复古治天下者”,不正是她哥哥吗?她马上替哥哥辩护:“我哥哥可是朝廷栋梁啊。” 铁铉笑着说:“坏了,我这是当着矬子说短话了。” 夫人更不依了,这不等于坐定方孝孺是“矬子”了吗? 夫妻二人戏谑了几句,夫人又说,都传说燕王朱棣有点太祖遗风。到底怎么样? 抛开偏见,铁铉认为,如果朱棣胜了,若讲当皇上,他肯定比朱允炆有作为。夫人说:“既然你这样死命抵抗,可就绝了自己的后路了。”铁铉说:“这是没办法的事。这好比自己的父母不争气,没正事,别人来欺侮你父母,难道你可以帮别人打自己父母,打算再换个爹妈吗?”这样通俗浅显地解释君臣之道,说得夫人都笑了起来。 为了迎接女儿回家,夫人决定大动干戈,重新修饰她的闺房,连整个铁府,她都要重新修葺一番,铁铉本不赞成在这种时候大兴土木,但女儿历尽劫波归来是天大的喜事,他不忍心扫她兴,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凭她张罗了。 在铁府准备欢迎女儿归来的当儿,铁凤也在做回家准备,她的心情更为复杂。徐妙锦正亲手为铁凤打扮,敷粉、匀面、上金钗。她望着镜子里的铁凤说:“你多美呀,美得让刽子手都手软、下不了刀。” 铁凤说:“去你的。” 徐妙锦并非开玩笑,是真的,过后那个刽子手亲口对她说的。他说真要是一刀下去,非损寿十年不可。 铁凤说:“你那天若不闯法场,你说他真能杀我吗?” 徐妙锦说:“应该不会。他是个多么精明的人啊,杀了你,得失利害他会看不出来吗?只是当时逼到那一步了,双方都没有了回旋的余地,我去的正是时候,一桶凉水浇下去,他算又清醒了,也给他铺了个台阶下。他过后还说感谢我呢。” 铁凤说:“我的苦日子总算熬出来了,我有今天,全靠姐姐了。可我一走,我怕再也见不到姐姐了,我心里不是滋味呀。”说着说着泪水又流了满腮。徐妙锦说:“你看你,这眼泪就是不值钱,刚敷上粉,这眼泪一泡,不又得重来吗?” 铁凤抱住徐妙锦说:“我真舍不得离开你呀……” 徐妙锦说:“好丫头,你心里想着的不光是我吧?是呀,那个张玉怎么办?这倒是你应该犯愁的。” 铁凤松开她,怔怔地看着她,说,若没有张玉这回事,她走了也会心净。恰好是他帮铁凤逃走,把她背出去的,虽说还是落在了朱棣的圈套里,张玉可冒着背叛主子的危险。能这样,这心也够诚的了。铁凤很知足,还想找个什么样的人呢。 “好个有良心的丫头。”徐妙锦说,“这事挺难。除非张玉反正投诚,你父亲才有可能接纳他。你掂量掂量看,这可能吗?” 铁凤悲观地摇摇头。徐妙锦也觉得根本不可能。张玉是燕王手下第一员爱将,燕王待张玉如父爱子,有时候朱高煦都看着嫉妒、生气。试想,张玉肯背弃他吗? 当然也不可能,铁凤犯愁了,那怎么办呢? 徐妙锦说,他们想结合,那只有一条路了,除非铁凤背叛他父亲,跟张玉走。反正他们俩之中必须有一个背叛的。 想到难心处,铁凤又垂下泪来。兵营里到处是忙碌的人群,他们在打包、装箱,要拔寨起行的样子。 张玉显得与兵营气氛很不协调,换了一身簇新的袍服,他身后跟着八个兵丁,抬着四担盖着红布的礼物,向徐妙锦这里走来。 徐妙锦的帐篷里,铁凤越想越凄怆难过,她怕这一走,就再也见不到张玉了。徐妙锦一边为她盘头,一边说:“张玉这人怎么这样没心?明明知道你马上要进城去了,他还不来看你?” 话音刚落,门外就响起了张玉的声音:“徐姐姐在吗?” 徐妙锦迎出来,打趣他说:“徐姐姐在不在有什么关系,你又不是来看我的。”张玉便嘻嘻地笑。徐妙锦一眼看到了他身后的礼品担子,便说:“好啊,四抬大礼都送来了?这是燕王给预备的吗?” 张玉说:“是。”徐妙锦说:“快抬进来吧。” 张玉便指挥兵丁们把礼品抬了进去。一见张玉进来,铁凤显得极不好意思,忙背过身去。徐妙锦看着抬礼品的兵丁出去了,就打趣铁凤说:“哟,这是怎么了?还不好意思了?那天在法场上,当着几万人面,两个人搂得那么紧,怎么一点都不害羞?” 铁凤更羞惭了,她说:“姐姐,你快别说了。”徐妙锦哈哈大笑。 张玉坐下说:“那是生离死别呀,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现在要让我……我都不敢。”徐妙锦感叹地说:“这就叫生死见真情啊。” 说完,徐妙锦站了起来,她说:“你们要分手了,还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再见呢,说点体己话吧。” 张玉说:“体己话有的是时间说,殿下说了,派我送铁凤进城。” 这消息令徐妙锦和铁凤都很意外,铁凤惊喜地问:“你骗人!” 张玉说:“我骗你干吗,是真的。” 铁凤脸上的笑容旋即消失了。她看了徐妙锦一眼,说:“你看这是好事吗?”徐妙锦沉吟着说:“是好事,又不是好事。”张玉跟着傻乐。铁凤说:“你看你!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呀!” 徐妙锦说:“他跟你去,可免去相思之苦,这还不是好事吗?” 铁凤羞红了脸,啐了她一口:“人家拿你当好人,你尽打趣我。” 徐妙锦说:“我说的不是你们俩的心里话吗?还有呢,让你父亲母亲亲眼看看姑爷,这一表人才,要文有文,要武有武,一定能看中,这不也是好事吗?”铁凤问:“那不是好事又怎么讲?” 徐妙锦说:“我怕你爹翻脸,或逼着张玉投降,或把他抓起来,不放他回来,这就难办了。” 铁凤点点头,这也正是她担忧的。她望着张玉说:“妙锦姐姐说的都对,那你还是别去了吧。” 不去怎么行?张玉说这是殿下的指令,岂可不遵? 徐妙锦说:“他倒有个忠诚劲,小子,万一铁凤她爹翻了脸要杀你,你怎么办?不后悔吗?”张玉憨厚地说,真那样,也是命中注定,也只好认了。徐妙锦哈哈笑着说:“这可真是,棒打的鸳鸯不散啊。那就去吧,是祸躲不过,是福找上门。” ? 铁铉追杀朱棣 入夜,朱棣大营安静下来,营盘里一片灯火,辕门旗杆上高挑的灯笼尤其夺目。济南城门楼上严阵以待的官军守城依旧,这正是梆声四起的时辰。 然而细看朱棣的营盘,早已人去营空,只是虚挂灯盏而已。铁铉在城楼上向城外察看一阵,突然判断说,这是一座空营,朱棣跑了。 部将说:“不会吧?他还没把小姐送回来呢,总不至于让小姐先在空营盘里待一个晚上再进城吧?”铁铉说打仗就是虚虚实实呀。他马上派人出城去侦察,并与盛庸紧急磋商,城中之兵立即列阵校场,一旦朱棣北撤,就立即追击,打他个措手不及。 为时已晚,朱棣骑马走在北撤的军中,前锋已接近了黄河渡口。朱棣感叹不已,当年他极力笼络铁铉,就想到了这一天,希望他有朝一日高抬贵手,放自己一马。在当时,也许是随口道出,却不想成了预言,朱棣果然在他这小河沟里翻了船。 与朱棣并马而行的袁珙说:“这并不算失败。”忽然有人跑来报告朱棣,铁铉带兵追过来了,正缠着断后的朱将军所部厮杀。 朱棣说:“空营盘也没逃过铁铉的眼睛?这铁铉真是存心跟我过不去呀。”他马上叫:“丘将军!”丘福应声过来:“殿下。” 朱棣说:“加快渡河。你派一部骑兵,回马去救援朱能,记住,不要恋战,击溃他们便可。”丘福答应一声:“是,殿下。” 此时燕军整座营盘里,只有一间是真帐篷,且有灯光。抬礼品的士兵都在外面露天休息,张玉和铁凤在帐篷里围着桌上的蜡烛而坐,地上放着四抬礼品。风声呜呜吹过,声音瘆人。铁凤说:“这声音好可怕,大军一撤,营盘像个乱坟岗子。” 张玉说:“可不是,不过这倒安静。” 铁凤说:“朱棣真是狡诈无比,他不让我们白天进城去,非让咱孤零零地在空营盘里待上一夜。” 张玉就说,这叫兵不厌诈。说好铁凤要回济南去的,她不回去,城里就不会怀疑朱棣已撤兵。铁凤成了燕军撤退的最好掩护。 铁凤心想,朱棣这人,他做了好事也不忘利用一下。张玉方才出去时,听到城门方向有马蹄声,人喊马嘶的,好像是城里官军追下去了。 铁凤说:“这我们都不管了。”她向外张望了一眼,小声问:“兵士都睡了吗?”张玉说:“早都睡了。” 铁凤就起身掩好了帐篷门帘子。她问:“你困不困?” 张玉说:“守着你,十天十夜也不会困的。” 铁凤害羞地说:“你真会说话。我有什么好看的。你既不困,咱就守着这支蜡坐到天亮,聊到天亮吧。” 张玉说:“哪有那么多话可聊啊!” 铁凤故意显得不悦地说:“两个人之间聊一个晚上就没可聊的了?那还谈得上什么缘分。”“你别生气呀!”张玉马上赔笑脸说,“我不是你说的那意思,我这人拙嘴笨舌,是不会说话的人。” 铁凤忽然说:“我当初挺讨厌你,你知道吗?” 张玉老实地承认,知道。铁凤告诉张玉,朱高煦买通小丫环给她下蒙汗药那个晚上,由于张玉没起坏心,她才认为张玉是好人了。 张玉说:“想趁那时候干坏事,那还叫人吗?” 铁凤说:“所以你是好人啊。可说真的,好人归好人,我那时也并没想嫁给你。”张玉说:“我知道。” 铁凤笑了:“又是你知道。你既知道我不能嫁你,你还对我那么好,你不是白费力气吗?你把三千两银票放在我手里,我若是打赖不认账,你不是吃哑巴亏了吗?” 张玉说:“真那样,我也认了。”但马上又补充了一句:“再说,你也不是那样的人。”铁凤笑着说:“你并不傻呀,原来你是断定我不是那样的人,才这么放心的。”张玉嘿嘿地乐了。 铁凤又提出了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那天在阵前,朱棣真的在盛怒之下把她杀了,她问张玉,你恨不恨朱棣? 张玉说他当时都蒙了,根本没时间想这事。 铁凤说:“那你现在还没有时间想吗?” 张玉很认真地想了一下说:“我会恨他。” 铁凤又进一步追问:“你会叛他而去吗?” 张玉说:“不会。我没被阉割成太监,当年就是他发了慈悲,我不能忘本。”铁凤说:“看来,我在你心目中远没有朱棣有分量。” 张玉说:“这不一样。为了你,我背叛过他。我违背他的意志,把你背出营盘,放你走,那不是背叛他吗?” 铁凤点头,觉得自己也太苛刻了,她承认,张玉做得够好的了,还能要求他什么呢?那天在刑场上,他把自己抱得那么紧,张玉的眼泪都淌到她脸上了。她好知足啊。 停了一会,铁凤让他猜,她当时想什么。张玉注意听着。 铁凤说:“我当时想,我这一辈子,临死时有心爱的人这么抱着我,我死了也值了。”说到这里,她又情不自禁地流下了泪水。 张玉把她轻轻地拥到怀里,伸出手指头替她抿去泪珠。张玉突然冲动地把她抱得紧紧的,好像唯恐再失去她似的…… 第十三章 龙椅只有一把,坐得稳才是老大 朱允炆好了伤疤忘了疼 当张玉护送着铁凤骑马过吊桥进入城门时,铁铉和夫人亲自到城门口来接。夫人一见了女儿,就抱住她哭个不住。一边哭一边唠叨:“方行子这疯丫头,当时她要带你走,我就觉得凶多吉少,这不,陷在贼窝里都一年多了,你吃尽了苦头,前几天在城下又差点让朱棣杀了头,你可算回来了……” 铁铉说:“要哭回家哭个够,别在城门口哭哭啼啼的。” 铁凤先擦干了眼泪,把张玉介绍给父亲:“父亲,这位是张都督,是专门奉派来护送女儿的。”但她并没有说张都督就是张玉,就是那个传说的“女婿”。 铁铉很客气地向张玉拱拱手说:“多谢张将军。”然后吩咐家人:“快回去备家宴,招待张将军。” 铁凤欣慰地看了张玉一眼,这是个好兆头。铁铉真是双喜临门,这边迎接女儿,那边捷报已飞奏南京。 为庆祝济南之战的胜利,朱允炆大宴群臣,皇宫里大乐升腾,舞女们轻歌曼舞,一派娱乐升平景象。 齐泰举杯祝酒:“仰赖太祖高皇帝洪福,仰仗皇上圣明,济南之役大败燕逆,可喜可贺。值此万民同庆之时,皇上赐宴,望大家开怀畅饮,为国泰民安,为皇上万岁,干此一杯!” 大殿里回荡起“皇上万岁、万万岁”的欢呼声。乐声高昂,舞女挥长袖翩翩起舞。朱允炆对身旁的方孝孺说:“前几天承天门起火,好多人都说是凶兆,唯你一人说是吉兆,看来这吉兆应在济南之战了。朕接受你的折子,让你将皇城各门改名字,改好了吗?” 方孝孺说改好了,请皇上斧正。承天门改为皋门,前门改为辂门,端门改为应门,午门改为端门,谨身殿改为正心殿。他问朱允炆,不知中意否?朱允炆高兴,一一照准,说:“好,好,朕看改得好。” 黄子澄举杯起立:“在这举国同庆之际,恭请皇上垂训。” 众人便放下筷子,洗耳恭听。 朱允炆说:“从前,肖绎举兵入京,曾发令部下:一门之内自逞兵威,不祥之极。如今你们与燕王对垒,务必要体会朕这个意思,不可大开杀戮,让朕背上杀叔父之名。” 柳如烟很是惊讶,他悄声对身旁的齐泰说,自古权位之争,非帝杀王,就是王杀帝,同室操戈,屡见不鲜,虽骨肉至亲在所难免。皇上今天是怎么了?又心慈面软了? 齐泰也没办法,这是朱允炆懦弱的性格所决定的,刚有一次小胜,就忘了切肤之痛了,在齐泰看来,仁义道德须用在君子身上才有用啊。 ? 庐山真面 铁铉府里张灯结彩,一派喜庆气氛。大厅里正摆酒宴,铁铉在宴请张玉,二人礼让着,显得拘谨。 铁铉一直觉得有些奇怪,面前这位一表人才的小将,怎么小小年纪就当上都督了?是朱棣的官太不值钱,还是他真有本事?但铁铉的话是以赞扬的口气说的,夸张玉年轻有为。 张玉说:“徒有虚名罢了,哪比得上朝廷的文武大员,货真价实。”显然他的谦词不够得体,让铁铉抓住了。 铁铉笑道:“这你说对了。你知道方孝孺吧?天下闻名的贤吏,他现在才是区区五品官。相比之下,燕王手下的官岂不是太廉价了吗?”说毕哈哈大笑。笑得张玉很不好意思。 在铁铉夫人卧房起居间里,铁铉夫人爱怜地拉着女儿的手,问东问西:“送你这个张都督也就二十几岁吧?” 铁凤说:“二十五。” 夫人刚说了一句年轻有为呀,又马上更正,也不能说有为,从贼从逆算什么有为!女儿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夫人连说了几个“可惜”,一表人才,人也文质彬彬的,怎么就从贼了呢?铁凤不自觉地为张玉辩护起来。她说:“人家当年也是藩王手下堂堂正正的将领啊,怎么就是贼了?况且,这个人哪儿不好?他身上有贼味吗?”她此前已向娘透露,这个张玉就是她的意中人。 夫人认真地看了女儿一眼说:“女儿的心思娘最知道,只怕你爹这一关难过。”铁凤很认真地说:“这人心地非常好,他救过我的命,这样的人很难找啊。” 夫人诧异地盯着女儿问:“这么说,你都和他私订终身了?” 铁凤说,没过彩礼,也没请媒人,没算下定,可她已经暗自决定了,非张玉不嫁。 夫人说:“你吓了我一跳。只要你们没下定,就不算数。我看你是鬼迷心窍了。你不瘸不瞎,就凭咱这样的人家,找什么样的人,不得满天下挑啊!你怎么和自个过不去,找个造反的人?” 铁凤说:“这时候娘想起来管我了?当初我落在燕王府里受罪时,你们管过我死活吗?” 夫人说她没良心。方行子来报信,她爹亲自跑到通州去试图营救,也给朱棣写过信,虽没成,可她爹也尽了力呀。如果救女儿的代价是从贼,她爹能干吗?父母不是不想救她,是没有办法呀。 铁凤说:“可在我要死要活的时候,张玉使我有勇气活下来了呀。你们若认为我嫁了张玉玷污了门楣,那我走,不给你们脸上抹黑就是了。”说到这里她哭了。 她一哭,夫人又心疼了,她哄劝着说:“我只不过是按常理说话,也没说一定不准你嫁他。这事从长计议吧,你父亲不是在请张玉喝酒吗?但愿他能喜欢他。那就好说了。” 餐厅里,铁铉给张玉倒酒说:“年轻人,多喝几杯没关系。反正你的主子已经向北败逃了,你赶也赶不上了。这朱棣自以为让你晚一天送我女儿入城,我就不会发现他连夜逃走的迹象,太小看我铁铉了,还不是让我打了个稀里哗啦!” 张玉没敢做声,低头摆弄筷子。铁铉忽然想起张玉来,眼前这个青年将领又姓张,会不会就是那个神乎其神的张玉呀?他便向他打听,听说朱棣手下有一个最能打仗的将领叫张玉?朝廷大军吃了他很多亏。据传他很有韬略呀! 张玉很老实地说:“他并不像外边传的那样神通广大。” 一听这话,铁铉已猜到八九了,故意说:“神通大小在其次,这张玉手上沾官军的血太多了,那天在吊桥边救了朱棣一命的,也是这个张玉吧?”张玉不由得双肩一抖,端在手里的杯子溢出酒来。 这情景早被铁铉注意到了,他放下筷子故意追问:“足下一定和这个张玉很熟了?” 张玉只得老实认账:“铁大人,在下就是你说的那个张玉。” 尽管有心理准备,铁铉还是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但很快有了反应,他呼地站起来,说:“你是张玉?你好大的胆子!我说朱棣这么发善心呢,他派人送我女儿,也用不着派他手下的第一员战将啊!这不太过于大材小用了吗?”张玉想解释:“请大人听我解释……” 铁铉立刻变了脸说:“你还是到大堂上去解释吧……” 他大步走到门口喊:“来人啊!” 很快,他的十多个护卫全拥到了门口。铁铉一指张玉说:“把这个来使反间计的贼人抓起来,押到按察使司大牢里去。” 这些护卫上来,将张玉按住。张玉一点没反抗,他很平静地要求,想见一下铁凤小姐。铁铉一口回绝,说大可不必,并且封了门,让他别指望铁凤能救他,即便她说情也无用。张玉被强行押走了。 餐厅里发生的事,铁凤还一无所知,娘俩还在亲热地聊着。 铁铉夫人对女儿说:“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别告诉你父亲,我是背着他的。”铁凤问:“什么事呀?”夫人说:“你师傅在济南呢。” 铁凤笑了:“是吗?我好想他呀。这还用背着父亲吗?他从前就住在咱家里,听娘这话,这次好像住在外边?” 夫人告诉铁凤,孟泉林和景清的女儿在一起呢,景清不是降了朱棣吗?全家满门抄斩,他女儿在逃,官府追捕,那边朱棣也在抓她,是从北平一路逃出来投奔来的,幸亏那天铁铉不在家,好心的铁凤娘可怜他们,把他们藏起来了,还怎敢露面啊。 铁凤问:“他们在哪?我去看他们。” 夫人说:“我把他们送千佛寺去了。” 铁凤笑道:“这正好,我师傅本来就是个半个出家人。” 母女二人正聊着,听到前院有杂乱脚步声,并夹杂着铁铉愤怒的吼叫声,铁凤说:“你听,前院怎么了?” 这时一个丫环慌慌张张地来报:“夫人,不好了,老爷把那个陪小姐来的将军抓起来了。”铁凤母女一听,都惊得站了起来,夫人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这怎么说,不是好好地在喝酒吗?” 铁凤猜,准是张玉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原来铁凤跟他约好,水到渠成了再公开,这个笨人!她跟着母亲往外走,母亲劝她说:“你先别去,免得火上浇油,你爹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 危险的心上人 铁铉正看着仆人往下撤酒席,夫人进来了,她问:“这是怎么了?你把送凤儿的人抓到牢里去了?” 铁铉轻描淡写地说:“是呀。这人竟是张玉,胆子够大的了。我正愁抓不着他呢,他倒送上门来了。” 夫人说:“这成什么样子!这又不是两军交锋,人家好意送女儿回来,你在酒桌上把人抓了,传出去,你不怕被人笑话呀?” 铁铉嘲笑她是妇人见识,张玉是朝廷的钦犯,铁铉为朝廷除害,怎么抓他都不为过。这时女儿铁凤已悄悄来到了门外。 铁铉夫人说:“再说,对女儿脸面也不好啊。” 铁铉严厉地警告夫人,这事你不准告诉她,叫她好好在家待着,躲过这一劫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别再学枪练武到处疯跑了。 夫人说:“怕没那么简单,你知道这个姓张的将军为什么敢深入虎穴来送凤儿?”铁铉直视着她。 夫人说:“女儿看上他了,张玉救过女儿。不说两个人私订终身吧,我听凤儿的意思是非他不嫁的意思呢。” 铁铉一听,气得瞪大了眼睛说:“反了!我女儿要嫁给一个朝廷缉拿的反贼?她疯了,你也跟着疯了?” 这时铁凤走了进来,文文静静,表情却极为严肃。她进来后对铁铉说:“我希望父亲放了张玉,两国交兵还不斩来使呢。” 铁铉冷峻地说:“我是朝廷命官,朝廷的事,不要女儿插嘴。” 说罢,他转身就要往外走。铁凤说:“父亲,你管你的朝廷事,我却得学着做人,人不能不讲良心。” 这话太有刺激性了,铁铉又站住了,指着女儿的鼻子火愣愣地说:“你教训起你老子来了?” 铁凤说:“你放了他,你有能耐到战场上去捉他。他好心送我来,在我家抓了他,这就是不仁不义。” 铁铉说:“我把张玉解送朝廷,朝廷只会旌表我的忠诚,这正是对天下人的大仁大义。” 铁凤眼中流出热泪来。她说:“看来我是劝不动父亲了。假如我若是告诉父亲,张玉是女儿的未婚夫呢?你那天不是亲眼见吗?在女儿快被朱棣处死时,是他护着我。你一定坚持要这样做吗?” 铁铉愣了一下,那天离得远,他并没看清张玉的脸。一听女儿这么说,铁铉马上更加震怒地说:“你好大的胆子,你还顾廉耻吗?你敢背着父母私订终身,这本身就是不孝,你还敢用这个来威胁我?我告诉你,你死了这份心吧,我宁可让你一辈子不嫁人,也绝不会答应你嫁给反贼。”夫人说:“都小点声吧,传出去成什么样子了?” 铁凤说:“行,父亲既然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我也不多说了。看起来,父亲是宁可要你的官声,也不肯要女儿了,父亲不后悔就行。”说罢转身就走。 “反了,真是反了!”铁铉朝着铁凤的背影大吼着,随后又把气撒在夫人身上:“你看看,你把她宠到什么地步了?” 夫人也生气了,扭身往外走:“她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女儿!” 她听见身后有瓷器破碎声,铁铉抓起茶杯摔了个粉碎。离开家,铁凤骑上马一口气跑到了千佛寺,叩响了山门。 在这里隐居的孟泉林把铁凤让进了西配殿,他无论如何没想到铁凤会来,以为她还陷在北平呢。 铁凤看他住的屋子,全是世俗之物,窗外还吊着腊肉呢。她忍不住发笑,她四处寻找着:“不是景家小姐与师傅在一起吗?” 孟泉林说,她带丫环桂儿去为亲人祭奠了,得几天才能回来。他给铁凤倒了茶,说:“你身陷燕王府一年多,朱棣怎么发善心放了你?” 铁凤说:“一言难尽。若不是家父拒敌,他想利用我招降父亲,我也没有脱离苦海这一天。” 聊了一阵别后发生的事,铁凤说她今天是有事来求师傅的。孟泉林叫她有事尽管说,用不着客气。 铁凤唯一的寄托都在孟泉林身上了,她想请师傅帮她去劫狱,救一个人。孟泉林很觉奇怪,她这不是捧着金饭碗要饭吗?铁凤的父亲是山东地面、济南城里最大的官儿,他一句话,什么人不能放?还用兴师动众去劫狱?铁凤苦笑着说:“师傅不知道,我要救的人,恰恰是被我父亲抓起来的。” 孟泉林说:“这人到底是谁呀,值得你这么牵肠挂肚?” 铁凤红了脸,说:“是……我的未婚夫。” 孟泉林心想,一年不见,铁凤倒有了心上人。他说:“是吗?这更不用犯愁了,老丈人还能和女婿过不去吗?” 铁凤着急地说:“这人是朱棣手下的大将啊。” 孟泉林笑了:“难怪!天下什么人不能找,你偏找个死对头。我若是你父亲,也断不会答应这门亲事的。” 铁凤说:“我不是来听师傅论是非曲直的,你到底肯不肯帮我去劫牢吧?”孟泉林说:“真有趣,你父亲是抗击燕军的第一大功臣,他女儿却要嫁贼将,这不是南辕北辙了吗?况且,我与朱棣是仇家,你却让我救他的大将!” 铁凤生气地说:“又来了!不帮忙算了。”说着站起身就往外走。 孟泉林一把拉住她说:“闲话少说吧,先把人救出来再说。不过,铁凤你得明白,我帮你救的,是你的朋友、恩人,与朱棣毫无关系。” 铁凤说:“这话明白。” 孟泉林说:“劫牢人手少了不行。” 铁凤说:“我家家丁可以上手。” 孟泉林说,最好是智取,免得让她父亲难堪。 这当然最好,铁凤问他怎么智取? 孟泉林说,若能盗得铁大人印信,以提审犯人为由,把张玉押出大牢,岂不是很省事吗? 铁凤说,能盗得父亲印信的,除了她娘,没别人能办。 孟泉林说:“那就求你娘。”铁凤怕她娘不肯,并无十分把握。 孟泉林说:“丈母娘没有不心疼姑爷的,你一哭,你娘就心软。” 铁凤说:“那就试试吧。” 按察使司大牢在城东,挨着草料场,已经很偏僻。 一辆马车停在牢门外,铁府家丁扮成驭手,坐在马车辕子上,孟泉林带着扮了男装的铁凤和一群家丁来到牢前。他们一律穿衙役公服,打扮成公差模样。 孟泉林向牢头出示盖有大印的文书,说:“铁大人要亲自提审贼人张玉。”牢头仔细验了官防,回头对几个牢子说:“去把张玉押出来。”牢子答应着进去。张玉被他们堂而皇之地带走了,不费吹灰之力。尽管依依不舍,铁凤也不敢再留他,连夜送他出城过黄河。 漆黑的夜,在暗淡的星光下,黄河水也仿佛是黑的。 孟泉林牵马等候在远处,铁凤送张玉来到渡口。一条小船的桅杆上亮着一盏风雨灯,老艄公在等客。 张玉虽脱险,却为铁凤担忧,他拉着铁凤的手说:“你把我从狱中劫出来了,你怎么回去呀?你父亲会饶过你吗?” 铁凤凄然说:“没有我娘帮我盗印,我也办不成。父亲总不至于把我和我娘打入大牢吧?”停了一下,她问:“你恨我父亲吗?” “各为其主,也不能说恨。”张玉说,“看起来,天上没人给我们牵红线啊,我把你都连累了,让你们父女反目。” 铁凤说:“别说了,赶快过河吧,万一他们派兵追来就难办了。” 张玉说:“你不能跟我一起走吗?” 铁凤说:“你别逼我,我看机会吧。若是你真能降过来就好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张玉说:“我不能不说真话,我不可能离开燕王。你是不是说,我若不离开他,你就不会嫁给我呢?” 铁凤正要回答,孟泉林在远处喊了起来:“快走,追兵来了。” 他二人回头一望,大路上果然有一串流动的火把在闪烁,马蹄声也越来越响亮了。铁凤催促张玉赶快下船,再迟了就走不了啦。 张玉抱住她说:“我们还能再见吗?” 铁凤凄楚地说:“你好好的,一定会见面的。” 张玉突然显得很悲观,眼里闪着泪光说:“我出入疆场,说不定哪天就马革裹尸了,你能来哭我一声也就知足了。” 铁凤又一次把手挡住他的嘴,不准他说不吉利的话。 铁凤送他上了船,哽咽着说了声“保重”,看着小船渐渐驶向河心,驶入浑黄的漩水涡,她看见张玉还在招手。 就在孟泉林喊她“快来上马”时,已经迟了,铁铉带大队人马赶到了黄河边。铁铉看了铁凤一眼,不理她,对部下吩咐:向河里放箭。 一阵弓弦响,箭矢飞向河中,离得太远了,闪烁着桅灯的小船安然无恙。铁铉看了女儿半晌,什么也没说,只对部下吩咐了一句,把她押回府去,严加看管,不得出家门半步。 远处黑暗中的孟泉林叫苦不迭,眼睁睁看着铁凤被带走了。 ? 朱棣突围 建文二年十月,经过一个多月的休整,朱棣重又踏上出征路,他不是向南,而是违拗众将领的意愿挥师向东。当时朝廷大将吴杰、平安守定州,铁铉和盛庸守德州,徐凯、陶铭守沧州,形成掎角之势,不好打。朱棣扬言东征,是涣散怠慢官军军心,使其疏于防备。 守沧州的徐凯上当了,忙于把军队派出城去伐木,加固城墙壁垒,沧州城内空虚。朱棣就等这机会呢,他亲自统帅燕军精锐骑师突然折道向南,一昼夜急行三百里,直奔沧州。徐凯毫无觉察。及至燕军兵临沧州城下,官军士兵仓促间都来不及披上铠甲,燕将张玉率壮士从东面登城,又截断官军后退之路,结果轻取沧州,斩官军首级万余,主帅徐凯也被擒获,这一仗,朱棣光得战马就达九千匹。 沧州一仗,打破了官军的掎角之势,燕军士气高涨,朱棣便绕过铁铉、盛庸驻守的德州,于十二月二十五日直趋东昌城下,神鬼莫测。 铁铉、盛庸马上回师东昌,背城列阵,准备了充足的火器、毒弩,以逸待劳。又一场大战在东昌城下拉开了序幕。 士气高涨的官军在铁铉、盛庸带领下列阵城外,朱棣也在对面布阵。双方阵中帅旗飘飘,大炮罗列,战马啸啸。 朱棣旁边站着袁珙、张玉,燕军经过休整,将领都官升一级,连士卒都有犒赏,人心大振,这正是雪济南之耻的良机。 朱棣吩咐张玉,炮响过后,他亲率精骑猛攻敌人左翼,要张玉率番骑策应,张玉点头。三声炮响后,朱棣率精骑冲阵,但没有效果,反被铁铉、盛庸从两面包抄到中间。阵中呐喊声震天,朱棣左突右闯,在马上力战,刀都砍弯了,手臂震得酸麻,快举不起来了。 张玉一见大事不妙,连忙催动番骑来救援。但铁铉指挥火器营发炮,极为猛烈,番骑中炮、中毒弩者无数,阵营已自乱,张玉被阻在阵前,有些骑兵开始后退。张玉大怒,在马上挥刀,亲手斩了两员将领,大喝一声:“有后退者,有如此例,杀无赦!”这才勉强止住混乱。 随后,张玉一马当先,拍马直奔朱棣,虽见朱棣的影子在阵中出没,却很难接近。随朱棣移动的帅旗上竟然中了很多箭,扎得如同刺猬一般。张玉终于杀开一条血路冲过去接近了朱棣。 朱棣的坐骑连中三箭,那马踉踉跄跄地倒下了,把朱棣掀到了马下,在一片“活捉朱棣”的呐喊声中,铁铉亲率骑兵来捉朱棣。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张玉赶到了,他跳下马,将朱棣扶上自己的战马,自己步行,挥刀力战,保护着朱棣突围。 铁铉在阵中发现了张玉,他大叫一声:“张玉,你能从牢中跑出去,今天你休想漏网。”说罢挺枪来战。但铁铉用力过猛,几乎栽下马来。张玉一闪,回手抓住铁铉的勒甲绦,举刀便砍。 但是,当刀锋即将削其头颅时,张玉忽然收了刀,他说:“为了铁凤,我饶你一次。”铁铉伏鞍狂驰而去,退到圈外,他发现张玉正护着朱棣继续往外冲。官军箭矢泼雨般射向朱棣、张玉。铁铉下令:“停止放箭!”部下不解,顿时都收了弓,铁铉解释说:“皇上有旨,不忍心杀害皇叔,一定要捉活的。” 这一缓冲,朱棣得以逃脱。张玉回眸,感激地望了铁铉一眼,他明白,铁铉这是报他刀下留情之恩,谁说铁铉是六亲不认的冷血之人。 张玉夺得一匹马骑上,掩护着朱棣冲出重围后,没想到又被盛庸的伏兵拦住厮杀。张玉力战,拼命砍杀,杀开一条血路,但寡不敌众,还是冲不出去。朱棣坐骑中十余箭而亡,又一次把他掀于地下。 盛庸军箭羽横飞,张玉忙跳下马去救朱棣,他用刀拨箭已来不及,便爬在了朱棣身上。箭雨全泼向了张玉,霎时,张玉浑身扎满了箭,像个刺猬。他口中喷血,訇然翻倒。 朱棣从张玉身下钻出来,痛心得大叫一声“张玉!”竟想救起张玉。但这时铁铉又已带兵从侧翼将他团团围住。朱棣手持弯了的刀与包围者对峙着,双方紧张得呼吸声都听得见了。 忽然,山崩地裂一声吼:“勿伤我父王!”有一人单骑勇猛地冲阵来了,他正是朱高煦。朱高煦完全是拼命的架势,一路挥刀狂砍,终于靠近了朱棣,他喊了声“父王随我来”,又掉转马头带着跳上马的朱棣往外冲。眼看朱棣父子逃脱了,一个部将对铁铉说:“射箭吧!” 铁铉又一次说:“不,皇上仁慈,不忍心杀其皇叔,我们违背圣旨,就是大逆不道。”部将一声长叹而已。 朱棣父子好歹脱离了险境,看见朱能带兵过来接应了,朱棣立刻伏在了鞍上,他对朱高煦说:“高煦,今天没有你和张玉,我真的是马革裹尸了,可惜张玉……” 朱高煦没有说什么。朱棣跳下马,满眼是泪地抱住朱高煦说:“将来得了天下,我将立你为太子。”这是他此时的真情流露,是没经过理性思考和仔细权衡的,再伟大的人,也有本能的冲动。 这当然是朱高煦求之不得,又是朝思暮想不敢企求的,他眼一亮,说:“谢谢父王。” ? 奖赏败将 一辆四轮战车上安放着张玉的遗体,停放在燕军营房辕门处。他身上丛集的箭矢犹在,一根也没有拔去,将士们肃穆地围在马车周围,都极为悲伤。 张玉的弟弟李谦穿着重孝跪在灵车旁,满脸泪痕,他的悲痛是最真实的,他的哭声有点瘮人,像狼嚎。 朱高煦和袁珙陪着朱棣来了。朱棣手里提着砍弯了的刀,战袍残破,沾满血迹,他的脸绷得很紧,一言不发地来到灵车前。他把那柄刀掷于地上,这柄刃口全砍成锯齿的刀,已经根本不能用了。 朱能、丘福等几十个将领几乎同时除去头盔,跪在了地上。 朱能代表大家说:“都是我等无能,贻误战机,才有东昌之败,我等请罪。” 朱棣木然地向上抬了抬手,说:“起来吧。东昌府一战,折我两员大将,张玉和谭渊都殉难了,这还不够吗?你们也不是没尽力,胜败乃兵家常事呀。” 接着他说:“我不但不会罚你们,还要奖赏。”他当即发布命令,除擢升朱能、丘福为都督外,还晋升燕王左护卫指挥使王真、燕山中护卫指挥使费献、指挥同知刘江、燕山右护卫指挥使白义为北平都指挥佥事。朱能等人又一次含泪跪下:“谢燕王殿下。” 朱棣流着热泪,转过身去,注视着张玉的遗体,他双目圆睁,朱棣抱住他的头泣不成声地说:“张玉啊,张玉,你怎么就扔下我走了?没有你,我已经成了他们的俘虏了,我恨不能与你同死呀。” 说罢,他脱下战袍,投到焚纸炉中,看着衣服化为灰烬,朱棣发誓说:“我誓为张玉报仇,烧掉战袍,以示与诸位同生死,死者有知,一定能明白我心。”说罢大哭。 朱能过来劝慰:“殿下节哀,你还得保重身体,带我们一起去报仇雪恨啊。”袁珙看了一眼圆睁双目的张玉说:“死者闭不上眼睛不好,替他合上眼皮吧。”伸手要去抹张玉的眼皮。 朱棣托住了他的手说:“不,不能。”他哭着说,“你们知道他为什么闭不上眼睛吗?他在等一个人,他见不到她,是永远闭不上眼睛的。”众人似有所悟,但都认为不可能,没人说话。 朱棣当即决定,写一封亲笔信给铁铉,让他放女儿来看张玉最后一眼。他问谁敢去送? 袁珙说:“我可去送。只是我怀疑,铁铉会放他女儿来吗?” 朱棣很自信。张玉活着,令他害怕,生生拆散他们,人已死,他还不让女儿来吊祭,铁铉还有人心吗?况且,张玉在战场上放过铁铉一马,他也放过朱棣一马,他必定会允许的。众人面面相觑,不敢相信。 奇迹出现了,袁珙携带朱棣的亲笔信进入东昌城,铁铉以礼相待,看了信,当即表示,只要女儿愿意,可以允许她赴燕军军中吊唁。 第二天,铁凤就从济南赶到了东昌。这天,守在张玉灵前的李谦忽然看见有一骑马飞驰而来,马是白的,骑马人也是遍身缟素,她正是从济南赶来的铁凤。李谦忙着向后面中军帐跑去。 铁凤在距灵车十几丈远的地方下马,灵车前顿时哀乐大举。 铁凤失声地叫了一声“张玉”,便扑了过去,她抱住张玉的头哀哀地痛哭起来。在她眼前油然幻化出她和张玉生离死别的场景:张玉在说:“我屡出疆场,说不定哪天就马革裹尸了,你能来哭我一声,我也就知足了……”一想到此,她更是泪出痛肠了。 陪朱棣赶过来的朱高煦说:“我没想到,铁铉肯放他女儿来为张玉吊丧。父亲怎么就断言铁铉一定能通融呢?” 朱棣长叹一声,说:“我也说不上道理,只是一种感应,人是很怪的,有时好人也有恶念,坏人未必没有真情。” 朱高煦咀嚼着这句话的含义,没有说话。朱棣拉起痛哭失声的铁凤说:“我替张玉谢谢你,谢谢你能来哭他一声。我也替他谢谢你父亲,尽管我们在战场上是你死我活的仇敌,他毕竟还有人情味。” 朱棣竟流下了热泪。朱棣说:“你看,张玉大睁着双眼,是等着看亲人最后一眼才能瞑目啊,他现在如愿了,你帮他闭上眼睛吧。” 铁凤便附在张玉耳边小声说:“张玉,你好好走吧,在奈何桥上等着我,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嫁人了。”说罢伸出手去,在他双眼睑上轻轻一拂,张玉真的闭上了双眼。 在场的人无不称奇,都用敬重的目光望着朱棣和铁凤。 朱棣对铁凤说:“想不到铁铉生了个这样刚烈明理的女儿。你回去代我向你父亲致意,我不会永远败在他手下的,他在战场上不让士兵射杀我,我承情。将来他犯在我手上,我也饶过他一次,只一次,但不能饶第二次。” ? 一边庆功,一边想对策 南京奉天门外,旌旗飘飘,喜庆之乐高奏,只有登基大典才有的宫廷大舞也破例演出。在礼炮声中,文武百官齐聚殿外,三呼万岁。 朱允炆满面春风地说:“今天,朕与尔等共同庆贺东昌大捷,铁铉、盛庸不负朕望,连克燕逆,使大明江山稳如泰山,朕要重赏他们。”说完,当即封授盛庸为历城侯,擢升铁铉加兵部尚书衔。 喜上加喜,方孝孺捧着个巨大的红木盒子出班奏道:“启禀皇上,从西域雪山献来的那块青玉,历时一年,已琢成皇帝大玺,正应了今日之喜。” 这块青玉质地坚硬而又温润,光泽耀眼。还是当年朱元璋活着时一个来自昆仑山的异人献上的,据说以它刻成皇帝之宝,可使国基永固。没想到,找了几个高明的刻字巨匠都大摇其头,说刻不动,朱元璋为此还杀了几个人,但也没办法制成玉玺,一直引为憾事。朱允炆继位后,又想起了这件未了的心愿,便出榜召天下能工巧匠,居然有一个道士揭了榜,费时一年,终于刻成了前无古人的一颗大玺。 朱允炆从玉玺匣中捧出那大玉来,说:“怎么有十六个字?玉玺向来是四个字呀。” 这十六字是方孝孺奏奉旨撰的。他解释道,时不同、气运不同,十六个字正应国泰民安之兆。 朱允炆亲手在白绢上印下图书,只见玉玺上的十六个篆书是:天命明德,表正四方,精一执中,宇宙永昌。 朱允炆不禁龙颜大悦说,好一个宇宙永昌,他问:“方爱卿,这是你拟的十六个字吗?” 方孝孺说:“是臣与被罢免的齐尚书一起商议的。”他显然是故意强调“被罢免”三个字,用意是明显的。 朱允炆一点就透,罢他二人,不过是应付朱棣。朱允炆马上表态说:“你提起齐泰,朕倒想起来了,他和黄子澄何罪之有?朕为缓兵之计,不得已做个样子。现在我们大获全胜,还有什么必要让良臣受委屈呢!马上让齐泰、黄子澄官复原职,朕今天高兴,还要大宴群臣。” 大殿里又响起了欢呼声。接着朱允文要赏赐那个刻印的道士,方孝孺却说,他不受官、不受赏,刻完玉玺已不知去向。朱允炆嗟叹了一回。谨身殿改为正心殿了,朱允炆很得意,正心和谨身是相辅相成又互为因果的。这一天,恰逢正心殿上匾,大宴群臣后,朱允炆和方孝孺来到殿前,举头望着蓝底金字的巨匾在大殿重檐间吊正了,他问站在身后的方行子:“怎么样?” 方行子说:“陛下是问字呢,还是问新殿名的含义?” 朱允炆说:“都问。” 方行子说:“当然是字、义双佳。” 朱允炆笑着说:“你越来越会说话了,字是朕写的,殿名是你父亲拟的,你是一个都不得罪呀。”停了一下,他问方孝孺:“前方又有新消息吗?” 方孝孺说,刚得到济宁奏报,朱棣在东昌府失利后,改变了策略,派部将李远间道南下,直插济宁谷亭镇,一把火把官军的漕运粮烧了个精光。这消息朱允炆已经知道了。他还知道朱棣又派丘福和薛禄合兵攻打济州了。方孝孺说,齐尚书他们刚把折子送来。这次损失更惨重,叛兵插到沛县,把官军停泊的几万条运粮船也一把火烧了,看样子朱棣断我粮道,是要南进了。 上匾时的好心情一扫而光,朱允炆又一脸愁容了,方孝孺忽然说:“臣这几天一直在琢磨,能不能用反间计?弄好了事半功倍。” 朱允炆说:“怎么个反间计?” 方孝孺道,这是他和柳如烟一起谋划的,柳如烟曾在燕王府供事,了解内情,燕王的三个儿子不和,有机可乘,柳如烟断定百发百中。 朱允炆很感兴趣,叫人马上宣柳如烟进宫。 方孝孺答应一声:“遵旨。” ? 谁当皇帝就跟谁 朱棣在攻克济州后,又挥师渡过沙河,直逼沛县,这里停泊着朝廷几万艘装有二百多万石军粮的船只,朱棣纵燕军放火烧粮,故伎重演,朱棣又一次得手,官军船粮顷刻间化为灰烬,由于火势太大,竟然把河水都烧热了。 这一来,北线官军的粮食供应陷入困境。消息传到南京,举朝惊骇。朱棣同时要保护自己南下的运粮通道安全,决定亲自带兵攻打彰德。他先派兵四处袭扰,又采用诱敌之计,擒杀了出城官军几千人。从此守将便闭门不出,不再应战。 朱棣这天来到城下,他骑在马上,与朱高煦并马站在城下,朱棣仰头高声发问:“城上何人?请守彰德的都督赵清讲话。” 一个全副盔甲的人走到城楼前,说:“我就是赵清,有何话讲?” 朱棣说:“兵锋所至,赤地千里,你守一座空城有何意义?不如归顺了我,同享富贵。” 赵清说:“这怎么行?作为臣子,我只能听命于皇上。将来殿下有到南京那一天,你就是写一个二指宽的纸条来召臣,臣也不敢违拗,必星夜赶去,现在却不行。” 朱棣听了这话,半晌哑然无语,赵清已经从城楼上消失了,朱棣还在发呆。朱高煦说:“父王,你怎么了?你在想什么?” 朱棣这才如梦初醒,拨转马头往回走,他边走边说:“高煦,你注意到赵清方才说什么了吗?” 朱高煦说:“他不是说他只听命于皇上吗?” 朱棣说:“你不走心,他那话是有弦外之音的。” 朱高煦却听不出什么弦外之音。 朱棣说:“他说,将来我有到南京那一天,就是写一张两指宽的纸条召他,他都要星夜赶去,为什么?这不等于说,我如果称帝,他也会听命于我吗?” 朱高煦说:“对呀!” 朱棣悟出了这样的道理,对忠臣也有了新的理解。很多官员,未必是忠于朱允炆,而是忠于皇权、忠于皇帝,谁坐了天下,他们听谁的。对朱棣来说,赵清这几句话,简直是醍醐灌顶啊。 朱高煦也被朱棣点拨明白了,他催促父亲,那就快点往南京打吧。 朱棣笑了:“我们想到一起去了。”他决定马上撤彰德之围,避开铁铉、盛庸,绕开山东,从中路长驱直入,兵锋直逼南京,再也不能一城一地地消耗了,那要打到何年何月,只要拿下南京,必然举国动荡,必然是天下来归的局面。朱棣觉得很好笑,这么浅显的道理,过去自己怎么没悟出来呢? 在朱棣改变策略的当儿,朱允炆正醉心于两个书呆子的锦囊妙计。 柳如烟应召进宫时,朱允炆在如厕。方行子陪柳如烟站在殿外台阶下等待。方行子说:“皇上在方便,你只好在这站一会。” 柳如烟打量着方行子说:“你女扮男装当御前侍卫,难道皇上一次也没识破?” 方行子不想说早已识破,她说:“识破了不就早该回家了吗?” 柳如烟说:“未必。皇上天资聪颖,会看不破这点机关?也许是故意装着看不出,留你在身边准备纳妃呢。” “你胡说,”方行子说,“你这才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 柳如烟嘻嘻地笑。 方行子问:“景展翼有信吗?是当了尼姑吧?那你怎么办?” 柳如烟手指头放在嘴唇上嘘了一下,四处看看,小声说:“带发修行,在济南千佛寺,常有信来,暂避风头而已,不碍事的。” 方行子忍不住笑,笑过,她问柳如烟又想出个什么反间计来,惊动皇上啊?可别弄巧成拙啊!皇上一夕数惊,可经不起折腾了。 柳如烟胸有成竹地说,这计,是他和令尊大人合谋。必然一举成功。方行子说:“你说说,我听了能过关才行。” 原来是离间朱棣父子骨肉的计策。朱高煦有能力,野心也大,他跟前有个叫黄俨的太监,专门给他出坏主意。朱家三兄弟向来面合心不合,朱高煦与朱高燧联手,经常构陷世子,无非是想夺继承权。如果在他们兄弟之间施以反间计,点一把火,内部一乱,朱棣必垮。 方行子觉得这是一厢情愿,由谁反间?怎样施行? 柳如烟得意地说,由皇上施行啊。可由皇上草拟一封密旨给世子朱高炽,再把风声通过黄俨透露给朱高煦,朱高煦必告诉朱棣,朱棣一起疑心,怕老巢有失,必回师北平,官军的粮饷之道也就通了,围也解了。如果他们父子自相残杀就更好了。 方行子也觉得可行。她说:“这真不失为良策,你可为皇上分忧了,皇上一定能采纳。但朱棣未必上当,他的精明远在常人之上。” ? 小心谨慎不中计 一堆篝火升腾着,朱棣和儿子朱高煦对坐在彰德城外一条小河畔的草地上,小河在他们面前滚滚流过,河中倒映着篝火的红光,两匹马在河边安静地吃着夜草。 朱棣说:“你上次若不冲阵救我,我几乎就出不来了。你这是第二次救我了。”朱高煦说:“没听说吗?上阵还靠父子兵啊。” 朱棣说:“人啊,很难十全十美,你哥哥比你有学问,武功不行,每次征战,只能令他守城。你倒是勇武过人,又没有你哥哥的沉稳、练达。”他尽量做出一碗水端平的姿态,不使朱高煦过度地想入非非。 朱高煦很敏感,立刻想到,父王对那天的许诺又后悔了。 朱棣说他这几天反复想,倒不是后悔,他那天说的也是真心话。但这是个很棘手的事。 朱高煦有些怨艾情绪,他就知道朱棣会这样。想当初,太祖高皇帝就一直在长幼之间徘徊、犹豫,最后还是遵从了历代祖制,不管嫡子、嫡孙是不是白痴,也要扶上天子座,如果照他本意,一开始就立父亲为太子,天下哪有今日之动荡?这是对朱棣的旁敲侧击,促他当机立断,别学朱元璋的举棋不定。 朱棣还听不出来吗?朱高煦说的何尝不是?但世子处事恭谨,德行操守都好,且守北平有功,挑不出过错而废了,恐天下人不服。朱棣说容他再想想。 朱高煦趁机进谗,他倒不是非当世子不可。但他说父王并不知道世子为人,光看表面是不行的。他广交燕王府属官,甚至跟朝廷的许多人也眉来眼去,朱高煦看他是居心叵测。 朱棣说:“你不要这样说你哥哥。他和朝廷人交往,也是多一些回旋的意思,我是知道的。”他这么说,也是有意和缓他们兄弟之间的剑拔弩张气氛。 朱高煦便不再言语。留守北平的世子朱高炽每天十二分小心地处理公务,大事小情都向徐王妃和道衍通报,他深知自己处于狂涛巨浪的漩涡之中,危机四伏。就是这样,他还是难免被猜疑、构陷。 这天,他监督着给彰德前线发了一万石军粮,又带人巡了城,到母妃宫中问了安,报告一些事情,然后才回到寝宫,已是黄昏后。他简单地吃了一口饭,便到书房,点起灯,在灯下看书。 属官汤宗进来说:“世子容禀,有一个从南京来的信使,自称是当今皇上差遣,说有一封绝密御笔信函给世子。” 朱高炽未加思索,说:“叫他把信呈上来。” 少顷,那送信人被带进来,原来又是程济,事无巨细,朝廷有事,总是派他出使。程济双手呈上信。朱高炽看了看被火漆封着的信,打量着他,问:“你叫什么?”那人说:“下官程济,是翰林院侍读学士。” 朱高炽又问:“这信是皇上手书御笔吗?” 程济答:“是。” 朱高炽不禁皱起了眉头,他又问:“你知道里面是什么内容吗?” 程济答:“我怎么会知道?”朱高炽并没当场拆读,只是说:“我知道了,先生一路辛苦。请下去到会宾馆安歇。” 程济说:“世子大人如有回信,下官可以等。”言下之意是,如无复信,他就要打道回府了。 朱高炽含糊地说他看了再说。程济告辞退下后,朱高炽吩咐汤宗,派人盯着程济,看他还与什么人见面。他所以这么警觉,是感到这封御制书信来得突兀,为什么不给朱棣写,却写给他?这不能不令人生疑。 汤宗答应着跟了出去。朱高炽拿起那封御制信翻来覆去地看,在地上踱步,几次拿起剪刀要剪开封口,又都放下,像是在研究天书。 过了片刻,汤宗进来说:“这个姓程的从咱这出去,直接去了高煦宫中,找黄俨去了。”这可不是好兆头。朱高炽一拍大腿说,幸亏他没有鲁莽地剪开此信,一旦剪开,就大错铸成了。 汤宗并不知个中利害,说:“有那么厉害吗?” 按常理说,朝廷就是有信,也应大大方方地走正路送,而且应交给父王,这个送信人那么急于去找高煦的太监,就很可疑,黄俨是专门在高煦跟前做醋的人。朱高炽疑心这封信是想离间他们兄弟,把他推到危险的境地,让父王除掉他。 朱高炽便向汤宗问计,汤宗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不拆信,不知写的什么,一旦事发,那更糟。 朱高炽终于自己拿主意了,他说:“你听我的没错,把信连夜送到前线去,交给父王。我附上一短柬,让父王拆阅审处。” 汤宗答说:“好,我派人明天就送去。” 这简直成了一场耐力加智力的比赛。既然程济是代表皇上来巧施离间计的,他当然要把药量放足,再两头点火。 汤宗把御笔亲书封好,又附了世子朱高炽给父王的短简,嘱使者直送彰德朱棣大营,这边信使的马还没喂饱,那边黄俨和程济早已抢在前面出了永定门。转眼间残阳夕照已消失在地平线上,大地开始变得昏暗,太监黄俨带着“人证”程济各骑一匹快马,在路上一前一后驱驰。程济认为他的挑拨已见成效,乐得再跟着黄俨辛苦一趟。 ? 一个一个打,何时能成大事? 道衍是不召而至,他离开北平,只有世子朱高炽知道。 朱棣对道衍的不期而至虽觉突然,却也高兴,正有些事要请教他呢,他就来了。朱棣叫人收拾了一桌素席,陪道衍吃过,又品茶聊天。 道衍说:“老衲这次从北平南来,是专程来进一言的,再不说恐怕要误事了。” 朱棣说:“你不来我也要请你来了。请讲。” 道衍说:“自起兵以来,往来奔突,所占的城池却只有北平、永平、保定三郡而已。这样下去,要打到哪一年?” 一句话说到朱棣心里去了,这也正是他所忧虑的。 朱棣的主张得人心,这不错,得人心者得天下。在道衍看来,也不尽然,百姓也好,官员也罢,更多的人并不关心谁当皇上,谁当皇上他们跟谁走,喊谁万岁。 道衍的话深入浅出,一语中的。朱棣承认,前一段他还是太拘泥、太迂腐了。所谓人心向背是什么?向强者、背弱者,视坐龙廷者为向背。道衍十分高兴,来前他还怕说不服朱棣呢。如今京师虚弱,军队全都派出来对燕军作战了,如此时改弦更张,甩开官军劲旅,宜火速南进,兵锋直逼南京,那才能底定天下。 这和朱棣想到一块去了,他们都认为,一城一地争夺,忽胜忽败,拉锯而已,何日才能成大事?靖难之役不能再旷时日久地拖下去了,必须义无反顾,临江一战。 道衍又进一步分析说,三年来,一些城池,为什么我们总是得而复失?为什么不能很快推倒朱允炆,就因为他还是皇上,人们视他为正统,他坐在那,即使是牌位,是尸位素餐,也还是可以号令天下的力量。反过来说,若是殿下占了那风水宝地呢?那朱允炆不过是流寇,是丧家之犬而已,不会再有人拿他当回事了。 朱棣高兴得击掌道:“好极了,马上起兵南下,从今天起,一座城池也不占,兼程倍道,直下南京,我真的一刻也等不得了。” 他们谈得兴奋,又下起棋来。这时太监黄俨和程济风尘仆仆地在营帐前下马,他把程济留在帐外,自己踉跄地进入大帐,一下子栽倒在朱高煦面前。 朱高煦叫人扶起他来:“你怎么来了?北平出了什么事吗?” 黄俨要了一杯水,咕嘟嘟地喝下去,一抹嘴巴说:“我是来给公子送喜讯来了,差点把马跑死。” 朱高煦说:“什么没头没脑的一大堆?你慢慢说。” 黄俨捂着屁股一扭一扭地说:“骑马骑的,屁股都铲痛了。等我把带来的人安置了,再详细跟你说。不过,我可答应人家了,得放人家回去。我好歹把他弄来,没他就没证据呀。” 朱高煦说:“你怎么越说我越糊涂了呢!” 黄俨说:“等你听明白了,就得大摆宴席庆贺了。”他就把当今皇上有密信给世子的事说了一遍,这不正可利用吗? 朱高煦一听就乐了,不管真相如何,世子背着燕王与敌人私通信件,就等于谋反,这机会终于让他等来了,真是天从人愿呵。此时,朱棣和道衍的话题又转了。朱棣问:“你看世子到底怎么样?” 道衍的评价很简捷:做事审慎,对人宽容,以德自守…… 朱棣并不以为这全是优长之处,他皱了皱眉头,在他听来,怎么这评价和朱允炆差不多呢。道衍自有他评判帝王的尺度,这是做一个守成之君的美德呀,朱棣是开拓疆土、建立太平的大才,不能让所有的君主都以殿下为标准,那就找不到可以承继大统的人了。 朱棣很得意地笑了,他旋即又试探地说,也有人说世子城府很深,暗里笼络死士,甚至与朝廷也有往来。 道衍说:“若这么说,我就是他的死士。” 朱棣又笑了:“我忘了,世子是交给你辅佐的,说他的短处,也等于揭道衍法师的疮疤呀。”两个人不由得大笑。 忽然,朱高煦神色异常地闯进来,正要说话,瞥见道衍在座,便又咽了回去,他是知道道衍和尚极力推崇世子的。朱高煦不得不问候一句:“长老好吗?什么时候过来的?” 道衍说:“才到。” 见道衍没有走的意思,朱高煦很焦急地搓着手,几次欲言又止。 朱棣问:“你好像有急事?” 朱高煦目视道衍,点点头,却又不说。 道衍只好站起身,说:“是贫僧太不知趣了,告辞。” 但朱棣拦住了他,朱棣说:“法师不必走。我朱棣没有背着法师的事,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没有。”言下之意是,连我都不背着道衍,你朱高煦还有什么可以保密的! 道衍便又坐下,目视朱高煦说:“那我就讨一回厌。” 朱棣对朱高煦说:“你说吧。” 朱高煦无奈,只得说:“世子私与朱允炆书来信往,前几天,皇上又派人极为机密地送去一封御笔信,世子鬼鬼祟祟的,对谁也没说,也没向父王禀告吧?”朱棣看了面无表情的道衍一眼,不动声色地问:“你又不在北平,你怎么知道的?”朱高煦禀告,黄俨为此事专程跑来报信,马都快累死了。 朱棣说:“是什么内容的信,他知道吗?” 朱高煦的回答很妙,不知道,世子能让别人看吗?既然见不得人,必不是好事。朱棣分析,可能是劝降信,不过是朝廷惯用的伎俩。不也常给朱棣写吗?一会赦他无罪,一会规劝他谨守臣规。 朱高煦提供的细节明显地带有引导性,他说,心里没鬼,就会正大光明地公开,可朱高炽接到皇上的密信,吓得要死,连夜与他宫里人密谋,也许,是朱允炆许愿了,让他在后院放火,帮助官军灭了燕军,答应他承袭燕王爵位,也未可知。 朱棣脸上的肌肉跳了几跳,他开始往心里去了,便又问:“这都是你想出来的,到底没有人证、物证,不可信口雌黄。” 朱高煦又说:“有人证啊。黄俨长了个心眼,他把朱允炆的信使扣住了,这是最好的证据呀。” 朱棣问:“信使在哪里?”朱高煦说:“就在帐篷外边。” 朱棣再次把目光投向道衍,道衍像是坐化了一样,一动不动。 朱棣于是命令把朝廷信使带上来。朱高煦亲自走出去,把程济带了进来。朱棣一眼就认出了他:“又是你程先生?此来何干啊?” 程济说:“替圣上送一封信而已。” 朱棣追问:“你老实说,是一封什么信?” 程济故意遮掩地说:“那我怎么敢问皇上?更不敢问世子,殿下会认为我能参与这样的机密吗?”朱棣审视了程济片刻,不得要领,只好挥手让程济下去。朱高煦继续添油加醋,说他们在南京上书房读书时,朱允炆就对世子高看一眼,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了。 朱棣显然往心里去了,他站起来,说:“传我令,暂由老三高燧监国,调世子到我这来。”他显然怕朱高炽养成羽翼,尾大不掉,别来个宫廷政变,就悔之晚矣。说完,他征询地问道衍:“道衍法师以为如何?我最担心北平不稳,一旦北平有失,可就全完了。” 道衍说:“你别问我,殿下清醒了再用清醒的话来问我。”说罢又半闭起眼睛数捻珠了。朱棣一怔,这不等于骂他现在糊涂吗? 第十四章 昨天打朱棣的人,今天照样拜朱棣 兵都跑了,号召谁? 正当朱棣被道衍顶撞后不知怎样收场时,李谦忽然在门外探头,禀告说,世子有十万火急文书要呈上,信使就在帐外。朱棣和朱高煦相互看看,朱棣让把信呈上来。 李谦便引着信使进来,递上一个密封的口袋。朱棣从口袋里抖出两封信,他先拿起朱允炆给朱高炽的信,翻过来掉过去地看个仔细,并未拆封。朱棣心里忽然一热,已知世子之意。他也没急着拆封,而是先拆看朱高炽写给他的信。 道衍冷眼注视着他。只见他一边看信一边冷汗直流,当他把两封信都看完后,他惊呼起来:“好险啊,差一点误杀了我儿子。” 道衍这才明白,方才经朱高煦一挑唆,朱棣对世子竟动了杀机。 他随即把两信都推给道衍看。道衍说:“我不必看,你清醒了,也就无须别人提醒了。” 朱高煦也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心有不甘,又进谗言说:“他又来蒙蔽父王了。” “你给我住口!”朱棣怒道,“我轻信,你更轻信,这明明是敌人的反间计,我们却差点上了当。去,把朝廷信使叫来。”他有意轻描淡写,只说朱高煦轻信,够给他面子的了。 程济进来了,朱棣说:“程先生不是说不知道皇上写信的内容吗?我来告诉你,他想挑动我父子火并,他好火中取栗,你回去告诉朱允炆,他这一手多么拙劣,连三岁顽童也一眼洞穿。”朱棣这样对朝廷信使兜底,是一种快意的宣泄。 说这话时,朱棣底气显然不足,既然三岁顽童都能一眼洞穿,他朱棣几乎上套,岂不是连三岁顽童都不如了吗?他偷觑了道衍一眼,道衍半闭着眼睛,嘴角挂着揶揄的笑。 朱允炆这并不高明的反间计,把无可奈何和软弱无力这一面更充分地暴露在朱棣面前了。 朱棣放弃了彰德的攻城战,重整旗鼓,大踏步率师南下,不再取道山东德州、济南一线,而由鲁豫临界一带插入,朱棣给部下下达了八字方针:毋下城邑,疾趋京师。目的极为明确。 这一次,朱棣的燕军进展神速,藁城略胜盛庸即走,又在衡水小胜,随即再度进入山东,避坚击弱,取道济南东昌之间,先后攻克东阿、汶上,如疾风扫落叶。接着绕过孔子老家曲阜,秋毫无犯,很得当地孔、孟二圣人后裔和士子之心。稍后,挥师攻破东平,抵达沛县,这已是南京北面的门户了。 建文四年三月,朱棣在淝水一线受到平安将军所部截击,淝水失利,王真阵亡,齐眉山一战,朱棣又没占着便宜,这时燕军甚至发生了军心动摇。 然而朱允炆和他的臣子们没能抓住有利战机,文臣们错误估计朱棣战败将要北撤,京师不可无重兵名将保卫,便不合时宜地把徐辉祖回调京师,使何福、平安处于孤立无援境地,朱棣趁机全力反击,最后竟活捉了对朱棣威胁最大的平安。这一来,朝廷又震动了。朱允炆又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惶惶不可终日。 朱允炆问齐泰:“平安的大军不是在淝水和齐眉山两度击败朱棣了吗?怎么又败在灵璧了?到底战况如何?”他几乎疑心大家在骗他,报喜不报忧。 直到此时,齐泰才意识到,也许不该急忙把徐辉祖调回南京,结果使朱棣有了可乘之机,在灵璧全力击溃了平安的运粮之师。皇上还不知道,右副总兵平安已经败了,除总兵何福逃脱外,左副总兵陈晖、右副总兵平安、都督马漙、徐真、都指挥孙成……一共三十七员将领,还有随在军中的内官和副都御史陈性善、大理寺丞彭与明、钦天监副刘伯完以下及指挥以下一百五十名,全部被俘了。 朱允炆闻言,面如死灰,半晌一句话说不出来,这不是忽喇喇大厦将倾了吗? 方孝孺想起了一件事,后来不是派杨文带十万辽东兵马南下,赶赴济南,与铁铉会兵一处,准备切断燕军后路的吗?怎么也没了消息? 齐泰冷笑说,杨文更是个庸才,刚到了塘沽,就被燕将宋贵击溃了,杨文早当了俘虏。 黄子澄说,最可怕的还不是兵败,现在投降燕逆的人越来越多。燕军进抵泗州时,守将周景初举城降敌,还有…… 齐泰忙递眼色制止他说下去。他说,原来指望盛庸在泗州最后挡住燕军的。没想到,也是兵败如山倒。 方孝孺说:“朱棣最怕的就是盛庸和铁铉啊。盛庸手上还有几万骑兵、步兵吧?对了,他还有几千艘战船啊,怎么也不堪一击?” 齐泰说,让人从后面偷袭了。听说盛庸是单人逃脱的,这样久经战阵的人,竟然慌得上不去马背。 朱允炆双手捂着耳朵大叫:“够了,你们还要念多少丧经!” 几个大臣这才闭嘴。朱允炆越听越恐惧,让他们说真话,是不是燕军已打到长江边了? 齐泰颓丧地说:“是,燕军取道扬州,我看扬州也未必守得住。” 朱允炆含泪说:“什么也别说了,朕下《罪己诏》,颁示天下,征兵勤王,只有这最后一步了,方爱卿,你替朕连夜拟《罪己诏》吧。” 方孝孺和齐泰几个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说:“臣斗胆启奏,臣已预备好了《罪己诏》。” 朱允炆苦笑:“好,好,你们早就料到有这一天,比朕有先见之明。”说着不禁热泪纵横。 他仰在龙椅背上,说:“念给朕听……” 方孝孺便展开诏书,轻声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钦奉皇祖宝命,嗣奉上下神祇,燕人不道,擅动干戈,虐害万姓…… 朱允炆说:“别念了,就加一句吧,然我臣子其肯弃朕而不顾乎?让天下人快来勤王。”他的泪水流了满脸,号召天下勤王,才是他下《罪己诏》的最后一张牌。 方孝孺打气,劝皇上勿忧,他主张,可连夜派兵去江北,把官船、渔船尽行烧毁,不信朱棣的北兵能飞渡天险。这又是热不可当的六月天,南方暑热,北方士兵不耐湿热,容易流行瘟病,他们用不了几天就挺不住了,非退兵不可。 这一厢情愿的自我安慰,已经刺激不了心如死灰的皇上了。从殿上下来,齐泰说他疑心朱棣得了高人指点,得了真传,方孝孺叹息着说,朱棣自己就是高人。两个栋梁之臣相对叹气。 糖糕哄不住大人了 长江北岸的浦子口满地狼藉,枪、刀、箭矢丢了满地,燕军士兵在搬运尸体。显然这里刚刚经过一场激战。 饮马长江,挥师金陵,一直是朱棣的梦想,曾几何时,如今他的坐骑真的喝到了长江水了。朱棣骑马站在长江边上,江岸上尽是烧毁的船只,随处可见一堆堆灰烬。朱棣望着浩浩长江,他举着马鞭子,对部将们说:“我今天终于饮马长江了。对面就是马关了,踏上马关,不就到了南京城门口了吗?” 朱高煦从地上拾起一面既脏且破的军旗,抖开一看,有“历城侯盛”的字样。朱高煦说,这是败军之将盛庸的帅旗,这才叫旗倒兵散。朱允炆白白封盛庸一个历城侯了,派他来守长江,还不是一打就散,燕军不费吹灰之力就占了浦子口。 此时朱棣连扬州都拿下了,朱允炆还做梦,又派那个程济过来答应割地求和,朱棣当然一眼看穿,这又是缓兵之计,他们最后的防线就是这条江了,他们以长江为天堑,欺我北兵不会使船,不善水战,小小长江,岂能挡住我百万大军! 朱能拿来一个吹得鼓鼓的猪皮囊,说:“殿下,这猪皮囊吹起来也可过江。”这是应对渡船奇缺的土办法。他把猪皮囊扔进江水,吩咐一个士卒下水,那士兵脱光了衣服骑上了猪皮囊,在江里飘飘悠悠的根本不沉。 朱棣高兴地说,万不得已,这也是可以渡江的呀。 袁珙说:“靠这个过江怕不行,殿下不可掉以轻心,长江确实可抵得住雄兵十万。况且我们到达江边之前,他们把战船、渔船都烧了,过江就不容易了。而且,南军最精干的一支水师还在,没有毫发之损。” 朱棣笑道:“你是说右军都督佥事陈瑄吗?” 袁珙说,陈瑄总领舟师防江,是燕军一大威胁。此时燕王制下还没有水师呢。朱棣笑着让大家放心,过江的船我们有了,水师也是现成的,我们连训练都可以免了。见众人都奇怪地看着他,就说:“告诉你们吧,陈瑄已经归降了,正在办交割,朝廷的江南水师属于我们了!” 众将领不禁欢呼起来,这真叫天时、地利、人和,尽在燕王啊。 朱棣说,这就是人心向背。后天,他要亲自祭大江之神,然后誓师渡江。这时有人来报:“殿下,庆城郡主过江来见你了。” 朱棣一猜便知,又是派说客来了。朱允炆好蠢啊,百万大军打不倒的,用庆城郡主一把眼泪能挡住我过江吗?好,我马上去见这位堂姐,给我设盛宴招待她。我小的时候,最喜欢吃她做的童子糕,但如今,童子糕哄不了大人了。 ? 朱元璋给后人的锦囊 天阴得越来越厉害,铅云一团团如同山一样压到皇宫的殿顶上,伴有雷鸣电闪,狂风吹得地面飞沙走石,这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朱允炆一个人在正心殿里走来走去,胆战心惊,他有好几次扬起头来看大匾后头那个拴着铁链子的铁箱子。 方行子在殿外按剑伫立着。一阵剧烈的斜风扫过,树枝折断,屋瓦坠地,一片门窗折断声。小太监们忙着关门闭户。 顷刻间,下起了粗猛的豪雨,声音异常恐怖,天地间如同倒海翻江一般。 朱允炆觉得这猛雨来得不寻常,感到异常恐怖,有一种无处躲无处藏的感觉。他突然发现,方行子还立在殿外,便来到廊下,招呼她说:“方行子,快进殿来避雨,你怎么傻了,站在雨里?” 此刻,不知为什么,他忽然生出一种与她相依为命的感情来,仿佛他们之间不再是君臣了。方行子这才三脚两步跑进殿里,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说:“臣不能因风雨而不忠于职守啊。”她忽然发现朱允炆的目光在她身上扫来扫去。原来夏天衣单,又淋了雨,衣服贴在身上,使她身上的女性曲线毕露。 她大为害羞,忙转过身去拧衣服上的水,尽量扯平衣衫,但收效甚微。朱允炆也不好意思了,他想了想,从屏风后拿出一件明黄色镶红边的斗篷,放到椅背上说:“你到屏风后快换上吧,着了凉要得病的。” 方行子抖开披风一看,上面绣着九条龙,底下滚着海水和旭日。她说:“皇上这是害我呢。我敢披上这件龙袍,可就犯了杀身之罪呀。” 朱允炆说:“你自己披上,当然不可饶恕。朕让你披上,那就是圣旨,你不遵旨反是有罪的。” 方行子便又拿起披风,犹豫着说:“我到后面屋子里去换吧。” 朱允炆说:“就在屏风后换吧,朕不会看的。” 方行子更加不好意思了,脸庞也发烧灼热起来,但她还是走到了屏风后。朱允炆便站到台阶前看猛雨倾泻。换去湿衣服的方行子披着绣龙斗篷出来了。朱允炆一看,露出了多少天以来罕见的笑容,他说,方行子穿上这件明黄斗篷更美,不信让她去照照镜子。 方行子摇摇头,她生怕这个时候来人,多难为情啊。 朱允炆苦笑,现在有谁会来呢?贪生怕死的大臣们一听皇上的《罪己诏》里号召练兵勤王,纷纷携妻带小逃出京城,名义上是募兵,可迄今没见到一支率勤王之师赶来增援京师的。 方行子告诉皇上,听说朱棣又把镇江拿下来了。其实朱允炆已得到奏报了。他愤愤地说:“什么叫拿下镇江啊?简直是拱手让人。”原来朱棣大军一到,守将童俊就开城门投降了。 朱允炆突然问方行子,知道什么叫树倒猢狲散吗? 方行子用不着回答,只是觉得皇上这么说太不吉利了。哪有吉利可言?朱允炆这些天就怕上朝,不想再听到让他心惊胆战的消息。 方行子无意中看到殿正中大匾后有一个黑铁箱子。她早就听宁福说起过这个神秘的箱子。她问皇上,悬在殿顶的铁箱子是干什么用的?她听宁福说,还是太祖皇帝病重的时候备下的。不知传闻准不准。 这话题勾起了朱允炆的心事。这几天,他静下来时,不止一次地仰头看那被大锁锁着的铁箱子了,它是不祥的东西,又仿佛是一块救命的门板。他证实说:确是太祖皇帝为儿孙预备的。到了危难时才可以打开救急。他宁愿永远也派不上用场才好。 方行子鼓动说:“那和诸葛亮的锦囊一样了。”她猜测,一定有妙计藏在里面。现在已经很危难了,皇上何不取下来打开,也许能逢凶化吉、柳暗花明呢。 朱允炆不肯,还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他怕看见那个铁箱子,更怕有打开它的那一天。仿佛那箱子里囚禁着魔鬼,一旦放出来,将是一场灾难。 方行子说:“很奇怪呀,太祖皇帝怎么会想到预备这个箱子呢?” 朱允炆说:“也许,皇祖父生前就料到朕会有此一劫吧。既如此,又何必勉强扶我为帝?当初若传了燕王,不就天下太平了吗?不就不会有这一场萧墙之祸了吗?” 方行子没想到朱允炆能说出这样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来,这也是不吉利的。方行子也说,还是永远没有启用铁箱子这一天才好。 朱允炆问她,是不是也认为大势已去? 方行子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城中还有二十万军队呀,城高池深,又有足够的粮草,朱棣轻易攻不破的。再说,就算江北尽落北兵之手,我们也还有江南半壁河山啊。 朱允炆告诉她,她父亲出了个坚壁清野的主意,把城外百姓悉数迁入城内,房子拆掉,木料运进城里,连一根木头也不给他们留,使北兵造不成云梯,无法攻城。 方行子觉得好笑,这实在是下策,这岂能阻住燕军?停了一下,她又忽然问:“皇上答应我父亲派人割地求和的请求了吗?” 朱允炆说:“让李景隆去了。” 方行子早已认为李景隆除了丧权辱国,一事无成,他去了,能办成什么?只会更坏事。 这时骤雨消歇,满地成河,皇宫里的积水排不出去,浑黄的雨水竟有几尺深。马皇后带几个宫女撑着伞淌水走来,如同在河中。她忽见方行子居然披着龙袍与皇上促膝而坐,便站住了,十分惊讶,她犹豫了一会,又转身回去了。 朱允炆忽然又问方行子,亡国之君是什么滋味?问她读过南唐后主的词没有?他还背了两句:最是仓惶辞庙日,垂泪对宫娥……他鼻子一酸,泪水一下子涌出来,他觉得自己好像亲历了一样,他就是那可怜的南唐后主李煜。 方行子心里也酸楚得不行,强撑着劝慰道:“还到不了那一步,皇上放宽心吧。” 朱允炆拉住方行子的手说:“真到了仓惶辞庙的日子,你会守我守到最后吗?” 望着朱允炆那孩子般渴望的眼睛,方行子眼睛一酸,泪水流了出来,她说:“会的,会的,我会跟皇上一起打开太祖留给皇上的那个铁箱子……”这话不仅仅是安慰,连方行子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她已经把自己的命运悄悄地与朱允炆绑在一起了。 ? 建文帝吓哭了 雨过天晴,大地万物像被彻底洗刷了一遍,格外清新,钟山漫山松柏更是葱翠欲滴。 暮霭沉沉,西天像被烤红了,钟山的松海也滚上了金红色的边。朱棣站在长江北岸龙潭大营高阜处一棵虬枝盘卷的老松树下,望着层峦起伏的钟山,树海中依稀可见高耸的太祖孝陵碑,他感慨已极,他仿佛听到了自己内心的独白: 我回来了,金戈铁马地回来了,太祖啊,你不愿看到和怕看到的这一天还是来到了。这是不期而至的,但是,我可以告慰太祖在天之灵的是,我才最有资格承继你的衣钵,使你的大业更辉煌…… 这样想了,他觉得坦然多了,仿佛真的是受命于天道,传承于太祖高皇帝了。 朱高煦引着李景隆来了,历来风流倜傥的李景隆显得很恭顺、很委顿,见了朱棣,马上要行大礼:“参见燕王……” 朱棣讥刺地说:“这不是当年提六十万重兵的征燕大将军曹国公吗?我可不敢受你一拜。再说,我已是被你的皇上夺去封爵,废为庶人的了,你怎么还称我为燕王?这不是对皇上的不忠吗?” 一席话讥讽得李景隆无地自容,一时汗流浃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尴尬地傻笑。 朱棣说:“不敢劳动曹国公大驾,不知有何见教啊,说吧。” 李景隆说,他是奉皇上御旨而来,朝廷愿割地求和,唯求罢兵、息干戈。 “什么?割地?割谁的地?割给谁?”朱棣用极度夸张的口吻说,“天下每一寸土地,都是先皇一统天下得来的,传之子孙万世,谁敢把土地分割出让?这是罪不容诛的,我听都不敢听,你却敢说出口!” 他倒有理了!李景隆噤若寒蝉,又哑了,哪敢驳他?现在是他嘴大,自己嘴小啊。 朱棣揶揄地说:“怎么哑了?你统帅大军发号施令的雄威哪里去了?你回去告诉朱允炆,当初加我大罪,削我封爵,贬为庶人,扣我三子,说什么大义灭亲。今兵临城下了,想起求和了,不许!你告诉朱允炆,我并无野心,一如前言,我只求除奸臣,正朝纲而已。” 李景隆总算找到了话题,他说:“殿下指认的奸臣齐泰、黄子澄已经罢免了,这次是真的赶出宫去了。皇上说,一旦捉住他们,就送到殿下军前,请殿下任意处置。” 朱棣不屑地说:“这把戏早该收场了。” 他竟把罢齐、黄官职的大事说成是把戏,那还有什么不是把戏呢?李景隆还想说什么:“殿下……” 朱棣说:“我还算你的表叔吧,我还是念亲情的,不然,就冲你发六十万大兵讨伐我的恶行,我当一刀斩你两段,还不快滚!” 李景隆抱头鼠窜而去,背后追来的是朱棣的大笑声。 李景隆征伐不行,求和同样是窝囊废,朱允炆认为自己所用非人,便又请出有身价的皇叔谷王朱橞、安王朱楹去见朱棣,衔命媾和。 他们同样是无功而返。朱允炆每次召见群臣,上朝的大臣日渐稀少,今天大殿上已是稀稀落落没几个大臣了。 谷王朱橞上殿启奏皇上,他和安王朱楹衔皇命去见了朱棣,他倒没像骂李景隆一样不留情面,却问寒问暖,但对战和进退之事避而不谈。他们有辱使命,也是两手空空而归。 朱允炆一听,竟放声大哭,这不是没路了吗? 解缙奏道,为今之计,皇上莫不如离京赴江浙,待筹得军队,再反攻回来。柳如烟主张,去江浙,不如去湖、湘之地,那里土沃民丰,更有回旋余地。 程济反对,怎么都是逃走的动议?他以为,走了容易,回来可就难了。这里毕竟是京城啊,京师一陷,天下震荡啊,可就难以收拾了。 方孝孺认为程济说得有理。他固请皇上暂不以万乘之尊仓皇出走,宜固守南京待勤王之兵到来。万一有不测时再出走,去四川也比湖广、江浙要利于进退。说来说去,他也没离开让城别走的“三十六计”。 程济说,南京城内郭即有九十六里,有二百多个堡垒,垛口一万三千余个,是少见的坚固防守工事,民气也可用,如大家不慌乱,和衷共济,支撑几个月以待勤王军到来,是完全可行的。 朱允炆说:“勤王之兵为什么至今不到啊?” 方孝孺说:“可再给天下府县发勤王诏书。” 程济表示怀疑,已到了四面楚歌的地步,城外全是北方口音,诏书还送得出去吗?柳如烟想出了一个好主意,提议将诏书封在蜡丸里,混在中成药丸剂中夹带出去。方孝孺说:“这倒是个良策。” 于是建文皇帝旨准,令他们连夜制备一千个蜡丸诏书,以各种方式、各种渠道带出城去,秘密分送全国各地,号召勤王。 朱允炆并不抱多大希望,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 臭水沟也能成为紧急通道 懒洋洋的太阳刚从大殿顶上冒出一片红光,打扫殿上和院庭的小太监们也同样是懒洋洋的。积雨退了,青砖上到处是淤泥,清除很费力。 小皇子宫斗在白果树下练剑法。方行子若有所思地在殿下漫步,无意间又仰视到了悬在大匾后的那个铁箱子。她沉思着。 总管掌印太监宁福过来了,先是夸宫斗:“起得真早,武艺可大有长进了。”一会斥责扫院子太监:“多洒点水,你这是扬灰呀?”一会又训斥擦廊柱的小太监:“好好擦,怎么像秃老太婆画眉呢,东一下西一下的。” 他一走,小太监们都偷着扮鬼脸,他们也不像往日那么惧他了。 方行子向他打招呼:“宁公公早,他们够怕你的了。” 宁福说:“那是一窝好吃惯做的老鼠,没我这老猫,都得成精。”说得方行子笑,他自己也笑。 方行子忽然问:“宁公公还记得当年逃走的小保子吗?” 小保子不就是李谦吗?宁福不明白,方行子怎么想起他来了?这小子吃里爬外,竟敢给朱棣当眼线。不过,听说现在可神气了,成了朱棣的大内总管。 宁福说:“在燕王府,啊,你看我这嘴……”他轻轻抽了自己一个嘴巴,接着说:“他如今在燕逆那里成了后宫第一红人了。你怎么忽然想起小保子来了?” 方行子很想知道,他是被锁在宫里的,是怎么跑出去的呢? 宁福说,这小子有心计,他是从鬼门走的,宫里的水道和出城的水门通着,他真有鬼心眼,还真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个秘密呢。他不明白,她怎么问起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来了? 方行子还是第一次听说“鬼门”,就求他,有工夫带她去看看那水道。宁福不解,打量她半天,忽然有所悟,说:“那,现在就去看。” 方行子便对宫斗说:“你先练,我去去就来。” 他们来到太监二十四衙门之一的混堂司,找到从前监押过李谦的仓库,又找到他逃跑的地方,宁福叫来管事太监,让他打开了水道铁盖。但闻底下淙淙水响,方行子忙捂住鼻子,一股腥酸臭气直冲上来。 能有好味吗?宁福说,洗脸、洗衣、沐浴之水,还有屎尿、馊饭剩菜,宫里几千人一天生活的下脚料,全顺这走,想想吧,能有好味吗? 小太监拿来一盏风雨灯,用绳子吊着顺到底下,他们趴在上面往里看。这里是垂直下去的深井,到了底部便是很宽的一条“河”,向前流了一截,出现亮光。据宁福说,有亮的地方就是所说的鬼门了,是内城墙底下的水道出口,从那里汇入城外河里。 方行子说:“鬼门外能行船吗?” 宁福说,大船不行,小船可以一直漂到南京城外。 方行子直起腰来,说了一声“很好”,然后说:“宁公公,找人把水道淤塞的地方掏一掏,让水流更畅些,不过,别大张旗鼓地干。” 宁福明白她要干什么了,不觉鼻子一酸,凄然地说:“这地方要派用场了?不至于到那地步吧?” 方行子说:“水不来先垒坝,预备着吧。”她叹了口气,又叮嘱他不要对任何人说。 ? 读书人的种子不能杀 在浦子口营帐中,朱棣正在与道衍议事,一个风尘仆仆的人进来,朱棣认出他来:“是陈瑛,我正要派人去云南召你回来呢。” 陈瑛给朱棣磕了头说:“臣一听说殿下天师打过了淮河,再也坐不住了,总算逃出来了。” 陈瑛可以说是普天之下第一个提前向朱棣称臣的人。道衍听了觉得头皮发炸。朱棣嘴上说“从前怎么称呼还照旧”,心里却有如注入了甘醇的蜜汁,顿觉飘飘然。 朱棣不能不对他另眼相待,陈瑛是因为朱棣吃了不少苦头,回来了就好,他让陈瑛自己提,看能干点什么。这是何等的亲近和信赖呀。 陈瑛说自己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动点心计,帮殿下谋划谋划还是行的。人贵有自知之明,他倒明白自己是个什么角色。 朱棣说:“那就各尽所能吧,等打到南京再分给你点差使,现在忙着过江、打仗,你看哪忙就帮一把吧。” “哪我也伸不上手。”陈瑛从怀里摸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册子,递过去,说:“这是罪臣名册,该诛灭九族的、株连三族的、该杀的、该流放的、该坐牢的、该罢官的,全在上头了,我一路上都替殿下想全了,省得到时候不知道拿哪个开刀。” 朱棣接过罪臣录一看,先是皱了一下眉头,接着又哈哈笑了,他把名册交给道衍看,朱棣说:“这么大的事,我竟忘了。真是人尽其才,只有陈瑛有这个本事,难为你有这么好的记性,连柳如烟这样从五品小文官都榜上有名了。” 道衍的话里显然有讥讽的味道,他说:“陈先生把吏部、刑部、都察院、御史台的事一下子全做了,佩服。”但当局者迷,那么精明的陈瑛居然听不出来,还谢谢道衍法师的“谬奖”。 随后,道衍指着比别的字大一倍的“齐泰、黄子澄、方孝孺、铁铉”等名字问他,有的名字写得大,有的写得小,不知有什么讲究。 陈瑛从侍者手里接过一盏茶,品了一口说,字大罪大,罪大字大,大字的都是必诛灭九族的。 道衍说:“噢,是这样。” 朱棣叫:“小保子。”李谦应声进来,朱棣吩咐说:“把陈先生先安顿下来,找个人侍候,不可慢怠,有什么闪失,我可拿你是问啊。先请陈先生去休息吧。” 陈瑛告了谢,随李谦出去。望着他的背影,道衍说:“殿下不觉得此人令人毛骨悚然吗?”朱棣说得很实在,他人品不好,你可以不做朋友。但他能替你办别人办不了的事,必须重用他。 道衍明白,这又是朱棣的用人之道,好人治不了坏人,坏人既能治好人,也能治坏人。朱棣纵声大笑。 道衍指着名册上方孝孺三个字说:“别的人,我都不问了。这个方孝孺我得说一句话。”朱棣说:“为他求情?” “不是为他,我与他非亲非故。”道衍说,“占了南京,别人都可能归顺殿下,这方孝孺必不肯降。” 朱棣说:“你这么肯定?”道衍点点头说:“而且还可能让殿下难堪。我只希望殿下别为难他,别杀他,杀了他,就绝了天下读书人的种子了。”朱棣怔了一下,笑了:“道衍法师过于耸人听闻了吧?” 道衍一本正经地说:“我想听殿下一个答复。” 朱棣说:“不论公私,法师从未提过一个要求,这一次这么破例,我岂能不答应吗?”道衍这才放心地道了谢。 ? 没人愿意跟着软蛋皇帝 攻城前夕,朱棣和朱高煦化了装,带十几个从人亲自到朝阳门外侦察。这里静悄悄的,只有少数兵士在城上巡逻。各种车辆、轿子源源不绝地出城,肩挑人扛、扶老携幼,如同逃难一样。 朱棣大喜过望地对朱高煦说:“我原来以为攻打南京会有一场恶仗,现在看,是多虑了,你看,达官贵人、有钱的富户都在往外溜,可见南京城里已毫无人气可言。” 朱高煦也知道,朝廷早已是一片混乱了,人人如丧家之犬。大战在即,这样放人出城,这不是自己扰乱民心吗? 朱棣昨天得到新情报,朱允炆真是病急乱投医了,他谁也信不着了,他把在京的亲王、驸马全都派到各城门上去带兵了。他一定以为自家人是最可靠的。 朱高煦讥讽地笑道,这可找对人了。朱允炆还以为亲王们跟他一个心眼呢,他一登基就杀气腾腾地削藩,闹得藩王们人人胆战心惊,人人自危,怨气冲天,谁会在这时候给他卖力呀。 朱棣说:“还记得彰德守将赵清的话吗?他说我一旦到了南京,就是写一个二指宽的纸条召他,他都会星夜奉召而来。这一天到了,现在朝中大臣已有一大批偷着写信出来,表示愿降了。离心离德如此,朱允炆焉能不败?” 朱高煦很佩服这个赵清,有先见之明。朱棣从怀里拿出陈瑛献上的罪臣录名册,翻到一页,都督赵清的名字赫然在目。 朱棣向从人要来笔砚,就在马上用笔把赵清的名字勾掉了。他又扯了一条二指宽的纸条,略一思忖,写下:“我已下南京,请先生来共创大业。”他决定马上派人去请赵清。 朱高煦说:“太妙了,父王果真写一条二指宽的纸条召赵清了,他会来吗?”朱棣说:“召不来,我会派专使去请他。他是有功之人,他一句话,对我有醍醐灌顶之功效啊。” 他们父子举目望着古都金陵巍峨的城郭,朱棣想象着朱允炆此时一定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他好不快慰! 朱允炆刚上殿,只听一片吵嚷声,朱允炆向院子里一望,以程济为首的十几个朝臣扭着徐增寿过来,一边推搡一边打。 据御史魏冕奏道,他们发现徐增寿密谋降燕,他把城中布防图送给朱棣,被他们截获了。程济递上了缴获的布防图。 朱允炆略看了看,图上面把城中兵力配置、守城将领标得一清二楚。朱允炆怒目看着徐增寿,说:“你是开国元勋徐达之子,你这么做,不觉得是给他老人家脸上抹黑吗?” 徐增寿梗着脖子不吭气。魏冕请皇上下旨,立刻诛杀此贼。 其他的人也纷纷附和,不杀此贼,人心不服。 朱允炆犹豫了一会说:“念他父亲有大功于社稷,免死吧,把徐增寿禁闭在左顺门里吧。” 众皆有不平之色,到了这时候了,皇上还这么心慈手软。 ? 投降也需要拿出真诚 金川门外杀声震天,火炮轰鸣,朱高煦带兵漫山遍野而来,开始攻城。后面,朱棣乘舆而来。 守金川门的是谷王朱橞和李景隆,二人站在城楼上,听着攻城的炮声、战鼓声和喊杀声,朱橞说:“完了,大势已去,这也许是天意。” 李景隆用试探的口气说,有人说当今皇上不得人心,乃至于天怒人怨,说实在的,以燕王的才干,才是太祖高皇帝的承继人呢。 说是“有人说”,朱橞还不明白,这就是李景隆的心思吗?他讥笑地说,怕是曹国公有降燕王之心了吧? 话已挑明,李景隆也不再遮遮掩掩,干脆直说,我们何不顺天意? 朱橞早有此心,自然一拍即合,只说了一句“英雄所见略同”,他更痛快,主张玉即下令大开金川门,放燕王入城。 李景隆毕竟老成些,这是大事,不可莽撞,得派人和燕王取得联络才行,别两边不讨好。朱橞想想也对,二人便决定先派人去联络。 阵中,朱棣忽见攻城停了下来,少顷,朱高煦带人飞马而来。他奇怪地问李谦:“怎么回事?不忙着攻城,跑回来干什么?” 朱高煦飞马来报:“殿下,李景隆和谷王朱橞派人接洽投降了,答应今天子夜开金川门献城。” 朱棣乐得从辇舆中站了起来,接过信看后说:“好,这才叫识时务者。传令各路兵马准备从金川门入城。” 停了停,他又对朱高煦说,不可轻信。兵不厌诈,李景隆虽是个无能之辈,他毕竟曾率几十万大军与我为敌,这么容易就降?可疑。 朱高煦想得倒简单,如今兵临城下,还有什么诈不诈的? 朱棣想了想,吩咐朱高煦以朱棣的口气给朱橞、李景隆写一封信,称赞他们肯弃暗投明,使南京百姓免遭涂炭,这是明智之举。如有诚意,请他二人中一位出城来谈,一人在城中做内应。 朱高煦明白,朱棣是想押个人质在手上啊。朱棣说这才保险,别让济南城铁铉的旧戏重演。朱高煦说:“这就万无一失了。” 朱棣又下令,不要光指望他们献城投降,告诉各门将士,加紧攻城,一刻也不能松懈。 一切都顺利,甚至出乎朱棣意料。复信后不到两个时辰,李景隆就出城来到朱棣大营接洽献城了。这一次,他受到了空前的礼遇,朱棣再不像前天他来议和时,像撵狗一样对他了。朱棣在临时主帅帐篷里与李景隆对坐喝茶。李景隆说:“从前多有冒犯,我也是没有办法呀。” 朱棣笑道:“过去的事一笔勾销了,谁也不要再提了,各为其主嘛,要看长远,来日方长啊。” 李景隆说,已万事俱备,一会就让带来的人回金川门去告诉谷王,子夜举火为号,放吊桥开城门,放殿下大军入城。 朱棣笑着试探道:“曹国公没想自己回去吗?” 李景隆说:“有谷王坐镇足够了,听说殿下棋艺高超,我正想领教呢。他们攻城,我们对弈,不也很有趣吗?”他还不明白,朱棣恐上当,要个人质。李景隆降燕又不掺假,也就不怕当人质了。 朱棣大笑:“有趣,是有趣,曹国公真是个很有趣的人。” ? 一语泄天机 外面号角频吹,呐喊声、炮声此起彼伏,李景隆和朱棣竟能安静地坐在中军帐里下棋。朱棣是在表现伟丈夫的从容不迫,李景隆也想表示自己心地坦荡。其实谁也无心真的下棋,还不是各怀心腹事。 忽然有人掀开帐篷门帘探进头来,她喊了声:“大兵压境,殿下还有下棋的兴致?”朱棣抬头一看,竟是徐妙锦。朱棣停下棋,高兴地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徐妙锦说:“刚到。”朱棣见徐妙锦不住地看李景隆,就说:“你不认识他吗?他就是大名鼎鼎的……” 李景隆怕暴露了身份和意图,马上打断他说:“殿下真能开玩笑。我不过是幕中文书而已,哪有什么名气?” 朱棣便对徐妙锦说:“你回来得真是时候,马上就要攻入南京了,等着随我一起入城吧,各个城门还都在打仗,很乱,老实待在兵营里,你别乱跑。” 徐妙锦说:“我等不得了,现在就得回府上去看看,大哥也不在,家里别让乱兵抢了。” 朱棣说:“谁敢抢魏国公家呀?你若还不放心,回头我让丘福发给你一个禁入牌,挂在府门口就没人敢进了。” 徐妙锦说:“你不送我,我自己也能进去,我是老百姓,他们没理由拦我。”朱棣说:“还是这个犟脾气,这样吧,你一定要进城,我派人送你进去。”徐妙锦说:“城里会买你的账?” 朱棣望了李景隆一眼说:“试试吧。回头我让高煦陪你。” 见徐妙锦转身要走,朱棣沉吟着说:“我方才听说,朱允炆把你二哥抓起来了,有杀头危险,不知是否确实,你快去打听押在哪里,别让人趁乱害了。”徐妙锦答应一声,说:“这我更得快点进城了。”她跑了几步又折回来,问朱棣说的话还算不算话? 朱棣说:“我正忙着指挥千军万马呢,有话闲了再聊。” 徐妙锦说:“不行,现在就说。”她看了李景隆一眼,就退到了帐篷外。朱棣解释给李景隆说:“都是我把她宠的,从小就任性。” 李景隆小声说:“听口气,是王妃的妹妹吧?” 朱棣点点头,一语双关地说:“请稍等,不能趁我不在悔棋呀。” 李景隆说:“殿下是不用棋子、棋盘都能下棋的高手,我偷棋做手脚能逃过你的眼睛吗?” 朱棣一笑说:“你知道就好。” 来到帐篷外,朱棣耐着性子对徐妙锦说:“好,你快说,我说过什么了,算数不算数的。” 徐妙锦的话太有刺激性了,朱棣说过不止一次,起靖难之师是为了清君侧,不是为了自己当皇帝,徐妙锦问他,这话还算不算数? 恰这时候朱高煦骑马过来了,他接上话茬说:“小姨这话说的!打了三四年,连京城都快占了,自己不当皇帝,替谁打江山啊?” 这不是一语泄露天机了吗?徐妙锦立即扬起眉毛看朱棣。朱棣呵斥朱高煦说:“你怎么胡说八道呢?” 朱高煦不吭声,对徐妙锦说:“小姨,多久不见了,想死我了。” 朱棣皱了皱眉头。徐妙锦不理他,扭身就走。朱棣说:“你跟谷王联络,送你小姨进城去。” 朱高煦答应一声追了上去。他们来到城外水潭边,朱高煦与徐妙锦并肩而立,朱高煦说:“小姨,你以后离我父亲远点。” 徐妙锦问:“为什么?” 朱高煦说:“他总想纳你为妃,若不是我娘拦着,早就……” 徐妙锦反感地说:“他想纳就能纳吗?” 朱高煦说:“我就知道你不喜欢他。可是以后你也难逃一劫呀。” 徐妙锦说:“哪来的一劫?” 朱高煦说:“他现在是顾不上啊,一旦他登基做了皇帝,三宫六院,粉黛三千,那不是平常事嘛。别说我娘反对没用啊,就是我爷爷太祖皇帝从棺材里爬出来反对,也不顶事了。” 徐妙锦试探地问:“这么说,你父亲真想当皇上?” 朱高煦说:“怎么不想?他打下了南京,你以为只为杀几个奸臣、庸官?谁也不能把当皇帝仨字写在大旗上啊。他不想当皇帝,能许愿立我为太子吗?” 徐妙锦说:“你胡编吧!就是他当了皇帝,也轮不到你当太子呀,那高炽这个世子往哪摆?” 朱高煦洋洋得意地说:“这你就不知道了,我在战场上两次救了他命,东昌大战,他被千军万马围在核心,张玉拼死也没救出他来,我冲进去,保着他杀开一条血路,我差点死在马蹄下。” 徐妙锦说:“你救你老子是理所当然的呀,还要本钱?” 朱高煦说:“我能吗?是他主动说,打到南京就立我为太子。” 徐妙锦木然地站着,一语不发,她觉得受愚弄、上当了。 朱高煦问:“你怎么了?” “没怎么,”徐妙锦说,“你快送我进城,趁天还没黑。” 朱高煦说:“用人帮忙,口气还这么硬。” ? 胜者王侯败者贼 徐妙锦进入京城后,都来不及回家,先后找了几户与徐府有通家之好的朋友,打听到了准信,二哥徐增寿被关押在左顺门门洞密室里。 她必须趁乱救出哥哥来,以免皇上反悔又杀了他。徐妙锦根本不相信二哥会背叛皇上。 徐妙锦带人直奔左顺门,他们砍断了门栓,这混乱时候,看守们乐得不管,都溜了。徐妙锦冲进去,见二哥徐增寿被绑在柱子上。徐妙锦叫了一声:“二哥!”一时泪如泉涌。 徐妙锦替他解着绳子,徐增寿说:“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来,城破之日,就是我断头之时呀。” 徐妙锦说,是姐夫派人护送她进城的,这么着急,就是为救二哥。 徐增寿大喜,几乎跳起来:“朱棣破城了?” 徐妙锦告诉他,随后就会攻进来,连守金川门的李景隆、谷王都降了燕王。徐增寿说:“真是苍天有眼啊,我没有白受罪,我没有白白帮他传递消息。他一坐了龙椅,我也该封侯了,谁说一门不能两侯?他早就答应我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说:“看,这是我联络皇亲国戚写的《劝进表》,这还是假的吗?” 徐妙锦愣了:“你说什么?你果真是帮朱棣抢皇位?” 徐增寿说:“这有什么奇怪吗?” 徐妙锦说:“朱棣直到今天也没改口,他可是说起靖难之师是为了除奸臣、清君侧,他说他没有野心。” 徐增寿大笑:“傻丫头,只有傻子才相信这话。” 徐妙锦说:“二哥,你这是在谋反啊,难怪大哥对你不放心,你为了自己封侯,居然助纣为虐。你这样做,是毁我徐氏一门清白呀!” 徐增寿说:“谁清白,还难说呢。燕王一称帝,大哥可就不清白了。小妹,你别相信什么正统不正统,胜者王侯败者贼,自古皆然……走,我和王公大臣们说好了,在徐府会齐,一起去迎燕王入城。”徐妙锦略一思忖,没有公然反对,便跟他往外走,她心里已有数了。 此时朱允炆的精神已经快崩溃了,宫里更乱了。远处已听到了隐隐的杀声。来殿里上朝的,除了方孝孺,不到二十个大臣。 程济跑来报告说:“陛下,金川门最危险,燕军攻城攻得很猛。” 朱允炆愣愣地问:“李景隆和朱橞呢?叫他拼死抵挡!” 程济说:“有好多人临阵脱逃了。”朱允炆失神地颓坐下去。 少顷又有人相继来报:“皇上,聚宝门被轰坍了一段城墙,燕军潮水一样往里涌呢。好歹又把口子堵上了。” “陛下,仙鹤门和沧波门都快失守了……” 朱允炆傻了一样,抱住头喊:“不听,不听,勤王军呢?勤王军来了吗?”他近乎歇斯底里了。 又有人跑步来奏报,被殿外的方行子、宁福拦阻了,不让他们再报坏消息,摆手让他们退下。 这时徐妙锦来到宫门口,徐妙锦吵着要进宫,她被挡驾。她说:“我是魏国公的妹妹徐妙锦,我有要事报告皇上。” 皇宫卫士说,是皇上不准进。徐妙锦一眼看见了方行子和宁福,便大声喊道:“宁公公,我是徐妙锦,我有紧急军情奏报。” 宁福犹豫了一下,与方行子耳语后,对卫士下令:“放她进宫。” 徐妙锦被带上殿,朱允炆责难道:“谁把一个女人带上殿来?” 不等别人答言,徐妙锦跪下说:“启奏皇上,民女是魏国公妹妹徐妙锦,皇上不认识我了吗?我刚从朱棣营中来,有紧急军情奏报。” 朱允炆脸色这才好些了,他说:“你起来吧,有何军情,快说。” 徐妙锦说,皇上应立即罢了谷王和李景隆,抓起来问罪,他们卖主求荣,决定今天夜里开金川门献城。朱棣和众大臣大惊,朱允炆还不大相信会有这事。 徐妙锦说她亲眼见李景隆和朱棣在下棋,谈笑风生。她还奏报一个更令朱允炆恼火的事,几十个叛臣正在徐家密谋开门迎降。 朱允炆很觉奇怪,不是已把徐增寿关进了左顺门了吗?谁会领头? 徐妙锦承认是自己误放的,她说二哥是个糊涂人,他们推他为首,是因为他是朱棣的大舅哥,请皇上明察,她二哥是被裹胁的。尽管徐妙锦来自首,她还是想帮徐家人撇清。 朱允炆便下旨,派人去金川门抓李景隆和朱橞,再派锦衣卫包围徐府,把叛逆全都一网打尽。锦衣卫的几个将领领旨而去。 抓李景隆和谷王已不可能,徐增寿和他的同伙倒是被堵在徐府一锅端了。 情况更危急了,大臣们莫衷一是,有的主张动员百姓上城死守,有的则劝朱允炆还是躲一躲。 忽见锦衣卫的人拥着徐增寿一干人上来,徐增寿趁人不备,把一件什么东西丢到了角落里,被宁福发现,他拾起来,送到皇上龙案上。朱允炆拾起来一看,惊呼:“《劝进表》?好啊,你们这帮叛逆,朱棣还没进城,你们就劝进了!” 朱允炆不禁怒从心头起,指着徐增寿说:“朕饶过你一次了,念你是功臣之后,想不到你联络了这么多人私下里效忠朱棣,拥戴他当皇上,你还有什么可说!”徐增寿依然梗着脖子不语。 朱允炆眼里从来没燃起过这样的怒火,他走下殿,逼近徐增寿说:“朕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这样背主忘义?” 徐增寿说:“无道昏君让有道,这也是天意。你听听,燕王正义之师已经快杀到皇城了,你还不如早点自贬为庶人,到奉天门去跪接新君大驾呢。”说毕哈哈狂笑。 这时在殿上没走的徐妙锦大声说:“二哥,你疯了吗?你快说,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怒不可遏的朱允炆气得浑身直抖,他不知哪来一股勇气,突然左手按住方行子的剑鞘,右手向斜上方一抽,抽出剑来,连想都没想,用力一搠,剑插进了徐增寿的胸膛,鲜血喷了朱允炆一脸。 在人们惊呼声中,徐增寿带着剑,像一截朽木一样咕咚一声倒了下去。朱允炆杀了人,又索索地抖了起来。 方孝孺说:“杀就杀了吧,其实这样的人,不劳皇上动手。” 方行子找来面巾,替皇上擦洗脸上和袍袖上的血污。 惊呆了的徐妙锦这时忽然尖叫一声,扑倒在地上,抱起徐增寿的头大哭:“二哥,二哥呀,我恨你卖主,可我是为你好,为咱徐家的清白呀。”她指着朱允炆说:“我告发二哥,可我并不想让你杀了他呀,这不等于是我亲手杀了哥哥吗?” 朱允炆见她哭,自己也开始落泪…… 《夺权野兽朱棣》第3部大结局即将出版,精彩预告: 不慌不忙当上皇帝的朱棣,以前起兵反削藩,登基后为巩固权力要削藩;他还密令追查建文帝朱允炆下落,派遣郑和下西洋,并不顾“天怒人怨”,决意迁都北京……在这一系列举动背后,隐藏着朱棣怎样老谋深算的心机与秘密?敬请阅读本书第3部大结局! 《夺权野兽朱棣》第3部大结局 第一章 位子有了,称帝先不急 南京告急 下午上朝时,殿上人头更显得稀疏,冷冷清清。朱允炆关心的还是勤王之师何日来解京师之围。方孝孺并不敢以实情奏报,那太令皇上伤心、难堪了,方孝孺觉得,唯一有指望的只有齐泰、黄子澄。他说黄太卿正在苏州,与知府姚善一起募兵,齐尚书也在浙江招兵,他们都有消息传回来,相信不久就会来南京勤王。还有,铁铉也准备南下勤王。 朱允炆叹息连声,只怕是远水不解近渴呀,南京早已危在旦夕了。 从不出头露面的监察御史尹昌隆倒还每天上朝。他突然出班奏道:“皇上,现在已兵临城下,大势已去,如果无谓地抵抗,怕也无益,如果识时务,也许还能保住性命。”他竟然劝皇上交出玉玺,让位给燕王,天下也就太平了,会立即结束动荡,这是造福于天下的事,他还“恭请圣裁”。说罢,把早已准备好的一份折子交太监递上去。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柳如烟第一个站出来斥责,尹昌隆作为监察御史,在危难之时,惑乱人心,威逼皇上退位,这是不忠,请皇上立斩尹昌隆。 程济的反应更为激烈,扑过去几乎要与尹昌隆拼命,人们好歹拉开。接下来有很多大臣响应,大殿里一片吵嚷声,尽管有人拉着,尹昌隆还是挨了不少拳脚。 朱允炆的气愤可想而知,他将那折子往案上重重地一摔,说:“尹昌隆胆敢这样欺君!朱棣给了你什么好处?莫非急等着封侯拜相吗?来人啊!”殿上武士应声而到,环列阶下。 朱允炆说:“朕先留你人头,将尹昌隆打入大牢,等朕击退了燕逆再与你算账。”尹昌隆并不畏惧,他仰天叹道,现在议和退位,还有体面可言,一旦城破,那就死无葬身之地了……话还未说完他就被武士推了出去。 程济随后奏报:“皇上此前派我到金川门探听虚实,我见了谷王,他说并没有开门献城的打算,是有人造谣。金川门铜帮铁底,让皇上放心。”人们面面相觑,朱允炆总算舒了口气,又自我解嘲地说:“朕待谷王不薄,朕知道他必不负朕。” 这几天,朱允炆整天待在正心殿里,茶饭无心,常常仰头望着大匾后头的铁箱子发呆,有好几次,都差点叫人取下来打开,但总觉得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夜幕徐徐从天边撒落下来,又是一个不安之夜。正心殿里烛光飘飘忽忽,殿外风吹树响,大殿内外笼罩于白果树的巨大阴影中,皇宫显得阴森森的,像一座空旷的坟墓。 朱允炆一直在发抖,方行子该交班出宫了,朱允炆却拉着方行子的手不放。他说:“你别走,行吗?你扔下朕一个人,朕就更害怕了。” 方行子只得安慰他说:“我不走。不要紧的,皇上不要太着急,他们攻了两天,不是还没攻进来吗?等勤王军一到,里外夹击,就有转机了。”她这话,连她自己都不信。 朱允炆冷笑:“还有人来勤王吗?我早已绝望了。” 方行子说:“别人指不上,陛下还不相信齐尚书和黄太卿吗?他们正在苏州、浙江招兵,他们对皇上的忠诚还用怀疑吗?”朱允炆不语,又仰起头看巨匾后的铁箱子。方行子也在看那铁箱子。 朱允炆喃喃地说:“日暮途穷了,是开铁箱子的时候了……” 宁福来了,他像个幽灵,悄然上殿,说:“皇上,娘娘带妃嫔们都来了,在殿外候着呢。”朱允炆向外一望,见月光下,站了一院子人,有妃嫔,也有皇子,还有宫女。他一步步走出去,当走到众人面前时,由马皇后带头,呼啦啦全跪下了,人群里一片抽泣声。 朱允炆不由得悲从中来,仰天长叹一声:“是朕无能,无能啊,太祖高皇帝传位给朕才四年,朕知道他对朕的期待,朕保不住社稷江山,朕连你们也保不住啊,朕愧对天地,愧对祖宗,愧对苍生,也愧对你们。”说着已泣不成声。 马皇后虽悲痛难忍地哭着,却一再劝慰皇上,不要过度自责,有此一劫,也许是天意,但大义终会战胜邪恶,太祖在天之灵能不保佑吗? 这些不痛不痒的话早已不能安慰朱允炆了,他说:“城破近在眼前,覆巢之下无完卵,朕无颜苟活,更不能当朱棣的阶下囚受辱,朕已想好了,一旦他们攻入宫中,朕与你们一起自裁,朕对不起你们了。” 人群里的啜泣变成了号哭。朱允炆走过去,扶起两个不到七岁的小皇子和公主,在人群里寻觅着。他问:“宫斗呢?怎么不见宫斗?” 马皇后说:“本来也要带他来的,他睡了,没醒。” 朱允炆痴呆呆地说:“那就别叫醒他了,让孩子多睡一会吧,以后再睡了,就再也醒不了啦……”在场的人谁不懂这话的弦外之音啊?一阵辛酸袭人,院子里又掀起更凄惨的哭声。连方行子、宁福和太监们也跟着一起哭。 ? 吊唁是假,要钱是真 到了谷王开门献城的约定时间了,朱棣和李景隆并马来到城下,周围火把烧天,身后军阵整齐。金川门城楼上一声粗壮的、长长的号角声过后,朱棣军中回应了三声炮响,一堆火起,士兵往火上泼油,烈焰腾空。随即,金川门吊桥放下,城门洞开,朱棣一挥手,朱高煦所带的骑兵旋风般从朱棣身旁卷过,杀声震天,燕军从城门洞子里攻了进去。 朱棣对李景隆说:“曹国公立了大功啊。我上一次从神策门出京,简直是穷寇一样,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又回来了。”站在一旁的袁珙说,莫逐燕,燕飞上帝畿,应验了。 朱棣想起了道衍上徂徕山请他下山的往事,感慨系之,这一僧一道出力不小啊。朱棣拍拍袁珙的肩膀,感激地说:“先生是送我上青云的一阵好风呀。” 袁珙心里热烘烘的。李景隆恭维朱棣,如今殿下回来是惊天动地呀,堪称是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还啊。朱棣笑了,他说:“现在城里乱,稍等等,天亮以后,咱们一道进南京去。”他又忽然想起了因他而被杀的徐增寿,就告诉身边的李谦,进城后第一件事是去徐府吊祭,他不能冷了追随者的心。 此时,徐府正在办丧事,门前搭起灵棚,里面停放着徐增寿的棺材。旁边的吹鼓手们有气无力地奏着哀乐。徐家男女老幼在戴孝守灵,给在淮北带兵的徐辉祖捎去信,徐辉祖鄙弃弟弟“为虎作伥”,不肯回来,丧礼便风光不起来,又因徐增寿不是善终,涉及未来谁执朝纲,人们都在观望,又是战时,门庭便格外冷落,没有几个来吊丧的。 穿着孝衫的徐妙锦坐在灵棚后,觉得很没面子,她又恨二哥,又为他抱屈,坐在那里两眼发呆。管家来找她商量,魏国公在外不肯回来,兵荒马乱的,家里没人主事,二老爷又是被皇上亲手杀的,连一些老朋友都不敢来吊丧,他提议,别多停了,早早出殡吧。 徐妙锦叹口气,这就是世态炎凉啊。她想等几天,三天之内燕军打不进来,就先把灵柩暂厝庙中。她怕姐姐埋怨她,二哥虽然大逆不道,毕竟是自己将他出首的,她有一种内疚感。 管家说:“小姐大义灭亲,还是对的呀。魏国公回来会夸奖你的。”徐妙锦只能苦笑,她觉得谁都有理由骂她。 忽闻灵棚前哀乐大起,同时哭声顿时大起来。这是报丧的信号,有人来吊丧了。徐妙锦忙迎到前面,来吊丧的是个苗条瘦削的小姑娘,也穿了孝。她在灵前磕过头,起身时,徐妙锦大吃一惊:“是你?桂儿?你还活着?”桂儿苦笑着说:“一言难尽啊。” 惊喜冲淡了徐妙锦的烦恼,她一直以为桂儿被害了,深觉对不起她,没想到她还活着。徐妙锦拉着她说:“李谦说你留在大哥那里了,我根本不信,一定是这小子没安好心。没想到你还活着。” 桂儿一五一十地讲述完她的经历,徐妙锦心里想,想不到朱棣这么狠,连一个丫环都不放过,非杀人灭口不可。桂儿说:“若不是我碰上好人,我即使拣回条命,也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 徐妙锦说:“你是大难不死呀,也是我害了你。我若不派你给魏国公送信,也不至于让你吃这么大苦头。你回来了好,我得好好补偿你,你别当丫环了,我认你做干妹妹,将来给你找个好人家……” 桂儿说:“我哪有这样的造化呀。谢谢小姐,我现在不能回徐府来,一来万一燕王打进城,我就没命了。二来我的恩人有难,我不能扔下他们不管。” 徐妙锦说:“你口口声声说你的恩人,到底是谁呀?” 桂儿说:“我不能说,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呀。” 徐妙锦说:“你别弄得这么神秘,到底怎么回事?你连我都信不过吗?”桂儿为难地说:“小姐怎么想,我还不知道吗?实在是……” 徐妙锦说:“那我不问了,你有要我帮忙的吗?” 桂儿他们在玄武湖那里租了一处破烂民宅藏身,手头缺银子,已经两顿没吃饭了。实在想不出办法,桂儿决定来闯魏国公府,她听说徐妙锦回来了,并且在为二哥治丧,凭她的善良和仗义,桂儿相信她不会让自己空手而归。 “你怎么不早说!”徐妙锦说,“你来吊唁不过是个幌子,是吧?”桂儿觉得承认了不仗义,便不出声了。 徐妙锦走到门口叫人,一个小厮过来问:“姑奶奶有吩咐吗?” 徐妙锦吩咐他告诉管家,从账房上开一百两银票来,要通兑通付的,急用。小厮答应一声走了。桂儿说:“太多了,不用一百两,有五两就够了。” 徐妙锦说:“傻丫头,钱多了还怕咬手吗?” 桂儿受了感动,她嗫嚅地说:“你想不到我这恩人有多难,朝廷在缉拿她,她全家都被抄斩了,燕王又想把她弄进宫,天下这么大,没她站脚的地方,她是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她不得不隐姓埋名。” 徐妙锦说:“你这个恩人是个女子?” 桂儿说:“瞧小姐说的,我还能跟个男人在一起吗?” 徐妙锦恍然大悟地说:“我知道她是谁了,景清的女儿景展翼对不对?”桂儿说:“小姐真是玻璃脑子水晶心,真灵透,一猜就中。猜着了也别说出去呀。” 徐妙锦让她请景展翼上徐府这来,不管世道怎么变,徐家的旗杆不会倒的,这里水深,藏得住。这倒是。不过桂儿说:“怕她不会来。她本来可以去方家的,可她不知听谁说的,方孝孺出卖了她父亲,才弄得龙颜大怒,杀了她全家。所以她谁也没法信。她本来和柳如烟定了亲,到现在她都没去找他。” 徐妙锦说:“看来景小姐是个很有个性的人。那就不勉强了,什么时候过不去河了,我这总是个渡口。” 桂儿说:“我替景小姐谢谢你了。” 徐妙锦说:“怎么胳膊肘向外拐了,我的人成了别人的人了。”桂儿不好意思地笑了。 ? 托孤 皇宫里已混乱不堪。太监、宫女们来往奔跑,搬东西、打行李,大呼小叫,都在准备逃难,上下不相统属,谁也制止不了谁。 宫斗背着弓箭,手执利剑,依偎在马皇后身旁,马皇后手里提着个黄绫子包袱,她在等方行子,已派管事太监去请了。宫斗望着眼前乱糟糟的一切,问:“娘,反贼攻进来了吗?我们快跑吧。我会武功,我护着娘。” 马皇后强作镇定地说:“别害怕,咱还有江南半壁河山呢。” 宫斗说:“等我长大了,我也上阵。” 马皇后搂住儿子伤感地说:“一旦宫城陷落了,娘就……娘一时不能陪你,你得听话,你不要惦记娘,记住了吗?” 宫斗愣愣地望着马皇后。 这时方行子脚步匆匆地赶来:“娘娘叫我?” 马皇后未曾说话,已泪水长流。她说:“大厦将倾,最怕见到的这一天到底来了。皇上那里怎么样?” 方行子说:“没事的,正在与大臣商议退兵之策。” 马皇后凄然苦笑道:“还有用吗?我听说,有几十万兵马在各个城门轮番攻城,我看,南京陷落只是几天内的事了。”她把手上的包袱递给方行子说:“这是玉玺,那块青玉刻的十六字皇帝玉玺,你帮皇室带在身上吧。”她知道,印上最后面的四个字是“宇宙永昌”,既然是永昌,怎么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方行子安慰她说:“没到最后时刻,娘娘不必过度忧心。” 马皇后说:“方行子,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姑娘,你告诉我,城破之后你想怎么办?” 方行子说:“别人能跑,我不能,我是御前侍卫,皇上到哪,我得跟到哪。” 马皇后说:“谢谢你,那就拜托了,我把皇上交给你了。我想来想去,只有把皇上托付给你,我才放心。” 方行子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皇后对她已不存芥蒂,不是托孤,而是把皇上的安危都托付给她了,这是何等信赖呀。但同时也有不祥之感,她仿佛已经意识到了马皇后将要自尽,就急忙说:“娘娘,咱们在一起,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现在还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江南还有半壁河山呢,你别往窄处想啊。” 马皇后把宫斗皇子向她跟前一推,说:“宫斗也交给你了,他是你的徒弟,也是你的儿子,你好好待他,我在九泉下也感激你。”这一说,宫斗哇一声哭了,方行子也哭了。马皇后拍了儿子一下,说:“快给干娘磕头。” 宫斗真的跪了下去,给方行子连磕三个头,方行子拉起宫斗,把他抱在怀里,已经泣不成声了。马皇后揩干眼泪,她已经无所牵挂了。她对宫斗说:“从现在起,你就跟着你干娘走,听见了吗?” 宫斗又扑过去抱住马皇后:“娘,我要你跟我们一起走。” 马皇后只得说:“你们先走,娘随后就来找你们。” 宫斗还说:“娘,那可得快点呀,别让反贼抓去。” 方行子说还不到这一天,她又劝道:“娘娘,和我们一起走吧,宫斗不能没有亲娘啊,再说,你一个人殉节,又有什么用呢?” 马皇后怕她纠缠起来没完,不得不说:“我只是防备万一。你看,这宫中都像没头苍蝇一样了,总得有个人张罗到最后啊。” 知道劝也无用,方行子就不再说什么了。她对宫斗说:“给你娘磕个头。”宫斗又趴下去给马皇后磕了头。马皇后已经哭得哽咽难言了。 马皇后说:“行子,别再磨蹭了,快走!” 方行子这才拉着宫斗三步一回头、五步一回头地走了。 ? 朱元璋给皇孙的救命法宝 徐妙锦的软轿经过皇宫奉天门时,见太监们正忙着往外搬东西,于是让轿子停下说道:“这是怎么了?皇上要逃走?” 轿夫说:“你没听见吗?好像是喊杀声从金川门那边传来了,再不走,皇上不就当俘虏了吗?”徐妙锦竟向登闻鼓下的卫士走去。 朱允炆昨夜里就睡在正心殿屏风后的太妃榻上。天刚蒙蒙亮,朱允炆便爬起来,在殿上踯躅着等人上朝。他还不知道朱棣已从金川门攻进了外城。今天的早朝,人更少了,除了方孝孺、程济、柳如烟外,不到十个人。朱允炆一筹莫展地呆坐着。远处喊杀声渐渐由弱变强,听得越来越清楚,越来越让人心惊肉跳。大臣们都在侧耳谛听,但谁也不愿说什么。这时宁福上气不接下气地奔上殿来:“不好了,金川门破了,燕逆大军进城了!” 朱允炆说:“那,李景隆和朱橞呢?” 宁福说:“别提了,就是他们俩开城门献城的,听说,李景隆是和朱棣并马进城的,有说有笑的。” 朱允炆说:“众叛亲离!都是奸臣!” 柳如烟说:“城已破,皇上不走也得走了,不能等着受辱啊。” 众人附和,是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方孝孺主张皇上让城别走,去投奔齐泰或黄子澄,到江南积蓄力量,总会反攻回来的。但朱允炆却说他哪儿也不去,就坐在大殿上等朱棣。 有人高声说:“对,皇上哪也别去,就坐在大殿上等那个叛逆亲王到来,我看他敢弑君?” 众人惊回首,此人竟是徐妙锦。 程济说:“这话也有道理,朱棣敢在大殿上杀皇上,他还能取信于天下吗?”朱允炆不出声。 燕军已经陆续进城,正汹涌而来,满大街涌动着燕军,百姓纷纷关门闭户。马皇后在后宫刚刚得到燕军攻入的消息,她站在坤宁宫前,显得很镇定,指挥宫女太监们把柴草堆在宫殿四周,再浇上油。 最后分别的时刻到了,背着黄布大包袱的宫斗又从前面溜了回来,悄悄站一旁,马皇后发现了他,厉声喊:“你怎么还没走?不是早就告诉你跟着方行子了吗?” 宫斗说:“娘,我要跟你在一起。” 马皇后冷峻地说:“我不是你娘,你娘是方行子,从今往后你也不姓朱而姓方了。走,你给我走。”宫斗哭着不肯走,马皇后命令一个太监:“把他拖走,送到方行子那里去。” 太监拖着哭叫的宫斗走了,一直带到正心殿外,亲自托付给了方行子。呐喊声越来越近,正心殿已听得到了。 有人来报:“皇上,燕军快攻到内城皇宫外面了!” 朱允炆仍然不知所从地走来走去,殿上只有少数几个人了,连方孝孺都不在了。宫斗就跟在方行子身边。方行子提醒皇上,现在该是打开铁箱子的时候了,说不定太祖皇帝留给皇上一个绝路逢生的机会。 程济说:“对呀,快打开。” 朱允炆点点头说:“开吧。” 宁福叫殿上太监搬来梯子,他亲自爬到大匾后头,取下那个用铁链拴着的铁箱子。箱子摆在了龙案上,一把生了锈的大锁锁着,宁福擦拭着灰尘说:“不知道钥匙在哪里呀。” 程济说:“都到了千钧一发关头了,还找什么钥匙,砸开就是了。”又一时找不到铁锤,宁福和太监们急得团团转。 又有门上侍卫来飞报:“快呀,皇上快走,燕军快闯入内城了。” 方行子抽出宝剑,插进箱子缝隙里,用力一撬,咔的一声,锁头崩开了。打开铁箱盖,人们俯身一看,铁箱中还套着一个沉香木匣子,再打开,黄绢衬底,里面有几个类似奏折类的卡片,还有一把剃头刀,十锭白银,还有四套僧人衣帽,程济打开折子一看,原来是四张和尚的度牒[1]。没有度牒的和尚是没经过剃度的,不算数。 方行子接过一张一看,上面还有法名呢。一个叫应天,一个叫应济,一个叫应烟,第四个叫应贤……人们都猜不透,这都是谁呀? 毕竟柳如烟最聪明,他忽然一拍脑门,恍然大悟,这分明是让皇上剃度成出家人,穿上僧衣出走啊。程济也琢磨明白了,应济是他,应烟是柳如烟,应贤是叶希贤了。 方行子说:“对呀,都应在你们的名字上了,那皇上就是应天无疑了,天是天子呀。” 程济感到很神奇,也很不可思议,便吩咐宁福快找个会剃头的,马上剃发,易僧服出逃。再迟了就出不去了。柳如烟见朱允炆还在犹豫,就说,还等什么,皇上从现在起就是应天和尚了,这是太祖显灵,也是天意。 程济几乎是强行将朱允炆按坐在椅子上,扯下一块桌帷子围在他脖子上,掌刀太监把他头发弄湿,抹上皂水,嚓地一刀下去,朱允炆已成了半个秃头。 程济和柳如烟商议,除了四个和尚,总还得有几个侍候皇上的人跟着一起出走啊。殿上殿下还有大臣、侍卫、太监五六十人,这时都跪下了,都表示愿跟随皇上出行。 柳如烟说不行,人太多目标大。他与程济稍加商量,便点名说:“宁福你算一个,你再挑四个手脚利索的,一起走。” 宁福答应了。四个和尚剃光了头,迅速换上了僧衣,朱允炆在镜子里看了看自己的和尚打扮,一脸苦相。他被人们簇拥着仓皇出殿,但燕军冲进了前殿院子,呐喊声很大:“燕王有令,别让皇上跑了!” 正在人们慌乱不知往哪里跑时,方行子大喊一声:“前面出不去了,跟我来。”人们慌里慌张地跟着方行子左拐右拐,拐入正心殿东夹道,拼命往后面跑。 ? 玉玺尚在,皇帝没了 坤宁宫外,妃嫔、宫女、皇子、皇女们已经站到了一起,她们脚下堆满了柴草,有人啼哭,有人绝望地低着头。十几个手执火把的太监站在宫门外等候最后的命令。 马皇后就站在妃嫔、亲眷面前,她怀里抱着一件皇上大典用的龙袍。还有一方有盒子的印玺,是从前皇上用过的御宝,即便有了十六字玉玺后,也常启用它。马皇后她脸色苍白,但很镇定,指挥后宫太监、宫女们做最后自焚的准备,和往常一样从容、有条理。 一个太监跑来,马皇后问:“皇上和宫斗走了吗?” 太监说:“马上要走了。” 这时喊杀声大作,有人惊慌来报:“皇后,敌兵打进奉天门了。” 马皇后闭了闭眼,她走近一个执火把的太监,先将手里的龙袍点着,看着火苗蹿起来,龙袍快烧到一半时,又将它丢到地下踩灭,然后把烧残的龙袍踢到一边。她是要造成皇上自焚的假相。 就在燕军士兵从两面包抄而来时,马皇后沉静地对执火把的太监说:“点火吧。”像交代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十几支火把丢到浇了桐油的干柴堆上,顿时烈焰腾空。大火霎时吞没了妃嫔们,浓烟大火中传出凄惨的叫声、哭声。 马皇后是最后一个投火的,她回眸肃穆的正心殿,说了一声“皇上,来生见了。”便抱着玉玺盒子向火里一纵,顿时被火舌吞没。很快,火借风势,大火上了坤宁宫殿顶,烈焰发出可怕的吼叫声和建筑物断裂的噼啪声。 来到这里的燕军士兵个个惊得目瞪口呆,大火炙烤着他们的脸,热浪掀动着他们的战袍,他们一时不知是救火,还是任其蔓延。 在最后关头,朱允炆一行跑到了混堂司夹道。方行子把这些出逃的人带到宫墙下,朱允炆一看丈余高的宫墙就打怵了,这么高的宫墙能翻过去吗?方行子说不必翻越宫墙,从鬼门走。 柳如烟不懂,鬼门?鬼门在哪里?宁福已经打开了水道的锁,掀开铁板,黑咕隆咚的水道里水声淙淙,里面已经竖好了梯子。方行子告诉大家,从这里下去,宫墙外有出口,直通外城,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逃出城去。程济说:“那就下吧,我先下,探路,第二个是皇上下。” 柳如烟愿意断后,最后一个下。程济很快消失在水道底下了,随后传上来瓮声瓮气的话:“皇上下吧,一点事没有。” 朱允炆在宁福搀扶下,一只脚踩上了梯子,他又停下,看着方行子,凄然地问:“你不跟朕一起走吗?” 方行子说,她很想跟皇上同甘共苦。可皇后有懿旨,让她带好小皇子,再说,为了江山有主,不得不以防万一,皇上和皇子不应该在一起呀。不能在一起,就是避免同时被一网打尽的意思。朱允炆点点头,泪水模糊了眼睛,他对宫斗说:“要听你师傅方行子的话,从今往后,她就是你娘了。” 宫斗又哭起来,宁福催促道:“快走吧,再不走真的来不及了。”朱允炆这才向下走,逐渐消失。轮到柳如烟最后一个下了,他深情地看了方行子一眼,说:“你也得快点走啊,朱棣不会饶了你的。” “我知道。”方行子说。 柳如烟又凄伤地说:“有空打听打听景展翼的下落。” 方行子点点头。柳如烟说了一句:“这真是国破家亡啊。”他的头也渐渐隐没了。方行子把铁板重新扣在下水口,上了锁,在手里掂了掂钥匙,一扬手扔到了宫墙外。 她看了小皇子宫斗一眼,又指指高墙说:“怎么样?能不能上?这可是检验你武功到不到家的时候了,上吧。” 宫斗仰视高墙,有点胆怯,他退后几十步,快跑,纵身起步,却没有达到高度,落了下来,他气馁地说:“师傅,我不行。” 这时,有一队燕军骑兵冲过来,高叫:“这有人!” 方行子对宫斗大声激励道:“追兵在后,是死是活,在这一跳。” 宫斗不知哪来一股神奇的力量,他又一次飞跑起步,向上一纵,顺利地飞上了墙头。方行子叫了声“好样的”,随后也轻轻一纵,跟着飞上墙,当燕军追到墙下时,他们已翻过宫墙,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当朱棣来到大火过后的坤宁宫前时,这里已烧成了一片废墟。大火已被先到的燕军扑灭,残火上还笼罩着灰黄刺鼻的浓烟。 朱棣和道衍、朱高煦等人默默地站在废墟前,这时有人拣起烧残了的龙袍呈送给朱棣:“殿下,看,这是龙袍。” 朱高煦由此判断,皇上肯定烧死了,不然哪会有龙袍! 这虽是大家推测朱允炆已葬身火海的根据,朱棣却并不认可,他要审个明白,什么都可以忽略不计,唯有朱允炆的生死存亡不能等闲视之。李谦便抓了很多藏在各个角落里侥幸活下来的宫女、太监,让他们跪了半个院子。一些燕军士兵用面巾堵着嘴,在灰烬里往外扒尸体。 有一具尸体已经停在不远处,尸身上盖着尸布。朱高煦是深信朱允炆已死的,他说:“朱允炆插翅难逃,我们攻入皇宫奉天门时,好多太监都亲眼看见朱允炆还坐在正心殿里,他跑得了吗?” 根据现场推断,道衍也认为,建文皇帝很有可能和皇后一起自焚而死。朱棣却说这可马虎不得,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朱高煦指着盖着尸布的尸体说:“一些太监都说这具尸体像是朱允炆的。” 朱棣说:“像?像就行吗?得是才行。”他决定让更多的宫女太监仔细辨认。 朱高煦过去,把跪在地上的太监、宫女都吆喝起来,排成了长队,依次到尸体前认尸,每走过一个,就揭一次尸布,太监们有的点点头,有的摇头,有的说“像”。朱高煦捂着鼻子站在离尸体最近的地方。 又一个老太监过来了,那尸首已和一截木炭差不多了,怎么辨认?可他顺着朱高煦说:“像,说不准。”朱高煦踢了他一脚:“什么叫像?你们天天侍奉皇上,岂有认不出的?仔细看!” 一连有几个说法含糊的不是挨了一脚,就是挨了鞭子抽。一个机灵的宫女说:“哎呀,是陛下呀,虽然升天了,我也认得出。” 朱棣忙问:“你怎么这么肯定?” 宫女说:“皇上平时爱背着手,你看,升天了也把手背着。” 这显然是胡扯,道衍看了朱棣一眼,他首先不信。没想到朱棣却说:“有道理呀。”恰在这时,燕军士兵从火场里拨拉出一颗玉玺,他用衣襟擦了擦,叫道:“皇上的大印。” 当玉玺送到朱棣手上时,他仔细看了看,递给道衍,这确是真的,皇上御旨上常用。道衍却摇头,他平生可没见过真玉玺,没法辨真假。朱棣说,玉玺是真的。不过不是那块十六字的镇国之宝。 朱高煦也过来看玉玺,看过后交给身后的李谦,朱高煦说:“火中找到了玉玺,那这尸体是朱允炆无疑了,别人谁会抱着玉玺自焚呢。” 有道理,朱棣点点头,尽管依然心存疑窦,他还是愿意相信朱允炆“死”掉,他不死,朱棣若登基,总有篡夺皇位之嫌;死了,国不可一日无主,就省去了很多麻烦。朱棣便以了结的口气说:“可惜呀,皇上为什么寻短见呢?本藩靖难、清君侧,本意是帮助皇上啊。” 随后他沉痛地吩咐备办一口上等棺椁,要以皇帝大礼盛殓。他要以帝王规格葬建文帝,反正人死了,给他多一点“哀荣”,于朱棣无损。 ? 建文帝没死也必须说死了 朱棣和朱高煦来到正心殿,身后跟着李谦与郑和。朱高煦说朱允炆总还算个明白人,自个死了,省得受辱,他不死,还真不好办呢。 朱棣冷笑道:“你真的以为朱允炆死了?” 朱高煦说:“那父王方才不也说……” 朱棣说:“我不得不那么说。如果天下人都知道皇上还活着,人心能稳吗?所以他必须死。”必须死和已经死了,当然不是一个概念。 朱高煦说:“依父亲的意思,他有可能跑了?”朱棣不置可否,沉思一下,又后悔了,这种担忧,连儿子也不该知道。于是朱棣又改口说:“尸首都认出来了,又找到了龙袍、玉玺,他必死无疑。” 朱高煦说:“吓了我一跳。”别人都去看宫中宝物,朱棣却注意正心殿里掉在地上的碎头发,他拾起丢在地上的剃刀,拿在手上琢磨了一阵。他拾起几绺颜色有别的头发,摆弄剃刀,若有所思,不得要领。他再去看那个铁箱子,研究空了的沉香木盒。 这引起了朱高煦的注意,他问:“这破盒子是干什么的?” 朱棣仰头向上看了看大匾后头,他说:“难道这就是传闻的那个铁箱子?”朱高煦问是什么传闻,朱棣告诉他,传说太祖高皇帝立建文为太孙后,弄了个铁箱子吊到了谨身殿大匾后头,说是留着儿孙有大难时开启,好像应该是锦囊妙计吧?但始终没有得到证实。 朱高煦根本不信,难道太祖皇帝未卜先知?再说剃头发干什么?朱棣捻着那些头发说:“这是把头发全剃光了,莫非剃度出家当和尚去了?”朱高煦说:“就算他真想出家,难道是从地缝里钻走的吗?” 一句话提醒了朱棣,他回头叫:“小保子!” “在!”刚想把一件古玩掖进怀里的李谦忙放下,跑过来。 朱棣把他领到屏风后,避开所有的人,问他当年不是从水道口跑出去的嘛,水道叫什么?是不是叫鬼门? “对。”李谦说,“在混堂司装马桶、夜壶的库房旁边。” 朱棣说:“你带我去看。”他便随李谦下殿。朱棣吩咐朱高煦派人严守皇宫,不准任何人进入,把现在进宫的士兵都赶出去,要搜身,胆敢窃物者斩!朱高煦答应了一声。朱棣又问景清到南京了没有。 朱高煦说:“昨天就到浦子口营中了。”朱棣授意,让他马上草拟安民告示,内容嘛,按以前的檄文即可,清君侧、除奸臣,是不得已起兵。要有文采,要动情,要强调爱民如子、扶危济困。 “还说这些呀!”在朱高煦想来,应该丢掉旧招牌,换皇上旗号了,所以问以什么名义,朱棣说:“当然是燕王名号。”朱高煦虽不理解,却不敢深问。 李谦领着朱棣来到混堂司附近的鬼门水道口,他指着厚铁板说,这下头通宫墙外,当年他就是从这逃出去的。朱棣让他打开看看。 李谦说:“没钥匙。”不过他很快弄来一根铁撬棍,一端插进铁板缝隙中,用力一别,铁锁崩坏,铁板被掀到一边去。 一个太监拿来火把向下照着,朱棣趴在水道口向下望了一阵,喃喃地说:“这是他们逃生之路。” 李谦问:“殿下是疑心皇上从鬼门溜走了吧?” 朱棣却又矢口否认说:“不可能,朱允炆明明是抱着玉玺跳到火堆里自焚了,又有人认出他的尸首,他怎么又会从水道里逃生了呢?即使这里跑了人,也不会是他。”李谦眨眨眼说:“那是。” ? 位子有了,称帝先不急 朱棣正要在奉天门外上轿,一个风尘仆仆的官员在台阶下纳头便拜。朱棣一时没看清他的面目,忙问道:“足下是何人?” 那人抬起头来,原来是当年守彰德拒不投降的都督赵清。赵清从怀里掏出一张窄纸条,举到头顶说:“殿下忘了彰德城下的承诺了吗?臣正是带了殿下一张两指宽的纸条前来效力的。” 朱棣大喜,弯下腰亲自扶起赵清说:“你果真是君子,我本应派专使去迎赵都督来京供职的,一张二指宽的纸条召君,太不恭敬了。” 赵清说:“臣原本说的就是二指宽纸条即可奉召的呀。” 二人大笑。朱棣说:“你来得正是时候,江南尚有人与本藩作对,我给你十万精兵,你可带兵横扫江南。”赵清说:“遵命。” 赵清刚走,朱能亲自押着一个指挥佥事往宫里走,朱棣突然看见,以李景隆、茹瑺、盛庸为首的一大群建文朝旧臣开始在奉天门外聚集。 朱棣故意视而不见,根本没理睬那些人。倒是朱能押着的那个提着一双靴子、赤着一双脚的佥事,引起了朱棣的重视。那佥事一见朱棣,马上跪下了:“殿下,我有过失,愿挨二十军棍,以儆效尤。” 朱棣细看了看他,认不出脸孔,却从那双靴子判断出他是谁了,就问:“你叫冯举,是泗水之战后提升的指挥佥事,对吧?” 冯举说:“正是,难为殿下还记得在下这点好处。” 朱棣说:“我既不忘别人的好处,也记得别人的过失。”他这话是有所指的,此前他得到消息,冯举入城时抢了市民一双靴子,这与“秋毫无犯”的军规是相悖的。朱棣看了一眼冯举提在手上的鞋,说:“你从别人脚上抢来的就是这双靴子吗?” 冯举说:“是,殿下,我攻城时一只鞋丢了,光着一只脚,看见一个老百姓脚上的靴子我穿着正合适,我就……我想,不就一双靴子嘛,没当回事。坏了殿下的军规。” 朱棣平静地问:“按军规,你该怎么处置呀?” 冯举对军规倒背如流,二十军棍,罚扣两月饷银。 朱棣说:“你背得挺熟啊。不过你没背全,下面还有一句话,将领从重。”冯举愣了一下,也无可奈何,谁让你犯在他手上了呢。就说:“在下愿从重,听凭殿下处置。” 朱棣说:“说从重,却有活口,可伸可缩,没说重到什么地步,罢职,坐牢,也都算从重,还有杀头,也是从重啊。”此言一出,不但冯举吓得目瞪口呆,连朱能也迷惑不解地望着朱棣。 朱棣口气又缓和下来,他和蔼地问冯举:“你家里有老人吗?” 冯举说母亲已下世,只有父亲在,以砍柴度日。朱棣转过脸来对朱能说:“你记住,今后你永远按指挥佥事的饷银按月发给冯举的父亲,不算你吃空饷。”一听此言,冯举的头嗡一下胀得如同巴斗大,吓得失声叫道:“殿下,殿下要杀我吗?” 朱棣说:“我为了严明军纪,不得不借你人头一用了。” 冯举觉得太冤了,他声泪俱下地说:“就为了一双鞋,殿下就忘了我冯举鞍前马后跟你南征北讨这么多年吗?” 朱能也想求情,跪下去,他愿降三级为冯佥事求豁免。 朱棣说:“不是我不通情义。正因为一双鞋事小,我才要小题大做,我平时不是在军前多次讲过吗?不能因为恶小而为之,我要让天下人知道,朱棣的燕军军纪天下第一,不扰民,不害国,有功之臣因夺百姓一双鞋而处死,这样一来,谁还敢违军纪胡作非为?百姓会不拥戴我们吗?”说到动情处,朱棣眼里充溢着泪水,他说:“冯举你别怨我,你的死,同样是一功,你使天下人看重我们的军队,这不是功吗?”冯举叩头不已。 朱棣吩咐朱能说:“明天在南校场集合步骑各部,当几万将士的面杀冯举,允许百姓观看,要杀得轰轰烈烈。”说罢他低着头要上轿。 李景隆率建文朝遗臣拥了过来。他们方才分明看到了朱棣因一双鞋要处死功臣的一幕,既感动又震撼。这批大臣有四五十人之多,呼啦啦跪了一地。李景隆代他们说:“臣等弃暗投明,拥戴燕王。” 朱棣面带笑容地说:“各位请起,本来是一家人啊。各位之中,我有很多并不认识,或只知名字,不识其人,曹国公为我引见引见。” 李景隆便侧过身来一一介绍,从兵部尚书茹瑺介绍过去,工部尚书郑赐,户部尚书王纯,吏部右侍郎蹇义,还有户部右侍郎夏原吉,兵部侍郎刘隽,右侍郎古朴,刘季篪,监察御史尹昌隆,大理寺少卿薛岩,翰林学士董伦,侍讲王景,修撰胡清、李贯,编修吴溥、杨荣、杨溥,侍书黄淮、芮喜,侍读解缙,给事中金幼孜、胡濙,吏部郎中方宾,礼部员外郎宋礼,国子助教王达、郑缉,官最小的是吴府审理杨士奇和桐城知县胡俨。 朱棣心里很高兴,这些名气很大的人不请自到,这对朱棣来说,是极大的精神满足。他说:“各位的名字真是如雷贯耳啊。我朱棣何德何能,能感召各位啊。” 李景隆说他们拟了一道表,想请燕王早登大位,定国本,安民心。说着递上表章。朱棣更是高兴,他们太会顺乎潮流了。不过他现在不能接表章,还不到瓜熟蒂落的时候,便摇着双手说:“不可,万万不可,本藩起兵靖难,是要除掉祸国殃民的奸臣,岂有它哉!” 夏原吉说:“天眷圣明,宏开景运,宜正大宝,永系万邦,请燕王以天下苍生为念,万勿推辞。” 朱棣说:“建文皇帝受奸臣左右而误国,我起兵靖难,志在清除奸恶,以扶植建文皇帝,从无取而代之之意。” 大臣们明知朱棣矫情、言不由衷,却不敢揭破,还得再三劝进。夏原吉说:“建文帝已自绝于天,天下岂可一日无主?观今日域中,天皇贵胄里没有超过殿下的英主了。” 朱棣退了一步说:“如果有合适的人主宰天下,我朱棣即使不称帝,也无所忧虑了。”退这一步实则是向皇帝宝座迈进一步。 杨士奇固请道:“殿下德为圣人,位居嫡长,当承洪业,以安四海,这是天命有在,宜早正大位,使百姓有所依托,切莫辜负了天下黎民的渴望。” 朱棣说:“谢谢各位,此前已有诸王上表请我登基了,你们是第二次劝进的,但我确实不敢答应,因有违我的初衷啊。大家先请回,来日都有重用。” ? 抓一批,再杀一批,还要留一批 这些人散了后,朱棣又回到谨身殿。按照他的指令,李谦正指挥兵士把正心殿的牌匾摘下去,他站在阶下问:“谨身殿原来的匾呢?” 一个老太监答:“收到库房里去了。” 朱棣让他马上找出来,按原样挂好。什么端门改应门,前门改辂门,统统改回来,这都是太祖高皇帝定的名字,岂能乱改! 陈瑛和纪纲来了,朱棣说:“你们俩怎么凑到一起了?纪纲刚从北平过来呀。”陈瑛说:“纪纲的才干声震遐迩呀,治乱之初,我得倚重他呀。”朱棣说:“我正想让纪纲管锦衣卫呢。你二人一个掌管都察院御史台,一个执掌锦衣卫,可算是珠联璧合呀。” 陈瑛说:“殿下真是会用人之长。我正按奸臣名册抓人,有些已经逃了,人手不够,我想请纪纲大人跟我一起办。” 朱棣不由得乐了:“这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啊,一个当监察御史,一个掌管锦衣卫,最好的搭档。我方才还想,让你二人一起做惩治奸臣的事呢,你们倒先就一拍即合了。” 二人得意地笑。朱棣又想了一下,觉得陈瑛开列的奸臣录里,竟达一百多人,多了,还是不要波及太宽。齐泰、黄子澄当然非杀不可。 陈瑛说还有方孝孺,更可恶,所有讨伐殿下的诏书、檄文都出自他的手笔。 “文人嘛,”朱棣很意外地说,“摇笔杆是其所长啊。方孝孺这样的人要保,不能杀。” 纪纲不解地说:“殿下太心软了,也不想想他是怎么骂殿下的。” 陈瑛展开单子报告,礼部尚书陈迪,副部御史练子宁,礼部侍郎黄观,大理寺少卿胡闰,户部尚书王纯,侍郎郭任、卢迥,刑部尚书侯泰,兵部尚书暴昭,工部尚书郑赐,侍郎黄福,吏部尚书张紞,侍郎毛太亨,给事中陈继之,还有监察御史董镛、曾凤韶、王度、高翔、魏冕、谢升,这些大多已经抓到了,有几个漏网,正在追捕。 朱棣告诉他,方才,户部尚书王纯、工部尚书郑赐已经归附,并且劝进了,这几个就不要列入罪臣录了。 纪纲说,徐辉祖、铁铉、姚善、柳如烟、程济这些人非列入不可,他们有的至今还在外领兵抵抗呢。也真是怪事,武将里除了徐辉祖和驸马梅殷不降外,连盛庸都投降了,文人却很少有降的。 这确实引起朱棣深思。盛庸当年在济南、东昌两战中,何等神气,他为此封了个历城侯,曾几何时,不也得拜倒在朱棣脚下吗?建文朝的这帮文人倒是挺有骨气的,朱棣看陈瑛的名册上,左班文臣多在其中。 陈瑛主张必须雷厉风行地大杀一批,这些人怎么能跟殿下一条心呢?自古有言,一朝天子一朝臣啊。 朱棣说,抓是要抓一批,杀也要杀一批,但不可多杀,多杀失人心。这些大臣是皇帝所用,当然效忠皇上,只要认了错不再与我作对,又不是罪大恶极,都可放过,都可以用,他们中许多人治国有方,都是能员,我对他们好,他们有什么理由还跟我作对呢? 陈瑛并不认同,但也不敢多说什么。 朱棣问:“方孝孺在哪里?” 陈瑛说他正是来报告此事的,已派兵包围了方府,应该很快抓到。 朱棣断然说:“不行,不能对方孝孺这样。我请他来。” 纪纲说:“请?” 朱棣加重语气说:“是请。”陈瑛与纪纲二人你看我、我看你,纪纲很失落地说:“若方孝孺可以放过,天下也就没有可杀之人了。”好像不杀人他就没营生可干了。朱棣不容置疑地说:“按我说的做。” 此时方行子和宫斗还没逃出城去,先是在父亲一个朋友家躲了一夜,托人弄了一块出城的令牌,走前想回家看一眼。 天阴着,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道路泥滑难行。方行子带着宫斗串小巷走着,尽量避开满街的大兵。燕军果然纪律严明,天下着雨,士兵就在树下、骑楼下躲雨,没有人敢进民宅骚扰。一些百姓趴门缝看着,后来有人开门请他们进去避雨,还有的拿东西给他们吃…… 一过鼓楼,方行子就发现她家四外布满了兵,他们赶到门口时,正见一伙人冲了进去。她不敢进去,拉了宫斗一把,急忙闪身到小胡同里走开了。从此开始了他们亡命天涯的漫长旅程。 ? 名正言顺的皇帝坐得稳 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徐府的灵堂前忽然火爆起来,这两天来吊丧的接连不断,人数多,品级也越来越高。这显然与朱棣进京有关,也多是做给朱棣看的。谁不知道徐增寿是为朱棣而尽忠殉节? 景清是例外,他是徐妙锦捎了话才来的,吊丧是个借口罢了。 上了礼后,徐妙锦把景清让到后面招待,此前徐妙锦已告诉景清,他女儿就在南京。她也没见到景展翼,但银票是拿去了,让景清就不用担心了,饿不着就是了。 景清说:“这几年,可怜展翼一直是颠沛流离呀。” 徐妙锦说:“皇上自杀了,建文朝倒了,再没有人追捕你们父女了,我想她也该露面了。” 景清说:“也未必不是前门拒虎后门进狼。”他暗指的当然是朱棣,朱棣两次想纳景展翼为妃,都没得手,一旦当了皇上,能逃出他手心吗?所以,逃亡的日子还会是很漫长的。徐妙锦似有所悟地看了他一眼。忽闻前面号丧者哭声震天,哀乐大奏,景清判断,有大人物来吊丧了,说不定是燕王和她姐姐。催她快到前面去看看。 徐妙锦说:“我不见他。我看他到底当不当皇帝,他若不当,我就还敬重他。他要当,他就是伪君子,我永远鄙弃他。”景清冷笑,王公大臣已经交章劝进了,难道她没听说吗?他认为朱棣称帝是迟早的事。 徐妙锦说:“臣下劝他登基,我也听说了,他不是拒绝了吗?” 景清挖苦地说:“总要做个样子呀,怎么好一劝就进呢?再三再四地劝,然后顺水推舟,那就成了不得已,不好违背民意,多妙啊。” 没等徐妙锦回答,有人来报:“燕王和王妃来吊丧了。” 徐妙锦不但不往前面去迎接,反倒站起来向后面走了。吊过丧,朱棣和徐王妃到后面来看徐妙锦。 徐妙锦一个人在她的闺房里呆呆地坐着。朱棣和徐王妃推她的门推不开,徐王妃拍门叫道:“妙锦,是我,给我开门。” 徐妙锦冷言冷语地说:“等你当了皇后,我就去拜你了。现在不劳大驾。”徐王妃看了朱棣一眼说:“她又犯了哪股邪风了?她什么时候能懂事,让人省心呢。” 朱棣说:“她是听说我可能当皇帝而生气呢。在她看来,我那就是欺骗了天下人,我靖难起兵,不是要除奸臣吗?” 徐王妃说:“她的这种想法,别人也未必没有,这也正是我心里别扭的,好在建文帝自焚了,国不可一日无君,你还有个台阶,假如他不死,硬挺着,赖在奉天殿里不走,你还真麻烦,要怎么处置他?” 朱棣说:“这都是天意,我无所求。” 徐王妃说:“你跟我也这么说吗?”徐妙锦始终不开门,他们只好离开,到客厅小坐。朱棣和徐王妃坐下,丫环献茶后退出。 朱棣说,南京已下,建文帝一死,天下纷纷归附,可还有几个冥顽不化的人在领兵抵抗。像铁铉这样的人他不在乎,可徐王妃的哥哥就不同了,朱棣倒不担心徐辉祖能成什么气候,他是怕被人耻笑,他的大舅哥偏偏与他过不去,面子上不好看吧?这话当然是说给徐王妃听的。 徐王妃心里不悦,就说:“你派大兵去围剿他就是了,和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我又左右不了他。” 朱棣说:“我还能有什么意思?我是希望你去劝劝他,让他解散军队,回南京来,好好当他的魏国公。我知道,在你们徐家,徐辉祖对你是最敬重的。” “那是从前。”徐王妃叹道,“如今我跟你起兵靖难后,他早就不同我来往了。”朱棣说:“你可以动之以亲情,苦口婆心地劝啊。” 徐王妃说:“我真的也没脸面去劝。由他去吧,我们徐家人各有主见,谁也管不了谁了,你等着吧,只要你一登基,小妹立即会翻脸,她是个火辣而又单纯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性子。” 朱棣无奈地吁口气,说:“你二哥的丧礼我要风光地为他办,我得对得起他,我起兵这样顺利,他是功不可没的。我要给他封侯,让你们徐家一门两侯。” 徐王妃很是惊讶:“你封他侯?听你这口气,你是皇上了?” 王公大臣们第四次上表劝进了,他如果再推辞就有造作之嫌,朱棣说:“况且,建文帝已经葬身火海,不能让天下无主啊。” 徐王妃说:“你是第一次跟我说了实话。你不怕天下人说你欺天吗?从前你起兵靖难,可是打着清君侧、除奸臣的旗号啊!” 朱棣说:“此一时彼一时啊。如果朱允炆还在,硬把他赶下台,那总是有点麻烦,现在是顺理成章了呀。” 他见徐王妃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继续说:“当年太祖高皇帝起于草莽,一生中艰辛备尝,全靠孝慈高皇后帮扶,才成了大业。我朱棣也一样,有幸得了徐王妃这样一位贤内助,才有今天。想当初,四年前起兵时,我北袭大宁,带走了所有精兵,徐王妃和世子率老弱残兵守城,连女人、老幼都动员起来参战,才保住了北平。那时若失去了北平,也就没有今天了,朱棣永世不会忘了你的功德呀。这都是天意,你还不该母仪天下吗?” 他说这话是真诚的,眼里泪花闪闪,他拉住了徐王妃的手。 徐王妃有意点拨他说:“那你就想这样登基了?不缺点什么吗?” 朱棣一愣,不知她何所指。 徐王妃说:“你是先到太祖高皇帝陵前去谒陵呢,还是先登基?” 在最关键的时候,徐王妃又一次为他掌了舵。朱棣一拍大腿,猛然醒悟地说,险些误了大事,多亏徐王妃提醒,拜谒父皇陵寝后再即位,这是历代王朝所遵循的惯例,朱棣怎么忽略了?只有先拜陵,才证明他的皇位受之于太祖高皇帝,而与朱允炆无关。 徐王妃也露出欣慰的笑容,她说:“你谒陵后即位,才能向天下人表明,你承继的是太祖高皇帝的皇位,而非建文帝的皇位,你才是心安理得地奉承宗庙,使皇考之天下永有所托,四海之赤子有所归附啊。” 朱棣受了启发说:“好极了,我早想好了,要立即诏告天下,废止建文年号,也先不起年号,而把今年改回到洪武三十五年。” 徐王妃觉得不妥,也不吉利,太祖高皇帝已殡天四年,怎么还用他的年号?朱棣准备明年再用自己的年号,用洪武帝年号,这才像徐王妃说的,他的大位是从太祖高皇帝手中接过来,是太祖高皇帝权力的延续,而不是从建文帝手中得来的啊。 [1]度牒:旧时官府发给僧尼的证明身份的文件,也叫“戒牒”。 第二章 龙袍都做好了,还说不想当皇帝 为达目的,不怕丢面子 两个裁缝一胖一瘦,瘦的高,胖的矮,年龄都过半百了,是专门给皇室做御用衣物的。他们两个被秘密召进宫里,要为新皇帝缝制登基大典的龙袍了,他们比大臣们更早地知道朱棣要称帝的消息。 他二人围着朱棣用软尺量身。徐王妃在一旁站着。其中那个矮胖老裁缝说:“太祖皇帝的龙袍都是老身裁制的,殿下就放心吧,大礼服、皮弁服[1],都保准合身,人在衣裳马在鞍啊……” 徐王妃说:“别的可以缓,登基大典的礼服越快越好,二位师傅就得少睡点觉了。” 胖裁缝说:“为皇上做龙袍,这是我家祖坟冒青气了才有这个荣誉呀。我十天不睡觉也心甘情愿。” 这时李谦上来说:“陈瑛和纪纲来了。”胖裁缝记下尺寸后说:“量好了,殿下去忙吧。殿下这身材,天下无双,穿什么都长精神。” 徐王妃说:“咱们下去吧。”带着两个裁缝从后殿门走了。朱棣刚刚转到正殿来,陈瑛和纪纲就上来,行了大礼,陈瑛报告说:“徐辉祖和驸马梅殷都抓到了,已押到殿外。”朱棣惊问:“没绑他们吧?” 纪纲说:“绑了。” 朱棣说:“一个是魏国公,一个是驸马都尉,怎么能绑呢?”他忙起身急步下殿,正好武士已把徐辉祖、梅殷押了上来。 朱棣亲自为他们解绑,连说:“对不起,对不起,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快,给二位看坐。”椅子搬来,二人都不坐,冷眼看着朱棣。徐辉祖问朱棣:“你坐上龙椅了?” 朱棣忙说:“啊,临时处置而已……”他把话题拉到徐增寿身上,他说:“我昨天刚去吊唁过二弟弟,真想不到,平时走路都怕踩死蚂蚁的朱允炆竟在大殿上亲手杀了他,就在这……”他用手指着阶下:“血迹还在。”不想徐辉祖说,他背主叛君,罪有应得。 朱棣说:“哪能这么绝情呢。我一会陪你回家,你得去主持增寿的葬礼呀。”徐辉祖说:“我不去。我准备坐你的大牢的,或者把人头给你。”朱棣绵里藏针地说:“大哥别说气话,我从来没有为难你们二位的意思,当然我希望你们带个好头,也别让我太过不去。” 徐辉祖说:“让我投降你,除非黄河水倒流。” 梅殷也说:“我们不会给你添这个彩的。” 朱棣说:“你们对我误会太深了,我绝无篡逆之心……” 徐辉祖质问他,杀入南京,逼死皇帝,这还不算篡逆吗? 梅殷说,不是好些人都在劝进吗,他听说裁缝都在为朱棣量体裁衣,缝制龙袍了,还在这装什么正人君子! 朱棣脸红一阵白一阵,实在下不来台,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对他们这两个特殊人物宽也不是、严也不是,软也不是、硬也不是,恩也不是、威也不是。纪纲倒简单,说道:“他们太不识抬举了,干脆打入死囚牢,和那些奸佞做伴去。” 朱棣冲纪纲发起了无名火:“浑账,他们是谁?和我是亲如手足的兄弟,我的牢房是为他们设的吗?”纪纲被骂得蒙头转向。陈瑛反应灵敏,他说:“是不是派人把他二位送回家去?” 朱棣脸色好看多了,他说:“这自然,去弄两顶宫中大轿,把他们送回去。”徐辉祖说:“我可不领你的情,我并没求你放我。”说罢扬长下殿,朱棣虽怒却又忍着,方才量体裁衣时的好心情被破坏殆尽了。 朱棣正坐在殿上生闷气,李谦又来报告:“方孝孺上殿来了。” 朱棣先是一愣,随即喜上眉梢,竟激动地站了起来:“是他自己来的吗?”在一旁的陈瑛说:“殿下不是不让抓吗?本来包围了方府,又撤了兵,想必是他自己来的。” 朱棣便弹冠振衣,降阶相迎。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迈着方步款款上殿的方孝孺竟是披麻戴孝的装束,一上殿就号啕大哭。 朱棣问:“方先生别来无恙啊,你上殿就哭,这是为哪般啊?” 方孝孺不理睬他,边哭边说:“建文皇帝呀,你死得好冤屈呀,你本是受太祖遗命继大统,却被谋反的朱棣害了……” 陈瑛上去踢了方孝孺一脚:“你胡说,我割掉你舌头!” 朱棣摆手让陈瑛退到一旁,他强忍怒火,对方孝孺说:“建文皇帝遇难,我和你一样悲痛。他是自己想不开才纵火自焚的。如果他在,我还会照样拥戴他做皇上,我起兵靖难只是为了清君侧而已……” 方孝孺说:“这种骗人的把戏,你连自己都骗不了。” 朱棣亲自搬了一张椅子放在方孝孺跟前,他说:“先生消消火,你不要过于悲痛了,我是效法周公辅佐成王……” 方孝孺问:“成王在哪里,成王不是被你逼死了吗?” 朱棣说:“是啊,本来是要辅佐他的,可惜他想不开自杀了。” 方孝孺说:“他自杀了,还有皇子宫斗啊……” 朱棣只得说:“社稷现在需要年长的君主才能安定。宫斗不到十岁,太小了。”方孝孺又咄咄逼人地追问:“那为什么不立成王之弟?建文皇上胞弟并不年幼啊!” 一阵穷追猛打,朱棣被诘问得张口结舌,只得说:“这是朱氏皇族家里的事,先生不要过于操心了。”方孝孺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朱棣又亲手捧了茶过去,尽管被奚落、被辱骂,他都尽量克制自己,他牢牢记住了道衍的嘱托,杀了方孝孺,就绝了天下读书人的种子。种子绝不绝,朱棣并不在乎,他在乎的是,一旦杀了名满天下的方孝孺,会激怒了天下士子,得罪天下的读书人,那就得不偿失了。 所以朱棣脸上始终带着笑容,他说:“先生慢慢就会了解我朱棣的为人了,有话慢慢说,在天下读书人当中,你是我最敬重的,我不会因为你骂了我就疏远你、怨恨你,反而还想借重你的名声和才干呢。” 方孝孺把茶盏打落地上,名贵的茶盏摔破了,方孝孺问:“你想让我为虎作伥?”朱棣忍住怒火说:“干吗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啊?”他示意陈瑛退下去,朱棣小声说:“我想请先生帮个忙。” 方孝孺奚落他说:“我倒想帮你掘个坟墓,可惜我又没力气。” 朱棣说:“你这样侮辱我,我都没与你过不去,你之前写了那么多骂我的诰文、诏书,这恩恩怨怨,我也都可以一笔勾销,不瞒先生说,我不得不登基了,国不可无主,王公大臣们已三番五次地劝进了,包括建文朝的一百多位大臣,他们也都是先生的同僚啊……” 方孝孺说:“无耻之徒多的是,不足为奇。在这龌龊的世上,肯卖祖宗的人,你去找找,也一定有的。” 朱棣被他骂得脸又是红一阵白一阵的,幸好殿上没外人,朱棣丢面子也只丢在方孝孺一个人跟前。朱棣尽量忍着,他亲自端出文房四宝,放到一旁的长案上,他把笔递给方孝孺说:“就借重方先生的如椽大笔,为我草拟即位诏书如何?诏告天下,非先生不可,一借重你的生花妙笔,二借重你的人品……” 方孝孺把笔折断,掷到地上,说:“我的生花妙笔不写乌七八糟的文字,我的人品不能给豺狼开道。我不写,你也别做这个梦!” 朱棣的忍耐快到极限了,他走到屏风后,把桌上的杯盘茶具稀里哗啦地扫到地上,脸上已露杀机。 蓦然间,他耳旁又一次再现了道衍的嘱托:“占了南京,这方孝孺必不肯降,而且可能让殿下难堪,我只希望殿下别难为他,别杀他,杀了他,就绝了天下读书人的种子了……”他也仿佛又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于公于私,法师只这么一个请求,我能不给他面子吗? 朱棣冷静了许多,紧握的拳头松开,又从屏风后转出来,依然带笑地说:“方先生先回府去休息,我待人以诚,可感天地可泣鬼神,我不相信先生的心是铁石铸就的。”方孝孺看也不看他一眼,说了句:“不让我坐牢房?那我只好画地为牢,把自己家当牢房了。”说罢下殿,不顾而去。他身后自然有纪纲派人跟着。 ? 历经苦难,老哥俩抱头痛哭 齐泰骑一匹白马走在徽州城街市上,他先在浙东招兵,险些被人出卖,又逃遁到徽州,打算投奔几个朋友,募些钱,商议起兵勤王。刚进城,忽见城门口很多人围在那里看告示,他下了马也凑过去。告示上醒目地写着“缉捕奸臣要犯齐泰”字样,旁边有他的画像,五官画的倒不怎么太像,那三绺长髯是面部明显特征,还特殊标明,钦犯齐泰骑着一匹白马。齐泰大惊,忙用袍袖掩面退出人群,骑上马驰去。 齐泰暂时不敢去麻烦故人,先找了一家鸡毛小店住下,第一桩事情就是关起房门剪胡须,三绺长髯不复存在了,白马怎么办?舍不得丢掉,这是他代步的脚力,他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个办法来,上街买了几块墨,研了一大碗墨汁。他趁黄昏后躲进马厩,拿着一把刷子蘸着海碗里的墨汁把白马的鬃毛涂成黑色,白马变成了黑马。 徽州没法待下去了,半夜时分就来查店。齐泰生怕被人认出来,便拉马上路,打算先到乡下去暂避风头。 天亮后,齐泰路过一个小镇,他没命地抽打着染黑了的坐骑。那马跑得通身是汗,汗水顺马身上流淌,这一下坏了,滴下来的全是墨汁,马已成了花里胡哨的花马了。这引起了路人的注意。 恰好这时过来一队燕军官兵,他们也觉得齐泰的马淌黑水很奇怪很可疑,便喊齐泰“站住”。齐泰心里发虚,一听喊他,快马加鞭想逃遁,被燕军官兵前堵后截,把齐泰团团围住。 齐泰被拉下马来,一个百户问他:“干什么的?见了我们跑什么?”齐泰撒谎道:“回家奔丧,走得着急……” 百户伸手在马背上抹了一把,沾了一手墨汁,他哈哈怪笑地说:“把马染黑了是怎么回事?你不是疯子吧?搜他身。” 上去几个士兵在齐泰身上乱翻一气,从马鞍子底下的皮囊里搜出一大堆告示,百户接过来一看说:“好啊,这不是招兵买马的告示吗?你原来是通缉的齐泰齐尚书啊,真是该着我发财呀,给我带走!” 齐泰被五花大绑起来。齐泰绝望了,他心想,报效皇帝已成泡影,只有指望黄子澄、方孝孺了。方孝孺更是个呆气十足的人,他能担当大任吗?他连自由都失去了。 几天来,锦衣卫的兵一直把方府围得风雨不透。这天,一乘大轿在大门口停下,景清低头从轿子里走出来,很感慨地看了看大门旁的对联,才与哨兵打招呼,走了进去。 软禁中的方孝孺显得很从容,景清来造访时,他正在书房里正襟危坐,在写字。他写的是一首《绝命词》: 天降乱离兮,孰知其由。 奸臣得计兮,谋国用猷。 忠臣发愤兮,血泪交流。 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 呜呼哀哉兮,庶不我尤。 景清在管家方仁引导下,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方孝孺抬头看见他,两个人像陌路人一样相互盯视良久。 景清先发话说:“不请我坐吗?” 方孝孺鄙视降了朱棣的老友,他一猜,景清就是充当说客来劝降的,尤为反感,就冷笑说:“我哪有这个权力呀?这虽是我家,却是你们的牢房。你想坐就坐,想放火把房子点着了,也是你们的自由啊。” 景清知道他会这样,也不跟他计较,只好自己撮了一张椅子坐下,他说:“我早就想来看看你了。” 方孝孺讥讽地说:“替新主子来劝降了?你没想到会碰得鼻青脸肿吗?你主子办不到的事,奴才倒能有建树?” 景清说:“朱棣搬出我来,确实因为你我的交情深,可我并不想劝降你。”方孝孺咄咄逼人地说:“那你来干什么?你的脚踩进我的门槛,我都觉得是耻辱。” 景清苦笑着说:“你我半世交情,我的为人、人格如何,还用我表白吗?你何必对我这样仇视?” 方孝孺冷笑着说:“你的人格早被你自己廉价出卖了。” 景清说:“我虽身陷曹营,却是决心当徐庶的,只是当我知道皇上杀我全家时,我才有过怨恨,在白沟河一战为朱棣谋划过。” 方孝孺说:“听你这口气,你挺委屈呀。你自己还有脸说你有人格,你自己不要脸,还想拉我下水。你真是朱棣的一条走狗啊。” 景清有点恼火:“我不懂,我怎么拉你下水了?” 方孝孺说:“写信劝我归顺朱棣的不是你吗?这事你自己忘了?” 景清一听,呼地站了起来,惊恐地瞪圆了眼睛说:“你说什么?我给你写过劝降信?天地良心,这不是无中生有吗?怪不得你对我成见之深,原来有这个芥蒂,你必须给我说明白。” 方孝孺说:“你别假惺惺的了。不但你写劝降信,你还帮朱棣写信给我封官许愿,把那颗大东珠都舍出来了,你还想抵赖吗?”景清像被击昏了一样,半晌作声不得,他终于醒悟了,不觉泪流满腮地说:“我明白了,是你把这两封信和东珠一起交给了皇上,对不对?” 方孝孺说:“明人不做暗事,是我交的,我不能替你遮掩,更不甘心被你们毁了我半世清名。” 景清声音发颤地说:“这么说,是因为这件事触怒了皇上,才把流放在云南的族人灭族的吗?” 方孝孺说:“那是罪有应得。”景清说:“我从来没写过一个字给你,一定是朱棣害我,劝降你是幌子,借皇上御刀杀我全家是真正目的。这样,我才能死心塌地地为他效劳啊,朱棣太阴毒了!”他流着泪,说得咬牙切齿。 方孝孺惊愣了,他说:“你不必狡辩,你的字我会认不出来吗?” 景清说:“那封信还在吗?”方孝孺说:“当然在。” 景清为讨个清白,执意要看信,方孝孺便从书箱里翻出来扔给他。 景清从信封里拿出信来,看着,手越抖越厉害,这信他本来已呈交给皇上了,后来方孝孺又从皇上手里要出来了,为的是有朝一日当面羞辱他!景清激动地说:“方孝孺啊方孝孺,你精明一世,号称天下读书人的种子,可惜你连这假信里最大的破绽都没看出来,你真该杀呀。” 方孝孺说:“你敢说这信不是你手笔?” 景清说:“字仿得倒很像,可惜,连称呼都不对,人们只知道你的字叫希古,却没人知道你还有一个字叫希直,我每次写信给你都称你希直兄,什么时候叫过希古先生?而这封信开头却称呼你希古先生。” 方孝孺拿过来一看,大为惊讶,立刻翻箱倒柜,找一沓用线绳捆扎的旧信,抖出很多封,都是景清从前的来信,开头真的都是希直兄字样,只有这一封例外。 方孝孺用力一跺脚,追悔莫及地说:“白活呀白活,这么小小的反间计我都没能识破,害了你一家,也污了你的清名……”说着给景清跪下了,泪出痛肠地说:“对不起……我错怪你了。” 景清扶起他来,说:“现在说什么也都晚了,我也不怪你了。”二人相对唏嘘流泪。景清又说:“还是想想你怎么办吧。”他告诉方孝孺,黄子澄和苏州知府姚善在外募兵,被人告发,昨天已抓回来了。齐泰更惨,他想逃脱追捕,竟然把白马用墨汁涂黑想逃过追捕者的眼睛,结果汗湿墨流,他也没躲过这一劫。朱棣既然打出清君侧的旗帜,就不能不大清特清。方孝孺把写好的《绝命词》推到景清面前说:“我已抱必死之心,什么都不必说了。” 景清说:“建文朝有骨气的都是文臣,连朱棣都很纳闷,盛庸那样与他在战场上刀兵相见的劲敌,都跪在他脚下臣服了,武将怯懦,而文人偏偏骨头这么硬。但是,据我所知,朱棣确实爱才,他不想把你列到齐泰、黄子澄一起,不想杀你,反倒想重用你。” 方孝孺问:“这是为什么?就像他当年杀张昺、谢贵而留下你景清一样吗?”景清说大同小异。因为方孝孺号称天下读书人的种子,有了种子不愁发芽、生根、开花结果呀。 方孝孺说:“这样称呼我,实在惶愧。如果我真是天下读书人的种子,那我若是降了反贼朱棣,我这种子就发霉了,发不出芽了。” 景清又说:“还有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在保你。” 方孝孺说:“谁?” 景清说:“道衍长老。他说,若杀了你,天下读书人的种子就绝了,所以他请求朱棣答应他,不杀你,朱棣也真的答应了。” 方孝孺说:“我并不领情。是我不想活,我活在朱棣的屋檐下,是耻辱。”景清凄然地说:“我知道我劝不了你,我们喝一杯吧,今后在一起的机会怕是没有了。”二人更是泪眼相对了。 ? 登基大典上被人骂得灰头土脸 时值六月天,天气晴朗,朱棣在谒陵回辇后,准备在奉天殿举行登基大典。奉天门内外大殿、廊柱油饰一新,张灯结彩,旗仗林立。卤簿、甲士威武地陈列于午门之外。 宫中乐坊排列殿下,笙歌声声,长袖善舞的九九八十一名跳万岁舞的舞女们踩着音乐的节律翩翩起舞。 朱棣已换上皇帝衮冕大礼服,玄衣黄裳,上饰日、月、星、辰和山、龙、华虫六章图案。其冕前圆后方,外玄里红,前后各十二旒垂挂,威风八面。他在宫女伞盖、宫扇遮护下,缓缓登上奉天殿。 文武百官穿盛装朝服立于午门外,此时正分东西两侧进殿。大乐起,百官舞蹈山呼万岁。 朱棣朗声说:“诸王群臣以为奉宗庙,朕最合适,宗庙事重,朕只能勤勉从事,望诸王公大臣宜协力同心,辅朕不逮,共建煌煌盛世。” 又是一片山摇地动的万岁声。乐舞再起。朱棣宣布:“朕已决定,建元永乐,取天下永远康乐之意。”大殿内外又是一片欢呼声。 朱棣又郑重宣告,就以明年为永乐元年,今年改为洪武三十五年。他重申起兵是为诛奸恶、保社稷、救患难、全骨肉,今天下臣民拥戴他,他不负众望,马上恢复太祖高皇帝祖制,皇考肇造鸿业,垂法万年,已为后世子孙思虑得十分周全,可建文朝信任奸臣,悉改祖制,使天下臣民无所遵循,必须全部恢复。 底下欢呼声再起。大典后的首务就是诛杀朱棣口口声声说的奸佞之臣。如果不了了之,他起兵靖难也就没有本源了。 绕过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在奉天殿由皇帝亲自审案,这还是大明王朝开国四十年来的第一次。 齐泰、黄子澄和陈迪等几十个大臣都戴着大枷被绑着站到了奉天殿阶下。方孝孺特殊,他没戴刑具,反倒赐了一座,坐在大臣们一旁。 朱棣坐在殿上,左有陈瑛,右有纪纲,他威严地先审黄子澄:“黄子澄,你是祸国殃民的奸臣,你知罪吗?” 黄子澄抗声道:“殿下能说出我有何罪吗?” 陈瑛过去打了他一个耳光,呵斥道:“掌嘴!什么殿下,如今是陛下了,你敢藐视皇上!” 黄子澄嘴角流出血来,他冷笑着说:“臣只知殿下以兵力取富贵,却不敢相信殿下真的大逆不道,厚颜无耻地夺了皇位!” 陈瑛又打了他一板子。朱棣被当众揭疮疤,又恼又恨,他为自己正名说:“朕是太祖高皇帝嫡子,朕有权即皇位。”黄子澄说,偷来的锣敲得吗?富贵瞬息事,何足轻重!殿下起兵时的冠冕堂皇之语都哪里去了?你压根就是欺骗天下人心,夺帝位才是你包藏的祸心。 朱棣说:“朕起兵靖难以诛杀奸臣为己任,今天诛杀你等,不正是朕不欺天下、言而有信吗?” 黄子澄说:“我真替你发愁,替你担忧,你这么做,就不怕你的儿子、孙子学你的坏榜样也自相残杀吗?” 这是呛肺管子的话,太辛辣了,朱棣大怒,下旨道:“把黄子澄宗族老小都押上来,一共多少?”陈瑛答道:“启奏陛下,犯官宗族六十五人,妻族、外亲三百八十人,老少共计四百四十五人。”随后向殿外高叫,“带黄子澄宗族人犯一干人!” 一阵叮当脚镣响,一大群男女被带到殿外跪下,竟跪满了整个院庭。朱棣掷纸笔在黄子澄脚下,让他画押,写认罪书。 黄子澄拿起笔,伏地而书,写的是: 本为先帝文臣,进谏不力,削藩不力,致有此祸,以成此凶残,后世慎不足法。 写过,将笔一掷。 陈瑛将他写的东西呈上,朱棣更加怒不可遏,下旨道:“来人,你不是能写吗?朕让你再也不能写!把黄贼的两只手剁去。” 黄子澄被拖下去,一阵惨叫声过后,黄子澄犹在大喊:“朱棣你祸国殃民,不得好死!” 陈瑛提示说:“汉高祖刘邦的戚夫人被吕后剁去双手,又剁去双脚,称为‘人彘’,戚夫人没了手脚,还活了七天。陛下何不取法前人,也让黄子澄当一回‘人彘’呢?看他能活过戚夫人否?” 朱棣道:“好啊,那就再把他双足剁去。”又是一阵惨叫,骂声再也没有了。齐泰、方孝孺等个个悲怆而又愤怒。 朱棣下令:“将奸臣首恶黄子澄宗族、妻族、亲族全部斩首。” 武士们随即驱赶人群向外走,号哭怒骂之声顿起。 轮到齐泰了,朱棣说:“齐泰,你是另一首恶,你有何话说?” 齐泰说:“我恨我自己,心肠还是太软,想当初你闯入京城朝觐时把你除掉,也就没有今日之祸了。可惜呀,我追随先帝,一直想致君尧舜上,但壮志未酬,我还有何话可说?唯以一死报先帝而已。” 朱棣吩咐陈瑛说:“宗族、亲族都照黄子澄的办吧。” 没想到降臣尹昌隆出班奏道:“齐泰虽有罪,不是奸臣,没陷害过人,请皇上开恩,只杀一人,免杀三族。”朱棣说:“不行,他是首恶。”齐泰被推下去了,阶下又是一片凄惨的号哭声。 陈瑛看了一眼尹昌隆,说:“启奏皇上,尹昌隆竟敢为奸臣求情,可见是一丘之貉。他干了很多坏事,此人见风使舵,现在虽跟随大臣们迎驾归附,也不可信任,应在杀之列。” 朱棣怒目看着尹昌隆,说:“你该不该与齐泰连坐呀?” 尹昌隆丝毫不惧,他说:“我不该。早在陛下打入南京前,臣就劝建文帝识时务、顺应潮流,自己退位让贤者,陛下以为臣该杀吗?” 朱棣实在不敢相信会有这样斗胆的人,竟敢劝建文帝退位。他诧异地说:“有这事?谁能证明?” 翰林解缙站了出来:“臣当时在场,尹昌隆为此被下到狱中,直到陛下大军破了金川门,他才逃出来。” 尹昌隆又补充说:“臣并非仅仅口头奏请建文帝退位让贤,还同时上了折子,皇上可查阅存档便知道真假了。” 朱棣果真叫人搬出一大堆近期奏折,真的找到了尹昌隆的折子,看过后说:“险些杀了有远见卓识的忠良之臣,回头朕还要赏你。” 尹昌隆跪下叩头:“谢皇上隆恩。”方孝孺鄙夷地啐了他一口。 朱棣转过头去看方孝孺。朱棣说:“方先生,朕给了你很好的机会,朕想请你为朕草拟即位诏书。你真的以为除了你,天下就没人通文墨了吗?可你不识抬举。”方孝孺说:“你这么抬举我,是害我。” 朱棣说:“作为士林领袖,朕敬重你,又特派你的莫逆之交景清去劝说,你还是执迷不悟。朕今天要做到仁至义尽,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只要当众说一句你从前错了,你从前的一切罪行,就都一笔勾销了。你不愿为官也无妨,你去教书,去写书,都依你,朕就要你这一句话。” 道衍在一旁用鼓励的目光看着他。但方孝孺站起来说:“我最吝啬的恰恰是这句认错的话。如果活着是用屈辱换来的,我更愿意选择死。黄子澄和齐泰虽然诛了三族,可他们留下了忠烈之名。”接着他把一卷纸从袖中取出,展开,正是那首《绝命词》,他说:“你看,这是我早已写好的《绝命词》,我并不希求苟活。” 道衍打了个唉声,料定自己保不住这颗读书人的种子了,他既不能让宁折不弯的方孝孺低下那颗高贵的头颅,也无法消解朱棣的震怒,他悄然走下殿去。 一听此言,朱棣再也无法忍耐了,他声色俱厉地说:“方孝孺,你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你真的以为杀了你,天下读书人的种子就绝了呀?朕偏要杀了你,看读书人是不是会灭绝。你不怕死,好样的,对你,就不是诛三族了,朕要灭你九族,你全都不顾他们了吗?”这是他最后的威胁,他还是希望方孝孺在悬崖边上勒马。 却不想方孝孺大声回答:“就诛我十族又能怎样?” 朱棣已经被逼到死角了,退无可退,为了皇帝的权威和尊严,他也必须狠下心来,说出去的话如覆水难收。他咬牙切齿地说:“好,朕就诛你十族!”但袁珙马上小声提醒说,古往今来,最多是诛灭九族,没听说有十族之说。朱棣一时愣住,目视陈瑛寻求支持。 陈瑛说:“这是现成的,在方孝孺九族之外,再加上朋友、门生算作一族,不就有十族了吗?”在场的人,包括袁珙,无不骇然。 朱棣说:“好,朋友、门生都算上,诛方孝孺十族。陈瑛,去抓人吧。方孝孺,朕就成全你了。”说罢,悻悻然地起身退殿。走了几步,他又回来,告诉陈瑛,抓到方孝孺的女儿方行子不可擅杀,要送到他这里来。陈瑛答应下来。 ? 一边灭十族,一边分封功臣 然而方行子杳无音讯,她是方孝孺十族中唯一一个漏网的。这天,朱棣正在谨身殿召见臣子,他面前站着朱能、丘福、道衍和张信、袁珙等有功臣子。 陈瑛奏道,方孝孺的十族,一共八百七十三口,已经杀完。只有他那个女儿下落不明。朱棣说:“是那个女扮男装的御前侍卫方行子吧?”张信回答,据方家仆人供称,城破之后就没回过家,她是与皇上形影不离的,也许是和建文皇上一起自焚了吧? 对建文帝生死,朱棣一直存疑,当然也就不相信方行子自焚的说法,不过他只存在心中。停了一下,他忽然觉得后悔,一次杀方家八百多口人,又是灭十族,于史无证,这很容易给人以攻讦的口实,他神色黯然地说:“告诉户部,支点银子,打些棺材,把方家人厚葬了吧。” 陈瑛阴阳怪气地说:“有人早做在头里了。” 这收买人心的事岂容别人捷足先登?朱棣由怜悯转而愤怒,口口声声要连坐,谁吃了豹子胆了吗?是方孝孺的朋友也好、门生故吏也好,都在十族之内,立刻杀无赦。 没想到做这事的是景清,他买了八百多口薄皮白茬棺材,将方门八百多口人一一盛殓了。 陈瑛揣摩朱棣非严惩景清不可,就添油加醋地说:“这景清每天耷拉着脑袋,神情郁悒,很是不满,况且,他本来是方孝孺的挚友,在十族之列,是漏网者,是不是也该……”杀字没出声,口型有了。 朱棣不悦地说:“还想杀景清?你是不是杀上瘾了?景清够可怜的了,建文皇帝杀了他三族,景清因此才投了朕,我再杀他,还有天理吗?”陈瑛没想到碰了钉子,不敢再多言了。 道衍说:“有惩有赏,皇上不是要封赏功臣吗?是时候了。” 陈瑛便说:“那臣先告退了。” 陈瑛走后,朱棣说:“如今是天下复兴之始,百废待兴。但朕朝思暮想的是封功臣一事。朕不能忘了与朕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他目视张信说:“就说张信吧,当初若不是你深更半夜冒险送信给朕,朕早成了刀下之鬼了,哪有今日。” 听到这句话,张信很动情,甚至流了泪。 张信岂敢贪功?赶紧说:“皇上上应天命,遇难呈祥,也是皇上洪福齐天啊。”朱棣说,大家与朕共过患难,理应同享福禄。道衍也说这很应该,奖功臣、杀奸臣,应同时操办。 朱棣用商量的口吻说:“朕想,能封公者本来有三人,可惜张玉走了,但可追封。就封丘福为淇国公吧,禄两千五百石,子孙世袭。朱能封成国公,禄两千石,子孙世袭。” 朱能、丘福跪下说:“臣谢皇上大恩。” 朱棣说:“朕最怀念的是张玉,可惜他没等到今天,他是为救朕而死,朕做梦都常梦见他。朕也想追封他,就封英国公吧。” 袁珙说:“这样最好,陛下是最看重情义的。” 说到张玉,朱棣不由得想起了铁凤,那真是一个烈女,她不怕父亲,敢违父命,可敬。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朱能说,应该在山东。她父亲不识时务,还在抵抗。朱棣说:“你们用心找找铁凤,朕该优待她,就冲她对张玉的一片真情也应该。”众人点头。 朱棣又说:“张信也该封侯。” 张信跪拜婉拒道:“谢皇上天恩。张信尺寸之功,不足以封侯。” 朱棣说:“你不受封,谁敢受封?”这也是朱棣的真心话。 至于其余的功臣,谁该封侯、封伯,朱棣让道衍法师草拟个条陈,呈上来再酌定奖叙。至于从征将士,朱棣早有想法,这还是入金川门前就想好了的,共分四等封赏,一等为奇功,二等称首功,三等为次功,四等叫大旗下功。既要封官晋级,也要赏银两,名单也要道衍来拟,再呈上来审阅。 朱棣连出过力的北平市民也没忘,凡拆房子、送石料、参与守城抛砖石的,有一个算一个,一律按功劳大小、出力多少封赏,给银子。 朱棣再三告诫他们,不可掉以轻心,不能落下一个人,否则会寒了人心的,就陷他朱棣于不义了。 众人无不感动。都感到朱棣果然极富人情味,位高而不忘本,拥帝王之尊却念念不忘昔日对他有滴水之恩的小人物。 接着,朱棣转对道衍说:“朕只有一件事委决不下,怎么封你这道衍法师,令朕颇费心思。”道衍说:“老衲已经六十八岁了,老朽了,什么也不想要,和尚嘛,也不想入世太深。” 朱棣说:“你是靖难第一功臣,你不受官,朕心里不好过,群臣也不好受官啊。”道衍说:“你实在非要老衲受封,我就选一个,我当僧录司左善世,专门掌管佛教之事,这可以了吧?” 朱能首先说,这不行,太亏待了,僧录司左善世才是小小的六品官啊,又只管佛教事务,他这样委屈自己,我们这官也不好意思当啊。 道衍说:“我要这个僧录司左善世,还是你们逼的呢。我平生不想做官,但愿辅佐明君做成一件事,然后还守着青灯古佛,去过我的方外与世无争的日子。” 朱棣知道道衍不会矫情,这是他真情的流露,他脾气古怪,强行封官又怕他一甩袖子从此遁入空门,便说:“那就先当佛教的头吧,朕先不勉强你,但你想从此逍遥,朕也不会答应的。打天下才是成功一半,守业比创业尤难,朕想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伟业,你能中途打退堂鼓,扔下朕自己去过闲云野鹤的日子吗?朕断不会允许的。” 道衍说:“那老衲就先当个一半槛外、一半槛内的人吧。” ? 老百姓不在乎谁当皇帝 这是靠近玄武湖的一户民宅院子,很僻静。这里远离喧闹的市区,终日聆听湖水掀起的声浪,这附近多是靠种瓜果蔬菜为生的农夫,景展翼算是特例。 自从孟泉林、景展翼从济南千佛寺潜回南京,就租住在这里,不显山不露水,靠徐妙锦接济过日子。 黄昏时分,孟泉林一个人在树下演练武艺,一根长枪使得神出鬼没。景展翼在不远处的石桌旁看书,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不时地离开书本去看变幻的晚霞。她想念柳如烟,也不知他到哪里去了。皇城破了后,每天都有建文朝大臣被杀,每天都有旧臣归附新主的消息,柳如烟既没被抓,也没投靠朱棣,杳如黄鹤。 出去买菜的桂儿挎着半篮子青菜回来了。她直奔孟泉林二人而来,神色有点紧张。孟泉林收了步,看她买了那么多菜,就笑道:“你买的菜够多了。”桂儿说:“你不是说,兵荒马乱的多备点吗?” 景展翼放下书说:“备菜有什么用?两天就烂了。” 桂儿放下篮子说:“也真怪,才几天啊,市面早平静了,菜市上人挤人,和从前一样热闹,好多人还说新皇帝好呢。好像根本没出过天翻地覆的事。”孟泉林叹口气说:“对于老百姓来说,谁当皇帝都一样,喊万岁就是了,只要不横征暴敛,老百姓得点实惠也就没怨言了。” 景展翼说:“是呀,改朝换代不关老百姓的事呀。” 孟泉林说:“你没到城门口去看看?还紧不紧?” 桂儿已察看明白,从昨天起,白天城门大敞四开,随便进出了。 景展翼说:“叫你打听的事,怎么样了?” 桂儿说,她向解缙家一个买菜的厨子打听,他叨咕了几十个降了新皇帝的大臣,也说了一大串被杀的,就是没有柳如烟的下落。她又跑去问徐小姐,她说柳如烟可能跑了,也可能和皇上一起自焚了,不知所终。景展翼的情绪更低落了。 孟泉林安慰她,只要没被抓住就是万幸,总能重逢的。这话说的遍数太多,已经像白开水一样没味儿了。停了一下,景展翼又问:“午门外还在杀人吗?” 桂儿说:“杀得大概差不多了,今天午门外只杀了陈迪一家。” 孟泉林问:“陈迪不是礼部尚书吗?” 景展翼认识陈迪,说他也是个好人,洪武朝时当云南右布政使时就和景家有来往,为人和气又正直。可惜呀,好人无长寿。 桂儿说:“哎呀,听起来真吓人,皇上把陈迪儿子的耳朵割下来炒熟,塞到陈尚书嘴里,问他味道好不好,陈尚书说,忠臣儿子的肉,香美无比,好多看热闹的老百姓都哭了。” 景展翼不忍听,掩上耳朵说:“你别说了。” 孟泉林说:“既然城门可以放行了,我得走了,去山东投奔铁铉大人。他也许是唯一能和朱棣抗衡的硬骨头了。” 景展翼半开玩笑地说:“你投奔的是你的高徒铁凤吧?” 孟泉林还在想他报仇的事。宫禁森严,从前几次对朱棣行刺的好机会都错过了,也许投奔铁铉是报仇的唯一出路。桂儿一脸愁云地说:“孟师傅,你别去山东了,铁尚书也兵败被俘了,全家都抓起来了,正往京城押送呢。”孟泉林大惊:“这消息准吗?” 桂儿说:“徐小姐说的还会有错吗?” 孟泉林跌足叹道:“完了,完了,还有什么指望,天塌地陷了。”停了一下他说:“那我更得走了。”桂儿问:“孟师傅上哪去呀?” 孟泉林说:“还回庙里去撞我的钟,当我的和尚啊,借以了此残生,我不能在朱棣的屋檐下苟延残喘。”桂儿说:“仇你不报了?” 孟泉林说,现在正是朱棣风头正盛时,再找机会吧。 桂儿望了一眼心情抑郁的景展翼说:“那你就忍心把景小姐扔在这不管了?”孟泉林开玩笑地说:“一起走也行啊,我当和尚,你们俩也落发当尼姑。”他见景展翼仍是沉闷不语,就说:“我现在离开,你们也没危险了。真正通缉景小姐、要杀景小姐的是建文皇帝,他已经葬身火海了;你父亲现在朱棣手下为官,谁还敢为难你呢。” “这倒也是。”桂儿说,“可是,万一新皇上不死心,又要把景小姐弄到宫里去当妃子呢?”景展翼说:“别胡说。” 孟泉林又开了句玩笑:“能当皇妃,对一般人来说,那不是天大的荣耀吗?求之不得的。”景展翼忽然说:“孟师傅要走,我不拦你。我也走,就去削发为尼也心净。不过,能不能再等我几天,我想见我父亲一面。”孟泉林说:“这怎么不行。徐小姐肯出面,见你父亲一面并不是什么难事。我一听说铁尚书和铁凤父女押解进京了,我也不想马上走了,我怎么也得见他们一面啊。” 景展翼又叹道:“也不知方行子是死是活。”桂儿说:“徐小姐说,她既是建文皇帝的御前侍卫,必定是寸步不离的,皇上跳火海,她岂能不跟着?多半是死了。”景展翼的眼里又泪水盈眶了。 ? 热脸贴了冷屁股 除了方孝孺、景清和铁铉,解缙是朱棣另一位特别敬重的才子。他是洪武进士,曾授中书庶吉士,官不大胆子不小,居然敢上万言书,批评朱元璋政令屡改、杀戮太多,被罢了官,赋闲八年,直到建文朝才又起用。但他一向以为建文帝是个平庸之人,不会有大作为,也没为朱允炆认真出过力,他也称不上建文帝的死党,陈瑛的黑名册上也没他的名字。他是自愿归附新君的,平平淡淡,没人对他评头品足。 朱棣案上放着解缙写的两部书:《文毅集》和《春雨杂述》。 朱棣召翰林解缙在谨身殿上对话,不时翻翻他的著作。解缙坐在朱棣旁边小凳上,一副高傲不驯的模样。 朱棣说:“听说先生一身傲骨,可与方孝孺相提并论?” 解缙很推崇方孝孺的气节,认为士可杀不可辱,人活着总应该有点骨气。他这样想了就脱口而出,不在乎朱棣怎么想。 朱棣想打一打他的气焰,就带笑说道:“可有人对先生也有微词,认为先生归附了朕,是失去了气节,不如方孝孺那样节烈。” 解缙并不介意,他有他的理论,建文皇帝所行,都是不可行的复古,仁政并不是书本上的。解缙有过建言,不为所用。他坦荡地承认,自己当然愿投明主,明主明,则臣子值得尽瘁,他也就能为天下做点事,如此而已,与骨气何干? 朱棣笑道:“说得好。朕问你,洪武朝与建文朝有何短长,你敢说吗?朕问过很多人,都是闪烁其词,怕犯忌,不敢说。”解缙说:“这有什么不敢说的?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有一利必有一弊呀。” 朱棣说:“请先生试言之。” 解缙便放开来谈。他说洪武帝行猛政治国,重武轻文,自有他的道理。太祖高皇帝起兵时,天下大乱,群雄四起,不用武焉能一统天下?但严猛峻法太过,杀人太多,使官吏胆战心惊,这种时候人们便怀念仁政了,建文帝将年号改为建文,正是与洪武相对,但只知道宽仁而纲纪不立,也是矫枉过正。削藩未尝不对,但决心不大,反酿大祸,这又是建文帝招致天下怨谤并最终崩坏的原因。 朱棣说:“你这人果然胆子不小,居然把两代帝君都鞭挞一顿。”话很重,语气却很温和。解缙却又诡辩,说这并非不恭,而是以史家眼光评判的,他只是提前说出来而已。 朱棣问:“依先生之见,朕该如何立本?” 解缙说:“皇上早有成竹在胸,不必问我,不过是考问我罢了。” 这又有恭维之嫌了。正说着,李谦来报:“山东那个汉子还在奉天门外候着呢,而且这回是通政使赵彝领来的。” 既然这人不屈不挠地想面见朱棣,也许有治国良方献上也未可知,登基之初,朱棣很注意广开言路,就心血来潮,传旨宣他上来。 李谦便站到殿外说:“宣通政使赵彝带人上殿!”传唤声一声接一声地传递出去,不一会,赵彝带一个粗壮的山东大汉上殿来,那人跪倒,颂过“皇帝万岁、万万岁”后,朱棣说:“你起来,有什么事,尽可以经你们府县衙门或通政司上达,你为什么非要见朕呢?” 山东大汉说:“皇上,我家有一函祖传的《战阵图》,相传是韩信所作。我想,给别人也糟蹋了,不懂,皇上武功盖世,又以武力靖难起兵,皇上得了它,那更是如虎添翼,天下无敌了。” 没想到,朱棣并不兴奋,反倒皱起了眉头。他目视解缙说:“这么说,天下百姓都以为朕是穷兵黩武的帝王了?”解缙笑而不语。 朱棣趁机阐释了一套他的主张,自古帝王用兵,都是不得已。他岂愿意看到无辜男儿被驱赶到战场上去送死?他为国泰民安起兵,正是为了天下安定,从今往后不再有刀兵之祸,是以战求和平。今天下无事,正当休养万民,修礼乐,兴教化,唯恐再有战争,而此公却来献什么《战阵图》,莫非是讽喻皇上是个好武的皇帝吗? 这一说,山东大汉愣了,这不是热脸贴了人家冷屁股了吗?通政使赵彝怕有失察之罪,更是吓得面如土色。朱棣把《战阵图》往地下一扔说:“赶快拿走吧,朕这次就不责难你了。”碰了一鼻子灰的山东大汉拾起《战阵图》抱头鼠窜而去。为了表白自己的罢武修文,朱棣对解缙说:“今年就举行乡试,明年会试,解爱卿你和礼部尚书李至刚商议一下,查查洪武朝旧例,每一科都取多少进士?” 解缙根本不用查,都在他心里呢。他如数家珍地报出数字来,洪武朝取士各科不同,多的时候四百七十人,最少的一科只有三十人。他说洪武帝恢复科举的第一科是在洪武三年,他亲自主持廷试,对一百二十名贡士进行策问,后来停了十年才又开科。朱棣说:“人才是治国根本,不能忽视,第一科就照洪武朝最多的一科取士,洪武帝取四百七十人,我就再多取二人,四百七十二吧。”朱棣又补充说:“记得五年前那一科,太祖皇帝亲自取士,全是江北士子?” 解缙答:“那是丁丑科,因为考官刘三吾舞弊引起的南北榜案,刘三吾发榜的五十一人,全是南方人,被北方士子攻讦告发,说他欺北方人。朱元璋下令复查,结果刘三吾被发配戍边,洪武帝又自己任主考官开了一科,廷试取六十一人,又全是北士,这就是有名的南北榜案。” 朱棣说:“礼贤下士,怎么能分南北呢?广揽人才,地无分南北才对。朕一贯尊儒,士子们愿意为官的,为他们广开仕途;不愿入仕的,尽可去做学问。这也是人尽其才,才有所用。” 解缙提起靖难之役:大军路过孔孟故里,严禁将士入境骚扰,如此遵孔孟之道,天下读书人至今传为美谈。这本是朱棣制造的杰作,唯恐不为人知,一听解缙的评价,很是高兴:“这事你都知道了?” 解缙老实地说:“这也正是我愿意为陛下效力的原因。” 朱棣说:“孔夫子乃万世师表,也是帝王之师。帝王为生民之主,孔子之生民之道,三纲五常之礼,治天下之大经、大法,以救万世,所以他必倡导天下人尊孔。孟子就不行了,孔孟不可以并论。”过一段时间,朱棣要到孔庙去祭孔,还要请解缙和胡俨坐讲《五经》,他要亲自聆听,并将令三品以上文武官吏及翰林儒臣全部赐座听讲。 朱元璋痛恨孟子,因为孟子主张“民贵君轻”,他亲手删过《孟子》,竟删去了一大半,尽管朱棣对其父的做法不以为然,他也不便刚登基就鼓吹孟子。解缙感激地说:“陛下待儒臣,恩礼俱至,儒家太光荣、太荣幸了,国家还愁治理不好吗?” 朱棣又说:“建文朝编写的《明太祖实录》多有错误,朕想修改,就请先生主修,不知可否?”解缙道:“臣不胜感恩之至。” ? 唯一对建文帝痴心的美人 白龙山是一座连绵数十里的荒僻山岭,荒草没人,路断人稀。方行子牵着一匹马从草丛野路中行来,马上坐着疲累的宫斗。 宫斗的嘴唇都干裂了,他问:“娘,还能不能找到父皇了?”没人的时候,他就管方行子叫娘,有人在旁边,他只能叫师傅,因为方行子一直是男装。方行子解下挂在马鞍上的牛皮水袋,打开封口,说:“你喝点水吧,就剩这点水了,省着点喝吧。” 宫斗喝了几口,又把水袋递给方行子:“娘,你也喝点吧。” 方行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我不渴。我现在是男装,不管有人没人,你别叫我娘了,也不能喊我侍卫,就叫师傅吧,别叫顺嘴了。” 宫斗说:“天快黑了,我们又得睡在野外呀?好怕人啊。” 方行子说:“怕什么?你不是有武艺吗?有了武艺就浑身是胆。”接着她说,柳如烟既然陪着皇上拿了度牒、披了袈裟出走,当然要在寺庙里寻他们的踪迹。听当地人指点,这座白龙山上也有山神庙,方行子不想漏掉。宫斗忽然一指前面的山坡:“师傅,你看,那有房子,像是一座山神庙。”方行子举目一看,半山腰真有三间草庐样的破庙,方行子说:“看见山神庙了,快走。”她抽了那马一鞭子,马便小跑起来。 白龙山的山神庙已半颓,山神像也倾倒了,香炉里却有新上过的香,但早已人去庙空,只有门前炉灶里尚有残灰。 方行子和宫斗站在空旷的山神庙前,为不让宫斗过度失望。她说:“这香是新上的,也许皇上来过这里,又走了。” 宫斗说:“这破屋也叫庙?这也许是猎户、砍柴人避雨的地方,不一定是皇上住过的。”他一屁股坐下去说:“我再也走不动了。” 方行子说:“咱还有点米,我去接点泉水,先煮点饭吃,正好有这间破庙遮风挡雨,不必睡露天了。”她向左面走了几步,听见有哗哗水声,拨开狼尾草丛一看,有一小股泉水正从一块巨石下渗出,并形成一个小水潭。她兴奋极了,跑过去,先捧了几捧水喝个痛快,又洗了脸,才用牛皮袋灌水,灌足了,她偶一抬头,发现卧牛石上刻着一首诗,其中有几句引人联想: 阅罢楞岩磬懒敲,笑看黄屋寄云标。 南来瘴岭千层迥,北望天门万里遥, 款段久忘飞龙辇,袈裟新换衮龙袍[2]。 百官此日知何处,唯有群鸟早晚朝。 方行子叫道:“宫斗,快过来,皇上真的在这山神庙里住过,这是皇上的诗。”宫斗懒洋洋地过来,看了看石头上的诗,问:“这也没落皇上的款啊。” 方行子说:“他们隐姓埋名还怕露馅呢,还敢题皇上的款?你看,说懒怠敲磬,袈裟新换龙袍,这不都是说皇上当了和尚吗?他现在是法号应天和尚啊。还有,若不是皇上御笔,为什么要说百官此时不知在何处?又为什么会哀叹只有鸟儿来上早朝?” 宫斗说:“可他并没告诉他在哪呀?”方行子安慰他、鼓励他别灰心,既然皇帝一行当了和尚,就一定在庙里,天下的庙再多,也是有数的,只要一个庙接一庙地寻下去,就一定能找到皇上。他们又回到了破山神庙前。方行子拣了些柴草,引着火,把马驮子上的锅坐到灶上,倒上水煮饭。宫斗懒洋洋地躺在草堆上昏昏欲睡。 方行子说:“别睡,吃了饭再睡。”宫斗说:“天下的庙多得像天上的星星,得走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他觉得找不到父皇他们了。 方行子吹着火说:“见着庙就进,总有一天会找到他们的。”宫斗却渐渐失去了耐性:“我们若转遍天下的庙,那不把头发都转白了?” 方行子说:“你别灰心,皇上在,就有希望,就能号令天下。”宫斗说:“若是皇上不在了呢?” 方行子心里陡然一惊,呆了一下,这也是她常常忧心的。她不能不想这个问题。是啊,万一皇上有个三长两短,不在了,她还有盼头吗? 但她马上又振作起来了,她说:“还有你呀,你身上带着皇帝的玉玺,你别小看这一块石头,这就是你日后君临天下的凭证啊。”这想法不仅是激励宫斗的,也同时给了她自己以新的勇气,赋予她更沉重更庄严的使命感,国恨家仇集于一身,她不能有半点灰心。 [1]皮弁服:古代天子视朝、诸侯告朔所著之衣,以白缯为之,也称“缟衣”。 [2]衮龙袍:古代皇帝的朝服,有时借指皇帝。 第三章 密令追查建文帝下落 三千文士修《永乐大典》 长江南岸下关码头正有几条大船靠岸,是从北岸浦子口驶过来的,因为满船是犯人,引得百姓围观者如堵。原来是官军押解着兵败后的铁铉和一家老小、亲族正在下船,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几百口人,但闻脚镣声叮当作响。一面三十斤大枷里,铁铉高昂着头颅第一个下船。他夫人和女儿铁凤也在人群中,只是没有带枷。 围观者议论纷纷,有人说:“看,又是诛灭几族的朝廷钦犯。” 有人认了出来:“这不是铁尚书吗?前几天还在领兵对抗,怎么说败就败了?”有人说:“听说被败类出卖了。” 也有人慨叹:“铁铉屡败当今皇上,这回是凶多吉少了……” 朱棣此前已得到奏报,铁铉兵败被执,朱棣总算松了口气,随着铁铉的覆灭,反抗他的余火已全部被扑灭了。这天,他在皇宫御花园里与解缙漫步,朱棣与解缙边走边说,解缙在他身后两步之处,朱棣说:“你说,秦始皇为什么要焚书坑儒?” 解缙想了想说,这是丞相李斯最先提出的,他认为,秦始皇建万世之功,三代之事不足效法,他认为读书人不师今而学古,哗众取宠,他建议禁止私学,焚烧惑乱黔首的《诗》、《书》,准许保留不烧的只有《秦记》和医药、卜筮、种植之类的实用书。 朱棣说李斯并不是肇事者,其实,远在商鞅变法时,秦王就明令过烧书。这是秦始皇的罪过。他一直在琢磨,秦始皇是一代英豪,焚书坑儒,这是明显的坏事,他会不想身后骂名吗? 解缙有他独到的理解:秦始皇焚书,意在反对是古非今,维护皇权的至高无上。依朱棣看,适得其反,秦始皇并未收到预期效果,与统一度量衡、统一文字、实行郡县制不同,毁掉典籍,饱受后人非议,这是秦始皇和李斯始料不及的。 解缙有些奇怪地问:“皇上怎么忽然提起秦始皇焚书坑儒的旧事呢?”原来朱棣近来萌生了一个想法,欲反其道而行之,为后人做一桩好事。天下古今事物,都散见于各种书籍里,篇帙浩繁,查找起来很不方便。说着停下步,等他跟上来。 解缙说:“是。”他见皇上站住,他也忙站住,仍与朱棣保持着两步之遥。朱棣说:“怎么朕停下等你,你也站下?朕与你交谈,你总是看朕的后背,这怎么谈?” 解缙说:“臣怎敢与皇上并驾齐驱?那是欺君越礼了。” 朱棣说:“太拘礼仪,反倒把情义疏淡了,朕让你与朕并肩而行,谁敢说你越礼?你不答应,那才是越礼。” 解缙这才与朱棣同行。朱棣接着按他的思路说下去,如果把天下文章典籍按经、史、子、集排列下来,再把天文、地理、阴阳、医卜、僧道、技艺等书全都集结成一部大书,那读书人该多省力气呀,也便于流传后世。问他以为如何? 解缙佩服朱棣的襟怀,这可是一个浩繁的工程,此前中国也有类似的类书,如魏时缪袭的《皇览》,六百八十卷,梁代刘孝标的《类苑》不过一百二十卷,北齐祖珽的《修文殿御览》也不过三百六十卷。谁也不敢想尽收天下图书典籍。 “是呀。”朱棣说,“宋代李昉的《太平御览》怕是最长的一部了,也只有千卷。你想吗?朕要编的这套书该有多少卷?” 解缙估算一下,至少在万卷以上。朱棣以为一万卷也是挡不住的。 解缙说:“也只有陛下敢想此事,敢有这样的心怀、大志,这要多少文人墨客参与呀,费时、费力、费财物。” 朱棣说:“可做成了,造福子孙万代。怎么样,由你当总修撰,如何?这是个很辛苦的活,你可愿意?” 解缙说:“臣求之不得,只是这人手……” 朱棣说:“由你点将。几百人够不够?” 解缙说:“不一定够。” 朱棣说:“百人不够就千人,一千不够两千,两千不够来三千,三千文士修大典,让大典与文风永存。” 解缙说:“这部大书最好先定一个名字。” 朱棣说:“叫《文献大成》如何?” 解缙说:“不如叫《永乐大典》。” 朱棣高兴得击掌道:“你真是奇才,好一个《永乐大典》!朕也许一生治国平平,但留下一部皇皇巨著《永乐大典》也就够了。” 这时朱棣看见九曲桥上走来两个人,一个是徐皇后,一个是徐妙锦,朱棣便先打招呼说:“是妙锦来了?” 解缙忙说:“皇上,臣先回去,拿出修书的章程来,再来奏闻。” 朱棣说:“好,越快越好。”解缙急匆匆走了。 ? 密令追查建文帝 明明看见朱棣过来,站在九曲桥上的徐妙锦却故意作出视而不见的样子,手里拿了一把米粒往水中撒着喂金鲤鱼。朱棣走上桥,对徐妙锦说:“妙锦可是发誓不进皇宫的,今天怎么这样屈尊啊。” 徐皇后说:“妹妹来看我们这不是好事吗?” 徐妙锦这才转过头来说:“我不是来看姐姐的,更不是来拜见皇上的,在我眼里,你不过是个被削了封爵的王。” 朱棣四下看看,幸而那些宫女、太监都离得远没听见,他虽生气,却又不想撕破脸皮,他说:“我知道你有气。世间的事,是很难预料的,朕确实没想过夺大位,朕过去对你说的也都是真话。” 徐皇后也帮朱棣解释,如果建文皇帝还在,也许就没有今天的局面了。他一死,国中无主,群臣屡屡劝进,再不做,就逆人心了。 徐妙锦说:“你们二人当然是夫唱妇随了。我现在管不了你当不当皇帝了,也不是为此事进宫,我有一事,必须来找你。” 朱棣说:“你说,只要朕能办到的,一句话的事。” 徐妙锦说:“铁铉兵败山东,三族几百口人已被押解进京,是不是又像杀方孝孺、齐泰、黄子澄一样斩草除根啊!” 朱棣说:“朕岂愿杀人!杀人也是不得已。对坏纲纪、误国家、害民生的奸臣,如果宽纵了,就是忠奸不分、赏罚不明,任何一个明君都不会手软的。建文帝曾想当一个不杀一个人的皇帝,他办到了吗?你二哥定国公就是他亲手杀死的。” 徐妙锦用手堵住耳朵说:“我不听。” 朱棣说:“那好吧,你求朕什么事?是给铁铉家求情?” 徐妙锦说:“我只管一个人,铁凤你不能杀。” 朱棣是知道她与铁凤感情的。他看了徐皇后一眼,故意说:“不要说像对方孝孺那样诛十族,就是诛一族,铁凤也在劫难逃,她是铁铉的亲闺女呀。这铁铉不比齐泰、黄子澄罪轻,朕已登基,他仍在带兵与朕作对,能饶恕吗?”徐妙锦怒目而视:“你真不答应吗?” 朱棣说:“朕方才所言,是据理而言,朕虽是皇上,也有徇私情的时候。这个铁凤,朕答应赦免了,是看在妙锦的面子上,回头朕写手谕,送到你手上,你可接走她。” 这么轻易?徐妙锦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真的吗?你可不能骗我呀。” 徐皇后说:“君前无戏言,你还信不过吗?还有我作证呢。” 徐妙锦说:“那我回去等谕旨了。”说罢下桥去了。 徐皇后望着妹妹的背影,替徐妙锦开脱说:“皇上别与她一般见识,我只有这一个任性的妹妹,我真担心她总有一天会触怒你……我以后不会再允许她进宫来了。” 朱棣说:“你多心了,她即便再过分,朕也能容忍。” 徐皇后冷冷地说:“是因为你心里还惦记着她吗?” “又来了!”朱棣说,“我对她宽容是为了你。我对她不好,不是伤了你的心吗?”徐皇后半信半疑地望着朱棣。朱棣说:“方才我是故意说不放铁凤,把面子留给妙锦的。你想啊,就是为了死去的张玉,我也不忍心杀铁凤啊。”这一说,徐皇后才又有了轻松的笑容。 晚膳后,朱棣召张信进宫,张信觉得有点不寻常,时间不对,散朝时完全可以把他留下呀。 殿里灯光昏暗,只有朱棣和初授资政大夫、隆平侯张信两个人在,太监宫女都被赶到了殿外。朱棣坐在灯影里,张信站在对面。 朱棣关切地问:“令慈大人可好?” 张信说:“好,托皇上福。家母天天为皇上早晚一炉香地祈祷呢。”是啊,没有朱棣,老太太早死了,没有救死这一段因缘,朱棣也没有今天,张信也没资格封侯。 朱棣说:“这个月初八,是令慈大人七十大寿吧?” 难为他还能打听到母亲生日,他太细心了。张信又惊又喜:“皇上朝政冗繁,还能记得家母生日?实在叫微臣感动啊。” 朱棣说:“朕为令慈大人题了一块匾,届时算是朕的贺礼。” 说罢,朱棣站起身,引着张信到屏风后,那里有一块大匾,镌刻着“南山作颂”四个泥金大字。 张信受宠若惊地跪下去:“微臣替家母给皇上叩头了。”朱棣一笑,拉着张信重新入座。朱棣转入正题说:“朕有一件事,一直放心不下,一直想找人办。遍查大臣中,唯有你最合适,忠诚、不多言多语、能吃苦。”张信说:“臣愿为皇上鞠躬尽瘁。” 朱棣说:“你认为建文帝真的死了吗?” 这太突兀了,张信一时不敢贸然回答,想了想才小心地说:“皇上不是为他举行了天子葬礼了吗?” 朱棣说了真话,谁知道太监宫女们指认的尸体是不是建文帝?烧得和木炭一样,怕是连男女都分不清。张信揣摩着皇上的意思,皇上可能认为建文帝还活着,跑到外边去了? 朱棣说:“很有可能逃跑在外。虽然在火堆里有一方玉玺,那却是平时用的那一方,刻了十六个字的镇国之宝却不见了,遍查宫中,也没下落。”朱棣疑心,他是带了玉玺走了。 张信猜测地说:“皇上是想派臣去寻访他的下落?” 这正是朱棣的意思,朱允炆的下落,成了令他寝食难安的隐忧。朱允炆如果活着,那就是最大的隐患,更何况,建文朝在任的四百六十三个朝臣中,只逮杀了一百二十一人,归降七十人,还有两百多人下落不明。倘若这些人与建文帝勾结起来,一旦有机会,成立个流亡朝廷,那就很危险了。张信说,何不发谕旨令各府县严查,把地皮都刮一遍,不信他能上天入地。朱棣决然否定了,那样兴师动众,太招摇了,也显得朱棣太在乎他,那会给前朝的遗老遗少们以梦想,对天下安定不利。所以,他想派人私访。 张信明白自己的使命了,连忙表态说:“臣愿效劳。” 朱棣指示他,可走遍天下访查,但又不能向任何人透露他的真正使命,他只能暗访,这就很难了。 张信表示了决心,只要有针在,大海捞针也总能捞上来。不过,他也有顾虑,他毕竟是朝廷臣子,突然失踪了,俸禄照拿,却不当差干事,满天下转悠,大臣们难免议论纷纷,这却要找个借口才行。 朱棣早虑到了这一层,已想好了一个主意。明天朱棣会暗示钦天监,上一个折子,奏请派人去寻找张邋遢。 张信一怔说:“张邋遢?是那个被民间传得神乎其神的人物吗?” 朱棣说:“正是。朕耳朵里也早灌满了张邋遢的种种传说。” 据说张邋遢大耳圆眼,龟形鹤背,不论寒冬酷暑,只穿一件破衲衣,读书过目不忘,是个奇才。有人说他日行千里,行无定踪,会起死回生之术。二十多年前,朱棣刚到燕地就藩时,就得到过太祖高皇帝密谕,也好像派人进深山访查过张邋遢,可惜一直没访到,所以也让他加意寻访,却一直未果。 张信说:“被派的人正是我,不过找了一年多,杳如黄鹤,后来太祖皇帝也就灰心了,放弃了。” 朱棣笑了,这正是他想派张信去干这件事的原因,轻车熟路,旧业重操,他打着二次去寻找张邋遢的旗号,谁都不会疑心。 张信说:“臣明白了,马上登程吗?”朱棣说:“越快越好,当然,要为令慈大人做过七十大寿之后才好上路。” 张信说:“谢谢皇上厚爱。” 朱棣密谕张信,不论走到什么地方,有一点线索,都要及时奏报,要写成大字,以便他夜间看的时候不累眼睛。 张信说:“是,臣记住了。” 朱棣说:“这是朕的一块心病,朕不细说,你也一定明白。这事上不告父母,下不传妻子,只对朕一人尽忠,朕连皇后都没透露过。” 张信说:“圣上这样信赖臣,臣真是感激涕零,无以为报,唯有不辞辛苦,把大海里的针捞出来。”说毕跪下磕了头,退下殿去。朱棣松了口气,在殿里走了几步,李谦领着纪纲进殿来了。李谦说:“回皇上,纪纲到了。”纪纲跪下磕头后站起来,朱棣开门见山地说,明天早朝,他会派遣隆平侯张信去寻访张邋遢,令纪纲从锦衣卫里挑选一个精明强干的人,暗中跟着张信,既是保护、服侍,也是监督,要把张信的一举一动及时奏报回来。纪纲问,要告诉他为什么监视张信吗? 朱棣又说不必。张信是个很忠心的臣子,监视他,不一定是不信任他。让纪纲也不必问得太多。纪纲说:“臣明白,人都说陈瑛是个酷吏,最受皇上信任,可皇上不也让我对他……”朱棣已不耐烦地咳嗽了一声,纪纲知趣地闭口,朱棣挥挥手:“你下去吧。” ? 患难之交 景清明显比从前消瘦了。他的轿子在魏国公徐府前院停下后,在管家引导下,向后面走去。在经过后花园时,他看见徐辉祖在搬石头,他赤裸着上身,把一块大石头从假山这头搬到荷花池畔,放下片刻后,再把它搬回原地……这样循环往复,累得汗流浃背。 景清不禁站住了,奇怪地问管家:“魏国公这是在干什么?” 管家叹道:“一口气憋的呀。皇上虽没杀他,他也不能出府门一步,他没事可干,就天天搬石头打发时光。” 景清明白,这是他的一种无奈的反抗。景清想上去打个招呼:“魏国公……”徐辉祖认出了他,却鄙视地说:“管家,你怎么把行尸走肉领家里来了?我都闻到臭味了。”景清又尴尬又羞愧又无奈,低头走了,他听到后面徐辉祖狠狠地“呸”了他一口。 景清并不知道,此时有一个仆人模样的人一直在跟踪着他,他手里拿着剪子,装作园丁,不时给花儿剪枝蔓。他径直来到徐妙锦的客厅,造访徐府,又是徐妙锦捎信请他来的。景清进屋后,跟踪者留在窗外,装着给花圃剪枝。 丫环打起帘子,景清进入客厅,徐妙锦笑吟吟地迎上来,她说:“听说景大人当上吏部左侍郎了,我还没恭喜你呢。” 景清面无表情地坐下说:“不知徐小姐找下官有何见教。” 徐妙锦说:“我找你能有什么事?有人要见你。” 说着一挑门帘,景展翼从里面走了出来。 景清又惊又喜:“展翼,你还活着?我每天都想着你呀,你从北平逃出去后,你都在哪里安身啊?”说着,流下泪来。 徐妙锦说:“你们父女好好亲热吧,今天我管饭。”说罢关上门出去了。景展翼扶景清坐下,说:“我是想见上父亲一面之后,就真的远走高飞,也许永世不得相见了。” 景清说:“为什么?建文朝不复存在了,没有人再追杀你了。” 景展翼说:“可是我怕被人指脊梁骨,我有你这样一个父亲,是耻辱。”她流出了委屈的泪水。徐妙锦走出房子,见一个人鬼鬼祟祟地在窗下偷听,就问:“谁那么没规矩?” 跟踪者忙亮了亮花剪子:“花房的,来剪枝。” 徐妙锦说:“不是昨天刚剪过吗?怎么又剪?” 跟踪者怕露馅,忙说:“这可能是花房董二来剪的,小的不知道,那小的到别处去剪。”说罢溜走了。 客厅里,景清对女儿说:“我对不起你,可我的心是干净的,我做过一两件对不住人的事,可那是我上了当。展翼,我一直想告诉你一件事,真正害了我景氏一门的不是建文皇帝,而是朱棣。” 景展翼不相信地望着景清。景清说:“为了笼络我的心,死心塌地归顺他,朱棣用了反间计,他模仿我的笔迹,给方孝孺写了一封劝降信,朱棣又亲自给方孝孺写了信,并且馈赠东珠,方孝孺那个书呆子立即把两封信都交给了皇上,建文帝这才大怒,下旨将流放在云南的家人全杀了。”景展翼问:“这是真的吗?” 景清说:“方孝孺亲口告诉我的,我才知道朱棣用心险恶。” 景展翼问:“朱棣对你不是奉为上宾吗?” 景清说:“说真的,朱棣对我比建文帝对我更好,可他这种好法让人受不了,让人恨他。” 景展翼痛惜地说:“你现在真的像是从染房里拉出来的一匹布,再也不可能是白的了,你总不能满天下贴告示,说你投降朱棣是因为他用了反间计呀。”景清说:“我是把品行看得重于性命的人,我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办法,那就是不用任何表白,我立刻就清白了。”景展翼一时并不懂,怔怔地看着父亲。 景清说:“你远走高飞也好,你真的露面也很难办。前几天朱棣还问过你的下落,他还交代给锦衣卫,要普天之下寻找你呢,表面上是为你我父女团聚,其实他还没死心,想把你招到宫里去。” 景展翼说:“我想出家,今天见面是最后一面了,父亲不必再为女儿忧心了,女儿相信父亲的人品,望父亲好自为之。”说着给父亲跪了下去,磕了一个头。景清拉起女儿,二人抱头痛哭。 景展翼比父亲晚走,她从徐府出来时,跟踪者仍躲在树后。 徐妙锦亲自送景展翼出来,桂儿也跟在后面。上轿前,景展翼对徐妙锦说:“我还欠姐姐一大注银子呢,今生若还不上,真的只有等来生了,我给你当丫环。”徐妙锦说:“别说这些了,你这人心好,若不,桂儿就是个哑巴了,心好的人一定得好报。” 景展翼说:“桂儿就留下来服侍小姐吧,不然我深感不安。” 徐妙锦说:“桂儿是大活人,不是物件,你我说了都不算。”她转过身对桂儿说:“你到底跟谁?”桂儿说:“都行,都一样。” 徐妙锦故意说:“那你就留下吧,我这也正缺人手。” 桂儿一听,倒也没说不行,可眼泪刷一下流下来,她哽咽着背过身去,徐妙锦与她只是主仆;而景展翼与她却是患难之交,是她的恩人。 “一句话就试出来了吧?”徐妙锦笑道,“人啊,相处也有个缘分,行了,桂儿就去陪伴景小姐吧,不过得给我银子,桂儿可是我们徐家花银子买来的呀。”几个人都笑了。景展翼上了轿,桂儿给徐妙锦跪下磕了头,才跟上轿子而去。跟踪者又从树后闪出,跟了上去。 ? 帝师道衍 道衍的客厅与佛寺禅室差不多。自从朱棣登基后,他就不大过问政事,他几乎从显赫的位置上消失了。 朱棣带着李谦微服而来,见道衍居宅冷冷清清,心里很不是滋味。仰头看壁上有一副新写的中堂:金陵战罢燕都定,仍是癯然老衲师。 朱棣念出了后半句“仍是癯然老衲师”,心想,一点不假。他问小保子,道衍法师这幅中堂,明白其中含义吗? 李谦摇摇头,不明白。朱棣解释,这首诗的主人说,跟着皇上南征北讨,南京打下来了,大业已成,而他自己,依然是一个老态龙钟的和尚而已。李谦说,他不该发牢骚啊,皇上给他大官他不肯做,给他两个美女也退了回来,他怪谁? “人各有志呀。”朱棣一边往后边走,一边自言自语地说,“也许是因为杀方孝孺的事,他不高兴。是啊,方孝孺但凡让朕过得去,朕也不会杀他,他实在是把朕逼得走投无路了,不杀他,朕在群臣面前的颜面都丢尽了。”李谦说一百个该杀,他竟敢咆哮大殿,骂皇上,还能留他吗?朱棣叹道:“可你不懂,杀了他,对朕的威望是失大于得呀,朕失掉了多少读书人的心,朕需要尽多少努力才能重新挽回呀。” 李谦说:“那道衍法师也用不着为这个生气呀。非亲非故,和他有什么关系!” 朱棣说:“他也是为朕着想。他什么事也没求过朕,这是唯一的一次,他怕杀了方孝孺,会绝了天下读书人的种子,实际是怕寒了士林读书人的心啊。当时朕一口答应了,可最终还是在盛怒之下食言了。” 朱棣被仆人延入经堂。这是他修行的净室。经堂里更是什么摆设都没有,只有一张小矮桌放在草席上,四周墙上挂满手抄的《金刚经》,此时道衍法师坐在蒲团上正在写字,听见脚步声,见是朱棣,忙跪起来要行大礼:“皇上到了,也不事先知会一声,叫老衲仓皇间失礼呀。” 朱棣笑道:“免了免了,你并未受朕的官职,与朕便无君臣的统属,朕来见你,便是一个信徒来拜见一位方丈。”说罢自己拉了一个蒲团坐在他对面。道衍说:“那贫僧就不恭了。” 小童子忙献上茶来。朱棣见墙上有一个斗方,写着“见取见”三个字,就问:“请问长老,这‘见取见’为何意?”道衍说:“见,就是我见、边见、邪见,我见又叫萨迦那见,因执此身以为我。” 朱棣问:“此身与我见合而为一吗?” 道衍说:“此身是五蕴,色、受、想、行、识为五蕴,与地、水、火、风四大和合之身,本来是无常败坏之物,而无知执为一、为常、为偏、为主宰的实我存在。”朱棣说:“朕佛缘太浅,竟一句也听不明白。显然我见还是可以遵循的了。那边见、邪见呢?” 道衍说:“边见是执见,边是鄙陋偏差之意,认为常为恒常不变,人死仍旧为人,牛死仍旧为牛,贫穷永远贫穷,富贵永远富贵,执断的知见,以人死一灭永灭,无有生死轮回升沉之事,则作恶又怕什么?因为没有善恶因果可论。” 朱棣沉思片刻,说:“凡人还是执见者多呀。朕也不能免俗。”他看了一眼道衍正在写的东西,他问:“长老在写什么?” 道衍翻开封面,是“道余录”三个字。他说:“老衲在写一部为佛教张目的书,宋代儒家们对佛教贬词太多、太过,我在这里一一驳斥。皇上不会因重儒而轻佛吧?” 朱棣笑道:“百家之争,春秋即有,至今也没争出个胜负里表来,朕哪个都尊重,哪个也不偏袒。朕今天不是来评论短长,也不是与长老参禅的,是有事求长老。” 道衍说:“贫僧已与皇上约定了,老了,让我在槛外安度余生吧。当年老衲说辅佐皇上,日后送你一顶白帽子戴,这已兑现,老衲再也无所作为了。” 朱棣说:“朕已知长老视名禄为烟云,也不敢强求。”他说近日苏浙一带连降暴雨,发了洪水,从户部拨款、拨粮,仍然有大批灾民流离失所。朱棣很心焦,人君一衣一食,皆为民所供给,百姓有灾,能不管他们死活吗?君,父也,民,子也,为子当孝,为父当慈,朱棣想借长老的威望和善缘,替他走一趟苏州,不知可否? 道衍说:“佛法讲普度众生,与皇上提倡的爱民如子如出一辙。”道衍没有推辞,愿为皇上去苏州赈灾。朱棣很高兴,他说:“不过,长老这样去了,怕地方大员不服,还是要有个头衔才方便。” 道衍说:“绕来绕去,皇上还是变着法儿让老衲上套,非给我扣上一顶乌纱帽不可。这样吧,虚衔的可受,实官断不可当。” “当然是虚衔。”朱棣说,“只拜你为资善大夫,衔尊而位虚。日后嘛,朕还想拜长老为太子少师呢,如何?” “行!”道衍竟赤着脚跳了起来,“太好了!别的都在其次,这太子少师老衲当定了。” 朱棣困惑地问:“你这是……怎么如此反常?” 道衍说:“这么说,皇上已决定立高炽为太子了?久悬未决的立储之争就要尘埃落定了?”不定太子,哪来的太子少师? 朱棣没想到,他原来为这个而兴奋。是啊,立储之争非一天两天的事了。高炽性情内向,端重仁厚,常与儒臣谈古论今,毫无盛气凌人之风,留守北平又立下过大功,无论遵循古制还是基于他本人的德才,都没说的,只是书生气太足,朱棣担心又是一个朱允炆,这是他一直犹豫并拖下来的原因。 道衍更知道他另有隐衷,老二高煦在靖难之役中,冲锋陷阵,常为先锋,屡建功勋,又两次救过皇上的命,皇上特别钟爱他。可他性情凶悍,行为轻浮,他又不是嫡长子,道衍多次奏明,万万不可废长立幼,埋下大祸根。朱棣说他也确实是左右为难。 道衍咄咄逼人地将了朱棣一军说:“也没什么为难的,除非皇上向朱高煦许过愿。” 朱棣闪烁其词地说:“那倒没有。不过,朕还是拿不定主意。” 朱棣不认为遵从大多数朝臣的意志就对,当年父皇也是这样犹豫过,最终听从了臣子的意见,立了一个短命而无能的朱标,后来又立了一个更懦弱的朱允炆,朱棣能不想想前车之鉴吗?是不是立高炽为太子,还容从长计议。道衍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陛下如下决心立嫡长子,这才是天下苍生之福啊。” 朱棣笑道:“看起来,长老想真正出世,也办不到啊,你关心的还这么多、这么迫切呀。” ? 一代忠臣铁铉的悲惨结局 朱棣站在谨身殿台阶上观看太监们扫院子,纪纲来了,他问:“皇上在这看什么呢?” 朱棣说:“朕在看他们扫院子,你看,有人是有人看没人看都一样扫。有的人是专给朕看的,朕背过身去,他马上直起腰来……” 纪纲笑道:“干面子活的太多了。”朱棣问:“你也干面子活吗?” 纪纲说他正好相反,自己是皇上的耳目,顺风耳、千里眼。天天干的都是没人注意、没人看到的差事。朱棣说:“朕看到了就是了,你不就是给朕一个人看的吗?”纪纲笑了。朱棣问:“又有什么发现吗?” 纪纲说:“我因为派人盯着景清,意外地盯上了一个人,一个皇上想要的人。”朱棣问:“谁?”纪纲说:“他女儿,景展翼!” 朱棣的眼睛闪电般地亮了一下。但他什么也没说,却问起了铁铉,今天是要审理铁铉案的。纪纲说要换个花样,给铁铉另一个死法。朱棣却告诉他,铁铉不一定非死不可。朱棣有过承诺,如果铁铉犯在他手上,他可以饶过他一次,但不能饶过第二次。纪纲不明白,这样的首逆岂能放过?朱棣说,他能当众认错,就可饶恕。 谨身殿外,有一只朱元璋开国时铸的大鼎,正面龙虎纹下有两个巨大的隶字铭文:仁爱。仁爱之鼎今天变成了油锅。底下是干柴烈火,烧得鼎内沸油翻腾,蓝色的油烟缭绕,叫在场的大臣们人人侧目,这便是纪纲为铁铉准备的新死法。 铁铉背对大殿站着,他那八十高龄的父母,还有夫人,二十岁的二女儿,十二岁和七岁的儿子,也都捆绑在阶下。只有铁凤不在其中。 朱棣说:“铁铉,你为什么背对着朕?你回过头来看朕一眼。” 铁铉仍不回头,他骂道:“你这欺君乱天下的反贼,我看你一眼都是罪过。”几个武士把铁铉强行扳过来让他面对朱棣,铁铉马上又将后背冲他。朱棣说:“铁铉,你看见你面前的油锅了吗?你降了,你是朕的良臣,你执迷不悟,油锅就是你的归宿,你不觉得毛骨悚然吗?” 铁铉朗声说:“我根本就没想活着,我给你做事,那是耻辱,生不如死。”朱棣拿起龙案上的花名册,说:“你不怕死,就不顾你的父母妻小了?你父母都已是八十多岁高龄的老人了,你的儿子叫什么,哦,一个叫福安,一个叫康安,本来都是很吉利的名字,你就狠心不顾他们的福康了吗?你自己本来可以救他们,你却不肯救,让他们同你一起死于非命,你这叫孝吗?” 铁铉的老父亲开口了:“昏君逆贼,你别用这个来软化我儿子的心,尽忠先帝,就是忠,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尽忠而舍孝,理所当然,我为儿子骄傲。”铁铉感动地看着父亲。 朱棣又叹了口气说:“铁铉,你记得吗?在东昌之战时,你不让手下人放箭伤朕,你放女儿去吊祭张玉。朕曾说过,日后该杀你时,可以饶过你一回,现在朕兑现诺言,饶你不死。但你必须服输认罪。” 铁铉说:“受你宽大,对我来说,是莫大的耻辱。” 朱棣脸上的肌肉跳了几下,他耐住性子说:“朕宽待你,还有一个理由。你有一个朕很敬重的女儿,朕已吩咐人把铁凤保护起来了。朕因为她,而不想伤害你,这也是爱屋及乌的意思。你不听朕的可以,你总该听你女儿一劝吧?”铁铉听了,茫然四顾,只见郑和带了铁凤上殿来了。铁凤倒是平日装束,没带刑具。她一到殿下,就抱着祖父母、母亲哭成了一团。铁铉大义凛然地说:“凤儿,别哭,你是愿同我一起死,还是想苟活?”铁凤抬起泪眼说:“父亲放心,女儿不会像那个窃据皇位的乱臣贼子一样,连仁义道德也不懂了。” 朱棣恼羞成怒,猛地站起来:“大胆铁凤,朕是看在当年张玉的面子上,才免你一死,你竟敢当面辱朕,你可别怪我不客气!” 铁凤冷笑:“你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你有什么情义可言!”铁铉竟纵声大笑,连呼:“痛快,痛快,这才是我女儿。”朱棣的脸胀成了猪肝色,他气急败坏地说:“铁凤,你这可是自己找死呀,朕本来并不想杀你的。”铁凤说:“一死而已,我不想求生。” 陈瑛走近朱棣,献策道:“皇上,她越是想死,越不能让她痛快地死。可仿照黄子澄的妹妹、齐泰的两个外甥媳妇的例子,发往秦淮河教坊司去当妓女,让她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铁凤骂了一声:“畜生!”这个主意好新奇呀!朱棣对铁铉说:“这主意一定是你最害怕的吧?你不怕死,总怕你的女儿沦为妓女吧?” 铁铉说:“你还有一点廉耻的话,就别这么做。” 朱棣大怒说:“告诉你,铁铉,就这么定了,把你的两个女儿送到妓院去,让你死前知道,让你死后良心不安。” 铁铉说:“无耻朱棣,我生不能啖你肉,死后变成厉鬼也要向你索命报仇!”朱棣拍案而起,声嘶力竭地下旨:“我已赦免过你一次,现在是你自己找死了。来人,把铁铉扔到油锅里去,把他炸成人干!” 在一片号哭声中,几个大汉把怒骂不止的铁铉举到空中掷入油锅,滚油四溅,油锅翻滚着,腾起一片蓝烟……家里人都晕了过去。 ? 解脱之道 当晨光熹微,窗户纸已发亮时,徐皇后醒来,发觉旁边是空的,她下了地,来到起居间,发现朱棣一个人正呆呆地望着明太祖朱元璋的画像出神。徐皇后说:“皇上昨夜丑时才睡下,这会儿就起来了,莫非根本没阖眼?” 朱棣说:“睡倒是睡了,可刚睡下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惊醒过来,就再也睡不着了。” 徐皇后问:“是个噩梦?”她已猜到,这噩梦一定与油炸铁铉和遣其女儿为娼有关,无论怎么说,这都太残忍了。 朱棣摇摇头:“倒并不可怕,只是心里不是滋味。”原来他梦见自己飘飘荡荡地上了天堂,并看见太祖高皇帝坐在大殿上,朱标、朱允炆都陪侍左右,几个人有说有笑的在品茶闲谈,还有,方孝孺、齐泰、黄子澄、铁铉、陈迪这些人也全成了上宾……朱棣想进去,可无论怎么叫门、哀求,都不给他开门。 徐皇后安慰地说:“皇上不必介意,梦是没有准的。” 朱棣说:“也许,太祖高皇帝怪朕杀人太多了……”这真的是他郁结在心中化不开的块垒。徐皇后看着他,猜度着他的内心,规劝地说,首恶必办,也就是了,能少杀还是少杀为好。 朱棣说:“朕岂有杀人的嗜好?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建文遗臣中如蹇义、夏原吉和入阁的金幼孜、解缙等七人,都是前朝旧臣嘛,朕也都重用了。也许,朕杀得是多了些……”他的脸上确有懊悔之色。 徐皇后出了一个主意,要朱棣铸一口大钟,铸一口天下无二的大铜钟,刻上铭文、咒语,把皇上的心思全暗藏其中,皇上也就解脱了。 朱棣为之豁然开朗,觉得这真是个绝妙的好办法,就叫它永乐大钟,有了永乐大典,再铸一口永乐大钟,名与声都会传下去。 这天上朝时,朱棣宣布:“朕决定铸一口永乐大钟,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让永乐大钟音韵传播天下。这事,就交给户部去办。” 户部尚书夏原吉出班道:“臣领旨。”但他并不明白铸这口钟干什么。朱棣又说:“有人说朕容不得旧臣,朕起用夏原吉为户部尚书,蹇义为吏部尚书,你们不都是建文朝旧臣吗?在建文朝,你们不过是侍郎,现在反升迁了,朕不念旧恶,唯才是用。望你们不辜负朕望,改革弊端、兴利为民之心,全交给二位了。” 夏原吉、蹇义出班跪拜:“谢皇上大恩,愿为国尽力。” 朱棣说:“如得天下百姓小康,朕之愿也,你们当大臣的,也应以宽仁之风与民休养生息。”众大臣都答应着。 朱棣又说:“杨士奇、解缙、胡广、金幼孜、胡俨、杨崇、杨溥,你们七位自从入值文渊阁后,倒也尽心。你们品级虽不高,却可参与机务,切不可掉以轻心,外臣上疏言事,由通政司转,内廷由会极门宦官转呈,既然你们内阁成员可以进‘密揭’,干系重大,现在已有人指控你们七个人权太大了。”他目视陈瑛:“那话是怎么说的了?” 陈瑛道:“有人说,外廷千言,不如禁密片语。” 朱棣说:“所以你们更要秉公办差,谨言慎行啊。” 解缙等人齐声应道:“谨遵教诲。” 这时,李谦指挥着殿上太监搬了一捆又一捆的档案放到了殿前大鼎下。李谦在大鼎里点起火来。众人不解,都不知又要发生什么事。就是这只巨鼎给他们留下了噩梦般的记忆,昨天铁铉在这鼎里被炼焦了。 朱棣下殿,走到大鼎前,随手拣出几份奏折,信手翻翻,又扔下,他说:“这是你们这些建文老臣所最不放心的东西了,这里有一千多份奏折,都是你们上奏给建文皇帝的。” 这一说,众人果然都有点慌,相互传递着不安的眼神,至少,他们的折子里都是对建文帝歌功颂德、极尽吹捧之能事的吧,朱棣当然不愿看到了。唯解缙直视着朱棣,并不显得畏惧。朱棣问:“这里面也有你解缙的折子吧?”解缙坦然道:“恐不止一个。” 茹常说:“就没有我的。”却不料朱棣并不买茹常的账。 朱棣说:“你以为没有就是好人了吗?食人家俸禄,要想到为人家办事,当国家危难时,身为皇上左右的近侍大臣,而无一言建树,就那么心安理得吗?”一席话说得茹常垂下头去,更多的人感到一丝安慰。 朱棣又说:“我内心并不是憎恨那些曾经尽忠于建文帝的人,而是厌恶那些诱导皇上破坏祖宗法规的人,以前他们是建文帝的臣子,就该忠于他,如今侍奉朕,就该忠于朕。朕可以既往不咎,你们那时是建文帝的臣子,你们上折子能不喊他万岁,能不盛赞他英明吗?你们的折子,除了有关民生和社稷之外,朕全叫人搬到这里来了,统统付之一炬,你们不必再担心,朕也不再记得了。” 朱棣说毕一挥手,转身上殿。李谦便与太监们一起把奏折一捆捆地投入火中,大鼎里顿时火势冲天,同是这只鼎,油烹铁铉和焚烧臣子们的“忌讳”,哪个与“仁爱”的铭文更贴近? 奏折正在往火里扔,大火的红光映红了感动莫名的臣子们的一张张脸孔。什么叫收买人心?解缙以为朱棣是最高明的人。 ? 朱棣逼良为娼 一乘大轿前呼后拥地来到秦淮河畔的翠媛坊前,铁凤就被纪纲强行押到这里为娼。铁凤一到翠媛坊就寻死觅活。为了防止她上吊自尽,老鸨把她的腰带都搜走了,怕她投秦淮河,临水的后窗也用木板钉死了,还派了几个壮汉日夜轮流看着她,铁凤要死不能。 按照纪纲的主意,先剥光了铁凤,找几个嫖客把她轮奸了,再逼她接客。但老鸨不肯,实在是因为铁凤长得太标致了,日后定是一棵摇钱树,所以不肯逼她太紧,不肯把事情做绝,想慢慢感化她。于是一直僵持了一些日子。 这一天,来了一个很有身份的人。老鸨带着一大群花枝招展的妓女出来迎客。走出轿来的是女扮男装的徐妙锦。她穿着锦绣缎衣,一派纨绔公子派头。老鸨子赔笑迎上去:“公子快请,你来我们翠媛坊真是来着了,我这里的名媛美女成群,个个能书善画,随你挑选。” 徐妙锦斜了忸怩作态的妓女们一眼,说:“就这些蠢货呀?”她撇了一下嘴,转身要上轿离开。 老鸨子怕财源流失,一把拉住她的袖子,说:“公子别忙走啊,这些都不是给你这样高雅贵客预备的,有让你一见倾心的。快请进吧,包你满意。别看你现在犹豫不想迈门槛,将来有你把我家门槛子踩平的时候。”她亲自打帘子,在前引路,徐妙锦故意对管家吩咐:“把银票拿来。”管家便张扬地掏出一厚沓银票递给她,还问:“这三千两,不够,小的再回去拿。” 此言一出,眼馋得老鸨子的眼睛滴溜溜地跟着银票转。徐妙锦把银票往怀里一掖,说:“就怕你这翠媛坊里没有值大数目的美人。” 徐妙锦被请入翠媛坊客厅,在老鸨子喊“上好茶”的喊声中,又有一群训练有素、妖娆的妓女过来围着她搔首弄姿。老鸨子拿出个大名册让她看,并挨个向她介绍眼前的妓女,一枝花,能歌善舞,一品红,琴棋书画无所不精,还有这位红潇湘,侍候过前朝的胡惟庸胡丞相…… 徐妙锦喝着茶,只扫了一眼妓女们,就淡然地说:“快给我退下,个个一脸铅粉,俗不可耐,你耍我,把我当成江湖上的三等嫖客了?” 老鸨子说:“看出来了,公子是宁咬仙桃一口也绝不啃烂杏一筐的清高主啊,你可让老身犯难了。” 徐妙锦便单刀直入地问:“听说,铁尚书铁铉的女儿发配到你这儿来了?你为什么不说?名册上怎么也没有?” 老鸨子叹口气说:“你是冲她来的?你这消息倒是挺灵。” 老鸨子也有一本难念的经。铁凤在她这不假,可这不是福而是祸。刑部大堂交办下来的,又不得不收着,可这等于在她这小笼子里圈一只猛虎啊,她每天在闹,听说她会武功,门上门栓也加粗了,还得搭上三四个壮汉日夜看守,这才叫赔本的生意,老鸨子说,这位公子,你还想要她?你看她一眼,都得吃她一记老拳,劝你死了这份心吧,省得自讨苦吃。徐妙锦笑道,不信她有这么厉害,倒想见识见识。 老鸨子说,前天盐商胡老大想尝尝鲜,拿一千两押在这儿,结果一开了门,就被铁凤三拳两脚打趴下了,弄个鼻青脸肿。连人家长得啥样也没看清。徐妙锦不以为然地说:“那是没缘,无缘对面不相逢啊。我就非她不可了。”说着,把那沓银票拍到老鸨子面前说:“先押这五百两,你马上带我去铁尚书女儿的房间。” 老鸨子眼馋地抚弄着银票说:“这么多银子谁不动心哪!只是,老身真的做不了主,万一你也像那个倒霉盐商一样,那怎么办?我也对不起公子呀!” 徐妙锦说:“她若不接纳我,我夹着尾巴走人,银子归你。” 还有这样的美事?老鸨子毕竟舍不得这一注大财,就说:“照说呢,公子这一表人才,倒和铁凤是郎才女貌的一对,难为你这么心诚,我就带你去试试,只看你有没有缘了。” 翠媛坊后楼,是与前楼隔开的,地方也幽静。铁凤的屋子两扇门紧闭,门口果然有两个持械的彪形大汉在站岗。 徐妙锦跟随老鸨子来到门口,看了这情景,徐妙锦说:“嗬,这成了刑部大牢了,哪个嫖客敢上门。” 老鸨子仗着胆子上前拍门,说:“铁姑娘,开开门,有一位有头有脸的体面公子想见见你。”里面毫无声响。 老鸨子为难地看了看徐妙锦,徐妙锦说:“再叫。” 老鸨子只得硬着头皮再去叫门:“姑娘,这是皇上旨意,又不是我把你逼进火坑的,你别跟我过不去呀。” 这一次里面有声息了:“那就进来吧,门没插着。” 老鸨子喜出望外:“公子真是有缘啊。” 徐妙锦伸手去推门,门也推开了,几乎同时跳出个人来,只一拳,就把她打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 老鸨子见铁凤抱着膀怒目而视地站在门口,吓得连连退后摇头:“别、别,小姐别怪我……”徐妙锦好歹爬起来,抖抖身上的土,鼻孔在流血。她面带微笑地注视着铁凤说:“我们是不打不成交啊,还要打第二拳吗?”铁凤闻声大惊,再细一察看,显然认出是徐妙锦来,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一时怔住,不知该说什么。 徐妙锦说:“小姐不想请我到房里坐坐吗?” 铁凤眼里泛起泪潮,眼圈也红了,这一瞬间她全明白了,徐妙锦是来救她了。她向门边一闪,说:“请吧。”徐妙锦便迈步进门。 这情景让老鸨子大为惊怪,她嘟囔了一句,这可真是日头打西边出来了,不可思议。 铁凤对老鸨子说:“你们都走开,越远越好。” 乐颠了馅的老鸨子拉走了两个看守,说:“好,好,我们走。” 铁凤看着丫环穿梭一样上来冷荤、酒和水果,然后才说:“告诉老板娘,不叫不准来打扰。”她见徐妙锦望着她嘻嘻地笑,就悄悄地说:“方才我好好看一眼就好了,兜头就一拳,叫你吃苦了。” 徐妙锦揉着鼻子说她这一拳出手够重的了,鼻梁子好像打塌了,差点把门牙都打掉了。铁凤说:“来,咱们喝几杯酒。见了你,我真觉得我又活过来了。”她眼含热泪地一口饮干一大杯酒。 徐妙锦道明来意,是来救她的,不过铁凤是钦犯,不光是买通老鸨子就办得到的;她不比一般妓女的“从良”,有钱就行,铁凤想逃出虎口,可能要费点周折。铁凤的心早都死了,朱棣把她打入妓院,这比一刀一刀剐了她肉还令人难过,朱棣如此下流、阴毒,真是她想不到的。 徐妙锦说:“他这也是发了疯的报复,你们爷俩在大臣们面前太不给他留面子了。这主意不是那个陈瑛出的吗?” 铁凤又自己干了一杯酒:“你还为他辩解!” 徐妙锦刚要再说话,铁凤用手指头在嘴唇上比划一下,示意她噤声,她悄悄下地,走到门口,猛一拉门,听声的老鸨子重重地摔了个嘴啃泥,摔得龇牙咧嘴地直哼哼。 铁凤训斥老鸨子说,要听,就进来大大方方地听,别像贼似的趴门缝。老鸨子爬起来,咧着嘴充笑脸说:“我是怕你们谈不拢,哪想到这么投机呀,你们快喝酒吧,要添什么,喊一声。” 她一瘸一拐地走了,徐妙锦忍不住偷着乐。徐妙锦下地要关门,铁凤把门半开着,说:“这样反而好。” 徐妙锦说:“其实,你们全家从山东一押到京城来,我就去找了皇上,我谁也不保,只保你一个,朱棣满口答应,他说,为了你对张玉的一番情义,他也会赦免你。所以叫我把你领回家了。” 铁凤说:“最终证明他全是虚情假意。” 徐妙锦说:“也不尽然。审你父亲那天,他要你上殿,本来是想让你以女儿的似水柔情软化你父亲,却没想到,你帮了倒忙,他反倒更被激怒了,过后听说他非常后悔,他说,方孝孺和铁铉是他最不想杀的人,却死得最惨……”铁凤说:“说这些已经没用了。我早该一死了之,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死吗?”徐妙锦说:“你想复仇?” 铁凤说:“我一个人可能办不到,和我师傅合起来就有希望,我再白白地死了,太窝囊了。妙锦姐,你能救我出去吗?” 徐妙锦说她正是为这个来的。她原想用重金把铁凤赎出去,现在想,太天真了。铁凤摇摇头,这主意不妥,她是钦犯,老鸨子不敢放人,她会没命的。徐妙锦说:“我们得想个万全之策。”她忽见桌上有一首墨迹未干的诗,就拿起来看:“你写的诗?” 铁凤点了点头,徐妙锦不禁念出声来: 骨肉相残产业荒,一身何忍去归娼! 泪垂玉筋辞官舍,悄然袖刀入教坊。 旧曲听来犹有恨,回首故园哪堪伤? 留得丹田三寸气,何日雪耻再流芳? 徐妙锦赞不绝口:“好,好样的。我再找找你师傅,他还没走,也在等你消息。”铁凤眼一亮:“我师傅在南京?”徐妙锦点点头。 又有人影在门外晃动,徐妙锦窃笑道:“老鸨子一定很奇怪,我这个人有什么本事让铁石心肠的铁凤移船就岸呢?” 铁凤也捂着嘴吃吃地笑起来。 第四章 郑和下西洋的秘密 寒山寺事件 道衍奉旨来到苏州赈灾,已经好几天了。他不惊动官府,出行也不带衙役随从,依然是托钵僧的打扮,他整天和灾民泡在一起,和一些无家可归的难民成了朋友。这天,他又坐到决口地段的河堤上,远处是白茫茫泛滥的洪水,他所在的小村庄成了汪洋中的孤岛。 几天的访查,使得他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人祸甚于水灾。 这不,一个白胡子老者又在向道衍诉说苦不堪言的现状了。从发洪水到如今,哪见到一粒赈灾粮了?还要收河捐、堤捐,房子让大水冲走了,地里的庄稼颗粒无收,一只金镯子换一碗米,这不是要饿死人吗? 道衍告诉老者,皇上已经派人下来赈灾了,马上会有实惠。老头根本不信。道衍拿出一些钱,让他先拿去,买些米熬几锅粥,给乡亲们先渡过难关,再挺几天就有望了。 白胡子老者不相信会有什么希望,他接过几贯钱,千恩万谢地说:“还是出家人心善啊。” 道衍说,要谢谢皇上,他这钱也是皇上给的。老头并没细琢磨,一个和尚的钱,怎么会是皇上给的,能是在皇宫门口化缘化来的吗? 傍晚时分,道衍跟着灾民一起乘船登岸,来到有名的寒山寺前。这座因张继一首名为《枫桥夜泊》的诗而闻名天下的寒山寺,其实并不怎么雄伟壮观,比起佛教四大名山上的千年古刹也很逊色,但它以诗扬名,家喻户晓。 黄昏的夕照给寒山寺的殿顶镀上了一层金边,枫桥下白茫茫一片大水,寒山寺的钟声凄凉地在旷野间回响着,看着流离失所的难民,要比江枫渔火的景象更叫人发愁。道衍和尚已经很累了,他坐到了寺院山门台阶上,附近也有一些无家可归的灾民席地而坐。 道衍从肩上的褡裢里拿出几张干饼来,刚咬了一口,发现有好几个面有菜色的孩子眼巴巴地看着他。道衍便把饼分了几块给孩子们,这可闯了祸,又蜂拥般上来十多个孩子,都把黑黑的小手伸向他。道衍无奈,把剩下的饼全给了他们。 这时一阵锣响,打着“回避”、“肃静”招牌的执事过来了,“姑苏县正堂刘”的大轿后面,还有一顶小轿。 打锣的往寒山寺院里走,因道衍当道坐着,就吆喝他:“闪开!没看见县太爷到了吗?”道衍半闭着眼,不予理睬。 跟班的报告了县令,县令便下了轿子,走到道衍身边,说:“哪来的野和尚,滚开,狗还不挡道呢。” 道衍说:“你走你的路,老衲在佛寺门前坐着,与老爷何干!” 县令怒火万丈:“你这个老不死的臭和尚,还敢顶嘴!”他从敲锣人手中夺过槌子,照道衍的秃头咚咚咚就是几槌子。道衍没反抗,手捂着顿时肿起来的秃头说:“你不好好救水灾,拿我这和尚出什么气!” 县令道:“老爷我到寒山寺来进香许愿,就是祈求消灾的,你敢教训老爷?来人啊,把这个贼和尚给我绑了,押回县牢里去。” 跟班的衙役们一声吼,上来一顿毒打后,又绑了道衍。 道衍一点都没反抗,也没做任何解释。 ? 小县令绑了朱棣的头号功臣 道衍被县太爷稀里糊涂地逮进了姑苏县牢中,他既不亮明身份,也不申辩,居然心安理得地在牢中地铺上酣然而睡。半夜时分牢外忽然有一片吵嚷声,并且有火把照亮了监狱走廊。这也没有惊醒道衍。 这群人里有一个户部主事叫王聿,他是陪道衍下来赈灾的随员,这几天也在私访民情、灾情。道衍失踪,这可是大事,他带人找遍了姑苏城各个角落,踪影全无,最后只剩大牢没来了。 抓道衍的那个刘县令陪着小心走在一边,他说:“主事大人尽管查,就是我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把赈灾的钦差大人抓起来呀,确实没见啊,连主事王大人,卑职也是刚刚见啊。” 户部主事王聿说,全姑苏城都翻遍了,只剩大牢了,莫非钦差大人上天入地了不成,钦差大人可是在姑苏地面上失踪的,这若是找不到,刘县令可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狱卒们举着火把逐个牢房寻找,当这群人停在道衍的牢门外时,王聿举着火把向里一照,一个和尚正酣然大睡。他忽然愤怒地叫了起来:“这不在这吗?你还真把钦差大人抓到你牢里来了。” 县令说:“哪有钦差呀,主事大人看花眼了吧?这里只有一个野和尚啊。” 主事回手抽了县令一个嘴巴,他说:“混账!这和尚是谁?就是当今皇上靖难起兵运筹帷幄的第一大功臣道衍长老,如今是资善大夫了,官至极品,你敢说他是个野和尚?” 县令蒙了,一边自己抽自己嘴巴,一边喊:“快开牢门。”他说:“这可是真人不露相啊,罪过,罪过。” 牢门打开,提着灯笼火把拥进一大群人都没能惊醒道衍,他仍然打着鼾睡得正香。户部主事王聿蹲下身轻轻摇着道衍说:“大人,醒醒吧,这里太潮了,会坐病的。” 道衍这才伸了个懒腰睁开眼,爬起来问:“你们干什么?老衲睡得正香啊。”王聿说:“钦差大人,下官找了你一夜了,大人怎么会被关到牢里来了呢?” 道衍看清了县令的脸孔,他诙谐地说:“这得多谢县太爷呀,他怕老衲睡露天地,才发慈悲把我请到这里来享福的。”说罢一阵哈哈大笑,笑得县令毛骨悚然。 县令双腿一屈,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说:“下官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国师大人,罪该万死。请大人原谅,大人不记小人过……” 道衍打着哈欠说:“老衲坐在寒山寺的台阶上吃干粮,碍着你县太爷什么事了,非要毒打我一顿……”这话只像是不疼不痒的责备,并不厉害。汗下如雨的县令说:“误会,误会……” 道衍法师说:“打了老衲,你说是误会,随便打了老百姓,你也会说误会吗?你打了我、关了我,都不算是什么事,都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你勾结河工贪污赈灾银子,看着百姓流离失所而不心疼,这和当今皇上倡导的爱民如子可相去太远了。” 县令说,大人可不能听那些灾民信口胡说呀!他们穷疯了,咬人一口入骨三分呐。道衍站起身来,抖落着身上的尘土、草屑,说:“老衲已私访几天了,没有证据,岂敢乱说?你我素无冤仇,也不会因为关了我半宿,就公报私仇吧?你的脑袋怕是保不住了,当今皇上最恨你这样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 随后平静地下令:“把他锁了,明天游街示众,然后开仓放粮。” 这才叫大快人心,连牢子、衙役们都欢呼起来。 ? “龙下西洋盼回游” 朱棣正和一个妃子睡在床上,外面有嘁嘁喳喳的说话声。朱棣十分警觉地坐起来,迅速披上衣服,摘下挂在墙上的宝剑,走到窗下,把窗帘拉开一条缝,向外张望。多年来的动荡和军旅生涯养成了他这种机警、多疑的个性。妃子也坐了起来,害怕得直抖:“皇上,怎么了……”朱棣嘘了一声。 有人轻轻叩门,李谦在外面说:“皇上,是张信进宫来了,他说皇上有话,即使深更半夜也不能阻挡他见皇上。”朱棣这才放心地吁了口气,挂起宝剑,说:“让他在内书房等朕。” 朱棣穿戴整齐,来到内书房,接待风尘仆仆归来的隆平侯张信,张信跪下请安后,爬起来说:“臣不该夜半三更来打扰皇上。” 朱棣说:“你这样辛苦都在所不计,朕少睡一会觉算什么?朕这半年来,真还是第一次这样早睡。” 张信说:“皇上为国操劳,真是殚精竭虑呀。” 朱棣问:“有什么好消息吗?” 张信随即奏报寻找建文帝的消息。他先后在六个省份转了一大圈,有消息说建文帝藏在西平侯沐晟家,后来去了白龙山,他都去了,扑了个空。还有一种传闻,说建文帝时的工部尚书严震出使安南时见过他,又说建文帝吊死在驿亭了,也是查无实据。 张信抄来一首诗,说是建文帝所写,他看口气、身份,不像假冒。 说罢递上一张纸,朱棣念出声来: 风尘一夕忽南浸,天命潜移四海心。 凤返丹山红日远,龙归沧海碧云深。 紫微有象星还拱,玉漏无声水自沉。 遥想禁城今夜月,六宫犹望翠华临。 朱棣细细品味,觉得确实很像。 这首诗张信得自贵州金竺罗永庵,在那里又得了新线索,说建文帝几经周折,就在南京家门口,在江苏吴县鼋山普济寺内。 普济寺?那不是道衍法师要去归隐的寺院吗?这是道衍自己选的道场。朱棣觉得这不怎么可能。张信说:“有人说,正是道衍法师庇护了他,在偏殿里也有一首诗,臣也抄下来了。”说罢再度递上一张花笺。 朱棣看着,说:“这口气也像他的。”看到后来,不禁念出声来:“‘龙下西洋盼回游’,这是什么意思?” 从字面猜测,张信认为,建文帝已决定远下西洋了,但无时无刻不想回归故国。尾联最末一句说“重振故国壮志酬”,这不是太明白了吗?朱允炆要卷土重来,再登皇位。 终究都是雾里看花的消息。朱棣说:“还有什么消息吗?” 张信说他曲折巧妙地问过道衍法师,他避而不答,后来说了一句,“北风吹云云南下,不知何日刮南风。”这也像暗示,朱允炆渡海南下,到西洋各国避难去了。 朱棣说:“借外夷之兵卷土重来?这也确实不得不防。不过这都不是定论,你还得继续访查,不能松懈。朱允炆死没死,在不在国内,都要弄个水落石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张爱卿只好再辛苦下去继续寻找。”张信说:“回皇上,臣不过跑跑路而已,我会一如既往,不过,皇上也得防着他真下了西洋才是。” 朱棣点头,少顷,朱棣忽然以关切的口吻说:“清廉固然是为官的第一操守,可也不能草木皆兵,别太苦着自己。” 张信有点发愣,不知朱棣是什么意思。朱棣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笑道:“听说你在贵州寻访时,一个土酋送给你三筐樱桃,换你手上的一部《洪武正韵》?有这事吗?” 张信大惊,这事皇上也知道?他感到恐惧,不禁汗毛直竖。这说明,他的一举一动都在人的监视之下,那双看不见的眼睛是谁?他惶悚地说,回皇上,确有此事,后来他把《洪武正韵》送给那酋长了,但樱桃退还了,幸亏他一粒没尝。 朱棣说:“这有点过了,樱桃不过是水果,又不比金银珠宝。” 张信说:“陛下不是常常对臣等训诲吗?不因小利而贪之,贪小利,就会由小而大,人的贪欲是无底洞啊。” 朱棣很感动地说:“好官啊,若朕的臣子人人像你一样,天下何愁不治?朕还用每天费尽心机地去访查百官清廉与否吗?” ? 过不去的美人关 谨身殿经过了重新布置和修葺,不知朱棣怎么又忽然崇拜起庄子来了,他亲笔手书了一幅中堂,引用的就是庄子的话: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而随无涯,殆已。 从前景展翼为建文帝画的那幅群虎图不见了踪影,同样出自景展翼手的群马图,如今又挂到了屏风上,旁边还有一张地理概念很模糊的大明王朝与邻国的地图。景清一上殿就看到了女儿这幅画,心里一阵不安,不过他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他跪下请安后站在门口。 朱棣正在挥毫写字,他看了一眼景清说:“你过来,看朕这副对联怎么样?”景清凑过去一看,朱棣是这样写的:巡过田亩,曾闻百姓疾苦。坐到庙堂,岂忘万民生涯? 景清言不由衷地说:“皇上忧国忧民之心,跃然纸上,这是天下苍生之福。”朱棣放下笔,拭了手,坐下说:“为人君者,理应以百姓温饱为念。今天朕只宣你上殿,想单独与你谈话。坐吧。”景清受到了特殊待遇,赐座在他正前方。 朱棣今天专门约景清来,是想说说弛海禁、睦四邻的事,想听听他的看法。景清显得消极:“臣一向不过问海禁和对外邦交的事,谈不出什么。” 朱棣说他同样不甚了解。太祖高皇帝在位时,主要致力于立国之基,防御蒙元再起,对海外相对漠视。也确实无力向海外拓展。现在不同了,大明王朝国力强盛,有能力怀柔远人,求得与周邻诸国和睦相处,让普天之下的夷国邻邦都知道天朝国威,得我实惠,这样,大明王朝才不愧是万邦之主。 景清一句话不说是搪塞不过去的。他指着地图说,不妨将陛下即位诏书分别诏谕安南、暹罗、爪哇、琉球、苏门答腊、占城诸国,让他们来朝。还有日本,本来是有交往的,因为他们的海盗不停地袭扰我苏浙闽各省沿海,关系也淡了。 朱棣连说好主意。还有些我们不知道的国家,也要有交往。他问景清,到过这些国家吗? 景清摇头:“臣没到过。” 朱棣站到地图前,说:“从前多是周邻各国进贡来朝,我们很少派使臣出去。朕想造些大船,遣使臣远航西洋各国,把大明的丝绸、瓷器、书籍带过去,也是宣扬我们的儒家文化呀。” 景清说,只有盛世皇上敢有如此辉煌的设想,海上波涛险阻,未知者太多,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得选一个可靠的人出使。 朱棣早想好了,想起用宦官,他们无家室之累,可长期在外而无牵挂、无怨言。景清的眼睛里流露出惊讶神色,却未说出来。 官话说完,朱棣话锋一转说:“有一件事,朕觉得现在可以办了,特找你来商议一下。”景清说:“不知是什么事,请皇上见谕。” 朱棣站了起来,走到群马图前,说:“景爱卿,你进殿好一会了,好像并未发现朕把群马图挂出来了。” 景清很淡地说:“我不懂画。” 朱棣说:“你真这么健忘吗?你仔细看看,这是你女儿的画作呀,朕一直保存着。” 景清说:“那不过是她的涂鸦之作,哪敢承受皇上如此垂青。” 朱棣说:“她画得很好。朕当年想纳她为王妃,你们父女演了一出假死之戏。朕受了很大刺激,你是知道的。现在我并不生气。后来她受困北平,朕还让道衍和尚治好了她丫环的哑病,又替她还清了盘缠钱,朕一直在关心着她。” 景清一副无动于衷的神态,皇上说的事好像与他一点关系没有。 朱棣说:“你很久没见过女儿了吧?” 景清说:“是呀。” 朱棣说:“建文帝害了你一家,你们父女二人是幸免者,如果你不在北平的屋檐下,你也早作了望乡之鬼了。”景清说:“也许相反。” 朱棣说:“你一定很想念女儿,也一定很想见她吧?” 景清说:“想也是白想,我们失散已久,天涯各一方,不知她流落在何处。”朱棣告诉他:“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朕已找到了她,她就在南京。”景清不禁暗自心惊。但他没有表现出来,他问:“她在哪里?怎么不来见我?” 朱棣其实早知道景清与他女儿在徐妙锦那见面的事,景清却装得一无所知,这令朱棣不快,他弦外有音地说:“我还以为你们父女早就团聚了呢,朕当然希望你们团聚。” 景清敷衍地说:“谢谢皇上。” 朱棣说:“你女儿贤德而有才,朕想再续前缘,纳她为妃,朕特地告诉你一声。”这话就很有些霸道了。 景清说:“小女性情古怪,不会侍奉君王,我担心……” 朱棣说:“这无妨。朕会宽以待人。” 景清说:“皇上,我先开导开导她如何?”他是想争取到一个机会,让女儿赶快逃走。朱棣似乎防备了一手,他说:“不必。朕准备把她先接到宫里,安顿下来后,再让你们父女见面。” 景清尽量掩饰着惊慌,装作高兴地说:“这真是太好了,我一直担心她四海飘零呢,想不到就庇佑在天子神威下。” 朱棣心里是不满的,景清的态度至少是消极的。但朱棣相信他没奈何,他阻挡不了朱棣的好事,所以他脸上一直漾着平和的笑容。 ? 要留清白在人间 玄武湖波推浪涌,白雪迭起,在蓝天下显得无比辽阔,它不像莫愁湖那样充满人工雕琢的痕迹,而展示着天真未凿的蛮荒气息。 一条画舫船在湖上行驶着,船家在后面摇橹,中舱茶桌旁坐着徐妙锦、景展翼和孟泉林,他们吃着小吃,品着茶。 徐妙锦说:“用武力是不行的。我观察了,翠媛坊里里外外都有岗哨,旁边又紧邻一座兵营,一闹开,跑不出去。” 景展翼说:“最好智取。姐姐这次女扮男装当嫖客,不是很成功吗?”徐妙锦也是这个意思。老鸨子可乐坏了,从前是胆战心惊地替皇上看着个犯人,又不肯替她赚银子,现在居然接客了,人财两旺,能不乐颠了馅吗? 孟泉林说:“老鸨子都贪,多给老鸨子银子,买她从良不行吗?”徐妙锦早和铁凤讨论过了,老鸨子肯定不敢。铁凤是钦犯,不是一般的娼妓,谁敢放她从良?大家一时又没了主意。孟泉林忽然看见桂儿远远地跑来,在岸上招手。他说:“你们看,桂儿找来了,一定有事。” 徐妙锦就大声说:“船家,把船靠上岸吧。”船家应着,掉转船头驶向岸边。船靠了岸,船家扯着缆绳稳住船,让他们一个个跳上岸。景展翼付了船资,迎着桂儿问:“你又跑来干什么?” 桂儿说:“你父亲来了,慌慌张张的,有急事找你,还说不让你再回住处去呢。”徐妙锦说:“又出什么事了?” 景展翼说:“我父亲在哪?” 桂儿用手一指湖畔插着酒旗的小茶馆说:“在茶馆里等你呢。” 徐妙锦说:“你一个人去吧,我们去不方便讲话。” 景展翼就向小茶馆走去。景清穿一套民装,低头坐在小茶馆角落里喝着茶,见景展翼进来,也只是向她点点头,景展翼便坐在他对面,担忧地问父亲,又出什么事了吗? 景清说:“朱棣又动了坏念头,要纳你为妃。他派了锦衣卫的人找到了你的住处,我怕来不及,只好冒险来告诉你。” 景展翼说:“反正我也准备离开南京了,我并不怕。” 景清说:“事不宜迟,那就快点出城,马上走。” 景展翼说:“怎么也得回去收拾一下呀。” 景清说:“千万别回去,朱棣的锦衣卫,还有宦官的东厂都是他的耳目,无孔不入,你的住处早被监视了,你别因为一点行李遭了难。” 景展翼要和孟师傅他们商量一下。景清掏出一张银票,放到她面前:“这点银子你带上,有了落脚的地方,给我捎个信。” 景展翼抓住父亲的手说:“你跟我们一起走吧。这种憋气的官还有什么留恋的?”景清说:“你忘了在徐府我跟你说过的话了吗?我不能便宜了害我全家、害我一世清白的朱棣。” 景展翼好像明白了父亲要干什么,就说:“父亲,你可不能……” 景清苦笑着安慰女儿说:“你别担心。日后如果听到我什么不好的消息,也不要来为我收尸。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想开了,都无所谓的。”景展翼不禁哽咽起来。 景清说:“你要听我话,我一门绝户,只有指望你了。你识文断字,日后要把为父的清白昭示人间,我在九泉下也就瞑目了。” 女儿哭,景清也是眼含热泪,父女俩拥抱起来,引得茶馆里的人大为惊异。景展翼没有再回到租住的房子去,也很轻易地瞒过了锦衣卫和东厂的眼睛,顺利地出了金川门。 孟泉林拉着马,马上骑着扮了男装的景展翼,桂儿挎着包袱跟在后边,徐妙锦一直把他们送出城,才停下自己的轿子。 纪纲带锦衣卫的人包围了景展翼的住处,进去搜查的人出来向纪纲报告说:“跑了!一个人影都不见。” 纪纲一愣,恨恨地说:“一定是该死的景清走漏的风声!” 金川门外,徐妙锦下了轿,对他三人说:“我只能送到这里了,好险呐,你们若是赶回住处去,正好撞在网里。” 孟泉林对徐妙锦说:“我先把景小姐安顿在附近乡下,我再赶回来,帮你解救铁凤。”徐妙锦说:“行,我等你,一路小心啊。” 景展翼下马,与徐妙锦拥抱在一起,两个人都哭了。 ? 暗门子也有规矩 朱棣带领朱高炽、朱高煦和朱高燧来到钟山孝陵,祭祀陵墓已毕,朱棣在墓前停留很久,遐思联翩。上次祭陵,他还是处于前途未卜的惶惶不可终日状态,这次却是高冠博带的皇位继承人了,堂而皇之,今非昔比,令朱棣感慨万千。 袁珙突然指着一棵桧树说:“陛下快看,这桧树开花了,这可是世所罕见。”最高兴的是朱棣,如今,一切祥瑞之兆都属于永乐王朝啊。大家都围过来,有人说“确实少见”、“比铁树开花还不容易”。 解缙说:“不知主何吉凶?”袁珙说:“当然是吉兆啊。” 正说着,朱棣看见了两只白喜鹊飞过来,落在前面树上。朱棣很兴奋:“你们看见白喜鹊了吗?这可更是少见,白喜鹊可是被古人称为瑞鸟的呀。”朱高炽说:“今天的喜事何其多呀。” 朱棣马上令礼部起草贺表,今天也不可空过,他让朱高炽据此情此景拟一副对子来。朱高炽沉思片刻吟道:“望金门而送喜,驯彤陛以有仪。”众人都拍手称好,朱高煦不服气说:“这样的对子,有什么好?我一口气能说出一大车来。”朱棣也说落套子,是平了些。他见解缙在跟前,就让他来一副。解缙道:“与凤同类,跄跄于帝舜之庭。” 朱棣立即叫好:“好,好一个与凤同类,白喜鹊既是祥瑞之鸟,岂不是与凤凰同类吗?下联呢?”解缙说:“如玉有辉,翯翯在文王之囿。”朱高炽很服气,解缙把父皇比作文王,这真是画龙点睛之笔。众人皆说妙。朱棣大为高兴,称赞解爱卿果真有曹子建七步成诗之才。他令李谦回头把这副对子写下来,刻在奉先殿回廊的柱子上。 下山时,纪纲带从人骑马赶来,见皇上大驾下山,便闪到一旁等待。朱棣早看见他了,走到跟前吩咐“停轿”。他也不下轿,问纪纲:“事情办好了吗?” 纪纲一脸苦相地说,百密而终有一疏,自己办事不力,他带人赶去玄武湖畔时,景展翼早跑了,连东西都没带,他们一连守候几天,她再也没露过面。朱棣的脸顿时拉得老长,他说:“是谁走漏了风声?难道是景清?是朕大意了,本不该泄露于他的。”纪纲说:“肯定是他。” 朱棣哗啦一下放下了大轿帘子。他虽然生气,好在没有发作。纪纲向皇上保证,不管追到天涯海角,也一定把景展翼找回来。 从孝陵回城,纪纲就直接去了秦淮河的翠媛坊,老鸨子这几天一直约他,要请他吃饭。这老鸨子是个见钱眼开的人,一个铜板能攥出铜水来。这些天她对纪纲大方得出奇,教坊里的姑娘随他挑,想睡哪个睡哪个,分文不取,还倒贴酒水菜肴,他多少有些纳闷。 舍不出米,套不住雀儿,老鸨子是有求于他。老鸨子摆了一大桌子酒菜招待纪纲,又招来两个风尘女一左一右地陪酒,老鸨子坐在对面,不断地劝酒:“纪大人多吃点,这菜可是南京最有名的老馆子叫来的,可不可口啊?”纪纲说:“还将就,比宫中御膳房厨子的手艺还差点。”老鸨子撇撇嘴,那谁敢比御膳房啊。纪大人是吃御厨的菜吃多了,别的都不可口了。 纪纲又被妓女灌了一口酒,他搂着妓女的腰恭维老鸨子很有本事,铁凤那匹烈马怎么被她轻而易举地驯服了?她肯乖乖地接客?老鸨子吹嘘道:“我有啥本事,一靠三寸不烂之舌,二靠一片好心。” 纪纲说:“这回,下油锅炸成肉炭的铁铉别想清高了,他清高一世,女儿却沦为娼妓,陈御史这一招真高明,专击软肋!” 老鸨子说:“这招也够阴损的了,比挖人家祖坟还阴损!你们不怕遭报应?”纪纲说:“报应不报应,那都是下辈子的事了,谁知道自己上辈子是积了德了,还是作了孽了?我只管今生今世乐呵。” 他跟两个妓女狎亵了一阵,又说:“早知道你这么神通广大,当初把铁铉的那个二女儿也一起送你这调教就好了。”原来铁凤的妹妹被送进毗邻的青衣坊,结果没看住,当天就跳了秦淮河,纪纲挨了皇上一顿骂。老鸨子说:“这叫一物降一物。” 纪纲忽然涎着脸说:“近水楼台先得月,我也想尝尝铁小姐的滋味,老板娘是不是玉成一下?”老鸨子面有难色地说,这个怕暂时不行。那个阔公子一掷三千金,是长包了一年的,你中间来揩油,这不是官司吗?纪纲愤愤道:“这个主儿是干什么的?我倒要会会他。” 老鸨子忙摇手:“纪老爷千万别这样,咱这暗门子也是有规矩的,不能那么办事,一旦弄出官司来,对谁都不好。等过了一年期,我把她好好打扮打扮,送到纪老爷府上去,随你享用,那多有体面。” 纪纲乜斜着眼说:“你说话可得算话呀!”老鸨子说:“那自然。” 纪纲说:“那你这,我就撤人了。不必看着她了吧?” 老鸨子说:“别撤得太陡啊,万一有个岔头,我可担待不起呀。” 纪纲说:“那就在门外留几个暗哨,里边你自个儿管。” 老鸨子说:“好,一言为定。” ? 恩威并举的外交政策 朱棣与解缙几个大臣及翰林学士在交谈内阁机务上的事。朱棣几乎每天都要与这些人见面,看上去很像清谈,很多军国大事都是在这个圈子里形成雏形的。 朱棣真的对庄子着了迷,他刚刚又亲笔书写了庄子的一句话:居下流,方能纳百川,纳百川才能成江海。臣子们都知道,朱棣自视为可纳百川的江海,以此自居。大家便争相恭维了朱棣一番,才进入正题。 今天讨论对外交往。朱棣认为,现在,蒙古北元自从败退到塞外,已是强弩之末,内部自相残杀,无力南侵,可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南倭北虏,周边尽是强弓劲弩,必征服之,国家才能久安长治。 夏原吉的口吻是蔑视的,从脱古思帖木儿到坤帖木儿,五代君主都是被杀的,杀得昏天黑地,连帝号都不知道是什么了。朱棣对每一次边报他都从头细看,据最近卫所边报称,从鬼力赤自立为可汗后,干脆去掉帝号,又称鞑靼了。西边还有一个稍强一些的部落叫瓦剌。他们两个部落仍在没完没了地仇杀,但也有令人不放心的地方,大队鞑靼骑兵常常南下抢掠,过去大明王朝是靠北方各藩王抵御,现在藩王力单,不同从前了,朱棣的意思,国家的经略重点应向北移。 袁珙说他夜观天象,月犯氏宿东北星,而金星出昴北,是北军胜南军败的星相,不可不防。朱棣此前已下旨,让何福和甘肃总兵宋晟多加警戒,但也不要妄动刀兵。 夏原吉觉得,必须让鞑靼各部臣服朝贡,北方才有真正的安定。朱棣即位之初,就想到了这一点,曾派使敕谕兀良哈、鞑靼和野人女真各部,让他们归附,可并无回音,收效甚微。 解缙以为,对他们,还是恩威并举为好。这也正是朱棣的想法。如能示恩于他们,用怀柔之策使之归附,不是最好吗?不得已才能诉诸武力。夏原吉说,这种事半功倍的事还要做下去。 朱棣决定就再派使臣,分别致书鞑靼太师丞相马哈咱,太傅左丞相也孙台,还有太保阿鲁台等人,表白我大明王朝的心意。日本也一样,要向他们颁诏,倭寇虽不是日本官家差遣,但他们有义务自己剿灭,这是相互间友好的前提。 解缙说:“打日本也不容易,以和为贵。元朝时,日本海盗就窜扰中国沿海,抢掠人口、财货,弄得人们不敢下海。当年元世祖忽必烈曾对日本大举征讨,但在海上遭遇了强风暴,全军覆没,所以元代始终与日本不通使、断绝了来往。” 太祖高皇帝立国之初就遣使去日本通好,日本也派使臣来南京,但没维持多久,又因倭寇侵边而再度中断交往。 朱棣说:“日本也要修好,但他们必须制止倭寇才行,要听其言,观其行。说起来,朕一向不想做守成之君,我大明王朝,本来应当是超迈千古、君主华夷的雄主,你们要时刻记住朕的这几句话才好。” 众大臣都说:“皇帝圣明,臣等谨遵教诲。” ? 救了她的人,还要救她的名声 这次是徐妙锦宴请翠媛坊的老鸨子了,老鸨子简直受宠若惊。在画舫船里边行船、边饮酒,欣赏秦淮河美景,也是达官贵人的一种时尚、一种享受。 这条画舫很大,长有十丈,宽也有四丈,分上中下三层,每间房子都可望见水景,它载着长袖善舞的红粉娇娘,带着一路歌声和一船灯火缓缓行驶着。 徐妙锦与老鸨子在对饮。秦淮河里不断有载着仕女游人的大小、形状各不相同的画舫从窗外漂过,留下一阵阵丝竹管弦之声。 老鸨子说,徐公子太客气了,哪好意思让他这么破费?她开翠媛坊也有十几年了,还从来没人请她吃过饭呢。徐妙锦喝了一口酒说,她今天找老板娘说个事,是想出银子把铁凤赎出来,让她从良,她让老板娘出个价。 老鸨子忙摆手,这事公子免提。若是别个姑娘,她巴不得收银子放人,成全了公子,公子出手大方,还会亏待了她吗?可这铁凤不行,她是钦犯,她不是卖身而来,纪老爷说,是皇上惩罚她,让她生不如死,天天受辱。若敢私自做主放走了铁凤,她还要不要命了?徐妙锦答应多给她银子。 老鸨子断然说,就是给她一座金山、银山,这事也没商量。她还不知道银子好花吗?这银子烫手啊。徐妙锦望着泛着涟漪的秦淮河,忽然问:“你好像说过,铁凤的妹妹跳了秦淮河?” 老鸨子说,不仅是她,听说黄子澄的儿媳妇、陈迪的女儿,都不甘受辱,先后投了秦淮河,也挺可怜的。听纪纲说,他把陈迪女儿跳河的事写成折子奏报,你猜皇上怎么批的?圣旨批道:著锦衣卫抬出野外,让狗吃了,钦此。听这批语,就知皇上恨这些人到了什么地步了。 徐妙锦带有启发性地说:“假如……铁凤也投了秦淮河呢?” 老鸨子先时一怔,随后眼睛又一亮,她明白了徐妙锦的意思。 徐妙锦赶快献策,就说一时疏忽,没看住,铁凤投河自尽了,皇上还能怎么着?前有车后有辙呀。 老鸨子说:“那,尸首怎么办?纪纲肯定来验尸的呀。天下没有比他更精更狡猾的人了,瞒不过他眼睛的。” 徐妙锦说,他不会是刀枪不入吧?用银子堵他嘴,行不行? 老鸨子倒觉得有门。这事没纪纲认可,别想办成。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银子肯定能堵住他嘴。他这人,到翠媛坊玩了女人,分文不掏还不说,每回临走,老鸨子还得给他倒贴几贯钱的车马费。 徐妙锦说:“他贪,这就好办了。回头咱商量个办法。” 老鸨子说:“我那份赎金可是分文不能少啊。” 徐妙锦的话说得老鸨子心花怒放,她让老鸨子放心,说自己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银子。老鸨子眼睛都笑成一条细缝了。 事情出奇的顺利,两千两银子就封住了纪纲的嘴,老鸨子坐收三千两。由纪纲出面,雇地痞无赖从城外乱葬岗子里背了一具刚下葬的女尸回来,丢到秦淮河里,三天后打捞上来,已经泡得面目全非,纪纲煞有介事地找来仵作、地方官验尸,又让老鸨子来认尸,草草埋葬,然后具结文书,以“看守不力”为由,罚了老鸨子五两银子,上报了皇上,这桩公案就算了结了。 而这时的铁凤,早已逃脱虎口了。徐妙锦又用自己的轿把铁凤抬出城来,在僻静的树林里,孟泉林牵马等着呢。 徐妙锦看着铁凤下了轿,铁凤百感交集地叫了一声“师傅”。孟泉林说:“你真是历尽磨难啊,比景展翼还惨。” 徐妙锦说:“苦尽甘来,你们师徒不是又团聚了吗?” 铁凤给徐妙锦跪下了:“谢谢徐姐姐的救命之恩,也替屈死的父亲和全家人感念你的大德。我欠你的情,今生怕是难报万一了,来世愿当犬马为报。”她流下了伤感、感激的泪水。在她心目中,徐妙锦就是救苦救难的南海观世音。 徐妙锦拉她起来说:“大概上天就是派我来拯救你们这些姊妹的,又是专门和朱皇帝过不去的。你不必介意,也不用谢,看着你们飞出樊笼,我也就高兴了。”眼圈一红,她也流泪了。 孟泉林催促说:“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咱们快走吧,也让徐小姐早点回城。” 铁凤已经要上马了,又走回来,她叹息地说,自己虽然逃出了地狱,可浑身上下的污水却没法抖落干净,传出去,不管真假,人们还会说铁凤屈服过,在娼门里接过客,失过身,这是她心有不甘的。 徐妙锦明白了她的意思,就说:“你想让我为你正名?这容易,我有更好的法子为你洗雪恶名,你放心地走吧。”铁凤这才上马,依依不舍地走了。 转天,徐妙锦再度光顾翠媛坊时,已经恢复了俏丽华贵的女儿妆。当徐妙锦带着众多丫环、仆人前呼后拥地来到翠媛坊大厅时,老鸨子被这阵势吓住了,忙起身赔笑脸相迎:“这位千金是走错门了吧?” 徐妙锦哈哈大笑,指着自己的脸,对老鸨子说:“你仔细认一认,才几天不见,真的就认不出来了吗?” 老鸨子认真一看,眼前这个雍容华贵的美女,竟是那个一掷千金的花花公子嫖客吗?她吓得尖叫起来:“是你?原来你是个女的?” 徐妙锦莞尔一笑说:“没有想到吧?” 老鸨子以她随机应变的本事,自作聪明地说:“我早就看着不对劲了,细皮嫩肉的,怎么看都像个女儿身啊。快坐,上茶呀。” 一阵忙碌后,徐妙锦坐下,她问:“纪纲没有来刁难吧?”老鸨子不屑地撇撇嘴说,有了银子,早把他嘴封上了。他连验尸都是走走过场,就让人把棺材运走了,棺材里不过是个无主女尸。她得意地大笑。徐妙锦今天来,说是还得叮嘱老鸨子几句要紧的话。 老鸨子说:“小姐不嘱咐她也明白,她不会说走嘴的,更不会把小姐女扮男装逛青楼的事传扬出去。”徐妙锦说:“你正好说反了。” 徐妙锦让她可逢人便讲,有一个小姐,女扮男装,假装嫖客,想来救铁凤。铁凤根本没接过客,没失过身,直到跳河,还是个清白之身。 老鸨子不解:这是为什么?徐妙锦说,只有这样,才能让世人明白,铁凤是个守住了贞节的圣女,不愧是铁铉的女儿。 老鸨子恍然说:“你是为铁凤的名誉着想啊,你想得真周到。不过,那她假死的事,我可不能照本实发呀,不然我不就没命了吗?” 徐妙锦说:“这也容易。你就说,那个女扮男装的嫖客想用银子赎走铁凤,老板娘怕触怒官府,死活不肯,铁凤觉得无望,又怕真的逼她下水接客,就投河自尽了。”老鸨子放心了,这真是一箭双雕的好主意。徐妙锦便起身:“那就告辞了。”老鸨子忽然来雅兴,她想知道,小姐是哪家侯门相府的千金啊?徐妙锦冷冷地说:“你想知道的太多了吧?”老鸨子忙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让你多嘴!” ? 郑和下西洋的秘密 张信又一次返京向朱棣报告时,依然没有确切消息,只从民间得到些建文帝的零星传闻,确有不少人说他逃到了西洋。 朱棣对张信很失望,又出去巡访这么久,就带回这么几句模棱两可的消息吗?张信十分委屈,他风餐露宿地到处周游,回到南京,连家都没回就直奔皇宫,却落得这么个下场,惹得皇上不满。 朱棣从他脸上看到了委屈,就说:“你在抱怨?” 张信忙说:“臣不是这个意思……臣还会不遗余力地去访查的。” 朱棣叹口气,又往回拉话说:“这也怪不得你,本来就是大海捞针。你回来,听到朝臣在议论什么吗?” 张信说:“臣只在奉先殿外朝房里看到了几位大臣,他们在商量上表请立太子的事。” 朱棣皱起了眉头:“又来了。你怎么看?你看立谁为太子好?” 张信显得很惊讶:“陛下,难道陛下还三心二意吗?立嫡长子为太子,应天顺人,又遵循古制。臣不知陛下还在犹豫什么?千万不能再走太祖皇帝的歧路了。” 朱棣一听就不高兴了,张信仗恃救过朱棣有功,竟敢胡说八道,不但是贬斥他,连他的祖宗也捆在一起鞭笞了,这还了得?朱棣吼道:“大胆张信,你竟敢诋毁先皇!” 张信以为自己是为朱棣好,是尽忠,所以仍然据理力争道:“坊间传言,甚嚣尘上,都说皇上曾许诺过二殿下为太子;如真有此事,皇上可是自埋祸根、自取其祸了!”朱棣忍无可忍,顿时怒火万丈,大吼一声:“你竟敢离间朕的骨肉,你该杀!”说着抓起龙案上的大砚台,猛地向张信脸部砸去,只听砰的一声,张信脸上开了花,他倒在了地上,竟从口里吐出两颗打落的门牙。 张信为谏立太子被打掉门牙的事,朝野上下传得沸沸扬扬,对皇上的非议颇多。朱棣十分恼火,他又找不出两全的办法,这比起兵靖难时还更难抉择。一股急火,竟病倒了。 朱棣把自己关在寝宫中,半坐半卧在床上,病了也不能省心舍力,他是个要强的人,这一点很像他的父亲朱元璋。床上堆了一大堆奏折,他不断地咳嗽,但却手不释卷。寝宫长案上也堆着很多折子,朱高炽被召来,坐在那里代父批阅,朱棣也偶尔口授。徐皇后与太医们捧药进来。徐皇后说:“皇上,药煎好了。”朱棣头也不抬地批折子,他说:“一点风寒,也值得你们这样兴师动众。” 太医说:“小病不治,会酿成大疾,吃了这剂发表的药,皇上就会退烧止咳了。” 按宫规,先后由几个太医和李谦掐出一点药,都分别尝过,才由徐皇后从太医手中接过药碗,一勺一勺地喂给朱棣。朱棣见朱高炽也来到床前守候着,就说:“你去忙你的,折子都批完了吗?哪个大哪个小,岂可不分?”朱高炽只得又回到长案前。 吃过药,朱棣挥挥手,人们陆续退出,徐皇后替他掖掖被角,劝道:“皇上病着,还这样废寝忘食,叫我心里难过……” 朱棣叹息不止,就是这样宵衣旰食,也还难免有疏漏啊。不专心志勤思虑,所行怎么能尽善尽美?民生何以得安?勤于思才能想出道理,勤于行,才能治国,治理一个家都很操心,何况治国?徐皇后说,国事虽重,可皇上龙体要紧啊。 “朕没事。”朱棣闭了闭眼睛,忽然问,“郑和不是回云南探亲去了吗?听说回来了?怎么不来见朕?” 徐皇后说他回来好几天了,是我不让他来,怕打扰皇上休息。 朱棣下旨,叫他马上来陛见,他行前,朱棣还交办给他事呢,不能不了了之,必须得听一听。徐皇后无奈,叹了口气走出去。 朱棣坐直身子,问朱高炽,这些折子是通政司收到的全部折子吗? 朱高炽说:“不是。”通政司可能怕皇上太过累,他们通常是把接到的奏折先看一遍,经过筛选,不重要的就不往皇上这送了,直接发给六科去裁处了。 朱棣很生气地说:“他们怎么知道哪个重要,哪个不重要?是他们当皇上还是朕当?谁给通政司这么大的权力?” 朱高炽觉得错怪了通政司,就说:“回父皇,太祖高皇帝晚年就是这么做的,即使这样,他每天还要批几百个折子呢。” 朱棣说,祖宗成法要遵循,又不可一成不变。远古时人们钻木取火,难道我们现在有火燫也不用,有油灯也不点吗? 朱高炽说:“是。回头是不是传旨,让通政司必须把所有的折子上奏?”朱棣不容置疑地说:“当然。你记住,这不仅仅是他们有没有能力判断准确的事,更重要的是,时间长了,他们会做手脚,根据他们的好恶来处理天下大事,甚至隐恶扬善、假传圣旨,那就要大权旁落了,不可不防。”朱高炽说:“父皇所虑极是。” 朱棣随手从床上拿起一个折子,朱棣用朱笔大字批了这样几个字: 朕根本不信 朱棣把这个折子递给朱高炽说:“就拿湖州知府的这个折子来说,狗屁,全是往脸上贴金。你听,什么田谷丰稔,闾阎乐业,什么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你信吗?”朱高炽也觉得确实空洞无物。 朱棣最痛恨报喜不报忧的风气,认为此风不可长,虚夸、瞒报,只会歌功颂德,那边饿死人了,他还要说五谷丰登,百姓安居乐业!长此以往,皇上就会耳不聪,目不明,朝廷为什么有了十三台御史,有了六科给事中纠察百官还嫌不够?朱棣还要设锦衣卫,还要让宦官再建东厂?就是要广建耳目,才不会受骗。 朱高炽说:“儿臣明白了。”朱棣说:“你把这些专门报喜不报忧的折子都一一记下来,朕要派人一一去查实,朕有空也要去暗访,对这些官吏,不可不信,也断不可全信。” 这时郑和进来了,手里提一个鲜亮的盒子,一进来就跪下了:“皇上大安。”朱棣笑了:“朕明明病着,你却说朕大安。” 郑和爬起来说:“龙体欠安,才希望大安呐。”朱棣笑了,连朱高炽也笑了。朱棣说:“你倒会随机应变。你手里提的是什么?是给朕的礼物吗?” 郑和呈上:“是家乡的普洱茶,新茶,我哥说请皇上尝尝鲜。” 朱棣饶有兴致地打开,还抓了几片茶叶放到口中咀嚼,说:“味道是很好。”朱棣下了地,向起居间走,示意郑和跟上。 朱高炽知趣地站起来:“父皇,我先出去吧?” 朱棣说:“不是背着你,朕在床上腿都坐麻了,想活动活动筋骨。”太子便没有跟过去。朱棣和郑和来到隔壁的起居间,朱棣坐在椅子上,关切地问他们那里收成怎么样?这一季稻子割了没有? 郑和说:“割了,新米都上市了。”朱棣说:“农夫的米够吃吗?” 郑和说:“够吃。由于皇上下诏减农户赋税,百姓日子好过了,都念叨皇上好呢。”朱棣问了一个更尖锐的问题,农夫说朕比建文帝如何?郑和顺口说:“比他强多了。”朱棣又问:“比太祖高皇帝呢?” 郑和更是不假思索地回答:“比哪个都强,汉武帝、唐太宗也不在话下。”朱棣哈哈大笑:“这就是假话了。看起来,就是想从朕身边的人嘴里听一句真话,也不容易呀。” 郑和好不尴尬,他狡辩说:“人家说的是真的呀。” 朱棣又问:“那件事,访查了吗?” 郑和说:“确有人说朱允炆从贵州到了云南,可并没找到踪迹。” 朱棣沉吟了片刻说:“他也许早就不在国内了。” 郑和说:“皇上是说……” 朱棣打断他说:“你家也回了,这回一心无牵挂了,就着手准备船只,该下西洋了。朕给你派个助手,叫王景弘。” 郑和说:“我认识他,不是尚膳监的掌印太监吗?” 朱棣点点头:“这个人老成,不会给你找麻烦,他也许能给你烧几个可口的菜吃。你回云南前不是从户部关领造船用的银子了吗?你打算在什么地方造宝船啊?” 郑和说已选在苏州刘家港,那里造大海船的技工多,又能招募到会航海的水手。 朱棣让郑和尽快督造船只,尽快统船队下西洋。朱棣告诉他一句不得外泄于人的话,有消息说,朱允炆可能逃到西洋去了。他下西洋各国,一是宣示我天朝威仪,让万国来朝,打开通商之路;二是秘密侦访朱允炆下落,只要他真的在国外,不管死活,也要找到,生要见人,死要见尸。郑和顿觉使命重大,便庄严地点头:“我明白了。” ? 皇帝吃糠菜团子 夜里,秦淮河上灯火辉映,画舫穿梭驶过,留下一阵阵丝竹管弦声和红男绿女的调笑声。纪纲和翠媛坊的老鸨子也坐在一条小船上,纪纲自己亲自划船,这多少使老鸨子感到不合身份,但也没多想。 说起放走铁凤的事,老鸨子说她心里一直打鼓,铁凤这件事总算瞒过了皇上,风平浪静地过去了。纪纲说,他可担着天大的嫌疑呀。 老鸨子说:“纪大人坐收两千两银子,还不知足?” 纪纲说:“你捞的不是更多?你的嘴怎么乱说呢?你说嫖客女扮男装干什么?又说铁凤没失身,是处女,你这不是给我找事吗?” 老鸨子狡辩:“我没说呀,我嘴最严了,跟拿线缝上的一样。” 纪纲说:“这事连皇上都闻到风声了,我不能让你这张破嘴把我送到阎王那里去。” 老鸨子看到了他眼里的凶光,她发觉事情不妙,后悔单独上他的船,万一他想杀人灭口怎么办?老鸨子就说:“快划到岸上停船,我憋不住尿了。” 纪纲恶狠狠地说:“那你到水里去尿吧。”趁她不备,猛一推,把老鸨子推下水去,老鸨子在水里挣扎了几下,纪纲怕她浮上来,又用桨用力把她向下按,直到水里不再冒水泡了,他才从容地划船远去。 他放心地登岸弃船,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明天早上还要陪皇上到浙江去私访,走前不把隐患排除,真怕离京后出麻烦。 纪纲猜到这次要倒霉的可能是浙江湖州知府马睦,他把自己的府治吹得天花乱坠,引起了朱棣的怀疑,此前已派纪纲暗察过一次,纪纲回来奏报,他是好大喜功,蒙骗天子,湖州是一片民不聊生的景象。 朱棣便决定拿他开刀来了。朱棣此行,还带着朱高炽和一群大臣,他们都是微服,轻车简从地沿着乡村土路来到一处乡村。这里的村道都是新垫了沙土的,刚刚夯实,还洒了水,平整而无任何车辙印。 陪同巡查的湖州知府马睦还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呢,喜滋滋地步行跟随着。朱棣本来是瞒着马睦的,他够神通广大的了,朱棣刚刚驾临杭州,他就赶过来伺候了,朱棣也不好赶他走,他便一路跟着。 朱棣在轿子里说:“朕到湖州来,是谁透露信息给你的?” 马睦不敢说出朝中透信的人,一口咬定他在朝中没有熟人,也无同乡、亲友。故无人给他透信。 朱棣不信,也不想现在深究,走了一程,他突然命轿夫驻轿。他从轿里下来,蹲下身,看了看路面上新夯的土,说:“你不知朕下来巡视,为什么让百姓用新土垫道啊?这路上连个车辙印都没有,是你不准乡下人走吧?” 马睦狡辩说:“回皇上,这里农家过得殷实了,都愿意拿出积蓄修桥铺路,这是积阴德的事呀,并不用臣来支使。” 朱棣显然不信,但也没再言语。 一连路过几个村庄,朱棣都没进,到了岩上村,朱棣突然要进村,他对马睦察言观色,马睦好像并不惊慌,朱棣暗自思忖,是因他毫无欺瞒心里坦然,还是虽有假却早已弥合得天衣无缝? 朱棣一行来到一户农家小院,院子扫得很干净,一家老小都面带笑容出来迎接,没牙的老头认不出是皇帝,还说:“给大官人请安。” 马睦说:“还不领家人跪下磕头,这是当今皇上啊。” 没牙老头吓坏了,忙拉着家人趴在院子里磕头,口称“万岁”。 朱棣说:“都起来吧,日子过得怎么样啊?” 老头抖抖地说:“托天子洪福,好啊、好啊。” 朱棣问:“粮食够吃吗?” 老头说:“吃不完呐。” 朱棣说:“粮食仓在哪?朕看看。” 老头便领朱棣一行到了后院的小仓房,那里有一个用芦席围起来的粮食囤子,米是满的,囤子上头形成馒头状,粮谷金灿灿的。 朱棣抓了一把米,在手里搓着,子粒饱满,他显得很满意,他对马睦说:“你的折子里说湖州田谷丰稔,闾阎乐业,朕还不信呢。看来你府治有方啊。”他回头瞪了纪纲一眼,纪纲倒有谎报诬陷的嫌疑了。 马睦说:“这都遵循了皇上的教诲,不敢有丝毫懈怠呀。” 从仓房出来,朱棣又来到正房,一头钻入厨房,那里摆着一张桌子,上面罩了一个罩,看不见食物,只见有七八双筷子摆在桌上。 朱棣突然发现没牙老头神色十分紧张,不断看马睦和陪来的地方官。朱棣起了疑心,他伸手揭开了食物罩,人们一下子惊呆了,一个竹筐里装着几个糠菜团子,黑糊糊的。 朱棣问没牙老头:“你有那么多粮,却吃野菜度日,这是为什么?”老头一时张口结舌回答不上来。马睦抢着说,他们是穷怕了,惯会节省,是“常将有日思无日”的意思。 老头忙附和:“是,是。” 朱棣更加疑惑,他转身又往外走,又一次折回后院仓房。 朱棣又重新站在粮食囤子前,琢磨了片刻,又围着囤子转了一圈,他对身后的纪纲和李谦说了句什么。李谦答应一声,从墙角拿起一把十字镐,举起来照着囤子猛刨。 朱棣观察着马睦的反应,马睦已经浑身发抖了,忙给老头递眼色。 没牙老头上来制止李谦说:“别刨呀,粮食会淌出来的。” 朱棣说:“不怕,老人家,若是毁损了粮食,由朕加倍赔偿。” 纪纲又一镐下去,粮仓的席子破了一个大洞,从里面淌出来黄黄的一摊,但不是米,而是沙子。原来这个冒尖的粮食囤子里全是沙子,只是上面盖了一层米而已。 人们大惊失色,没牙老头吓颓了。马睦已醒过腔来,他指着没牙老头厉声训斥道:“你好大的胆子!以沙充米,这可是欺君之罪呀。” 老头呜呜地哭着跪下去,全家人也都陪着,见老头哭,一齐大哭。朱棣把没牙老头拉起来,说:“不要哭,没你的事,谁家有粮吃野菜团子呀?谁家有粮用沙子充粮食呀?这都是那些贪官污吏害的呀。” 马睦吓得跪下了,县官也跪下了。马睦说:“臣有失察和粉饰太平之罪。” 朱棣说:“这就是你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吗?这就是你的田谷丰稔、闾阎乐业吗?”他哼了一声,对侍从们下令说:“把他们全锁起来,查实了严办。”他转对朱高炽说:“这事就交给你东宫办吧。” 朱高炽说:“是,父皇。”马睦等人已被捆起来。 朱棣又带几个大臣回到农家的厨房,他想带头拿起一个糠菜团子,可拿不成个,一拿就散花了,只好双手捧着,他命令大臣们:“一人一个,你们也都尝尝。”老头一家人静静地望着皇上和他的臣子们。 朱棣吃了一口,众人也都吃一口,显然难以下咽,有的皱眉头,有的作呕。朱棣瞪了他们一眼,三下五除二把菜团子吃了下去,太子和大臣们不敢不吃,好歹抻着脖子咽了下去。 朱棣说:“朕让你们记住这滋味,李绅的《悯农》你们都不陌生吧?和眼前这景象一样不一样?现在倒也是,四海无闲田,可农夫犹饿死。如果我们坐在京城里不管老百姓死活,江山不成了沙中之塔吗?能稳固吗?”众人都面有愧色。 朱棣仰头沉思有顷,忽然对马睦说:“朕想出一副对联,送给你,也送给天下所有的贪官,李谦,你记住了,这对联回去刻印一千份,送给从九品以上官员,人手一份。” 接着他念道:“上联是:大老爷当官,金也要,银也要,黄白兼收,何分南北。下联是:麦未熟,稻未熟,青黄不接,有甚东西?” 朱高炽说:“太辛辣太解恨了。” 马睦等人几乎无地自容。 第五章 早立太子,不出乱子 立谁当太子,朱棣想起来就头疼 朱棣带李谦等走过御花园石拱桥时,发现朱高煦带着太监黄俨站在桥边,朱棣一走近,黄俨闪开了。 朱棣问朱高煦:“你在这里干什么?”朱高煦说:“我在等父皇。” 朱棣说:“有什么话不能在屋里说呢?” 朱高煦说:“儿臣记得,从前父皇的一些肺腑之言都不是在屋子里说的。像东昌之战……”朱棣为之一震,朱高煦指的当然是“日后立他为太子”的承诺,他旧事重提,朱棣多少感到有威逼和兴师问罪的味道,他很不高兴:“你就这样向朕索取吗?” 朱棣的话里也有明显的责难意味,朱高煦当然听得出来。朱高煦忽然泪容满面地说:“父皇当年的暗示、承诺,言犹在耳,现在天下已定,不需要儿臣鞍前马后地维护了,是这样吗?” 朱棣更加反感,他本想发作,但还是忍住了,他不好再装糊涂,就说:“你是为立太子的事吧?”朱高煦说:“我听说,群臣再次上表请立太子了?”朱棣说:“是啊!” 朱高煦明知故问:“是要求立燕王世子为太子吗?” 朱棣说:“对啊。顺理成章啊,群臣上表已不止一次了,永乐元年一月一次,两个月后文武百官又一次上表。这是很合礼制的呀,按理,朕一即位,便应马上立太子,这已经太迟了。” 朱高煦说:“那为什么迟迟不立?” 朱棣说:“你是明知故问。朕对百官说,所以迟迟不立,是朱高炽现在宜玉成其学问。这更引起百官疑虑了,以为朕是托词,是要改变主意,就又请周王来出面请立高炽。为什么迟立,你还不明白吗?朕有难言之隐啊。你一定安分守己,不可有非分之想。”说毕,匆匆走了。 黄俨从树后钻出来,对朱高煦说:“看样子,皇上还是想立高炽。你方才的话说得太冲了,这会伤了皇上的心,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要动之以情,多用眼泪打动皇上,多提你从战阵生死存亡中把他救出来的往事,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不会不动心的。” 朱高煦一跺脚说:“我一着急嘴就没把门的了。” 黄俨说:“不要紧,只要太子一天不册立,你就有希望。一方面多给高炽在皇上面前做点醋,一方面千方百计留在京师,一旦把你打发出去,可就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朱高煦一点底气都没有,现在看,也没多大希望。黄俨分析,皇上迟迟不定,拖着,就对朱高煦有利,他若决心好下,不早顺应上表的百官了吗?皇上方才说他有难言之隐,这还不明白吗?张信劝皇上早立朱高炽,不是门牙都被打掉了吗?这都是对朱高煦有利的呀,千万不能自暴自弃。朱高煦说:“可恨那几个翰林,特别是解缙,最可恶,听说他总在皇上面前说朱高炽的好话,贬我。有朝一日,我要让他不得好死。”黄俨说:“有一个人,不能不交,他是皇上的心腹耳目,他做蜜不甜,做醋肯定是酸的。让他多在皇上面前说朱高炽的坏话,多说几遍,假的也是真的了。” 朱高煦立刻明白了:“你是说纪纲?”黄俨点点头。 ? 治理大运河 一个时期以来,京杭大运河北段的漕运不畅,会通河一段经常堵塞。朱棣很焦急,他一直想把北平作为首都,如果水路不通、北方经济不繁荣,百官就有理由反对。 于是,朱棣择日带朱高炽和工部尚书宋礼等微服出巡。他们乘坐一条小船,在拥挤的运河里行船,也被堵塞在漕运船中间动弹不得。前面很多运粮船横七竖八地拥堵在一起,塞满河道。陆上有纤夫在吃力地喊着号子拖船。 一些船夫无奈地坐在船上打瞌睡,有的在啃干锅盔。朱棣问邻船一个有山羊胡子的船老大:“喂,船老大,运河上常堵船吗?” 船老大说:“客官这不是尝到滋味了吗?” 据山羊胡子讲,北段运河,元朝时还行,到了本朝,从没疏浚过,十次出船九次堵,每次过临清会通河这一段,跟过鬼门关似的,得预备下十天半月的干粮。 朱棣亲自拿起竹篙在水里探着深浅,拔出的篙上全是淤泥,这里淤得太厉害了,水深不足三尺,哪有不搁浅的。 宋礼说:“从洪武初年起,会通河不但废了,还常发洪水,南粮北运,全靠海运,海运险远多失亡,而河运则由江淮达阳武,发山西、河南丁夫,陆挽一百七十里入卫河,历八递运所,民夫不堪其苦。” 船老大说:“说也白说,官府不疏浚,百姓遭殃啊。事实上,会通河这一段早已不能用了,你们看。” 他用手一指,只见远处号子声声,有成百上千民夫拉着纤绳在拖船,大绳勒入赤背纤夫肉中,漕运船吱吱嘎嘎地蜗牛一样缓缓移动着。 朱棣望着满河船只沉吟着,他让李谦拿了些酒肉出来,邀请船老大:“请过来一起吃。” 山羊胡子船老大说:“这怎么好意思呢?” 宋礼说:“正有运河上的事要请教,别客气。” 那船老大便从邻船上跳过来,盘腿与朱棣对坐,说了句:“那我就不客气了。”端起酒碗就喝。见山羊胡子这样粗俗无礼,李谦想上去制止他,但朱高炽用眼神阻止了他。朱棣耐心地问船老大:“老艄公叫什么名字呀?” 船老大说他叫白英,汶上人。朱棣又问他当漕运船工多久了? 白英敞开怀喝酒吃菜,他说自己从洪武十年起就为官府漕运粮食,大半辈子了。河道不通事小,年年发洪水泄流不畅,这一带百姓都逃荒去了,如不信可到村里去看看,十户人家九户空。 朱棣问:“你觉得怎样才能疏浚运河,不发洪水呢?” 白英吃着酒肉,对朱棣说:“看起来,你这大官人像是个关心漕运的人,是个赚黑钱的漕运大户吧?” 朱棣一笑说:“你说能不能修吧?” 白英用奚落的口气说:“皇上肯出银子就行,可是你能做得了皇上的主吗?”朱棣很认真地说:“我能做得了皇上的主,你尽管说。” 白英哈哈大笑:“你好大的口气呀,就你,敢做皇上的主?皇上整天大鱼大肉地吃着,还管百姓死活?”朱棣的脸色不好看了。 宋礼怕他说出更犯忌的话来,急忙呵斥说:“住口,你面对的就是当今天子呀。”白英还不信,打量着朱棣,哈哈笑着说:“他是天子,那我也是了。” 李谦狠狠踢了他一脚,抽出刀来架到白英的脖子上,说:“大胆刁民,还不跪下认罪,你竟敢当面辱骂圣上,你是找死呀!” 看来这是真的了!白英吓坏了,身子瑟瑟发抖,酒也不敢喝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朱棣说:“别吓着他,不知者无罪,朕还要靠他治水呢。” 宋礼说:“白英,圣上不怪你,还不跪下谢恩!” 这一说,白英才如梦初醒,惶悚地跪下:“天呐,草民真是有眼无珠啊,小民做梦也想不到能见到皇上啊,请皇上恕小民杀头之罪……” 朱棣说:“起来吧,你能帮朕出主意,治好运河,又利漕运又防洪涝,朕还要奖赏你呢。”吃过饭,应朱棣之邀,山羊胡子白英充当向导,他们开始了北段运河的实地踏查,还要在河滩沼泽地里跋涉,太辛苦了,宋礼和李谦百般劝阻,可朱棣执意要“事必躬亲”,便只好听之任之。这举动让白英十分感动。 他们一直在临清、汶河等地转了七八天。这天,他们来到南旺下面地段,朱棣、宋礼等人都挽着裤腿,拄着棍子,在白英带领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沼泽地里,踏查着。 白英说:“若想根治水害,光疏浚运河不行,元朝治河时,就没有注重调解水量,洪水来了无处泄,还不淹庄稼、淹村庄!” 朱棣问:“依你看,怎样调解为好?” 白英遥指远处高阜处,说出了他考虑了几天的成熟设想。南旺地处鲁西山地,地势高耸,北至临清,地降九十尺,可分水于南旺,引汶水过去,筑一道五里长的戴村坝,挡住汶河,不让它向南注入洸河,而让它向北一百八十里经张秋流入大海,应当在南旺的两头与运河交接处筑闸,这样一来,关闭北闸,水就向南流,关了南闸就向北流,这样一治,从徐州到临清多大的漕运船都淤不住了。再发洪水,也有泄洪道了,这叫水如人意。 朱棣喜形于色地说:“好一个水如人意!”他转对宋礼、朱高炽说:“工部官员、山东府县父母官们,有谁能说得这么明白?好,白英,就请你协助工部尚书宋礼治水。” 白英说:“有皇上为民做主,我累死也值呀。” ? 刺杀不成反被杀 朱棣晒黑了,但精神很健旺,从北运河回到南京,立即召集大臣上殿,要定治水大计。他虽贵为天子,这疏浚工程毕竟是耗财费力的工程,不可不让他们知晓,省得又上折子饶舌。还有,他微服私访浙江的气还没出呢,他对通政司特别不满。 景清也接到上殿的旨意。府门前已备好了轿,他穿戴整齐正要上轿,从巷子里过来一小轿,里面坐着徐妙锦,她斜了景清一眼,把一封信匆匆塞给他,什么也没说就擦肩而过了。 景清很纳闷,展开信看着,上面只写了潦草的几行字,让他早做打算,皇上已知他放走了展翼,怒气冲天…… 景清把信在手中揉烂,犹豫了一会,让轿夫和跟班的稍等一会,他说忘了点东西。说罢转身又走回院子去了。百官已齐集谨身殿,山呼万岁毕,马上进入正题。 说起前些天巡视江浙,朱棣仍然很气愤。那样富庶的地方尚有吃不上饭的百姓,不怪天,也不怪地,全是贪官污吏鱼肉乡里,不肃贪是不能创建太平盛世的。朱棣打算选派一些公正廉明的京官,带上一些新考中的进士,到各地去私访,务必正官,不正官怎么正民?他决定把这事交给吏部和御史台办。以陈瑛为首的官员们答应着:“遵旨。” 朱棣又问:“通政使右通政马麟来了吗?” 马麟出班:“臣在。” 朱棣哼了一声说:“你通政使司的权太大了,太无法无天了。竟敢扣压奏折,你们认为不重要的就不上奏了?湖州知府马睦的折子恰恰是你们筛选后,认为真实才上达的吧?他欺上瞒下,被杀了头,你们通政使司有没有责任啊?”马麟跪下说:“臣有失察之过。” 朱棣说:“你们通政使司门下有个红牌吧?那是干什么用的呀?” 马麟诚惶诚恐,这是洪武朝传下来的规矩,通政司其实也是明朝首创,有些类似南北朝的通事舍人、唐代的知匦使、宋代的閤门使。专管内外章疏、敷奏、封驳之事,凡四方陈情建言,申诉冤滞,或告发不法事,臣民实封入递通政司,属官于公厅启示,节写副本奏闻。该司门下的红牌上写着“奏事使”三字,这是有特殊用途的。所以设红牌,为的是使通政使、左右通政能持此牌直入内宫,守卫官不得拦阻,为的是上情及时下达,下情及时上奏。 这个保持上下畅通的重要部门,朱棣绝不容许堵塞。江河不能淤塞,言路也一样,从某种意义来说,言路尤甚于水路。 朱棣于是说:“你很明白呀,通政司出纳王命,为朝廷喉舌,其封奏都应在御前开拆,这才能使奸臣有事即败露,无辜者免灾。可你们居然可以居中拦截扣压,这还了得?这是你下的令吗?” 马麟叩头说:“回皇上,这是从太祖一朝相沿下来的成例。” 夏原吉也忙为马麟开脱说:“确是这样。” 朱棣说:“那就免你罪,今后要改。” 马麟捏一把汗,说了句“谢皇上宽宥”,才爬起来。 朱棣无意中发现,本来站在后排的景清在不经意地向前移动位置,眼光也很可疑。朱棣不动声色地将龙案底下的宝剑悄悄移到脚下,又从剑鞘里抽出来。谁也没有注意到他这个动作。 工部尚书宋礼奏报说:“臣随皇上去考察漕运回来,据船夫白英提议,臣写了一份条陈在这里。请皇上御览。” 朱棣从太监手上接过折子,说:“朕巡察过山东至天津段运河,会通河由济宁至临清,是京杭大运河北段的干流,元代开挖这一段时,岸狭水浅,过船不畅,年运粮多少啊?” 夏原吉主管户部,心里极清楚,年运量不过三十万石。而北方每年需粮四百多万石。朱棣说:“固然每年南粮北运,也可靠海运,但常遇海风翻船,又有倭寇打劫,并不保险。所以,必须举全国之力疏浚漕河,清除会通河淤塞,又能防洪,是造福于民的大事。” 宋礼说:“臣已遵旨会商,拟调发山东及徐州、应天、镇江三十万民夫,再收河捐一百多万石,便可疏通这段运河。从临清到徐州的九百里河道一旦疏浚,可过浅船万艘,年漕运粮可达四百万石。” 朱棣说:“好,这是造福黎民的事,户部、工部会办,说办就办吧。”这时景清已移动到离朱棣很近的地方,只隔着夏原吉了。 朱棣先发制人地问:“景爱卿有奏折要上吗?” 景清说:“是,皇上。”他出班后,双手举折过顶,走得风快,直奔朱棣而去。朱棣觉得他十分可疑,腾地起立,厉声说:“站住!” 说时迟那时快,景清从怀里摸出一把七寸匕首,猛然向朱棣刺去。 举殿大惊,短暂的惊愣后,好多大臣拥上来救驾,这时早有防备的朱棣一侧身,景清用力过猛,匕首刺中龙椅,一时拔不出来,朱棣早已抽剑在手,猛地刺了过去。 景清胸部中剑,顿时血流如注。他支撑着没让自己倒下去,他面向大殿百官喊道:“我景清谋刺朱棣,只是为讨回清白,他用反间计伪造我的信,劝降方孝孺,致使建文帝杀了我一家二百余口,使我背上了背主降贼的恶名。” 他又转向朱棣,气息微弱地说:“你……对我也不错,可你不该用毁我清名的手段……我现在总算用碧血洗雪了,死而无憾了……”说毕,咕咚一声倒在了殿上。 面对景清,朱棣心有余悸地站着,拿着剑的手还在抖动,而剑上还在滴着景清的血。 ? 一入山门泯恩仇 南京城外乱葬岗子是穷人墓地,被朝廷、官府处决的人犯也多弃埋于此,荒山坡上,坟冢垒垒。山坡下,在乱石嶙峋的地方,也散落着很多坟丘,有的棺木裸露,有的坟穴塌陷,其间野狗出没,冷清而恐怖。 在靠近柏树林的地方,有一座大坟,坟前立着一块石碑,写着“故大明翰林方公孝孺之墓”,此时坟前正有两个人在烧纸,他们正是方行子和宫斗,他们从两湖进入贵州、云南,转了一圈也没找到建文帝的踪迹,又折了回来,路过南京,方行子顺便给父亲上坟祭奠一番。这座大墓,是景清生前冒着危险为方孝孺立的。 方行子跪在坟前,望着纸灰化成灰白色蝴蝶在空中飘舞,听着枯树昏鸦的叫声,她不由得想起白居易的诗:乌啼鹊噪昏乔木,清明寒食谁家哭……尽是生死离别处……这诗好像就是为此情此景而写的。 又是一年春草绿,父亲坟前的青草青了又黄,黄了又青,一年过去了,女儿转了半个中国,跑遍了多少寺庙,还是没有找到出家的皇上,父亲有灵,该指点女儿,还到哪里去寻找呢?回答她的只有穿过树林的刺耳山风。方行子在坟前磕了几个头,宫斗说:“娘,我也磕吗?” 方行子说:“又忘了,你现在叫我哥哥、师傅,躺在坟里的人也就是你的父亲了,你当然要磕。” 宫斗磕了几个头,问:“他是让朱棣杀了吗?” 方行子说,方家十族,八百七十三口人,全被朱棣杀了。 宫斗说:“这深仇大恨一定要报。” 方行子忽闻不远处有啜泣声,她站起来张望,只见不远处也有一个人也在焚化黄纸,哭得好不伤心。 那是个女人的背影,身后一把长剑插在地上。她面前并没有坟,也没有碑,她只是在地上画了个圈而已。方行子的脚步声引起了那人的警惕,她猛地拔剑起立,把头掉了过来。两个人同时惊叫起来:“是你!”原来烧纸的人是铁凤。 方行子问:“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你给谁烧纸?” 铁凤说:“给我父亲、母亲、爷爷、奶奶……给全家人啊。”说到这里,她抱住方行子哭了起来:“你姑夫兵败山东,我们全家被杀……他们连个坟头都没有,也不知骨埋何处。” 方行子说:“我光听说兵败了,还不知道被杀的事。那你怎么逃出来的?”铁凤说她被朱棣送到妓院去了,幸亏好心的徐妙锦出面救她出了火坑。她本来跟孟泉林师傅准备一起去找景展翼的,她留下来是想打听家人埋在哪,想收拢一下亲人遗骨,可最终失望了。听人说,当时纪纲不准任何人来收尸埋葬,把尸首垛到一起,一把火全烧了。所以铁凤只能画个圈烧一张纸了。 停了一下,她问:“姐,你怎么也在这?”她听传闻,还认为方行子同建文帝一起葬身火海了呢。 方行子告诉她,她带着宫斗遍访江南庙宇寻找建文皇帝,找了一年,毫无踪影,正赶上父亲遇难周年,就来坟上烧几张纸。他好歹还有一个坟头啊。两个人说着又哭。 铁凤说:“听姐姐的口气,建文皇帝真的还活在世上?” 方行子悄声嘱咐她,千万不可声张,这是个秘密,没几个人知道。他出走时是剃度成和尚的,所以方行子才遍访天下寺庙。 铁凤点点头,又看了一眼宫斗问:“他是谁?” 方行子说:“小皇子呀。” 铁凤慨叹地说:“你这御前侍卫真算尽职、尽忠,找不到皇上,却护卫着皇子同行。”方行子说:“马皇后殉难前托孤给我,我能不答应吗?”铁凤说:“我正犯愁无处投奔呢,这回好了,我跟你们走了,你们到哪我到哪。” 方行子说:“这太好了。” 按照方行子辗转得到的新线索,她和铁凤、宫斗找到了江苏吴县的普济寺,这座千年古刹如今是道衍长老的道场,他本想回北平的大庆寿寺去修炼,因离京师太远,不便于朝夕请教,朱棣坚决不允,便代他选择了普济寺。 清晨,阳光透过杉树、桧树密不透风的树冠射下一缕缕光线,古刹里,两个撞钟的和尚扶着大木槌不紧不慢地撞着钟,钟声悠扬地在普济寺殿顶上回荡。禅室中,道衍法师坐在蒲团上默念经书,更显得他鹤发童颜了。寺院山门外,一个和尚从山下挑着一担水回寺庙来。他累了,把水桶放到大樟树下的石板路上,扁担架在两只桶上,他便坐在扁担上歇息。他正是跟随朱允炆出逃的翰林程济,法名应济。 从山下走来三个人,一个是方行子,一个是铁凤,另一个是小皇子宫斗。她们也坐在不远的一棵树下歇息。 宫斗望着巍峨的寺院说:“又一座庙,我们已经寻访了三百六十四座寺庙了。天下还有多少庙啊?”他掏出纸笔,又记下了普济寺三个字,然后拿给铁凤看。他的本子上记满了寺庙名字。 铁凤说:“嗬,这么多庙名,你们俩可是名副其实的行脚僧了,可惜没有剃度。” 方行子说:“早着呢,忘了那首诗吗?‘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还是说从前,现在,光南半个中国,也至少有几千座庵堂庙宇,别灰心,只要皇上他们没脱去袈裟,我们总会找见他们的。” 他们的谈话声惊动了程济,他从扁担上站起来,向她们几个人望一望,看看眼熟,又走到跟前去,看着方行子,他突然兴奋地喊了起来:“阿弥陀佛,方行子,怎么会在这碰上你?” 方行子也很意外:“是你,程翰林?” 程济赶忙说:“这里哪有什么程翰林,只有应济和尚。” 方行子见他打量宫斗和铁凤,就说:“这位是铁凤姑娘,铁尚书的千金。”程济向铁凤打了个稽首说:“失敬。铁尚书之死,震动全国,连我这方外之人都知道了,真是可歌可泣。” 铁凤也向程济拱拱手。方行子又指着宫斗向程济介绍说:“这是小皇子宫斗。”又对宫斗说:“他就是跟你父皇一起出走的程翰林。” 宫斗兴奋地问:“那我父皇一定在这里了?” 程济摇摇头说:“早分开了,只贫僧一个留在此处修行,别人一概不知。到了普济寺,讨碗斋饭吃是有的,却不可乱说。你知道谁是这里的住持高僧吗?”方行子问:“是哪一个?我认识吗?” 程济说:“你未必认识,但却一定知道他的大名:道衍法师。” 方行子说:“他不是朱棣起兵靖难的第一位功臣吗?他怎么会沦落到这地步?”程济说:“他不愿为官,快七十岁了,一再请求到方外修行,朱棣这才旨准他到普济寺来的。” 方行子说:“这真是没想到啊。那你在这里出家,跟他是冤家对头啊,他一旦认出你来,不是很麻烦吗?” 程济说:“他未必认得贫僧;即使认出了,也不会说破,道衍法师说过,迈入佛门,凡尘的臭皮囊就化为乌有了。” 方行子还要发问,程济已挑起了水桶,他说:“走吧,进山门吧,话长着呢,岂能一天说完?” 几个人便向山门走去,离很远就听到了一片诵经之声。 ? 早立太子,不出乱子 朱棣在坤宁宫客厅里愁眉紧锁,很不开心的样子。徐皇后进来,说:“皇上十天半月不一定到我宫里来一次,每次来,必定是心事重重的样子,给我看脸子。” 朱棣这才勉强笑道:“谁让你是朕的长孙皇后了呢。” 徐皇后说:“皇上敢比唐太宗,臣妾可不敢妄比长孙皇后。是不是又有不可解的难事了?” 朱棣说:“可不是。朕登基越久,这事越把朕缠得死死的。” 徐皇后早猜到了,就说:“是为立储的事吧?” 朱棣点点头,连声叹息,他现在才体会到当年太祖高皇帝为立储所伤的脑筋了,确实是难啊。难在手心手背都是肉,也难在各有千秋,谁也不是完人。 徐皇后说:“立储君,关系到社稷长治久安,不然怎么称立太子为立国本呢,这事是要慎之又慎。” 朱棣说:“有理,可你又等于没说。” 很久以来,徐皇后就想说的话,今天一吐为快了。她说,这事延迟到今日的局面,全因为皇上态度暧昧,他总是很赏识老二的勇悍,认为和皇上自己很像,而对高炽,皇上明显不喜欢他的儒生之气,这与当年父皇对他和朱标的难以抉择太相似了。言下之意是他犯了朱元璋同样的毛病。 朱棣当然也不是不喜欢高炽,他做事稳重,有板有眼,从不盛气凌人,朱棣曾把大臣们的奏章分给他和朱高煦两个人同时阅看,高炽从不挑剔文中错字,只注重关切军民利弊的内容,他也并不平庸,靖难时与徐皇后一起守北平,以区区万人拒五十万敌兵,保住了北平没有陷落敌手,被人认为是奇迹,这就很不容易。 徐皇后说:“淇国公丘福是力主册立老二为太子的吧?” 朱棣说:“这自然,他们是在战场上建立的友谊。但大多数的大臣看不惯高煦的凶悍、跋扈,都倾向于立高炽,他们强调的是遵祖制,不能废长立幼。”徐皇后又建议,该多听听赞善大夫道衍法师的想法。 朱棣说,自从答应他入佛门静养,他一头扎进普济寺,很少出来,不问不答,有时问了也不答。 徐皇后说:“也许他因为陛下久拖不决而生气了。”据她所知,道衍法师是全力主张速立高炽为太子的。 朱棣不得不承认:“这倒是。” 徐皇后说:“这事确实不能再拖了,不早定储位,三个皇子各有自己的老师、属官、太监和亲戚,他们会使出各种手段为自己的主子争储位,好孩子也会被带坏,迟早会出乱子。” 这话并非耸人听闻,朱棣岂不明白其中利弊?他想再多听听,是该决断了。不过说了半天,徐皇后到底是什么意思呀?他没听出来。 徐皇后说:“我说多了,不是有后宫干政之嫌吗?” 朱棣说:“你说了这么多,若讲干政,早都干了。朕在一本正经地问你,当然是请你干政了。” 徐皇后说:“皇上的话对,手心手背都是肉。老大稳,老二有气魄,当一国之君,还是稳为上吧?”这是一个母亲的艰难抉择,也是不得已的取舍。朱棣早料到她是这个态度,他不由得又叹了一口气。 这时一个长相秀气的八岁男孩进来了,他就是朱高炽的儿子朱瞻基,他见了朱棣和徐皇后,马上行大礼:“皇祖父、皇祖母好。” 朱棣笑问他怎么没去上课?朱瞻基沾沾自喜地说:“我赢了先生,所以放了我一天假。” 徐皇后说:“这是怎么回事?打赌赢了就不上学?太新鲜了。” 朱棣说:“朕的孙儿能赢七旬大儒,值得一贺,休课七天也值,且说说是怎么回事。”原来朱瞻基在外面买来一本《夏禹书》,老师说是真的,朱瞻基看过后说是伪书,因为里边有七个字是甲骨文,还有五个是彝文,这两种字在夏禹时怎么会混在一起用呢?先生便去请教了翰林院的一些人,都说是伪书,后来由解缙先生一锤定音,也判定这套《夏禹书》是伪书,朱瞻基赢了,先生便放了他一天假。 朱棣高兴得把朱瞻基举了起来,连连说:“这是朕的孙儿,朕的孙儿自然会这么聪明。” 徐皇后也笑了,说:“今天在奶奶这吃饭,是奖赏。” ? 亦正亦邪的和尚 进入普济寺,方行子三人被程济领去吃斋饭。宫斗一见饭菜端上来,就撅起嘴说:“又是白菜豆腐,我都好久没吃到肉了。”这一年来,宫斗随着方行子出入寺庙庵堂,当然是吃不着鱼肉了。 方行子看了盛饭的和尚一眼,用筷子敲了宫斗一下,小声说:“明天带你上街,下酒馆,吃大鱼大肉解馋,我让你吃个够。” 宫斗说:“哥哥又骗我,你早没钱了,尽到庙里混不要钱的斋饭。”方行子和铁凤都忍不住乐了。 坐在一边看他们吃饭的程济对宫斗说:“在庙里不能说吃肉,和尚可是不杀生的。” 听说没钱,铁凤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放到桌上,说:“我这有,还是徐妙锦给的呢。”宫斗拿起来一看,忍不住叫了起来:“五百两?天呐,我们可以天天吃肉了!” 程济赶紧四处看看说:“你这小香客,又犯戒了。” 给他们上菜的和尚听了,马上单手一揖,连说了几声“罪过”。宫斗也吐了吐舌头。这时门外走来须发皤然的道衍法师,他无意间向斋饭堂里望了一眼,皱了一下眉头,站在那里看。 程济赶快走到门口禀报:“长老,这是贫僧领来吃斋饭的过路人。是逃荒的,挺可怜的。” 道衍不动声色地说:“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但佛门十戒中的第四戒就是不妄语,讲诚实无欺,不以言诈人,你可是犯戒了。” 程济惶惑地不知怎样回答为好,方行子望着他们。道衍一甩拂尘,走了。程济忙念了声“阿弥陀佛”,向他们几个吐了吐舌头。 方行子说:“他很厉害呀,他就是住持高僧吗?” “这是国师呀,”程济说,“他就是协助当今皇上靖难起兵的第一功臣道衍法师。” 宫斗说:“那这贼和尚该杀呀。”铁凤向他嘘了一声。 方行子说:“他确实厉害,一眼看穿我们不是逃荒的,说你犯了不妄语之戒,但也不怎么严厉。” 程济说他倒是一个心地挺善良的和尚。而且满腹经纶,他对读书人格外看重。在攻下南京之前,他特意要朱棣保证不杀方孝孺;他说,城破之日,方孝孺必不降,而且会恶语相伤,他希望朱棣能放过方先生;他说,杀了方先生,就绝了天下读书人的种子了。他与方孝孺无亲无故啊,这也算难能可贵了。方行子也不觉肃然起敬,这确实很难得。 铁凤不懂,朱棣既答应了,为什么出尔反尔,又大开杀戒? 程济说:“你们二位的父亲,都是朱棣想重用的人,但都太不给他面子了,朱棣是爱才如渴的人,如不能为他所用的话,就宁可毁掉。” 铁凤说:“那道衍长老为什么出家了呢?” 提起道衍,程济的语气中倒是充满敬重之意。他说道衍倒从来没脱过僧衣,朱棣登基,封他多大的官都不做,封金挂印,退还美女,最后只要了一个僧录司的六品小官,让他去苏州赈灾,才封了个虚衔,资善大夫。实衔僧录寺左赞善,是管和尚管庙宇的,这不到普济寺来管和尚了吗?方行子不明白,这人很正啊,何以帮扶朱棣这个谋逆之人打江山呢?程济不禁摇头,这就谁也说不清了。 方行子问:“你是怎么到这里的?应天和尚呢?” 程济说:“在一次躲避官军时,我们走散了,应天和应烟、应贤在一起。我辗转找了很多寺庙,才打听到他们到普济寺来挂单了,便追寻而来,却并无他们的踪迹,只好借普济寺的屋檐暂避风雨。” 方行子问:“道衍法师没看出你什么破绽吗?” 程济说:“什么事很难瞒过道衍的眼睛。有一次讲佛法时,他说我六根不净,又是半路出家,佛院似海,可容虔诚弟子,也容落魄之人避凶。听这话,他好像早猜到我是来寺庙里躲灾避难的。好在点到为止,他并不多问,也就相安无事。” ? 朱棣最恨别人咒他死 南京鼓楼大街一家酒楼,楼上雅座的门紧闭着,太监黄俨撮了一张小凳,门神一般守候在门外。连跑堂的来上菜,都不准进去,须交给黄俨端进去。 原来里面是朱高煦与纪纲在饮酒,朱高煦开始结交纪纲这个在权力场上炙手可热又心狠手辣的酷吏。 朱高煦显得很客气:“多喝点。”他亲自为他满上一杯。 纪纲用手捂住杯子,说:“不行了,多了,多了。” 朱高煦说:“我听父皇说,你可是海量啊。” 纪纲记得那是泗水大捷那回,皇上与将士同乐,大家都想跟皇上干一杯,借点福气,皇上哪能喝得了那么多,就让他代劳,纪纲喝的都不知道东南西北了,他说自己当时是破釜沉舟,为皇上醉死也值。 朱高煦说:“怎么,父皇让你喝,你就不怕醉死,我这是敬你酒,你就不肯喝了?是不是因为我不是皇上啊?泗水大捷时,父皇也还没当皇上啊。” 纪纲一听,吓得站了起来,知道来者不善,忙端起酒来:“这话可言重了,我哪敢有这个意思呀。我喝还不行吗?为皇子醉死了也心甘情愿,行了吧?”说罢将一大碗酒一饮而尽。 朱高煦这才露出了笑容,他说:“仗义,难怪父皇这样器重你。” 纪纲乖巧地说:“那还不是二殿下常在皇上面前为我美言嘛。” 朱高煦说:“说对了。若没有我,你早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了。” 这并不能镇住他,纪纲不信,他说:“那还不至于吧?” 朱高煦说:“我大哥在皇上跟前不止一次说起过,说你这人心术不正,专干蝇营狗苟的事,想处死你平民愤。正直的大臣们都反对盯梢、上密揭,他还要求父皇取缔锦衣卫。” 纪纲在意了:“有这事?”心想,没得罪朱高炽呀。 朱高煦说:“父皇后来就有点犹豫了,他又问我。我说,皇上若失去耳目,那不是要被人蒙蔽了吗?宁可取消六部尚书,也不可没有锦衣卫,这才算保住了。”不管真假,纪纲都笑在了脸上,他给朱高煦斟满酒说:“我敬二殿下一杯,今后还望多多美言、多多回护。” 朱高煦说:“你不要得意忘形,将来一旦我哥哥当了皇帝,不但锦衣卫保不住,他必拿你开刀。你知道他为什么恨你吗?” 纪纲说:“我岂敢得罪他?” 朱高煦说:“你们锦衣卫连快当太子的大殿下都安上耳目监视,他心里能不恨吗?你在皇上面前诋毁他,他也知道了。” 纪纲拒不承认,他说:“不会吧?我并没有诋毁过他呀。” 朱高煦说:“你还敢嘴硬?有一回父皇问你,立谁为太子好,你怎么回答的?”纪纲说:“我哪敢乱搀话啊,我说,我没想过,回答不出。这也是实话呀。谁当皇太子,那得皇上说了算啊。” 朱高煦说:“你这还不叫得罪他呀!他本是燕王世子,按规矩,他是顺理成章的皇太子,你不捧他,就等于是不拥戴他。” 纪纲傻了:“我还真没想过不说话也得罪人。” 朱高煦进一步说:“按常理,皇上继大统的当月,就该册封太子,现在过去这么久了,大臣们接二连三地上表请立太子,可父皇一直拖着,你知道是为什么吗?”纪纲也听到一点风声,皇上好像两难,骑虎难下。朱高煦说:“这回你说对了,这就是说,父皇不想立哥哥为太子;想立,又顺理成章,不是早立了吗?” 纪纲恭维地说:“我也看出来了,皇上中意的是二殿下,只因为二殿下不是嫡长子,吃亏了,才拖了这么久。”好像朱高煦很快就能立为太子似的。朱高煦说:“是啊,不过,这话我不好说呀。” 纪纲开始讨好朱高煦:“若讲功劳,二殿下在靖难四年中,身经百战,出生入死,光救命就救过皇上好几回吧?论文比武,二殿下都是最有资格承接大位的,皇上还犹豫什么呢。” 朱高煦用非同小可的语气说:“我告诉你一件机密事,不过,这可不能泄露于人呀。”纪纲拍胸脯说:“我是干什么的,锦衣卫,什么话到我肚子里都会烂掉。” 朱高煦说,在东昌之役,他救父皇一命时,父皇曾亲口许诺说,将来他一旦得皇位,一定立朱高煦为太子。 怪不得,原来有这个渊源!纪纲瞪着一对兴奋的小眼睛喊了起来:“既然有这句话,那皇上还等什么,赶快立呀!” 朱高煦说:“难就难在大臣们捣乱。还有一宗,大哥尽管无能,毕竟占着嫡长子的便宜,又没有大过错,想废他,也得有个理由啊。” 纪纲眨着眼,终于明白了,是让他给朱高炽进谗言,触怒朱棣,促使皇上废了他。纪纲说:“找个理由?这是最容易不过的事了。二殿下是想让我帮忙吧?”朱高煦笑而不答,他心想,这还用问?不然凭什么请你喝酒?纪纲说:“你吩咐一声就是了,将来二殿下当了太子不忘了我就行了。”他不做亏本的生意。 朱高煦赶忙许愿,有他说了算的那一天,封他个侯又有何难? 纪纲笑了,他试探地问,皇上最在意的是什么?最恨的是什么?他当然要“投其所恶”,才能扳倒朱高炽。朱高煦说:“当然是咒他死了。”纪纲眨了几下眼睛,心里立刻有了谱,干别的不行,琢磨人,这是他的专长。他说:“你等着听好消息吧。” ? 宫中惊现巫蛊 皇宫东苑从前是一片有山有水的皇家园林,洪武年间曾是阅兵点将的校场,洪武二十四年,朱元璋又把它改成了皇家猎场,是训练子侄习武的实验场,朱棣年轻时常到东苑来猎鹿射獐子。 今天这里热闹非凡,朱棣带着群臣和皇子、皇孙们东苑射柳,这是朱元璋发明的练习骑射的办法。 在金鼓和呐喊助威声中,朱瞻基被太监扶上马,他接过了弓箭,骑马兜了一个圈子,来到朱棣和父亲朱高炽面前,在马上拱手说:“皇祖父常讲,文武之道,一张一弛,相辅相成,孙儿文不精武不熟,愿一试箭法,博皇祖父一笑吧。” 众大臣都被他伶牙俐齿的稚气逗笑了,朱棣也欣慰地笑了。 只见朱瞻基双腿一磕马肚,纵马急驰而去,他在马上不慌不忙地拈弓搭箭,看准垂挂在前方的柳枝嗖地射出一箭,一根柳枝齐刷刷被射断落地,朱瞻基飞马过去,让左脚吊在镫里,右脚勾住马鞍,全身重心向左倾斜,大头冲下,在人们惊呼声中,他早已飞掠而过,拾起射落地上的柳枝,重新直起腰来,飞马跑回将台前。 朱棣握紧的拳头这时才松开,解缙注意到这个细节,朱棣手心攥出了汗,他拿出手帕擦拭了一下。这不只是舐犊之情,解缙多次注意到,朱棣中意这个皇孙,甚于他的几个皇子,这也不仅仅是对隔代人的爱,皇上思考的多与皇位继承人有密切关联。 东苑里响起一阵雷鸣般的击鼓声、掌声和欢呼声。 当朱瞻基下马献上柳枝时,朱棣面露笑容说:“好,好箭法,好身手,朕出一对,你能对吗?” 朱瞻基说:“孙儿从命。”朱瞻基很有天赋,解缙猜到,朱棣是希望皇孙在百官面前露一手,这也是他的骄矜。 朱棣便出了上联:“万方玉帛风云会。” 朱瞻基稍一低头,马上又扬起头来,声音甜脆地对道:“一统河山日月明。”又是一阵欢呼声、叫好声。 朱棣明显满意之极,却故意降调说:“还行吧,小巧而已。下去歇着吧。”朱瞻基跪下磕了头,得意地牵马离去。 朱瞻基的受宠,最不舒服的是朱高煦,他明白,这将会导致什么结果。于是催促纪纲赶快按计划行事。纪纲过于心急,打快拳,未免弄得急了些。 这天早饭后,朱棣照例在皇宫御花园里散步时,脸上一直泛着笑意,最近江南各省风调雨顺,百姓丰足,朱棣当然舒展开眉头。纪纲认为这是好时机。 纪纲在朱棣身后一步走着,他说,锦衣卫最近捉住一个巫师,一向蛊惑人心,草菅人命。锦衣卫抄他家时,抄出一样东西,纪纲说他几乎吓晕了,不敢不奏。 朱棣站住,什么事这么大惊小怪。不就是一个巫师吗? 纪纲从怀里拿出一个小木偶,木偶的头都被钉了一根钉子,木偶穿的是龙袍,上面写着一组生辰八字。 纪纲说:“皇上看看,穿龙袍的木头人是咒谁呀?这上头写的是不是皇上的生辰八字?这连臣也说不上来的。” 朱棣一看,十分惊讶,这果然是他的生辰八字呀,除了钦天监,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的生辰八字呀,这是谁干的?这明显是咒他死呀。 纪纲说他不敢妄猜,但有一点是不容置疑的,已知定做这个木头人的是宫里一个太监。 朱棣沉思着问是哪个宫里的?谁这样咒他呢?纪纲暗示说,指使太监的人一定是想抢皇位的人。这几乎等于点朱高炽的名了。 朱棣一振,斥责他胡说,世子断不会如此阴险凶残的。他关心的是那个太监抓到了没有? 纪纲说,先抓了巫师,太监还敢露面了吗?成了无头案了,他提醒皇上,不得不防啊。 朱棣审视着纪纲的脸,忽然问:“如今太子未立,抢皇位的人,也有三个呀,朱高炽有可能,另两个也有嫌疑,你看会不会是朱高煦?” 这不是弄巧成拙了吗?纪纲一惊,连忙矢口否认说:“二殿下怎么会,他对皇上最忠了……” 朱棣未置可否地“唔”了一声,说:“你去吧,把那个扰乱民心的巫师悄悄处死算了,此事不必张扬,更不许泄露于人。” 纪纲说:“那皇上也得防着点呀。” 朱棣说:“朕心里有数。” 纪纲好不失落,白费了一番工夫,他和朱高煦本想借这件事推波助澜地大闹一场,把朱高炽推到臭屎坑里去,从而使他当太子的企望成为一场黄粱梦,却不料朱棣想把这事压下,不声张。这不是功亏一篑,空欢喜一场了吗?纪纲好不沮丧。这是他很少见的“走麦城”。 ? 道衍的谜团 又是黄昏时分,方行子站在普济寺后院柏树林中,观看铁凤和宫斗练剑,二人对打,宫斗毕竟稚嫩,渐渐力怯,方行子便舞剑上来助阵,与宫斗合战铁凤,打得难解难分。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这几个逃荒的人剑法不错呀,而且看招法,是一个师傅的徒弟。”原来是道衍法师站在菩提树下观战。 三人闻言,急忙收住剑,方行子拱手道:“见笑了。我们为防身,学了一点皮毛,在逃难路上也许用得上。” 道衍犀利地说:“方才你说漏了,不是逃荒,而是逃难了。当今逃难的人,多为建文朝旧臣和亲属,你们也是吗?” 好厉害的和尚!铁凤和方行子交换了一个眼色,说:“我们不过在宝刹吃几顿不花钱的斋饭而已,如不肯周全,请明说,不必用这样的办法赶我们走。”方行子明白,铁凤这是故意以攻为守,堵道衍的嘴。 道衍早识破了她的雕虫小技,他哈哈大笑起来,他一指柏树下的石桌石凳说:“好大的火气,来,坐下,老衲请你们喝茶。” 铁凤说:“谢谢,我不渴。”她拉着宫斗走了。方行子对道衍拱拱手,也要走开。道衍也不恼,自己笑眯眯地先坐在了石凳上,他说:“方小姐真是欺老衲老眼昏花了。” 一听这话,方行子迈不动步了,她惊疑而又慌乱,盯视道衍良久,才说:“长老喊我什么?小姐?这是从何说起呢?” 道衍说:“老衲四年前虽只在临淮关见过你一面,你的雄辩之才却令人难忘,后来虽未再见,建文朝完结后,老衲屡屡听人对小姐赞美有加,传为佳话,你不正是女扮男装的御前侍卫方行子吗?” 方行子一时无话,不好承认也不好否认,但从道衍的举止言谈分析,似乎不会构成危险和伤害,也就多少放心。 道衍说:“小姐请坐,方外之地没有罗网。你一进普济寺,老衲就认出你了,若想害你,也等不到这时候了。” 既然挑明了,方行子也不好再矫情造作,方行子便一揖告坐:“谢长老菩萨之心。”为了先发制人,方行子说,法师有位极人臣的福分,却一概抛弃,是看破红尘了,还是到这里来洗掉手上的腥污? 道衍一笑,他说入佛门与不入佛门,本无区别。可以求得现世乐,也可求得后世乐。更可以由此而得到涅槃寂静的究竟乐。方行子不懂道衍长老所追求的究竟乐是什么。现在看,他肯定没有害人之心。 道衍说:“究竟乐归结有八,成为佛的弟子,是受戒之根基,减轻业障,广积福德,不堕恶俗,人与非人均不能惑乱,一切好事都会成功,能成佛道。”方行子说这样的究竟乐她也想修。 道衍却声称佛果不是现得利的。他讲了《折伏罗汉经》里这样一个故事。一位仞利天的天子,天福快享完了,寿命将终,再过七天就要死了,身体也衰败不堪了,他才想起有可能下世投生猪胎…… 方行子说:“长老所剩不止七天吧?长老重返佛门一定是害怕堕为猪胎吧?”好尖锐的攻击!道衍笑道:“你很厉害。但老衲说的是皈依三宝的好处。看来与你弘佛法是无缘了,说几句凡人的话,你想到哪里去找建文皇帝?” 真是单刀直入!方行子不知他怎么会知道建文帝没死。但方行子绝不能承认自己所做的和正在做的一切。她装作很奇怪的样子望着他,说:“我找建文皇帝?那除非我是疯子。他不是在城破之日举火自焚了吗?”道衍说那不过是虚妄的传说而已。方行子反问,当今皇上不是为他举办过天子葬礼了吗?道衍说:“当今皇上也未必相信建文皇帝自焚而死,不然还派人四处寻访他干什么?” 皇上也在寻找建文帝?这可是从未听说过,如果这是真的,就说明朱棣根本没相信过朱允炆烧死的说法。这消息更令方行子吃惊,她问:“长老说当今皇帝正派人寻访建文皇帝下落?” 道衍不作正面回答,一个失踪的失势皇帝让这么多人牵肠挂肚,让这么多人睡不好觉,这岂不是五阴炽盛苦吗?就是说,身心欲求如火之炽盛,所以是苦的。 方行子有些放心了。然后她竟想从道衍口中套出话来,于是问:“假如建文皇帝真的还在,我在哪里能找到他呢?” 道衍并无反感的表示,反倒让她到苏州刘家港去看看,也许会有启示。说罢站了起来:“老衲得回去做功课了,就是小姐讥讽的,为不堕猪胎而去念经。” 刘家港难道藏着什么玄机吗?肯定是。方行子心里不由得萌生了新的希望,她追了上去:“长老,帮人帮到底,为什么让我去刘家港呢?还请指点迷津。” 道衍头也不回地说:“如果不是出于敬重令尊大人,老衲连这个都不该告诉你的。”道衍走了,扔下一堆谜团,让方行子在树下发愣。 ? 太子之位,皇孙决定 朱棣的上书房龙案上放着一幅刚刚杀青的《虎彪图》,是朱棣自己的习作,近来他闲来无事,很迷恋水墨丹青和书法碑帖。 朱棣心情很好,孙子来了,便拉着孙子朱瞻基对弈,他前几天一连输给朱瞻基三局,今天想扳回来。朱瞻基越来越不好对付了,朱棣可不敢像从前那样边想心事边下棋了,必须全身心投入。很快,棋枰已快下满棋子。朱瞻基执白,下一子,朱棣说:“很厉害呀,朕几乎没有还手余地,你的白棋中腹已完全安全了。” 朱瞻基得意地说:“我若腾出手来抢占九位,我就赢定了。” 朱棣说:“可不是,我这里快成了闲棋冷子了。” 这时李谦进来说:“袁大人、解大人到了。” 朱棣便欲拂乱棋局:“不下了,不下了。” 朱瞻基托住朱棣的手不依地说:“输了棋又想不算,不行,等皇祖父接见完臣子再把残局下完。”朱棣只好说:“好,好。” 袁珙和解缙已经进来,解缙看了一眼残局,明知故问:谁执黑?这不是中了十面埋伏了吗?必败无疑,想反败为胜,那等于期待咸鱼翻身,不可能的。朱棣承认他执黑,半年前,他与瞻基下棋是十赢九,现在几乎是平分秋色了。他言语中透露出来的尽是对皇孙的夸赞之意。 袁珙也看了一眼棋局,也说皇孙这种下法,很难招架的。朱瞻基跟着李谦出去了。只有一个端茶上水的小太监留在门外。 解缙注意到,墙上新添了一幅《虎彪图》:一大虎,三小虎正嬉戏。朱棣说:“这是朕学着画的,你们看,画得如何?这虎像不像?” 解缙向来不会顺情说好话,他说像并不难,难的不是形似,而是神似。这也对。朱棣也不跟他计较,反而说:“请解爱卿为《虎彪图》题字如何?”解缙说:“那不是狗尾续貂了吗?”虽是谦词,也不中听。 朱棣说:“你为什么不能锦上添花呢?”解缙便拿起笔来,蘸饱了墨,站在画前,稍一思忖,潇洒地题了四句诗: 虎为百兽尊,谁敢触其怒? 唯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顾。 写毕,他解释说,虎虽凶,也有爱子舐犊之情。皇上做此画,是皇上心中有割舍不下的骨肉情怀呀。 这首诗简直是深入到朱棣心里去了,他大受感动,眼里泪光闪闪。 朱棣借这个话题说,请他们二位来,是想问立太子之事。诚如百官上表所言,再拖下去,恐有祸乱。解缙还是老话,他已经说过不止一次了,皇长子仁孝宽厚,天下归心,这是帝王之资,当燕王世子时已为天下人所拥戴,他不知皇上还在犹豫什么。这带有指责口气的话令朱棣很不高兴。但他忍着没有发作。 袁珙也说:“周王上表请立皇长子为太子后,隆平侯张信,还有黄淮、尹昌隆几十人又接连上表请立,这便是呼声,拥戴的呼声。” 朱棣说:“那天张信被朕把门牙都打掉了,你们也听说了吧?”说这话并没有愧悔之意,反倒像是威胁。 解缙早听说此事了,皇上向张信透露了想立皇次子的意图,他于是说事干天常,这是违祖制乱天下,又有对太祖高皇帝大不敬之语,这才惹怒了皇上的。朱棣冷笑一声,仍有余怒,他忽然对袁珙说:“测测八字如何?你不是神算吗?”袁珙说:“好啊,皇上自从开了顺风船后,就不信这个了。神算有时不如人算啊。”解缙窃笑,朱棣也一笑,他伏案写了几张帖子递过去。袁珙反复看着,越看越皱眉头,他说:“皇上写错了生辰八字了吧?”朱棣坚持说:“没错呀。” 袁珙要了三张纸,重新写了三张帖子。解缙凑过头来说:“你这人太莫名其妙了,怎么将三个人的生辰八字胡乱组合了呢。”袁珙笑而不答,朱棣说:“随他便,看他有何主张。”袁珙把重新写好的八字帖子递上去,说:“皇上请看,这才是三个人应该有的生辰八字,皇上莫非是有意混淆的吗?”朱棣点头说:“你说对了。那么,你能说出这三个人的前程吗?”袁珙挑出其中的一个说:“这个是天子的生辰八字。”朱棣沉着地又挑出一个:“这个呢?”袁珙说:“这个嘛,更了不得,是万岁天子。”朱棣沉吟不语。解缙说:“怎么会有两个天子?” 袁珙说,一个是未来的天子,一个是未来的太子,当然是两个天子了,加上当今皇上,是三代天子呀。 解缙明白了,这三组八字,分别是朱棣本人和朱高炽、朱瞻基的,朱高炽还只是个“天子”而已,而朱瞻基居然是“万岁天子”,这还了得?为了江山永固,朱棣也得传位给“万岁天子”呀,而这中间的桥梁和过渡人物便是朱高炽,你说立不立他? 解缙故意说:“这么说,这是大殿下和皇长孙的生辰八字了?” 袁珙点头。朱棣叹了口气说:“这难道真的是天意吗?实在令朕委决不下。”解缙见朱瞻基恰好笑着跑过廊下,他灵机一动,趁热打铁地说:“如不立燕王世子为太子,只可惜了皇长孙了。” 朱棣心里一动,立刻掉头去看朱瞻基,他正欢蹦乱跳地跑着。朱棣忽然站了起来,痛下决心地说:“你们最终帮朕下了决心,好,就册立朱高炽为太子,尽早办册封典礼。”袁珙和解缙二人额手称庆,相视而笑。谁也没防备,负责上茶的小太监是个宫中小细作,听着了声的小太监觉得立太子的情报能卖大钱,忙悄悄离去。 ? 放长线,钓太子之位 上书房的小太监是被纪纲收买的,他把在上书房里偷听来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密报了纪纲,纪纲便带着他来到朱高煦宫中。 小太监把偷听到的又全都向朱高煦复述一遍,朱高煦怒气冲天,拳头擂在桌子上砰砰响。他恨恨地说:“好啊,解缙、袁老道,我不抽你们的筋剥你们的皮,算我不是七尺男儿!” 纪纲塞给小太监一锭银子说:“你去吧,嘴可封严点,你走漏半句,我可不是割你下头的二两肉了,我把你吃饭的家什都一起割去。” 小太监说:“我哪敢呐!”一溜烟跑了。 朱高煦说:“解缙这狗东西,早晚会遭报应的,还有张信,我恨不得把他满口牙都敲下来!都有哪些人上表请立朱高炽为太子的,你把名单记下来,将来一个个收拾他们。” 纪纲说:“二殿下消消火,算账还怕没日子吗?光生气没用。得想想办法呀,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人家坐稳东宫啊。” 朱高煦很是泄气,现在是木已成舟了。纪纲用刻木头人咒他的法子也没灵验,朱高煦认为,父皇其实心里有他,不然张信反对立高煦为嗣,父皇不会气得掷砚台砍他,把门牙都打掉了。就是这样发狠,也没能力挽狂澜,还能有什么灵丹妙药?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纪纲主张,先让他坐上太子宝座也好,那好比是底下架着火烤他,早晚得烤糊了。可与三殿下联手攻他,让他坐不稳东宫的椅子。朱高煦是个没耐性的人,他说道:“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好饭不怕晚啊。纪纲献策说:“现在皇上才四十五六岁,春秋正富,大殿下当上太子也一时半会继不了皇位,朱高煦有的是时间和他周旋。别忘了,立他,皇上是屈从压力,是不得已,和当年太祖皇上处境一样,皇上心中的继承人还是朱高煦呀。有了这个底,二殿下还怕什么呢!先让他乐呵几天。当了太子不也一样废掉吗?不信翻翻各朝各代的史书,这样的例子不是太多了吗?” 朱高煦又转为高兴了,他说:“好,咱就来个放长线钓大鱼。”纪纲又出主意寻找后盾,淇国公丘福不是对二殿下忠肝义胆吗?朱高煦说:“他倒是在父皇面前鼎力抬我了,可他现在也是无能为力了。”东宫一立,要设很多属官,纪纲出主意,让淇国公出面,自荐要求当太子太师,再让他兼挑辅导皇太孙大任,这步棋走成了,就全盘皆活了。 朱高煦认为准成,太妙了,难为纪纲怎么想得出来如此高招!这才叫在太子屁股底下用火烤呢。这事办成了,太子的一举一动等于在朱高煦的监视之下了。两个人得意地笑了起来。 这时太监黄俨神秘地探进头来说:“三殿下来了,见不见?” 朱高煦没心情,不想见,就吩咐挡驾,说他出去到东苑打猎去了。 纪纲很不以为然,三殿下来了,二殿下应当心情好才是呀。 朱高煦说,他有什么用?老三有时也挺可笑,他也不安分,可能也在做夺嫡的梦呢。在朱高煦看来,这也是一个潜在的对手。 纪纲却有相反的看法:“就怕他不做这个梦,他做梦就好,咱们就能和他联手攻太子。两个人攻,总比一个人攻有用吧?他估计三殿下此来,也一定是听到要立太子的风声,才来找二殿下商议对策的,不该推出门去,要与他结盟才对。”朱高煦被点拨明白了,忙叫黄俨:“快请,我今个要留弟弟在我这吃野味,告诉厨子好好收拾一桌菜。” 第六章 以前起兵反削藩,现在登基要削藩 暗示 经过一番琢磨,方行子觉得道衍的话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明显的暗示,在刘家港一定有令她振奋的消息。他们几个商量了一个晚上,最后议决,留下宫斗跟着程济在普济寺暂避风雨,免去四海颠沛流离之苦,她和铁凤去刘家港看情形再决定今后的去向。 方行子和铁凤还是男人打扮,一副长行的装束。程济和宫斗为她们送行,一直送到五里地外的接官亭。宫斗已是小沙弥的打扮,头也剃光了。他眼泪汪汪地扯着方行子的衣襟说:“你不要我了吗?” 方行子安慰他说:“哪能呢。我们要出远门,找到了皇上就回来接你,你跟着我一路上太苦了,我不忍心。” 宫斗说:“娘死前让我认你做干娘,你总不让我叫,你别扔下我不管啊……”说着哭得更伤心了。 方行子也流了泪,把他搂在怀里,说:“好宫斗,别哭,你是我的徒弟,也是我的干儿子,更是我的主子。我方行子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和铁凤妹妹,已经没有亲人了,我怎么会扔下你不管呢!” 铁凤也说:“听话,好好跟着应济师傅,我们很快就会回来的。” 程济把宫斗从方行子怀中拖出来说:“你再不听话,我可不收你为徒了,让你跟那个烧火僧去。”宫斗仍在抽抽咽咽地哭。 他们一起沿官道走着,铁凤对方行子说:“我始终怀疑,你有没有听错,道衍和尚把我们支到刘家港去干什么。” 程济又打听了好多近日去过刘家港的人,听说那里正在督造远航的宝船,在招远洋水手,他暗示,朝廷也在派人下西洋搜寻建文帝下落,这说明道衍和尚知情,知道建文帝真的隐身西洋。 铁凤说:“道衍和尚会不会骗我们呐?他可是朱棣的第一号谋臣啊,他会帮我们?”程济说:“他是半人半神,半人半鬼,我们很难理解他的内心,那是一汪大海,太广阔太深邃了。” 方行子苦笑,她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到了刘家港再说吧。这两年,她已经习惯于走庵串庙了,不停地走,不停地找,这就是她的生命。一旦绝了最后的希望,她真怕自己会发疯。她还能干什么呢? 程济感慨地说:“建文帝可能做梦也不曾想过,他逊国出逃这么久了,还有两个奇女子忠于他,奔波天下去找他……” 方行子站在了接官亭石碑前,不让他们再送了,让程济带着宫斗回去吧。她再次拜托程翰林,一个皇子和一方国玺,这是她最后的希望了,即使真的找不到建文帝了,有小皇子和玉玺在,仍然可以复辟,可以号令天下。程济深知自己肩上负荷的分量,双手合十稽首道:“阿弥陀佛,佛保佑。” ? 这个儿子迟早是个祸害 徐皇后病了,正卧病在床。御医刚侍奉她吃过药,宫女说:“皇后,徐小姐来看您了。” 徐妙锦好久不进宫了,徐皇后还真想她,见徐妙锦进来,就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说:“我不过是头疼脑热的小病,又惊动你来看我。” 徐妙锦坐在床头椅子上,说话还是那样阴阳怪气:“不借探病的名义轻易还进不来宫呢。这可不比从前了,当了皇上是不一样啊。” 徐皇后说:“你这张嘴,还是这么不饶人。” 徐妙锦说:“我的嘴再厉害也杀不了人,皇上的嘴倒不一定有多厉害,可他一杀就几百人,连油锅炸人的酷刑也用上了……” 徐皇后说:“你倒是来看我病的,还是来气我的呀。” 徐妙锦说:“我又没说你。” 徐皇后说:“骂他不也就是骂我吗?”倒不是她回护朱棣,其实讲杀人,朱棣也不是最凶、最厉害的,太祖高皇帝在胡惟庸案和蓝玉两案中就杀了四五万人。朱棣充其量杀个零头,九牛一毛而已。 徐妙锦说:“依你这么说,那我得感谢当今皇上的仁慈了。”她伸手摸摸徐皇后的额头说:“也不热呀,你这病根本不是伤风感冒吧?” 徐皇后很敏感地问她这话什么意思,徐妙锦嘻嘻地笑。 徐皇后说:“你又来气我,有话快说。” 徐妙锦说:“皇上有了一大堆妃子还不够,听说又派内宫太监到朝鲜去选妃了。”徐皇后很无奈,这是从太祖皇帝那时候传下来的规矩,定期要派人到藩属国朝鲜去选妃子,她想拦阻也拦阻不了啊。 原来她知道,徐妙锦问姐姐:“你不会是为这个气病的吧?嫁到皇家,你就别指望像百姓家一样,过一夫一妻的和美日子。” 徐皇后倒挺想得开,她说:“朱棣只要对我好,对孩子好,也就不管其他了,更何况自己早已年老色衰,还跟人家争风吃醋啊?” 徐妙锦说:“你倒心宽。三个儿子都是你的,他不可能立别人为太子,立了太子了,也算大事完毕了。” 徐皇后告诉她,这回总算尘埃落定了,立高炽为太子后,怕老二在京城里不消停,皇上把他封到云南去了,可他又不去,终究是个祸根。 徐妙锦说:“不去就封,那不是抗旨吗?” 可皇上容忍了,换了别人,抗旨还了得。徐皇后明白,皇上是觉得对不起二皇子,于是对他就事事迁就。 徐妙锦认为老二早晚是祸害。他倒像他老子,野心勃勃。 徐皇后说:“你这嘴,早晚会闯大祸的。” 徐妙锦并无畏惧。她说咱徐家,大哥的魏国公虽没废,人可废了。她就等着他对她下手了。 徐皇后叹口气说:“那倒不会。这是因为朱棣始终对徐妙锦不死心,只是有皇后在这,碍他事。” 徐妙锦当然更明白,她已发过誓,宁可嫁一个要饭花子也不嫁他。 徐皇后说:“你不愿意,他也不能把你强拉进宫。我犯愁的是高煦,老二听你话,你找个机会劝劝他,封王也不错了,知足者常乐呀,不要有非分之想。我在的时候还放心,万一我弃世后,怕这哥几个日后也演出一幕兄弟手足自相残杀的悲剧,那我在九泉之下也闭不上眼。” 徐妙锦冷言冷语地说:“太有可能了,他们的老子给他们做出了好榜样啊。”这话好尖刻,像钢针一样刺痛徐皇后的心,可又没法驳。徐皇后说:“你要气死我呀。行了,你快走吧,让我清静一会儿。” 徐妙锦说:“我的话不中听,可理在那。我不信你不担心日后的萧墙之祸。”这时,朱棣进来了,他眼一亮:“妙锦来了?你可是好久不进宫来了,正月十五闹元宵,请你都不来。” 徐妙锦站起来说:“我怕管不住我这张嘴,得罪了皇上。” 朱棣笑了:“你什么时候这么小心翼翼了?你还少得罪朕了?”这倒也是实话。徐妙锦说:“大人不记小人过嘛。”她向徐皇后说:“我走了,想我的时候叫我一声。”说这话时眼圈红了。 朱棣说:“你真是跟朕犯相啊,怎么朕一进来,你抬腿就走啊。朕送送你。”尽管徐妙锦说“不敢劳动皇上大驾”,朱棣还是跟了出来。 ? 朱棣也要削藩 朱棣和徐妙锦在皇宫御花园里漫步。朱棣问:“你大哥怎么样?还在家来回搬石头吗?”徐妙锦说:“是啊,久而久之,那块石头都磨出了亮光,像一块玉,不信你去见识见识。” 朱棣说:“有搬石头的劲儿往国家大事上使一使呀。”朱棣让徐妙锦转告他,既往不咎,他说话一言九鼎。徐辉祖只要认个错就行,不愿当着百官们面前认错,就写一个认错折子,也就算了。他总得给皇上一个面子吧? “他不会认错的,你杀了他头,他也不会认错。”徐妙锦说,“皇上还是让他每天搬石头吧。” 朱棣自诩对他们徐家也算仁至义尽了,她大哥魏国公的封爵没削,她二哥死了还追封了定国公,一门两公,翻翻史书,历朝历代地算下来,怕也是独一无二的。徐妙锦冷冷地说,徐家并不稀罕这些。 朱棣说起在燕王府的时候,徐妙锦几乎是在他家长大的。她如果愿意,朱棣答应,她仍可以进宫来,可以为她准备一处宫殿,任她选。 徐妙锦说:“我又不是你的妃子,我进宫来干什么?” 朱棣说:“不一定是妃子才来嘛。” 徐妙锦说:“如果宫里不是有一个抚养我长大的姐姐,我永远不会踏进宫门半步的。” 朱棣说:“这话说得太绝情了吧?朕一向对你有一种不一样的感情。你其实心里明白,朕不想用皇上的圣旨硬要怎么办,朕希望有那么一天……”又来了,徐妙锦一听就反感。她说:“你何必非要对我表白这个?不又去朝鲜选宫女了吗?你想要多少有多少,你要的不就是美女吗?”说罢不顾而去,把朱棣晾在了那里。 朱棣并没生气。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怪,怎么对她有这样宽容的耐性?仅仅因为她是美女吗?恐怕也包括她那锋芒毕露的个性,看似缺欠的,都令朱棣着魔,难道这就是爱的魔力使然吗? 朱棣回到徐皇后病榻前,徐皇后问:“你把妙锦送走了?” 朱棣说:“啊,没送几步,她还是那么古怪。” 徐皇后说:“古怪点好。”这话当然是敲打朱棣,让他别对妹妹想入非非。朱棣装不明白,根本不搭这个茬。 朱棣转移话题说:“听说前几天齐王找你来了?” 徐皇后说:“是,没说什么大事,是来求情,让我为他开脱,他说皇上听信了谗言。我根本没想告诉皇上,你不问,我也懒得说。” 朱棣说:“他还有脸来求情。看起来,当年建文帝削他封爵一点没错。自从让他归藩后,他更加骄纵,我曾当面训斥过他,他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了。竟私蓄刺客,广招异人术士,又命王府护卫守青州城,不准地方守吏登城巡逻。守吏李拱、曾名深告发他,他竟敢把这两位朝廷命官杀了灭口,太无法无天了。” 徐皇后说:“这不是不服天朝管了吗?” 朱棣说:“朕靖难后,一个个复了他们的王位,现在又一个个露了原形。”徐皇后问:“听说谷王也不老实?” 朱棣说:“他依仗金川门献城有功,也胃口大开,其实他得的实惠比谁都多。”是啊,连徐皇后都知道,皇上特赐他乐七奏,卫士三百,改封长沙,增岁禄两千石,够风光的了,还嫌不够? 朱棣冷笑几声:“我没想到,这反倒成了他横行霸道的资本。他在湖南夺民田、侵公税,滥杀无辜,王府长史劝他,他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把长史杀死。这还在其次,他也有野心,招纳了一批亡命徒,教他们习兵法布阵,自称是太祖第十八子。他还给蜀王写信,相约造反,连蜀王都告发他,他也想称帝了!” 徐皇后说,真是惊心动魄呀。没想到一个个都恩将仇报。 朱棣冷笑着说:“他们还真以为靖难的胜利就是他们的胜利了。” 徐皇后问:“皇上想怎么办?” 朱棣决然地说:“学朱允炆的办法,削藩!” 这回答令徐皇后震惊不已:“你也削藩?”反对削藩,不是当年朱棣起兵靖难时祭起的法宝吗? 朱棣现在说了实话,他即使是起兵反对削藩时,也并不认为朱允炆削藩不对,只是削到他头上来不能容忍罢了。二十几个藩王,哪个是省油的灯?谁不窥视大位?压根儿就不该有藩王存在。徐皇后有些忧心忡忡,一旦削藩,那皇上不担心像朱允炆一样翻船吗? 朱棣可是胸有成竹,朱允炆削藩最后把自己削翻了,为什么?太急了,又太慢了。徐皇后不明白,怎么叫又急又慢?到底是急对、慢对? 朱棣说:“急了,是不该一登基就剑拔弩张地削藩,应当先稳住各藩王,请他们到京来奔丧,参加登基大典,先礼后兵,在毫无迹象时,突然一网打尽,让他们没有还手余地。” 徐皇后说:“可惜朱允炆没有当今皇上的气魄,结果打虎不成反为虎伤。”朱棣所以说他削藩慢了,是他优柔寡断,想削,又怕担不仁不友爱的罪名,犹抱琵琶半遮面,结果错过了一个又一个良机。 徐皇后说:“那皇上想先拿齐王、谷王开刀了?” 两天前,朱棣已派人去捉拿了,抓来,他不出面审他们,让周王、蜀王、楚王审他们,他不背这个骂名。削藩,要区别对待、恩与威并举。徐皇后又提起了伊王,也够劣迹昭彰的了,听说他时常带着武器到郊外闲逛,有击伤百姓的丑行,在当地成了一霸。 朱棣知道的还远不止于此。伊王竟把一些男女剃光了头、剥光了衣服取乐。朱棣称他为无耻之徒的花花太岁。 徐皇后说:“真给皇室丢脸,这样的,不削其封爵,天理不容。” 朱棣却持相反看法,这样的反倒不可怕,充其量不过是地痞无赖而已,尽管惹民怨,也不必放在心上。代王也属于这一类,他们没野心,不危及皇权,可容忍,也就不必削封。徐皇后不得不佩服皇上高明。 ? 最危险的地方才最安全 方行子和铁凤去刘家港,会经过苏州,但不必进城,绕城而过就行。在城门口,她们向一个老者打听路,往刘家港去怎么走? 老者用手一指城外,顺大路一直往东,见到岔路也不拐,三十里路。怎么,也想到西洋去赚银子?方行子笑笑,见城门口围着很多人看布告,就问官府又出了什么告示? 老者说是杀人告示。可惜景家一门了,连最后一个也没幸免。 一听姓景,方行子不免一震,忙拉着铁凤跑过去看,布告已被雨淋湿,但“斩钦犯景展翼一名”几个勾了红笔的字分外刺目。她的泪水刷一下流下来,用手拼命捂着嘴才没哭出声来。铁凤把她拉出了人群。 景展翼几经沉浮,还是没逃过厄运。方行子的心里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一路上多一句话都不愿说。 刘家港原本是元朝以来最大的港口,并拥有一家超过泉州的造船厂。明朝开国后,因倭寇频繁侵扰东南沿海,从洪武后期起,实行海禁,出海的人日益减少,这里的造船业也就日渐衰败了。但此时的刘家港之兴隆,真是叹为观止,不能不让人惊叹它的繁荣。 这里水深港阔,港湾已全部辟成巨大的造船厂,露天的、有篷的,造船的船坞和平台栉比鳞次。有的船是几十丈长的九桅帆船,大多已下水,还有的正在海滩上建造,一片斧凿的叮当声。 方行子和铁凤一到这里,就证实了程济的推断,也证实了道衍长老闪烁其词的暗示。朱棣在准备远航,表面是与西洋各国建立友好邦交,相互贸易,骨子里未必不是为了寻找朱允炆,至少是一箭双雕。 当方行子和铁凤从远处向海滩走来时,看见海滩上醒目地插着一面大旗,一个大席棚里坐着些内宫官员,席棚前大书“奉诏出使西洋钦差郑”的字样。旁边则书写着“招募水手、舵工及航海技工”。 稍远的金色海滩上,有很多来应试的水手,郑和带着一些官员坐在临时搭起的席棚里观看水手们的水上功夫,一个古铜色面孔的壮年人在主持水手测试,他叫余大纯,是个去过几次西洋、懂得几国话的人,被征来充当郑和的通事。 螺号一响,余大纯手中的令旗一摆,同时有十几个应试水手跃入水中,忽而仰泳,忽而潜游,大多数如海里蛟龙一样,身手敏捷。都向着远处插有黄旗的标志船快速游去。 方行子看得呆了,她对铁凤说:“咱们俩可是旱獭,能比得了这些浪里白条吗?” 铁凤倒不信邪,她说:“谁也不是一出娘肚子就会游水,反正郑和的船队也不能马上开船,咱们拜个水把式为师,学会了再考。” 方行子说:“也只好这样。” 她们的师傅就是古铜色脸孔的水上教习余大纯,给银子就肯教。在他的辅导下,方行子和铁凤进步很快,从练憋气浮起开始,直到目前练习潜水,前后不到十天。 这天,她们要远距离潜水了,她们二人捏着鼻子扎下水去,很快又浮上来。余大纯说:“这还不如鸭子潜水时间长呢,这能当水手吗?我怎么看你们像丫头呢?”二人忙背过身去扯平衣服。 方行子拿了一瓶酒给余大纯:“师傅,喝口酒,海水凉。” 余大纯喝了一大口酒,盯着她们两人凸显的胸部,他从收这两个人为徒弟那天起,眼睛就没老实过,他怎么看她们怎么像女人,但他从没有说什么,他把酒瓶子递给铁凤说:“看我的。”他一个猛子扎到水中,久久不露头。铁凤的目光在茫茫海面上搜寻着说:“会不会出事呀?这么半天没浮上来不得憋死呀?” 这时,余大纯从很远的地方钻出了海面,还抓了一条大鱼,只靠双脚踩水过来,把鱼甩到岸上,下令说:“照我这样子,下水,练!” 二人吐了吐舌头,再次下水。又过了几天,刘家港又一次举行招收水手仪式了。郑和带着官员在席棚里亲自点验。几个人游水上岸,有的被主考官拨拉到一边,不行的,打发走人,被录用的,发给统一号衣,并去领安家银子。 席棚子后头,余大纯看着已明显晒黑了的方行子和铁凤,挺欣赏她们俩,毕竟有武功底子,又很能吃苦,二十天下来,游水的本领不亚于老水手了。余大纯扔给她们每人一捆布,说:“游水、潜水,你们都行了。你们下水前把前胸用布勒紧,勒得越平越好。”二人你看我我看你,又不好意思又不好违拗,都明白余大纯看穿了她们是女扮男装。 余大纯说:“看什么看?我早看出你们是女扮男装了。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吃这个苦下西洋,为赚钱吗?”但他承认,她们俩是好样的,这么快由旱獭变成了水獭,行,能吃苦,他愿意成全她们。 二人都说:“谢谢余师傅。” 轮到她二人下水了,她们的胸部已不再凸起,鼓点一响,她们飞跑下海,矫健地跃入水中,游水速度快得惊人,又一声鼓响,二人潜入水中,直到很久才钻出水面。 岸上一片叫好声。余大纯面露得意之色,仰脖喝了一口酒。他又吹嘘,他这两个徒弟非同小可,水上功夫虽是刚学,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郑和信不实,特地召方行子二人在沙滩上演练一回棍棒、剑术,果然武功不凡,一高兴,决定把这两个人拨到帅船上去充当亲兵。余大纯闹了个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好不后悔,好在他当通事官,也不离郑和左右,还有同她们接近的机会。 ? 软刀子削藩 宁王朱权是当年第一个站出来,与燕王并肩作战造朝廷反的,按理说他劳苦功高,应当是最受优待的人,可现在连他都感到岌岌可危了。 听到朱棣削藩的消息,他坐不住板凳了,正好周王朱橚请他吃饭,正中下怀,忙去会见朱棣的这位同胞弟弟。 周王朱橚招宁王朱权在小酒馆里相对小酌,朱橚竟也是一脸愁云,他们所想所虑都是一样的,都想借酒浇愁。 皇上果然下手了,大多数藩王还沉浸在朱棣为他们报仇、撑腰的喜悦当中时,朱橚就知道迟早有这一天,但他没想到风暴来得这么快。他这么判断,一是从大局着眼,皇权的威胁就来自王权,任何皇帝都不会容忍。也更基于他对同胞哥哥朱棣的入骨三分的了解。 回过头来看,朱权觉得相比之下,朱允炆太嫩、太文弱,也太过于书生气了。朱橚请朱权来,是想问问他怎么办。齐王、谷王先废了,这是个警示呀,显然是杀鸡给猴看。他们也是罪有应得,不值得同情,朱权说,谁当朝能容忍他们蓄谋造反?不过这个坏头开得不好,连累了奉公守法的人。 朱橚知道朱权是来讨风的,求得安慰。他毕竟和朱棣是从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呀。朱橚安慰他,宁王不同于其他各王,他是真正和皇上合兵靖难的,他是诸王中的首功,应该是安全的。 朱权看得很透,谷王还开金川门纳降呢,功劳不是更大?又怎么样?这一说,朱橚也默然无语了。 朱权反过来又安慰周王说:“不过,你不必担心,你是皇上唯一的同母弟弟,他念手足之情,对你总会手下留情的。” 朱橚并不乐观,他早看开了,皇室家族无亲情,有的只是争夺。此言一出,二人又同时苦笑。 朱橚说:“你的三护卫都是剽悍的骑兵,为皇上取天下是立下了汗马功劳的,而且我听说,从大宁南下时,他对你有过承诺,说打下南京后,与你平分天下,真有这话吗?” 朱权听了这话是感慨万分。当年听到这许诺的人不止他一人。但朱权从没敢有过奢望。打下南京后,他提都没敢提平分天下的事,皇上也自然装作忘记了。在他想来,不平分天下,总该给他封个土肥民实的富庶领地吧?这都没办到。朱橚听说朱权好像要过苏州。但皇上不给,朱棣说苏州是京畿之地,不好封。那就远点吧,朱权又选了钱塘,还是不答应,朱棣说太祖高皇帝曾想把钱塘封给周王的,后来没封成,怕周王争,也就不好封给他了。 朱橚说他不知有这事。他表示,真封给他,自己也不会与他争。 朱权说:“最后才把我改封到南昌去了。南昌是多荒僻的穷乡僻壤啊!就这样,还有人告发我诽谤皇上呢。皇上派人去查,大概我实在太老实了,才算相安无事。我已打定主意,今后不问朝廷事,以鼓琴读书自乐,这是得善终的唯一办法。” 他们想到一块去了。朱橚说他还可以去弄他的《救荒本草》,他在这本药草志里收录了可供人服用的野生植物四百多种,他还准备编一本《普济方》,把此前的民间方集全收进来,也是对药学的一点贡献吧。他闷了,还可以玩他的《元宫词》! 朱权也认为这是明智的,皇上的“藩禁”也很厉害,名义上藩王还在,权力却小多了,这是暗削藩,软刀子,不比明削差呀。皇上反了朱允炆,又继承了他的衣钵;朱允炆削藩,把自己削了,但却给当今皇上铺平了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 难当的爹 汉王朱高煦的日子也不好过,当然他的苦恼与周王、宁王有别,是属于另一种类型,与生存和安逸无关。自从朱高炽东宫的地位确立,他就像被人摘去了魂灵一样,只剩下一个躯壳了。他整天酗酒,打发难耐的寂寞。 这天朱高煦又喝醉了,走路打晃。黄俨架着他,说:“汉王殿下,快点走吧,万一碰上万岁爷,你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朱高煦的舌头都发硬了:“我谁也不怕,碰上万岁爷又怎么样?没有我,皇上早马革裹尸了,还能当皇帝?” 说来也巧,这话恰恰让从后面过来的朱棣听到了,不禁怒容满面,呵斥道:“大白天,谁让你喝成这个样子?” 朱高煦乜斜着醉眼看着朱棣,借着酒劲说:“皇上来得正好,我一直想问问皇上,我是有功,还是有罪,为什么把我流放到云南去?想让瘴气把我熏死吗?” 这时太子朱高炽也过来了,朱高煦更来劲了,胡搅蛮缠地说:“我就不去云南,要去,叫太子去。” 朱棣忍着一肚子火说:“是封你为汉王,怎么叫流放?云南是你的就藩地,你为什么不去?这么久了,你还在京师里混!” 朱高煦借酒盖脸吐真言,他说:“父皇忘了东昌大败时你怎么对儿臣说的了吗?许诺的话不算也罢了,还把我打发到那受罪的地方去,我不去,你杀了我吧。” 这时有些大臣陆续上朝了,都忍不住往这里看。朱棣又气又羞,便招来几个太监,命令把他架回宫去,灌几碗醒酒汤。人们这才七手八脚地把他弄走了。 朱高炽说:“他不愿去云南,给他换个封地吧。”朱棣把火发到了他身上:“你倒会充好人。他想当太子,你也让给他吗?” 朱高炽宽厚地说:“慢慢来吧,我不替他求情谁来求?他毕竟是我亲弟弟呀。” 朱棣叹口气,他对朱高煦不是没办法,是不忍心动用非常手段。过几天,他要去北平巡视,朱棣真怕他留在京城闹事,只好决定把他带在身边。他让太子留在京师监国,他不能把朱高煦留在太子跟前,那等于给太子留下麻烦,朱高炽会不得安生的。 ? 不放过每一所庙宇 永乐三年六月十五日,郑和与同样是内宫太监出身的副手王景弘,率领一支庞大的船队,自苏州刘家港起航,在海上编队而来。九桅三层的宝船是郑和的帅船,那真是罕见的庞然大物。郑和站在主桅主帆下,作为护卫,方行子和铁凤持刀站在郑和身后。 郑和肩负着皇上赋予他的“诏谕西洋诸国来中国朝贡”的使命,完成作为大明皇帝朱棣向往的“四夷顺、中国宁”的昌盛局面,朱棣急欲“耀兵异域,示中国之富强”,同时要寻访据传流亡西洋的坍台皇帝朱允炆,他只要在世上存在,不管远在天涯,都是令朱棣睡不着觉的。郑和衔此命,此时真有点自命不凡的感觉,他不过是个太监,随着东厂二十四衙门的崛起和权力日重,太监越来越举足轻重了,只有朱棣一朝,把内宫太监的地位推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谁带过这样雄伟的舰队,茫茫海上黑压压一片,在接天洪涛中,云帆高张,樯橹壮观,船队分两翼散开的队形,前面是开路的二十四艘战船,中间是郑和的宝船,长四十四丈、宽十八丈,九桅十二帆的巨大宝船就有六十多艘,与他同行的,光钦差正使就有七名、副使监丞十名、少监十名、内监五十三名、都指挥二名、指挥九十三名、医官一百八十名,其他如阴阳官、旗校、勇士、力士、军士、船夫、买办、书手,共两万六千八百零三人。这宏大的远洋船队,让人无不惊叹。 船上除了备有朱棣赏赐给西洋各国首领的官服、印信外,还带了大批绫罗、彩帛、锦绮,还有瓷器、药材、铁器、漆器。货物堆积如山。 连方行子都不得不赞叹朱棣的大手笔。在海上一路顺风行驶十天后,前方终于看见有海岸线模糊的轮廓。人们都感到新奇、兴高采烈,单调乏味的海上生活使他们对大陆海岸特别眷恋、向往。方行子和铁凤尤甚。 看着航海图,郑和问身旁兼任通事官的六品衔余大纯:“我们第一站到哪里?”余大纯回答说:“郑大人,第一站是占城。” 郑和便问起那里的风土人情如何,余大纯不说那里的山川地貌,不说那里的风土人情,却大谈占城的恐怖。听说占城有尸头蛮,很可怕,大家都得小心点。 郑和问:“尸头蛮?什么叫尸头蛮?” 据余大纯说,尸头蛮就是占城的女人,半人半鬼,白天和正常人无异,夜里她的脑袋会离开身子飞出屋外,专门去吃小孩子的粪便,被吃了粪便的小孩就非死不可了。而这女人头飞回到女人身上,第二天她却什么也不记得了。 周围的侍从、力士们都骇然大叫起来,郑和也大为惊骇:“会有这事?我不信。”余大纯说得煞有介事,他是船队中少数去过占城的人之一,他说自己虽没碰上过,但确有其事。 方行子忍不住插话说:“这是道听途说。” 余大纯很生气,小小的方行子竟敢让他难堪!他气势汹汹地说:“你又没下过西洋,你怎么知道我是道听途说?” 方行子告诉郑和,说有一本书,书名叫《岛夷志略》,上面就记载了尸头蛮的传说,作者是元代的汪大渊,他坦言他本人都没到过占城,是据传闻而记载,她说余大人怕也是从《岛夷志略》上看来的吧?怎么能说真有此事。 郑和不禁对方行子刮目相看:“方壮士很博学呀,我险些被通事骗了。”余大纯只好尴尬地笑。 到达占城后,郑和的船队受到了占城国王的热情款待,头戴花冠的国王骑着大象,亲自带大象组成的仪仗队和文武百官出城迎接,郑和戴上了花环,也坐到了架在象背上的“轿子”,摇摇晃晃地与占城国王“并象而行”。 当天晚上,国王在王宫外广场举行宴会招待郑和和他的随员,国王一听说随员有好几万人,吓得直吐舌头,他使出了浑身解数,才准备了一千人的食物,占城国都人口也不过两三万人,国王可犯难了。 幸亏郑和没让他下不来台,他令船队的人都留在海上,各吃各的,国王便叫人送些热带水果上船,让他们尝尝鲜。 郑和在下榻的地方把几个心腹找来,其中也有通事余大纯。虽然方行子和铁凤是他的侍卫,也不得不背着她们,把她们赶了出去。 郑和亲手带严了门,对这几个亲信说:“你们在占城什么都不必去做,按我在刘家港登船前交代的去做,不要放过每一所庙宇。” 门外,铁凤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听,方行子回头看看,拉了她一把,小声说:“别让人怀疑。” 铁凤说:“有什么事瞒着我们呢?我们是他的侍卫呀。” 方行子说,也许和咱们没关系。铁凤说她恍恍惚惚地听见一句,好像吩咐他们去秘密地找什么。找什么呢? 方行子说:“不管他们的事。咱俩得去寻找庙宇了,建文皇帝如果真来了占城,就不像在国内那么小心,这里天高皇帝远,没有危险。” 铁凤说:“郑和不是要拜会占城国王吗,送礼,宴会,可能在占城要待几天,明天咱俩就去找。”方行子说:“不能两个侍卫一起走啊,那会引来麻烦的。”铁凤说:“也好,就轮流出去找,一人一天。” 方行子点了点头。 ? 清廉不是不讲人情 朱棣起驾巡幸北平前,在奉天殿侧殿书房单独召对太子朱高炽。 殿柱上新刻了一副楹联,正是解缙那天在钟山孝陵前所拟的,朱棣果然刻在了殿柱上,刻的是魏碑体,阴文,涂了金粉: 与凤同类,跄跄于帝舜之庭,如玉有辉,翯翯在文王之囿。 朱棣问太子朱高炽:“朕让你思考的事,想出眉目来了吗?” 原来半月前朱棣给朱高炽出了个题目,让他想一想,建文帝为什么落败,朱高炽思索了多日,觉得这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明白的。他与东宫的属官们认真琢磨过,最后这样认定,朱允炆有很多失误,他认为最主要的是削藩,削藩失去了人心。 朱棣不满意,说:“你这见解是隔靴搔痒,朕不也在削藩吗?削藩有什么错?藩王势强压主,或是藩王蓄谋造反时,不削还得了吗?” 朱高炽哑了半晌才说:“还有,朱允炆太心软了,优柔寡断。” 朱棣说:“你倒和他有点像。”朱高炽吓了一跳。 朱棣说:“所以你必须从他身上看到你自己的影子。否则朕百年之后,怎么能放心把祖宗基业交到你手上呢。”原来这才是朱棣的要旨所在。朱高炽不敢多说一句。朱棣又以高屋建瓴的气势告诫太子,朱允炆单单以文治国是书生治国,君子国是没有的。他想当一个不杀人的皇帝,这就很可笑。太祖高皇帝在说起各地造反刁民时断言过,刁民恶习是固有的,虽然有饭吃,但安定几年后总会有铤而走险的。 朱高炽说:“父皇说的是。” 朱棣又说:“朱允炆本人文弱,又用了一群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书生当国,搬来《周礼》治天下,早已装到棺材里的井田制都要恢复,哪能得人心?” 朱高炽说:“他欲成文王之治,他的理想还是好的,只是……” 朱棣打断他:“朕说你和他惺惺相惜,果然不错吧?”朱棣算是把朱允炆一碗水看到底了,说他这人,是聪明有余,魄力不足,仁爱有余,权谋不足。 朱高炽说:“儿臣以为,有些品格是天生的……” 朱棣并不完全承认先天,他更强调是学来的,什么叫历练?当太子就得历练。这也是给朱高炽打气,省得他气馁。 朱高炽说:“是,父皇。”朱棣说他将去北平,太子监国时就会知道治国之艰辛了。忽见纪纲在殿外探头探脑。朱棣问:“有急事吗?” 纪纲上殿来,先给朱棣叩了头,再问“太子大安”,然后说:“启奏皇上,臣侦得一事,众多大臣涉嫌受贿。” 他最痛恨贪贿之吏,他虽不像朱元璋那样对贪官“剥皮实草”,却也屡屡严办,绝不姑息。朱棣立刻问怎么回事。 纪纲递上一张纸,这是一份受贿大臣名单。据他说,广东布政使徐奇进京来,开列了这份大臣名单,每人送了一筐荔枝,按律,这是交通廷臣罪。朱高炽不以为然地说,不过是一筐岭南水果,不至于是行贿吧?朱棣看着名单说:“怎么?连杨荣、杨士奇这些内阁里的人也受贿?”他把名单啪地拍在桌上,说:“一定严办。” 恰这时解缙来报:“皇上,《永乐大典》就要完成了。” 朱棣说:“好啊,三千文士修大典,是我朝一大盛事呀。到时候好好庆贺一番。今天先不说这个,你上来。” 解缙便站到了朱棣面前,朱棣把受贿大臣名单拿给他看:“你看,内阁的人除了你,全都受贿了。” 纪纲说,徐奇每人给了他们一筐荔枝,荔枝虽不名贵,也一样犯了交通廷臣罪。他特地援引朱棣常说的一句话作注脚:不以恶小而为之,要防微杜渐。解缙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朱棣不悦道:“放肆!你又摆出狂士样子了?你笑什么?” 解缙说:“这也叫行贿受贿吗?未免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了吧?” 朱棣说,事虽小,理则大,以小见大。 原来这徐奇本来是京官,一年前调任广东,赴任那天,一些同僚都到十里长亭去送,解缙记得,送行者就是名单上的这些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朱棣问他,这能说明什么? 解缙那天因为脚扭伤了,没去送徐奇,假如他也去送了,徐奇也会送一筐荔枝给他,这是同僚间的一点感情,倘连这个都视为交通廷臣罪,那还有没有一点人情味了?朱棣想了想,击掌道:“幸亏你来了,险些冤枉了大家。你说得对,清廉并不等于连人情都不要了啊。” 这一来,纪纲显得灰溜溜的。朱棣察觉了,说:“你这样心细,还是对的,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不能因为蚁穴小而放过呀。”总算也给纪纲一个台阶下。 ? 有第二个人知道,就不再是秘密 黄昏时分,大海像被夕阳烧着了一样,占城海面红彤彤的。从贵宾馆茂密的椰子树隙望出去,前面是金灿灿的沙滩,海边有些用茅草搭成的草庐,充满异国情调。 这里的热,是蒸笼般的,扑面而来的是灼热的蒸汽气浪,叫人窒息,铁凤煞有介事地在树下练着剑,眼睛一直瞟着屋子里。 余大纯从屋子里走出来,嘴里咕噜着说:“这无头苍蝇乱撞的差事真不好干。” 他看见铁凤在练剑,就笑呵呵地对她说:“这么热的天,铁姑娘连这一会儿也不放过呀?你看傍晚的大海多美,咱们到海边去走走?” 铁凤说:“请师傅别叫我铁姑娘,我是铁先生。” 余大纯说:“对不起。我不明白,你们俩为什么要扮男装!” 铁凤很自然地跟着余大纯向海边走,她说:“像我们这些走江湖的人,只有男装才方便啊。再说了,若钦差大人知道我们是女的,还会让我们下西洋吗?” 余大纯说:“这倒是。” 荒海滩几乎没人,只有几艘捕鱼晚归的小船背对夕阳像剪影一样贴在红天与碧海之间。 余大纯和铁凤赤脚在沙滩上走着,不时地拣拾奇形怪状的贝壳。 余大纯在手里把玩着一颗绛赤色的鹅卵石说,他在红海发过财,捡到过价值连城的红珍珠,有鸽子蛋这么大。当地土人告诉他,拣到红珍珠的人会有桃花运,他显然有意地看了铁凤一眼。 铁凤心里一动,她故意回了一丝羞涩暧昧的微笑。她问:“你的红珍珠有主了吗?” “还没有。”余大纯又斜了她一眼,带有明显暗示地说,他出海前占过一卦,说红珍珠的主人与我同行。铁凤装不懂,甜甜地笑着。 余大纯说:“我很冒昧地问一句,小姐还没许人吧?”铁凤一笑扭过头去,不回答。 余大纯受了鼓舞,他说:“下西洋,一路风险莫测,你得小心,别离开我,我毕竟还下过几次西洋,知道深浅,狼虫虎豹、瘟疫、野人出没,你得安全回去,我心里才踏实。我真纳闷,你们俩不像缺衣少食等银子用的人,干吗现学泅水,揽这死了人不偿命的差事呀。” 铁凤说:“谁不缺钱?我们也是奔下西洋赚钱多才来报名当水手的。谢谢你的一片好意。” 停了一下,她像无意地问:“方才是不是有什么危险呀?不会是尸头蛮晚上要出来吧?怎么郑钦差那么神秘地把你们几个留下,把我们都轰出来了呢?” 余大纯支吾地说:“啊,没什么,有危险我会第一个告诉你。尸头蛮的鬼话不是让方小姐给拆穿了吗?” 铁凤说:“你跟我说得天花乱坠,动真的,其实还是不行,你说不说真话我还听不出来吗?”说罢扭身往回走。 余大纯忙绕到前面拦住她:“别走啊,不是故意想瞒你,其实是和你没关系,又是皇上交办的差事,不让传,弄不好会掉脑袋的。” 铁凤说:“你别耸人听闻了。” “真的。”余大纯犹豫了一下,说,“那我就告诉你,你可不能传给第二个人啊!连姓方的同伴也不能告诉。” 铁凤故意用手堵上耳朵说:“我不听,你也别说,万一你因为这个掉了脑袋呢。” 余大纯神秘地眨着眼说:“我们几个人的使命就是寻找建文帝。” 铁凤装作无动于衷,她漠不关心地说:“建文帝不是纵火自焚了吗?当今皇上都为他举行葬礼了,跑海外找什么建文帝!” 余大纯说:“是真的。不骗你。其实建文帝没死,听说他装成和尚跑到西洋来了。”铁凤说:“不可能,跑这么远干什么?” 余大纯说:“当今皇上疑心他跑到西洋来借兵,或是招集旧部遗臣重整旗鼓,那不是祸患吗?” 铁凤说:“西洋有多少国呀?找得过来吗?” 余大纯说,多了,他一口气念了一长串稀奇古怪的名字,占城、爪哇、满剌加、苏门答腊、南浡利、忽鲁漠斯、木骨都束、古里…… 铁凤说:“这么多国!就算建文帝活着,也是大海捞针呐!” “谁说不是!”余大纯说,“不过,也不是盲人骑瞎马地乱撞,既然建文帝化装成和尚了,所以就在寺院庵堂里找就行了。” 铁凤说:“找着了可告诉我一声,我也想见见这个倒霉的皇上。” 余大纯说:“那一定。” ? 惩治贪官,朱棣有新招 谨身殿前载歌载舞,乐师起劲地奏着喜庆的宫中大乐,舞女跳起欢快的宫廷舞。百官在阶下山呼万岁。 一函一函的《永乐大典》都扎着红丝带,摆放在大殿中央御案上。 朱棣面带笑容,站在《永乐大典》旁边。 环殿摆着一张张矮几,肴馔罗列,大臣们按品级站在宴席后等待开宴。因为参加修典和誊抄的三千多士子全被朱棣请来,谨身殿外的广场都容纳不下,酒桌一直排到谨身门前面的奉天殿广场,盛况空前。 乐止,朱棣说:“我朝三千士子修大典,这是前无古人的,多少年后,我们的子孙后代,看到这二万二千八百七十七卷的皇皇巨著,他们会记住你们这些修典者的功勋。朕要奖励你们所有人。” 道衍和尚、解缙等总修官笑容可掬地站在最前面,道衍是专程从普济寺赶来躬逢其盛的。 朱棣当众阐明要义,我朝汇编此书,是要庇护精英、保护文献大成,再有秦始皇那样的暴君焚书也不怕了。还有一层,《永乐大典》也为我朝文官和宗室搜集了伦理标准。这是当朝一大盛事,在朱棣看来,其功不亚于靖难成功,不亚于登基大典。欢呼声直上云霄。 夏原吉出班奏道:“这确实是圣世圣君的圣举,只有最祥和的盛世才有可能办到。”解缙提议为“三圣”干杯。 人们欢呼,朱棣露出志得意满的微笑。酒宴开始,人们举杯同庆,朱棣居然游走于大臣和修典士子席间,频频举杯,君臣同饮,人人可瞻仰皇帝的风采。大乐再起,舞女再度翩翩起舞。 朱棣向来有红白喜事一同操办的嗜好。那边刚刚庆贺完《永乐大典》告峻,这边又要惩治贪官了,他干什么都喜欢独辟蹊径,出其不意,这次也是。 谨身殿成了金银珠宝展览会。临时摆放的几条长案呈“山”字形,案上摆满了金条、金元宝、规格不等的银锭,珍珠玛瑙、翡翠,还有成匹的绫罗绸缎、玉器古玩。这些值钱的东西分成若干堆,在每一个方位前都吊着一个纸条,写着官名、人名。 朱棣背着手,在陈瑛和纪纲的陪同下,像欣赏杰作一样饶有兴致地在长案前浏览着,先看东西,再看相对应的人名。跟在他们后面的有六部尚书、监察御史和内阁的大员。 最自鸣得意的是陈瑛,这是他的杰作,连皇上都说他别开生面。他卖弄地说:“我的这个办法百发百中,这不都上钩了吗?” 人都有贪欲,朱棣说,这其实是不用试验的。令朱棣扫兴和灰心丧气的是,一下子竟有这么多地方大员落马,或者说落入纪纲和陈瑛设下的陷阱,这实在可悲。纪纲说这不值得皇上惋惜,他们是自作自受。 朱棣说:“他们都知道你们俩是朕身边炙手可热的宠臣,平时想巴结都找不到门路,你们答应为他们的升迁铺路搭桥,他们怎么能不动心?怎么能不上钩?”这话似乎又有同情和惋惜的味道。 这时谨身殿外正有一大群穿着光鲜官服的地方官员们在等待陛见,个个掩饰不住喜色。他们互相交头接耳,有人说:“李大人这次肯定是肥缺,不是苏杭,也是京畿要职。恭喜了。” 那位李大人说:“同喜同喜,你有陈瑛的提携,也错不了,放一个二品侍郎是可靠的。” 有人吵着让人请客,有人开玩笑,说日后去“打秋风”。 这些来自各省府县的地方官,有的三年任满,有的是提前升迁,原听说最近会升迁一批,没想到这么多,又同时召来进京陛见,这真是少见的盛事,彼此相约今后可要互相提携。在他们怀揣喜悦心情等待陛见时,朱棣在殿上回头问解缙有什么感慨。 解缙明明看到了朱棣脸上的得意神色,却并不佩服。说实话,他认为这种引诱官员上钩的做法很不道德。固然人都有贪欲之心,但应当让他们远离这些诱惑,才是正道。常在井边转,哪有不湿鞋的,你还偏偏把他拉到河边,解缙说,此风不可开。 朱棣感慨地说,太祖高皇帝惩贪是用酷刑重典的,剥皮实草,把贪官的人干放到公堂入口,让官吏每天升堂时都看见这干尸,朱棣一想到都觉得脊背后冒凉风,不知为什么依然有人以身试法。 解缙说:“那是因为人总有侥幸心理,鱼过千重网,网网有漏鱼。”朱棣不能不赞赏解缙的透彻。这么多年来,他头一次听人把贪官的心理说得这么明白。纪纲请示道:“皇上,让他们上来吗?” 朱棣说:“上来吧。”殿上太监向外喊了一声:“宣进京陛见官员依次上殿……”这喊声一声声复诵传递出去。少顷,在太监引领下,陛见官员神采奕奕地鱼贯上殿。太监唱喏,他们相继跪下去,三呼万岁后起立。但他们很快觉得忐忑了,长案上摆着的一份份金银珠宝和字条,让他们心惊肉跳,觉得有点不对,你看我我看你,又一齐去看大臣京官们,最后眼光定在朱棣身上。 朱棣对李谦说:“小保子,领他们站到该站的地方去。” 这一下,参加陛见的人有点慌神了,他们几乎同时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和贿赂纪纲或陈瑛的财物。李谦走近他们,一指摆成山字形的长案说:“上面有名签,去找自己的名字,站在前面。” 这些人都裹足不前,他们发现了陈瑛和纪纲,看到了他二人的一脸坏笑。他们显然知道上当了,凶多吉少,有人发抖,有人走路不稳,有人低下头不敢看人。 他们在太监们的驱赶下,拥挤着上殿,战战兢兢地寻找自己的名签。一阵混乱后,他们都见到了自己的名签,看见了自己的行贿物,好多人跪了下去,有人喊“臣有罪”,有人哭,有人嚎,也有人指着陈瑛、纪纲大骂:“你们陷害我,不得好死。”净鞭三响,喧闹的大殿总算安静下来。 朱棣揶揄地说:“各位清点一下自己的东西,数目对不对?” 那些贪官全趴在了地上,叩头不止。 朱棣说,为谋得高一品的官,为捞到肥缺,你们下的本钱不小啊!这金银珠宝哪来的?你们家地里不长吧?很会做生意呀,先刮地皮,贪污,再用刮来的钱买更大的官,赚更大的钱,大明王朝的官声全坏在你们手里了,老百姓由恨你们会转而恨朕。你们这些父母官,平日升堂断案,把《大明律》用得烂熟,今天自己按《大明律》给自己断一断,该是个什么罪?大殿里响起一片饶命的哀号声。 朱棣突发奇想,让锦衣卫的人把他们押着,带着这些行贿的金银珠宝,一省一省地走,一府一县地去游街,自己打锣,自报家门,向老百姓认罪,让老百姓替你们量刑吧。 一片痛哭声,声震屋瓦,朱棣已拂袖而去。鼓楼左侧有一块空地,是平时耍猴的卖艺人场子,如今变成了贪官示众的场所。那些行贿者每人脚下放着自己的赃物,自己拿一面小锣,当当地敲几下,然后向围观者自报家门。 一个刀条子脸正在向围观者坦白:“本人吴大经,莱阳县令,花五百两银子想买莱州知府的肥缺,辜负了天恩,我有罪……”说完,还要再敲两下,围观者鄙夷地大笑。恰好徐妙锦乘轿路过,她走出轿子看了看,听一个老者说:“皇上高明,只有让这样的贪官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天下百姓才能过上好日子。” 看押贪官的小吏说:“这些贪官是让锦衣卫纪大人下钓饵钓上钩的。”徐妙锦若有所思地上轿而去。 ? 原来朱允炆一口气跑到了印度 两个月后,方行子和铁凤随着郑和的船队登上更加遥远、更加湿热的苏门答腊岛。在占城和满剌加,她们见庙就进,别人都误以为她们是虔诚的佛门弟子,她们一无所获。余大纯也不瞒着铁凤,官方的寻找逊国皇帝举动也同样是失望连着失望。 在苏门答腊,方行子打听到林子深处有一座庙,她和铁凤便立即赶过去。这里是一片热带雨林,方行子和铁凤背着弓箭,用宝剑开路,砍倒荆棘,在里面钻行着。她们不时地拍打着蚊子。当她们看见余大纯几个人的影子时,暂时止步,隐藏在树后,余大纯的消息也够灵的了,他又抢了先。 密叶披拂的热带树木掩映着一座中国式的小庙,余大纯他们进到庙里,里面真有一个庙祝,又老又瞎,弯腰驼背,拄着一根棍子。 她们听余大纯问庙祝:“你是哪国人?懂中国话吗?” 庙祝真的是中国人,但带着浓重的广东口音,说话含混不清,听起来很吃力。他说他是洪武二年坐船贩运景德镇青花瓷器过来的,遇大风在苏门答腊附近海域翻了船,除了他,全船人都淹死了。 余大纯说:“你命挺大呀。” 方行子听老和尚说:“我逃过一劫上了岛,有天晚上在船上做了一个梦,说我们的船化做一座寺庙,却是一座空庙,没住持,也没神像。我觉得是佛在显灵救我,我就盖了这座没有佛像的庙,就出家了。” 瞎和尚拿出几个椰子,摸索着找到砍刀,准确地砍开一个洞,插进一根苇管说:“喝吧,解渴又败火。” 余大纯把椰子分给众人,大家喝着,他问:“这几年,有没有走方和尚到你这来过呀?讲经的、弘法的、挂单的……” 瞎和尚说:“啥讲经弘法呀,老衲连一本经也没正经念过,就会念一句‘南无阿弥陀佛’。” 余大纯哈哈大笑:“这哪是佛经啊,你这叫什么和尚。” 瞎和尚说:“念不念经都在其次,心诚就灵啊。” 余大纯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外边来过和尚吗?” “来过,”他说,“有天竺的,有锡兰、古里的,也有中国的。”方行子和铁凤对视一眼。 余大纯追问:“外国和尚来不来我不问,我只问咱中国的,是什么样的和尚?一共几个?” 瞎和尚说:“来时三个,在这病死了一个。”余大纯问:“长得什么样?”瞎和尚说:“这不是骂我吗?我都瞎了,怎么能知道他们长得什么样?”余大纯后悔失言,又问外来和尚相互间都说了什么? 瞎和尚直摇头,说的话多了,记不住。 余大纯让师父别多心,说自己有个兄弟从小出家,后来和两个师兄弟结伴下西洋来取经,一去无音信,自己是来寻亲的。 瞎和尚的警惕放松了,他说:“怪不得你这么刨根问底地找这三位僧人呢。你问他们常说什么,对不对?他们话不多,唉声叹气多。对了,说得最多的好像是江山社稷。” 余大纯十分兴奋地大叫起来:“是他们,别的和尚谁关心江山社稷!”外面树林里的方行子说:“真找到线索了。咱们没白来。” 铁凤说,一定要抢在他们前面。 余大纯拿出一锭银子塞到瞎和尚手里,说:“我看师父挺难的,这锭银子你拿着,把庙修修,买点斋米。” 瞎和尚说:“太谢谢了,还是咱中国人向着中国人啊。上回那几个和尚也给过我银子。” 余大纯又问:“他的法号叫什么,你记得吗?” 瞎和尚说:“好像一个叫应天和尚,一个叫应烟和尚,死的那个叫应贤。”方行子一听,眼泪刷一下流下来了。铁凤很觉奇怪,问:“你怎么了?”方行子又不让她问,用手捂她嘴。 余大纯重复了三个法号后又问:“他们离开后又去了哪?” 瞎和尚说:“去了古里。是我让他们去的,我认识古里国拉塔寺的住持班克长老,他们在老衲这住过两天,还给过老衲一尊开过光的佛像呢。”说着托起吊在颈上的佛像让他们看。 余大纯问:“你能肯定他们去了古里吗?” 瞎和尚说:“连船还是老衲帮他们找的呢。他们本想在这长住的。这里又热又潮又有瘴气,死了一个就怕了,走了。老衲让他们到古里拉塔寺去挂单,班克法师人很好,一定会收留他们的。” 余大纯站起来,说:“谢谢法师,你若愿意回咱大明王朝,就跟我们上船,现在不是洪武朝了,隔了个建文朝,现在都是永乐朝了。” 瞎和尚说:“老衲一刻也不想动了,就在这坐化了,一了百了。哪处黄土不埋人呢。”余大纯他们往外走了,方行子和铁凤怕被发现,急忙蹲在丛林深处,待他们走远,才站起来。 苏门答腊的雨林是个奇异的迷宫,紫檀木、玉檀木、柚木和榕树、椰子树参天蔽日,粗壮的葛藤曲折攀援、纠缠在一起,像在树林里拉上了一层大网,里面密不透风,树间流荡着一团一团湿雾,透过灰雾,不时传来奇鸟怪兽的叫声,好不瘆人。 方行子和铁凤在树林边缘,不敢太深入。方行子随手从林边野香蕉树上砍下一串香蕉,吃着。铁凤不断地在脸上、胳膊上拍着巨大的蚊子说:“我总算没白和余大纯套近乎,今天也没白挨蚊子咬。不过,你那么肯定是建文皇帝他们来过苏门答腊?就凭瞎和尚说一句江山社稷?” 方行子说,这倒不是,巧的是三个和尚的名字。皇上从皇宫出逃前,她在场,这几个法名出自太祖皇帝留下的铁箱子,里面备有度牒,度牒上的法名正是应天、应济、应烟和应贤,应天当然是皇上,天子嘛。其余几个应在三个大臣名字上,柳如烟是应烟,程济是应济,叶希贤是应贤。铁凤说:“看来死的是叶希贤。你的柳如烟还在。” 方行子说:“怎么叫我的柳如烟?我和他什么关系也没有。” 铁凤说:“他对你可是一往情深。那年他到济南,在我家说,你不理他,他恨不能把心挖出来给你看。” 方行子说:“你别听他的。景展翼才是他的心上人,他们俩一波三折的也有几年了。” 铁凤说:“这我也知道,可我听他的口气,只有你断然拒绝他,他才会不得已而求其次。” 方行子说:“这叫什么话?景展翼对他够好的了。他这人,总是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 铁凤笑了:“你这锅里的快送到他跟前去了。” 方行子说:“别闹了。咱们到了古里,必须抢在余大纯前面赶到拉塔寺去,如果皇上和柳如烟真在那里,不能让他们遭毒手啊。” 铁凤说:“就怕难以如愿啊。郑和不准咱俩擅自离开怎么办?余大纯抢在咱们前面怎么办?” 方行子说,所以得想个万全之策呀,反正船到印度西海岸的古里还早着呢,有的是时间想。铁凤嗖嗖地爬到椰子树上,抽剑砍下几个大椰子,咚咚落地。她下来后,也学着瞎和尚的办法砍开口,捧着喝了一口,说:“你尝尝,挺好喝呀。”方行子也喝了几口。 铁凤多少有点心灰意冷,看这样子,皇上跑到天涯海角来,东躲西藏的,也没心思积蓄力量东山再起了。 这也正是方行子深感失望的,若真是这样,她们千辛万苦地寻找他,岂不是白费了一番心血了吗?二人相对哀叹。 第七章 死后不想跟父皇朱元璋埋在一起 填不满的后宫 这一天,朱棣突然轻车简从地来到魏国公徐府,事先一点迹象都没有,快到了府门外,李谦才通报门上,徐家闹了个措手不及。 管家慌慌张张地令家仆敞开大门,引导着皇帝来到后花园。徐家居然没有一个像样的人出来接驾。 朱棣用揶揄的目光看着吃力地反复搬着石头的徐辉祖,他光着膀子搬来搬去,那石头果然被他磨得亮晶晶的了,像涂了一层蜡。 朱棣站在一旁看着。管家说:“老爷,皇上驾到。” 徐辉祖放下石头,看了朱棣一眼说:“哪来的皇上?这不是被削了爵的燕王殿下吗?” 朱棣说:“朕是永乐朝的皇上,就凭你这一句话,朕就可以办你个大不敬罪。” 徐辉祖说:“我知道,你是对我格外开恩,才没像杀方孝孺、齐泰那样杀我。我不领情,皇上随时想取我人头,随时奉上,现在不取吧?那我可要干活了。”说罢不再理他,又去搬石头。 朱棣很无奈,这时徐妙锦姗姗而来,她说:“皇上微服私访怎么访到我家来了?我家可没人巴结着买官啊。” 朱棣显得很高兴:“你也知道朕惩治贪官的事?朕这法子比太祖高皇帝剥皮实草如何?” 徐妙锦说:“高明。不过诱人犯法,这招儿阴损了点。” 朱棣笑了,只要你说高明就行。他说自己真是想让天下达到大治呀,这招是他半夜里睡不着觉,看小太监用诱饵往笼子引诱老鼠悟出来的。这主意和纪纲所献之计不谋而合。徐妙锦不解地看着他。 朱棣说:“老鼠未必不知道那笼子里是陷阱,可为了吊在笼子边上的一小块肉,它还是不顾死活地往里钻。见利忘义,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就这么简单。” 徐妙锦承认,皇上这件事得人心,在老百姓那里,口碑不坏呀。 朱棣说:“你怎么知道?” 徐妙锦说是在鼓楼那里亲耳听到的。示众,贪官自己敲锣自报家门,她猜这都是锦衣卫的纪纲出的馊主意。隔了片刻,朱棣突然说:“你放走了铁凤,是不是?” 徐妙锦装傻:“这是从哪说起呢?铁凤不是让皇上特别惩办,送到青楼里去卖身了吗?” 朱棣说:“你还跟我装,什么事能瞒过纪纲的眼睛呢。” 徐妙锦暗吃一惊,这事怎么会走漏风声呢,老鸨子不是已经死了吗?她最怕的是铁凤再落入火坑。再说,纪纲坐收贿赂两千两,他敢把这事捅出来吗? 朱棣说:“你女扮男装冒充嫖客,用重金买通了老鸨子,放走了铁凤,然后让老鸨子假说铁凤跳了秦淮河,你还以为这事做得天衣无缝吗?”徐妙锦也不惧,她说,这又是纪纲蒙蔽皇上,她哪有那么大本事。可找老鸨子对质呀。 朱棣告诉她,那老鸨子早淹死在秦淮河去了。话说得平淡无奇,像说人把一双破鞋丢弃到河里一样。她吁了口气,不是铁凤出事就好。 徐妙锦说:“皇上今日登门,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朱棣说:“这事过去这么久了,若想治罪,也等不到今天了。你徐妙锦难道是专门跟我作对的吗?”这话可够重了。 徐妙锦因为鄙视朱棣,趁此机会,历数其咎:“铁凤就是有一刀之罪,也没有受辱之罪。皇上听信纪纲的坏主意,把罪臣女眷送到教坊里去卖身。铁凤说,你将会在历史上留下最丑恶的一笔,远比瓜蔓抄的杀人和文字狱更让后人不齿。” 朱棣叹了口气,过后他也后悔,当时是气的,那些人当着文武百官面前咆哮宫殿,把他这个皇上骂得没个人样,那时只想解气,无所不用其极。现在,他已下旨让那些罪臣女眷从良了。 徐妙锦沉思片刻说,她想告诉皇上一件事,但皇上未必肯信。 朱棣说:“你虽对朕恼怒,朕却从来不把你当外人,你的话朕会不信吗?”徐妙锦把纪纲看成是周兴、来俊臣一样的酷吏,还有那个陈瑛,更不是好东西。她很怀疑,朱棣既然想当个明君圣主,不怕这些名声很坏的酷吏给他脸上抹黑吗?哪有圣主周围有酷吏奸臣的? 朱棣说:“你说的何尝不是。”下面的话却让徐妙锦大为惊诧,原来朱棣早知其坏,但坏有坏的用处,他们不坏,能想出放钓饵钓贪官的主意吗?他们坏,但对皇上是忠心耿耿的,这就够了。 徐妙锦冷笑:“未必。” 朱棣警觉地问:“你知道什么吗?” 徐妙锦本想索性告诉他,放走铁凤,假说投水自尽、假验尸,这些都是纪纲和老鸨子一起干的,他拿了两千两银子,怕犯事,最后杀人灭口,都推到老鸨子身上了。但她一想,这对铁凤不利,人死账烂,倘朱棣得知铁凤在逃,他又会撒下天罗地网去捉拿她了,为了庇护铁凤,她只好姑隐其恶。 朱棣知道朝野对纪纲、陈瑛颇多非议,有人甚至上折子请皇上杀了他们。朱棣自有主意。想杀他们,随时有机会,理由都不用找。人无完人,她徐妙锦不也和皇上不一条心吗?水至清则无鱼呀。 徐妙锦说:“皇上今天到我这来,就是为说这个吗?” 朱棣说:“不是。你姐姐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你该常去看看她。她这些年太劳累了,也没个人帮她,朕一直想让你进宫帮她一把。” 徐妙锦说:“你还没死心啊?我姐不是说过了吗?等她死了你再想这事,她还没死呢。” 朱棣说:“她现在不会反对的,宫里人越来越多,妃子们个个都像乌眼鸡似的,朕也好,你姐姐也罢,把后宫这一摊子交给谁也不放心呢,只有交给你,我们二人都放心。” 徐妙锦嘻嘻哈哈地说:“行啊,你让我姐姐来请我进宫,她退位,我当皇后,能办到不?” 朱棣一脸苦相,又无可奈何。他又一次碰了钉子,回宫后坐在谨身殿里发了一会呆,忽听远处有一阵仙乐飘来,他问李谦,这是哪个宫? 李谦说是仁寿宫,不久前朝鲜国贡来的美女都住在那里,朝鲜美女个个能歌善舞。朱棣来了雅兴,传旨立即驾幸仁寿宫。 仁寿宫庭院里回响着陌生的乐音,那是来自朝鲜的伽倻琴声。有一个妙龄女子自己打着长鼓翩然起舞,长裙、紧袖短袄,一双鞋像两只小船。她的舞蹈是纯粹的朝鲜风味,她姓吕,是来自朝鲜的美女之一。 朱棣进了仁寿宫,几个朝鲜女子请了圣安,朱棣坐在上面,让她们照样歌舞。他周围还有一群美女,与他一起观舞。其中一个长得十分妖娆,杨柳细腰,她腰间还挂着一个长长的有流苏的绣囊。她也是新从朝鲜进贡来的美女,姓权。 朱棣问权美女:“你姓权,是吗?你家是做什么的?” 权氏女说:“回皇上,臣妾父亲是工曹典书权执中。” 朱棣又问权氏女:“吕氏妃长袖善舞,你会什么?” 权氏从腰间绣囊里拿出随身携带的玉箫,她说:“臣妾会品箫。” 朱棣说:“你品一曲朕听听。” 权氏女便吹奏起来,因为其音委婉动人,连歌舞都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朱棣大为高兴,他说:“这真是天上仙乐啊,朕就封你为贤妃。”又对跳舞的吕氏女说:“封你为婕妤。”又对崔氏说:“封你为美人。”一连封了好几个,几个朝鲜美人都跪下谢恩。 朱棣坐下,说:“都来和朕喝酒。喝得多的有赏。”这帮妃子们立刻围上来,争相向朱棣敬酒,朱棣哈哈大笑。 ? 建文帝客死他乡 又在浩瀚的大海里颠簸了一个多月,郑和的西洋船队靠上了异国情调的古里海岸。铁凤正和余大纯有说有笑地纠缠。方行子走到郑和跟前说:“钦差大人,我这几天肠胃不好,想上岸去买点药。” 郑和答应了,但又嘱咐了几句,这里人生地不熟的,让她结个伴去,别走丢了。方行子答应一声:“放心吧,丢不了。”她下船前有意给铁凤使了个眼色。 铁凤正与余大纯说话,侍从来对余大纯说:“钦差叫你呢。” 余大纯忙走到郑和跟前,郑和说:“你马上带人去找拉塔寺,细细地访查,看建文帝在不在那里。” 余大纯答应一声:“是。” 余大纯下船,铁凤也跟了来。余大纯让她在船上等一会,他去办点事就回来。铁凤不高兴地说:“方才你还答应陪我去买香料的,这会儿怎么又不算话了?”她想用这个办法缠住余大纯。 余大纯很为难,这不是皇命不可违吗? 铁凤扭身就走:“算了,我不求你,我自己去。” 余大纯又追了上去:“你别生气呀,我没说不陪你去买香料啊,只是等一等,我办完正事再陪你去。” 铁凤显得很任性地说:“算了,我可不敢劳你大驾,我这又不是正事。”见她真生气走了,余大纯又追上去,说:“好,好,我先陪你去买香料还不行吗?” 铁凤这才又回嗔作喜,故意卖乖地说:“不耽误你正事啊?” 余大纯说:“为了你,不在乎了,你的事是最大的正事。” 铁凤便笑着与他向繁华的街市走去。由于铁凤缠住了余大纯,为方行子抢先去找拉塔寺赢得了时间。 拉塔寺坐落在罗珈山脚下,这是一座带有浓厚印度风味的佛寺,小巧玲珑,四个田螺形的金塔给它增色不少。寺院香客很多,钟鼓之声不绝于耳,香炉上方青烟缭绕,庙里来上香还愿的善男信女还真不少。 方行子快步走进寺院,见到一个小沙弥,向他问:“你们的班克长老在吗?”小沙弥瞪着眼睛乱摇头,方行子这才苦笑,她说的话人家听不懂,这可怎么办?她只好向里面闯去。 在一间佛堂里,他看见一个白胡须老和尚,连眼眉都是白的。她向老和尚作了个揖,问了一句:“你是长老吗?” 老和尚同样也不懂她的话,但看了看他的装束,忽然明白了什么,用手指了指挂在墙上的一幅《礼佛图》,指着礼佛图三个汉字笑,似乎在问:“你是从这种文字的国度里来吗?” 方行子也明白了,拼命点头。老和尚便跨出门槛在前引路,示意她跟上。方行子跟他曲曲折折地来到后殿,又过了一个小月洞门,那里已不是寺院了,但有一栋石头房子。 老和尚敲敲房门,里面走出一个面容憔悴、精神委顿的人来,这人依然是出家人打扮,正是柳如烟,他明显是瘦了,两腮塌陷,眼眶发青,一副病容。 方行子和柳如烟几乎同时叫出了对方的名字。老和尚在一旁看着他们笑。柳如烟热泪涔涔地说:“我这是做梦吗?你怎么会万里迢迢来到了古里?” 方行子来不及细说,催他快走,这里已不安全,朝廷的人马上会找上来。她的目光又四下搜寻着,她显然在找皇上,就问皇上怎么不在。 柳如烟眼睛里闪过一丝悲凉和绝望,他没有正面回答,反倒问:“这里已是天涯海角了,谁还会找上门来?” 方行子一把拉起他就往外走:“是真的。快走,朱棣派人来追杀你们,与我同船,我让铁凤绊住他的腿,我抢先一步,否则现在就把你抓走了。”柳如烟于是向发愣的老和尚说了一大串古里语,老和尚先是惊愕,随后又频频点头。柳如烟匆忙出门,老和尚马上把门上了锁。 柳如烟向老和尚深深一揖,带方行子走出后角门。方行子说:“你学会了古里语?”柳如烟说:“简单几句。”方行子问他对老和尚说了什么?柳如烟告诉他,大明朝廷派人来追杀他,叫长老去应付,千万别说他来过拉塔寺。方行子猜测:“这老和尚就是班克长老吧?” 柳如烟很奇怪:“你怎么知道他的法名?”方行子告诉柳如烟,她们是从苏门答腊岛瞎和尚那里来的。柳如烟说:“怪不得你能摸到这里来呢。”他们走出角门,后面是一片热带森林,魚尾葵、相思树和桉树、楠木杂生在一起,枝叶纠葛,形成巨大的绿色屏障。柳如烟带方行子钻入树林。方行子又一次问,皇上没跟他住在一块吗? 柳如烟说,一会就见到他了。柳如烟带方行子翻过一道种植着大片香蕉树和木瓜树的山梁,在向阳坡地处,有一座用砖石搭成的和尚塔墓。方行子被他带到塔墓前,柳如烟用下颏一点说,皇上在这里。 方行子大惊:“怎么,皇上他死了?”柳如烟说是上个月圆寂的,开初只是像打摆子,可久治不愈,愁病交加而亡。 方行子摇晃了一下,险些摔倒。柳如烟扶住她,说皇上危重时发烧,说胡话,后来七窍出血,当地人说皇上得了一种茨勒病,说是被蚊子叮了就得这种病,没药可治,就归天了。 方行子无力地坐了下去,她眼里没有泪,目光直直的,她仿佛一下子从希望的攀登路上被人推下万丈深渊,心也凉到底了。 柳如烟想拉她起来:“行子,你怎么了?你要哭,就哭出来吧。” 方行子忽然失声痛哭起来。柳如烟情不自禁地抱住她,安慰着:“别哭,这也是天有不测风云啊,我们三个人一起下西洋,可最后剩我一个孤魂了。”方行子推开他。柳如烟未必能理解她此时的心境。她是为自己哭,她千辛万苦地走遍半个中国,又远渡重洋来寻找皇上,想找到的是一点希望,可她看到的和这坟墓一样,他们什么也没有做!早知如此,她下西洋来干什么? 柳如烟也是苦不堪言,刚逃出宫时,皇上还有几分雄心壮志,想学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后来就一天比一天灰颓了,只为逃命,东躲西藏。他整天唉声叹气,后来竟是万念俱灰,就想在庙里当个混吃等死的和尚了,他即使活着,也和死了没多大区别了。 方行子叹息地抱怨,这就叫扶不起来的天子。 柳如烟说:“你好像说铁凤也来了?她是怎么逃出虎口的?” 方行子说:“一言难尽啊。有机会再详细说。”停了一下,她又试探地问,离开南京后,他没再见到景展翼吧? 柳如烟无比悲痛地说,皇上死前,有一个搭船出海的苏州商人到古里来贩丝绸、买香料,无意中说起,他在苏州城门口看见一处杀人告示,说是把刺杀皇上的要犯景清的女儿抓住正法了。柳如烟问方行子,她从国内来,难道没听说? 方行子难过地点点头。她方才是试探,如果柳如烟还不知道真相,她永远都不会提起的,可惜了展翼了。柳如烟从怀里拿出一本自己装订的毛边纸本子,他翻了翻,写满了诗、词。这里面至少有一半是怀念展翼而写的诗,有一百多首。 方行子翻了翻,很感动。她问柳如烟今后的打算。 柳如烟说:“在方行子没出现前,他已心灰意冷到极点了,几次想自杀,都是班克长老劝慰,才苟活下来,他漂泊万里,回去又是死路一条,也只好在这了此残生了。” 方行子虽也灰心,仍然劝解他,天无绝人之路,真不该这样颓废。 柳如烟有时好后悔,他说,这也许是命。如果南京城破那天,他不去上朝,可能命运完全是另外的样子了。看看解缙、杨士奇、杨荣、胡广这些人,全和他一样,是翰林出身,是一起在翰林院供职的同僚,可现在他们都入了内阁,参与机务,成了永乐皇上的骨肱之臣了。 听得出他的口气里充满后悔和艳羡,方行子很反感地说:“你后悔了?你现在回去向朱棣去负荆请罪也还来得及呀。” 柳如烟赶忙解释,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即使把肠子悔青了又有何用?他又问方行子,不也感到后悔吗? 方行子说自己并不后悔,只是伤心、失望。早知他们君臣这样没出息,不值得自己这样舍生忘死地苦苦追寻。柳如烟很觉赧颜,垂下头好一会没出声,后来他问方行子:“今后想怎么办,还回中国去吗?与其说回去过东躲西藏的日子,不如留在这天涯海角,至少没有危险,你是否愿意?”柳如烟的眼里燃烧着炽烈的火焰。 方行子决然地说:“不,我会跟船队回去的。建文皇帝死了,他儿子还在。” “是吗?”这倒很意外。柳如烟明白,方行子是个不屈不挠的人,一般男子也没她这种精神。她说这话,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有皇上在,她辅佐皇上,皇上不在了,她辅佐幼主,她无官无爵,可有哪个官爵显赫的人有她这般忠诚?柳如烟忽然感到自惭形秽,这一刹那,他作出了相同的决定:随方行子回去,哪怕那是畏途、险途。 这当然是方行子盼望的,但她让柳如烟想好了,免得过后又后悔。 柳如烟说:“跟你在一起,就是只活一天也不后悔。”这话又有点另外的意味了。方行子装没听见。由于铁凤拖住了余大纯,他不得不陪铁凤买完香料,才带人找到拉塔寺,见到班克长老时,为时已晚。余大纯能用古里语与班克交流。他问这里来没来过大明王朝的和尚。 班克毕竟与柳如烟相处久了,有感情,又受了他的叮嘱,所以他一口回绝,从来没有过中国和尚来过拉塔寺挂过锡。 余大纯提示他,是两个和尚,一个法名叫应天,一个叫应烟。 班克还是摇头:“贫僧没见过,更不知道你说的人是谁了。” 余大纯又客气地叫班克别担心,找他们没有恶意,是想请他们回去讲经。班克也很客气地说:“贫僧现在要去做功课,留你们在寺庙里吃斋饭,请不要客气。”大失所望的余大纯说:“那就不打扰了。不知古里还有多少寺庙,我们还得去找找,他们也许在别处。” 班克告诉他慢慢地寻访,古里的寺庙少说也有一百多座,可以一处一处去找,有些寺庙的方丈他都熟悉,可让他们帮忙。 余大纯无奈地说:“那就多谢了。” ? 建文帝没了,小皇子还在 郑和的远洋船队结束了第一次漫长的泛海之旅。在他们此次远航至离中国最远的印度次大陆的古里国,郑和代表永乐皇帝授予古里王诰命、银印,并且把一幢巨大的石碑永远地留在了海岸上,是方行子替郑和拟的碑文: 尔王去中国十万余里,民物咸若,皞熙同风,刻石于兹,永垂万世。 此时一百多艘船只正结队归来,望着浮在碧海上联翩滑翔的片片巨帆,郑和有一种自豪感和满足感。他虽然花费了足够的气力去探访建文帝的下落,迄未果。但他生擒旧港海酋陈祖义,是一大功劳,这陈祖义是流窜海外的中国海盗,聚众劫掠,威胁西洋各国海上安全,消灭他,等于替西洋各国除了公害,颇得好评。 更令郑和满意的是苏门答腊、古里、阿鲁、满剌加、小葛兰等国都决定派专使回访大明王朝,他们都知道了天底下有一个号称中央之国的强盛而又好客的国度。朱棣想使大明王朝声名远播的愿望达到了。 柳如烟“还俗”了,方行子向郑和请准,带这个“经商翻船流落异邦的故人”搭船一同返国。这不是什么难事,仅这一次,郑和就收容了一百多个落难海外的同胞回归故里。 枯燥的海上时光一点点地流走了,这天清晨一从床上爬起来,远远地已看见大陆海岸线了。方行子、铁凤和柳如烟随着欢呼的水手、力士们拥到甲板上,那种亲切感真是难以形容,好多人都哭了。 柳如烟的感慨最深,他内心真有如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俱全,九死一生啊。他含着泪说:“到了,到了,总算又回来了,真是雕栏玉砌仍犹在,只是朱颜改呀。” 铁凤说:“你这翰林又诗兴大发了。”方行子回头看看忙碌的水手们,嘘了一声。 远洋船队依然在港阔水深的刘家港靠岸。来迎接的官民有上万人之多,降帆、抛锚、卸货,港口一片忙乱。 郑和与官员们走下跳板,方行子和铁凤都在后面跟着,柳如烟则稍稍落后几步。 余大纯追上铁凤,约她进苏州城,要好好玩几天,还要请她到镇江自己家里去见他父母。 铁凤故意说:“那多不好意思呀。” 余大纯说:“他们见了你,不定会怎样喜欢呢。” 铁凤搪塞他说:“再说吧。” 几顶大轿就在码头上等着,郑和等官员上轿离去后,方行子趁人不备,拉了铁凤一把,就溜了出去,余大纯发现了,问:“哎,你们俩上哪去?”铁凤说:“去解手你也问。” 余大纯说了声“快点”。就站在原地等。柳如烟也趁机向方行子他们去的方向跟过去。离开人群,他三人沿着海岸拼命地跑,所幸没有人追上来。他们一口气跑到一处荒海滩,这里已远离码头和船队了,周围寂静,阗无人迹,只有一群海鸥在低空喧闹。 三个人气喘吁吁地坐到沙滩上,大浪接二连三地滚上海岸,发出令人愉悦的声音。铁凤彻底放松地躺在海滩上说:“总算逃出来了。” 方行子说:“余大纯会找你找疯的,会得相思病的。” 铁凤嘻嘻地笑着说:“他就是死了又与我何干。” 柳如烟说:“怎么?那个通事官看出你们是女的了?” 铁凤说:“他教我们泅水时漏的馅。”方行子说:“别说没用的了。现在我们怎么办?”出乎意料,铁凤主张各奔前程。 方行子有点吃惊地看着她。柳如烟马上附和,也好。皇上也没了,也没什么奔头了,各奔前程,隐姓埋名地过日子吧。 铁凤有三分挖苦地说:“你们俩一定是同路了?”柳如烟说:“你若没地方去,也跟我们走吧。”铁凤说:“我可不当讨人嫌的角色,你是缺个使唤丫头吧?”柳如烟拿她没办法。 方行子说:“我什么时候答应和柳翰林一起走了?” 起风了,海浪高起来,小山一样涌起,一个跟着一个地扑上岸来,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声,他们坐的地方很快被海浪吞噬了,他们节节后退。坐到高阜处,方行子说,皇上是没了,可小皇子还在。当初没让皇子与皇上同路,就是怕有万一。她没什么可选择的,她必须到普济寺去会程济,找到宫斗,然后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办。 柳如烟很消极,还想扶着幼主称帝?真以为还有那一天呀? 方行子说:“把宫斗寄放在那,不能不管了呀。马皇后自焚前哭着把孩子交给我,让我当他的娘,既然答应了就不能食言。至于能不能恢复江山,那要看天意了。” 柳如烟说:“那好吧,我跟你一起去普济寺。” 方行子看出他很勉强,就说:“人各有志,谁也别勉强谁,铁凤说得对,还是各奔前程吧。” 一时大家无话,只有海鸥和海浪在喧哗。柳如烟不愿再过朝不保夕的日子,但却又舍不得与方行子分手,失去了景展翼,他不能再失去这一个他所爱的人了。他们都疲倦了,困意袭来,先后都打起了瞌睡。 ? 守住北平就守住了中国 北平的黄土山坐落在北平正北方向,山山相连,一直向西蜿蜒数十里,长城即建在山脊上。好多方士、术士都称它为龙脉,朱棣很奇怪,这样好的风水宝地,辽、金、元各代皇帝居然都没有看中它的价值。 朱棣下了轿子,举目一望,就相中了这一道郁郁葱葱的山岭,可惜名字太土、太俗,怎么叫个黄土山?大青石山上古柏参天,怎么看也不是黄土山啊! 朱棣当即决定,皇家陵寝就选在此地,他的陵墓算第一个。当然这必须以迁都为前提。不知为什么,他并不喜欢南京,也许这个六朝古都尽是短命王朝的首府,不吉利。他内心深处还有不可告人的情结,他死后不愿陪伴父皇躺在钟山脚下。 朱棣带着袁珙、朱高煦等人在黄土山前转了一阵。贤妃权氏从后面的凤舆里袅袅婷婷地走出来,举目一看横亘在天边的雄浑的大山,禁不住说:“这山可太雄奇了,看起来就像一条巨龙。” 朱棣很高兴,说:“连朕的贤妃都有这个眼光,可见朕选的地方没错。”他伸出胳膊搂着贤妃的腰肢说:“说得好,是巨龙,这是一条龙脉,皇陵正应当建在此地。”他又转过头去,望着袁珙问:“袁先生以为如何?” 袁珙正用罗盘测方位,说:“真是上天赐给的陵寝之地呀。陛下莫非有意迁都北平吗?不然何以不在南京钟山选陵址,却到这里来呀?” 朱棣说:“先生真是聪明人啊。朕一选陵址,你立即想到了朕要迁都。朕是有这个打算,先生以为如何?” 袁珙也早看好了北平,这里是潜龙之邸,是皇帝陛下的发祥地,燕山雄峻,气吞万里,又是金元故都,人杰地灵,袁珙以为是上好的选择。朱棣正式确定,他的陵寝就选定在此。但黄土山的名字不雅,他沉吟片刻,改黄土山为天寿山。他问袁珙怎么样? 袁珙说:“好,与天同寿,太妙了。” 朱高煦不以为然,他提出了异议,北平北缘临近沙漠,冬天苦寒奇冷,哪有南京好?就是建都苏州、杭州也不上这儿来呀。 朱棣斥道:“你懂什么!”他所以看重北平,想把国之中心北移,不纯粹因这里是他起家之地,大明的防务主要在北边,这里安定则天下安,如国都在此,就会镇住了。 袁珙也有另外的担心,便提醒朱棣,毕竟北方不够富庶,财赋不足,这里的繁华远不及江南。都城设此,等于设在贫瘠地方了。 富庶是开发出来的,朱棣说,从前江南还是蛮荒之地,怎可与中原相比。改变北边贫穷,他也有设想,可分期分批地移民,把江浙、湖广、山西等省的富户成千上万地移居北方,让他们在这里落地生根,再把大运河疏浚完毕,他不信北方不胜江南。袁珙说:“这样就好了。” 朱棣又嘱咐袁珙、朱高煦,迁都之事不宜提前张扬。从明年起,要大兴土木扩修燕王府,按南京皇宫的规格建,等到大功告成,再议迁都,也就水到渠成了。 袁珙说:“应当这样。历朝历代,迁都都是大事,以稳妥为好。”朱棣高兴,就对贤妃权氏说:“贤妃的箫带来了吗?良辰美景,何不吹一曲?”贤妃嫣然一笑,从腰间绣袋里取出洞箫,站在迎风抖动的野花丛中吹了起来,那婉转低回的箫声在山谷间回荡。 朱棣诗兴大发,即兴赋诗道: 忽闻天外玉箫声,花下听来燕山行。 三十六宫秋一色,箫声点点颂太平。 ? 下苏杭,选美女 已是夕阳西坠的时分,刘家港海滩笼罩在苍茫暮霭中。方行子一觉醒来,从潮湿的沙滩上坐起身,发现铁凤已不在,柳如烟仍睡着未醒。方行子把柳如烟叫醒:“快起来吧,黄粱已熟,美梦也该醒了。” 柳如烟伸了个懒腰说:“这一觉好香,昨天一天风浪,在船上几乎没睡。”他坐起来,四下看看,问:“铁凤呢?” 方行子说:“不必找了,她一定是自己走了。” 柳如烟说:“不会吧?这么薄情?怎么也不该不告而辞呀。” 方行子说:“怎么叫不告而辞?她一再说要各奔前程嘛。” 柳如烟忽然看见沙滩上有字,是用白色贝壳摆出来的。他叫道:“快来看,铁凤有留言。” 二人凑过去一看,那几个字是“珍重,后会有期”。 柳如烟叹道,现在真是大难临头各自飞了。方行子站起来,抖掉身上的沙粒,说:“走吧。你若没改变主意,就跟我去普济寺。” 柳如烟犹豫地说:“你不是说道衍和尚在那里当住持吗?他可是认识我的呀。” 方行子说:“他把我也认出来了,却并没害我,并且指点迷津,让我们到西洋去寻找,他是在帮我。” 柳如烟说:“这人很怪呀。” 方行子说:“说怪也不怪,他是一半凡人一半圣啊。” 柳如烟说:“也不知铁凤现在去了哪里?” 铁凤是盲目的,信马由缰地进了苏州城。天下着雨,她在苏州知府衙门前的告示牌下避雨,手里捧着一袋糯米肉粽子,边避雨边吃。她有意无意地浏览着告示牌里被雨淋湿的告示。其中有一则是“敕谕”,有“在苏杭广征宫女进宫”字样。 这时,一个老妪领着一个打扮得很粗俗的少女过来,那少女看不出准确年龄,脸黑得像锅底。但因为淋了雨,女人用袖子去擦,脸上出现了一道道的黑印,袖头也黑了,细一看,才知是抹的锅底灰,铁凤禁不住惊诧地看着她。这女人赶紧把头扭过去。 这时有几个年轻女人冒雨从斜巷里跑出来,后边竟有几个骑马的官吏追赶,眼看追上,女人挨了打,还是被衙役拖走了。 站在铁凤跟前的老妪叹了口气:“这叫什么世道!” 铁凤忍不住问:“这是怎么回事?衙役凭什么抓人?” 老妪这才认真打量她一眼说:“你是外乡来的吧?难怪不知。”原来皇上派宫里人来苏州选宫女,苏杭不是出美女吗?他们见着好看一点的就追、就抓,满苏州城鸡飞狗跳。 铁凤气愤地说:“有这么选宫女的吗?”她看了以墨涂面的少女一眼,说:“这么说,你女儿也是出来躲灾的?” 老妪说:“可不是!不怕公子笑话,好好的人,抹了一脸锅底灰,这真是罪过呀。”铁凤说:“你们能躲得了吗?” 老妪唉声叹气地说“躲一天是一天吧。我女儿是上了他们名册的,得罪了推官,他有意坏我们,说我家女儿赛天仙……唉!我们跑了,我丈夫也得获罪。”铁凤问她丈夫是做什么的?老妪说,是苏州知府里经历司经历(官名),小小的八品官,管管收发上下来往文书。 铁凤忽然问,上头看过她女儿没有?老妪说,那倒没有。 铁凤一时计上心来,她说:“这样吧,你们娘俩也不用背井离乡地逃难去了,他不就是要一个宫女吗?这好办,听我的,马上回家吧,只别让你女儿露面就是了。”老妪半信半疑:“这,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呀。”铁凤一本正经地说:“你看我像是闹着玩吗?” 老妪同女儿交换了一个眼色,有点认可了。铁凤随这母女俩来到观前街一栋雅致的小院,门口钉着“裘宅”的铜牌。 看得出这是个殷实的官宦之家,铁凤坐在客厅里,除去身上的武器。老妪的女儿已经洗去脸上的污垢,换上了漂亮衣裙,的确是个很美丽的少女。她给铁凤端来一杯茶。铁凤捧着茶,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问:“请问小姐芳名?”少女不好意思地别过脸,说她叫裘丽芳。 铁凤笑嘻嘻地说:“难怪选宫女选到了你头上,我来选,你裘丽芳也跑不掉的。”少女又羞又恼,扭过头去看着她母亲。 老妪也一脸不快地说:“公子这话可有点轻薄了,你不是说有办法救我们吗?你不会是来趁火打劫的吧?”这话已经很不客气了。 铁凤说:“君子一诺值千金,别拿我当轻薄之徒。”她站了起来说:“请拿出一身好一点的女儿装给我,再借个房间用一下。” 老妪不解地同女儿交换了一个眼色,女儿说:“把他领到仆人房里,我给她拿一套衣服去,看她想干什么?” 奉敕来苏州选宫女的正是纪纲,他住在天下首富沈家。 沈家的园林几乎比皇家园林还气派。在水中央的听雨轩里,纪纲正和沈百万在对饮。沈家名满天下,谁不知沈百万的爹沈万三富可敌国?当年太祖皇帝修南京城,缺银子,还是请沈百万他爹出的钱呢。他爹叫沈万三,他叫沈百万,钱更多! 沈百万向纪纲吹嘘说:“这么说吧,我沈家若是把银子全拿出来,能把天下的粮食一下子买光,让天下人吃不上饭。” 纪纲说:“我信。这次我替皇上选宫女,让你协助,你可得尽力呀。别把好看的美女漏选了,自古苏杭出美女,若选不出西施来,日后让皇上知道了,你我可吃不了兜着走啊。” 沈百万喝了半杯酒,让纪纲放心,苏州谁家有美女都在他心里呢。 纪纲说:“你说有一个八品官的家里有一个美女?你见过吗?” 沈百万说:“没见过,她姓裘,家有美女,苏州人都知道。我本想上门提亲,娶她当小老婆,可这个小芝麻官口气不小,嫌我沈家一股铜臭味。这回皇上选宫女,我第一个就把他女儿列上了。让她进宫去,死不了也见不着,活遭罪,还不如嫁我呢。” 纪纲吩咐沈百万,在登记造册前,先把这个姓裘的美女送他那去过过目。沈百万知道他的“过目”是什么意思,就淫笑着说:“是过过目还是过过手啊?哈哈哈……”纪纲说:“别胡说,给宫里选人,连摸一手指头也不敢呐。这可是欺君之罪,你有钱能使鬼推磨,可就买不来宫女的初夜权。” 沈百万说:“我真就不信。”说罢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啪地拍在了纪纲面前,说:“我就要方才说的那个姓裘的,这个价行不行?” 纪纲瞪大了眼睛:“我的天,一万两?”沈百万问:“怎么样?” 银子当然好花,可也不能不要命。纪纲唯恐一旦漏了风,脑袋就保不住了。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吗?沈百万说,你留下那个,不会说她有暗疾?不会说失过身?落选就完了,理由就在人编了。 纪纲动心了,他说:“到时候看吧。” ? 万里挑一的美人儿 当铁凤从仆人房间走出来时,老妪和她女儿裘丽芳全都愣了,眼前的铁凤已成了一位光彩照人的美女,铁凤粲然一笑,更显得袅娜妩媚,铁凤问道:“伯母,你看我顶替你女儿应召进宫,能不能混得过去?” 裘丽芳说:“和你一比,我算什么,你真是仙女下凡啊。” 老妪惶惑地说:“你到底是女是男?” 裘丽芳说:“娘,你还看不出来吗?早该看出她是女儿身的。” 老妪过来拉着铁凤的细腻光滑的手,爱抚地说:“姑娘,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想替我女儿进宫去吗?” 铁凤笑吟吟地说:“这么大的事,能开玩笑吗?” 她女儿裘丽芳大惑不解地说:“那我就不明白了,谁会愿意到暗无天日的宫里去呢?你为什么要替我?” 铁凤说:“人各有志。不瞒你们说,我身怀绝技,武功超群,又擅琴棋书画,尤擅歌舞,我进宫去,自信必能取悦君王,得到宠幸,不当母仪天下的皇后,也必封贵妃。当然了,如果当一辈子扫院子、刷马桶的下等宫女,那就没意思了。”裘丽芳看了她娘一眼,很信服地说:“娘,你别说,这位姐姐还真能办到。” 老妪说:“那我们得怎么报答你呀?” 铁凤嘻嘻哈哈地说:“不用报答,等着借光受封吧,裘大人官升几级不说,连老夫人也得封诰命夫人。” 老妪说:“我哪敢做这个梦啊。不犯事,不让我女儿进宫就行了。姑娘得想好,日后别后悔,这可是你自个愿意呀,可不是我们娘俩把你推入火坑啊。”铁凤说:“这个自然。” 铁凤想进宫去,当然是想谋杀朱棣为全家人复仇。这是她选择的捷径。她所以不想再跟方行子走,是她失去了耐心,她对方行子的曲折崛起能否成功不抱希望,她的性格决定她想急功近利。 进宫的期限临近了。打扮好的铁凤安静地坐在客厅里,盛妆之下,她显得更端庄更秀美了。裘丽芳母女都围着铁凤转,她是裘家从天上掉下来的恩人啊。铁凤说:“叫丽芳快藏起来吧。不是马上要来接人了吗?你在这不是露馅了吗?” 裘丽芳不知怎样谢铁凤了,她抱住铁凤,泪眼迷离地说:“好姐姐,我一生都给你烧高香了。”说着给她跪了下去。 老妪只能祝愿姑娘到了宫里能走鸿运,一步登天。 铁凤沉吟片刻说:“有一句话,你们得按我说的做,不然我对不起你们。”老妪说:“你对我们家有恩,还有什么对不起我们的?” 铁凤说:“伴君如伴虎,我若飞黄腾达,你们自然也跟着沾光;我若是走了背运,你们也会受牵连,所以我进宫后,你们告诉你家老爷快把那八品小官辞了,全家人离开苏州,远走高飞吧。” 这话说得裘丽芳母女惶惶不安,正在她们不知所措时,门外人声鼎沸,老妪推了裘丽芳一把,女儿连忙向后院跑去。 纪纲和沈百万把从人全留在了门外,他二人闯了进来,沈百万大叫:“美人呢?我替皇上相看相看。” 沈百万看了一眼端庄秀丽的铁凤,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说:“我说纪指挥使,这才叫倾国倾城啊,想不到裘老官这个鸡窝里飞出这么一只凤凰来!”纪纲也凑上去看,说:“唔,是很美。”心里却想,我怎么看着眼熟呢?但他没往深里想,铁凤即使活着,也不会傻到自己重新跳火坑的地步啊。况且长相相近的人多了。但他还是咕噜了一句,怎么好像在哪见过呢?铁凤嫣然一笑说:“大人看走眼了吧,我自幼养在深闺,从不出门半步,大人怎么会见到过我呢?” 老妪说:“天下人长相相似的多的是呀。”纪纲说:“那倒是。”他对老妪说,“行了,人相中了,恭喜你了,你家男人呢?” 老妪说:“被知府大人委差去收河捐了,不在家。” 纪纲说:“有言在先,送到南京后,如果验不上,再送她女儿回来;验上了,也会留一个时间让她们母女告别。” 沈百万粗鄙地说,这样的美人万里挑一,别想退回来了。 老妪装着擦眼泪说:“这可是摘了我心肝呀。” 铁凤站起来,反倒落落大方地说:“娘,你别难过,女儿真若是得到皇上欢心,皇上也会开恩让你常到宫里去看我的。” 纪纲说:“你女儿就是开通,别人家女儿离家门时,大多跟号丧似的,知书达理就是不一样。”说罢向外面喊着:“备轿!” ? 只要能跟朱棣对着干,无所谓是皇子还是草寇 方行子一行四人风尘仆仆地一直向北走,这天来到沂蒙山下。为图方便,程济和柳如烟又是游方和尚打扮,方行子仍扮男装,唯一的一匹马上驮着行李,坐着小皇子宫斗。 大山挡住了去路,翻山的路像一条飘带缠绕在山腰。山脚下,有一个村子,村口石碣上刻着“魏夼”两个字。小村子鸡宁犬静。 方行子说:“前面要翻山了,到前面村子里去买点吃的,再上点水吧,省得翻山没力气。” 程济主动要去。宫斗喜动不喜静,他从马背上跳下来,也要跟去。 方行子嘱咐他跟紧程师傅,小心被狗咬着。宫斗抽出背在身后的宝剑说他有利剑在手,武功盖世,不怕。程济拍了他一下,大家都乐了。 方行子见他们进村去了,就把马背上的驮子卸下来,放开马去野地里吃青草。她和柳如烟两个人便坐在一棵大树下乘凉。 柳如烟说:“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就凭程济一句话,我们就翻山越岭地去找什么唐赛儿。” 原来从普济寺出发前,程济从道衍长老口中得到一个消息:山东这年遭灾,民不聊生,有一个会法术的女人叫唐赛儿,趁机迷惑饥民,踞青州揭竿起义,让朝廷头疼不已。而这唐赛儿恰恰是程济的远房表姐,方行子正走投无路,便萌生了借重义军的念头,这不是现成的反朝廷之路吗?于是他们商议后,决定北上山东,投奔唐赛儿。 方行子说:“我虽不认识唐赛儿,可她既是程济的远房表姐,总不算陌路人,能揭竿而起反朝廷,这人一定是很有本事的。” 柳如烟说:“我们去当草寇吗?” 方行子并不认为草寇就低人一等,朱元璋追随郭子兴起兵时,元顺帝不也视之为草寇吗?今天还有人认为明太祖是草寇吗? 这倒也是。按柳如烟的意思,是想到云南去,或者到交趾郡去,那里山高皇帝远,可以过一生无所求的安逸日子,过过男耕女织的田园生活,强似这样颠沛流离。 方行子不依。想起她家遭难的亲族八百多口人,她的心就痛苦不堪,她说她过不了柳如烟说的那种陶潜式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田园牧歌式的生活。 那也不能所托非人啊。柳如烟总觉得让程济几句话就说活心了,去投奔唐赛儿,是盲人骑瞎马乱撞,唐赛儿能成什么气候? 方行子却很自信,她不能成气候,你我能成气候啊。我们所以能成气候,是因为我们有一个可以号令天下的皇子。这也不是没道理的,柳如烟便不再说什么了。 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孟泉林和景展翼带着桂儿先于他们投奔了唐赛儿,如今正在青州卸石棚寨聚义厅里商讨破敌对策。 景展翼并没死,苏州知府的布告不过是向皇上邀功而已,随便处决了一个女巫,却上奏皇上,说是钦犯景展翼。 这唐赛儿,三十多岁年纪,一身尼姑装束,剑眉星目,有一股男人的豪爽劲,她身背双剑,看上去身手不凡。她坐在圆木垒成的聚义厅长桌的一端,头领们分坐两侧粗糙的白茬木凳或木墩上。 孟泉林入伙后,被聘为军师,还真出了些好主意,又能领兵布阵,深受唐赛儿信任。开会时,他和景展翼总被安排在前面最显要的位置上,桂儿站在景展翼身后。 自青州起事以来,已有了两万多兵马,官军前来平定他们的青州卫指挥高凤也叫他们打死了,官府不会善罢甘休,今后怎么办,是守着这卸石棚寨,还是去占青州,打济南?从前他们没军师,自从孟师傅和景小姐来入了伙,出了不少好主意,她们才越来越壮大了。这回唐赛儿还是先请他们二位出主意。 孟泉林的看法是,还得收拢民心,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唐赛儿问:“怎么收买人心,你说。”景展翼说:“给灾民粮食,开仓放粮。” 孟泉林正是这个意思。唐头领为什么能在青州一呼百应举起大旗?就是因为山东最苦,水灾、旱灾连年不断,疏浚运河几十万民夫又都是山东承担,救灾粮全被贪官污吏侵吞,百姓不造反就得饿死,所以义军首先应当赈灾。官府不救灾反而害民,义军给他们粮食吃,他们就会站到义军一边。 唐赛儿说:“不愧是军师!就这么办,可把义军分成几股下山,抢官府粮仓,就地放粮,就地招兵买马。” 众头领起立:“是!” 第八章 龙椅永远有人想抢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徐皇后卧病在床有很长一段时间了,时好时犯,久治不愈,近来病势日渐沉重,又恰值朱棣巡视北平不在家,太子朱高炽就每天在病床前侍候。这天,他亲自端着药碗一勺一勺地给母后喂药。 徐皇后喝了几口,伸手把药碗推到一旁,不喝了,她觉得心口堵得厉害,常常气闷,喘不过气来,间或伴有疼痛,痛得抬胳膊都困难了。 朱高炽说:“娘得挺着多喝几口才有力气,恢复起来才快。” 徐皇后讷讷地说:“娘不行了,没有多少时日了。” 朱高炽说:“娘放宽心,这点小病很快会好的。” 徐皇后说:“我自己心里明白。你父皇还没从北平回来吗?” 朱高炽已经几次派人把母后病情飞奏皇上行走了,他怕吓着朱棣,不敢把病情说得太重,朱棣便没太在意,又拖了些天,才从北平起驾回京,昨天已到江北了。朱高炽说今天能到南京,他正要去接父皇呢,因母后病势加重,他派三弟代他去浦子口接驾了。 徐皇后叹口气,显得有些忧虑地说:“你该亲自去的,你是监国,又是太子呀。”朱高炽却并不这么看,侍奉母后尽孝道,父皇会赞赏儿子的,还能有微词吗? 徐皇后沉吟半晌说:“娘万一不在了,你当这个太子,可更要谨慎,如履薄冰啊。你和两个弟弟都是我的亲骨肉,我最怕你们自相残杀,酿成惨祸呀,我活着,还能给你们撤撤火,我死了,可管不了啦。你是哥哥,而且仁义、懂事理,你得多担待两个弟弟,别跟他们一般见识才是呀。”朱高炽再三请母后放心,他永远不会做出不符哥哥身份的事。徐皇后对太子是很放心的,她知道无须叮嘱,而不放心的,耳提面命也没用。 中午时分,朱棣进了金川门,他催促着仪仗、卤簿,他的大辂走得很快,听说皇后病势加剧,他心里很不安。别看平时他拥着更年轻美丽的妃子们过着销魂的每一个晚上,但她们只是姿色的吸引,能为他分忧、帮他治理后宫、能母仪天下的只有他相濡以沫的结发之妻。 进了宫,下了大辂,征尘未洗的朱棣急匆匆地走在青石板御道上。他埋怨朱高燧说:“太子如此糊涂,你也不明事理,皇后病重,怎么不飞奏于朕!” 朱高燧说,先时没想到这么重。朱高煦不失时机地进了一句谗言,听说母后病重,太子还天天在东宫里看歌舞呢,并且抬出太子太师丘福来证明,这就有分量多了。 朱棣不信朱高煦的话,就问朱高燧:“有这事吗?” 这哥俩在码头上早已串通一气了,朱高燧立即证实有此事,并且添油加醋,说太子是留守京城的监国,没人敢劝。朱棣生气地哼了一声。 这时,他看见郑和远远地站在玉石桥上,就问朱高燧:“郑和下西洋回来了?”其实他也急不可耐地等在宫中,等着面奏出使西洋的详情呢。但朱棣急着赶往坤宁宫,暂时顾不上他。 朱高燧说:“回父皇,他本想到北平去找父皇的,因听说父皇马上要回来,就没去。” 别的都在其次,朱棣最关心的是朱允炆的踪迹,一两句话就能问明白,他等不及。便让两个儿子先回避一下,他要问郑和几句话,然后就到坤宁宫去。 朱高煦和朱高燧便先走了。郑和过来,给朱棣跪下请了安,朱棣要他说说最重要的。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郑和还是多说了几句,他奏报说:“我们这次出使西洋,先后到过占城,经苏门答腊、阿鲁、三佛齐国、满剌加、小葛兰,最远到了古里。到达各国,我们都遵照皇上的旨意向他们颁发了诰、印,赏给冠服,在古里还立了碑,刻了‘刻石于兹,永垂万世’八个字,满剌加王、浡泥王、还有爪哇、古里、苏门答腊、小葛兰、阿鲁各国王都答应一年内来朝贡。” 朱棣说:“好,你是我大明王朝的友好使者,此行扬国威啊。只是今天没时间多听,你改天写成奏折好好奏明,也让大臣们好好听听。”他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有些大臣总以为这是劳民伤财的事,连杨士奇都反对下西洋。朱棣认为,大明王朝固然无意占别国寸土,可交往、互通有无,使八方来朝,这有什么不好? 郑和说所到之处,他们都很受款待,所有国家都愿意来朝贡。 朱棣话题一转,问起那件事,这才是朱棣最放心不下的;郑和也知道,他最关心的是朱允炆的下落。 郑和说:“我们从苏门答腊一个瞎和尚那得到了线索,说有两个中国和尚从他那里到古里国拉塔寺去了,可古里拉塔寺并没有。后来所到之处都派人秘密访查,还是无结果。” 朱棣有些失望,他说,下次还要下西洋,继续找建文帝。生要见人,死要见尸。郑和说:“是。” 朱棣令他先休息些时日,准备详细奏疏。朱棣说他回头令都指挥汪浩督办改造、维修他的三百艘海船,作好再次下西洋的准备。 郑和说:“是。”朱棣说:“你先去吧,皇后病了,朕还要去看她。”郑和跪下磕头后离去。 ? 拉大旗,好起义 方行子他们赶到山东青州卸石棚寨寨门外时,被挡在了石头砌成的山寨前。程济再三说自己是唐首领的表弟,并且写了一封短简,守门的小头领才答应进去禀报。 在山寨入口处,方行子四人坐在地上耐心等待着。他们显然很受怀疑,十几个把寨门的士兵严密地监视着他们。 望着高有丈余的山寨石墙,但见上面火炮、弩石森严密布,青旗招展,从高墙内传出震耳的义军操练之声。 程济说:“没想到他们声势这么大,又这么得人心。” 柳如烟的评价就低得多,他说:“也不过是乌合之众而已,打家劫舍的绿林好汉能成什么大事?” 方行子说:“山东大灾,他们开仓放粮得了人心。这可比打家劫舍的绿林好汉要高明。”她推测,此间必有明白人。柳如烟很不满,千里迢迢来投奔他们,却受冷遇,何苦呢;若干,不如自己扯大旗。 程济讥讽地说,说得容易,这么长时间了,我们还不是一事无成? 方行子却很通情达理,受人监视、怀疑也是对的,总得通报头领一声啊,谁知道我们是不是官府派来的奸细? 这时,见一群士兵簇拥着孟泉林和景展翼、桂儿出来了。 方行子大惊,柳如烟则如同傻了一般愣在那里。 孟泉林最先跑了过来:“行子?哎呀,柳翰林也来了?真是没有想到,水流千转归大海,我们又在这里相逢了。” 景展翼也怔了好一会,忽然不顾一切地奔过去,抱住柳如烟大哭:“我还以为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柳如烟真的恍惚是在梦里,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程济也大惑不解,他们都看见过苏州知府衙门的告示,说景小姐被正法了。 孟泉林说:“连景展翼自己也看到过这样的告示。” 方行子说:“这是怎么回事呢?” 孟泉林说:“一定是地方官被皇上追急了,随便找个替死鬼杀了,向上一报,既邀了功,又交了差。” 程济说:“一定是这样。” 看着景展翼哭成泪人,孟泉林说:“好事多磨,行了,九九八十一难都过去了,你又和柳翰林团圆了,别光哭啊。” 景展翼这才带着泪容笑了。因为她还一直拉着柳翰林的手,柳如烟偷看了方行子一眼,想松开,景展翼却拉得很紧,柳如烟又小心翼翼地看了方行子一眼。方行子装看不见,头扭到了别处。 孟泉林这才注意到宫斗,他问:“你们怎么还带个孩了?这孩子是谁呀?”方行子此时不想公开宫斗的身份,就谎说是在路上拣了个无家可归的孤儿。 孟泉林说:“咱别在这傻站着了,唐头领还在聚义厅等着呢,不过她以为必是奸细,没想到是天赐贤人,该着唐赛儿发迹呀。” 他们向寨里走着,方行子和孟泉林有意落在后面。方行子向他询问这个唐赛儿怎么样?是个杀富济贫的人,还是打家劫舍的人呢,还是有大志想成大业的人? 孟泉林说都不是。这唐赛儿擅长法术,开初以传教方式团聚民众,孟泉林对这些邪术不感兴趣,不过是无路可走,暂在此栖身而已,很难说有什么出息。方行子他们来了就好了,孟泉林觉得如同死水注入了一股活水,也许能别开生面,有所建树。他最关心的是建文帝的下落,他也盼有一面号令四方的旗帜才好发展。他问方行子是否知道? 方行子不能瞒师傅,告诉他朱允炆早已死在西洋了,不过对谁也不要说。她也认为总得有个旗号才好号令天下呀。百姓看重的是皇家正统。孟泉林叹了口气:“建文帝已死,还有什么正统大旗可竖?” 方行子指着走在前面的宫斗说:“那不是大旗吗?” 孟泉林一时没懂,他问:“你是什么意思?” 方行子说:“他就是建文皇帝的皇子呀。” 孟泉林眼一亮,说:“这可是及时雨呀,只要打起建文帝皇子的旗号,不怕天下不归心,那就可以大干一场了。” 方行子注意到景展翼不断地与柳如烟亲热、耳语,可柳如烟好像有意保持一定距离似的,还不时地向方行子这里溜一眼。方行子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到了聚义厅,孟泉林把方行子四人一一介绍给唐赛儿,只说了名字。程济也好几年没与表姐相见了,先寒暄了一阵,便书归正传,程济说他们仰慕唐赛儿杀富济贫的行侠仗义之风,才不远千里投奔,是希望报仇雪恨。随后他把方行子、柳如烟的背景、身世详细地说了,唐赛儿别提有多高兴了,她连连说这是神明助她。程济唯独没有向唐赛儿暴露宫斗的真实身份,怕她有想法,初次见面也不合时宜。方行子事先关照过程济,不到关键时候不能向山寨的人公开。 ? 杀人的皇帝却救下一条虫 永乐大钟铸成了,成了普济寺的镇寺之宝。一进山门,就可以见到巨大的“永乐大钟”悬挂在桧柏树丛中,真正的庞然大物,顶天立地。这是朱棣委托道衍法师监造的。 朱棣率太子和群臣一步入,已经老态龙钟的住持和尚道衍法师亲自带着上百个和尚列队于永乐大钟前,朱棣等人一到,法号齐鸣,诵经声起,四个大和尚执巨锤撞响了永乐大钟,一下又一下。这钟声,有别于任何铁钟、铜钟,它浑厚清纯、带有磁性,像乐音一样悦耳,声震十里山谷。 朱棣欣赏地站在巨钟下,问群臣:“这口钟是不是前无古人啊?”钟口一丈有余,重达九万二千斤的大钟从未有过,当然是前无古人。 朱高炽说:“不但前无古人,恐怕也是后无来者。” 大臣们仰视着永乐大钟上密密麻麻的铭文,道衍告诉大家,铭文共二十二万五千九百三十九字,梵文佛教铭文四千二百四十五字。无论重量还是几种文字的铭文数量,都是前所未有的。 人群后,杨士奇悄悄问解缙:“你说这下西洋是建国威、抚四邦,那还有些道理,那建造这么一个近十万斤重的大钟又是为了什么?” 解缙的话竟脱口而出:“恐怕只有皇上自己明白,这是一种寄托、一种冥冥中的忏悔和解脱。”杨士奇不解地望着他等下文。太监黄俨装作看钟上的铭文,溜到他二人身旁偷听。 解缙说:“杀人太多自然要做噩梦,民间呢,有人烧几张纸送送鬼,有人做点善事以求解脱,皇上的办法是铸这口大钟,钟声一响,鬼神退位。”杨士奇没想到会引出他这样大不敬的话来,忙小声提示:“先生慎言。”黄俨早已听在耳中,欣喜若狂,朱高煦对解缙恨之入骨,正愁抓不着他的把柄呢。他马上在人群里找到朱高煦,向他耳语,报告了这个喜讯。 朱棣在道衍法师陪同下,来到大雄宝殿前的大鼎前,朱棣亲自上了三炷香,合掌默祷片刻,转过身对三个儿子说:“你们也替皇后向神明祈祷吧,保佑你们母后病体早日痊愈。” 于是先由太子敬香始,朱高煦、朱高燧先后升香,在蒲团上叩头。 朱棣站在白果树下,突然,一条青虫从树枝上滚落下来,恰好落在朱棣的肩上。好多大臣都看到了,互相看看,又都去看李谦。李谦走过去,想伸手取下青虫。朱棣这才发现自己肩头上蠕动的虫子。李谦已敏捷地拈起青虫掷于地上,刚抬起脚来要踩下去,朱棣大声说“不要踩!”并伸手拉住了李谦。李谦不解地看着皇上。 朱棣说:“这毕竟是一条生命,虽微小,也有灵性,也有享尽天年的权利,不要伤害。”说罢竟俯下身,复又把青虫轻轻拈起,将它放到树干上,看着它弓起身子爬走,朱棣才露出微笑。 道衍法师说:“皇上太仁慈了,恩及弱小生灵。” 人群后的解缙又对杨士奇说:“怎么样?我没说错吧?杀人与杀虫,孰重孰轻?这不是忏悔是什么?” 这话又被有意偷听的黄俨听去。大钟落成了,心猿意马的朱棣也似乎平稳了。他举行今天这个仪式,也是向冥冥中的神祇求助,希望徐皇后病体康复。 朱棣与道衍执手告别上大辂前,洒下几滴清泪来:“法师弃朕而去,朕身边连个可以朝夕求教的人都没有了。” 道衍法师说:“老衲垂垂老矣,已无用处。但愿皇上自重,惜民力,爱民如子,使江山永祚,老衲为皇上日日祈祷。” 朱棣感慨了一回,正要上帝辂,李谦过来说:“山东布政使董明伦派来专使,有火急奏折。”他一闪身,一个信使跪在大辂前叩头,双手举折过顶:“皇上万岁!山东布政使特差遣小的呈送十万火急奏折。” 李谦接过折子,转呈朱棣,朱棣看过,皱起了眉头,回头看着众大臣说:“你们不是说青州的唐赛儿不过是妖言惑众,是疥癣之疾吗?怎么这把火越扑越烈,把青州卫指挥高凤都打死了?现在弄得山东都指挥使司、布政使司、按察使司三司联合向朝廷告急。” 夏原吉说:“这都因山东灾情太重,官府又赈灾不力所致。可派能员、干员力剿,星星之火也可呈燎原之势啊。” 朱棣决定派安远侯柳升和都指挥刘忠率京军精锐前去围剿,朱棣称大明王朝乃盛世,怎能容得草寇侵州夺府。 夏原吉答应一声:“臣回去就拟旨,尽快发兵齐鲁。” ? 朱棣都忌惮三分的人 铁凤离开裘家,被一乘轿子抬到了苏州一所密宅,实际是毗邻沈园的一处竹林掩映的别馆。这里倒很安静,有丫环照顾起居,饭食也很讲究。到了晚间,铁凤正焦急间,门开了,纪纲走了进来,一脸淫笑。 铁凤心里咯噔一下,她已觉得不对劲了。她不动声色地问:“不是要验身吗?什么时候验?”验身当然由宫中女官施行。 纪纲说:“小姐倒着急了?验身还不容易吗?我就是来给小姐验身的呀。” 铁凤更加警惕地站起来,向后退了一步,说:“你想干什么?” 纪纲皮笑肉不笑地说:“你急着想验身,是在做当皇妃的美梦吧?告诉你,你别做这梦了,我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我先睡了小姐,破了身,你还能进宫去吗?” 果然被铁凤猜中了,她镇定一下自己,并不惧。她说:“你真是狗胆包天了,你替皇上选宫女,你敢趁火打劫?你不怕诛灭九族?” 纪纲说:“若叫皇上知道了,那是要死无葬身之地。可皇上怎么会知道有你这么个人呢?我可以不把你登录在册,根本不上奏啊。”说罢,他竟逼过来,伸手揽住铁凤的腰,伸过头就想亲嘴。 看来,只能靠智慧了,铁凤躲开他说:“你可别后悔呀。” 纪纲怔了一下说:“我后什么悔?” 铁凤说她父亲已经进京城去找她干姐姐去了,关照她入宫后能封上个婕妤、美人什么的,不说十足把握,也差不多,她干姐姐在皇上面前是有面子的。若是人送不进去,皇上问起来,能交上差吗? 纪纲很感突兀,他问:“你干姐是谁?” 铁凤说:“你不会不认识吧?就是不认识,也该听说过吧?就是魏国公的妹妹徐妙锦啊。” 这是铁凤急中生智起用的护身符,纪纲不敢去找徐妙锦对证,那是个连皇上都怵惮三分的有刺的玫瑰,纪纲会没有耳闻? 纪纲很觉丧气,他知道徐妙锦在宫廷内外的特殊地位,连皇上也拿她没办法,这可惹不起。纪纲连忙换了一副面孔说:“我不过跟你开个小小的玩笑,你怎么还认真了?明天我就找两个老妪和女官给小姐来验身,将来你在后宫得宠了,别忘了我引你进身就行了。” 铁凤冷冷地说:“那要看你对我怎么样了。”她总算松了一口气。 纪纲赔笑脸说:“我不是说了吗?方才不过是开个小玩笑嘛。你进了宫就知道了,我这个锦衣卫指挥使,是皇上的第一亲信,我怎么会对皇上不忠呢?你先歇着吧,我让他们给小姐送水果来。” 纪纲灰溜溜地走出去,沈百万迎上来:“这么快就尝完鲜了?怎么样?比青楼那些烂货有味道吧?该我进去了吧?” 纪纲拉了他一把,回头看了一眼,铁凤正推开窗户望着他们乐呢。纪纲说:“快走,差点闯了大祸。” 沈百万还不甘心:“怎么了?她莫非是皇亲国戚?” 纪纲说:“别提了,她是徐妙锦的干妹子。” 沈百万并不知道徐妙锦是何许人,他还不在乎,她的干妹子算个屁?就是皇上的干妹子,也一样睡,干的又不是亲的。 纪纲说:“这徐妙锦可惹不起,不要说是干妹子了,就是她家的小猫、小狗都高人一等。她是谁?她是皇后的妹子,是皇上的小姨子,连皇上都惧她三分。况且,裘丽芳的父亲为什么不露面,他忙着进京找徐妙锦打点去了,弄不好,裘丽芳一进宫就得封妃嫔。要是把她给……那可没命了。”沈百万扫兴地说:“到嘴的仙桃没咬着。” 纪纲说:“没有桃还有李子呀,不是还有几个美女吗,咱们一人分两个,有这裘丽芳一个送进宫去,皇上也就心花怒放了。” ? 没有徐皇后,就没有朱棣的今天 坤宁宫的窗子半开着,轻风吹拂着湖绿色的纱窗帘,长明灯在微风中摇曳着。寝宫起居室里站满了人,太子朱高炽以及两个弟弟、妃嫔王氏、权氏、吕氏、崔氏等,还有宫女、太监们,大殿里肃静异常。御医们从里面退出来,药碗里的药还在,他们一脸束手无策的表情。 徐皇后寝宫里,只有朱棣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徐皇后床前,拉着她的手。泪水在他眼圈里打转,他轻声呼唤着:“皇后、皇后……” 徐皇后缓缓地睁开眼,她已经处在弥留之际,喃喃地用留恋的口气对朱棣说:“臣妾十六岁被册封为燕王妃,四十二岁当皇后,跟随皇上整整三十一年,日子不算短了。臣妾没帮上皇上什么大忙,总算也没给皇上添什么累赘。”她的眼角淌下泪珠来。 朱棣柔情地说:“你别这么说,朕有今天,完全是你相夫有功。朕早就说过,你就是朕的长孙皇后……” 徐皇后说:“我就要走了,太子已立,又很勤勉、谨慎,没什么挂念的了。唯老二不省心,他常在我面前说太子的坏话,相信也会在皇上跟前说,皇上为什么不把他打发到封国里去?他总赖在京城里,非长远之计,会出事的,我最怕他们兄弟之间相互倾轧呀,若是那样,我在九泉之下也闭不上眼睛啊。”朱棣说:“有朕呢,你放心吧。” 徐皇后又说:“还有,我死后,你想立谁为后呢?我冷眼看,王贵妃办事干练,从不争风吃醋,人也正,可以管束后宫。” 朱棣的泪水流了下来:“不,不,你别往窄处想,你不会的……” 徐皇后凄然一笑说:“这又何必避讳呢?人总是要走的。我不行了,我自己知道……” 朱棣流着泪说:“你真有山高水低那一天,朕也绝不会再立皇后,没有人可以与你比……”他已下定决心,以父皇朱元璋为榜样,朱元璋的马皇后薨逝后,他再没有立过后。这是他们父子有人情味的共同点,算是对元配夫人特别的敬重和怀念。 徐皇后的目光在他脸上盘旋着,她还有一件一直担心的事情,不能不说:“我几年前跟你说过,等我死了,你才能纳小妹入宫为妃,我现在真的要死了,我死后,你就接她进宫吧,不过,你也知道,她个性强,性子烈,言语无忌,我不希望你强迫她,善待她吧……”泪水一直流到枕头上。 这一刻,朱棣听了这话,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明白,这是徐皇后瞑目前无可奈何的交代,他伏在皇后身上呜咽起来。等他再抬起头时,发现徐皇后已经永远地合上了双眼,朱棣大叫:“皇后,皇后!”随即号啕大哭。一听见朱棣的哭声,候在起居室里的几个儿子、孙子立即膝行入内,寝殿内外掀起一片声震屋瓦的哭声。丧钟在宫中此起彼伏地响着。早有准备的太监们立刻吊起白幛,用白纸糊门窗,停灵的大殿也紧急布置起来,国丧的气氛压倒了一切。 稍后,朝廷报丧信使飞马来到普济寺,随即,永乐大钟敲响了,音韵铿锵。道衍法师亲率众和尚在大钟前做起了水陆道场。 ? 躲不开的三角恋 卸石棚山寨后山有一条溪流从蓊郁的树林里逶迤流出,因为是鹅卵石底,流水湍急,淙淙声可在几里地外听见。远处有喊杀声不时传来,孟泉林在给新招来的兵训练。 方行子今天换上了女儿装,显得格外温柔妩媚,连宫斗都说他爱看。这几天方行子也成了教头,整天耍弄枪刀剑戟,格斗踢打,从早到晚训练兵士,几套男装全滚上了泥土,她不得不从包袱里拿出唯一的一身女人衣裙换上,带着宫斗来到小溪畔。 她坐在小溪浅水处的大青石上,裙子卷在腰间,光着两只小腿泡在清澈的水中。她用棰衣棒有节奏地捶打着衣服,口里还哼着小调,她好久没有这么轻松了。 捣衣的棰衣棒有节奏地敲打着青石板上的衣服,这是孟泉林的袍子。忽然发出一声类似金属般的清脆的响声,她觉得不对,便停下来,她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很大很漂亮的绿玉扳指。这是师傅孟泉林的家传宝贝,经常戴在大拇指上的,不知什么时候摘下来放在口袋中,险些被她敲碎了。她笑了,把扳指戴在大拇手指上试试,太大,便揣进自己衣服口袋里。 不远处,宫斗在爬树,那是一棵挂满了柿子的树,这正是柿子红了的初秋季节,离远看,像吊了一树红灯笼。柿子都熟了,宫斗要摘几个尝尝。方行子嘱咐他:“你可小心别摔着啊。” 宫斗说:“没事的。” 方行子把帮孟泉林洗好的几件衣服晾在了石子滩上。这时柳如烟抱着一堆衣服过来了,这并非因为他懒,他是看到方行子到河边洗衣服才追来的,在他看来,这是一次机会,也是他将要进行的一次试探。从西洋归来,一路上他与方行子越走越近,他们彼此大概都明白,那是因为梗在他们中间的景展翼不复存在了。谁也没想到,景展翼又神奇地出现了,重新构成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横亘在柳如烟和方行子中间。 至少方行子大踏步后退了,像是让贤而退避三舍,方行子是个很理智的人。这令柳如烟十分难过,每天受着感情的煎熬,他舍不得方行子,也放不下景展翼,如果有可能,他真想同时把她们两个娶过来。他知道,这是绝对不可能的,谁当妻、谁为妾?这是两个自尊、自爱、自重的女子啊。 站在溪水边,柳如烟显得很犹豫,向小溪走几步又停下来。树林后面,景展翼悄悄跟踪着他,柳如烟并没察觉。没有人比投入感情的女人更心细、更敏感了,柳如烟的心猿意马早引起了景展翼的不安。沙沙的脚步声惊动了方行子,她回头一看,忙放下裙子,掩盖了裸露的大腿,从石板上站起来,礼貌地说:“是柳翰林啊,你不是帮唐头领在起草文告吗?” “柳翰林”的称谓让柳如烟有芒刺在背的感觉,这是感情的退步,由直呼其名重新回到彬彬有礼,这微妙的变化意味着什么,是很明显的。柳如烟说:“啊,写完了。唐赛儿挺满意。” 方行子说:“大翰林写的文章她若不满意,天下还有能让她满意的文人了吗?” 柳如烟笑了,他说:“你别一口一个柳翰林好不好?我听着别扭。下西洋时,从古里国上船起,你可不是这么叫我的呀,你直呼姓名我更觉亲近。” 方行子说她从前直呼姓名是不知天高地厚,今后不会了。这话说得平淡无奇,柳如烟却觉得这是拉远了他们的距离,他们中间突然崛起了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柳如烟忽然看见方行子脚下的一件衣服和捶衣棒顺水漂走了,就喊了一声“衣服漂走了”。 方行子忙跑进小溪中,追着流走的衣服跑,抓了几次都没抓住,柳如烟放下抱着的衣服,连鞋也没脱,也下河帮她去抓漂走的衣服。 方行子抢先抓住了捶衣棒和衣服,因为河卵石上长满了女人秀发一样滑腻的青苔,她一脚踩滑了,摔倒在小溪中,越挣扎越爬不起来,柳如烟上前想把她拖起来,脚下一滑,他也跟着摔倒了,而且压在了方行子身上。 坐在柿子树上的宫斗看见了,觉得好玩,开心地哈哈大笑。树林后的景展翼却皱起眉头。方行子用力推开柳如烟站起来,两个人全弄得落汤鸡一样。方行子理也不理他,自己上岸去了。柳如烟在溪水里索然无味地站了一会,又追上岸去:“你怎么了?我没得罪你呀。怎么自从到了卸石棚山寨,你就对我冷淡了呢?” 方行子心想,这原因你还不知道吗?她的衣服都湿透了,她背对着柳如烟,拧着裙上的水说:“请柳翰林走吧,我总得把衣服换了吧?” 柳如烟只好说:“我马上走。”他从石子滩上拾起他抱来的衣服,放到方行子脚下,说:“这是我的几件衣服,你一起给我洗了吧。” 方行子必须冷淡到底,继续降温,她说:“对不起,我不能帮你洗,快拿走吧。”柳如烟说:“从前,我不用说话,你都替我洗呀。”方行子说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 柳如烟看一眼晾在沙滩上的衣服说:“怎么有偏有向?孟泉林的你怎么给洗?” 被他磨得没办法了,方行子说:“行了,放在那快走吧。” 柳如烟这才说:“那我走了。” 树林后,景展翼望着柳如烟远去的背影,心情极为复杂。不用问,她也感觉到了她不在的日子发生了什么。她能怪谁呢?既不能怨人家方行子,也没权利责难柳如烟,因为你已经是死去的人了呀。但这并不能减轻她的痛苦。 方行子直到听不到脚步声了,才又坐下来捶洗衣服,她的心乱了,再也平静不下来了。说是让位给景展翼,那只是冷静的理性占上风的时候,她自己明白,她能说对柳如烟没有一点依恋和无法割舍的感情吗?她眼睛呆呆地看着卷着漩涡流淌的溪水出神,常常忘了捶衣服,有好几次又被急水漂走了衣服。 咚的一声响,一个大柿子落在方行子跟前的溪水里,迸了她一脸水。骑在树上吃柿子的宫斗哈哈大笑,他喊着:“吃吧,柿子可甜了。”方行子拾起水中的柿子,回头看了一眼骑在柿子树上的宫斗,咬了一口柿子,马上吐掉,她说:“好涩,你少吃点,吃多了小心肚子疼,我可不管。”她顺手把柳如烟的衣服也泡到水里。 这时,景展翼从后面幽幽地过来了。听见脚步声,方行子一回头,见是景展翼,她说:“你也来洗衣服?” 景展翼说:“衣服不是被你一个人包了吗?”这话已有明显的醋意,方行子惊异地望着她,她看到了景展翼脸上明显的失落和哀怨。 方行子当然明白她内心想的是什么。但她又不能捅破这层纸,那会让景展翼难堪。方行子就说:“我本来是拒绝给柳翰林洗的,可他既然已经抱来了,我也不好意思让他太难堪。” 景展翼说:“是吗?他的衣服,从前不都是你给他洗的吗?”她依然是采取攻势。方行子一时无言以对,她说:“展翼妹妹,你坐下。”景展翼不肯坐,就站在一旁。 看来只有摊牌了,反正方行子心里早有了决断,她宁可把苦果留给自己一个人尝,也不能对不起朋友。她说:“你是不是以为我和柳翰林有什么关系呀?” 景展翼凄然地说:“这都是心照不宣的事,你也不用解释。你和他都没什么错。今天,我只想听你一句话,你是不是决定嫁给他?” 方行子说:“你这丫头疯了?他喜欢的是你,你又不是不知道。” 景展翼说:“可后来听说我死了,你们不是好起来了吗?” 方行子只能矢口否认,她说:“没有的事,你别胡思乱想。柳翰林始终如一地恋着你,从来没移过情。他有一本很厚的诗抄,不知他给你看过没有,我看了都很受感动,有很多首诗都是怀念你的。这感情能是假的吗?” 景展翼说:“我承认那是真的,可那是从前。”她从怀里取出那本诗抄,原来诗抄就在她手里。 景展翼翻到后面,塞到方行子手中,说:“这诗抄的后半本也有四五十首,他思念眷恋的可不再是我了。” 方行子看了几页,脸色明显不自然起来,其实她不用看也知道那些诗。她很尴尬地说:“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有这些诗。”只有否认,才会使景展翼心上好过些。 景展翼苦笑着说:“行子姐姐,你我是患难之交,比亲姊妹还亲,你该对我说实话。如果你和他真的好上了,我绝不会让你们为难,我会走得远远的。”她这也是掏心的话,也是最后的摊牌。说完,她哭着转身跑掉了。方行子喊着她追了几步,见她头也不回,就停下了。 不知什么时候宫斗过来了,捂着肚子,一脸苦相,说:“我肚子疼……”显然涩柿子吃多了。方行子没好气地说:“该,谁让你不听话!”宫斗哇一声哭了。方行子又心疼地把他揽入怀中。 ? 姐姐刚死,就要纳妹妹为妃 忙完徐皇后的丧事,朱棣暂令王贵妃摄六宫事,明确向妃嫔们宣布,绝不再立皇后,以绝所有人的非分之想。后宫事办完,他想起了徐皇后弥留之际的担忧,便把封了汉王的朱高煦叫到谨身殿来。 朱高煦一身猎装短打,就这样上殿来了。朱棣一看就不顺眼,训斥他不务正业。朱高煦居然说他本来也没有正业。这更激怒了朱棣,他拍了桌子:“封你去云南你一直不去,让你在北平,你又非回南京,你是怎么回事?” 朱高煦一见父皇认真动气了,就狡辩说:“儿臣离不开父皇,我怕有人暗算父亲,我哪也不去,不如给父皇当个侍卫吧。” 朱棣说:“胡说。谁会暗算我?” 朱高煦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啊。父皇最信任的人,就可能是对你下毒手的人。”朱棣问:“你说谁?”朱高煦说:“解缙。” 朱棣根本不信,说他疑神疑鬼,无中生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会有这个胆量?朱棣说他不会,他不过是嘴冷罢了,何况朱棣待他不薄。朱高煦说:“那景清呢?父皇待他不厚吗?” 朱棣这倒往心里去了,脸上的肌肉跳了跳。李谦在殿外探头探脑,朱棣知他有机密事,不便朱高煦在场谈,便又加重语气训诫朱高煦几句,让他回去“三省吾身”,日后再说。 朱高煦下殿后,李谦告诉朱棣,徐妙锦在坤宁宫。朱棣知道,她是来帮死去的姐姐整理遗物的。朱棣觉得这是一个机会。 徐妙锦戴着孝,含着泪在坤宁宫徐皇后房中整理遗物。她拿起一件打了补丁的衣服,泪水忍不住流下来了,说起来外人未必相信,姐姐贵为皇后,还穿打补丁的衣服。 一个宫女告诉她,皇后常说,内库所贮之物,来之不易,不是永远用不完的,能省的就该省,百姓还有吃不上饭的呢。她有好多里面穿的衣服都是补了又补的。 徐妙锦看着宫女们打包,就吩咐都收到内库里存起来吧,一点痕迹也别留,坤宁宫的新主人来了,会讨厌的。 朱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进来,接上话茬说:“不管谁是坤宁宫的新主人,她若讨厌徐皇后,那她就不配住这。给我滚出去。” 徐妙锦并不正眼看他,她说:“但愿陛下这是真心话。” 朱棣对宫女们说:“你们先下去吧。” 宫女们一走,徐妙锦说:“干吗把人打发了?有什么军国大事吗?”朱棣决定破釜沉舟,明白无误地让她明白他的决心。朱棣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姐姐临终前,对我嘱咐再三,说她走后,可以接妙锦进宫来,接替她,当然比别人要放心。” 徐妙锦冷冷地扫了朱棣一眼说:“陛下以为我姐姐就可以把我当礼物送给你了吗?”这话太尖刻、太不给朱棣留面子了。朱棣并不生气,他只有对徐妙锦有超常的耐性,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原因。朱棣说:“你这话说得多难听。普天之下,从前也包括你姐姐在内,没有一个人敢像你这样对朕说话。” 徐妙锦说:“陛下可发雷霆万钧之怒杀了我呀。” 朱棣说:“朕不是舍不得吗?你大哥所犯之罪,杀十回头都够了。朕为什么如此姑息迁就他?既不是因为你们的父亲徐达是开国功臣,也不是因为他本人有功。谷王、代王又怎么样?还是朕的弟弟呢。” 徐妙锦说:“那为什么对我大哥网开一面呢?” 朱棣说:“这你还不明白吗?完全是因为你,朕怕处置了徐辉祖伤了你的心。” 徐妙锦竟笑了起来:“这我可不敢当,我有这么大的面子?” 朱棣说:“朕不跟你绕圈子了。直说了吧,朕意已决,不能让后宫无主,决定让你来当这坤宁宫新贵,先封你为贵妃,可提调后宫,朕答应过你姐姐,在她之后不再册封皇后,你只能委屈了,好在是为自己的姐姐委屈,相信你不会介意的。” 徐妙锦却断然说:“恕我不能从命,你就是册封我为皇后我也不能答应,何况降了一等呢。”朱棣说:“难道你已经有人了吗?” 徐妙锦趁机说:“正是。” 朱棣并不介意,说:“朕明天就向百官宣布,要纳你为妃,朕要你你不来,看天下有哪个长了三头六臂的人敢娶你!” 徐妙锦沉思片刻,说:“容我想两天再答复皇上,行吗?” 朱棣的脸色又缓和了:“别说等两天,十天也行。朕让你进宫,也有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意思,这也是你姐姐的遗愿啊。” ? 号令天下的资本 宋忠等几路官军调往山东围剿唐赛儿的消息传到了山寨里,唐赛儿的手下人有的主张避开官军兵锋,向北方转移,甚至有的主张分了财物各自散伙。 潜在的危机悄然瓦解着卸石棚山寨。唐赛儿的巫术也不像当初那么灵了。怎样使乌合之众成为师出有名的正义之师,成了义军成败的生死攸关大事。方行子认为举旗号令天下的时机到了,便与孟泉林、程济和柳如烟几个人约了唐赛儿交底。 方行子明确说,想凝聚人心,非有个旗号不行,这样才能号令天下,能得民心。 唐赛儿说:“我没打任何旗号,不也有了好几万人吗?” 孟泉林说:“我们所以能一呼百应,是因为山东有灾,饥民遍地,如果明年没有天灾了呢?临清会通河运河正在疏浚,一旦治水完工,山东不再有水患,情景就大不一样了。何况,如果官府用小恩小惠瓦解我们呢?现在一听说官军泰山压顶,很多人就想散伙了,这很可怕。” 程济对唐赛儿说:“表姐,方行子和孟师傅说的在理。” 方行子说:“朱棣是借靖难起兵夺了帝位,不得人心,我们要以正统来对付他,就立于不败之地了。” 唐赛儿说:“那除非我们把建文皇帝抬出来。有吗?建文皇帝早化成灰了。” 方行子说:“但我们手里有建文帝的儿子,不是一样可以号令天下吗?”唐赛儿很感意外,也很兴奋,望着方行子胸有成竹的神态,她觉得他们不是在开玩笑,就说:“建文帝的皇子?在哪里?” 方行子便摊了牌,告诉她,她带来的宫斗就是建文帝的嫡长子。 柳如烟出面证实,南京陷落那天,他和程济几个人陪皇上穿上袈裟出逃,方行子保护着皇子另走一路。程济也证明宫斗确是皇子,当年方行子做御前侍卫时,她还教过他武功呢。 唐赛儿还有点不相信:“那么,有什么证据证明那孩子是皇子呀?即使我信了,底下的人会信吗?” 方行子把准备好的黄缎包袱亮出来,打开锦匣,露出那方刻了十六个字的青玉玉玺,她把印拿给唐赛儿看,她说:“这是天山青玉,刻成这方玉玺时,建文皇帝还大宴群臣了呢。朱棣得不到这方玉玺,大伤脑筋,一直在秘密寻找。” 唐赛儿反复把玩着玉玺,她没有理由不信。她说:“既然真皇子在我们手上,我们不妨打这个旗号,就可以以讨逆的名义传旨天下了。” 柳如烟早把讨逆檄文草拟完毕了,他说,天下人如果知道建文帝的嫡长子还在,连一些文人士大夫都会风起归附,与义军一起反朱棣。那我们的目的就不是称王一方,而是要取天下了。 这是个极大的鼓舞,唐赛儿高兴了:“这好啊。原来我起兵,是官府逼的,支撑一天算一天,也不敢往长远了想,有了你们辅佐,又有了正牌皇子,我心里岂不高兴?快请出皇子来受我一拜。”她的意思,宫斗马上黄袍加身,定年号,与朱棣分庭抗礼。 柳如烟说:“先不登基也可以,可称斗王,日后再称帝。” 程济也赞成先称王为好。 方行子早有准备,就从隔壁房间领来宫斗,并让他坐在上座。然后和唐赛儿等人一起跪下去纳头便拜。 宫斗却慌得站起来连连摆手:“不行、不行,你们怎么向我拜起来了呢?”方行子又把他按坐下,说:“你现在是斗王了,你是建文帝的皇子,我们拥戴你为王,号令天下,夺回被乱臣贼子篡夺的帝位。” 宫斗说:“我也不行啊。我还是上阵打仗吧。” 柳如烟笑说:“这事不用你操心了。” ? 宁可削发为尼,不当朱棣的妃子 三天期限到了,徐妙锦捎信给宫里,说她想好了,请皇帝驾临魏国公府。朱棣高兴极了,这当然是好消息。虽然徐妙锦召他来有点不恭,可她行事向来不循礼仪章法,朱棣也不怪她。朱棣毕竟怕大臣们笑话,不敢大张旗鼓,而是微服而来。他问引导他沿甬路前行的管家:“你家小姐这样急如星火地要朕来,是什么意思?” 管家说:“回皇上,小的不知道。” 走过花园,又见徐辉祖在搬石头,看得出体力已大不如从前,搬石头的脚步有点蹒跚,走得很吃力,天已经凉了,他仍赤裸着上身,看上去像个疯傻之人,朱棣不由得站住,情绪复杂地看着他,觉得他好可怜。徐辉祖像没看见他一样,麻木地搬他的石头。 管家说:“从前一天搬百余次,现在只能搬十几次就喘得不行了。”朱棣很惋惜地摇头叹息着离开。 朱棣一进徐妙锦的院子,见迎门的大照壁上新写了一个巨大的佛字,朱棣觉得有点怪,回头看了管家一眼,信步往上房走。但见院中新设一巨型铜香炉,焚着香,从里面传出一阵诵经声和木鱼声。 朱棣大惊,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一种受愚弄的感觉让他心跳加速,太阳穴的青筋直蹦。 他快步上了正房台阶,他的预感得到了证实。只见宽大的大厅已改成佛堂,正面供奉着一尊弥勒佛,旁边有那副人人耳熟能详的笑口常开的对联,佛堂里香烟缭绕,经幡飘动,此时正有一个满头戒疤的老和尚在讲经,而信徒只有一个,她就是穿上了缁衣的徐妙锦。 朱棣怔住,站在门外,不知该进不该进。 佛堂里的师徒二人谁也没有正眼看朱棣一眼,仿佛他并不存在。讲经的照讲,听的眼皮也不抬地专心静听。 木鱼声中,听老和尚说:“仰止唯佛陀,人成即佛成……” 朱棣故意咳嗽一声,想引起徐妙锦的注意。徐妙锦倒是抬起眼皮看了朱棣一眼,不过完全是陌路人冷漠的眼神。 朱棣又伤感又失落地转身下了台阶,后面又传来老和尚的讲经片断:“在大乘菩萨修万行中,六度是主要修行的法门,六度的原名是‘六波罗蜜’,是到彼岸之意,修行者乘着大行之船,能由生死苦恼的此岸,度到涅槃的安乐彼岸……” 不知为什么,朱棣那深度失望的脸上一时竟珠泪纵横。 ? 替身 王者的冠冕匆匆做就,在为宫斗准备的圆木垒成的“宫”里,方行子和桂儿正在帮着宫斗试穿王服,她们说:“宫斗这一穿上江牙海水莽龙袍,更威风了。” 孟泉林在一旁笑道:“又走嘴了,应该称斗王了。斗王文武兼备,比当年他父皇都强。” 宫斗说:“穿上这碍事的袍子怎么飞檐走壁?我不想当王,我只想潜回南京,去杀了朱棣,为我父皇、母后报仇。” 方行子说:“杀了朱棣,他儿子会继承皇位,我们拥戴你当王,靠雄师劲旅打回南京去,夺回天下,这不比只杀一个仇人要好得多吗?” 这时,程济拿了一封信进来,说:“快去追景小姐吧,她下山去了。柳如烟都急坏了,他先去追了,让咱们也分头去找。”他递上那封信给方行子,说:“这是景展翼留给你的信。”方行子急忙拆信看。 孟泉林问:“好好的,她下山干什么?” 桂儿说,这些天她都挺反常的,闷闷不乐,常常一个人偷着哭。 方行子已经看完了信,她只说了一句:“傻丫头。” 孟泉林伸手要信:“我看看。” 方行子却把信掖到了怀中,不想给他看,她说:“咱们去追吧。” 孟泉林一边跟着她往外走,一边说:“有什么事还瞒着我呀?” 方行子说得很淡,还不是儿女情长的事。她以为柳如烟对她不好了,就这么回事。孟泉林虽不明实情,却也看出些端倪来,他说:“这柳翰林也是,人家景小姐日夜思念着他,一片痴情。我都是证人。可我冷眼旁观,这柳翰林是一只脚踏两只船,吃着碗里的望着盆里的……” 这可涉及方行子了,她忙遮掩地说:“这倒不会。” 孟泉林较真地说:“怎么不会?我看他更倾心于你。这一定是景展翼出走的真正原因。” 方行子搪塞道:“不会,师傅别瞎猜。” 孟泉林说:“我肯定没猜错。不然方才景展翼留给你的信你为什么不给我看。” 方行子叹口气,不得不把信给了他。孟泉林匆匆看完,说:“被我猜中了吧?这丫头出走,倒也是一片好心,是给你留地方。” 方行子极不好意思,她说:“我……这怎么可能。”孟泉林搅不清他们的事,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方行子说:“拉两匹马出来吧,步行追,得追到什么时候啊。” 孟泉林说:“我到马厩去牵马。” 方行子和孟泉林骑马追到青州路口,见前面已有官军布防,只得勒马站住。方行子说:“不能再往前追了,官军已经封锁了道路。” 这时后面一骑马追来,是桂儿,她赶来报告说:“快回去吧,柳翰林说已经把景小姐追回去了,让你们快回山寨。” 他二人舒口气,勒马往回走。离卸石棚山寨不远的山下,小溪从寨里流出来,水面已经开阔得多了。 方行子骑马过河,河水不深,她便任那马在河中间饮水,她忽然问孟泉林:“晒干的衣服师傅收好了吧?给你放在床上了。” 孟泉林说他欠方行子的洗衣费连本带利,不知有多少了,他怕都还不起了。用这种幽默的语气说话,对孟泉林来说可不多见。 方行子斜了他一眼,弦外有音地说:“真还不起也没关系,卖身为奴吧。” 孟泉林根本没听出弦外之音,他驱马到了河岸上,跳下马说:“洗把脸凉快凉快吧。”方行子也下了马,她在水里掬水洗把脸,问:“你没发现衣服里少了什么东西吗?”孟泉林说他衣服里一文钱也不会有。 方行子从兜里摸出绿玉扳指,晃了晃,那扳指在日光下熠熠闪烁。 孟泉林说:“我说我找不着扳指了呢,原来在这。”他伸手去接,方行子却又把手缩了回去。 方行子在手里摆弄着绿玉扳指说:“把这个扳指送给我吧,射箭拉弓时有了扳指,就不会把手勒疼了。”孟泉林显然不愿意,他找理由搪塞,说这扳指不是女孩子戴的,太大。 方行子说:“那没关系,缠上一点线就行了。” 孟泉林只得说了实话,不是他小气,这是他家祖上传下来的。听说是他祖母的陪嫁。方行子说:“那正好,给了我,也不算给了外人。” 这是什么话!孟泉林很奇怪,他说:“你说些什么呀?前言不搭后语的。”方行子把手里的石子丢到水中,说:“我想求师傅一件事,不知行不行?”孟泉林说:“你怎么跟我客气起来了呢?” 方行子说:“不是客气,这事听起来有点荒唐,可又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不得已而求其次。” 孟泉林看着她的脸说:“那你说吧,怎么个荒唐法。” 到了此时,方行子只好把实话都跟他说了,把她、景展翼、柳如烟之间的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孟泉林总算弄明白了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他半开玩笑地说:“是呀,除非柳翰林同时娶你们两个,一妻一妾,可谁是妻、谁为妾还有一场官司呀。” “师傅!”方行子撅着嘴说,“人家跟你说的是正经事,你却拿我开心。”孟泉林说:“好,我不多嘴。你说求我,什么事,你尽管说,这种事,我怕是帮不上忙吧。” 方行子说:“景展翼是为了躲开这场感情危机才出走的,这并不是她的本意。我决心成全他们,这也才对得起景展翼。” 孟泉林说:“那你不觉得难过吗?” “只能这样。”方行子有些凄恻地说。 孟泉林说:“你退出来,不就行吗?还要求我做什么?” 方行子说:“这不是我和景展翼掷骰子定输赢的事。关键在于柳翰林,他现在的心在我这,我有感觉,那我就退不出来,除非……” 孟泉林抢话说:“除非你另有意中人了。才能让柳翰林死了心,他才能死心塌地地对景展翼好,对不对?” 方行子羞涩地笑了:“师傅是一点就透啊。”孟泉林说:“可是,你有意中人了吗?他是谁呀?”方行子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 一向古板的孟泉林大为惊诧,脸也红了,一直红到脖子,他说:“我?你这丫头,怎么跟师傅开起这样的玩笑来了?”方行子很认真地说:“是真的,这就是我厚着脸皮向你要这枚扳指的原因。” 孟泉林显然心潮激荡无法自己,他说:“我可从来没敢想这样的事呀,一来我配不上你,二来师徒如父子……”方行子的话给他兜头浇了一瓢凉水:“你不必为难,反正这又不是真的。” 孟泉林的惊喜变成了惊愕:“这事能做假吗?”方行子说:“这只是给他们两个人看的,尤其是给柳如烟看。他一见我有了心上人,就会死了心,才能一心一意地待景展翼,省得他身在曹营心在汉。” 孟泉林忽然有一种屈辱之感,他不过是个替身,是一块挡箭牌。换句话说,方行子并不爱他,他空欢喜了一场,他的男子汉和师傅的尊严受到了严重的伤害。他沉默了半晌,幽怨地低声说:“你把师傅当成什么了?”他扭身就走。就在孟泉林跨上马背的一刹那,他回头看见方行子哭了,哭得既伤心又委屈。孟泉林狠狠心,策马而去,方行子也不回头,马蹄声渐远渐弱。方行子呆呆地站在河边,难怪孟泉林生气,她觉得太对不起师傅了,都怪自己办事草率,光顾自己,没有考虑人家的感受。今后有何面目面对自己的师傅? 突然一阵马蹄声响起,她一抬头,孟泉林又驰马归来,他跳下马,站在离她十步远的地方,说:“你心真好,行了,别难过了,我答应了,我成全你。”最复杂的事一下子又变得这么简单,师傅是如此豪爽,任人捉弄他的感情。方行子于心不忍,她摇摇头说:“不,我想好了,这是个蠢主意,这对师傅来说,太不公平了。” 孟泉林说:“你看,我好歹答应了,你又变卦了。没事,将来真相大白了,顶多别人讥笑你师傅不够个男子汉,替人家担了个假丈夫的虚名,事办完了,又叫人像丢一双破鞋一样丢掉了。这没什么,为我徒弟,我认了。”方行子的泪水又流了下来,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 对朱棣直言的限度 为徐妙锦出家的事,朱棣憋了一肚子火,却又奈何不得,正无从发泄,恰好解缙上了一个指责皇上纵容朱高煦的折子,他一下子成了朱棣的出气筒。朱棣把解缙叫上殿,大发脾气,他把奏折掷在解缙脚下,说:“你竟能上这样的折子?你这是离间朕的骨肉。”解缙不卑不亢地说:“皇上,臣以为,皇上宽纵汉王,不让他到云南去就藩,这不是爱他,而是纵容他、害他。这是有意无意地鼓励他们兄弟相争相斗。” 这话更露骨,矛头直指皇上。朱棣更加恼怒,拍案而起:“你还敢说!你这人仗恃学问好,朕对你优待,你就狂妄不羁,连朕你都敢妄自非议。你别以为朕耳不聪目不明,朕不能一忍再忍。”他要老账新账一起算了。解缙说:“圣上明察,这一定是有人陷害于我。” 朱棣说:“汉王亲口告诉朕的,还会有错吗?朕铸一口永乐大钟,你居然说朕是杀人太多,朕是良心不安,是为了忏悔而铸钟。你还有什么话可说?”连这样私下里的悄悄话,皇上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皇上的耳目太厉害了,解缙不能不震惊,无言以对。 朱棣不再姑息解缙,他向外面叫道:“来人,告诉吏部拟旨,发配解缙去广西吧,去当布政参议,朕图个耳根清净。” 解缙苦笑后跪下磕头:“谢皇上。”爬起来后,他仰天长叹,一边下殿一边说:“但愿我的预言不成为现实。”朱棣愈怒,抓起龙案上的一块端砚向解缙砸去,没击中,砚台落地,碎成几段。 朱高煦从屏风后出来说:“广西不是太近了吗?”朱棣也觉得不解恨,马上又吼道:“好,不让解缙去广西了,再远点,发配他到交趾郡去当布政参议。”殿上太监响亮地呼应着。解缙的被贬,在朝野上下引起了不小的波澜,这就是敢直言者的下场,一向受特别宠信的解缙尚且如此,别人更不在话下了。一时人人自危,害怕朱棣翻云覆雨。 这天早朝后,朱棣只留下夏原吉、宋礼、杨士奇等人在殿上。朱棣说:“宋爱卿,运河疏浚不是完工了吗?”宋礼很得意,他在折子里已奏明,皇上可能还没看,便又面奏一遍,这次治理,可以称为水如人意了,命它向左,则左灌济宁,引水向右,则右灌临清,从此可以不用海运,山东也不会年年发洪水了。朱棣说:“好,朕要亲自去躬逢通水大典。”宋礼说:“那真是万民之福。皇上还记得老船工白英吗?” 朱棣说:“朕怎么会忘?”运河开工后,朱棣就破格起用他为工部主事了,专务整治运河防洪工程,朱棣问他干得如何。 宋礼说:“干得好,他还在会通河南旺闸门处为圣上立了一块大禹碑呢,他说当今皇上就是造福子民的大禹。”朱棣乐得合不拢嘴了,却说:“这个白英,真是多此一举呀。”朱棣接着又指着挂在殿周围的一些书画作品说:“朕留下你们几位,还想让你们看看朕收藏的书画。” 众人便跟着他浏览,好像在捉迷藏,因为朱棣把每一幅画的题款和图章盖住了。夏原吉说:“皇上这是要考考臣子们的鉴赏力呀,所以把作者名字和图章都盖住了。”朱棣笑着默认。 杨士奇指着一张魏碑体长卷字斟句酌地说,这必是沈度兄弟二人的书法,堪称当代书法领袖。朱棣赞许地一笑,揭开盖住的名字,果然不差,是沈度的。又一幅竹石图,夏原吉猜是夏昶的。又说中了,朱棣说:“看来还真难不倒你们啊。” 又到了一幅中堂前,是酣畅淋漓的行书,大字写着:“一人之智,不足以处万机之繁”。也同样没有落款。朱棣问:“这是谁的?” 夏原吉把握十足地说,不看字也知是谁的手笔。朱棣说:“这么神?”夏原吉说:“只有一代明君才有这样的胸怀。这当是陛下之作。”朱棣哈哈大笑起来。他借机对臣子们说:“你们都希望朕是唐太宗、宋太祖,朕又何尝没有他们那样的‘推赤之意’对待臣下?但你们为人臣的,也应该像魏征、李靖这些名臣一样,消除顾虑,直言进谏,忠于职守,帮朕治理天下。这样,朕孜孜以求的永乐盛世才会到来。” 接着他又说,若臣子们尽忠报国,虽仇必赏,倘心怀不轨,虽亲必诛,六亲不认。夏原吉说:“皇上圣明。由于皇上虚心纳谏,关心百姓疾苦,天下安定,正是盛世。” 朱棣却很清醒。他承认,现在还不算是盛世,他不会让臣子们的迷魂汤灌迷糊了。他说自己自登基以来,因智虑有限,也有许多失误和不周之处。这才需要臣子们及时匡救补过,以免挂一漏万、贻误朝政。 众臣子都说:“是。”这时李谦上殿来,小声对朱棣说:“皇上,锦衣卫指挥使纪纲从苏州回来了。”朱棣知是选美女的事有眉目了,脸上露出笑容说:“让他在上书房等朕。” 第九章 对外患用硬的,对内乱用软的 美色当前 苏州美女送进宫了,几道关卡先后由主持后宫的王贵妃、女官尚宫仪和司礼监总管太监验过,过了几道筛子,该圈选掉的也都弄利索了,剩下待选的单等朱棣亲自来选定。 上书房金漆彩绘的回廊里,站着二十几个待选的妙龄女子。每个人脸上都罩着轻纱,眉眼看不太清,更引人入胜。 朱棣在纪纲陪同下缓缓从上书房里走出来。纪纲指点着手里的名册,告诉皇上,这个裘丽芳最出色。纪纲处处讨好裘丽芳,全因为她的干姐姐徐妙锦;纪纲又绝对不敢去问,怕碰了钉子。 朱棣问比从朝鲜贡来的贤妃权氏如何。纪纲知道贤妃正受宠,不敢妄加非议,就说:“各有各的美法,臣不敢妄评。”朱棣说,爱美之心,人都一样,但情人眼里出西施也是有的。 他们已经来到新选宫女们面前,在宫中女官尚宫仪指挥下,参差不齐地喊着“皇上万岁、万万岁”。一双明亮而又充满仇恨的眼睛透过薄纱死盯着朱棣,她正是铁凤。进宫前,经过严格的验身,人人得脱光了衣服,她想带任何利器都逃不过宦官的眼睛,不过她还是想出了办法。朱棣坐在李谦临时搬来的龙椅上,对纪纲说:“按名册过吧。” 纪纲一摆手,尚宫仪过来,接过名册开始念:“刘春蝉!” 一个女子走出来,揭去面纱,朱棣皱了眉头,五官尚可,腰有点粗。司礼太监马上喊:“送到贤妃宫里去服侍权娘娘。” 又叫了一个“郭德容”,又一个女子风摆杨柳般地出列,苗条过分了,像一条大鱼刺,脖子上的几条筋看上去支撑不住脑袋。这个简直让朱棣发火了,他转向纪纲说:“这样的也能选到宫里来?” 司礼太监忙唱喏:“送到混堂司去刷洗马桶!”这女子顿时嘤嘤地哭了起来。朱棣不耐烦了,他问:“你说的那个国色天香的美女呢?叫什么?”纪纲走过去,指着名册对尚宫仪耳语了几句。 尚宫仪便喊道:“裘丽芳见驾!” 铁凤出列前有一个小动作,她提了一下鞋。这动作没有逃过太监们的眼睛。原来她从鞋底子里抽出一根五寸长的粗针,是女人纳鞋底用的。她握在了手上,这是她唯一能携带的兵器了。 发现疑点的太监马上将怀疑告诉了纪纲。就在铁凤离朱棣不到十步远的对候,纪纲突然叫了一声:“裘丽芳停步,要搜查。” 铁凤一惊,忙机警地松开手,那根长针悄然落地,她顺势踩到了脚下。她被四五个宫女上上下下仔细搜查了一遍,什么也没发现。铁凤再起步时脚一抿,长针已嵌进了青砖缝隙中看不见了,她既庆幸没有露马脚,又惋惜失去了刺杀朱棣的良机。 铁凤站到了朱棣面前,面纱揭去,朱棣不禁赞美出声:“果然风韵天成。”但他再仔细一看,旋即惊得后退几步,不禁叫出声来:“刺客,是刺客!”太监和宫女们都莫名其妙,带刀侍卫们已围了过来,十几把刀剑同时对准了铁凤,待选宫女们吓得乱叫。 纪纲更是大惊失色:“皇上,怎么了?”铁凤显得那么镇定自若,她说:“一个弱女子,皇上都这么怕吗?”朱棣晃了晃头,又认真地看了她几眼,说:“你哪是什么裘丽芳,你分明是铁铉之女铁凤!” 事到如今,铁凤只好抵赖到底了,幸亏她聪颖异常,在苏州的日子里,竟学会说一些苏州话,她用吴侬软语说:“回皇上,小女子我自幼长在苏州,确实是裘丽芳,实在不知皇上说的铁凤是何人?” 朱棣说:“你还敢抵赖!朕并未老眼昏花。你真有胆量啊,敢混到宫女中间进宫来刺杀朕,你这不是昏了头了吗?” 本来已经松懈了的侍卫们一闻此言,又都把刀剑对准了铁凤。 吓得面如土色的纪纲忙跪下说:“臣有罪,臣有失察之罪。” 朱棣说:“对呀,当年这贼女子从教坊里跳水自杀,看来也不是真的了?是你与那个老鸨子狼狈为奸吧?” 这一来,坏事反倒成了好事,皇上既然怀疑到纪纲头上,他就只有死保铁凤才能自保了,现在他们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 纪纲编故事的水平不低。他说自己初见裘丽芳时,也疑惑过她是铁凤,几次试探,风马牛不相及。后来他私下里追根问底,才听裘家夫妇说,当年,他们是从人贩子手里买来此女的,那时她才一岁。所以纪纲想,会不会是这样,当年铁铉夫人生了一对双胞胎,或是送人一个,或是被人拐卖了一个? 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朱棣仍不信,斥责他巧言令色。 纪纲说:“皇上,那铁凤从秦淮河里打捞上来,装棺材前臣是去看过的,现在还埋在乱葬岗子里,死人岂能复活?”朱棣出奇的冷静,让尚宫仪先把她押下去看起来。回头他要派人到苏州去查验,如果此女果然是买来的养女,那大家都有好日子过。这才喝令纪纲起来。 纪纲说了“谢皇上”,爬起来时,有意无意地向铁凤投去一瞥,铁凤明白,这是攻守同盟的一瞥。 纪纲又找了一条为自己开脱的理由说:“启奏圣上,臣若明知此女是铁铉之女,又把她送进宫来,臣不是活腻了,找死吗?”这话显然起了作用,朱棣脸色缓和多了:“这么说,真是无巧不成书了?” ?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浙江道监察御史洪勘有些局促地坐在鼓楼大街酒馆雅间里,喝着茶。他是官场新贵,两榜出身的书呆子,是苦读书爬上来的,没有什么根基,昨天皇上交办了一个差事,让他跑一趟苏州,查一个入选宫女的身世。还没等启程,忽闻纪纲请他吃饭,不免受宠若惊,谁能找到纪纲这样的靠山,那在官场上非平步青云不可。可心里也未免打鼓,纪纲这样高看他一眼,能没有缘故吗? 洪勘提前半个时辰就赶到酒楼了,这才表示恭敬。一阵咚咚的脚步声传来,洪勘站了起来,门开了,先是进来七八个锦衣卫的官吏,个个带刀,杀气腾腾。洪勘向门外一望,门外也站着四个,楼梯口和饭馆大门外也有。 又过片刻,才见纪纲大摇大摆地进来了。他打量洪勘一眼,轻蔑地问:“你就是浙江道监察御史洪勘?” 洪勘说:“回指挥大人,下官是洪勘,奉大人之命来此专等。” 纪纲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好啊,这么年轻就当上监察御史了。御史衔有纠察百官、辨明冤枉之责,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官啊,风光,风光。坐,坐吧。” 纪纲先坐下,洪勘也略显局促地坐下。他说,若讲天子耳目风纪,再没有比得过你们锦衣卫衙门的了。纪纲说:“彼此彼此。”随后对站在身后的锦衣卫官吏说:“你们下去,这么多人站在这,我们会吃不好饭的。”那些人一走,他又吩咐战战兢兢等在门口后两个跑堂的,“等什么?挑你们酒楼里最拿手的看家菜只管上。” 跑堂的下去了,洪勘说:“不知纪大人找下官有何见教?” 纪纲说:“都说都察院里的左右都御史、副都御史、佥都御史、十三道监察御史个个都是铁骨铮铮,不通人情的,我觉得不至于吧?” 洪勘不知他这话是讥讽还是恭维,就说:“都是为皇上办事,尤其是御史台的差事,事关风纪,岂容马虎?但也不至于是不通人情的呀。纪大人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这就好。”纪纲笑道,“你这肩担大任的监察御史才是七品官吧?想不想当佥都御史或者再敢想一点,鲤鱼跳龙门,来个左、右副都御史,那就是正三品了。”多大的诱惑呀,那不是平步青云了吗?洪勘说他做梦也不敢想啊。这是实话。 纪纲说:“我给你机会,让你一步登天,当左副都御史。你一定知道,左副都御史苏世泉老父亲殁了,刚刚告了丁忧,官位出了缺,等着人补上去呢。”这洪勘怎么能不知道。他显然动了心,但觉得这官位离他太远了,简直是天狗吃月亮,况且有多少人盯着这个缺,都削尖了脑袋钻营巴结呢,会轮到他洪勘吗?所以洪勘老实地说:“天上得掉下多大的雨点才能落到我头上啊?” 跑堂的上来酒菜,给他们满上酒后退出。纪纲端起酒杯与他一碰,一饮而尽,洪勘只抿了一小口,纪纲问他是否认识工部左侍郎林昌。 岂止是认识?林昌还是洪勘的同年呢,从前常向他借钱,现在林昌发迹了,见都不容易见到了。原来林昌由主事来个鲤鱼跳龙门,一下子当了侍郎,叫多少同僚羡慕得要死,也嫉妒得要死。 纪纲兜了底,原来他当工部主事,才正六品,是纪纲一句话,当上了工部左侍郎,正三品。纪纲问洪勘,你不认为我是吹嘘吧? 洪勘说:“说真心话,朝里人都明白,巴结上……啊,看我这嘴!是结交上陈左都御史,或者是你,那就官运亨通了。” 纪纲得意地哈哈大笑:“没有那么神,但吹点风,皇上还是给面子的。我这人办事不喜欢拐弯抹角,我直说了,你若听我的,保你苏州回来,升左副都御史;你不照我说的办,你不等回到京城来向皇上复命,你早命丧黄泉了,你信不信?” 洪勘吓得一抖,立刻软了:“下官愿为大人驱遣。” 纪纲说:“皇上不是派你到苏州去查实裘丽芳的出身吗?” 洪勘这才想到,对呀,这次苏州选美,就是纪纲办的差呀,这么说,要查的事与他有关?洪勘说:“这事只是皇上秘密交办下官的,大人也知道了?”纪纲得意地笑道:“你忘了我掌管的锦衣卫是干什么的,我的爪牙像蜘蛛网一样遍布天下每一个角落。” 洪勘知道,若是得罪了纪纲,必死于非命。如果在纪纲与皇上之间权衡取舍,宁可对不住皇上,也不能开罪纪纲。他冒汗了,一再申明,但凭纪大人吩咐。 纪纲告诉他,这事很容易办。皇上只是想知道选进宫里的裘丽芳是不是人贩子卖过来的,你就说是就完了。苏州那边,上上下下都会有人帮他,他已打点好了。 他怕吓着洪勘,又解释这并不是欺君,天下没有比他更忠君的了。洪勘说:“下官不该问,那又何必做假呢,这里面……”纪纲装作讳莫如深的样子说,皇上是让裘丽芳迷上了,又看着她长得像一个罪臣之女,不放心而已,我们当臣子的,还不该替皇上解疑心分忧吗? 洪勘松了一口气说:“这我就放心了,大人怎么说我就怎么办。” 纪纲又给他斟上了酒,说:“干,左副都御史大人!” 洪勘半边身子都酥麻了,心激动得狂跳,纪纲指鹿都能为马,何况这点小事!但他嘴上说:“大人真能打趣下官。”纪纲说:“你从苏州回来,我就保荐你。也让你知道,天下事没有办不到的。” ? 朱棣的明朝天下,要边境安宁 这是位于混堂司破库房的四壁空空的一间屋子,这就是传说中的冷宫吗?只有一张床,铁凤被锁在里面。 几个宫女、太监来了,端来很多好菜,餐具也是皇家御用的。铁凤的眼里是不解的眼神,人像囚犯,饭食却是上等,这有点不合逻辑。 一个宫女劝她别上火,多吃点,就冲皇上给她吃这上好的菜肴,就知道她很快能平步青云,这不过是个小小的坎坷,到时候别忘了可怜可怜她们。铁凤说了句“谢谢你们”,坐下来吃饭。 宫女太监走后,突然外面有人喊:“铁凤!” 铁凤真差点下意识地答应,也好险没抬头。她很冷静,提醒自己,你不是铁凤,这一定是对你试探,暗中观察你的反应。 她只顾吃饭,仿佛没听见,一动不动,只管夹菜吃饭。停了一会,门外又有人喊:“快开门,徐妙锦来看铁凤了。” 铁凤依然充耳不闻,在低头吃饭,仿佛那喊的内容完全与她毫无关系。门外静寂下来,这喊声再也没有出现过。 主宰这一切的必定是朱棣。铁凤并不太害怕,当着皇上面,纪纲公然撒谎,当然不纯粹是为她开脱,他是为了自己的安危,她和纪纲是偶然的同盟。倘若他把朱棣仇人的女儿当成美女选入后宫,他还想活吗?现在看来,纪纲即便知道实情也得硬着头皮顶着,不认账。 铁凤觉得还有希望。一阵充满异域情调的乐声随风飘来,好像是从奉天殿那边传来的。原来六部大臣和内阁成员与朱棣一起招待来自遥远的黑龙江入海口处的奴尔干官员忽拉冬奴。当年就是忽拉冬奴的父亲向燕王朱棣贡奉了两颗世所罕见的东珠,与朱棣也算世交了。 朱棣在殿上设宴,忽拉冬奴坐在离朱棣很近的一张小几旁。朱棣问来自奴尔干的忽拉冬奴,从黑龙江入海口走到南京,用了多少天啊? 忽拉冬奴说:“启奏圣上,整整七十天。” 朱棣说:“很辛苦啊。”朱棣告诉忽拉冬奴,他一直想在黑龙江入海口的地方设立卫所,或者奴尔干都指挥使司,设府收税,行使我大明王朝驭民之权,他问可行不可行。 忽拉冬奴说,圣上英明。奴尔干、特林、库页岛一带百姓向朝廷纳贡,年年需派人进京,路途遥远,如在当地设官府收税,以毛皮、珍珠、白鲑鱼顶税,百姓就省去很多辛苦。有了卫所,也能保卫百姓和疆土。朱棣当即决定就设立奴尔干都指挥使司,任命东宁卫指挥康旺为都指挥同知,他问大臣们还有谁可就近派遣。 吏部尚书说:“东宁卫还有千户王肇舟,熟悉北部民情,在黑龙江多次巡边,也可任命为帮办。”朱棣准奏,当即除授王肇舟为奴尔干的都指挥佥事,他还决定派人护送康旺去上任。又问宦官亦什哈来了没。 末座的亦什哈站起来:“奴才在。” 朱棣说:“你代朕巡视过黑龙江,就再次派你为钦差,怎么走法,造多少条船,你拟个折子。” 宦官亦什哈奏道,他觉得,至少要二十五条船沿松花江顺流而下,再从三江进入黑龙江,带兵一千五百人,这样才能显出皇威来。 朱棣下旨,要他多带些金银、布匹、茶叶、瓷器,赏赐给那里的百姓,地虽偏远,也该沾皇天雨露。还有该在那里建一座碑。名字叫什么,叫他们奏上来。亦什哈奏道,在黑龙江入海口的特林峭壁上,有一座永宁寺,臣以为,这名字好,可否将来的碑就叫永宁寺碑? 朱棣说:“好,准奏,天下永远安宁,岂非所愿?” 这时有人把丘福叫出去了,少顷他回来,把一份边境奏报呈给朱棣。朱棣看过,神色转为严肃。他对丘福说:“别扫了大家喝酒的雅兴,走,我们到后殿去。” 丘福便随同朱棣出去。君臣二人来到僻静的后殿,丘福奏道,从刚得到的边报来看,不能不思虑啊,北边的事已非招抚能办得了,也许得用兵。难怪朱棣怒气冲冲,原来朱棣为示好,曾派给事中郭骥去招抚蒙元残部,没料到,他们竟敢把给事中郭骥给杀了,气焰何其嚣张! 丘福也说这太欺人了,必须教训他们一下。 据报,四月里,本雅里失南下骚扰,朱棣当时正在北方巡视,明军打散了他们,并未追击,而是派郭骥去相与和好,他们却以为明王朝软弱可欺!现在情形和前几年不同了,经过七年的苦心经营,明王朝已有力量制服他们,必须确保北部边陲的安宁。朱棣器重丘福,他是老将,身经百战,就让他出马,去征本雅里失和阿鲁台。 丘福说:“臣遵旨。蒙元内部也是互相残杀,本雅里失和阿鲁台在同瓦剌的交战中大败,退守胪朐河,这对我们是一良机。” 朱棣嘱咐他,兵事须慎重,自开平以北,几次征讨都不见寇影,应当相机而进,千万不能轻敌冒进。 丘福自信地说:“臣身经百战,您就放心吧!” 朱棣说:“听你这语气,朕的嘱咐好像多此一举?你固然是身经百战的老将,可打仗是常打常新,瞬息万变,没有固定的章法、套路,所以朕从不照抄兵书。” 丘福又笑着说了一遍:“皇上就别为臣担忧了。” 朱棣说:“你越这么说,朕越放心不下。”他犹豫地在殿里走了几步说,“朕还是换将吧。”丘福不但不以为然,反被激怒了,他拍着胸脯说:“臣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会在毛毛雨里翻了船?如打不赢,愿提头来见。” 朱棣说:“朕不是不信任你,你是太子太师呀,道衍之后,国家第一重臣,你如一招不慎,关系着几十万将士的生命安危呀。” 丘福说:“臣都说提头来见了,皇上还要逼出我什么话来呢?”朱棣便不好再说什么了,只是说:“从今天起,你就专事北征大漠的事,其他的事不要过问了,以免分心,尽快誓师北上。” 丘福答应了一声。 ? 假婚闹剧 官军要血洗山寨的风声日紧,义军也加强了戒备。这天,方行子和柳如烟都带着兵器骑马巡视山寨石墙,寨墙上每隔几丈远就有一堆柴草。每到一处他们都一律叮嘱:“务必小心,官军有动静就放狼烟。” 他们并马向前走着。方行子问这几天景展翼怎么样,不再哭了吧? 柳如烟愁眉不展地说:“现在是哄劝得差不多了。可哄过了正月哄不过腊月呀。她知道,我现在中意的是你,不是她,她告诉我,她连死的心都有了,这事真是棘手。每天怕出意外,都是桂儿寸步不离地看着她,这也不是法子呀,谁能看她一辈子呀!” 方行子说,这有什么棘手的?你跟她结亲拜天地不就完了吗?那就不用看了。柳如烟勒马站下,说:“你是存心气我吗?” 方行子说:“我是认真说的呀。” 柳如烟显得很激动:“你这不是用刀刺我的心吗?我承认,从前我和景展翼是好过,自从听说她死了,我已经把心给了你……你难道不知道吗?你不也对我一往情深吗?” 方行子说:“我从来没答应过嫁你呀。我虽懂得你的心,却不敢承诺,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柳如烟怔怔地望着她。 方行子说:“因为我心里也有人,也不是一天半天了。”柳如烟愣了一阵说:“不可能,你骗三岁小孩呀?”方行子说:“你看我是在跟你开玩笑吗?”柳如烟说:“那你说,你的意中人是谁?” 方行子说:“我师傅孟泉林,你不也多次猜过吗?”柳如烟更是惊讶不已,连说了几个“不可能”。方行子说:“为什么不可能?他对我一直很好,我们相处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你应该知道。” 柳如烟说:“这……不像啊。孟泉林说过,他不成家的。”方行子拿出绿玉扳指给他看:“你看,这扳指你认得吧?”柳如烟说:“这不是孟师傅的吗?”方行子说:“对呀,这是孟泉林给我的定情物,他家祖传的。”柳如烟不得不信,眼里顿时涌出泪来:“你为什么不早说呀!你害得我为你神魂颠倒,茶饭无心。到头来……” 方行子改用劝慰的口吻说:“这都是冥冥中神的意旨,非人力可强求的。细想想,这不是皆大欢喜吗?你和景展翼本来是和和美美的一对,你有景展翼这样好的媳妇,你还不知足吗?” 柳如烟叹口气说:“那倒是。只不过,你的影子在我心中,也许一生一世也挥之不去呀。”方行子说:“那就留在心里吧。你该高高兴兴的,别表现出失落和勉强,不然你既伤害了景展翼,也伤害了孟泉林。”柳如烟无奈,这也许真的是命运在捉弄他啊。事已至此,他还能说什么呢?强扭的瓜不甜啊。 失去方行子,他虽然痛苦,可他想强求也不可得呀,只好“回头是岸”。好在景展翼本来就一直是他的恋人。 卸石棚山寨鼓乐喧天,红烛高照,彩灯高悬,在一派红光的山寨聚义厅里,唐赛儿正在为两对新人主婚,桂儿跑前跑后地忙活。十字披红的孟泉林、柳如烟两个新郎正与方行子、景展翼在拜天地,在司仪的唱喏声中完成各种程序。 闪电式的婚礼是唐赛儿的提议,她正想找一个可以乐呵的由头呢,一听说两对男女相恋好几年了,她就以义军头领名义,非要为他们主婚不可,他们也只好顺水推舟。唐赛儿是借机让义军上上下下大吃大喝一顿,明天好与官军血战。 方行子是最积极的,她要来一个快刀斩乱麻,尽快结束缠绕着四个人的感情纠葛。景展翼是最高兴的,发自内心地拜天地。 柳如烟是最被动的,精神就有点恍惚,他还没有从方行子的温馨里走出来,又要重温与旧恋人的甜蜜,还缺乏一个过程。他与景展翼在喝交杯酒,却不时地从酒杯上沿溜方行子一眼。孟泉林是最超然的,好像在练操,动作机械,又像在履行某种义务,面无表情。 方行子虽然积极,心情也最为复杂,流露在她脸上的,既有对柳如烟和景展翼的祝福,也有内心的某种失落,更多的是对孟泉林的歉意。 在司仪“送入洞房”的吆喝声中,两对新人被伴娘搀走了。 唐赛儿送到大厅门口,说:“好好过一个晚上的洞房花烛夜,明天就得跨马上阵了,官军围上来了。”她转过身来,对大厅里已开始吃喜酒的士兵们说:“喝吧,喝它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不过,守寨门的、布防的可不许沾一滴酒。” 一片欢呼声响应着,随后便是震耳欲聋的划拳行令声和酒碗的碰撞声。柳如烟和景展翼入了洞房后,桂儿替他们关好房门,悄悄走了。 当柳如烟揭去景展翼的盖头时,柳如烟说:“你上了红妆,比平时更美。”景展翼嫣然一笑。她抱住柳如烟的胳膊,把脸贴在他胸前说:“直到现在,我的心才算放到该放的地方了。”她流下了幸福的泪水。 柳如烟抚摸着她的秀发,却没有出声,景展翼倒是尘埃落定了,而他此时心里却乱糟糟的,恍惚在云雾之中。 景展翼发现柳如烟总有点心不在焉,就扬起脸看着他:“你好像不高兴?”柳如烟敷衍地说:“没有啊。”但眼睛还是禁不住走神。 景展翼说:“你还想着方行子吧?” 柳如烟说:“你说什么呀,都到这一步了,我为人夫,她为人妻,都有归宿了。”景展翼说:“是呀。我万万没有想到,方行子会爱上她师傅,这真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了。如果不是这样,就是方行子把你让给我,我也不会幸福,我这心一辈子也不会踏实。” 方行子和孟泉林就更不会踏实了,他们的洞房里,空有红烛红帐子,却没有应有的欢快和谐。 孟泉林不在,只有方行子一个人在灯下看书,她早已卸掉了新娘的一切装扮,恢复了平日的男装,以至于宫斗来看她时大吃一惊,问娘是怎么回事。方行子说小孩子别多嘴多舌,把人们塞在褥子底下的大枣、板栗和花生捧了一大把,塞给宫斗让他回去吃。 方行子看上去是在读书,却多半天翻不过去一页,她显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特别是不时传进来的呜呜咽咽的箫声凄婉哀伤,更令她坐立不安,师傅会吹箫,却不常吹,只有神情抑郁时才吹。洞房花烛夜里吹箫,这都是她方行子的罪过,她深感自己伤害了孟泉林的感情和自尊。她真的很敬重师傅,可让方行子嫁给他,她还没这种冲动,如果勉强捏合到一起,又觉得既毁了自己,也更对不起孟师傅。 箫声传进了不远处的另一间新房。正在铺床的景展翼忽然停住了,她侧耳谛听着:“你听,好像是有人在吹箫,好凄凉啊。” 柳如烟打了个哈欠说:“也许是巡夜的螺号声。” 景展翼认真地说:“不,是箫声。是孟师傅在吹箫,他倒不常吹,不快活的时候才吹。”景展翼很纳闷,今天是洞房花烛夜,和金榜题名时一样,是人生最快活的时候,他怎么吹起箫来了? 柳如烟已脱了鞋上床:“你管人家那么多事干吗?” 景展翼说:“不对,这有点不对劲,我去看看,一会就回来。” 柳如烟半开玩笑地说:“他不是你的新郎,你别弄错了!” 景展翼说:“我也是和孟师傅患难与共过来的,我不放心的事不能不问。”她还是跑了出去。呜咽的箫声在空寂的夜里显得特别悲凉。孟泉林坐在树下,像一尊石像,箫声缠绕着他。 景展翼悄悄来到树林边缘,静静地听着。她正要上前搭话,忽然看见方行子也走来了,她坐到了孟泉林身边,孟泉林仿佛没看见一样,依然吹他的箫。方行子充满歉疚地说:“孟师傅,我对不起你。跟你结为夫妻,却又是假的……” 景展翼一听,差点叫出声来。她顿时什么都明白了。孟泉林不看他,仍在吹箫。方行子又说:“如果不是因为展翼太可怜,我也不会这样让师傅为难……”孟泉林不吹了,他也不看她,只是问:“我只是想知道,你让我假扮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呢?”方行子说:“用不了多久的。当柳如烟收了心,和展翼一心一意过日子了,就不再麻烦师傅了。”景展翼再也听不下去了,捂着脸跑开了。 ? 这口气朱棣忍不下 洪勘从苏州回来,先向纪纲复命,才奏报皇上,那结论是纪纲设计的,却也让朱棣高兴,裘丽芳不是铁凤,他求之不得。他得了美女,又不必提心吊胆了。洪勘刚刚下殿去,朱棣就一迭声叫:“宣纪纲上殿,越快越好。”李谦便跑步出去了。 纪纲早在等着了,他算定,洪勘一走,皇上就会急不可耐地宣他上殿。果然,他正在御花园看几个老太监在树下弈棋,李谦气喘吁吁地跑来:“快,皇上叫你呢。”纪纲问:“洪勘走了?” 李谦说:“刚走,皇上可高兴了,还说,纪纲果然不欺朕。”纪纲也乐了,跟着李谦走了。此时太子朱高炽和夏原吉在殿上。朱棣的高兴劲已一扫而光,刚得到边报,丘福出师不利,全军覆没的消息如打了朱棣一闷棍。他一脸愤怒和无奈:“怎么会这样?朕早有预感,悔不该让丘福北征,人老了,是不中用了。” 奏报上说,本来丘太师是打胜了的,他亲率千余精骑,在胪朐河击败了鞑靼游骑,还俘获了一名鞑靼尚书,轻信了他的话,哪想到这是对方的诱敌之计。结果丘福以俘获的尚书为向导,单兵突进,与大队人马失去联系,结果中了埋伏,导致全军覆没。 朱棣叹道:“这是朕的过失,用非所人啊。这口气不能忍,看起来,朕必须亲征漠北了。” 停了一下,朱棣又说:“朕已决定在北平设置行在(天子所在地方),设置六部和都察院,夏原吉,你就署行在礼部和兵部尚书吧,都察院你也兼着。北平宫殿也开始修建了,你一并管起来。” 朱高炽问:“父皇此举,是不是意味着要迁都啊?”他早就知道,朱棣正从户部支出大笔银子用于北京宫殿的修建,动用民夫达十万人。 朱棣却说是在扩建燕王府,绝口不提迁都。迁都,那是后话,现在不宜贸然宣布,他要等水到渠成的那一天。他一直强调,北平的重要是毋庸置疑的。朱棣看见纪纲已到殿外,就对皇太子和夏原吉说:“你们先下去吧。”二人走后,纪纲上殿。 朱棣说:“朕想问问你,对那个裘丽芳怎么处置?” 纪纲说:“回皇上,这要看皇上还把她当不当铁凤了。若是铁凤没死,那必是来报仇的,只能杀死她。” 朱棣笑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假如说铁凤没死,逃脱在外,她的相貌是改不了的,她敢应召进宫,那不是送死吗?想一想,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后来朱棣又派人到她住处门外,出其不意地喊出铁凤、张玉的名字,她毫无反应,也可见她不是铁凤。看起来,当年铁铉真的有一对双胞胎,有一个失散了,否则无法解释,长的实在太像了。 纪纲趁机进言:“皇上,既然疑心已冰释,何不封裘丽芳呢?” 朱棣有心理障碍,暂时还不能这么做。一见到她,铁凤的影子便挥之不去。朱棣想冷一冷,已决定把她派给贤妃宫里去当宫女,贤妃也会帮他暗中侦察,以后再说吧。 ? 逞强就会遭殃 大敌当前,唐赛儿正在召集将领议事。这会议不是在山寨里开的,而是在青州云门山下的一间隐蔽的民宅中。宫斗被安排坐在主位上,穿着明黄色的行头,俨然是个小皇帝。 唐赛儿说:“这次官军来头不小,把安远侯柳升和都指挥刘忠派来了,已经包围了卸石棚山寨,我们怎么办?” 方行子说:“我们已打出斗王旗号,我们会得人心的。这一仗一定打好。”孟泉林已想好了退敌之策。官军倚仗人多势众,一定想寻机会与我们决战,我们可避开它的锋芒,寨中只留少量的人虚张声势,山寨不易攻破,不必忧虑。可设一支诱敌之兵,把刘忠、柳升的兵引过弥河,诱到云门山下,一举而歼灭。 程济也主张把重兵埋伏在云门山下。好在此前唐赛儿已听从了方行子他们的建议,精锐之师早已暗度陈仓,部署在云门山下,只留少数军队守卸石棚山寨。 方行子还拿出了一张示意图让大家看。她说:“诱敌之兵很重要,一要打,二要打输,又不能让敌人看出是诈败。” 唐赛儿说:“这打法行。幸亏我们的大军已经移到云门山了。”她自行挂帅,与别将董参升一路,再请孟泉林、方行子和吴铁匠协助她带云门山大军,准备一场恶仗。别将宾鸿和李云、柳如烟统带诱敌之兵,吩咐程济、宋老五他们回去固守山寨。唐赛儿没有把景展翼看成是将领,也没分派她活,景展翼很不高兴,柳如烟明白她的心思,就让她跟定自己。 方行子提出了一点疑义,认为柳如烟是个书生、翰林,不宜上阵。 唐赛儿没出声,在她眼里,吃山寨的饭,就得上阵,没什么书生可言。柳如烟面子上过不去,他硬撑着,死活要带兵出战。 方行子再坚持己见,就不好了,只好缄口。想了想,她改换了方式,方行子说:“诱敌之兵危险而又容易被敌军看出破绽,柳如烟没打过仗,我和孟泉林去吧。”唐赛儿却说:“还有宾鸿、李云嘛。再说,云门山是决战的地方,更不能轻视呀。” 柳如烟也硬撑着说:“我行。没打过仗,兵书还没看过吗?” 众人都得了将令,唐赛儿站了起来:“那就各回各的兵营吧。” 营帐外,方行子叫住了柳如烟:“柳先生,你等等。” 柳如烟听这称呼,感到特别别扭。他站住了,方行子只说了一句:“照顾好景展翼,她上不了战场的,我已和唐头领说了,把她送回山寨去吧。”柳如烟点点头。远处,景展翼看着他们,她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一场大战开始了,官军都指挥使刘忠正在指挥攻山寨,程济和宋老五把留守的兵士全布置在寨墙上,拼命抵抗,宋忠没有看出这是一座兵力有限的空寨。 官军刚刚要竖云梯攻寨,宋忠背后忽然喊声大振。一个千户来报:“刘大人,有一支贼军从后面包围过来。” 刘忠大为意外,他是准备瓮中捉鳖的,他们怎么会有援军?但不可轻敌,他马上让那千户去告诉安远侯柳升,请他继续围攻山寨,宋忠决定带本部人马去打援兵,以免腹背受敌。 千户答应一声骑马而去。刘忠立刻带大军掉头迎击向他攻击的义军。在通往云门山的路上,宋忠赶到弥河时,两军相遇,宾鸿、李云和柳如烟的军队与刘忠大军稍一接战就向后溃退,一直退过弥河。 弥河是枯水季节,水浅甚至断流,刘忠想“半渡而击”,驱动大军追击。部下一个指挥佥事提醒刘忠说:“贼军一打即溃,这会不会是贼人的诱敌之计呀?” 戎马三十多年的刘忠在马上纵声大笑:“你太抬举他们了。这不过是一些饥民暴动而已,乌合之众岂堪一击?他们还能有什么用兵之计?尽管追杀,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于是官军不顾一切地掩杀过去,柳如烟等继续溃逃。柳如烟这是平生第一次见这战争场面,心里发慌,他是头领,又不能显出恐惧,他就紧跟着宾鸿,一转眼就跟不上了。他的骑术太差,连马都控制不住,更不用说使用武器了,他伏在马背上,死命地抓住马鬃,只知道狂奔。只听耳畔呼呼风响,响箭带着尖锐的哨音在他身前身后乱飞,他心里没底,后悔不该拍胸脯上阵,这与他坐在小板房子里答卷考科举毕竟不能同日而语。 他的马忽然中了一箭,马速减缓。宾鸿回头发现了,大喊:“柳翰林,快,向我靠拢。”可他越打那马,马越是原地打转。 追击不舍的刘忠对部下说:“怎么,贼人里还有翰林?”他见柳如烟像个白面书生,连骑术都不精,就叫部下别杀死他,他要捉活的。 响箭接二连三射中了柳如烟的坐骑,那马终于倒地,把柳如烟掀出几丈远,不等宾鸿、李云来救,他已经被蜂拥而上的官军士兵按住,绑了起来。刘忠来不及审问,让人把柳如烟先押回营地。宾鸿、李云等不敢恋战,继续引诱官军向云门山方向退去。 云门山下,严阵以待的义军分左右两厢埋伏着,左有方行子、孟泉林等,右有唐赛儿、董彦升、吴铁匠,看看官军追杀渐近,他们让过诱敌的宾鸿、李云,义军令旗一挥,登时炮声、鼓声大作,千军万马呐喊声震天动地,很快把官军切成几段厮杀。 刘忠大惊,知道中计了,急令快撤,但为时已晚。后路已被孟泉林、方行子堵死,在“斗王”杏黄旗的导引下,方行子纵马率先冲入敌阵,挥剑左右砍杀,敌军纷纷倒地。 刘忠边撤边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看准方行子嗖地一箭射出,射落了她的头盔,她惊回首,见刘忠又搭上了第二支箭,就在这危机时刻,孟泉林发现了,他拍马舞刀飞奔而来,大喝一声,在刘忠刚刚拉满弓的刹那,手起刀落,把刘忠斩于马下。 方行子感激地看了师傅一眼,又纵马冲入了敌群。官军没了主帅,顿时大乱,争相逃命,云门山下、弥河两岸尸横遍野,弥河本来水少,此时流淌的竟是血水了。刘忠的覆灭,使柳升丧失了斗志,不敢硬攻卸石棚山寨,连夜带兵撤向济南。 义军士气大振,都指挥刘忠是三朝老将了,想不到这颗将星殒落在云门山下,他的头颅被吊在山寨大门旗杆上示众,大快人心。 卸石棚山寨聚义厅里又在举行庆功宴,唐赛儿说:“云门山大捷,我们把官军的都指挥使刘忠都杀死了,五万官军落花流水,今天斗王为将士设庆功宴,每人官升一级,赏银十两,干杯!” 说罢,起身与孟泉林、方行子碰杯,她说:“你二位是首功。” 方行子说:“不能这么说,柳如烟、宾鸿和李云功不可没,没有他们诱敌到云门山下,也不能有此大捷。” 孟泉林说:“可惜柳如烟陷入敌手,我们得设法救他。” 唐赛儿说:“这个自然。我想派别将董彦升、宾鸿乘胜去攻占莒县、即墨,我们占了胶东,就有地盘与官军回旋了。” 孟泉林说:“那我们先带人去打探一下柳如烟的消息如何?” 唐赛儿说:“这样最好。” 方行子看到孟泉林在人群中搜寻,就说:“你找景展翼吧?她能喝得下去一滴酒吗?”她勉强与来碰杯的人应酬了一下,走了出去。 在清虚虚的月光下,景展翼一个人靠在树上,面色凄伤,呆呆的,对别人,是盛大节日,对她来说却是灾难日。听着聚义厅里传出的欢呼声、划拳声,心里更难受。她和柳如烟才过了一日夫妻,柳如烟就成了战俘,最觉得过意不去的是,由于入洞房那天心情不好,她都没让柳如烟碰她一下,借口是她来潮了。早知今日,也该……桂儿也难过地站在一旁,又无法解劝。 方行子来了,景展翼一听脚步声,就知道是方行子,却没有回头。方行子站在她旁边,良久才说:“孟师傅要亲自去营救柳如烟。” 景展翼早已派人去打探了,官军把他连夜押送南京了,到了南京,还有好吗?朱棣会放过柳如烟吗?方行子不断地自悔自责,这事怪自己没有坚持。柳如烟本来是个文弱书生,让他上阵就是送死呀。 景展翼苦笑道:“我真后悔,我不该……我不该那样对他……” 方行子说:“你有什么好自责的?你对他还不够好吗?” 景展翼说:“你不知道,入洞房那天晚上,我因为听到了箫声,就到山坡去了,你和孟师傅的谈话我全都听到了。行子姐姐,为了我,你太苦了自己,也伤害了孟师傅,这都是为了我,我于心何忍!” 方行子说:“别这么说,现在生米已煮成了熟饭,再说也无益。” “不,”景展翼说,“生米还是生米。因为我心里堵得慌,所以那天晚上……我都没让柳如烟碰我一下,早知他会是这样的下场,我不该对他这样冷漠呀……”方行子默然。 景展翼突然说她已经想好了,明天就下山,回南京去救他,救不出来就与他同死,也算对得起他了。不然她没法活下去了。 方行子说:“你这不是说胡话吗?朱棣正要杀你呢,你居然想送上门去。你既救不了柳如烟,也把你自己赔进去了。” 桂儿插话说:“方小姐快劝劝她吧,我嘴皮子都磨破了。” 景展翼凄凉地一笑说:“生死我都顾不得了。我也知道,我不一定能救得了他,可是,我却有机会和他一起死了。”说到这里她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方行子紧紧地把她抱在了怀里。 ? 女人之间的战争 铁凤由囚徒变成使女了,她很高兴,境遇的改善无疑是危险的减小。她知道这一切都是纪纲翻云覆雨的手腕。她满意伺候贤妃这个差事,假如朱棣一定要封她一个婕妤、美人什么的,她反而难办了,免不了受凌辱,除非马上就行刺,或者自己以死抗争。现在好了,她有了缓冲,一切可以从长计议。如果能人不知鬼不觉地寻找机会致朱棣于死命,又不使自己同归于尽,那不是最理想的吗?她现在唯一的想法是讨得贤妃的欢心,给自己营造一个避风港。 这天黄昏时分,还是暑热难挡,外面风凉,贤妃权氏就在仁寿宫花树间吹箫,同几个宫女为贤妃收拾行装的铁凤,抽空给贤妃端来一杯冰仙汤。铁凤说:“娘娘,请喝冰仙汤,是防中暑的。” 权氏喝了一口,说:“你还有这个手艺?这冰镇的冰仙汤真好喝,里面都有什么?”铁凤说:“有冰糖、枸杞子、花粉、银耳……娘娘配制的补酒不是更好吗?”权氏回避了她的发问,只是笑道:“怪不得冰仙汤这么好喝呢,原来都是好吃的。” 铁凤知道贤妃从外面得来个秘方,正在做一种大补的药酒,喝了壮阳补阴、强身壮骨、延年益寿,房事频繁而不虚。贤妃配制它是想给皇上喝,这是贤妃想讨好朱棣、吸引他的手段,她当然想永远得到朱棣的专宠。贤妃看了铁凤一眼,说:“你这样出众,又是当宫女选入宫中的,却让你来侍奉我,你委不委屈呀?” 铁凤说:“这是我的荣幸啊。” 贤妃权氏说:“你好好的,我不会亏待了你。我看吕婕妤也挺喜欢你,常让你过她的宫里去。” 铁凤说:“她听说我会绣花,就让我绣帐子。”她是有意周旋在妃子之间,既是寻求庇护,也是寻找机会,什么机会,她一时也说不清,朦胧的想法是利用她们之间的争风吃醋和尔虞我诈。 贤妃问:“你看吕婕妤这人怎么样啊?” 铁凤说:“没贤妃娘娘厚道、随和。她见皇上最宠幸你,心里有气,常在皇上面前说你坏话,而娘娘你却从来不在皇上面前说她。” 贤妃说:“我不怕人说。她说我什么了?” 铁凤说:“皇上不是要带兵征漠北吗?皇上说要带娘娘和她同去,可是吕婕妤说你弱不禁风,不惯鞍马劳顿,不想让你去,这不是她想得皇上专宠吗?”贤妃笑了,说:“你以后常去她那,她有什么举动,你来告诉我。不害人,也不可不防人啊。”这正中铁凤下怀,她就是想在她们互相倾轧中觅生存,再伺图报仇之机。 贤妃叫她抓紧时间把北上的行李用品收拾好,铁凤答应一声,说她收拾得差不多了。三天以后,朱棣在神策门外誓师后,亲率征北大军浩浩荡荡向北进发了。 贤妃和吕婕妤是随行的妃子,她们俩的宫车一模一样,涂黑红漆的宫车高一丈三尺,前后车棂并雁翅,四周垂如意滴珠板,车辕是抹金铜凤头、凤尾,内饰也十分豪华。铁凤骑马跟在贤妃宫车旁。 朱棣坐着高大宽敞的皇帝大辂,辂高一丈三尺九寸,宽八尺多,上为平盘,前后车棂及四垂如意滴珠板,镀金龙头、龙尾、龙鳞叶片装订,内饰绿地描金,里面是黄线绦编红漆匡软座,下莲花坠石,上铺花毯,红锦褥席,朱棣端坐于中。 十天后,当车驾行至黄河边时,李谦来报,安远侯柳升派人来奏报军情,辗转从南京追赶至此。 正好在河边休息,等待过河,朱棣就叫柳升的人过来奏报。 少顷,一个指挥佥事过来,趴在帝辂前叩头说:“指挥佥事李定三奉安远侯之命来向皇上面奏青州剿贼战况。”并呈上奏折。 朱棣未及拆看奏折,急不可耐地说:“起来吧,你快说吧,那女妖唐赛儿是不是灭了。” 李定三给朱棣带来的可不是好消息。他说,青州云门山一仗,中了贼人诱兵之计,刘忠大败,刘忠本人阵中被杀,大军溃败。眼下贼势猖獗,竟占了即墨和莒县两城。更为嚣张的是,他们抬出个斗王来,蛊惑人心,说是建文皇帝的儿子宫斗,以此号令天下。 朱棣皱起眉头,心里想,这真是多事之秋啊。没想到刘忠如此无用,更没想到一伙饥民暴动还成了气候。他们打出建文帝皇子旗号,就不能等闲视之了。朱棣又对身旁的夏原吉说:“传旨,令柳升统领在山东沿海防堵倭寇的卫青,再加上明鳌山卫的指挥王贵,尽起本部兵马,夹击贼寇,务必把他们消灭在山东境内,不使流窜外省,不管真伪,一定要把所谓建文帝皇子捉拿归案。” 李定三又奏道:“云门山一战,我们俘获了一个贼首,本来安远侯要把他就地正法的,因为认出他是从前的翰林柳如烟,故押来请皇上发落。”一听此言,朱棣和在场的大臣们全都十分惊讶。 夏原吉说:“柳如烟?南京城破,再就没他音信了,他怎么会从贼?”朱棣就让人把柳如烟带上来。 ? 希望挽回读书人的心 几个化装成百姓的义军士兵骑马护送景展翼北行,桂儿也骑马跟随着。他们本来是奔南京而去,后来听说朱棣已北征出塞,又听说柳升派人把柳如烟押送到朱棣驻跸处了,他们便折而向北,一路追踪而来。 护送景展翼的小头目说:“听说皇上的车驾快过黄河了,已离这里不远,但不知柳头领是否押到了此处。” 景展翼说:“他们不敢轻易杀他,那是因为有人认出了他的身份。我们赶过去,你们就可回山寨去了。” 黄河边上临时驻跸处是在一片树林中。这里临时搭起一顶黄色帐篷,帘子高卷,坐在帐中便可见滔滔黄水卷着浊浪向东奔流。 柳如烟被推了进来,他显得很惊讶,没想到在这里见朱棣,也不知道朱棣是干什么去,怎么会驻跸在黄河边上。柳如烟尽量使自己的情绪镇定下来。朱棣的话一点不含敌意,倒像是见到了久违的故人,他说:“柳翰林别来无恙啊。” 柳如烟不出声,猜不透朱棣为什么不一怒之下处死他,他现在还有必要礼贤下士、笼络士子之心吗? 李谦见柳如烟不跪,就在后头踢了柳如烟一脚:“见了皇上,你敢不跪!”朱棣却很宽和地说:“别难为他,士可杀不可辱,柳如烟毕竟是读书人,又在我燕王府供过职,朕不忍心荼毒他。” 朱棣又转而问柳如烟:“朕待你不薄,就算你忠于建文帝,始终不降,也可原谅,你是他的遗臣嘛。可你落草为寇,从贼造反,这可不像读书人的所作所为了吧?” 柳如烟知道朱棣并不喜欢懦夫,但也不容忍方孝孺、铁铉那样让他颜面扫地的人。柳如烟便振振有词地说:“我们拥戴皇子宫斗起事,是要复辟建文旧朝江山,这怎么能是降贼?建文帝皇子是贼吗?” 朱棣问:“你说实话,建文帝的儿子真在唐赛儿手上吗?不是假托的吧?”柳如烟说:“这是真的。你会睡不着觉的。而且,方行子、孟泉林、程济这些人都在辅佐幼主,你能小看吗?” 朱棣平静的语气中透着威胁,他说:“你对朕说这些,想怎么样?你是决心一死了?” 柳如烟已不抱求生之望,想想方孝孺、景清、铁铉这些人的下场,不寒而栗。他明白,现在想投降,朱棣也不稀罕了。他说:“即使我下跪,你会饶过我吗?只求速死。” 朱棣说:“你的罪恶,杀你十回,都不屈。朕却不想杀你,不过你得给朕办一件事。办成了,朕不食言,给你高官厚禄。”柳如烟不大相信,便抱一线生机地巴望着朱棣。 朱棣意外地告诉他,可以放他回山东去,去劝降唐赛儿、方行子这些人,向朝廷投降,这也算他立了功。 柳如烟说:“纵然我答应陛下,也没用,他们不会听我的。” 朱棣说:“那你会有办法的。这办法得由你来想。你先下去,朕真的不想杀你,你知道为什么吗?”柳如烟望着朱棣。朱棣说:“靖难之后,朕杀了不少人,有的杀得对,有的本可以不杀。像方孝孺、铁铉,朕是一怒之下处置的,至今后悔,朕希望从你这里得到挽回,让天下士子明白,朕是倚重读书人的,他们做错了事只要肯悔悟,朕都可以宽容。”朱棣的话很诚恳,诚恳与狡诈是分得清的。柳如烟动心了,他怎么愿意死呢?他和心爱的人才成亲了一天,自己也才二十几岁,一边是高官厚禄,一边是做刀下鬼,一切都化为乌有。对生的渴望像空中伸向他的救援之手,牢牢地抓住他的欲望。他喃喃地说:“我和方孝孺又有不同啊。” 这话是说给朱棣听的,方孝孺只是忠于建文帝,视燕王为逆子贰臣,而柳如烟反反复复,最终公开起兵造反,这还能得到宽容吗? 朱棣说:“朕就是要造出一个震惊天下的奇迹呀,朕敢重用一个真心忏悔,从前又十恶不赦的人。这不但是朕救你于水火之中,你这也是帮朕在树立旷达宽厚名声啊。” 柳如烟觉得朱棣这人身上有一种不同常人的力量,有可包容天地的器量,也许当初本来就该像解缙、杨士奇一样,为他效力。自己吃尽了苦头,转了一大圈,又重归老路,这是何苦?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傍晚时分,朱棣带着贤妃、吕婕妤等人在岸上观黄河落日。铁凤和几个宫女在跟前侍候着。黄河的落日别有韵味,朱棣现在才明白,为什么说“长河落日圆”了,落日的边廓极为清晰,是个没有刺目光芒的大圆饼,静静地、一点一点地没入黄涛中。朱棣都看呆了。 贤妃不明白,同是江河,长江碧绿,可这条河怎么这样黄啊? 吕婕妤说:“是啊,和泥汤差不多。”朱棣说:“若不怎么叫黄河呢?”接着他吟唱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这时李谦来了,叫了声“皇上”,样子很神秘。朱棣问他什么事呀,挤眉弄眼的。李谦小声说,这事得单独向皇上奏报。 朱棣便带他走到一棵柳树下,李谦说:“景展翼找上门来了。” 朱棣一怔:“景展翼?哪个景展翼?”哪还有第二个!李谦说,就是给圣上画过群马图的景展翼啊,景清的女儿呀。 朱棣说:“胡说,她不是在苏州正法了吗?” 说不定又是他们冒功。李谦说,这可和姓裘的宫女不一样,这个是自报家门的,别人认不出,他李谦还能认错吗?而且更叫他惊讶的,他看见桂儿成了景展翼的丫环。这一条,他可不能奏报,私自放走桂儿,他可有欺君之罪,好在方才他与桂儿达成了默契,她答应不拆穿这件事,反正朱棣对桂儿也没有印象,漏不了馅。这算是桂儿对李谦不杀之恩的报答。 景展翼对朱棣来说,是个经常出入梦中的人,她还活着,朱棣禁不住心动,让朱棣真正心动的女人凤毛麟角。朱棣弄不懂,她来干什么?这不是自投罗网吗?后来,灵感飘来,他忽然一击掌说:“明白了,朕明白了。”她显然是为救柳如烟而来。这么一想,朱棣的心又向下沉了,一种男人都有的妒火在心底上升,他羡慕柳如烟,又恨他得到女人的如此垂青。李谦却不明白,他说:“是打发了呀,还是抓起来?” 朱棣说:“都不是,你们都回避,带她来见朕。” ? 朱棣在哪,奏折就送到哪 朱棣去征漠北了,留守的朱高炽并不轻松。朱棣留给他的空间有限,他又身处朱高煦心腹的无数双眼睛的监视之下,朱高燧也并不和他一条心。他每天都体会着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惶恐滋味。从前母后在世,他还有个依靠,现在却感到孤单无靠。 这天朱高炽正在东宫批阅奏折。有人来报,交趾郡布政参议解缙回京奏事,来拜见太子。 解缙是朱高炽所崇敬的人,又深感左迁交趾是对他的不公平,一听他回京,朱高炽没多想,马上说:“快请。” 东宫属官翰林杨溥在一旁提醒说:“这不好吧?” 原来皇上明令,百官朝谒东宫太子,偕进偕退,也就是说,只准一批人一同拜见一同退出,不得独留私见。这当然是防范太子结党营私的措施了。另一位属官长史黄淮自己想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解缙外放贬官了,也可以不算百官了。百官通常指朝臣。 朱高炽说:“是呀,他一个人从交趾郡来,他和谁偕进偕退呢?” 几个人都笑了,杨溥说:“可也是。”朱高炽说:“快请解先生吧。”解缙被太监引领着上台阶时,已经有看不见的眼睛盯着他了。不远处廊下,黄俨正在监视着这里。 解缙进了东宫,给朱高炽行了大礼,朱高炽说:“快坐吧,解先生又黑又瘦,想这交趾郡是个苦地方。” 解缙说话还是那么犀利,发配还会发配到苏杭天堂去吗? 杨溥说:“解先生的嘴还是这样不客气。” 解缙说:“禀性难移呀。”他看到杨溥和黄淮正把一批奏折捆好,就问:“把奏折捆起来,不会是束之高阁吧,这是什么意思?” 杨溥向他解释,皇上不是去征漠北了吗?这些折子急需皇上批答,特派专使随时分批追送北征途中,请皇上批答。 解缙嘴角露出一丝冷笑,那太子还有必要过分细致认真吗,即使紧急奏章,太子也不能及时处置,还要快马呈递路途中的皇上,要么等皇上北征回来,这能不误事吗?还谈什么监国! 杨溥嘘了一声,小声说:“隔墙有耳呀。你又不是不知道,太子监国,无非是日常琐事,祭祀、上香,而且皇上说,不能授官,不得对臣下治罪,又不准用玉玺,只能用‘太子之宝’,这监国怎么个监法?” 这时突然听到奉天门外有鼓声。朱高炽问:“谁在击登闻鼓?” 太监下去后马上返回来报:“回太子殿下,是兵部主事李贞的妻子在击登闻鼓鸣冤。”朱高炽不明白,她有什么冤枉?这事杨溥知道,是陈瑛抓的人。有几个皂隶告发李贞向他们勒索贿赂。 解缙愤愤地说,圣上英明之至,却容许陈瑛、纪纲这样的酷吏横行,听说纪纲杀人前必把这人请到家里洗澡,再灌醉了,把家里的金钱勒索光,再杀人,还传言他为皇上选妃,从中克扣自用。这就是当代的来俊臣、周兴,迟早应当请他们入瓮。 杨溥再度劝他少说几句。先生因祸从口出,远谪交趾,再不慎言,脑袋也保不住了。朱高炽问:“李贞的事怎么办?至少应当过问一下吧?这几年,陈瑛和纪纲的口碑确实是不怎么样啊!” 解缙还是要忍不住插言越权。李贞夫人既然敢到宫前来击登闻鼓,必有隐情冤枉,不可不问。 朱高炽便说:“宣她上殿来,如有冤情,再审。” 李贞夫人是一路哭着上殿的,她趴下给太子叩头说:“求太子做主,李贞并未受贿,是被人诬陷,不经庭审,已活活被打死了。”朱高炽一惊,霍地站起:“这还了得!马上叫刑科给事中耿通彻查此事。” 杨溥答应一声,与黄淮交换了一个眼色,似乎都觉得太子多此一举,弄不好又是惹火烧身,可太子像吃错药一样反常,执意要弄个水落石出。 第十章 部下干不了的,朱棣自己直接动手干 朱棣的手腕 桂儿被李谦留在了朱棣帐外,只准许景展翼一个人进入。景展翼显然是经过了一番梳洗打扮的,楚楚动人。当她被带进营帐时,朱棣惊得站了起来。他仔细打量着景展翼说:“朕真恍若在梦中,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这里相见。你一向可好?” 景展翼语气中充满哀怨:“一个随时会死的人,能有什么好?” 朱棣说:“快坐下,几年不见,你还是这样光彩照人。听说你被苏州知府杀了,说起来,朕当时还伤感了好久。朕本来是要重用令尊的,没想到,朕对他那样好,他还是怀揣利刃想刺杀朕,朕不杀他,实在是无法正朝纲啊。” 景展翼说:“你为什么不问问他为何如此?你如果不写离间信给方孝孺,建文帝会杀了我三族吗?你想用人,也不能这样狠毒啊。” 朱棣显得很真诚地说:“朕是求贤如渴,实在不知如何能得到令尊大人的真心了,才有此下策,今天想来,也很后悔。朕万万没想到会激怒建文皇帝,他竟大开杀戒,朕弄巧成拙,反害了你一家。”景展翼说:“过去的恩仇,我已不想再提了,我今天来,是来求皇上的。” 朱棣说:“话别说远了。你画的那幅群马图,朕至今还保存着。你心里明白,朕一直心仪着你,朕也花费过很多心血。在燕王府,朕送聘礼,你诈死,后来朕又帮你救哑女,你住在玄武湖时,又一次失之交臂,朕一直引为憾事。朕以为今生今世永远失去你了呢。” 景展翼说:“我现在不是意外地送上门来了吗?我知道,你现在后宫粉黛三千,不会在乎我了……” 朱棣说:“不,不,你别这么说,你是我梦中最完美的人,谁也比不了你,谁也代替不了你。” 景展翼显然仍可以从朱棣的眸子里看到燃烧的激情,她莞尔一笑,故意说:“皇上不嫌我人老珠黄吗?” 朱棣竟离座走到了景展翼身旁说:“你风采依旧,艳丽可人,怎么能叫人老珠黄呢?朕不明白,当年朕苦苦地想得到你,可你百般不允,现在这是为什么?不会是来对朕行刺,替父报仇的吧?”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放在案上的宝剑。 景展翼说:“我方才不是说了吗?我是有求于皇上。只要你答应了我的请求,我就心甘情愿地侍奉陛下,愿奉箕扫,过去的账一笔勾销了。”果然被朱棣猜中了,他忽然醒悟地说:“朕明白了,你是替柳如烟来求情的,对吗?” 景展翼说:“明人不做暗事,陛下说中了,我知道柳如烟在皇上手中,他的命也悬在皇上手里。” 朱棣的心像被锋利的东西扎了一下。他说:“不错。柳如烟很让朕嫉妒,你为了他,能做出这样的牺牲,朕真是不敢相信。” 景展翼说:“我本来是做了两手打算的。皇上不要我,不肯放柳如烟,也在意中,希望能把我和柳如烟一同处死,我们虽然生不能同床,却能让我们死后同穴,我在九泉之下也感谢陛下成全之恩。”说到这里,她已经珠泪涟涟了。 朱棣长叹一声说:“别哭了,朕答应你,朕怎么忍心让你香消玉殒呢?这个柳如烟没白认识你,他借了你光了。朕可以放了他,不过,你能真心实意地留下来陪伴朕吗?” 景展翼说:“我救他一命,也对得起柳如烟了。我和他的这一段缘分也就尽了,我发誓我会悉心陪伴君王。”说罢咬破了右手中指,鲜血直滴。朱棣相信了,忙捏住她的手指大叫:“来人啊。” 藏在帐后的带刀侍卫们一拥而入,杀气腾腾,以为景展翼对朱棣行刺呢,一见这情景全愣了。朱棣说:“愣什么?找人来把小姐的手包上啊!”众卫士退出,桂儿进来,她过来为景展翼包伤。 朱棣问:“你的丫环吗?” 景展翼说:“这就是皇上出钱请道衍长老救治的哑女呀。” 朱棣疑惑地说:“朕怎么看着她眼熟啊。” 景展翼说:“皇上看女人看得太多了,都像眼熟。”朱棣一笑,也不再多问。 朱棣又一次把柳如烟叫到营帐中来,朱棣问他想好了没有。 柳如烟感受到了生存的希望,他表示愿意去山东招降方行子他们。但他怕不能如愿以偿,他们不会听他的。 朱棣说:“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的心上人景展翼来找你了,朕方才刚见了她。”柳如烟不敢轻信,怕有诈,就故意说:“不可能吧?她不是已经被苏州知府抓住杀头了吗?” 朱棣说柳如烟装得很像。他说:“朕也曾相信过。直到今天景展翼这个大活人站到朕面前,朕才知道,是苏州知府冒功欺朕。你和景展翼一起在唐赛儿贼营中朝夕相处,你还不知道她是死是活吗?” 柳如烟不出声,心里暗暗叫苦,景展翼好糊涂啊,此行不但救不了他,自己也钻到网里自我毁灭了。 朱棣说:“她够得上巾帼英雄了,她冒死来见朕,你知道是为什么而来吗?”柳如烟当然明白,他仍不做声。朱棣决定抛出最有诱惑力的诱饵。他说:“她是专程来保你的,朕已答应了她的要求。只要你招降了方行子、孟泉林,瓦解了唐赛儿贼军,朕就放了你,依旧起用你为官,也让你们团圆。” 柳如烟半信半疑。这时,李谦按照朱棣事前的吩咐,故意带着景展翼和桂儿从营帐前走过,让柳如烟看见,不再疑心有诈。朱棣一指她们,对柳如烟说:“看见了吧?朕所言不虚吧?你一定很想见她,但现在不行,你必须答应朕,去招降方行子。” 柳如烟说:“皇上,我说的话是实情,我答应了也没用。方行子他们不会听我的。” 朱棣说:“朕也想到了,你说的可能是真话。不过,你还有另外的办法呀,不用劝降,来个釜底抽薪或是扬汤止沸,不是一样吗?朕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只要把贼军瓦解了,你就立了功,朕就兑现诺言。” 柳如烟低头不语,另外的办法,那是以人格和良心毁灭为代价的呀。一想起来,双腿都打战。 朱棣洞穿了他的心,说:“你不必受什么良心谴责,你为皇上办事,你就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你不办,当然朕也不勉强你,朕会把你杀掉,把你心爱的人送到妓院里去,你自己选择吧。” 柳如烟的意志快要崩溃了,他呜呜地哭起来,要求见上景展翼一面。朱棣明白,柳如烟的意志垮了,他远不是方孝孺、景清和铁铉一类的人。他已经胜券在握了,他吊着柳如烟,见面可以,不是现在,他去瓦解了义军后,朱棣一定将他的心上人“完璧归赵”。 这许诺,也许是柳如烟最后的支撑点了吧。 第二天,千军万马纷纷乘船渡河,朱棣是最后渡河的,朱棣的皇帝大辂都装上了船,船正缓缓启动,朱棣站在船头,景展翼带着桂儿站在他旁边。就在大船启动时,柳如烟出现在岸边,他拉着一匹马,正在向船上招手。景展翼发现了他,拼命摆手叫喊:“柳如烟,他们放你了吗?”柳如烟喊道:“是这样。你等着我回来。” 说完,他跨上座骑,单人匹马地沿着黄河堤岸驰去,看上去他是自由之身,并没有人跟踪,这令景展翼又惊奇又欣慰。 朱棣说:“看见了吧?朕真的放了他,朕没有食言吧?”景展翼垂下头,泪水滴在船板上。柳如烟自由了,可他知道为了他的自由,景展翼得付出什么代价吗? 朱棣说:“去休息吧,河上风大。”李谦扶着景展翼下底舱去了。 ? 人在北平,遥控南京 朱棣又回到了他朝思暮想的北平,这是他的发祥地,也曾是他的受难地。他对北平有着不可替代的感情。在原燕王府的基础上,这里正在大兴土木,名义上是扩修号称潜龙之邸的燕王府,实际是在修建皇宫,人人都明白,人人都不说破。新皇宫虽仿照南京的格局,其规模和气势将是远胜于南京皇宫的。朱棣做什么都力求前无古人,甚至是后无来者。永乐大典是,永乐大钟是,派几百条巨帆大船远下西洋更是。历史上什么未央宫、咸阳宫、阿房宫,让所有的宫殿都在他的北平皇宫面前相形见绌。 朱棣到了北平的当天,就来到工地。端门、午门、奉天殿、谨身殿都已初具规模,巍峨壮观,叹为观止。工匠、民夫来往运木料、砌石上瓦上下穿梭,黄色琉璃瓦殿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朱棣和朱高煦登上午门城楼,举目看层层错落如鱼鳞般的宫殿群,心底升起自豪感。 朱棣说:“怎么样?比南京的宫殿气派大吧?” 朱高煦说:“这才和强盛的大明王朝相匹配,没想到父皇设计的皇宫会如此辉煌。” 这时夏原吉捧过来一些奏折,这都是太子送来待批的折子。太子办事的谨慎、循规蹈矩,朱棣还是放心的。每次重要的折子都是如数送来。他让夏元吉先送到下榻处吧。夏原吉答应一声,捧走了那些奏折。 朱高煦趁机说,太子是阳奉阴违。 朱棣说:“你能不能不挑他的毛病?” 朱高煦说:“我若再不为父皇着想,他还不得像李世民逼李渊让位一样呀?他早等不及了。”朱棣说:“胡说,你又听到什么了?” 朱高煦说:“太子专门网罗父皇贬官的人,父皇,最近解缙从交趾郡溜回南京,全无人臣礼,他敢违抗皇上定的规矩,单独去见太子,两个人密谋了很久。” 这是朱棣最在意的,朱棣立刻警觉地问:“有这事?” 朱高煦说:“解缙在太子面前为他抱不平,说太子无权,又说奏折都要送往皇上行在,是把太子当牌位……还有黄淮、杨溥、耿通这些人,不但不制止,反而煽风点火。皇上不让他们处分大臣,他们偏偏逆着来。”朱棣问:“什么?他们处分了谁?” 朱高煦说,在解缙和杨溥鼓动下,太子让刑科给事中审案,把监察御史袁纲和覃珩抓进了大牢,解缙还公然说皇上信任酷吏,把陈瑛、纪纲比作来俊臣、周兴,那皇上不就成了武则天了吗? 朱棣大怒,他实在无法容忍、无法表现大度了。他骂解缙是乱臣贼子!在朱棣看来,太子是好太子,都被这班佞臣给教唆坏了。朱棣一气,立即传旨给锦衣卫纪纲,马上把解缙下到牢里,叫他摇唇鼓舌! 朱高煦在一旁煽风点火,说杨溥、耿通、黄淮这些人也应一并下狱。朱棣说:“这以后再说,抓一个解缙,足可杀一儆百。朕征伐在外,家里不宜有大动荡。” ? 终究没能逃脱朱棣的手掌心 到了北平,景展翼被安排住在燕王旧府从前徐妙锦的寝宫。院前千竿翠竹还在,叶子却大多枯黄了,早已物是人非,晚风一吹,竹叶簌簌作响,显得清冷凄凉,望着此情此景,桂儿直想哭。 她知道景展翼要做什么,她也预想到悲惨的结局,她却无能为力。 这是个没有星星的夜,外面黑洞洞的。微风从门缝吹进,吹得烛光摇曳不定。景展翼痴痴地坐在灯前不知在想什么。桂儿从外面进来,给她倒了一杯茶,终于忍不住了,说:“小姐,你就决定跟皇上去征大漠了?这算怎么回事呀?” 景展翼直愣愣地看着飘忽不定的蜡烛火苗,两眼发直,她说:“我心净了。他逃生了,我对得起柳如烟了,也对得起我对他的一片痴情了。”她用自己的毁灭让自己所爱的人逃生,这还对不起柳如烟吗? 桂儿突然发现,景展翼正悄悄把一把剪刀放到了袖筒里,她立刻明白景展翼要干什么了,她惊慌地想夺过来,说:“小姐,你不能啊,这不是找死吗?”景展翼挡开她,凄然说:“我从山东一路追踪柳如烟而来,本来就没想活着回去,能救下柳如烟,死了也无憾,救不下来,与他同死,也心净了。” 桂儿说:“小姐,可千万不能轻生啊,若不,我们连夜逃跑吧……柳翰林盼着你能与他团圆啊。” 景展翼苦笑道:“我何尝不想逃走?你没见门外层层把守的士兵吗?我已陷在天罗地网中,跑得了吗?桂儿,我死后,你若有机会见到柳如烟,你告诉他,我是干净的,我永远是他的人。” 桂儿哭了起来,正要再劝,门外有太监吆喝:“圣上驾到!” 桂儿一怔,已见朱棣带了三分酒意进来,她只好痛苦地躲了出去,临走,还把绝望又满含期望的目光留恋不舍地投向景展翼。 朱棣落座后,注视着有些神不守舍的景展翼说:“你真美呀,出水芙蓉,别辜负了良宵美景,我们喝几杯怎么样?” 景展翼消沉地说她不胜酒,也没心情。 朱棣笑道:“朕有心情啊。”他一挥手,几个太监进来,把早已备好的酒肴摆了上来。朱棣挥退众人后,亲自给景展翼斟了一杯酒,说:“你该对朕笑一笑,美人一笑百媚生,朕也对得起你了,把柳如烟也放了,你也该兑现诺言了吧?” 景展翼说:“放心,我说话算数,不过,我得知道柳如烟是否真的安全了。” 朱棣饮了一口酒,笑道:“你不是亲眼看到柳如烟骑马走了吗?你放心吧,他不但安全,还要回来做高官呢。” 这她怎么敢相信!景展翼惊诧地问:“怎么,他还回来?” 朱棣自鸣得意地告诉景展翼,他此去不仅仅是逃生,而是衔君命而去,他负有招降唐赛儿、方行子的重任。 景展翼根本不相信,她说不可能。他不会答应,也办不到的。 朱棣说:“这可是真的,这是我放他的条件。” 景展翼心里有数:“即使柳如烟这么不要人格,方行子他们也断不会听他的。”朱棣说:“这朕倒相信。所以呀,他此行是双重人格,朕让他扮成逃出虎口的样子再回到贼军中,与官军里应外合,这是柳如烟立功赎罪的良机呀。” 这才是最可怕的!景展翼感到十分震惊、恐怖,呆了一下,强撑着说:“你这是错打了主意,柳如烟不会这么下流。” 朱棣说:“朕暗中派了人跟着他呢,他不按朕说的办,朕随时会取他的人头。你也太多虑了,难道从贼才有人格,忠于皇上反倒是失去人格了吗?”景展翼的精神支柱忽然垮了,她想站起身,却一阵眩晕,几乎跌倒。朱棣趁势把景展翼揽到了怀中,景展翼想挣扎反抗,身不由己,却动弹不得,朱棣拿起一杯酒,想要硬灌她,朱棣说:“美人儿,良宵美景莫空过,来,喝一口酒吧。” 泪水迷蒙了景展翼的双眼,她悔恨、绝望、无助,一切希望和追求都如沙中之塔一样瞬间崩坍了,流失殆尽了,她下意识地摸出了藏在衣袖里的剪刀,却又无力地把它放在了朱棣看不见的椅子下头。 她为什么放弃了谋杀?是她灰心到了极点,她值得为一个猪狗不如的人守住贞节吗?如果现在就与朱棣同归于尽,谁来处置柳如烟?谁来告诉方行子她们真相?她现在不急于死,死太容易了,而活着却很难。 朱棣抚摸着景展翼的脸,说:“朕拥有很多女人,也很容易得到任何想得到的美女,但像得到你这样屡经磨难的、令朕朝思暮想的,还从来没有过,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朕对你越是发狂。” 朱棣放下酒杯,把景展翼更紧地抱在怀里,狂吻着,景展翼无力反抗,由于心灰意冷,也放弃了反抗,苦涩的泪水哗哗地流下来。 那把曾经想用来结果朱棣的剪刀静静地躺在椅子下的阴影中。朱棣解开了她的香罗带。没有哪个妃子、宫女不是自动在他面前宽衣解带的,景展翼是唯一的特例,越是唯一,也就越有刺激性,朱棣一层层剥去她的长衣、长裙,直到中衣、抹胸,当那一对雪白的、富有弹力的坚挺乳房裸现在他眼前时,他疯了一样用双手抓住,揉搓着,用嘴咬住乳头,他的嘴从乳房滑下去,滑过细嫩柔软的小腹,一直滑向那神秘的所在……景展翼像一具僵尸任其摆布着。 朱棣有三次机会占有她,三次机会都溜走了。在他心里只剩下一团模糊的影子时,景展翼把自己整个地奉献了。朱棣躺在她身边,搂着她那雪白的身子,有一种与帝王不相称的满足感。按惯例,朱棣行完房事就要回到自己的寝殿去独睡,这也是从安全考虑,但今天他破了例,竟搂着景展翼过了半夜,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早晨,天还没有亮透,旧燕王府中鸡宁犬静,景展翼就起来了,一个人走到玉带河边,俯身在桥上,看着桥下的流水出神。 彻夜无眠担惊受怕的桂儿慌慌张张地跑来了,她说:“阿弥陀佛,小姐你可吓死我了,我吓得一宿没敢合眼,一直在听你那边的动静。” 景展翼苦笑着说:“你一定以为我杀了朱棣,你也准备为我收尸了,是吧?本来应该是这样结局的,本来应该是的……”她眼中又流出了屈辱的泪水。 桂儿不知她的内心,一时没了主意,只是没话找话地说:“你怎么起来这么早?”景展翼又苦笑了一下说:“不早了。”桂儿说:“皇上是什么时候走的?我以为他还睡在床上呢,早没有人了。” 景展翼说:“他敢在我那睡吗?他也许怕我杀了他。听说,皇上在哪个宫里也只是待一小会儿,完事就走人。” 桂儿哭了,她说:“我本来以为……唉!小姐,那你今后可就没法见柳公子了。” 景展翼也哭着说:“我还见他干什么?他更没脸见我。” 桂儿很意外:“柳公子他怎么了?他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吗?” 景展翼说,她为什么改变主意没有刺杀朱棣,就是因为柳如烟已不值得她为他守身如玉。 桂儿说:“小姐,你气糊涂了吧?” 景展翼说:“我失了身,我的心是干净的。我失了身,是为了活着,不让柳如烟为害。我告诉你吧,他当了皇上的鹰犬,回到义军去当坐探了。你说我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桂儿惊得娥眉倒竖,她说:“这可真没想到,柳公子为了保命会这么软骨头。白瞎小姐这一片心了,早知这样,你何必来救他?又何必把自己的身子也搭上了?” 这一说,景展翼更是哭得厉害了。她说:“桂儿,我是出不去了,我还有最后一件心事,你一定要替我办了,也不枉姐妹们好一回。” 桂儿说:“你说吧,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不怕。” 景展翼说:“我给方行子写了一封密信,你无论如何得送出去,必须交给方行子本人,你能答应我吗?这是我最后一件心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了。”桂儿说:“小姐想让我再回青州山寨里去吗?” 景展翼点点头,说:“是。天亮后,我打发你到街上去给我买画画的颜料,他们一定会答应的,你就想法出城,直奔山东,越快越好。” 桂儿说:“我走了,谁侍奉你呀?我也不放心啊。”景展翼说:“傻丫头,宫里不有的是宫女吗?”说完,从怀里拿出一个用蜂蜡密封的药丸,递到桂儿手上。桂儿说:“给我一丸药干什么?” 景展翼说:“这不是一丸药,里面是我写给方行子的信,别人搜出来,也不会引人注意,千万别丢了。” 桂儿问:“我送了信,再回来找你吗?” 景展翼凄婉地说:“傻丫头,你还回来干什么?这里是什么好地方吗?你往后就跟着方行子吧。”桂儿又抱住景展翼哭起来。 ? 朱棣一出马,鞑子兵败如山倒 朱棣率师出北平德胜门,前后军蜿蜒数十里,前军已出宣府,后军尚在清河。铁骑雄壮,钲鼓响亮,这壮观的远征,令朱棣自己都激动不已。朱棣不是一个平庸无所作为的皇帝,更不是纸醉金迷的昏君,他要让天下人知道,他是一个肯吃苦的帝王。大军随后取道万全、沙城北上。万全城他太熟悉了,这是当燕王扫北时所筑的城堡,如今仍屹立在燕山之外,它是朱棣卓越武功的见证,朱棣重过此处,怎能不感慨万千。朱棣以半百之年亲率六师挂帅远征,是不同寻常的,从前他对沙场杀伐并不陌生,从不怯阵,甚至是习以为常,这次毕竟是以皇帝之尊御驾亲征啊。 出塞后,军情日渐紧急,朱棣先在鸣銮戍大阅兵,鼓舞士气。 北方的五月,草原刚刚泛起新绿,各种不知名的野花竞相开放,草原像七彩绒线编织成的花毯,一直延伸到天边。 朱棣兵抵胪朐河畔,这便是不久前丘福丧师之地,朱棣觉得胪朐河名字别扭,便赐名为饮马河,并不是他有改名癖,他是要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留下自己的痕迹。 这里已离鞑靼屯扎地兀古儿扎河不远,朱棣留下一部人马驻守,亲选精骑袭击兀古儿扎河,可惜扑了空,本雅里失已闻风逃遁。 朱棣不肯放过战机,昼夜兼程追击,终于在斡难河谷与本雅里失的骑兵交锋。斡难河从碧绿的草原深处流来,蜿蜒流向天际,这是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肥美草场。 此时鞑靼内部分裂,阿鲁台已引兵东去,只有本雅里失所部拒战明军。他想趁明军立足未稳,打乱其阵脚,便迎面来攻。朱棣早有准备,他登高指挥,不等敌兵冲近,先发制人,驱兵从左中右三路掩杀。战鼓雷鸣,万马奔腾,朱棣亲率骑师铺天盖地而来,与蒙元残部本雅里失的骑兵展开大战,号角声、呐喊声、冷兵器拼杀声、马蹄声震天动地。 由于皇上带头冲阵,士气受到空前鼓舞,明军攻势凌厉,锐不可当。朱棣突入敌人骑阵中左右冲突,长枪连刺数人,阵中鼓声大作,呐喊声震荡旷野,明军占了上风。本雅里失的军队渐渐不支,扔下兵马死尸和降卒无数,本雅里失只带七个侍从落荒而走。 朱棣累了,驻马阵中,看士兵们收拾战场,他很惬意,终于雪了丘福惨败的耻辱。大战后草原之夜又恢复了固有的安谧,天空宁静而深邃,稀疏的星星银灯一样镶嵌在湛蓝的天幕上,人们呼吸到的是青草清新和沃土的芳香气息,明军扎营的斡难河两岸营帐累累,点起了无数篝火。从一座营帐里,传出美妙的箫声。 朱棣正在贤妃权氏的营帐里饮庆功酒,十几个宫中舞女在箫声中翩翩起舞助酒兴。朱棣身旁坐着景展翼和贤妃,贤妃吹箫,景展翼不喝酒,也不苟言笑。 朱棣左手拥着景展翼,右手拿杯说:“朕率五十万大军远征漠北,所向披靡,仅斡难河一仗,就大败敌军,贼酋本雅里失只带七个人亡命。哈哈,景展翼,你说,古往今来,有这样干净利索的胜仗吗?” 景展翼只勉强说:“陛下武功盖世。” 朱棣说:“明天,你为朕画一幅斡难河全胜图,画马又是你的长项,行不行?一定要画出千军万马的磅礴气势来。” 贤妃说:“千军万马的,纸上画得下吗?皇上这不是难为她吗?” 朱棣说:“作画讲渲染,讲意境。岂可真的画千军万马?你知不知道深山藏古寺那幅名画的故事?” 贤妃摇摇头,反问说:“没听过,一定是画庙宇的吧?” 朱棣说:“题目是深山藏古寺,可高明的画师连庙的影子呀,山门呀,佛殿呀,统统没画,只画了一个在河边挑水的和尚。” 贤妃击掌说:“高明。有和尚必有庙啊。” 朱棣说:“这就叫意境,含而不露。”贤妃和景展翼的得宠,就意味着吕婕妤的失意,这几天朱棣有空就往这两人的帐篷里钻,令吕婕妤眼里嫉妒得冒火。吕婕妤听着从外面飘来的阵阵箫声,忍不住走出自己的帐篷,哼了一下,恰巧见铁凤走过来,就酸溜溜地说:“你主子可真会讨皇上欢心啊,不就是会吹箫吗?” 铁凤说:“吕娘娘不是也有一技之长吗?或者弹伽倻琴,或者敲长鼓,也一样取悦皇上啊。” 吕婕妤说:“我不靠这个。裘丽芳,我对你怎么样?” 铁凤言不由衷地说:“比我自己的主子对我还好。” 吕婕妤说:“你如果对我真心实意,我日后让皇上封你个美人。” 铁凤说:“那我可不敢想。只求吕娘娘庇护我一点就行了。” 吕婕妤问:“你告诉我,贤妃靠什么把皇上溜得团团转?” 铁凤早有一个连环计在胸中了,见机会来了,就颇显神秘地说,依她看,是贤妃配的那种药酒起了作用。皇上才离不开她。 吕婕妤闻所未闻,瞪圆了眼睛问:“药酒?什么药酒?” 铁凤悄悄告诉她,每次皇上去贤妃那,她都给皇上喝一杯自己配制的药酒。皇上越喝越上瘾,就特别愿意上她那去。 吕婕妤恍然说:“怪不得呢,原来如此!你能不能给我把配酒的方子偷出来,我也配制。”铁凤摇头:“方子她不会告诉人的,配药时她总是背着人,连我都信不过。” 吕婕妤沉思了一会,她说:“你偷出一杯酒来,总容易吧?”铁凤点拨她说:“其实,你也不用像她那样用药酒来拢住皇上。你让皇上喝了她的酒难受,皇上不就不去她那了吗?”吕婕妤茅塞顿开,她眼里闪过一丝阴险的光,她说:“有理呀。”一个主意开始在她肚子里酝酿着。 ? 全功而返,削山为碑 夜已深,由于高兴,朱棣兴致丝毫不减,他说:“贤妃不是会跳高丽舞吗?何不跳一个?” 贤妃也不推辞,对景展翼说:“献丑了。”站了起来。伽倻琴和长鼓声又起,朱棣击掌助兴,贤妃轻舒广袖,轻盈地跳起来。 朱棣问景展翼:“跳得如何?” 景展翼说:“她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当然是什么都好了。” 朱棣附景展翼的耳边悄声说:“从前是,但是你来了,她就退居第二了。她和吕婕妤都只会以歌舞姿色取悦君王,而论才华,和你比就大为逊色了。”朱棣答应,回京后,就封景展翼为贵妃,位在她们之上。 这几天,朱棣一直在想景展翼的封号,颇费心思,叫景贵妃?俗,展贵妃?好多了,也不叫绝。今天他忽然来了灵感,一拍大腿,索性叫翼贵妃,对,就是这翼字,真是太妙了,羽翼天朝,羽翼皇室,这翼字一字值千金。他说得高兴,立刻叫人:“小保子,过来。”李谦从帐外跑进来。 朱棣说:“传朕旨意,今天就册封景展翼为翼贵妃,位在王贵妃之下,册宝回京后补。”这突如其来的决定,令正在跳舞的贤妃吃了一惊,仅仅在执掌后宫的王贵妃之下,地位何其显赫,等于凌驾贤妃之上了。贤妃倒很懂事,马上停止跳舞,纳头向景展翼拜了下去:“请翼贵妃受臣妾一拜。” 朱棣哈哈笑道:“你看,谁也没有贤妃懂事,闲淑可人,从不争风吃醋。”这时内阁学士金幼孜来奏报一个好消息,阿鲁台遣使来降,已在辕门外。朱棣大喜,此前他正犯愁怎样在方圆几千里的茫茫沙漠里寻找阿鲁台主力呢,他主动来降,这正是朱棣求之不得的,征讨与安抚的两手,交替使用才会收到奇效,这就是朱棣常说的恩威并用。 朱棣接受了阿鲁台的投降,但阿鲁台回去后遭到部下的反对,逼迫他们的主子出尔反尔,再与明军对抗。 朱棣当机立断,趁阿鲁台犹豫不决时,突然发起攻击,阿鲁台率四千骑兵迎战朱棣中军,朱棣亲统卫队精骑呐喊着冲阵,箭矢如冰雹、急雨,后军又从左右包抄过来,阿鲁台陷入重围,很快就抵挡不住了,丢弃辎重大败逃走。 朱棣全功而返,骄矜和得意就别提了,出塞以来,他抛开舒适的大辂不坐,整天骑在马上行军打仗,屁股铲痛了也不在乎,由于长时间骑马征战,他从前得过又治愈了的“跨马痈”又犯了,两条腿内侧痈疮复发,一骑上马就磨得流血流脓,他并不隐晦,逢人便说。在他看来,跨马痈是他的荣誉,一个能征善战帝王的记号。 当朱棣得胜班师回朝跨过一道小河时,前面突然出现一座顶天立地的大山,它左面是茫茫沙海,右面是茵茵绿草,山的立面,刀劈斧剁一样光滑齐整,像一幢巨型的大自然界碑。 朱棣眼一亮,问这是什么地方,向导告诉他,这里叫清水源,因清水河源于此而得名。骑在马上的朱棣眼一亮,举起马鞭遥指峭壁说:“你们看,它像不像一块记功碑?” 天下哪有这样顶天立地的巨碑?但部下都附和他说太像了,几乎是异口同声。朱棣突发奇想说:“这正是勒石为碑的地方,将朕出漠北的事刻石永存,削山为碑,也很独特,碑文字要大,不要多。”金幼孜提议,就写永乐皇帝功垂漠北吧。他略加沉吟,说道:“不好。”他这时突然想起了大才子解缙,倘他在,凭他的锦心绣口,就会文如泉涌,可他太不识时务,屡屡触怒朱棣,不得不在缧绁中度日了。 如今,朱棣少不得即景生情,自己琢磨出十六个字: 塞上飞雪,漠北鸣沙,万代永乐,宇宙恒昌。 以金幼孜为首的文臣武将全都叫起好来,朱棣的文思何其敏捷! 景展翼在宫车里也听到了,如果抛开与朱棣的私仇私怨,平心而论,他真是个才华横溢、武功盖世的人。上天为什么把这些好处赐予自己不共戴天的仇敌了呢? 朱棣并没有等清水源峭壁上的崖刻完成,就继续班师南进了。起驾那天,他看见巨碑工程已拉开序幕,石匠们悬索吊在半空,开始在悬崖峭壁上凿字,金幼孜专门留下官员监造。 金幼孜摸准了朱棣好大喜功的脾气,劝他在这打打猎等几天,等巨碑落成,也是一个喜庆事。朱棣却说:“我还会再次亲征漠北的,一次看够了,下次就不新鲜了。”朱棣大军已远去,地平线上只见沙尘、长蛇阵和皇帝卤簿的仪仗、旗幡时隐时现。 ? 惊人的消息 占领了山东莒县后,开仓廪,济贫民,义军军威大震,很多贫苦百姓望风来归,声势日大,奉命来围剿的官军各部将领都各怀心事,怕被义军吃掉,宁可在附近扎地为营,磨磨蹭蹭,不求速战。一时形成胶着状态。 摆在义军面前的问题是:怎样发展来打破僵局。于是唐赛儿召集方行子、孟泉林等再议军情和未来出路。 方行子态度明朗,主张尽快冲破官军包围,打出山东去。现在正是好机会,朱棣正亲统五十万大军征战漠北,国内相对空虚,义军如果直插南京,会造成京师震动。她称之为掏心战。 孟泉林也赞成,如果继续守在这里,只能和官军拉锯,一旦朱棣从漠北回师,就会抽出劲旅全力来围捕义军,更为不利。唐赛儿有些犹豫,山东毕竟是她的老窝,人熟地熟,可进可退,补充粮草也容易些。 程济也主张在山东站稳脚跟,有个可以进退的老营再往外打,以免有失,他怕当“流寇”,那就是水上浮萍了。正议而不决时,孟云突然从外面进来,他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柳头领回来了。 人们都不免惊愣,孟泉林甚至问:“哪个柳头领?” 孟云说:“还能有哪个柳头领,柳翰林柳如烟啊。” 方行子和孟泉林交换了一个眼神,她想,这么久了,是把他放了呢,还是越狱逃出来的?景展翼是不是和他在一起?不管怎么说,都是好消息。她和孟泉林一齐跑了出去。 在戒备森严的西城门口,当方行子他们看见衣服破烂的柳如烟时,愣了一会,又都露出了惊喜的笑容。方行子说:“你回来了?你是怎么脱险的?” 孟泉林说:“我们还以为你早让朝廷处死了呢。” 柳如烟说:“可不是!九死一生,真是一言难尽啊。”他说幸亏遇到一个好狱卒,过去在翰林院时周济过他,他帮柳如烟逃出来的。 方行子着急地问,景展翼呢?没看见她吗? 柳如烟当然不能透露自己在朱棣驻跸处见到过景展翼,他做出惊愕状说:“景展翼?她不是在这里吗?怎么倒问我?”方行子又与孟泉林对视一眼,方行子叹口气,很难过地告诉他,柳如烟被俘后,她带着桂儿去救他了,怎么劝也不听,到如今一点消息都没有。 柳如烟跺跺脚说:“她这不是任性吗?我是被俘,她救得了吗?” 孟泉林拉了柳如烟一把,说:“还在城门口站着干什么?有话到大营里去说吧。” 来到议事厅,与唐赛儿、程济等人相见,大家都兴高采烈。 唐赛儿说:“你回来就好了,我们正缺你这样的人手呢。” 落座后,柳如烟咕嘟嘟地喝了一碗水,方行子找来一套衣服让他换上。唐赛儿劝柳先生先下去歇歇,晚上还要备酒为他洗尘、接风。 柳如烟说:“这么久不见了,听听你们说话也好。” 唐赛儿说:“那也好。”她向柳如烟介绍了几种不同方案,说方才大家正在议义军的去向,有人主张在山东站稳脚跟再图发展,有人主张打出山东,她问柳先生有何高见。 柳如烟说他刚回来,一时说不出什么来。不过想想朱棣的例子就明白了。朱棣当年起兵靖难,打了三四年,才占了三四个城市,总是你进我退的拉锯战,后来朱棣想明白了,甩开山东、河北,不占城池,大军直逼南京,朝廷不是一下子就垮了吗?他称这叫抢占地利。 柳如烟甚至提出了一个声东击西的策略,让官军觉察出来,义军表面上好像是去打济南,实则挥师南下,走苏北过长江,直逼南京,神不知鬼不觉,等官军发现了,为时已晚。 这建议不但得到方行子、孟泉林、孟云的赞赏,对唐赛儿的吸引力也很大。她本不是个固执己见的人,这时就下了决心说:“好,既然你也这么说,我们就打出去。” 唐赛儿接着提出要求,要将领们各司其职,准备足粮草辎重,分几路出兵,谁佯动,谁为主力,以设具体进兵路线、策略,她要孟泉林、方行子他们几位再谋划谋划。 晚宴后,虽然很晚了,方行子一点困意也没有,她约了柳如烟出去转转,透透风。方行子和柳如烟坐在校场旁边林间草地上。方行子说:“你真是大难不死呀,谁也不会想到你能逃出虎口。” 柳如烟早已编好了他的“故事”,张口就来:“是呀,我也认为必死无疑。幸亏朱棣那时不在南京,太子监国,没实权,我这样的人犯,不经朱棣亲自审问,谁也不敢轻易处死我,这反倒占了便宜。”合情合理,他的故事一点都没引起方行子怀疑。 方行子说:“只可惜景展翼了,她对你心太实了,明知没有希望,还是去救你,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柳如烟很痛苦地说:“我对不起她呀。”方行子劝慰他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得振作起来才是。”柳如烟问:“你和孟泉林过得好吗?”方行子显然不愿涉及这个话题,她说:“好啊。”她已站起身来,她说:“大军出发前事情很多,咱们帮着准备准备吧。” 柳如烟只得答应着。 ?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朱棣南归途中,在山东临城临时驻跸。这是个小城,几乎无法接纳这么庞大的皇家队伍。除了皇上和妃子们驻城里,朱棣下旨,军队全扎在城外露营,不准进城骚扰地方百姓。 县令提前把县衙收拾出来供朱棣当临时行在。又动员一位前朝致仕侍郎、一位莱州府同知和一个丝绸商腾出了宅子,安排了几位妃子下榻,朱棣很满意。吕婕妤和贤妃住在丝绸商的大宅院里,前后院。 这天晚饭后,她们出来纳凉,在天井里不期而遇,便坐在凉亭石凳上一起聊天。铁凤在一旁侍奉,添茶倒水上点心,因为外面蚊子多,吕婕妤提出就近到贤妃的客厅里坐一会,反正大长的夜,也不急于睡觉。贤妃当然欢迎。 落座后,贤妃说:“可算要回到南京了,下次皇上再征漠北,我可不去了。”吕婕妤说:“可皇上一刻也离不开你呀。” 贤妃说:“你又瞎说,他对你也视如掌上明珠啊。” 吕婕妤酸溜溜地说:“那是从前,现在皇上过我门口都不往里看一眼。看在咱都是从朝鲜来的份上,姐姐也分一杯羮给我们呗。” 贤妃性子温和,从不苛责人,因为同是朝鲜人,又是一同贡入宫中的,她不忍心看着姐妹受冷落,就笑着拍了吕婕妤一巴掌,说:“你把我说成什么人了!我告诉你,皇上不喜欢你只有一点,你太争强好胜,嘴不好。皇上到谁宫里,你就在皇上面前说谁坏话,你这不是惹皇上生气吗?你我能挡得住皇上宠幸哪个妃子吗?不如顺着皇上来,他反而会高兴。” 这本是掏心的好话,吕婕妤心里却很生气,以为她是在贬自己,她能当自己的面说,更能在皇上跟前说坏话。但表面又不能撕破脸皮,她想到了药酒,就说:“除了这个,你还有别的窍门笼络皇上吧?” 贤妃说:“又瞎说,我还能有什么窍门?” 吕婕妤看了一眼摆在案上蒙着红布的坛子,一笑道:“秘密不在那坛子里吗?我听说,每次皇上驾幸,你和皇上一人喝一碗什么壮阳补阴汤,皇上就离不开你了,每晚上都如胶似漆的……” 贤妃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尽胡说,什么壮阳补阴啊,那是我配的补药,补身子的,谁喝了都有好处。不信你尝尝。”说罢起身,打开坛子口,吕婕妤凑过去,闻了闻说:“是很香。”贤妃便吩咐铁凤去拿个碗来,舀一点让婕妤尝尝。 铁凤答应一声,拿来一个小碗,用长柄勺从坛子里舀了小半碗,吕婕妤故意说:“这么小气,给这么点!”又往坛子里看,她是有备而来的,趁贤妃不注意,她把早已准备好的一包粉末抖到了坛子里。这是她从城里药店买来的巴豆,炒熟后去皮,研成了粉末。人吃多了巴豆会跑肚拉稀。如果朱棣下次喝了贤妃的大补汤,弄得坏了肚子,他就会迁怒于贤妃,也就会疏远了她。这是吕婕妤的如意算盘。 铁凤把这一切看在了眼中,这正是她所期望的,让她们狗咬狗,她再居中做文章。吕婕妤尝了尝,吧嗒一下嘴,说:“味道不错。明个把方子给我,皇上不也就登我门了吗?” 贤妃又打了她一巴掌,两个人都笑起来。铁凤冷眼看着这一切。 送走吕婕妤后,铁凤侍候贤妃卸了妆,回到自己屋子,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呆。吕婕妤关注贤妃的大补汤,方才又尝了一小碗,这就为铁凤的设计打开了通道。光吃巴豆粉,只能跑肚拉稀,却不能致人死命。她要的效果是毒死朱棣,又让贤妃和吕婕反目,互相指责。 铁凤打开妆奁盒,拿出一个粉盒,把香粉倒在纸上,底下有一个油纸包,她小心地打开,里面是白色粉末,这是她在南京备下的,一直没有机会用。她眼里闪过一丝仇恨的火焰。她又把油纸包包好,掖到了怀中。她又来到贤妃起居室里,贤妃不在,她在洗澡。有两个宫女在打扫房间。装补酒的坛子摆在案上。 铁凤进来,两个宫女忙直起腰来肃立,铁凤必须支走她们,就找茬儿,她鼻子嗅了嗅,板着面孔训斥她们,说贤妃寝宫打扫得不净,熏的香也不对味,皇上不喜欢这个味,你们不知道吗?上次郑和从古里带回来的香怎么不熏上?并要她们马上换香。 两个宫女说了声“是”,忙出去拿。 铁凤趁机带严门,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揭开坛子上的红布,掏出怀里的油纸包,将粉末抖了进去,又用勺子搅拌一下,再封好。她吓得自己捂住胸口,脸色也变了,半晌才恢复过来。 ? 前方有埋伏 莒县义军队伍正在准备出发,显得很紧张。孟泉林亲自督促士兵把粮草辎重打包装车。方行子和柳如烟在逐一检查。 柳如烟显得胸有成竹,义军声东击西,他认为官军无论如何想不到。在他们看来,我们打济南占领交通要冲,又是城池坚固的存粮之地,合乎情理,怎么会南下诸城奔荒僻的苏北呢? 方行子很担心孟师傅他们佯攻这一路,还是很有危险的,他们将面对安远侯柳升和卫青的防倭大军。方行子想到这一路去帮他。 柳如烟恨不能找出一百条理由阻止她,甚至说她离不开“丈夫”会被人笑话。方行子还真怕人指她脊梁骨,只好放弃这想法。柳如烟一往情深地看了她一眼说:“你还是跟我在一起吧,我也能照顾你。” 方行子笑了:“说不上谁照顾谁呢。上次一不小心,你不就当了俘虏吗?”柳如烟也笑了。 义军在莒县城步云绸缎庄订了一批货,是预备换部分军服的。唐赛儿认为多此一举,打到哪抢到哪,还怕没有布匹吗?既是柳如烟出面订了,唐赛儿不好驳他面子,认了,但指示少买,别超过一百疋。 对于柳如烟来说,买多买少都无所谓,他必须到绸缎庄去接头。 临行前,柳如烟和程济带着几个士兵,赶着两辆马车来到绸缎庄前下马,柳如烟把缰绳扔给卫士,自己和程济走了进去。 老板和店员马上笑脸相迎:“大官人来了?快上茶。” 柳如烟问老板,他们要的一百疋布准备好了没有? 老板说:“齐了,全齐了,现在就可以装车,二位大官人可到库房里去验货。” 柳如烟必须支走程济,就让他先去验,自己跟老板再杀一杀价。 程济跟一个店员到后头库房去验货了,柳如烟看周围无人,迅速把一封信交到老板手中,老板会意,掖进袖筒,柳如烟吩咐他马上送走,必须亲手交到柳升手中。老板说:“明白。” 大事办完,柳如烟这才说:“我也去验验货。”向后头走去。 当天夜里,莒县城火把烧天,马蹄声嘚嘚,义军开拔了,先是开门冲阵,因为来势凶猛,孟泉林的西路顺利突围,很奇怪,柳升只派小股部队追击,大部队没动,对南门也未加更多防范。 风尘仆仆的桂儿已经来到莒县西门外,她看见城中军队正开往城外,旗号正是“大明皇室斗王朱”,桂儿几次想靠近队伍,都被人家推搡出来,靠近的可能都没有。她急坏了,好歹看见一个士兵离队钻入小树林,她急忙追过去,刚要张口,那人原来是解开裤子尿尿。 她忙害羞地背过身去,等那人撒尿声结束,系上裤带,桂儿才转过身来说:“这位大哥,求你帮我找找方行子。” 那兵士说:“你好大的口气,方头领是你想见就见的吗?连我们平时都见不到。”桂儿只好编谎说:“我是她妹妹呀。求你帮忙了,这千军万马的,我上哪找去呀!” 那士兵说:“她不是我们这一路,我们是去攻打济南,他们干什么不知道,你到南城门去看看。” 桂儿只得拔开腿往南城门方向跑。她喘息未定地来到莒县南城门时,城门已关上,大军已远去,只在遥远的黑暗尽头有火把的亮点在晃动。桂儿急得直跺脚,又追了下去。 在通往诸城方向的路上,义军真正是衔枚急走,成千上万的大军走过,竟毫无声息,除了武器,能发出响声的东西都下令丢弃了。火把也全都熄灭了,义军队伍在黯淡的星光下疾速向南行进着。 方行子和柳如烟并马而行,程济和唐赛儿、宫斗紧随其后。柳如烟说:“柳升、卫青做梦也想不到,我们会来个声东击西,更不会料到我们会翻山路南下。” 方行子说:“但愿别碰上官军精骑劲旅,等我们插到泰州、高邮、武进,他们想回兵也来不及了。” 天已大亮,唐赛儿统帅大军逼近牛头山。这里山高林密,两面是千仞高山,夹着一条很深的峡谷,一条羊肠小径傍着左面山势稍缓的山坡曲折伸向峡谷深处。山谷中,风吹树响,还不时传来布谷鸟的叫声。方行子突然驻马,不由得警惕起来,她对唐赛儿说:“唐头领,如果官军在这牛头山山谷间埋下伏兵,我们有多少人马得死多少,不可不防。” 唐赛儿也有几分犹豫,为慎重起见,决定再加派探马先去探个虚实。程济也说小心不为过。只有柳如烟持相反意见,认为多此一举,我们是出奇兵,出其不意地佯攻济南,必把敌兵全引到西面,这里怎么会有伏兵,除非是天兵天将。 哨探相继返回报告,山谷里没有可疑迹象。唐赛儿决定先派前军过去,中军停下吃饭,没事了再过。大家都说:“这样也好。” 方行子等人便下马来。宫斗跳下马说:“咱们还得多久能打回南京去呀?”方行子说:“怎么,着急坐金殿了?” 宫斗小声对方行子说:“你知道我在庙里许了个什么愿吗?” 唐赛儿说:“一定是大赦天下。” 宫斗说:“不对。第一件事是封我娘、我姑姑、我姐姐、我师傅、我哥哥为圣母皇太后!”众人愣了一下,才知道这么多称号全是指方行子一人,忍不住全都大笑。程济说:“好,方行子一下子封了这么多头衔,既是娘,又是姐姐,这不是岔辈了吗?” 众人又笑个不住。唐赛儿说:“这可不行,方行子若是太后,就成了建文帝的妃子了,那孟泉林怎么办?” 宫斗说:“那好办,他本来是我师傅的师傅,就封他为师祖。” 众人更笑个不住了。唐赛儿说:“这辈儿越发岔得远了。” 人们轻松地说笑着,只有柳如烟心事重重,不苟言笑,一直望着已进入峡谷的先头部队,只有他心里有数,牛头山将要发生什么,一想到这里,难免心头发颤,他不干也不行,有人在暗中监视着他,那就是朱棣指派给他的“随从”。 桂儿一路向牛头山追下来,累得不行了,走得跌跌撞撞的,她又一次跌倒,好半天挣扎不起来,她喘息了一阵,爬到路中间,看着大军过后留下的车辙印、马蹄印,舒了口气。 她发现路旁有条小河沟,便走过去,捧起水来喝了个痛快。她又掠了一把路边的野菜,在水沟里涮了涮,放进口中,刚嚼了一口,一个声音在后头大叫:“吃不得,快吐出来!” 桂儿一回头,见是个牵毛驴的乡下老头。那老头警告她,她吃的野菜叫银叶菜,有毒,吃下去会上吐下泻,重了也会死人的。 桂儿这才吐出已嚼碎了的野菜,连声说:“谢谢老伯。” 老头从毛驴背上的粗布口袋里拿出一块干硬的锅盔,递给她:“吃了这块锅盔吧,闺女,你怎么饿成这个样子呀?”桂儿咬了一大口锅盔,狼吞虎咽地吃着,说:“带的吃的路上跑丢了。”她噎得直打嗝。老头让她慢慢吃,别噎着,没人跟她抢。又问她,这是上哪去呀? 桂儿又喝了几口河沟水,眼睛盯着老头的驴,编了一段谎言说:“老伯,我娘病在诸城姑姑家了,我去晚了怕见不着面了,我又实在走不动了,老伯,我能不能雇你这头毛驴呢?我给你十两银子。”说罢真的摸出两锭银子。 老头笑道:“你真是个傻闺女。一两银子就够买一头驴的了,你却拿十两银子雇一头驴!”说罢哈哈笑起来。 桂儿便又揣起一锭,硬把一锭银子塞到老头手中,说:“那,别亏了你,五两成交,驴我买了。”老头赶紧声明,可不是故意占你便宜呀,这驴可是头老驴。桂儿说:“它能将就驮我到诸城,我也该卸磨杀驴了。”说得两个人都笑起来。 ? 又一次与死神握手言和 朱棣多贪了几杯酒,走进贤妃的临时寝宫,脚步有点不稳,他本来是去景展翼那里的,景展翼说她不舒服,早早睡下发汗了。没办法,他又来贤妃这里,他已经一连三天没换地方了。 贤妃上来搀他坐下说:“圣上又过量了,圣上自己不是说,酒大伤身吗?” 朱棣说今天不同,今天是犒赏征北有功将士,将士都来敬他,他不喝,太扫大家的兴啊。 铁凤说洗澡水已经为圣上烧好了,贤妃问他现在去洗吗?朱棣打了个哈欠,说不洗了。贤妃又说:“那就洗洗脚吧。”她刚探头,门外喊了声“裘丽芳”,铁凤早已应声而至,把洗脚水端了上来,摆到朱棣脚边,说:“圣上请洗脚”。 当她站起来要走时,朱棣却对铁凤说:“你替朕洗。” 铁凤不卑不亢地说:“这不是奴婢的差使。” 好大的胆子呀!朱棣说:“现在就派你这个差使,不行吗?” 铁凤只得蹲下去替朱棣脱鞋、脱袜子。 朱棣看着铁凤替他洗脚,眼前不由得浮现出铁凤在张玉遗体前哭灵的场面。他突然冒了一句:“可惜张玉这员猛将了。”然后观察铁凤的反应。铁凤时刻有思想准备,无动于衷,像没听见一样。 倒是贤妃说了一句:“皇上又提张玉了,张玉不是早死了吗?” 朱棣屡次试验,铁凤都毫无反应,看起来这个裘丽芳肯定不是铁凤了,他放下心来,也莫名其妙地有某种失落。见铁凤替他擦完脚端水要走了,朱棣看着铁凤的眼睛说:“你长得真像张玉的未婚妻。张玉死时,她去哭灵,哭的天昏地暗,人人为之动容啊。”铁凤依然无动于衷,只说了两个字:“是吗?”然后说:“奴婢去倒水了。” 朱棣拉住铁凤的袖子说:“朕回南京就封你为美人。就凭你长得酷似铁凤,朕也要封你,说不定铁凤有个双胞胎妹妹呢。” 贤妃推了铁凤一把说:“还不跪下谢恩!” 铁凤不得不做个样子,便把洗脚水盆放下,跪在朱棣跟前说:“谢圣上。”心里却想,不等你回南京封我,你也该下地狱了。 朱棣哈哈笑道:“你今天占便宜了,洗一回脚,洗成了美人。” 铁凤走后,贤妃打开装补酒的坛子,舀了半小碗,她说:“吕婕妤真有意思,她今个来这儿,说皇上所以离不开臣妾,是因为这补酒壮阳补阴。”门外,铁凤听着屋里的对话。朱棣说:“她跑来干什么?你离她远点,她心胸狭窄,又爱传闲话,手里永远提个醋罐子,谁的坏话都说,有几个她这样的人,后宫就别想消停了。” 贤妃宽容地说:“都是一起从朝鲜贡进来的,我怎么好抹下脸来不理她呢?为封她之口,别让她太难堪,隔三差五,皇上不妨到她宫里去去,我也少挨点骂。” 朱棣哼了一声,他太了解吕婕妤了,你去她宫里一次,她就想两次,十次,百次,恨不得能把持皇上的专宠。当贤妃把补酒端过来时,朱棣说:“方才还说酒大伤身呢,这会儿又逼朕喝酒。” 贤妃笑着说:“好,好,那臣妾今天可自己喝了。” 门外的铁凤一惊,立刻闯进来,刚要制止,贤妃早将那补酒喝了下去。铁凤一脸懊恼,她本来是要毒死朱棣的,这不是无端地害了人好心好的贤妃了吗?于心何忍!可制止已经来不及了。她真是欲哭无泪呀。贤妃笑问情绪反常的铁凤:“没叫你,你这洗脚美人又来干什么?” 铁凤说了句“没事”,慌忙退出。在门外,铁凤背靠房门,双手蒙面,泪水从指缝里流下来。 红纱灯里烛光朦胧,夜深人静了。朱棣从两人合盖的龙凤衾里钻出来,他照例不在妃子宫里过夜。他拍了拍贤妃说:“朕走了,你做个好梦吧。”贤妃毫无反应。朱棣说:“这么快就睡着了?”还是没有回答。朱棣说:“好啊,你是不高兴,跟朕生气呀,看朕怎么治你。”说着把手伸进被子里胳吱她。但她不笑不动,毫无声息。 朱棣有些奇怪,从案上拿起烛台上的蜡烛一照,只见贤妃面色发青,口角有血痕,双眼紧闭,他伸手在鼻下试试,已经断气,贤妃已死。哗啦一声,烛台翻倒在地,朱棣失声大叫:“来人啊!” 陆续有上夜的宫女、值班太监赶了来,随后李谦也披衣服过来了。朱棣指着床上的贤妃说:“快,快叫太医来,贤妃不好了……” 李谦先奔了出去,与躲在门外的铁凤撞了个满怀。李谦骂了一句:“你瞎呀!”跑出了门。 朱棣傻了一样呆坐在椅子上,他怎么也不相信这会是真的。半个时辰以前,她还和往常一样,撒着娇与朱棣温存呢,这是怎么了?几个太医先后赶了来,他们小心翼翼地看了贤妃的眼睛,试了脉搏,只见贤妃连鼻孔和耳朵里都渗出血来,行医多年,凭经验也早判明是怎么回事了,还用语言交流吗?只相互交换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替贤妃把被子拉上去,盖住了贤妃的头,倒退着退到门口,轻声说:“皇上,贤妃归天了。” 这时吕婕妤和崔美人也被惊动了,挤进来看究竟,吕婕妤流着泪水说:“白天还好好的呢,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崔美人说:“可不是,这太蹊跷了。” 铁凤也极为难过地混杂其中,她的脸色十分难看,这真是打虎不成伤及无辜,她觉得自己对不起贤妃,不禁心口发闷,忍不住泪水涔涔。朱棣站起来,猛地抓住一个太医的衣襟大吼:“好好的,怎么会死了?你说,是怎么死的?” 两个太医相互看看,又看了看周围的太监宫女,显然不好说。朱棣明白了,驱赶众人道:“滚,都滚出去。”太监、宫女们鸦雀无声地退出去,只剩吕婕妤还在。朱棣又冲吕婕妤发火:“你也滚,你有什么特别吗?”吕婕妤又气又委屈,她一摔门,说:“人死了还要踩谁一头吗?”朱棣吼叫:“你回来!”但吕婕妤没回来,气得朱棣直喘粗气。 这时一位太医诚惶诚恐地说:“启奏圣上,贤贵妃面色青紫,七窍渗血,实为中毒而亡。”另一个太医补充说,从症候看,像是砒霜中毒,不像红矾。朱棣瞪着眼发呆,眼前油然浮现出贤妃端着补酒的笑脸,她的声音犹在耳畔轰鸣:“好,好,那臣妾今天可自己喝了……” 朱棣的目光一下子注意到案上的补酒坛子。他惊得跳了起来。 朱棣指着坛子对两位太医说,贤妃临睡前喝了这补酒,马上拿去查验,一定是有人在这酒里下了毒。太医们相互交流一个眼神后说:“臣遵旨。”便小心翼翼地捧起酒坛子出去了。 朱棣想起了贤妃说过,吕婕妤对药酒有异乎寻常的兴趣,还开坛子尝过,她的嫌疑最大,就点手招李谦过来,小声对他说:“看住吕婕妤,别让她跑了,也防着她畏罪自杀。”尽管李谦大为震惊,还是说了声“遵旨”,出去了。这一切,铁凤全听到了。朱棣所以首先怀疑吕婕妤,事出有因,对贤妃得宠,只有她不服气,怨气也最大,诋毁之言屡出,她最有嫌疑杀人,灭了贤妃,吕婕妤不就扫清专宠的障碍了吗? 院子里,言语无忌的吕婕妤不知死期已近,还在同崔美人等几个宫人发牢骚:“皇上太偏心了,贤妃死了,又不是我们的罪过,拿我们撒什么气,跟撵狗似的。”崔美人息事宁人地劝道:“皇上心情不好,少说几句吧。”这时李谦正召集十来个太监、宫女在院子角落里小声布置着。眼睛不断地往吕婕妤这边溜。 这时,最清醒也最难过的莫过于铁凤了,解铃还须系铃人,她已经对不住一个贤妃了,她不能再对不起吕婕妤了。铁凤快步走到吕婕妤身边,小声说:“吕娘娘,请跟我来。” 铁凤把吕婕妤拉到门外,急切地说:“娘娘,你能跑快跑吧,跑得越远越好,能回朝鲜才好呢。” 这话弄得吕婕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说:“你疯了?好好的,我为什么要跑呢?” 铁凤只得实说:“奴婢方才听皇上吩咐司礼监掌印太监李谦,让派人把娘娘看押起来呢,这不是祸事临头了吗?” 吕婕妤说:“我没杀贤妃,为什么这样对我?我要去问问皇上!” 铁凤说:“皇上在气头上,你这么去顶撞他,那不是火上浇油吗?还不是平时你和贤妃有隔阂,容易想到你使坏投毒。我都敢保证你不会对贤妃下毒手,可皇上没理智时,说不定会做出什么来,我劝娘娘还是先躲一躲,等事情过了,风平浪静了,那时你说话他才听得进去呀。” 吕婕妤坚持不躲,她说:“我才不走呢。走了,证明我怕了,心里有鬼,我倒要看看,这屎盆子能不能扣到我头上来。” 铁凤正无计可施,李谦过来了,说:“皇上有旨意,各宫不得在此逗留,马上各回寝宫。”吕婕妤一甩袖子,走了。身后立刻有一帮宫女、太监跟了上去。 第十一章 放权,是为了权力更稳 三尺白绫 临城县衙里杀气腾腾,朱棣坐在平时县太爷理事断案的县衙公堂里,上方悬着明镜高悬的金匾,只是两侧没有雁翅般排列的持水火棍的衙役,太监、内官都在大厅外院子里候着。 一坛子补酒摆在公案上,朱棣坐在上面,脸都扭歪了。一群宫中侍卫手执利刃,杀气腾腾地环立门外,宫女太监跪了满屋满院子。 外面一片嘈杂声,兵士们又押着一大群老百姓来到县衙前,院子里站不下,就站在县衙门外当街上。在一片“跪下”的喝令声中,那些叫苦连天的百姓不得不跪下去,有的喊“冤枉”,有的啼哭。这些男女都是刚刚抓来的药店的老板、伙计和亲眷,这真是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谁知道为了什么,凡是药铺的人,无一漏网,统统抓来,今天临城百姓有病也无处抓药了。 李谦说:“启奏圣上,按皇上旨意,已将临城三十五家药铺的老板、伙计、家眷共四百六十二人,全部捉来了。” 底下又是一片叫苦声:“冤枉啊!”“我们从来没犯法呀……” 这时由几个太监把吕婕妤带进来了,吕婕妤一看这阵势,不能不害怕了,她立刻明白自己今天将扮演什么角色了,不等朱棣开口,她先发制人地为自己辩冤说:“皇上,贤妃与我情同姐妹,又是同族、同胞,她的死可真的与我没关系呀,我也痛心啊。”不知是委屈还是吓的,她啼哭不止。 铁凤也跪在宫女当中,她心情相当复杂地看着吕婕妤。 朱棣仿佛没听见,她说:“吕婕妤,朕待你不薄,你为争宠,竟下狠心杀害贤妃,你还敢狡赖吗?说,你是怎样往补酒里投砒霜的?” 吕婕妤扑通一下跪倒,说:“皇上明鉴!这真是天大的冤枉啊!” 朱棣说:“就在贤妃死的这天下午,你还到过她的寝宫,你还尝过贤妃所配的补酒,没有这事吗?你敢抵赖吗?” 吕婕妤说:“回皇上,这事是有的,我既然都喝了这补酒,又没事,怎么能证明贤妃是饮酒中毒?又怎么能证明补酒里有毒?” 朱棣说:“宣太医!” 三位太医从侧门入,恭恭敬敬垂手而立。朱棣问:“补酒是你们检验的,可如实说来。” 周太医丞证实说,经验,这酒里掺有砒霜,贤妃面色青紫、七窍流血,也恰是砒霜中毒的症状。 朱棣说:“朕是亲眼看着贤妃服了一碗补酒的,也亲眼见到她中毒致死。这定是吕氏小贱人借尝酒的机会将毒药投入坛中,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说?还要大刑伺候吗?” 他回头问李谦,后宫最厉害又最不体面的刑罚是什么呀? 李谦说:“回皇上,是骑木驴。”说着他将摆在隔壁房间的木驴推了进来,所谓木驴是木头制的四条腿的东西,有头有尾,酷似驴形,驴背上,有一个凸起的尖尖的木橛子。这是专门为女犯人造的刑具。受刑人被剥光了衣服,跨上木驴,这木橛子就从女人的阴户插进去了,一直刺入腹中穿肠破肚而惨死。 众人一见推出了木驴,个个毛骨悚然。吕婕妤疯了一般尖叫起来。 朱棣问:“你想不想说?” 吕婕妤汗下如雨,她此时已不求生,只求不骑木驴,给她三尺白绫上吊而死,有个全尸都是认了,只求别那样羞耻地骑在木驴上。 但她也不想给自己头上扣屎盆子,她说:“皇上饶命,我招,我招还不行吗?臣妾嫉妒贤妃得宠是有的。臣妾得知她和皇上每晚要喝一杯补酒,就想陷害贤妃,我买了些巴豆,磨成粉末,趁贤妃给我喝酒的时候,把巴豆粉抖到了酒坛里,想让皇上喝了拉肚子,就不再宠她了,臣妾罪该万死……”说罢叩头如捣蒜。 铁凤听了大惊,她还真没想到,在自己投砒霜前,吕婕妤已投了巴豆粉。朱棣冷笑:“你投的是巴豆粉?那贤妃怎么没拉肚子,而是惨死了?这些药铺的人都在,问问他们,什么巴豆能致人死命呵?” 有几个药铺掌柜的为讨好皇上以求豁免,马上七嘴八舌地说:“巴豆只能让人拉稀,死不了人。”“吃巴豆也不会七窍流血……” 朱棣又对吕婕妤说:“你方才连巴豆粉也不肯承认,现在又避重就轻,朕已断定,就是你下的毒手。” 接着他面向药铺的人问:“这几天,你们这些药铺哪家卖过巴豆?哪家卖过砒霜?”没有人吭声。 朱棣说:“那就一律处死,一个不留,推下去斩!” 此旨一下,满院子一片“冤枉”“饶命”声,哭声顿起。但卫士们已把他们一个个拖了下去。 朱棣又对吕婕妤说:“朕也不想让你承认什么了,念你毕竟陪伴过朕,就不让你骑木驴了,可以死得体面些,你自己选择一种死法。” 吕婕妤哭得说不出话来。不知铁凤哪来一股勇气,她突然说:“皇上饶了吕婕妤吧,不可能是她干的。” 朱棣大为惊诧,屋子里的人也都十分惊诧,都把目光投向铁凤。 朱棣问:“这么说你知道是谁投的毒了?” 出于良知,铁凤才脱口说出方才的话,朱棣一认真,她又忙摇头否认,她若揽过来,自己就得丧命,这次又没杀成朱棣,那今后谁来替一家人报仇雪恨? 于是铁凤说:“奴婢虽不知道,但看吕婕妤平时为人,她不会这么狠心的。”吕婕妤泪眼迷离地看了铁凤一眼,送上一瞥感激的目光。 朱棣已经拂袖而起,退堂了。幸好他没对铁凤起疑心。少顷,李谦让一个太监托来一个方盘,上面有几样东西:一把刀,一瓶毒药,三尺白绫。李谦说:“请吕婕妤自裁。” 吕婕妤浑身发抖,她先拿起了刀,觉得血淋淋的死法不好,又放下,拿起毒药,也放下了,满脸青紫、七窍流血也很不体面,不得以退而求其次,最后又换成了白绫,还是吊死吧。 李谦夸吕娘娘挑得对,三尺白绫,毕竟可保全尸呀。吕婕妤抖开白绫,想把白绫投到房梁上去,扔了几下都没扔过去,李谦说:“我来帮娘娘吧。”他接过白绫,抛过梁去,熟练地系好扣,还用手抻了抻,又搬了个板凳过来。 好多人背过身去不忍看,低头啜泣。铁凤的泪水模糊了双眼。在朦胧中,她看见李谦连拖带扶地把吕婕妤弄上了板凳,把白绫套上了她的脖子,接下来是把板凳踢倒在地,一双腾空的脚在摇晃。 由于愤怒,朱棣下旨,不准用棺木盛敛吕婕妤,这次虽没有批“着野狗吃了”的圣旨,吕婕妤也落得抛尸临城郊外的下场。 铁凤花二两银子买通了一个为死人扎纸人纸马的匠人,求他弄了一口薄皮棺材,悄悄埋了吕婕妤,并在坟头插了一块木牌。这是铁凤唯一能做的愧悔表示。 两天后,她借故溜出临城去上坟。野山坡上有一座泥土未干的新坟。坟前插着个小木牌,写着“故朝鲜女子吕氏之墓”。 铁凤用野花编了个花环,套在了小木牌上。铁凤如呆似痴地坐在坆前,风吹动着野草起伏,也吹拂着她的头发。 铁凤泪容满面地向坟里的人忏悔,这是阴阳两界的对话。 吕婕妤,你死得冤枉,贤妃更冤枉,你们都是无辜的,我是罪魁祸首,我是始作俑者。我本来是要毒死朱棣报仇的,却无端地搭上了你们的命,朱棣却还活着。原谅我吧,有朝一日,我杀了朱棣,完成使命,我也会自戕的,到泉下来找你们,那时再当面赔罪吧…… ? 埋伏圈 从牛头山峡谷这边望过去,义军先头部队已经深入山谷深处,只见旗帜飘动。这时头领们尚在谷口等待,以防万一。柳如烟最先说没事了,大队人马可以过山谷了。 唐赛儿没等说话,一个探马来报:“唐头领,前锋已过山谷,没什么危险。”唐赛儿和方行子交换了一个眼神,说,中军那就过牛头山峡谷吧。牛角号此起彼伏,原地休息的主力队伍开始陆续进入峡谷。在接近山谷时,柳如烟突然十分痛苦地捂着肚子伏在马鞍上呻吟。一个卫士马上告诉了后面的方行子:“方头领,柳头领肚子疼得不行了。” 方行子加了一鞭,策马来到前面,见柳如烟已被人抬下马,放到了路边树下,柳如烟蜷缩着身子,显得十分痛苦。 方行子跳下马问:“你怎么了?” 柳如烟断断续续地说,他肚子里像刀绞一样疼,怕是得绞肠痧。 方行子说:“你别咒自己呀。也许是着凉了,再不,是吃了什么不洁净的东西了。”她见大队人马都已进入山谷,就说:“怎么也得挺到诸城啊,来,我扶你上马。” 柳如烟唉哟地叫着说:“别动我,一动更疼。你留两个卫士陪我就行了,我歇好了就走。”他回身找他的“随从”,早溜走了。方行子说:“那怎么行?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怎么能把你扔下呢?” 柳如烟说:“那你留下陪我吧,我们后赶他们不也一样吗?” 方行子显得很为难。此时,唐赛儿统帅着大队人马已全部进入山谷,忽听一连几声火炮响。接着如山崩地裂般的呐喊声四起,埋伏的官军从两侧山上冲下来,排山倒海般向义军发起攻击,箭矢如急雨,又兼使用火罐,火罐从高处掷到人群中,立刻腾起一团团大火。很多义军士兵中箭,被火烧着,四处乱窜,毫无防备的义军顿时乱了营,首尾不能相顾,唐赛儿无论怎样吆喝也不起作用。战马嘶鸣,自相践踏,山谷里一片鬼哭狼嚎声。 很快,官军杀下山来,砍人头如砍瓜。喊杀声震惊了山谷外的方行子。她看了一眼山谷中,大叫一声:“坏了,我们中了埋伏了。”说罢认镫上马,对几个卫士说:“你们照顾好柳头领,我杀进去。” 这一刻,柳如烟仿佛已无病,他猛然站起来,死死地拉住方行子的腿不放:“你不能去,你去送死吗?” 方行子说:“看着弟兄们被围杀,我能坐得住吗?”柳如烟说:“人家千军万马,你一个人去有什么用?白白搭上自己的性命。” 方行子说:“义军几万人都覆灭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柳如烟苦苦地哀求说:“为了我,你也不能去送死呀。” 方行子像不认识地看了他一眼,腿用力向上一提,摆脱了他,打马向山谷里急驰。此时山谷外大路上,桂儿骑着毛驴一路小跑着接近了山谷,毛驴通身是汗,大喘着气,走路已经打晃了。 山那面已传来战场的厮杀声,震动山谷。桂儿更着急了,还不住地用柳条抽打毛驴:“快,快!” 毛驴加速跑了几步,忽然咕咚一下倒地,把桂儿掀出老远。桂儿爬起来说:“好啊,你敢发驴脾气!”当她提着缰绳想把驴拉起来时,才发现老驴口吐白沫,四蹄抽搐了几下,已经闭上眼睛,死了。 桂儿又伤心又懊丧,用力把驴拖到路边,用树枝暂且盖上,后悔而又惋惜地说:“对不起,我活活把你累死了。你别怪我,我得先去办大事,办完了,我回来给你立个坟。”桂儿拔步向山谷方向奔去。 山谷中,处于不利境地的义军完全处于被动挨打状态。唐赛儿手使大刀,在阵中左突右撞,血染战袍,却始终杀不开一条血路。她忽见方行子挥舞着双刃剑一路冲进来,冲她大叫:“唐头领,跟我来!” 唐赛儿便跟着方行子掉转马头往回冲。方行子突然看见了程济,他正保着幼主宫斗东扎一头西扎一头乱撞。前面又围过来一群官军,有一个指挥望见了宫斗的装束特殊,就向部下大喊:“抓那个穿黄袍的,那是假皇上!抓住他有重赏。” 方行子急忙大叫:“斗王,快把黄袍脱下去。”宫斗吓得急忙在马上往下剥黄袍,越急越脱不下去,乱箭飞蝗一样向他射来。 程济驰马接近了宫斗,一边用刀拨箭,一边帮他脱了黄袍,程济却被乱箭射中了,跌于马下,正想挣扎着爬起来,无数马蹄子在他身上踏过,方行子难过地闭上了眼睛。 随后方行子又靠近了宫斗,她用剑尖一挑,把黄袍披在了自己身上,喊了声:“丢了马,步行溜出去。”宫斗果然弃马,混在士卒间往外溜。方行子这才向相反方向纵马驰去,她的黄袍立刻吸引了很多追兵。敌人群中一片叫嚷声:“射穿黄袍的,有重赏!”方行子伏在马背上纵马狂飞,只听嗖嗖箭鸣,马身上连中多箭。她来了一个马腹藏身术,一只脚挂在脚镫里,倒悬在马腹下,终于跑出了重围。 ? 建文帝的香火断了 山谷外,柳如烟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见跑来一个人,当他认出是桂儿时,不禁大吃一惊,甚至觉得很恐怖,对于他来说,桂儿就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他尽量使自己镇定下来,他上前问:“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小姐呢?” 桂儿比他还要吃惊,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但她毕竟没有经验,不会敷衍,只知道柳如烟是坏人,必须躲开。她很快清醒过来,扭身就跑。这一跑,更引起了柳如烟的疑心,这不合常理。柳如烟一把扯住桂儿问:“你跑什么?怎么见了我像见鬼似的?” 桂儿只得站住,这回才想起了敷衍他,桂儿说:“我是急糊涂了。柳大人怎么在这儿呀?” 柳如烟审视着她的脸问她是不是来找他的,又追问景展翼在哪。 桂儿编了个谎,她和小姐逃出了虎口,就来山东找他们来了。柳如烟镇定了一下自己,咄咄逼人地说:“你撒谎,方才你见了我就跑,这会儿又说是来找我的。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桂儿支吾地说:“也找你,也找方行子。” 柳如烟说:“什么事,你说吧。” 桂儿说:“小姐没说什么事,她在莒县等着你呢。” 柳如烟冷笑起来,她说:“你太小看我柳如烟了。景展翼落在戒备森严的后宫里,能随便跑出来?你方才慌慌张张前言不搭后语的,你必是心里有鬼。你说,你到底来干什么来了?” 桂儿说:“不干什么,就是来找你呀。” 柳如烟冷笑道:“你不说实话,你今天就别想活了。你让我搜一搜你身,你一定带着什么使命。” 桂儿闻言,怕他搜出景展翼的密信,回身就往树林里跑,这一跑更露了马脚,柳如烟便穷追不舍。 桂儿早就疲累得不行了,终于跑不动了,扑通一声摔倒在树下,她知道信已保不住了,就从怀里掏出蜡丸来,掰碎封蜡,把团成小纸团的信纸塞进口中想往下吞。 柳如烟一见,凶相毕露,疯狂地扑上去,骑在她身上,双手用力掐住桂儿的脖子,掐得桂儿大张嘴喘气,脸渐渐紫胀起来,脖子上的青筋簌簌直跳,她拼全力反抗,却越来越乏力,只能忍着不张嘴,两脚用力蹬着,却踢不着他。柳如烟还不松手,直到桂儿一动不动为止。 桂儿的手脚都松弛了,软绵绵的,柳如烟急忙从她口中抠出信笺,看过后一脸恐惧。好险啊,幸亏没有落到方行子手里。景展翼居然知道他为皇上办事,为官府卧底瓦解义军的秘密使命。 他把信扯得粉碎,用剑掘开一个小土坑,把碎纸埋了进去。 柳如烟站起来,看了一眼躺在树下的桂儿说:“对不起了,桂儿,我本不想杀你的,可有你在我就活不成啊。” 他累极了,腿直打哆嗦,极度疲惫地走出了树林。 日落月升,山谷战场上空弥漫着山岚和雾气,大战过去,这里已没有活人,暂时也没有人来收尸、掩埋死人。月色朦胧,尸横遍野,山谷里有几只猫头鹰凄厉而不安地叫着,十分恐怖,它们是喜欢吃死尸的,大概鸟儿也被这么多的死尸吓着了吧? 有一堆死尸动了一下,接着有人从尸体底下爬了出来,浑身是血迹,她正是方行子。她挣扎着站起来,在月色下巡视着,她发现了程济的尸体,不远处那一个是面朝下趴着死的,一把利剑还插在他后胸。他引起了方行子的注意,方行子走过去,把他扳了过来,这竟是小皇子宫斗。他还死死地抱着一个黄包袱。 方行子打开染血的包袱,里边的锦匣还在,那是皇家的玉玺,它在月下闪着青光。方行子放下大印,抱起宫斗,把自己的脸贴在宫斗冰冷的脸上,她失声痛哭起来,这哭声在空旷的山谷里显得非常凄惨、恐怖。那几只猫头鹰吓得振翅飞走了。 方行子背起装玉玺的黄包袱一步步从尸山丛走出来。 ? 大海捞针 两天后,柳升出动几千人重回腥风血雨的旧战场掩埋尸体,不能任塞满山谷的尸体腐烂。官军士兵借山势在低洼处就地掘了几个大坑,他们把义军的尸体一个个抬下去,横竖地码成垛,样子像秋天农夫码谷捆一样。 都指挥使卫青陪着柳如烟站在大坑旁边,每抬过来一个,柳如烟都要认一下,他在认义军头领,唯恐他们逃逸继续为害一方,皇上会怪罪的。要找的人一直没出现,皇上最关心的当然是小皇子宫斗,他比唐赛儿的威胁还大。每抬过一具尸体,他一律摇头。他最怕见到的是方行子的尸体,哪怕她日后会对自己不利,他也希望她活着。 又抬过来一个,很面熟,柳如烟叫“等等”。抬尸士兵便停下。柳如烟细看了看,说:“这个是程济,程翰林。” 卫青说:“翰林也降贼,可叹。” 柳如烟说:“他就是当年预言一年后燕王必反,被建文帝一怒下到狱中的那个人。” 卫青摇头叹息说:“单给他立个坟吧。”尸体便被抬到一边去了。 又一个尸体抬了过来,柳如烟又叫“停一下”,这个满脸是血。柳如烟掏出手帕,蘸着水把尸体脸上的血污擦去,他说:“放下吧,他是建文帝的皇子宫斗。”卫青长吁了口气,仿佛完成了一项壮举,他说:“找到他的尸体,好向皇上交差了。” 柳如烟问抬尸人:“没看见他背着的黄包袱吗?” 几个士兵都摇头说“没看见”。 柳如烟对卫青说:“黄包袱里装着玉玺,这也是皇上下旨必须追索的呀。”令柳如烟欣慰的是,始终没有发现方行子,这就是说,她还活着,逃出去了。 方行子总算带着玉玺逃出来了。皇帝客死西洋,寄予希望的宫斗又殒命沙场,身上背的这块玉玺还算是希望吗?她不知道是怎样挨过这两天的。又一个黑夜过去,天又亮了,方行子沿着下山的路走来,在小河边有两个挑水的尼姑,猛抬头见了一身血污的方行子,吓得“啊呀”一声大叫,扔下水桶没命地往树林后的皇姑庵里跑。 方行子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污血。她苦笑了一下,把血染的战袍脱下来,走到小河边,往水里一浸,河水立刻变成红色。方行子失望地松开手,那战袍顺水漂走。她又累又困,竟躺在河边草地上睡着了。 太阳升起来时,一个戴大沿草帽出家人打扮的人在两个挑水尼姑的引领下来到河边,见方行子还枕着她的黄包袱沉睡不醒。 一个尼姑说:“就是她,方才浑身是血,现在血衣脱下去了。” 戴大草帽的人对两个尼姑说:“你二位担了水先回庵里去吧。” 女尼担水走后,那戴大草帽的人坐到了方行子旁边,伸手在小河里蘸了点水,往她脸上一掸,方行子扑棱一下坐起来,操起身边的剑就要拔剑出鞘。那人按住了她的手。方行子一看,原来她是唐赛儿。 方行子一时泪如泉涌,紧紧地抱住她,哭着说:“完了,程济战死了,小皇子也死了,柳如烟不知死活,我们的希望都化为乌有了。” 唐赛儿拍着她的后背安慰着:“我们不是逃出来了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方行子揩干眼泪说:“我一直想不明白,我们怎么中的埋伏?如果不是官军知道了我们的机密,怎么可能在牛头山设下埋伏?” 唐赛儿说她也在怀疑,有可能是出了内奸,有人出卖了他们。 方行子想不明白,那会是谁呢?唐赛儿猜测,可能是官军的降将。她也说不准。 方行子眼前突然浮现出义军中埋伏前柳如烟肚子疼的表现,柳如烟说:“我求你了,为了我,你也不能去送死呀……” 方行子不由得一激灵。唐赛儿问:“你怎么了?”方行子说:“啊,没什么。”她这才注意起唐赛儿的尼姑装束来。方行子问:“你这身尼姑衣服是临时借穿呢,还是真的想削发出家?” 方行子并不知唐赛儿的底细。唐赛儿从前精通法术,在民间布过教,被官府通缉过,就曾落发为尼,在尼姑庵里藏了三年,她现在可以说是重操旧业呀。眼下义军新败,她们在逃,官军必不会善罢甘休,一定挨家挨户地搜查她们。唐赛儿想,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佛寺庵堂了,也劝方行子先在寺院里躲一阵子,过了风头再说。方行子叹口气,她也真的无处可去了。 唐赛儿说:“那就委屈一下,也削发为尼吧。你实在不愿意落发,我跟住持说说,带发修行也行。” 方行子点点头,说:“想不到,我沦落到伴着青灯黄卷度日的地步了。”说到这里,眼中落下泪来。 柳如烟又打扮成走方和尚的模样,在附近转悠着,他发现有一件衣服搁浅在石子滩上。他好奇地用树枝将衣服勾过来,是一件染血的战袍。他望着寺院若有所思。他是知道唐赛儿有过出家经历的,那么落难时隐身庙宇是极可能的,轻车熟路啊。特别是染血的战袍更让他得以印证。碰巧,这时有一个小尼姑挑着水桶出庵来。 柳如烟向小尼姑一揖,说:“听说你们寺里新来了出家的?” 小尼姑很警惕地说:“没有呀。” 柳如烟说:“有人看见了,其中有一个长得很标致,是吗?” 小尼姑笑了:“你这师父,和尚怎么问起尼姑好看不好看来了?” 柳如烟说:“我在打听一个认识的人。” 小尼姑的眼神是回避的、慌乱的,当然逃不过柳如烟的眼睛,她说:“真的没有新落发的。”她在河里挑了水,匆忙逃也似的挑着水桶走了。 柳如烟几乎可以断定,唐赛儿或者还有方行子,很可能就隐匿在皇姑庵中。半夜时分,柳如烟带着官军对皇姑庵采取行动。庵门外突然来了一伙官军敲门,灯笼火把,一片吵嚷声。 已经睡下的方行子急忙起身,披衣下床,摘下墙上的双刃剑。唐赛儿在窗下小声说:“行子,寺院已被官军包围,我们分头走吧。” 方行子将装玉玺的黄包袱斜背在身上,轻轻地走出屋门。只见官军举着火把已冲入寺院,住持老尼正试图拦挡:“阿弥陀佛,这是佛门净土,你们怎么可以带刀枪闯入?” 一个千户说:“奉旨捉拿反贼,不管什么地方,都要查过才行。” 老尼拦截不住,只能叹气连声。方行子溜着墙角往前走,黑暗中与官军擦肩而过。待官军过去,她轻轻一纵,上了房顶,这时有两个官军发现了她,喊着“在这呢”追过来,方行子拈弓搭箭射出一箭,不小心把套在手指上的绿玉扳指碰掉了,骨碌碌滚到了大墙脚下。 黑暗中她已无法寻找,见又有追兵上来,便飞快地跑到接近大墙的一面,飞身上墙,跳到了大墙外面,消失在黑夜中。 在官军宿营地,为酬谢柳如烟的大功,都指挥使卫青代表柳升宴请柳如烟。卫青举杯说:“这一仗贼军全军覆没,柳先生功不可没呀。本官当上表为先生请功。”柳如烟情绪并不好,他说:“我毕竟也是从过贼的,又出卖了他们……” 卫青说:“这不能说是出卖。你效忠皇上,无可非议。反之,你才是不齿于人的。牛头山之战,贼军三万余众被杀,两万多人被浮,逃散者区区之数而已。方才得来消息,贼军攻打济南的一小股也败散了。唯一的遗憾是唐赛儿、方行子漏网了。会不会是你看得不够仔细?” 柳如烟摇摇头说:“不会,肯定漏网了。” 卫青说:“这已经是全功了,明天我们就班师,我打发军队回威海卫去,我亲自护送你回南京,听说皇上已经回南京去了。这次皇上御驾亲征漠北,一鼓而平,已无外忧,我们这里又一鼓荡平了山东贼寇,又灭内患,皇上会大赏功臣的。” 柳如烟说:“将军最好把我当战俘绑赴京师才好。” 卫青讶然道:“这是为何?” 柳如烟说:“不然我不好做人啊。” 卫青想了想说:“好,好,我明白了,在宫里,你还有一个意中人在等你呢。” 柳如烟苦笑说:“恐怕她早已是皇上的人了。” 卫青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举起杯来说:“喝酒,人生有酒须当醉,莫使金樽空对月,醉酒才能看空一切,一切都不必在意了。” 柳如烟与他碰了杯,将一杯酒一饮而尽。柳如烟说:“我想迟走几天,既然唐赛儿和方行子没死,我想寻找她的下落。” 卫青说:“那不是大海捞针吗?” 柳如烟说:“唐赛儿从前在尼姑庵里藏过身,穷途末路时还有可能在尼姑庵里落脚。” 卫青说:“那我可以等你几天。我可派兵搜查所有的尼姑庵。” 柳如烟说:“那样不好,打草惊蛇反而不好,不如我去暗访。” ? 一网打尽太子党 朱棣从临城起驾时就病了,这次漠北之行,大振国威,蒙元残部已成强弩之末,本是高兴的事,但因为连折贤妃、吕婕妤二人,朱棣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很坏,快到南京时,又听朱高煦说了太子监国期间很多坏话,朱棣尤其生气,更冲淡了得胜班师的喜悦。 当朱棣率征北大军浩浩荡荡开到长江北岸浦子口时,大臣们列队恭迎,江边上旗帜飘飘,鼓乐齐鸣。从船上下来,朱棣的大辂一停下,大臣们俱匍匐在地,山呼万岁。 朱棣喊了“平身”,大臣们起立。朱棣在前面扫视一过,没有看见太子朱高炽,只见了三皇子朱高燧迎驾。 朱棣皱起了眉头,不悦地问:“太子呢?他怎么不来接驾?” 杨溥说:“启奏皇上,听说皇上征漠北凯旋,这是天大的喜事,岂能不来?太子的船过江时水大浪急,被风吹斜了,舵失灵,吹到下游十多里,正往这赶呢。”朱棣哼了一声。 身旁的朱高煦说:“太子妄自尊大,听陈瑛说,他自比汉高祖。” 朱棣怒道:“你别又胡说。”这时朱高炽的船到了,他在船头上跪拜:“父皇征战辛劳,儿臣来迟。” 朱棣当众训斥说:“你应懂人臣之礼,你不明白‘私觐太子’是违制的吗?你居然私见解缙,还有,按例,你不能处置官员,你却令耿通擅自将袁纲、覃珩下狱,这都是你干的好事!” 朱高炽万万没有想到,在这种场合,父皇当着众臣之面训斥他,不给他留一点情面。他也猜不透朱棣发的是什么无名火。他镇静一下,从容答道:“父皇息怒,兵部主事李贞被打死确实是冤枉的,御史袁纲、覃珩索贿不成就陷害李贞,他们才是贪吏,理应受到严惩。” 朱棣一听更加愤怒,他说:“你还敢狡辩!这真是反了!东宫各职官都是干什么的?全是助太子为恶!传朕旨意,将东宫官属黄淮、杨溥以下全部逮治下狱。”杨溥、黄淮就在现场,当即被绑了起来。人人侧目,太子更是噤若寒蝉,敢怒而不敢言。欢迎北征凯旋的热烈场面大煞风景,一下子变得十分恐怖。 朱棣回京后,一天也没歇息,第二天就过问政事了。早晨,午门外停满了官员的大轿,来上朝的文武百官都围在午门城墙下看榜文,人人脸上都是非同小可的神色,交头接耳,他们都预感到要有肘腋之变。 袁珙来得迟,他走出轿子问张信,午门贴了什么榜? 张信告诉他:“不好了,我看太子被废也就是迟早的事了。” 袁珙说:“怎么,是为太子出的榜文?” 张信说:“皇上北征一回京,就把东宫所有的官属全部逮治下狱,这是个信号。袁大人想啊,即使是太子接驾迟了,训斥几句就是了,至于把东宫官属一网打尽吗?您再想想解缙的案子,牵连了多少人啊?” 袁珙说:“是呀,那一次大理寺丞汤宗、宗人府经历高得旸、中允李贯、编修朱纮全都下了狱,都瘐死在狱中了。” 张信说:“这都是他在作祟呀。”他伸出了两个手指头,他指的是老二朱高煦。袁珙会意,点点头说:“这次张榜说的什么事呀?” 张信说:“袁大人去看看就知道了。” 袁珙一走向午门城墙,好多看榜文的大臣为他闪开道,他走到皇榜下细看,上面有“凡太子处分过的事情一律废止,不得实行”字样。 袁珙退出人群,长叹一声。他说:“隆平侯不想仗义执言了吗?” 张信指着掉了门牙的嘴,苦笑着说:“剩的这半口牙,我还指望吃饭呢。”言下之意是不多管闲事了。 张信说:“自从道衍法师全身心入空门后,也只有袁大人可以在皇上面前为太子说一句话了。” 袁珙说:“我搬他回来,当然,我也不会沉默无言的。” 从朱棣回京,把太子属臣全部下狱治罪那天起,朱高炽也病倒了,得了很奇特的病,常常一个人发呆,欲哭无泪。肥硕的身体以惊人速度瘦下去,呆滞的眼睛四周多了一圈黑眼圈。朱棣居然一次都不来看他,他很伤心。 太子朱高炽卧病在床,太医在给他诊脉,周围围着太子妃和一些宫女、太监。朱高炽面色苍白,精神萎靡。忽然有人来报,道衍大法师从普济寺来看望太子了。 众人都很感意外,东宫与大法师向无来往,更何况,这一段时间里,他在普济修行得很认真,只有朱棣去探访他,道衍几乎足不出寺院。朱高炽勉强从床上坐起来,连说:“快请。”道衍仍是一身袈裟,表情平和地进来,他说:“我是来给太子开方子的。” 在场的太医忙说:“真是太好了,久知法师有回天之术,只是不敢劳动啊。” 道衍坐在床头,观察着朱高炽的脸色说:“你的病,病症在太子身上,病因、病根都不在你身上,要治你的病,需别人来服药才行。” 这不是疯话吗?在场的人,包括太子本人都感到莫名其妙。 朱棣并不知道道衍长老离开普济寺进宫来了。这次征漠北回来,大摆庆功宴,朱棣请他,他都不肯出佛寺一步。 朱棣一个人在谨身殿批奏折。铁凤和另一个宫女上来替皇上献茶。 朱棣看了铁凤一眼,说:“朕把你要到谨身殿来侍奉茶水,比在贤妃跟前如何呀?” 铁凤说:“回皇上,战战兢兢,不如干粗活好,犯不了过失。” 朱棣说:“有人巴结这个差事还巴结不到手呢。你好好干,自然有你的好处。”铁凤说:“是。”她先拿了一只杯子,从茶壶里倒出半杯茶,当着朱棣的面喝下去,朱棣点点头,铁凤才用另一只碧玉兽头杯替皇上斟了一杯。 朱棣喝着茶,说:“朕有心封你为美人,你知道为什么吗?” 铁凤说:“皇上说过不止一次了,奴婢长得像一个人……奴婢不想借别人光。”朱棣说:“看不出你还挺清高。” 这时李谦上殿来说:“纪纲来了。” 朱棣说:“宣。”李谦便面向殿外喊:“宣锦衣卫指挥使纪纲上殿。”纪纲上殿来,有意无意地看了铁凤一眼,跪拜后起立。 铁凤和宫女放下茶壶走到屏风后去。纪纲在向朱棣报告,东宫属官黄淮禁不住折腾,昨天死在锦衣卫大牢里了。这黄淮是太子东宫的重要臣子,是因为“助太子为恶”而下狱的,他只是其中的一个而已。 黄淮死不死,朱棣并不在意,他听了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喝了一口茶,突然问:“你带来锦衣卫的囚籍册子了吗?” 囚籍册子纪纲居然是随身带,朱棣不免称奇,这也可叫忠于职守。 他真的从怀里掏出一本厚厚的名册,朱棣接在手里随手翻着,大多数名字旁都打了红杠。纪纲解释说:“打红杠的都死了,或处死,或瘐毙。”朱棣发现,在一片红色当中,有一个人名没打红杠,那名字是解缙。朱棣皱起了眉头很厌恶地问:“怎么,这解缙还活着呢?” 纪纲揣摩着朱棣的意图,解缙的罪名是鼓动太子与皇上分庭抗礼,私自觐见东宫,诋毁皇上,他早该死了,只因他是大名人,朱棣过去又一向器重,说不定什么时候想起来,他还会飞黄腾达,所以纪纲一直没敢让他死。听今天朱棣的厌恶口气,解缙不可能有死灰复燃那一天了,纪纲便暗示皇上,他活不过今天的。 朱棣没置可否,他似乎倦怠了,打了个哈欠,将囚籍丢到了一边。 纪纲从谨身殿下来,经过御花园时,与朱高煦不期而遇,纪纲说:“恭喜汉王。”朱高煦故意说:“喜从何来?” 纪纲说:“太子的属官全被逮入狱,在劫难逃,这对汉王来说,还不是大喜事吗?我看废太子是注定的,在所难免了。太子一废,皇上不册封汉王为太子,还能立谁呢?” 朱高煦倒不忘恩,他说这多亏纪纲和陈瑛两大功臣了,他们及时把太子的事情侦察报告,才让朱高煦抓住了太子的把柄。 纪纲问:“汉王这是从哪里来呀?”朱高煦说:“去东宫探病啊。”纪纲阴笑着说:“汉王这是要三气周瑜呀。”朱高煦不怀好意地笑着,太子病了,总不能不看在手足之情分上去看看他呀。 纪纲说:“我真没想到,皇上在浦子口发那么大天威。” 是呀,皇上一怒之下,不分青红皂白,连黄淮这样的开国老臣都下了大牢,再加上午门贴出的皇榜,对太子来说是最大的不信任和羞辱,这等于向百官和天下宣告,他的太子当到头了。 朱高煦说:“有件怪事,除了逢年过节,父皇派人去普济寺探望道衍法师外,人们早把他忘了。他今天怎么也来看太子病了?我刚离开东宫,听说他就去了。” 纪纲一愣,说:“这有点不寻常啊。” 朱高煦却并不在意:“他不过是棺材瓤子而已,还有什么用处。” ? 给太子的药方是权力 朱高煦被召到皇帝上书房见父皇。 朱棣问朱高煦:“你去看太子的病了吗?” 朱高煦说:“刚去过。” 朱棣问:“病得怎么样?是什么病啊?” 朱高煦说:“儿臣看他没病,是心里有鬼,他干了那么多坏事,一一败露了,自知必被废,想用装病来打动父皇,让父皇心软。” 朱棣皱起眉头说:“谁说朕要废太子?岂能轻言废立之事?” 朱高煦张口结舌,后悔自己说得太直白了。 朱棣教训地说:“你不要推波助澜,你不要有非分之想,勤勤恳恳地做事,才能得人心。”朱高煦只得说:“谨遵父皇教诲。”随后便离开了,他真琢磨不透父皇是什么心思,既不想废东宫,又把他弄得那么难堪、那么狼狈,今后这太子还怎么当?也许,父皇是不想事先透露,怕朱高煦张扬?这么一想,朱高煦又放下心来。 这时有一个人未经通报就上殿来了,李谦还试图拦阻:“请等等,我去奏报。”这个人根本不理睬。朱棣一看,竟是仙风道骨的道衍上殿来了。李谦可惹不起他,只得大声通报:“道衍大法师上殿见驾!” 朱棣惊喜地离座迎上来,说:“是道衍长老啊,你在空门,朕不敢打扰你的修行,朕征漠北归来,正要到普济寺去看望长老呢。长老春秋已高,一定要多保重身体呀。” 道衍双手合十,作了一个揖,说:“老衲老了,本不过问天下事,今日是偶发凡心,故破门而出,来故地走一趟。”李谦给他找了个坐垫,放在龙案前面,道衍便盘腿坐了上去。宫女上了茶。 朱棣问:“长老必是有教而来呀。” 道衍说:“方外之人很难判断人间是非呀,哪敢言教?” 朱棣已经猜到他是为何而来了,就说:“长老客气,你这有点打上门来的意思呀,朕看得出来。” “是吗?”道衍冷笑道,“那老衲就直言,老衲是看这来之不易的江山又将崩坏而心痛,特来进一言啊。” 在朱棣听来,这话很有危言耸听的味道,他显然极反感,但这表情转瞬即逝,又换上了谦和的笑脸:“长老未免言重了吧?朕靖难登基以来,匡正纲纪,恢复祖制,减赋税、惩贪官,疏浚运河、三千名士修《永乐大典》,派三宝太监下西洋,朕统五十万大军亲征漠北,如今北方平定,万国来朝,哪一个不是盛世大举?长老何故如此耸人听闻、杞人忧天?” 道衍说:“皇上这一席话是封门了?那老衲真是多此一举了,告辞。”说罢真的要起身离去。 朱棣又一次离坐致歉:“长老别生气,朕对长老的话过去言听计从,如今也一样。” 道衍说:“说什么言听计从!当年南京城破前,老衲只求皇上一件事,不杀方孝孺,你也是满口答应的,可皇上还是杀了他,而且灭了他十族,灭十族,真是旷古奇闻啊!”他又翻起了老账。 朱棣说:“长老还记着这事呢。这是朕的一块心病,当时在气头上,过后也很后悔。” 道衍说:“皇上自靖难以来,正一步步成就汉高祖、唐太宗一样的大业,天下安定,人心敬服,这是天下人有目共睹的,但世间的事不怕外力而怕自身先烂。强风暴雨不易把一棵参天大树吹倒,但树心烂了,会无风自倒,因为它自己早已枯死了。这道理是不言自明的。” 朱棣知道他何所指,一时无言。道衍单刀直入地告诉朱棣,他方才去东宫看了太子的病。朱棣说:“长老还惦记着他。对了,长老是懂医术的,你看他面相如何?是什么病啊?” 道衍说:“太子面色青紫,是惊扰之症,并没有别的症状。” 朱棣说:“那朕就放心了。” 道衍说:“皇上说反了,这病症恰是最重的,又无药可医的。” 朱棣却说:“我去北征,他留京监国,有什么惊扰的?” 道衍将了朱棣一军:“若换成我,我也会吓出病来。老衲想问问皇上,是不是想废了太子呀?若废,就快点。”朱棣很尴尬,连忙声明,并无此事,这都是外面的猜测。 道衍说:“陛下让他监国,又不给他半点实权,又派人暗中监视,弄得太子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奖赏、不责难已是万幸,而皇上却在文武百官面前出他丑。” 朱棣说:“这你都知道了?朕是很生气,朕得胜班师回朝,百官出城迎驾,唯太子迟到,这成何体统?” 道衍说:“这可以训斥,但总不至于把东宫官属一律抓起来下牢吧?迎驾迟到,并非大事,怎么能扯到‘助太子为恶’?这分明是个由头、借口,再愚笨的大臣也会联想,太子要废了,连老衲都这么想。” 朱棣说太子也确实有过。 道衍说:“有过毕竟是太子。皇上张皇榜公布,说他监国期间所做的一切处分全作废,这不更是出太子丑吗?”朱棣不语。 道衍长叹一声说:“这就是老衲方才说的,一棵大树,已经从树根烂起来,日后难免无风自倒。皇上不明白汉王要干什么吗?他与纪纲、陈瑛勾结,构陷太子,盯着的就是未来的皇位,这种历史的悲剧还能重演吗?陛下愿看到这样的结局吗?”朱棣渐渐听进去了,还是不语。 道衍说:“我听说汉王私自募兵三千,不隶籍兵部,这和陛下当年燕王府所为,何其相似乃尔!更不要说汉王纵部下劫掠,随意杀死南京兵马指挥徐野驴了,这还了得?”朱棣悚然心惊地听着。 道衍又说:“将来陛下百年后,又是一场萧墙之祸,兄弟间自相残杀。如果是这样,后人写史传时,会对陛下的业绩大打折扣,对自己、对江山、对亲子,都是不负责任的。” 朱棣恍然大悟,他颇为愧疚地说:“朕也不是不明白,有时是自己的刀削不了自己的把,当局者迷呀。长老一定有好主意教我。” 道衍说:“汉王不能一直在京城里混下去,不管封在哪里,尽快打发走,且不能有兵权,可以让他花天酒地地享乐、挥霍,却不能容许他染指朝政。” 朱棣点头认可。他把李谦叫上来,吩咐说:“你到午门去,把皇榜揭下来,给太子送去。”李谦说:“太子若问,奴才怎么回答?” 朱棣说:“你就说,这是皇上送给他的一服药。”李谦眨着眼,怎么也想不明白。道衍却哈哈笑道:“一服好药,一定药到病除。” 朱棣说:“方子可是长老开的呀。” 道衍又建议,应当尽快罢黜陈瑛、纪纲这种酷吏,纪纲竟敢勾结沈百万截留在苏州选的美女,还有那个卖身投靠纪纲的洪勘,怎么一下子平步青云,成了左副都御史?皇上已经快听不到这些声音了。这种人,杀了更会大快人心,总之绝不能再用了,再用,势必贬损皇上天威。 朱棣脸色变得很难看,他还是点头首肯了。他忽然问:“你人处方外,从哪知道这么多事?” 道衍笑道:“贫僧算出来的。” 朱棣说:“不对,一定是袁珙把你抬出来压朕的。” 道衍大笑道:“皇上这话可言重了,一个出家人岂敢压皇上?那不是连斋饭都不想吃了吗?” 朱棣也大笑起来,他随即下旨,把东宫属官“无罪开释”,只有倒霉的黄淮白死了,那只能怪他禁不起折腾。 在那剂“良药”没从午门揭下来之前,朱高炽依然处于万念俱灰的绝望之中。 病体恹恹的朱高炽一见端来饭菜,马上厌恶地挥手:“端走、端走,不吃、不吃。” 太监劝道:“不吃饭怎么行啊!” 太医又送来煎好的药,太子更加烦躁,夺过药碗,把药也泼了。 这时李谦用金漆盘端了一张折皱的皇榜进来,笑嘻嘻地对朱高炽说:“太子,皇上让奴才给太子送一剂良药来。” 朱高炽疑惑地接过来,打开一看,先是一愣,随后大为振奋,赤脚跳下地来,肥硕的身子行动不便,乐得连着扭晃了几下,弄得周围的人莫名其妙。太子又一连声叫:“拿饭来,我饿了。” 众人虽然按吩咐摆上饭菜,可更加不解了,看着太子狼吞虎咽香甜地吃着饭,他们才放心地露出了笑容。 朱高炽怎能不乐?父皇揭下皇榜送给他,这是朱棣改变主意的信号,也就是说,他的东宫位置又稳定了,这一定是道衍法师的“法力”所致。道衍嘴上说他遁入空门,不再问凡人事,可他那双半睁半闭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红尘。 ? 抓遍天下的尼姑 柳如烟的出现,令朱棣大为高兴。此前柳升和卫青的奏疏中已经提到了柳如烟的功劳。柳如烟跪拜后,朱棣立刻吩咐“御前赐座”。这是少数几个极品重臣才能享受到的待遇。 柳如烟坐下,简要奏报说:“牛头山一战,将贼寇五万众一网打尽,因卫青指挥使已经奏明,我也就不多说了,奉旨山东一行,臣总算不辱使命。”朱棣说:“柳爱卿尽力了。朕说话算数。既然有言在先,朕不负你。你离开翰林院吧,翰林学士的官品顶天了,才是正五品,你到礼部去当左侍郎吧,正三品,你满意吗?” 柳如烟忙叩头:“谢皇上知遇之恩。”柳如烟盼望的所谓“说话算数”,并不仅是官位呀,他还在等待下文,虽然知道很渺茫。 朱棣又把话题扯远了:“有人在背地里嚼舌头,说朕嗜杀。朕希望天才贤才都为我所用,朕不念前仇。就连在檄文里把朕骂得一文不值的方孝孺,朕都想收到帐下。天下君王没有像朕这样爱才的了吧?” 柳如烟说:“这是天下读书人有口皆碑的。” 朱棣说:“但你再有才,像方孝孺、铁铉、景清,既不为朕所用,反而谋刺于朕,朕即使是菩萨心肠,也不能容忍吧?” 柳如烟说:“皇上对微臣的宽待便是一例。”朱棣说:“是呀,你反反复复,与朕作对那么久,直到兵败被俘,朕有一百条、一千条理由杀你,朕还是想感化你,重用你,这不是皆大欢喜吗?” 柳如烟说:“是。”朱棣决定赏他两千两银子,供他在京城买一幢宅子,并且说他也该成亲了,绝口不提景展翼的事,似乎从来没有过承诺。柳如烟的心凉到底了,他忽然眼里蓄泪,说:“皇上,我想见见景展翼,不知可否?皇上当初不是许诺……”但他马上注意到了朱棣眼里的反感,便又惶恐地更正说:“臣这是非分之想了,臣不见也罢。” 没想到朱棣却说:“这不能算是非分之想。你也许听说了,景展翼现在已经是朕的翼贵妃了,只要她愿意,朕可以让你们相见,毕竟是故人嘛。”柳如烟的泪水流下来,他说:“方才微臣是一时糊涂,臣现在清醒了,不想见她了。我只该祝福她。” 朱棣一笑说:“随你的便。”停了一下,他又说,宫斗已死,玉玺却无下落,贼寇虽土崩瓦解了,贼首唐赛儿和方行子,还有孟泉林却在逃,这终是一块心病。他显然是想让柳如烟继续尽力。 柳如烟说:“臣正想为此献策。臣在牛头山附近的皇姑庵访听过,后来也派官军去搜查过,虽未抓到人,却在大墙下拣到一个绿玉扳指。”说罢将一枚扳指呈上。朱棣把玩着缠了红丝线的绿玉扳指问:“这不是射箭用的扳指吗!它有什么来历吗?” 柳如烟说,这扳指是有记号的,他曾见过,是孟泉林与方行子定亲时的信物。这扳指是他带兵搜查皇姑庵时拣到的。柳如烟怀疑,唐赛儿和方行子当时一定匿身皇姑庵,又临时逃脱了。柳如烟认为,她们现在也一定藏在某一庵堂里削发为尼了。因为这对唐赛儿来说是重操旧业,轻车熟路,她从前躲避官府追捕时,就当过尼姑。 朱棣说:“你是说,她们肯定是在尼姑庵里藏身?” 柳如烟说:“是。只是不知躲在哪座庵堂里,不好找,是大海捞针,全国的寺院庵堂太多了。” 朱棣说:“只要大海里有针,总能捞上来。好,朕会马上传旨各省、府、县,限期将天下大小庵堂里的尼姑全部秘密抓起来,递解进京,一个个甄别,这针不就捞出来了吗?” 皇上肯下这样的笨工夫,柳如烟可没想到。他说:“只有陛下有这宏大气魄。”接着,他又小心地说,“皇上,如果抓到了方行子,能免她一死吗?”他已永远地失去了景展翼,还有一个方行子在他心中占有不可替代的位置,这个不能再失去了。 朱棣却斩钉截铁地说:“不能,此人死有余辜。”柳如烟显得惶惑而又凄伤。朱棣忽有所悟地说:“莫非方行子也是你的意中人?” 柳如烟说:“臣不敢欺君,臣因得知景展翼已死,便和方行子有过感情。”朱棣说:“她不是和刺客孟泉林成亲了吗?” 柳如烟说:“事后我才知道,方行子和他是假成亲,她是可怜景展翼,为了成全我们,才这样做的。” 朱棣说:“你们这些人,还都有骨气,又有情有义。好吧,朕答应你,不杀她。免她一死,她就会嫁给你吗?”柳如烟说:“会的。” 朱棣笑了笑。柳如烟下殿后,朱棣特地嘱咐李谦,绝不可以让景展翼知道柳如烟到宫里来的消息。李谦说,什么话都会烂到他肚子里的。 第十二章 谁反对,谁掉脑袋 千金难买妃子笑 东安门宦官东厂门前,铁凤正和几个宫女用车子运后宫洗换的被褥。她忽见掌班太监们锁了一个穿绯色官袍的人进来。 有一个宫女说:“东厂又抓人了。” 另一个宫女说:“这个官很大呀。你们看,腰系金花带,胸前绣的是孔雀,这是正三品文官啊。” 那人忽然认出了铁凤,他大叫:“裘丽芳,我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洪勘,你快去找纪纲纪大人救我。” 铁凤正在发愣,见掌班的已开始左右开弓打他的嘴巴。那个掌班说:“别看纪纲是锦衣卫的催命判官,我们东厂二十四衙门是十殿阎罗!纪纲也救不了你,他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他敢借选宫女机会把宫女留下自己享用,你去调查,怎么查的?” 铁凤还想听,洪勘已被东厂的人推走了。铁凤脸色大变,他听纪纲说过,洪勘作为钦差曾去苏州查过铁凤的来龙去脉,他显然因遮掩纪纲丑行而官位扶摇直上,他为什么求纪纲救他?一定是纪纲选宫女的事漏了,那她的处境也就岌岌可危了。 铁凤站在那里发起呆来,她必须迅速作出快择,时间已不容许她从长计议了。一个宫女推了她一把:“推车呀,你发什么愣!” 她没有帮手,她曾经想过与景展翼联手,但是一来她们不认识,二来景展翼现在是大红大紫的贵妃了,她还是从前的景展翼了吗?铁凤心里没把握,不敢贸然去找她。 景展翼此时正坐在寝宫花圃前,呆望着繁忙的蜜蜂飞来飞去,想着心事,这成了景展翼每日不可少的功课。朱棣从御花园那边过来。 看见朱棣过来,景展翼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她把头扭了过去。朱棣坐在她旁边,倒有闲心讲了一段历史故事,当年周幽王为了博得宠妃褒姒一笑,不惜点燃烽火台,各路诸侯以为王室有难,纷纷发兵来救主,褒姒坐在城楼上,看着这些被骗诸侯的愚忠蠢态,终于撑不住,开颜一笑。这就是有名的烽火戏诸侯。 朱棣一直没看见过景展翼的笑容,他说自己也无法再演一回烽火戏诸侯。景展翼说:“皇上想看妃子笑,还用这样费尽心思吗?有多少宫中粉黛恨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对你笑呢。” 朱棣说:“这倒也是。现在是朕哄着你、求着你笑啊。”他话锋一转忽然说:“朕起用柳如烟了,他升任礼部左侍郎了。” 景展翼问:“他立了什么汗马功劳,值得皇上这样褒奖他呀?” 朱棣并不想暴露柳如烟卧底出卖义军的事,他说:“他倒没有尺寸之功,朕不过是爱才而已。只要有才干,虽仇必举。” 景展翼问:“那你放他的时候为什么不封赏他呀?”朱棣说:“此一时彼一时呀。”景展翼问:“听说山东义军被皇上彻底打败了?” 朱棣说:“你从哪听说的?”景展翼说:“这对皇上来说是好事呀,还用瞒人吗?”朱棣说:“朕不让他们告诉你,是因为你毕竟与他们是藕断丝连的,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呀。”景展翼问:“方行子在哪?” 朱棣说:“匪首除方行子、唐赛儿、孟泉林在逃外,全部打死了,包括你们寄以希望的宫斗。”景展翼垂下头去,滴下泪水。朱棣说:“不必伤心了,这也是必然的结局。朕总不能任凭他们造反而置若罔闻吧?对了,忘了告诉你一件事,今天朕召见柳如烟,他说他想见你。” 景展翼的眼睛一亮,又马上暗了下去,她说:“他真是异想天开,皇上怎么会答应他呢?”朱棣说:“你还真说错了。朕连想都没想就答应他了。”景展翼急切地问:“那,什么时候可以见?” 景展翼这表情很让朱棣吃惊,朱棣疑惑地审视着景展翼问:“你见他的心情这么急切?” 景展翼掩饰地说:“那倒也不是。我已经是皇上的人了,皇上还怕他把我拐跑了吗?” 朱棣把她的手抓过来,抚摸着,说:“朕才不担心呢。翼贵妃,朕一直纳闷,你不是跟他成亲了吗?怎么,你还是处女之身?” 景展翼害羞地别过头去,她说:“我和他并未同房。” 朱棣说:“这是上天让你为朕守身如玉呀。朕会加倍宠你,自从贤妃走了,你就是朕唯一可以寄托情感的妃子了。” 景展翼把手抽回来,她问:“那皇上到底让不让我见他一面啊?” 朱棣说:“朕虽然当即就答应让你们见面了。可惜呀,后来柳如烟自己变卦,又不想见你了。”景展翼说:“那是他怀疑皇上不是真心。”朱棣说:“这样吧,你冲朕笑一笑,朕就安排时间让你们会一面,不管柳如烟想不想见。” 景展翼真的扑哧一下乐了。朱棣孩子一样地跳起来,把她抱了起来:“你终于笑了,笑得多美呀。”但景展翼笑的同时却在流泪。 ? 一双复仇的眸子 朱棣在上书房批答奏章,一个奏折上被他用朱笔批得密密麻麻的。他自言自语地说:“岂有此理,你说,这个知府该不该杀?”跟前只有宫女,谁能回答? 原来河南裕州地广民稀,朱棣下旨将山西路州百姓密集处衣食无着者移入河南,他让官府给耕牛、种子,可这混蛋地方官却收移民的土地开垦税、耕牛税、人头税、迁入捐…… 朱棣回头看着屏风旁在烧开水的几个宫女,还有托着茶具侍奉的铁凤。他召来铁凤,问她为什么不回答问话,铁凤说,一来不知所问何事,二来奴婢愚钝,不敢乱说。 朱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忽然问:“你会写诗吗?” 铁凤说:“奴婢不会,从来不知道诗怎么写。” 朱棣说:“朕背几句你听:骨肉相残产业荒,一身何忍去归娼。泪垂玉筋辞官舍,步就金莲入教坊……这还有,教坊脂粉洗铅华,一片闲心对落花,旧曲听来犹有恨,故园归去已无家……”背着诗,他仔细地观察着铁凤的表情。 铁凤尽量表现得平静,但心里却禁不住如大浪翻腾。这些诗,是她被无情地发往翠媛坊妓院时,写在墙上的,皇上怎么知道,而且背得出来?铁凤此前的预感没有错,朱棣一直疑心她这个裘丽芳就是大难不死的铁凤,中间有一段时间,被纪纲和去苏州调查的洪勘糊弄过去了,随着这两个人的自我暴露,铁凤深知,她的末日也到了,这末日也许就是今天。 朱棣说:“你很了不起,你是朕见过的众多女子中最厉害的一个。”这话里已点明了一切。不到图穷匕见那一刻,铁凤还不能承认,所以她敷衍地说:“皇上说的奴婢不懂。” 朱棣笑了,那笑容很恐怖:“你很快就会懂得了。朕告诉你,纪纲就要犯事了,苏州的事也就纸里包不住火了。” 铁凤虽然悚然心惊,表面上仍然装作不懂。但她的脸色却从来没有这样庄严过。最后的时刻到了,依靠贤贵妃和吕婕妤钩心斗角的那次投毒以后,她后悔了很久,觉得不该连累别人。她一直在等这一天,这一天终于来了,她想不做,也是死路一条,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幸亏毒药她向来是随身带的。 水开了,滚水哗哗作响。一个宫女提起开水壶。另一个宫女掀开茶壶盖,几个人同时向茶壶里看过,是干净的,无任何东西,这才投入茶叶,冲水,然后像往常一样,由铁凤托着茶壶和两只杯子来到朱棣跟前。就在这转手过程中,铁凤不动声色地投了毒。 铁凤先往普通杯子里倒了小半杯,自己按惯例尝过,再往碧玉兽头杯里斟了大半杯茶,双手捧给朱棣。 朱棣不喝,他眼里闪动着狡黠的凶光,这光焰让铁凤胆寒。 朱棣指着碧玉兽头杯说:“这个也要尝,你喝了吧。” 铁凤大惊,她忙说:“奴婢方才尝过了的呀。” 朱棣说:“多尝一杯又何妨?” 铁凤向后倒退着说:“这碧玉杯是皇上御用之杯,奴婢是何等样人,敢用此杯?”朱棣说:“你不敢喝吧?莫非这杯子里有毒?” 铁凤有点沉不住气了说:“皇上这么说,奴婢可是承受不起了。” 朱棣忽然大声说:“铁凤,你这出戏,到此为止吧。你根本不是什么裘丽芳,你就是来替铁铉报仇的铁凤,朕几次险遭你毒手。” 铁凤一边往后退一边说:“我不懂皇上说的是什么。” 朱棣说:“那让朕来告诉你,东厂的人把裘丽芳一家都抓捕到案了,与纪纲一起作弊的洪勘什么都招了,你还有什么好说?” 铁凤眼里闪过绝望的光焰,她一咬牙,忽然举起一把椅子,向上一纵,腾空飞起,直奔朱棣打来。朱棣一闪,椅子打在龙案上,文房四宝稀里哗啦四处飞溅。宫女们吓得啊啊大叫。 殿上侍卫冲上来十多人,铁凤与他们对打,接连打倒几人,后来她跳到了大匾上,上来一个武林高手,扯落大匾,铁凤连人带匾跌落殿前,她被侍卫们死死按住。铁凤大骂:“朱棣,我不能杀了你,是天不助我,此仇今生不报,来生也要报仇。” 朱棣说:“你想用毒酒毒死我?朕观察你非止一日了。现在朕才算明白,贤妃之死,砒霜就是你下的,你利用贤妃和吕婕妤之间的恩怨,嫁祸于人,你并不想毒死贤妃,你是想毒死朕,对不对?” 铁凤说:“你说对了。阴错阳差,你捡了一条命罢了。” 朱棣说:“咱们就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对卫士们喝令:“把那杯茶给她灌下去。”武士们要强行给挣扎着的铁凤灌下那杯茶。铁凤说:“不用你们费事,我自己喝。” 朱棣真的说:“好,让她自裁!”武士们松开了她,铁凤从容地倒了一杯茶,一仰脖喝下去。然后她指着朱棣说:“你恶贯满盈,你等着吧,纵然你逃过了这一劫,终有一天你不得好死!” 说罢,她已七窍流血,还用一双复仇的眸子盯着朱棣。朱棣根本不敢看她,把头掉向别处。 ? 飞鸟尽,良弓藏 铁凤死的消息还没等传到纪纲耳中,朱棣便召他到御膳房餐厅了,皇上只请纪纲一个人吃饭,这是何等的荣宠啊。 纪纲受宠若惊,激动得拿筷子的手都在抖。朱棣说:“朕胃口不开,不陪你了,酒随便喝,你自便,像在自己家一样。” 纪纲说:“叫我怎么报皇恩呐?谁能有这样的荣耀啊。” 朱棣说:“你说对了,朕从没这样陪一个臣子吃过饭。” 纪纲激动得泪花闪闪。朱棣问:“解缙怎么样了?”纪纲说:“我把他处置了,他那张讨厌的嘴永远闭上了。皇上可以放心了。” 朱棣说:“听说你处置大人物常常把他们请到家里喝酒、洗澡,然后再处死,解缙也是这么办的吧?”纪纲嘿嘿地笑,不置可否。 朱棣说:“喝,喝了这一大杯。”纪纲说:“谢皇上”,一饮而尽。 朱棣带有三分讥讽地说,纪纲这号称“顺风耳”的人,也有风不顺的时候,他举荐并被朱棣破格重用的洪勘已经在宦官东厂牢里了,纪纲竟一无所知。纪纲一听,不免心惊肉跳。他出言不逊,骂东厂那些“割了鸡巴的阉竖”是嫉贤妒能,是陷害他,东厂和锦衣卫争功、争宠的矛盾日益激化,皇上还调停过呢,他并不惧,他们竟敢抓我的人?他再想也想不到是苏州的那桩公案犯了。 朱棣说:“姑且抛开锦衣卫和东厂的恩恩怨怨不论,你有民怨,在朝中也是谤讪四起,你知道吗?” 纪纲说:“臣知道,干锦衣卫这一行,就是给下地狱的人开门的,能不招骂吗?”朱棣问:“你不后悔吗?”纪纲说自己是为皇上尽忠,只好笑骂由他,在所不计了。朱棣像探讨一桩平常事一样问他,自从掌管锦衣卫以来,杀了多少人了?还记得吗? 纪纲说:“大致数目有,三五万不止,要细算,臣得回去查簿子。”朱棣说:“你不感到杀人太多了吗?” 纪纲便摆出了他的杀人治世经:不杀这么多人,能封住那些百姓的悠悠之口吗?皇上不是说,太平盛世是杀出来的吗?百姓有所畏惧才能老实,人人老实了,天下也就太平了。皇上这话臣一直记在心里。 朱棣没就这个话题再说下去,他又提起了升了都察院衙门左副都御史的洪勘,昨天被东厂抓起来了,是真的有罪,问他知不知道。 纪纲的火又上来了,他说:“这不对呀,皇上,即使洪勘有过,也该由锦衣卫处置,东厂的手伸得太长了。”他要求皇上下旨,令东厂马上把洪勘移交给锦衣卫。 朱棣说:“纪纲,你的锦衣卫监视都察院衙门,你的后头就没有人监视了?须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你知道洪勘犯了什么罪吗?” 纪纲开始紧张起来,他发觉朱棣的眼神有点不对。他小心试探地说:“他是臣保举的,如果他有不法,臣该连坐。” 朱棣说:“裘丽芳昨天在茶里投毒,想毒死朕,你知道这事吗?” 纪纲大惊:“这怎么可能呢?她与圣上无冤无仇……”这一下,他有点绝望了,意识到了事情不可收拾了。 朱棣已无兴趣再跟他捉迷藏了,就摊牌说:“能说铁铉的女儿与朕无冤无仇吗?你最清楚,铁凤投秦淮河是假死,那老鸨子也是你杀人灭口的吧?然后你又把铁凤冒充裘丽芳从苏州招进宫,再与洪勘订立攻守同盟,你的连环扣做得天衣无缝啊!” 纪纲吓得趴在地上磕头不已:“皇上,臣有罪,看在臣为圣上铲除异己的份上,饶我一命吧……”纪纲明白,朱棣是要杀他了,越是不动声色越可怕,他比别的臣子更了解朱棣。 朱棣并不显得有多愤怒,他平静地说:“你确为朕办了很多事,却也为朕招来很多怨谤。你若活着,朕就得背上用人失察、重用酷吏的骂名,所以……” 还好,朱棣始终没提他借选宫女机会,留下美女自己享用的恶行,这是杀十回头都够的大罪。朱棣为什么不提?是压根不知道,还是给皇上自己留面子?恐怕是后者。不提这个茬,就有希望。纪纲冷汗如雨地请求说:“求皇上开恩,我愿削职为民,回到山东乡下去种田,桑麻为乐,求得苟延残喘。” 朱棣不屑地说:“人在快死的时候,总会想到回乡种田也知足了。但你不能,这对你来说也是奢望,朕感念你的过去,还有北平前门你的烤南瓜饼……朕让你全尸,也不籍没你三族。”纪纲已绝望了,长跪不起。朱棣说:“你快走吧,你不能死在皇宫里。” 纪纲茫然地瞪着眼睛说:“皇上让臣自裁吗?”朱棣指着他面前的酒碗说:“你已经喝了毒酒,趁没发作前回家去,有些后事还来得及办,朕明天会为你吊丧,你也算很体面了。”纪纲几乎瘫了下去。 ? 宁可错杀三千,不放过二人 逃离皇姑庵,方行子和唐赛儿辗转到了江苏泰州的万灵庵,暂作栖身之所。天已经很晚了,方行子已经睡下,唐赛儿正在洗脚。她说:“孟泉林还是没有消息,听说他们那一路也败得很惨。” 方行子说:“孟师傅也一定在找我们。” 唐赛儿说:“这柳如烟也不知下落了,他肯定没死。你不是说进山谷前他突发肚腹急症了吗?” 方行子说:“是啊。不过他有点怪,他好像预知我们会中埋伏。”这几天她心里一直画魂儿,如果他心里不是有鬼……不然大队人马被截杀时,他不该扯住她百般不让她进山谷去。这又不像是偶然或者预感。 唐赛儿说:“那你倒是多疑了。他那么爱你,明知山谷里危险,他能舍得让你去送死吗?”方行子就没再说什么。唐赛儿倒了洗脚水说:“你们几个真是搅不清的恩恩怨怨,柳如烟娶了景展翼,又割舍不下你,你嫁了孟泉林,却又是一对假夫妻。我看你们将来怎么收场!” 忽听外面人喊马嘶,火把把窗户都映红了。 方行子说了声“不好”,急忙坐起穿衣服,唐赛儿把窗户欠开一条缝,向外一看,说:“官军把庵堂包围了,一定又是搜捕我们。” 她二人带了兵器溜出房门,见大兵们占据了院墙和前后门,大批拥入的士兵把尼姑们全都从僧舍里拖出来,集中到天井佛塔前,好多尼姑衣衫不整,惊慌失措。听官军头目在喊:“叫住持出来,按名册点名,一个都不能漏掉。” 方行子和唐赛儿是有武功的,她二人借着夜暗的掩护,溜到一棵桧树下,相继爬到树上,又从树上跳到了庵堂的后墙外。等她们已经逃离寺院很远了,还能听到寺院里嘈杂声不绝于耳。 唐赛儿说:“尼姑们会不会被官军抓走啊?” 方行子说:“不会。官军抓的是你我,与尼姑们何干?”方行子分析,大约官府认为过去唐赛儿当过女尼,现在一定在槛外藏匿,不然何以她们住在哪所庵堂都会被搜查呢?她们很快消失在夜色中,今后还往哪里去藏身?连尼姑庵也不安全了。 第二天,方行子和唐赛儿又都脱去了女尼的装束,都换上了男装,骑马行进在路上,一直不知何处安身。 她们经过一座尼姑庵时,听见一片哭叫声,原来官兵押着女尼们从庵里出来,一条绳子上拴了十几个女尼。 方行子和唐赛儿互相对视一眼,这可不像是抓方行子她们俩了。方行子下了马,走过去,问一个押解的士兵,女尼们本是槛外人,她们犯了什么法,对他们这样唐突啊? 那士兵不耐烦地轰赶她,让她少管闲事,说他们是奉皇上圣旨,让把各府县庵庙里的女尼全部押解到京城去,谁敢抗旨! 方行子退下来,她对唐赛儿说:“朱棣真能想得出啊!太荒唐了,为了搜捕我们俩,竟然把天下尼姑全抓到京城去。” 唐赛儿说:“他真是个暴君。” 方行子低头沉思了一会,她说:“我看,我们俩还是分开的好。两个女的在一起,容易被人怀疑。弄不好会被官府一网打尽。” 唐赛儿说:“也有道理,那就各奔前程吧。”方行子问她过后怎么联络?唐赛儿说:“青州的古济庵是我当年出家的地方,我虽不会住到古济庵去,若打听我的消息,古济庵的人总会告诉你的。” 方行子与她依依惜别,向她拱拱手,上马离去。 ? 戳穿朱棣心思者,死! 一张“鹰兔图”挂在谨身殿大殿的屏风上,画的留白处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诗。朱棣和太子朱高炽站在图前观看。 朱高炽说:“这幅画画得很有神韵。” 这又是景展翼画的,朱棣说是他的命题画,这一点,他没说实话。实情是有一天,朱棣看见景展翼画了这幅“鹰兔图”,问她有何含义,景展翼说自己是兔,皇上就是那尖爪利喙的猛禽!朱棣当然不会把这话告诉别人了。他把画拿给大臣们看,并让他们在画面上题了诗。 他问太子,知道他的用意吗?朱高炽摇摇头,他真的没想明白。 朱棣说:“弱肉强食,自古而然。鹰可吃兔,兔就天生该是鹰之食物吗?做人君的,应当敬天恤民,政勤于理,扶危济困,铲除强暴,群臣喋喋为谀最为可怕,这是朕先后除掉纪纲和陈瑛的原因。” 朱高炽说:“皇上原来不知他们的奸狡吗?” 朱棣讳莫如深地一笑说,人嘛,总是有别,有人可依赖,有人可器重,有人可驱使,有人可利用。朱高炽仔细琢磨着。 朱棣又告诉太子另一件事,日前他已下旨,把汉王改封青州,他问朱高炽知道为什么吗?从前把他远封云南,就是不希望他觊觎太子位。现在把他封青州,因近在咫尺,朝发可夕擒,易于控制。 朱高炽没说什么,只要朱高煦不在皇上跟前,太子的日子就好过些。说到下一步,朱棣就想迁都北平了,并把北平改为北京。 朱高炽说:“好多大臣都反对迁都。”他明白朱棣的态度,北京豪华的新宫殿即将落成,天寿山的皇帝陵寝也破土动工了,谁能阻止迁都?也有迂腐之人,主事肖仪竟敢上本极力反对迁都,朱棣一怒杀了他,为这么个小事杀大臣,为这么点小事丢脑袋,朱高炽认为双方都不值得。有一点是再明白不过的,谁反对迁都,朱棣都不会留情的,他会认为,反对迁都是幌子,跟朱棣过不去才是真的,朱棣岂能容忍? 朱高炽看过肖仪的折子,他也明白,肖仪真正犯忌还不在于迁都与否,而是折子里那几句犯忌的话。反对迁都倒也罢了,他竟敢说父皇不想葬在太祖高皇帝陵墓旁,言外之意,不是等于说父皇愧见先帝吗? 这个意思,朱高炽刚点了几句,朱棣就恼怒地说:“不要再说了!”朱高炽知道自己也犯忌了,只好闭嘴。 ? 逃了鬼门关,又入虎口 疏浚好的京杭大运河比从前宽,比从前深,水也清了,最为拥堵的会通河段也井然有序了。一艘帆船上,载满了南下的商贾、士子,也有兵丁。有一个姑娘呆呆地抱膝坐在甲板主桅下,她正是桂儿。 桂儿并没有死,在牛头山谷,柳如烟只是把她掐昏了,柳如烟逃走后,桂儿清醒过来。如今,大难不死的桂儿急欲奔京师去,她必须把柳如烟的所作所为告诉景展翼,今后别再上他当。 此时桂儿正搭船南下。她忽见旁边一艘有士兵押送的官船上一片啼哭声,夹杂着诵经声。原来满船装的都是尼姑,这令桂儿惊讶不解。 桂儿终于来到南京宫门口,与把门的门禁太监交涉,说她有急事要找景展翼小姐,求公公给通报一声。 门禁太监打量着桂儿说:“你好大口气。翼娘娘的名讳是你随便叫的吗?再说了,你是娘娘什么人啊?”桂儿说:“我是她的丫环,公公对她说桂儿回来了,她一定会很高兴。她会重赏你的。” 天子脚下的门禁太监也不是吃素的。他说:“到时候娘娘不赏,我们也不敢厚着脸皮要啊。” 桂儿便在衣服里翻出些散碎银两,递给门禁太监说:“这一点,不成敬意,等见到了娘娘,一定让娘娘重重赏你。” 门禁太监把银子揣起来,就走到奉天门里去,对一个小太监吩咐了几句什么,小太监一溜烟跑进去禀报。吃了银子,门禁太监对桂儿客气多了:“姑娘到里边来坐,喝碗茶吧,外面太晒了。” 桂儿说:“不了,我在外面等着就行了。” 桂儿正在宫门口东张西望,一乘大轿在仆从和执事的簇拥下来到宫门口。桂儿跟一个太监说:“这一定是个大官,好大的排场。” 门禁太监说:“这是礼部侍郎柳大人的轿子,三品大员,气魄小得了吗?”姓柳的多了,桂儿并没在意,可是当那官员在“臣子下马处”走下轿子要步行入宫时,她大吃一惊,那不是差点把她掐死的柳如烟吗?桂儿唯恐被柳如烟发现,想躲起来,拔腿就往树底下跑。 脚步声惊动了柳如烟,他一回头,恰与桂儿打了个照面,他完全是见了鬼的感觉。他惊愣了一霎,旋即清醒过来,便指使手下从人说:“抓住她,抓住那个女的。”这一喊,桂儿更没命地狂逃了。柳如烟的仆从们领命穷追,人多势众,很快把桂儿捉住了,扭回到宫门口来,请示柳如烟:“大人,把她怎么处置?送刑部还是送锦衣卫?” 桂儿指着柳如烟大叫:“柳如烟,你丧尽天良,你不得好死!” 柳如烟恼羞成怒地说:“堵上她嘴!把她先送回府里看押起来,等我散了朝再处置她。”他不能心软、手软,桂儿的存在,就是对他最大的威胁,他跑到皇宫里来,就一定会告诉景展翼真相,那更可怕,他必须让桂儿消失。桂儿的嘴已被堵上,她挣扎着,还是被塞进了大轿。 可能与收了小姑娘散碎银两有关,守宫门的门禁太监出来干涉了:“且慢,柳大人,这在奉天门抓人,不大方便吧?” 柳如烟不把他放在眼里说:“这是本官的家务私事。她是我府上逃走的一个丫环,正找不到她呢。”门禁太监决定压压他的气焰说:“可是,她说她是翼娘娘的人啊,我信谁的才是呀?况且我已经报到宫里去了,一会翼娘娘冲我要人,我怎么办啊?” 柳如烟很蛮横地说:“岂有此理,我的家奴,怎么成了翼贵妃的人?这一定是这小贱人胡说!你不必担心受埋怨,有我呢。”说罢一挥手,让手下人把桂儿强行抬走了,桂儿兀自在轿里乱撞,呜呜地叫…… 柳如烟惶惶然的一颗心暂时算放下了,他大步进宫去了。 ? 小国需要大国当靠山 从全国各府县抓来的尼姑,全集中在后宫混堂司大墙下的空地,几天工夫,已有三百多人。中间临时用席子墙挡住,与前面隔绝。众女尼露天吃住,一片叫苦连天声和“阿弥陀佛”的念佛声混杂在一起,这里成了不伦不类的难民营。 这一天,朱棣亲自来甄别了,他只认识方行子,却不认识唐赛儿,好在他让柳如烟也来了。现在柳如烟没到,先碰碰运气吧。朱棣坐在女尼们对面一张椅子上,问:“全都在这吗?” 提督东厂的秉笔太监答:“回皇上,这只是京畿附近七个府县的尼姑,远处大批的还都在路上。”一听说皇上来了,女尼们全都诉苦喊冤,一时炸开了锅一样。 朱棣只得让东厂太监告诉她们,说有两个歹人混迹于尼姑中,找出她们,是为了还出家人一个清白,马上就放她们各回本寺去修行。 这么安抚了,抱怨声才平息。毕竟是出家人,本来与世无争,受点委屈也不在乎了,更何况让她们受委屈的又是至高无上的皇帝呢。 太监们依次领着一个个尼姑从朱棣面前过。朱棣认真地辨认着。其中一个满脸折皱的老尼拄着枣木棍过来了。 朱棣立刻火了,训斥东厂太监们说,把这老态龙钟的老尼抓来干什么?她会是方行子、唐赛儿吗? 东厂秉笔太监回答得很妙,地方官也是出于谨慎,怕挂一漏万,放走了真凶。万一方行子有化装术,变成老太婆,不就漏网了吗? 想想也有理,朱棣就不再说什么了。又问:“柳如烟怎么还不到?朕只认识方行子,并不认识唐赛儿呀。” 这时,有司礼监太监来报:“皇上,奉天殿那边就绪了,满剌加国王拜里迷苏剌带着王后已从会宾馆起行,快到奉天门了。” 这是大事,朱棣不能失礼,便站了起来,挥挥手说:“给这些僧人吃好一点的斋饭,告诉她们,朕为搜查奸人,为天下安康,此举是不得已而为之呀。叫她们受委屈了。” 说罢,朱棣上了宫中用的帝辇,带着太监、宫女匆匆往奉天殿去了,行前特地关照,让景展翼去陪客。 景展翼早已奉旨上好了大妆,等着陪朱棣一起接见外国朝贡贵宾呢。忽然有一个从奉天门过来的小太监告诉她,有一个叫桂儿的丫环进宫来找景展翼,她一听,立刻要先去奉天门。 景展翼坐上宫中软轿,带着一群宫女太监来到宫门口,向外望望,问把门的几个太监:“人呢?” 门禁太监出来诉苦说:“回娘娘,来找娘娘的丫环不知碍着柳侍郎什么事了,他硬说是他府上逃走的奴婢,不由分说抓回到他府上去了。娘娘要人,就去找柳大人交涉,实在是不干我们的事呀。” 直到这时,她才知道柳如烟真的回来了。他一定干了见不得人的坏事,才不敢露面。他又为什么劫走了桂儿呢?当初,是景展翼派桂儿去找方行子她们的,防着上柳如烟的当。莫非柳如烟要灭口吗?这么一想,景展翼又气又急又恨,转身就走。 这时李谦脚步匆匆地过来,说:“翼贵妃娘娘,快点吧,圣上都等急了,皇上在奉先殿赐宴满剌加国王、王后,请娘娘去陪客呢。” 景展翼无奈,只得对宫女们说:“去奉先殿。” 奉天殿内外编钟、鼓乐之声齐鸣,大鼎中御香缥缈,宫中大乐齐奏吉庆乐曲,女官尚宫仪赶排的带有域外风情的舞蹈正在演出,一派祥和景象。这舞蹈的顾问还是出使西洋的使臣郑和呢,他今天也奉旨作陪。 朱棣在奉先殿大摆宴席,宴请满剌加庞大的朝贡团入觐,餐桌上摆了很多诸如香蕉、木瓜、榴莲之类的南亚水果,这都是满剌加贵宾贡来的方物。 景展翼自然是陪着满剌加国王王后坐在上座的,景展翼明显心不在焉,她的目光不时地扫视坐在显要位置陪客的柳如烟一眼。面对景展翼,柳如烟显得很不自然,说不清汹涌在心底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他想尽量避开景展翼咄咄逼人的目光,避免与她交流,可又忍不住,不时地偷看她,猜测着她此时此地的内心感受。 满剌加国王拜里迷苏剌穿着明朝的极品王服,他指挥部下献上一担一担盖着红布的方物,口口声声向朱棣称臣。他感激大明天朝天子皇恩浩荡。永乐三年,大明皇上派钦差尹庆随同郑和出使,封他为满剌加国王,赐诰、印、彩帀、冠带袍服,并将一座山封为镇国之山。他感谢天朝慷慨见封,他对天朝实在感恩不尽,这是发自内心的。在他看来,小小的满剌加国,只是一座方圆四里的城郭而已,加上国王的亲兵在内,军队不足一千人。而郑和的庞大船队,就拥有一万多军队,如果想灭掉满剌加,不费吹灰之力。然而大明天朝的船队输出的只是文明、礼仪和友谊,在拜里迷苏剌看来,这样的泱泱大国就是靠山啊。 朱棣说:“你们在封山上将朕手书之碑文,立碑为记了吗?” 国王说:“是,已制成碑文勒刻山上。”他又指着自己的冠带袍服说:“皇上颁赏的官服,平时舍不得穿,今天来朝圣,才穿上了。” 朱棣笑说:“不必这么节省,朕又给你准备了几身藩王的冠带袍服,你回国后平时也可以穿。”拜里迷苏剌再次拜谢。 朱棣说,他们涉海几万里到京师,安全无虞,这是他的忠诚感动了上苍,保佑于他,希望相互间像亲戚一样常来常往,互通有无。 拜里迷苏剌说:“有人害怕大明天朝会欺侮我们,没想到这样仁义待我,把你们的印刷术、瓷器、丝绸和种田技术都传给了我们。” 朱棣说:“朕也尝到了你们的木瓜、香蕉、波罗蜜,还有这个榴莲,可不敢恭维,太臭了。”大家全都笑起来。 ? 人情不如身份好使 散了宴席,朱棣兴犹不减,他陶醉于四方万国来朝的喜悦之中。郑和几次下西洋,功不可没,这几年浡尼王(加里曼丹)、满剌加(马来西亚)、苏禄王(菲律宾苏禄群岛)古麻剌朗王(菲律宾)先后几次来南京朝贡,朱棣认为这是我朝威德远扬、泽被异邦啊,他们都称朱棣为圣主,他真有几分得意忘形了。 景展翼对朱棣的自我陶醉毫不感兴趣。朱棣也看出来了,他让景展翼陪满剌加王后,这是高看她一眼,按礼应当是王贵妃出面。言外之意是责备她没显出足够的热情,他看出景展翼一直好像不开心。 景展翼忽然说:“圣上曾慷慨允诺,让我见柳如烟一面,不知还算不算数?” 朱棣怔了一下,怎么又提这个?但他表现得很大度,说:“这是小事一桩啊,你早说啊,朕就不放他出宫了。这样吧,明天柳如烟进宫上朝来,朕把他留下,你有什么话尽管当他说。你高兴就行。” 景展翼说:“皇上,我等不到明天了,我想到柳如烟的家里去。” 这未免太过分了,朱棣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过格要求。朱棣站住,疑惑地审视着她的脸说:“你没发烧说胡话吧?你这么急切地要见他?你怎么可以跑出宫去?” 景展翼并不退让,她说:“皇上如果不放心,可派李总管跟着我呀。”朱棣想想,又缓和下来:“朕倒不担心什么,更不相信你与他会旧情复萌。朕只是不明白,你这么急切地要见他,到底是为什么?” 景展翼说:“我咽不下这口气。一个从前跟着我的丫环来找我,可在宫门口被上朝来的柳如烟绑走了,他对门禁太监说,是他家逃走的丫环。这也欺人太甚了,必须找他理论理论。” 原来是这样!朱棣笑了:“朕以为是多大的事呢。这么说,你这个丫环一定长得很美了?” 这和美不美有何关系?景展翼忽然想到,朱棣一定以为柳如烟看中桂儿的姿色了,便顺着朱棣说:“是呀,长得很美,百里挑一。” 朱棣说:“君子不夺人之所爱呀。你既是要兴师问罪去要人,朕答应你出宫,朕派李谦带人保护你,你不会反感吧?” 景展翼说:“那怎么会,皇上不派人,我还不答应呢,我得顾忌到瓜田李下之嫌啊。”这一说,朱棣更放心了。 景展翼所以这么急切,是怕柳如烟回家后杀人灭口。桂儿暂时无恙,她被关在柳如烟府一间地下酒窖里。这个地下酒窖,得用梯子才能下去,里边黑漆漆、潮乎乎的,一股霉味。需举着火把往下走,才看得清一切。过道两侧堆着些装陈缸酒的酒坛子。 在角落里,桂儿仍然堵着嘴,被绑在柱子上。窖盖打开了,随着一道光亮和火把的映照,桂儿看到,连公服都没来得及换的柳如烟顺着陡峭的梯子下到酒窖里来,他把随从都打发走了,关严了酒窖门,把火把插到壁上,他掏出桂儿口中的破布,说:“对不起,委屈你了。我不得不如此,不然你会乱喊乱叫的。” 桂儿吐了他一口,说:“真没看透,你是个人面兽心的畜生!你一定以为你把我掐死了,可我还没有死,我还要来揭穿你!” 为了缓和他们之间的仇恨,柳如烟说道:“不是你命不该绝,而是我根本没下狠手,没想掐死你。”柳如烟说他当时只不过想从她嘴里把信抠出来而已。 桂儿说:“你得逞了。你比朱棣要狠毒,你出卖了义军,你让几万人死于非命,你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柳如烟想用自己的处境打动她,就说:“我希望你能理解,我也是没办法,皇上答应过我,只要我能里应外合弄垮了义军,就让我和景展翼结合,可他根本就是在骗我,我前脚一走,他后脚就封了景展翼为贵妃,我更是有苦说不出啊。” 桂儿说:“你还幻想能让景小姐原谅你吗?你不是看到那封信了吗?那就是景小姐让我给方行子送的信,告诉她,你是一条钻到羊群里的狼。只可惜,我晚了一步,让你多活了这么多天。” 柳如烟冷笑道:“听你这话,好像我的生死现在还操在你手里似的。你说反了,你倒是多活了几天。你不能活着,你懂吗?你活着,我就活得很不快活了。除非你还和从前一样,变成哑巴。” 桂儿呸了他一口,这时有人咚咚地敲地窖的盖子,在外面大喊:“柳大人,快点吧,翼贵妃驾到了。” 恐惧一下子占据了柳如烟,他尽力使自己镇定下来,从梯子爬上去,又让从人把酒窖盖从外面锁上。 桂儿也听见了,尽管她出不去,却有了希望,景展翼一定是为她而来。对景展翼的到来,柳如烟既惊且喜,他已经情不自禁地想拉景展翼的手了,但旋即看见太监总管李谦在景展翼身后站着,他便不敢放肆,恭恭敬敬地说:“我回来后,一直想见娘娘,可惜,你已位居深宫,我只能翘首悬望了。” 景展翼边走边冷漠地说:“我并不愿做皇上的妃子,更不愿嫁朱棣,若嫁,当年就当了燕王妃了,何必假死,四处逃生?”柳如烟说:“这我岂不知?我还知道,就是娘娘这次入宫,也是为救我一命啊。” 景展翼说:“你知道就好,可柳大人是怎么做人的?你可是恩将仇报啊!”柳如烟心里一阵忐忑,他说:“娘娘这是误会了。请,快请到屋子里说话,怎么好站在这里呢。” 景展翼便说:“好吧。”便随柳如烟进了客厅。落座后,柳如烟一连声叫“快上茶。”他见李谦站在门口,就说:“李公公请到隔壁房子里休息吧,你站在这里,我心里太过意不去了。” 李谦不动地方地说:“站惯了。” 柳如烟无奈,知道他肩负的是特殊使命,不敢相强,只得由他。 景展翼面前的茶冒着丝丝热气,她没有喝。她的目光逼视着柳如烟说:“过去的,都是不堪回首的噩梦了,这账一会再算。现在你先把桂儿交出来,你该知道,这是我此行的目的。” 柳如烟抵赖说:“我不知你在说什么,我从来没见过桂儿呀。” 景展翼说:“你还敢抵赖?光天化日之下,你在奉天门前劫走了桂儿,人证都在,你不交人也行,我让皇上冲你要人。”说着站起身,做出要走的样子。柳如烟忙把她按坐下,赔笑说:“别生气。你我纵有千日之怨,总还有一日之恩吧?有话好好说,何必惊动皇上?又何必因为一个丫头而反目?” 景展翼说:“别看桂儿是个丫头,可她懂得大义,懂得廉耻,不像你,为了活命,甘当一条狗。” 柳如烟溜了门外的李谦一眼,脸上很下不来,他只得说:“喝茶、喝茶……”然后装不懂,“你口口声声骂我,我不知我做错了什么?” 景展翼冷笑道:“你自己干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自己还不知道吗?”柳如烟说:“这之中可能有误解……” 景展翼咄咄逼人地说:“你不交出桂儿来,我可要在你府上搜了。我来前可是请准了皇上的。” 柳如烟咬紧牙关硬挺着说:“这真是无中生有,我从来没见过桂儿,又何谈在宫门口打劫!你实在不信,就搜好了。” 景展翼对门外的李谦说:“李公公,带东厂的人搜吧。” 李谦说:“翼娘娘放心,只要人在他府上,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掘出来。”景展翼便跟着出了门。 李谦一挥手,那些跟来的宫中侍卫、东厂太监们巴不得的,一齐动手,冲向各进院子,破门入室,府里顿时鸡飞狗跳。 柳如烟也跟出来,对景展翼说:“我真没想到,你全不念从前的情义,对我赶尽杀绝。” 景展翼说:“你把义军几万将士出卖了,那才叫赶尽杀绝。” 柳如烟被她说得心惊肉跳,最怕景展翼知道的,她全知道了。不过,他还存在一丝幻想,景展翼还没见到桂儿,她不可能知道牛头山的详情,至多知道朱棣曾派遣他去瓦解义军,他必须抵赖,到什么时候也不能认账。他说:“义军失败,与我一点关系没有。” 景展翼说:“皇上亲口告诉我的,派你回义军里做卧底,与官军里应外合。” 柳如烟说:“你上当了。这是皇上为得到你的离间之计,我什么也没干。” 景展翼说:“既然你这么清白,那皇上为什么这么重赏你,一下子当上了礼部左侍郎?”柳如烟一时无言以对。 景展翼随着搜查的人来到柳如烟家后进院子,景展翼看着宫中卫士们一个个房间破门而入,柳如烟在一旁跟着,说:“桂儿真的不在我这。我藏起她来有什么用啊?” 景展翼说:“这要见了桂儿才真相大白,你这么怕桂儿,是不是有短处在她手里呀?” 柳如烟说:“我从来没见过她,我会有什么短处在她手里。” 这时李谦过来向景展翼禀报说:“每个院子所有的房间都找过了,没发现要找的人,除了您在的这屋子……” 景展翼直视着柳如烟问:“你把桂儿杀害了吧?” 柳如烟摊开双手说:“你把我说成什么人了!” 景展翼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发现了酒窖的圆木盖子,上面有锁。景展翼走过去,用脚踏了几下,她问:“这底下是什么?” 柳如烟说得吞吞吐吐,好像是从前那户人家藏沉缸老酒的地窖,他买了这个宅子,还从来没看过酒窖什么样呢。 越这么说,景展翼越觉得可疑,她说:“那好啊,咱们就一起见识见识这个地下酒窖,说不定会有什么大便宜可拣呢。”柳如烟脸色骤变,却又一时想不出主意来制止她。 就在景展翼继续用脚踢酒窖木盖时,底下有了反应,有女人的喊声传上来:“救命啊!” 景展翼揶揄地看了柳如烟一眼,更胸有成竹了,她对拿了十字镐的李谦说:“砸开!” 咚咚几镐下去,酒盖砸碎了,一股凉气冲上来,同时传出桂儿清晰的叫声:“来人啊,救命啊。”柳如烟已面无人色了。 ? 梦寐以求的美人竟然主动送上门来了 胆大的方行子竟然来叩皇宫的奉天门了,这样的举动,她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可她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她向来对自己很自信。 方行子今天是一身淡雅高贵的女装,潇洒中透着俊秀,身上兼有男女的优长之处,她腰间仍然佩着她的双刃剑,这俏丽动人而又英姿勃勃的人一来到宫门口,守门士兵全都把眼睛看直了,甚至忘了拦阻她,直到她上了好几层台阶,里面的门禁太监跑出来干涉了,卫士们才围住她挡驾。 方行子高傲地说:“你们替我通报一声,我要见皇上。” 门禁太监的头头说:“你好大的口气,皇上是想见就能见的吗?别说你一个民间女子呀,就是各省的布政使、按察使,没有皇上旨意,也别想见到皇上啊。”方行子拿出一张大红拜帖,说:“这是我的名帖,你拿了它进去,面呈皇上,皇上一定会见我的。” 门禁太监不接她的拜帖,女色对太监没有吸引力,他要公事公办。太监说:“皇上稀罕你的名帖?你若真有事要奏闻,求人写折子,再请地方官经过通政使司奏上来。”说罢他讪笑着走开了。 方行子注意到了奉天门外台阶上的巨型登闻鼓还在,旁边立着的铜牌也在,写着这样一行字:“吾民有奇冤大事而又不能上达天听者,可击登闻鼓。”方行子太熟悉这面登闻鼓了,这鼓、这铜牌都是当年朱元璋所设,是为有冤无处诉的人立的。当年程济还敲过呢。她便向登闻鼓走去。门禁太监发现了她的意图,忙对门前侍卫们大喊:“拦住她!别让她敲登闻鼓!” 十几个士兵持械一拥而上,把方行子围在核心。方行子全然不惧,她从容地向前走,有几个士兵挥拳而上。方行子亮了个架势,用腿轻轻一扫,已有三四个卫兵狼狈倒地,顺台阶滚下去,摔得啊啊直叫。 这可是没想到的,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女子竟然有这么好的武功!又有几个围上来,也被方行子打个落花流水。 门禁太监大喊:“快去叫东厂和锦衣卫的人,这小女子好生了得!”方行子一笑,早已奔到登闻鼓下,摘下巨大的鼓槌,当当地敲响了登闻鼓。鼓声一响,宫中震荡,好多大臣、宫中侍卫、太监都往奉天门这里跑,不知出了什么大事。朱棣正在谨身殿里批答奏折,听见鼓声也停笔谛听,并叫人去看个究竟。方行子仍在敲,她很得意,一大群卫兵围着她,却再也没人敢近前。 方行子的名帖到了朱棣手中,朱棣有一种惊喜的感觉。是因为倾天下之力也无法逮捕归案的钦犯自投罗网而惊喜呢,还是因为多年来对她的梦寐以求而惊喜?朱棣自己一时也说不清。他内心的兴奋和激动连他自己都感到反常。 方行子潇洒地走在御路正中,一群全副武装的宫中侍卫和锦衣卫、东厂的人如临大敌,跟在方行子的前后左右。当方行子从容来到谨身殿丹墀下时,朱棣惊得站了起来,她竟是如此美丽,这样楚楚动人,比朱棣几次见到的戎装更叫人心动,朱棣说:“果真是你?方行子?朕今日才见到你的真身!”卫士们仍如临大敌般地围着她。 方行子面带笑容地说:“不敢相信吧?你撒下天罗地网抓我,却想不到我送上门来了,你是大喜过望吧?” 朱棣一脸笑意,亲自下殿说:“请,快请。”这个举动太不寻常了,让侍从、太监们都深感意外。他从前对道衍、袁珙、丘福这些大功臣也不会殷勤到这地步。 方行子上殿来,却说:“我不是你的臣子,恕我不能叩拜。” 朱棣少有这样的耐心和宽容,竟说了一句“不必拘礼”,然后高声吩咐殿上太监:“赐座,你们愣着干什么?”又对围在殿下的卫士们说,“谁要你们围在这里的?都走开。” 方行子笑着拍拍佩剑说:“你把宫中卫士都打发走了,你不怕我对你行刺吗?” 朱棣用哈哈大笑来掩饰了少许的不安,方家十族八百多口人的冤魂毕竟该向朱棣索命,而方行子也是方家大屠戮中唯一幸免者。朱棣也不能一点忐忑不安的心情没有,但他必须做出镇定自若的神态来,他说:“你这样大摇大摆地击鼓登殿,必不是行刺来的。”方行子一笑未答。 朱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赞道:“你我在临淮关和洛口黄河岸上见过两面,那两次,你都是男儿装,今天,朕还是头一次见到你上女儿装,真是楚楚动人啊。”这时殿上太监来上茶了。 ? 得到传国玉玺,放掉所有的尼姑 朱棣一直在琢磨,方行子明知道朝廷正在缉拿她,她是罪臣之女,又是建文帝的侍卫,后来又从贼造反,朝廷有理由处她十回死刑,她怎么敢来闯皇宫?朱棣无论怎样想都想不出,方行子来干什么。但他却风趣地问:“你此来何干?是想化干戈为玉帛吗?” 方行子也很幽默:“我是看你这样兴师动众地抓我,太劳神、也太劳民伤财了。你不怕后世人笑话你吗?听说我和唐赛儿藏在尼姑庵中,便下旨将天下庵院里的尼姑全一条绳拴到京城来,你不妨翻翻你亲自主持修成的《永乐大典》,史有前例吗?” 朱棣被她问得张口结舌,半晌才说:“朕也是不得已而为之,除恶务尽,也是古亦有之。”方行子说:“你夺了皇位,当了皇上,减民赋、惩贪官、修好四邻,使万方来朝,我想你是想当个煌煌盛世的明君,名垂青史。可你也不该给后人留下这样的笑柄啊。” 朱棣问:“这么说,你冒险击鼓上殿,就是为告诉朕这个的吗?” 方行子说:“劝你放了天下尼姑僧众,你未必肯,即使在众女尼中没有发现我方行子,毕竟还不知唐赛儿是否混杂其中。我来了,一是为你指认唐赛儿在不在你抓来的僧众里,二来我也算是投案自首,省得皇上睡不着觉,又会想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主意来。” 朱棣半信半疑地看着她,绝不相信方行子肯为他指认唐赛儿,他说道:“你的一举一动,都是奇女子所为,一般人不会像你这么做,你怎么可能出卖自己的同党?”方行子说:“你对我有这样的品评,我应当说一句谢谢。我希望你放了所有的尼姑,没抓到京城的也不要再往京城送了。”朱棣问,为什么?方行子说:“因为唐赛儿已死。”朱棣说:“这朕可不敢相信。”方行子说:“我与她一路出逃,从诸城的皇姑庵,到泰州的万灵庵,直到镇江的归心庵,我们不知换过多少藏身地,到头来她也未能免灾,她病死在半路上了。”朱棣当然不信。 方行子说:“你抓住一个方行子,不也有了面子吗?我告诉你,我就是来救众尼姑的,也是来挽救你的名声的。你放了她们,一举两得,怎么样?”朱棣说:“你真是为解救这些与你不相干的尼姑而来?”方行子坦然地说:“信不信由你。”朱棣陷入迷惘中,他始终琢磨不透方行子的真实用意。方行子说:“我此行还给你带来一件你梦寐以求的国宝。”朱棣站了起来道:“是传国玉玺?”方行子说:“你猜对了。” 这倒是有极大吸引力的,那块玉,朱元璋就看成是本朝的“和氏璧”,可惜没刻成玉玺,朱棣认为,它在某种程度上就是皇权的象征,如同农民的土地执照,他有多少次做梦都梦见玉玺回到了他手中。所以一听说玉玺有下落,便急不可耐地问:“玉玺在哪里?” 方行子说:“我没带着,你得答应我的条件,才能把玉玺给你。”朱棣说:“什么条件?你尽管说。朕赦你无罪,永远赦免。”方行子说:“还有放掉所有尼姑。”朱棣说:“朕都答应。” 方行子说:“要说的我都说完了。你现在可以让卫士把我关到牢房里去了,不过在这之前,我有一个心愿,不知你肯不肯满足我。” 朱棣说:“朕怎能忍心把你这样如花似玉的人关进牢房。你说吧,你有什么心愿。”方行子说:“我想见见景展翼。”朱棣说:“你不说,朕也有这个想法,你们是一对好姐妹,又都是朕心仪已久的人。她现在已是朕的贵妃了,朕不让你们相见,翼贵妃也会伤心的。” 方行子说:“那我还是应当谢你一声,因为你有无上的天威,你可以剥夺我的一切。”朱棣说:“现在见不成,景展翼到柳如烟府上去了。”方行子有几分惊讶地看着朱棣。 朱棣说:“你不要用这种目光看朕。你一定很惊讶,景展翼从前是柳如烟的妻子,放她出宫去,这不是容易生出秽闻吗?朕对人,向来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即使是后宫也适用。”方行子说:“那我只好等她回宫了。我是在这里等呢?还是到东厂的监牢里等?” 朱棣笑道:“怎么好在牢里面等,朕已答应赦你无罪了。朕让宫女们带你去沐浴吧,你一路风尘,也该好好歇息了。”方行子说:“我是方孝孺的女儿,我家被夷十族,亘古未闻的惨剧,你应怕我对你行刺,你为什么这样客气?” 朱棣说:“化戾气为祥和总是好事。朕此生最大的错事就是杀了你父亲,朕对你好点,如果能补偿一二,对朕也是一个安慰,不知你是不是有这样的意愿。至于那些尼姑,朕答应你,马上都遣送回各自的庵堂寺院,你的诚心感动了朕。至于玉玺,虽是国宝,对常人来说,毫无用处,你愿交出,朕高兴,你一定不交,朕也不食言。” 第十三章 生于战场,死于战场 决定再次亲征 当桂儿被宫中卫士扶着爬上梯子来到地面时,她一眼就看到了景展翼,赶紧扑过去,抱住景展翼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小姐呀,你再晚来一会,我就没命了。” 景展翼给她拭着泪,安慰她说:“别哭,这回你不用怕了,有我给你做主呢。”她鄙夷地看了柳如烟一眼。 柳如烟说:“这里可能有误会……” 桂儿指着柳如烟说:“你还算个人吗?你勾结官军,埋伏在牛头山,使几万人都屈死了,你怕我把信儿传给方行子,下死手想要掐死我,我当时晕过去了,你可能也以为我死了,从我嘴里抠出了小姐那封信。柳如烟,真是苍天有眼,我又活过来了,你现在想杀人灭口也办不到了。”景展翼冷冷地盯着柳如烟说:“桂儿没有给你栽赃吧?” 事已至此,柳如烟反倒什么也不在乎了,他变了一副脸孔说:“我尽忠皇帝,这有什么错处?景展翼,你是皇上的贵妃,你反而应该站在反贼一边说话吗?”他又对李谦说:“李公公,你应该下令,让宫中卫士把反贼桂儿捉拿归案,还等什么。” 李谦是很会看眼色行事的,景展翼在后宫里圣眷正隆,他怎么会听柳如烟摆布,所以他在看景展翼。 景展翼看了身旁的李谦一眼,说道:“怎么处置桂儿,这要等皇上示下。她从前是我的丫环,我会报告皇上的。” 柳如烟又想软化景展翼,他说:“展翼,我有很多无奈,你同样有很多无奈。我不愿意出卖唐赛儿、方行子她们,这和你不情愿当皇上的妃子是一样的,都出于无奈,我们有必要为此结仇,为此同归于尽吗?”他把自己的背叛和景展翼的失身于皇帝等量齐观起来,我不仁,你也不义,彼此半斤八两而已,看你景展翼还有什么话好说! 景展翼的脸忽然开朗起来了,似乎被他说服了。她说:“好一个无奈,好一个同归于尽!你倒是说得一针见血。行了,过去的让它过去吧。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景展翼了,你也不是从前的柳如烟了,你和我都不是从前的自我了。”听了此言,满怀希望的桂儿反而如坠五里雾中,不知该怎么办了。 柳如烟别提有多高兴了,他忽然说:“我有个非分之想,想留皇贵妃在敝宅吃顿便饭,叙叙旧,不知能不能赏光。”说罢他掉头去看李谦。李谦不敢做主,他说这怕要奏皇上旨准才行。 景展翼要的就是这机会。她说:“说开了,柳大人不留我饭,本宫也想讨杯水酒吃呢。”她随即对李谦说:“李公公,你可回宫去奏报圣上,就说盛情难却……其他的,怎么说,不用我一一教你了吧?” 李谦说:“那我回宫去,去去就来。”他临行,附一个管事的东厂随堂太监耳边小声叮嘱了一番,那随堂太监便寸步不离地跟着景展翼。 酒菜摆在柳如烟府客厅,满满一桌子,匆促成席,也够得上丰盛了。柳如烟亲自把盏,为景展翼斟酒。几个太监站在门口和窗外。 柳如烟举酒齐眉,说:“这一杯酒,祝翼娘娘事事如意。在下与娘娘结识一回,既有缘又无缘,在下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请你原谅吧。”说罢他自己先干了。景展翼说:“我跟你成过亲,我们都没一起喝过酒,今天算是补上了,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话是极为沉重、极为凄凉的,可惜柳如烟没听出来。他理解的“最后一次”,也是讲得通的,他怎么可能随便有机会与皇贵妃同桌共饮呢。 朱棣没有食言,他当着方行子的面,让一名提督太监去放女尼僧众,而且让方行子当场见证,方行子露出满意的笑容。 提督太监带一群太监来到众尼姑面前,向那些席地而坐的尼姑们宣布说:“皇上有旨,赦尔等无罪,即日起各归庵堂,好好修行。” 女尼们愣了一霎,全都哗然,有吵嚷的,有啼哭的,也有高声念“阿弥陀佛”和“善哉”的。顿时,女尼们四散而去。等待见景展翼的方行子这时候被朱棣安排去沐浴了。 朱棣坐在坤宁宫院中紫藤花架下等她。他手里拿着一本书,其实一行也看不下去,听着浴房里哗哗水响,看着一团团水雾从门窗里涌出来,朱棣也像飘浮在云雾中,他不由得想入非非了,那带着水珠的苗条而丰腴的肢体,那充满烈性的脾气,一定与景展翼又有不同,至少是各有千秋。在他想象中,他已经制服了她徒劳的反抗,把那温软的身体拥抱在怀里了,似乎闻到了她肌肤的香味,饱尝与她交欢的乐趣……这一切既是不可思议的,又是唾手可得的。朱棣尝够了逆来顺受女子的风情,腻味了她们千篇一律的恭维和取悦,他想得到的性爱,是具有野性的、不驯服的、需要强制手段夺得的,那才更具有刺激性,越是得不到的他越向往、越醉心,景展翼属于这一类,方行子就更让他神往。 杨士奇奉旨进宫来了,朱棣讨厌他打断了自己沉醉的甜蜜梦境。但他不能失态,杨士奇是他宣进宫来的。 于是朱棣在紫藤花下与杨士奇交谈。据杨士奇奏报,现在塞外的瓦剌地盘扩展到谦河、金山一带,有四万户之多。前年,瓦剌三首领受朱棣的诏谕来朝进贡,朱棣封了马哈木为顺宁王、太平为贤义王、把秃字罗为安乐王,马哈木后来杀了本雅里失后,阿鲁台无力与之抗衡,上书朱棣请朝廷出师,为他主子本雅里失报仇。这是蒙元残部的近况,杨士奇说:“马哈木不也要求朝廷诛杀阿鲁台吗?” 朱棣说:“朕不愿看到鞑靼、瓦剌强大,那将是劲敌,这是朕所以没去消灭阿鲁台,反而封他为宁王的原因。没想到马哈木竟敢进兵胪朐河,这是向朝廷示威,朕不能不管。朕已决定再次亲征漠北。” 杨士奇说:“北征可以,亲征大可不必。” 朱棣说:“朕意已决,不必再谏。” 杨士奇只好住嘴,他虽不至于像劝阻朱棣亲征的肖仪一样被砍头,也觉得说了没用,朱棣向来刚愎自用,臣子们只能点到为止。 这时,一群宫女拥着刚刚出浴的方行子从宫里出来了。朱棣眼睛一亮说:“真是出水芙蓉啊。” 杨士奇立刻觉得自己在此多有不便,马上起身告退。朱棣也不挽留,待他走后,朱棣对方行子说:“在紫藤架下风凉风凉吧。”眼睛一直盯着她那红润的面孔和丰满的胸部。 方行子问:“景展翼还没有回来吗?” 朱棣说:“没有,少安毋躁。” 方行子只得坐下。朱棣告诉她,这座坤宁宫,从前是高慈太皇后的寝宫,她薨逝后,太祖高皇帝再没有封过皇后,是因为再也找不到一个能像高慈皇太后一样能母仪天下的人了。如今,这坤宁宫为什么空着?也是同样的道理,自从贤德的徐皇后薨逝,朱棣还没碰到一个可以入主坤宁宫的人呢。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方行子在看,似在传递什么信息,方行子当然懂,却装作不懂,而且觉得朱棣很可笑,再睿智的人有时也很蠢。李谦忽然气喘吁吁地来了:“皇上……” 朱棣问:“你不是陪翼妃在柳府吗?” 李谦说:“翼贵妃想在柳大人那里吃过饭再回来。” 朱棣不悦道:“这太过分了。” 李谦凑过去,小声说了几句,朱棣的气才又顺了,他点了点头,说:“那你赶快过去。”方行子趁机说:“等等。”李谦站住,目视朱棣。方行子对朱棣说:“我也想去柳府,在那里把两个老友都会了,然后再回来受死,还不行吗?”朱棣说:“你去不大方便吧?” 方行子说:“无非是怕我跑了,我是自己送上门来的,还会跑吗?更何况,皇上不是赦免我了吗?” 朱棣说:“也好。朕什么都答应你。你一定要跑,朕也认了。朕对你可以做到仁至义尽,朕想,景展翼能改弦更张,你也该这样才对。” ? 爱到尽头 桂儿站在院子里,忽见大门口有两乘轿子前呼后拥地抬进来,方行子从大一些的轿子里走出来,桂儿并不认识,怔怔地看着,听李谦告诉一个太监:“快去禀报娘娘和柳大人,方行子方小姐来看娘娘了。” 桂儿深感意外,又十分震惊,脑子里竟形成短暂的空白,她就是自己失之交臂的方行子?义军败落,举国缉拿她,她怎么敢大摇大摆地在京城晃荡而不被抓?而且是宫里管事太监送她来见景展翼,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不管怎样,桂儿必须把柳如烟叛卖义军的真相告诉她,也许直到今天,方行子也不知道他们被谁出卖。 这样想了,桂儿突然扑过去,拦住方行子大声问:“你是方行子方小姐吗?” 方行子上下打量着她说:“我是呀,你是谁?” 桂儿声泪俱下地说:“我可找到你了呀。当初在莒县,我若是早点找到你,你们几万人马也不会中了人家的埋伏了呀。” 李谦过来推了桂儿一把:“滚开!” 但方行子制止了李谦,她觉得桂儿的话里大有文章,就对推搡桂儿的李谦说:“你不要这样,我要听她说。”她又转过头来问桂儿:“你到底是谁呀?怎么扯到中不中埋伏的事了呢?” 桂儿说:“我是景小姐的丫环桂儿,小姐听皇上说,他派柳如烟装作逃出樊笼的样子,再重新打入义军内部,与官军里应外合,把你们引到绝路上去。” 方行子脑袋轰的一声响,像要爆炸。她和唐赛儿一直怀疑的事居然是真的,柳如烟进山谷前来得不是时候的“肚子痛”,事后也曾引起过方行子的疑惑,方行子毕竟没想到他会丧尽良心到这种地步! 方行子极为震惊地问:“这话当真?” 桂儿告诉她:“为了救你们,不让你们上柳如烟的当,景小姐派我带了小姐的蜡丸信,星夜赶往山东去找方行子报信。” 方行子说:“没见到你呀。” 桂儿说:“我去迟了一步,我赶到莒县时,你们已经向南面诸城方向进军了,我一直追到牛头山,却被柳如烟拦住了,当他知道我去干什么时,他怕当内奸的事露馅,想抢走景小姐的信,并且掐住我脖子,从我嘴里抠出了信,他以为把我掐死灭口了,后来我半夜又苏醒过来,看见山谷里死人堆积如山,我已经没法找你们了。” 方行子的愤怒是她无法承受的,她沉默了一会,问:“这些话,你告诉景展翼了吗?”桂儿说:“她也刚刚知道,我回宫来找小姐时,被柳如烟撞见了,他叫人把我抓回府里,关在了酒窖里,如果不是景小姐及时赶来营救,他早杀人灭口了。” 方行子突然苦笑起来,这就是她几乎相期相许的那个柳如烟吗?这就是景展翼为之痴迷发狂的柳如烟吗?方行子的心在颤抖,在流血。 停了一下,她问:“他在哪里请景小姐吃饭,我去会会他。” 李谦说:“在客厅,请吧,方小姐。” 方行子回头看了桂儿一眼,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不到,时候一到,全都要报。虽然你没能挽救几万将士的性命,我还是要谢谢你,替那些冤魂谢谢你。”她眼里的泪光在闪烁。 景展翼还不知道方行子的出现,她和柳如烟在客厅里沉闷地喝着酒,景展翼手里托着杯,目不斜视地盯着柳如烟,盯得柳如烟有点发毛,几次避开她的眼睛。 柳如烟没话找话地说:“如今是江山依旧,人事皆非了。” 景展翼回了一句说:“我看是人也依旧,只是良心全非了。” 这时有人来报:“娘娘,方行子来了。” 景展翼和柳如烟惊得同时站了起来。在他们还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时,方行子已经在李谦的陪同下笑吟吟地跨进门来。 景展翼看看方行子的背后,首先想到她落网了,但怎么能让她自由自在地上她想去的地方?景展翼来不及细想了,惊慌而又担忧地问:“你怎么来了?是他们把你抓来了吗?” 柳如烟可是心怀鬼胎了,方行子这时候出现,竟有催命判官一样效应,一个景展翼他还摆布不过来,哪堪再加一个更厉害的角色?她们齐聚柳家,是纯属偶合,还是有预谋?他一时都来不及细想了。柳如烟勉强镇定一下自己,说:“真没想到,我们三人此生还有团聚的一天,我几乎以为这是在梦中。” 方行子没理柳如烟,她拉住景展翼的手说:“你别为我担心,我不是被他们抓来的。”景展翼又看了一眼门外的武士:“那,他们……” 方行子嘻嘻哈哈地说:“这些宫中卫士们,是皇上派来护卫我的,并非是看押我的。” 景展翼更加糊涂了:“你和唐赛儿可是朝廷通缉的天字第一号的钦犯啊,你怎么会这样逍遥?” 柳如烟也以同情关切的口气说:“是啊,皇上得到情报,说你藏身于尼姑庵里削发为尼了,为了捕到你,把天下所有庵堂里的尼姑都抓到宫里来一一指认,就是要找你呀。” 方行子说:“不必这么费事了,我已劝阻皇上,把尼姑们全部遣送回去,皇上痛快地应允了。”景展翼心痛如刀绞,她明白了,以方行子的个性,她是牺牲自己以求换得天下尼姑平安的。她流着泪说:“你怎么这么傻呀……” 方行子讥讽地说:“我傻点好,这一来,柳侍郎就省去很多烦恼,不必天天去辨认尼姑了。” 柳如烟很觉尴尬,他说:“我也是没办法,吃皇粮、当皇差,就得为皇家办事呀。坐,快坐呀,咱们一起痛饮几杯,这是沧海桑田的相聚呀。”方行子也不客气,挨着景展翼坐下,说道:“是皇上准许我过来的,尽可以开怀畅饮。”景展翼怔怔地盯着谈笑风生的方行子,怎么看怎么觉得她反常。 柳如烟连忙提起酒壶,亲自为方行子斟满酒。景展翼举起杯来与他二人碰了一下,饮了半杯,她突然问道:“还记得在卸石棚山寨聚义厅的婚礼吗?”柳如烟说好像在昨天。 景展翼面向柳如烟,用一种凄恻的语调说:“那天晚上,我听到一阵呜咽的箫声。就走了出去,看见孟师傅坐在山坡上凄凉地吹箫,我才知道,方行子并不爱孟师傅,她心目中的人也是柳如烟,她只不过知道我也恋着柳如烟,才忍痛求了孟师傅答应假成亲,成全了我。” 柳如烟说:“我何德何能,能让你们这两个人世间的女杰垂青。” 景展翼激动地说:“你说对了一半,是的,你有何德何能?你是骗取了两个纯情女子的感情。” 柳如烟马上说:“我做错过很多事情,但是我对你们二位的情愫是一点都不掺假的。” 方行子说:“是啊,当你决心把几万义军将士送到官军的屠刀下时,你装肚子疼,你当然不愿同归于尽,也想让我保全性命。这就是你苦苦地拉住我,不让我进入山谷的原因吧?” 柳如烟说:“既然你们都知道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我对不起你们。但我对你们的情是真的,不管到哪一天。” 在柳如烟说话的当儿,景展翼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纸包,她悄悄地把包里的粉末倒在了自己的酒杯里,又自己添满了酒。方行子看到她有意用袖子遮挡着自己这边的视线,好像在干什么,但没看清。景展翼说:“你不要再亵渎这个情字了。你背叛了人格,也背叛了这个情字。你知道我为什么屈辱地活下来,又违心地成了皇妃吗?”柳如烟不敢答言。 方行子发现地上多了一张包药末的小纸片,不禁看了景展翼一眼。 景展翼对柳如烟说:“我就是要等你回来。” 柳如烟误解了,他说:“我不知景小姐这样用情专一。” 景展翼苦笑了一下,她说:“你背叛了人格、背叛了爱情,你是应该付出代价的,你知道吗?” 方行子从她眼中看到了一种异乎寻常的表情,不觉为之一震,她已经料到,景展翼要亲手除掉这个她曾经那样热恋着的人了,这当然是痛苦的,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这一定就是景展翼屈辱活下来的原因,她等待的竟是亲手裁决恋人的机会。方行子过去可并没看出这个多才多艺的女子有这样一颗刚烈的心。 景展翼接着说:“我把我一生中所有的感情都给了你,为了救你,我宁愿一死,到头来我看见,我崇拜的圣火不过是一堆灰烬,这能怪谁呢?我也应当付出代价。” 方行子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见景展翼举杯站了起来,就想伸手夺她杯子,她并不忍心看着景展翼与他同归于尽,方行子说:“展翼,你不胜酒量,不要喝了。” 景展翼躲闪说:“不,我要与柳大人一醉方休,醉到永远。来,柳大人……”柳如烟还没意识到末日将到,他只是不想喝酒了,他说:“我喝得太多了,我不行了……” 景展翼说:“你还够一个男子汉吗?” 柳如烟只得举杯:“好,我再陪你喝一杯,算是我向你赔罪。” 景展翼向他杯子里看了一眼说:“不行,你才半杯,不公平。”她扯住柳如烟的袖子,强行把自己杯子里的酒倒在柳如烟杯子里一半,又来回折了几下,才比量着说:“这回一样多了。” 方行子更明确地意识到了什么,她担心地站起来:“展翼,你本来不胜酒,喝多了皇上会怪罪的,让柳如烟喝吧。” 但景展翼坚持要喝,她与柳如烟碰了一下杯说:“你先喝。” 柳如烟便一口喝干了杯中酒。 景展翼也一口喝干了杯中酒。景展翼坐下,眼里流出泪来苦笑着说:“柳如烟,我不知你听明白我方才的话没有,我说,你背叛了人格,背叛了爱情,应该为此付出代价。我自己崇拜的圣火只是一堆灰烬,我看错了人,也应该付出代价,现在已经兑现诺言了,你我都同时付出代价了。” 她从怀里摸出柳如烟送她的定情物:是那枚日月玉珮,她猛地摔在地上,立即粉碎了。听了她的话,柳如烟本来已有点发毛,又见她摔破了定情物,更加惊愣地看了看景展翼,又去看方行子,最后去看空杯子,他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恐惧向他袭来。 景展翼出奇的平静,她说:“你毕竟是很聪明的,你还知道看看杯子。我告诉你吧,你我方才平分的酒是有毒的,现在,我们俩只有很短的一点生命了,如果你还想悔恨过去,还来得及说几句忏悔的话。” 方行子抱住景展翼痛惜地大叫:“展翼,你怎么这么糊涂啊!” 柳如烟歇斯底里地嗷嗷狂叫,把桌子上的杯盘稀里哗啦地全都推到了地下,满地狼藉。他的眼里喷着绝望的光焰。 听到里面的动静,李谦进来,问:“怎么了?谁中毒了?” 景展翼说:“是我自己不想活了,谁也不怪。” 方行子对李谦说:“你快回宫去请太医来,快。”李谦怔了一下,拔腿就跑。景展翼像长途跋涉极度疲累的人一样,瘫软在方行子怀里,她说:“叫桂儿过来。”方行子向外面一摆手,桂儿走了进来。 求生的欲望支配着柳如烟,他弓着腰,把手指头伸到喉咙里干呕着,想把毒酒吐出来,一副狼狈相。 景展翼脸色渐渐发白,她低声对桂儿说:“桂儿,你跟着行子姐姐吧,趁乱快走。”桂儿哭了起来。 这时柳如烟肚子里的药力也发作了,倒在地上折腾。 方行子低声叫着:“展翼,展翼……” 景展翼推了方行子一把,喘息着说:“你还在这干什么?走啊!” 方行子还是把她紧紧抱在怀中。景展翼用力挣脱,并且说:“我不行了,我只能处置一个柳如烟,杀朱棣,报咱几家人的血海深仇,全靠你了。”方行子这才把景展翼放下,流着泪,拉着桂儿走了出去。 她见宫中卫士们都剑拔弩张地拥在院子里,就说:“翼贵妃和柳侍郎喝了毒酒,都快不行了,得出去买盛敛衣服。” 一个有品级的宫中侍卫说:“这不行,总管大人吩咐了,你不能随意走动。”方行子给桂儿使了个眼色,然后说:“那也不能等人硬了再穿衣服啊。这样吧,不放我出去,就让桂儿去买吧。” 那个侍卫同意了,桂儿并不在他们监视的范围内。他们闪开一条道,桂儿看了方行子一眼,向大门口走去。当方行子看着桂儿走远后,她突然抽出背后的双刃剑,挥舞着冲向侍卫们夺路而走,几个侍卫还想用武力拦阻,他们低估了方行子,方行子三拳两脚把拦挡她的卫士打趴在地上,哼哼呀呀地起不来,她也不想恋战,纵身一跳,轻盈地飞上了房顶,然后如同轻捷的燕子一样,在毗邻的房屋顶上飞奔而去,直到消失,看得那些卫士们目瞪口呆。 这时大门外有人高声喊着:“皇上驾到!”一片旗幡伞盖和宫中卤簿出现在柳家门口。皇上看到的是一片凄惨景象,而他寄以非分之想的方行子,在成功地解救了天下尼姑后,也杳如黄鹤地消失了。 ? 老了还出兵,意在留功名 杏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雪花飘洒,演化成细雨绵绵,青草黄了又青,青了又黄,多少个寒来暑往过去了…… 这已是永乐二十二年,朱棣早已迁都北京,在更为辉煌的北京奉天殿里召见群臣。六十五岁的朱棣明显地衰老了,他晚年多病,脸上肌肉松弛,老年斑无情地爬上脸颊,头发和一向加意保养的长髯也全白了,像枯草,没有了从前的光泽。唯一支撑着他的是自信力,他在召见群臣百官时依然精神矍铄。 朱棣上朝时对群臣说:“方才接到开平守将奏报,阿鲁台又侵扰边境,投降我朝的金忠力主出兵,并愿为先锋作战,你们以为如何?” 大臣们你看我、我看你,皇上莫非得了北征癖?他第四次御驾亲征漠北,才刚刚回京两个月,怎么又议出师了呢?何况,朱棣已是沉疴缠身,但他又不承认,硬撑着,这也是大臣们担心并反对他再次亲征的原因。又因朱棣一向讳疾,谁也不敢以病为由劝驾。 内阁大学士杨荣算是年龄、资历最老的了,别人不好说,只有他尚可倚老卖老。于是他抱着象牙笏板,出班奏道:“此前陛下率六师四征漠北,军饷庞大,户部早已入不敷出,百姓也不堪重负,希望陛下不要因一时愤怒而屡动干戈,劳民伤财,即使丢弃沙漠不毛之地,也没什么可惜的,应以恤民为本。”朱棣的脸色显得很难看,他说:“杨荣,你是不长记性呢,还是专门与朕作对?你想效法夏原吉吗?” 杨荣跪下说:“臣岂敢与陛下抗争?” 朱棣说的是两年前三征漠北时的事,户部尚书夏原吉和礼部尚书吕震、兵部尚书方宾、刑部尚书吴中等人奉旨筹办第三次出征漠北征伐之大计。他们从国力现状出发,认为不宜再动干戈。在几下西洋、修建北京新宫殿、建陵墓和迁都之后,国力空乏、需要休兵养民,他们一致反对出兵。因为北方蒙元残余势力对大明王朝并不构成什么威胁。 朱棣怎么能容忍大臣阻止他准备流芳后世的壮举!何况他们一个鼻孔出气,共同对付皇上。夏原吉是户部尚书,他反对,将会直接危及北征的饷银、粮秣,于是盛怒的朱棣把夏原吉、吴中等人下到狱中,兵部尚书方宾吓得上吊而亡,朱棣下令以抗旨罪名把方宾的尸首从棺材里扒出来,用乱刀剁烂,还不解心头之恨。 如今两年过去了,夏原吉仍未获释,如今还关在刑部大牢中,如果不是因抄家时夏原吉家一无所有,又有人力保,朱棣当时就会杀了他。今天他提示杨荣“长记性”,就是警告臣子们别犯夏原吉同样的毛病。谁也别想阻止他。 杨荣也很呆,他虽不敢坚持己见,却要尽他的愚忠,他奏道:“臣虽不是替皇上管钱粮的,也知国库空虚,臣不提醒皇上,是不称职,臣也知道必不能劝阻皇上。”朱棣心想,你知道就好,他挥挥手说:“那你下去吧,别在这惹朕生气。” 内阁大学士金幼孜也算老臣了,他的话说得要婉转些。他出班奏道:“征漠北,确保边境安全,没有错,但皇上已亲征四次,况且第四次出征,回京还不到两个月,太劳顿了,可派大将军张辅代劳。” 朱棣说:“朕今年已经六十有五了,且又是多病之身,朕不知道安居宫中享清福好吗?但国家安宁没有保障,朕就愧对天下苍生。” 既然皇上举起了以天下为己任的大旗,众大臣便再无敢谏者。 朱棣于是传旨,征发山东、山西、河南、陕西、辽东五都司兵马,凡三十万众,在土木堡会师,以陈懋、金忠为先锋,他要第五次御驾亲征,并命英国公张辅和内阁大学士杨荣、金幼孜随军出征。 说到这里,他站起身,在一张刺绣的地图上指点着,说出他早已想好了的进军路线,兵出独石口,直逼隰宁,应在五月抵达达兰纳木儿河一带,必寻到阿鲁台主力决一死战,将其彻底击溃,永绝后患。众臣都不敢再说什么,但杨荣和金幼孜心里有数,这将又是一次徒劳的远征,到发兵之时,连敌人究竟在哪都不清楚,完全是盲人骑瞎马地乱撞。 ? 都等着朱棣死呐! 皇帝要五征漠北的消息传到了山东乐安州汉王府,朱高煦并无高兴的表示。囿于这偏远的小地方,朱高煦只能收敛起利爪,以待时机。 自从到了自己的封国,汉王朱高煦便沉湎于酒色之中,每日里声色犬马,不务正业。这是谋士们为他出的主意,是做给朱棣和太子看的,尽量减小目标,他要当一回卧薪尝胆的勾践。他的内心被苦水泡着,他夺嫡屡屡受挫,已无希望了,以前朱棣征北,必带朱高煦同行,从他第三次出师漠北起,朱高煦似乎就被遗忘了,他上表请缨,也遭到了拒绝。朱高煦由希望转为失望,到后来就是绝望了,这也是他改变谋略的原因,他不再相信朱棣当年的承诺,他不可能从朱棣那里得到皇权的禅让,他必须靠自己的力量,如同朱棣不靠朱元璋的法定夺得大位一样。 更叫朱高煦由绝望到愤怒的是,朱棣以莫须有的罪名剥夺了他两护卫的兵柄。朱棣老了,快死了,他在安排后事,唯恐他两腿一蹬,他扶植的太子不成器,是扶不起来的天子,像朱允炆一样,被人篡了位。 朱高煦想,你永乐皇帝能走这步棋,我怎么不能走?前有车、后有辙,你给儿孙做出了榜样啊,那就对不起了。 这天朱高煦又在后宫玩乐,边饮酒边看几个舞女在面前跳舞,他搂着一个妃子,不时有猥亵之举。已经老迈的太监黄俨进来,动作迟笨地跪在他身旁,小声说:“殿下,有要事,也是大喜事。请屏退他们。” 朱高煦早就厌倦了忍辱负重的日子,他说:“我的两护卫也叫皇上削了,每日尸位素餐罢了,还有什么要事、喜事可言?” 黄俨眨巴着三角眼说,天象示福,真的是时来运转了。朱高煦半信半疑,便对妃子、宫女们摆摆手说:“你们别走远了,还没玩够呢。” 宫女们下去后,黄俨亲手带严门,开始与朱高煦密谈。朱高煦看他的神秘样,就说:“莫非皇上崩于漠北,还是太子暴卒了?否则会有什么好消息?”他是知道皇上有病的,只是他讳疾忌医,不肯承认罢了。 黄俨说,皇上带病出征,这已不是什么秘密,北征出发后,赵王成气候了,朱高燧看到皇上日薄西山了,便开始行动,令常山护卫孟贤正散布流言,说皇上不行了,此去漠北可能就是他的不归路了。又说皇上不满意太子的软弱无能,也恼恨汉王朱高煦的专横跋扈,选来选去,决定废掉太子立赵王。 怎么半路上忽然杀出个程咬金来!朱高煦愤愤然,气得额角的青筋直跳,赵王算老几,太子废了,也轮不到他呀。 黄俨老谋深算地说:“先让他乐一乐又何妨?” 据黄俨侦得的消息称,赵王勾结钦天监的王射成,说观天象的结论是,天下当易主,就在近日,他们连伪诏都拟好了,一旦皇上征战有失,或皇上病危、驾崩,他们就废太子,矫诏夺位。真是异想天开,朱高煦没想到朱高燧也有这么大的野心。这等于凭空又多了一个对手,他还指望跟老三朕盟呢。 黄俨倒是说得一针见血,有一百个藩王,就有九十九个想夺大位当皇上的。剩下那一个老实的,一定是痴儿。朱高煦不明白,朱高燧想夺位,这算什么喜呀? 黄俨想出个旱涝保收的主意。可先与赵王朱高燧联手,表面上支持他当太子,如果成功了,就宣布其阴谋罪状,再当机立断地除掉他。如果他败露了,朱高煦马上抢先向皇上出首,也立了一功,他和太子是鹬蚌相争,殿下坐享渔翁之利,那皇位就非朱高煦莫属了,这是一箭双雕,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朱高煦说:“真没看出来,你还有这样的谋略。” 黄俨说:“这不是我的主意,是有高人指点啊。” “高人?”朱高煦问,“什么高人?” 黄俨说,这个人愿助殿下一臂之力,成就大业。 朱高煦皱着眉头问:“这是个什么人?他可靠吗?小心上当啊。” 黄俨说:“他说,他有个会看星相的师傅,是师傅打发他下山辅佐真主的。”朱高煦说:“我能见见他吗?” 黄俨说:“当然可以。”停了一下,他又说:“别忘了,皇上这次是带病出征的,据这位高人看,他病势不轻,恐怕回不了京城了……” 朱高煦说:“你是说,他不久人世了?” 黄俨点头说:“我看是。一旦皇上归天,机会就来了。” 朱高煦眼里闪着希望的光焰,他想立即召见黄俨所说的高人。 黄俨领进的两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方行子和孟泉林,他们都是道家打扮,沧桑岁月虽已在他们脸上刻下了印记,但方行子依然是美丽潇洒而又风度翩翩。这些年来,他们隐姓埋名,周游天下,一直在寻找复仇机会,也不放过任何可以撼动朱棣王朝的契机。这次,他们认为时机来了。朱高煦看着他们,觉得方行子好像在哪里见过,无论怎样搜索枯肠,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方行子向朱高煦行了简单的礼,说:“参见殿下。” 朱高煦说:“二位道长请坐。” 方行子坐了,孟泉林却像侍卫一般站在方行子身后。朱高煦打量着方行子说:“不知先生有何见教。” 方行子说自己是受命于天,来帮扶未来天子的。一句话说得朱高煦心花怒放,他说:“听说道长擅打卦,何不占一卦?” 方行子便用制钱摇了一卦,她摆出了一个卦形,并解释说:“这是巽下坎上,下经木是巽木,上经卦是坎水,木上有水,是井,巽木在水里引上水,水源源而来,联系到困卦是泽中无水,干涸了,水渗入地下了,便向地下深挖而见水。水,当然是好运。” 朱高煦一头雾水地问,有了水,有了井,又怎么样? 方行子说:“城市、家居可以迁移,井不能搬走,井水既不能枯竭,也不能溢出井口,这是告诉人,要有恒常之心,打水要拉直井绳,这是中正之道。皇位是井,不能更动,但打水人就不一定是哪个了。” 这几乎是暗示朱高煦可以当打水人了。他沉思片刻,说:“你想让我与赵王联手,你又有什么办法让我最终得胜呢?”他担心的是为他人作嫁衣。方行子说她有一件皇上梦寐以求的国宝,如将它献给皇上,就会深得信任。朱高煦说:“是一件什么宝贝?” 方行子说:“殿下忘了那方来自天山的青玉玉玺了吗?” 朱高煦的眼睛瞪得溜圆,多年来,这方玉玺一直杳如黄鹤,朱棣遍寻天下也没找到下落,那年方行子神出鬼没地说来献玺,结果人与玺都不见了踪影。如今,在建文朝垮台二十二年后,它真的要出现了吗? 方行子便打开了一个随身带的布包,里面真的是那方久违了的青玉皇帝大印,摆在案上,晶莹剔透,闪闪发光。朱高煦捧起来端详了好一阵,不禁哈哈大笑:“好啊,合该我登大位,这国宝竟落到了我手。我一定要重重赏你。” 方行子说:“殿下不可因小失大。殿下不急于拥有玉玺。” 爱不释手的朱高煦说:“为什么?” 方行子说:“殿下现在并不是春风得意之时,太子占着位,皇上无意废他,你将此玉玺送到皇上那里去,他会多高兴!那时也正是赵王有所为之时,他胜与败,都将使殿下稳操胜券。既然殿下迟早要当皇上,这玉玺不迟早要回到你手上吗?何必着急?话又说回来,如果殿下当不成皇上,留这玉玺何用?反而是罪过了。” 这话有理呀!朱高煦拍手道:“好极了,就派黄俨和你一起走大漠去找父皇献玉玺,如何?壮士不会不答应吧?”方行子说:“既然来投殿下,自然乐意效犬马之劳。”方行子和孟泉林的计策已经初见成效。朱棣日夜悬盼的这方皇帝玉玺是皇权的象征,未尝不是死亡的象征。 方行子的到来,无疑使朱高煦瘪下去的野心重新膨胀起来。他马上派出使者,带着补品前往大漠去慰劳父皇,传回来的消息都是令他振奋的,朱棣病势日笃,怕是不久于人世了。时不我待,必须抢在朱高燧前面,朱高煦一边应付、讨好赵王,一边暗中积极谋划。 朱高煦没有放黄俨偕同方行子一同去献玉玺,他只写了奏疏也就够了。其实方行子他们也不希望以朱高煦名义献玉玺,只是拿玉玺来说动朱高煦就是了。黄俨全力在网罗人马,很快都齐备了,只要殿下认为时机到了,便可以与赵王联手,他败了,我们可接着干,如果大事不妙,我们也可把罪责全推到他身上。这是他的如意算盘。 朱高煦很满意。黄俨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到时候可立五军,指挥王斌领前军,韦达领左军,千户盛坚领右军,知州朱烜领后军,朱高煦自领中军。”这些人,全是朱高煦培植的死党。至于所需银两、粮草也都备在那儿了。 朱高煦最想拉的是英国公张辅。丘福死后,张辅是六师的领头羊,举足轻重。有他在朝中做内应才好。朱高煦一直在打英国公张辅的主意,张辅与朱高煦的私交很好,还是靖难时在战场上结下的友谊。自从丘福、朱能这几个宿将死后,张辅就是唯一称得上开国元勋的人物了,有他支持,就无往而不胜。 黄俨说:“张辅正随皇上北征在外,他平时就对殿下好,到时候会站到我们一边的。我还约了山东都指挥靳荣在济南起兵接应。” 朱高煦说:“好,单等皇上一死,马上动手。”他决定派心腹去塞外找张辅联络,送一份重礼,有张辅这样权倾朝野人物的拥戴,就等于半个屁股坐到龙椅上了。 ? 在战场上过了十二个生日的皇帝 朱棣大军进到赤城,安营扎寨。打败仗固然让士气低落,始终抓不着敌人的影子也使军心涣散,人人提不起精神。 朱棣的病一天比一天重,自己又不承认有病,拒绝见太医,更拒绝用药,大臣们见他的光景一天不如一天,都暗自焦急,他们都想早点收兵回师。 这天,英国公张辅和内阁学士杨荣、金幼孜等大臣来到御帐前,想见见皇上,太监李谦又一次挡驾说:“各位大人,皇上睡着了,请晚一会再来。”杨荣说:“不对呀,方才我还听见皇上在说话呢。” 在里面的是御医,这次朱棣没有轰走他。这几天他失眠很厉害,头往枕头上一躺,就是吼叫的风声、鸣沙声和野狼群瘆人的嚎叫声。 朱棣疲惫地躺在床上,随征御医正在为他针灸,他忽听门外有人说话,是李谦在挡驾:“杨大人、金大人,皇上真的睡了……” 朱棣扑棱一下坐起来,自己拔掉了几根银针,摆摆手,让太医从后面出去,然后穿好衣服,冲外面说:“小保子,让他们进来。” 杨荣和金幼孜、张辅进来,跪下叩头后起来,杨荣说:“我说皇上不会大白天睡觉嘛。” 朱棣说:“朕正要去找你们,听说金忠部下捉了个鞑靼谍骑,怎么还没解来?”张辅答道,那个谍骑叫里秃,他已审过,据里秃说,阿鲁台不敢与我们交锋,率主力已北渡答达纳木儿河,逃遁了。朱棣断定,他不会逃得很远,命火速拔寨起行,一定要追上。 三个大臣互相看看,杨荣说:“启奏圣上,明天是四月十七,皇上难道忘了是什么日子了吗?” 朱棣愣了一下,笑了,可不是,明天是他的生日,朱棣很是感慨,时光真如白驹过隙呀,转眼间他已经满六十五岁了。 金幼孜说,将领和大臣们商议,要为皇上过一个别开生面的生日,好好操办一下,请皇上届时接受百官朝贺。 朱棣却说:“免了。”如今他亲统几十万大军问罪漠北,他想的是如何尽快追上逃敌全歼之,尽快得胜班师,他问是谁出的好主意,竟跑这荒无人烟的大沙漠里过起生日来了?张辅还想劝:“可是……” 朱棣并不在意这些,他也并不喜欢安逸、无所事事的宫廷生活。朱棣五征漠北,加上这一次,共有四个生日是在军旅中度过的,有一次还是在战场厮杀中,他在位二十二年,算起来有十二个生日是在出巡征途中度过的,朱棣想叫史官查过历朝历代史籍,恐怕还没有一个皇帝是在军旅战阵中度过这么多生日的呢,这也正是朱棣引为自豪的。 三个大臣无奈,正要退出,朱棣也不忍心拂了大家的好意,不是有些受伤和病弱的马匹吗?朱棣让宰了它们,今天晚餐每人多加一碗炖马肉,一碗酒,不要说原因,等打了胜仗再告诉将士们。几个人答应着,这也总比无声无息强啊。 ? 朱棣老了…… 这是一条流经沙漠和草场的季节河,没有名字,有雨的季节河水碧青,流水淙淙,枯水的旱季,水全渗漏、蒸发了,便与周围沙漠没有区别,只是河床里多了些鹅卵石而已。眼下正是草原和沙漠多雨季节,无名河里的水很旺,溢出了原来的河床,它向沙漠深处奔跑着,发出欢快的叫声。 朱棣和杨荣站在河边,望着天边紫色的暮霭,朱棣说他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尊天神,这天神的模样又特别像道衍法师,他破窗而入,站在他的床前,问了朱棣这样一句话:作为天子,庇佑天下生灵免遭涂炭,是最大的德政,杀生与杀恶,谁分得清?他问杨荣,尊神何出此言?这是什么意思呢? 杨荣知道朱棣是怀念死去的道衍法师了,但杨荣明显摸到了皇上的脉搏,他想罢兵回朝,却又想找个堂皇的理由。 这是劝导朱棣的良机,杨荣必须紧紧抓住。他说日有所思,才会夜有所梦。陛下历来好生恶杀,与天神同德。皇上五征漠北,固然为的是除暴安良,但岂不闻“火焚昆岗、玉石俱焚”的道理?百姓毕竟是无辜的。而打仗,平民百姓总是要遭殃的。 朱棣望着西天的薄暮沉思良久说:“你说的话正合朕意,有罪的只是阿鲁台一人,不应当殃及百姓。你可草拟勅诰,责令传旨蒙元各部落,告诉他们,罪止阿鲁台一人,其余人都可不问,让他们不要惊慌,我大军所过之处,绝不允滥杀无辜。” 杨荣便答应一声。他走后,朱棣坐到了草地上,面对着跳动着浪花的小河出神。李谦走来,说:“皇上,总旗官王瑜专程从北京赶来,说有十万火急的事奏报皇上。”朱棣问他是哪个王瑜。 李谦说:“他舅舅就是兴州屯军高以正啊。”朱棣这才点了点头。让他过来陛见。 王瑜急趋几步,来到朱棣面前跪下:“皇上万岁,万万岁,微臣王瑜见驾。” 朱棣说:“你要上个什么折子呀?这么急如星火地追到北地来?” 王瑜奏道:“回皇上,此事过于机密,非同小可,故不敢写在纸上,才来面奏。”朱棣说:“那你起来,跟朕说吧。”王瑜又把不信任的目光投向李谦,李谦知趣地走到远处。 王瑜奏报的内容吓了朱棣一跳。王瑜的舅舅高以正勾结常山护卫指挥孟贤、钦天监王射成,散布“天象易主”流言,制造了伪诏,单等皇上……说到禁忌处,他急忙打住,吓得不敢往下说了。 朱棣说:“怎么不说了?”王瑜说:“臣实在不敢说出口。” 朱棣说:“你不敢说,朕替你说,他们单等朕一死,就拿出伪诏、假遗嘱来欺骗天下臣民,推翻太子而自立,对不对?” 王瑜说:“皇上圣明,正是这样。更有甚者,他们唯恐皇上龙体康健,得知皇上常常服药,又想在皇上药里下毒……”朱棣说:“好,你能出首你舅父,是大义灭亲。朕当记在心上,你先下去歇息。” 王瑜叩头谢恩走后,朱棣立刻对李谦下令:“马上叫杨荣到行在来,朕要单独召见他。” ? 死敌都说他有作为 茫茫沙漠里,地是黄的,天是黄的,连风也是黄的。 方行子、孟泉林和桂儿三骑马越过沙岗,从地平线处走来,在微弱的阳光衬托下,像三个剪影。风吹沙滚,天地间一片浑黄,充斥着鸣沙声。方行子和桂儿都是男装,每个人都显得十分干渴疲惫,嘴唇都干得裂开了口子。 透过朦胧混沌的光线,孟泉林发现了天际有一片蓝汪汪的东西在闪烁,像是海市蜃楼。桂儿也看见了,她高兴得叫了起来:“水!”于是三匹马箭一样冲过去。 有水,就滋养了一块不大的沙漠绿洲,绿洲中央是碧水青青的小湖。水在沙漠里就是生命,因为这点水,这里一片生机盎然,水草丛生,各种水鸟、野禽在这里起落、繁衍,尤其以生存力顽强的野鸭子居多,它们成群飞起来时,居然盖住了湖面。 方行子他们在有水草的绿洲停下来,在沙山脚下,这个水面不大的湖泊就像一块镜子镶嵌在金色沙漠当中。方行子驻马,她担忧地说:“就怕又是个咸水湖。”但她又否定了自己,野禽不也喝不了咸水吗? 桂儿说:“上天保佑,咱带的水可一滴也没有了。” 孟泉林先跳下马,奔到水边,掬了一捧水尝尝,高兴地说:“来吧,可以喝个够了,是甜水。”三个人蹲在湖畔痛快地掬水喝了一气,马儿不等主人去牵,早咴咴地叫着奔到浅水里喝起水来。 方行子从驮子里取出干粮,分给他二人,坐下来吃。桂儿则解下几个大皮囊,逐个重新灌满了水。 方行子望着延伸到天边的茫茫沙海说:“也不知这里离朱棣大军还有多远。”孟泉林没出声,他站起身,绕着小湖走了一会,低头拾着什么。等他把拾来的东西扔到方行子面前时,方行子才看清,原来是一堆干马粪。桂儿不明白,孟师傅拣马粪干什么呀?臭烘烘的。 孟泉林只是笑笑。方行子拾起一团马粪,用手掰开看看,说:“这马粪还没干透,说明是新粪,大军过去没多久。” 孟泉林说:“对,一定在这里补充过水。” 桂儿佩服他们的聪明说:“只要有影就追得上。不过我不明白,千里迢迢地在没人烟的大沙漠里受罪,只是为了替朱高煦送什么玉玺,值得吗?”方行子说:“这是面见朱棣的唯一办法了。上次她说送玉玺给朱棣,骗了他,他把这玉玺可当成了大事呀。当官把印丢了,这官就别想当了,当皇上也一样。” 桂儿说:“他会一眼认出你们的,也许不等咱们动手,早被御前侍卫们砍成肉泥了。” 方行子早想好了,她和孟泉林都不好出面,到时候全靠桂儿了,朱棣对桂儿本来没什么更深印象,再更了男装,更认不出她来。方行子和孟师傅就不出面了,她问桂儿敢不敢。 桂儿说,为了给景小姐报仇,死了也不怕。 方行子倒在湖边,仰望着天上的流云,想一想,自己今年已经三十七岁了,耗去二十二年的精力,只为追杀一个朱棣,这到底是值不值得?孟泉林不会后悔,他认为无所谓值得,也无所谓不值得。他为全家人报仇,蓄志已久,仇报了才能心安。一生一世只办这一件事,也是震烁今古的大事。 方行子并不偏执,平心而论,她承认朱棣是个很有作为又很有人情味的皇帝,建文帝削藩把自己削翻了,而朱棣削藩风平浪静。他五出漠北加固了边防,几下西洋与各国通好,修《永乐大典》,与民生息,纵不能说永乐朝是太平盛世,也算是国泰民安吧……如果抛开私仇,应当承认,他比建文帝有气魄,是个有作为、有建树的帝王。 孟泉林笑了,方行子怎么一下子又悲天悯人起来了?既然朱棣这么好,还刺杀他干什么?那我们可以打道回府了。 桂儿也不赞成方行子,她说:“可不能心软啊!我们几个至今仍是被追捕缉拿的朝廷要犯啊,这么多年过去了,朱棣也没忘了杀我们。” 这倒是真的,迁都北京时,举国同庆,朱棣曾大赦天下,从刑部大牢到各府县监狱都腾空了,但特赦谕旨里,又单单把方行子和孟泉林二人从大赦名册里勾掉,方行子还该对他发善心吗? 方行子说她方才的一番话,是以未来史家眼光评论的,不掺杂私仇。他一口气杀了方家亲友八百多口人,这血海深仇不报,她活在人世间都是耻辱。公与私是两回事。 桂儿这才松了口气:“我以为你要打退堂鼓了呢。” Ⅰ ? 不求长生不老 过了六十五岁寿辰,朱棣的健康每况愈下了。一多半时间卧在行军帐床上。这天,御医刚服侍他吃完药,见杨荣进来,朱棣挥手让御医走开。杨荣行过大礼,例行公事地问:“皇上服了药,龙体见强吗?” 朱棣抬抬手说他好多了,只是劳累,并无大病,不要听太医们夸大其词,在太医们眼里,人人都像病入膏肓了。说罢勉强笑了笑。 杨荣说:“虽如此,皇上身体时常违和,且年事已高,不可不注意保养。”近年来,早有人劝朱棣践行养生之道,他只是舍不得有限的时间而已,并非不想长寿。 杨荣正为此事来陛见,昨天有人向他荐了一个方士,据说他有延年益寿之方剂,他劝皇上不妨召来试试。 朱棣摇手,不想试。朱棣历来不信长生不老之术。他看得很透,世上从没有长生不死之人,秦始皇、汉武帝英明一世,却难免糊涂一时,晚年怕死,求什么长生药,吃仙丹,还不是害了自己,贻笑后人?朱棣认为,人能清心寡欲,使气和体平,疾病自少,要养正气,正气完,邪气也就无法入侵了。五年前,福建一个姓徐的方士,自称他有灵济宫的仙方,吹嘘他的仙方如何灵验,那次朱棣倒是服了他的药丸,结果害得他服下去出现痰塞,差点送了命,从那以后,谁一提方士、仙药和长生不老,朱棣就嗤之以鼻,再也不上当了。杨荣一听他的鸿篇大论,也就不敢再说下去了。 朱棣从床上坐直身子,说杨荣来得正好。他用非同小可的语气命他马上昼夜兼程回北京,去办一件大事,不要声张,不要动用军队,也不用锦衣卫,只用东厂的人,朱棣已备好密诏。杨荣心里暗吃一惊,他问:“是,圣上。不知是什么机密的事要臣回去处置?” 朱棣叹了口气说:“还能有什么事?王位之争。高煦这几年总算安分下来了,没想到老三高燧又开始觊觎大位,他竟敢制伪诏,又想下毒害朕。” 杨荣说:“皇上,此事宜审慎。即使有,也一定是属官所为,必非赵王本心,皇上训诲的皇子都是尊奉仁义孝悌的……” Ⅱ 朱棣苦笑:“你不必这样安慰朕。古往今来,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的太多了,好像皇位、权力是有魔法的,一旦附身,什么灭绝天伦、人伦的事都干得出来,这样的先例比比皆是。先生会比朕不明白吗?”杨荣不敢多说什么,仍说恐是传闻。 朱棣便又出示了赵王给朱高煦的密函,约他一同起事,成功后以长江为界,平分天下。这显然是朱高煦出首揭发的了,所以朱棣说,到了紧要关头,还是老二可靠。 朱棣命杨荣回京后,向东厂出示他的手谕,立即将朱高燧府围住,将府中属官一网打尽,特别要将助纣为虐的首恶高以正、孟贤、王射成立即捕杀,不必经过都察院和刑部审问。 杨荣说:“遵旨。那,赵王怎么办?” 朱棣说:“先夺其护卫,软禁起来,等朕回銮时再做处置。” 杨荣说:“臣遵旨。” ?? 到此为止吧 当朱棣带着病弱之躯率军来到答兰纳木儿河谷时,但见这条季节河静静地躺在天穹下,风吹草低,荒原茫茫,一望无际。 朱棣坐在豪华而笨重的大辂中,向大漠深处瞩望着,想着杨荣回京去逮捕赵王的事,忽然一阵灰心丧气,觉得索然无味,强烈的孤独感朝他袭来,比沙漠上出没无常的沙暴还可怕。他贵为天子,到头来连亲儿子都不与他一条心,焉能不心灰意冷? 将军陈懋过来奏道:“陛下,末将已派人四出察看,阿鲁台军杳无踪迹,连马蹄印,车辙印也没发现,可能他们已离开此地很多天了,也许阿鲁台根本没到过这里。” 朱棣说:“试想,官渡之战,曹操之所以能大败袁绍,为什么?是曹操先烧毁了袁绍的粮草辎重,咱们轻骑突进太远了,一定要保护好粮草,特别是在大沙漠里。”陈懋答:“是,皇上。” 英国公张辅奏道:“据成山侯王通在河侧山谷间仔细侦察,方圆三百里的荒原里,没有阿鲁台敌兵一点痕迹。请陛下给臣一月粮草,臣愿率本部人马深入追击,一定捉拿阿鲁台归案。”他的意思是让朱棣原地休息。朱棣沉吟着说:“我们出师塞外已久,人困马乏,塞外寒冷季节又来得早,一旦有风雪之变,归途尚远,不可不虑。” Ⅲ 张辅并没领会朱棣的意思,他说道:“但现在才是六月天啊,北地再冷,总不会六月下雪封冻吧?” 金幼孜显然已领会了朱棣的内心所想,就揣摩着朱棣的心思提出建议,他以为,五征漠北,敌人已闻风丧胆,官军未到,阿鲁台早已逃窜到天涯海角去了,足见天朝国威之伟力。这已足矣,只要他们心存恐惧,不再越境侵扰,我朝应与之罢兵修好,用兵与用抚,异曲同工。 此言正合朱棣心意,他马上应和说,古王者制夷狄之患,驱赶而已,并不主张穷追不舍。更何况阿鲁台残兵所剩无几,逃进茫茫广漠之地,就如同沧海一粟,微不足道,也不一定非追杀得一个不剩不可。他得体恤几十万将士。 说到后来,朱棣明确说出“到此为止吧”,下旨说,明日即行班师。将领大臣们面面相觑后,人人面露喜色。 朱棣又令张辅安排好回师之事,让大家吃饱,明天起,从翠云屯分两路班师,张辅随朱棣率骑师走东路,武安侯郑亨领步卒走西路,两路大军在开平会师。张辅等将领响亮地答应着:“遵旨。” ?? 玉玺,死神 方行子和孟泉林、桂儿策马行进在连绵起伏的沙丘上,他们已经得到了朱棣罢兵的消息。他们刚刚循踪追到答兰纳木儿河谷,见到的只是拔寨起行时遗下的马粪、坏了的锅灶、一堆堆灰烬。他们便又马不停蹄地掉转马头往回追赶。 方行子想不到朱棣这么快就班师了,这不是无功而返吗?这有点不合朱棣好大喜功的性格呀。 孟泉林说:“朱棣也是无奈啊!他病得很重,没听那个掉队的小太监说吗?他连马都不能骑了,整天躺在皇帝大辂中。” 方行子说,得快点追上他。别让他自己悄悄死了,得尽天年,那也是一种善终,朱棣不该是善终。孟泉林忍不住笑了。此时官军已穿越大沙漠,到达清水源了。 风沙肆虐的大沙漠中,背着昏黄的落日,朱棣的东路军伴着冲天沙尘冉冉而来,车辚辚马萧萧,但毕竟能看出这是一支疲惫之师。 朱棣半躺半坐在微微颠簸的大辂中,半闭着眼睛,似醒非醒。 李谦递上一杯水:“圣上,喝口水吧,润润嗓子,该吃药了。” 朱棣喝了一口水,向外探头,见金幼孜紧紧骑马护卫大辂旁,他就问:“得什么时候到达京师呀?” 金幼孜说:“以时下行程推算,要到八月中秋节可在京城过。” 朱棣苦笑了一下,很悲观地说,他也许看不到奉天殿上的月圆了。金幼孜等人闻言,吓了一跳。 朱棣又和缓平淡地说:“京城有消息吗?” 金幼孜呈上几份奏折说:“有。皇上龙体违和,臣等未报。昨日杨荣派专使来奏报,他已遵旨将反贼高以正、王射成和孟贤捉拿归案,当即正法,赵王也已夺其卫,软禁起来,等皇上回去处置。” 朱棣并不感到轻松,反觉沉重。心里凄凄然没个着落。他一直防范着老二图谋不轨,却忽略了老三。这真是前门拒虎、后门进狼啊。停了一下,他说从前错怪老二了,朱高煦密揭赵王想约他联手作乱,这是大忠与大奸的对比。 金幼孜说:“他又有奏折在此,是说太子好话的。” 朱棣感慨地说:“老二反倒令我放心了……东宫太子历涉年久,政务已熟,朕还京后,军国事都交付他处置,朕该悠游暮年、享安和之福了。”金幼孜这才放下心来。 前面突然出现了一个有山有水的葱茏去处,而且迎面有一块屏风般的石壁挺立着。 朱棣探头张望着问:“这是什么地方?简直是沙漠仙境啊。” 金幼孜说:“陛下忘了吗,这里是清水源啊,皇上三度亲征漠北,凯旋班师路过这里时,正是金秋八月,不是降旨要勒石立碑的吗?” 朱棣想起来了,他说:“上次所刻之字,朕还没来得及看呢。”他叫车子快行。大辂很快到了峭壁前,朱棣让金幼孜和李谦扶他下车,费了好大力气,他才艰难地走下大辂,在侍从搀扶下勉强站稳,他举目望着前方巍巍崖壁,只见刀削般的青石崖上,刻了十六个巨大的红字,正是朱棣亲笔所题:塞上飞雪,漠北鸣沙,万代永乐,宇宙恒昌。落款是永乐御笔题于永乐二十年八月。 朱棣感慨莫名而又十分伤感,这是第三次漠北之行的纪念,算起来,距第一次出征,已经过去十四个年头了,他喃喃地说:“万代永乐,万代永乐……朕五出漠北,不正是想让世人千秋万代永远康乐,让煌煌宇宙永远昌盛吗?但愿漠北从此安定,朕不会第六次出师漠北了……后人见此刻石,是否能记得,大明王朝有一个永乐皇帝,为开拓疆土、保障天下安宁,曾亲自带兵,五出漠北……” 金幼孜安慰地说,皇上的功勋足以彪炳千秋,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呀。朱棣似乎心满意足了,他吃力地登上大辂,一只脚刚迈上去,朱棣又回头叫住了金幼孜:“你过来。”金幼孜又下马走近大辂。 朱棣说:“现在回想起来,夏原吉反对朕劳师北伐,也是爱朕啊。可惜他还为此陷在牢狱中。你说,他会怨恨朕吗?” 金幼孜说:“那怎么会?君叫臣死,臣不敢不死呀,况且,夏原吉也好,臣也好,都深信自己的忠诚和无私最终能感动上苍。” 朱棣说:“你远比夏原吉、解缙会说话。你马上代朕拟旨,传朕旨意,派人回京,从监牢里放夏原吉出来,官复原职,朕回师居庸关时,希望在那里看到他率文武百官接驾。”说到此处,朱棣眼含热泪。 由于朱棣发烧,张辅和金幼孜商议后,下令全军在清水源扎营休整后再走,让太医抓紧时间给朱棣看病,他们都希望班师队伍进居庸关时,朱棣能意气风发地骑在高头大马上接受太子率百官的迎贺典礼。 方行子等人恰在清水源追上了官军。他们来到朱棣官军营房外,方行子把包袱交给桂儿,说:“你去吧,为得此玉玺,他病再重,也会见你。”不过又千叮咛万嘱咐,让她记住,只可替朱棣打开包袱,打开锦盒,不可用手触摸玉玺,那上面涂了剧毒药物,人摸了会致命的。这正是他们经过苦思苦想琢磨出来的行刺手段。 孟泉林又叮嘱说:“朱棣一定会亲手抚摸的,如果他不摸,你要千方百计引诱他摸。” 桂儿说:“怪不得你们不出面呢,原来是用这办法要他命。” 朱棣又在御医陪护下喝药,李谦兴冲冲地进来说:“皇上,大好事,大好事,有人来进献玉玺了。” 朱棣说:“你说什么?什么玉玺?”李谦说:“就是一直没有下落的建文帝的玉玺呀!皇上不是盼得望眼欲穿的吗?” 朱棣兴奋无比,一迭声问:“是真的吗?人在哪?快叫他进来!” 但他马上又警惕起来了:“送玉玺的人是不是方行子?她那年说送玉玺,却没了下文,她本人也消失了。” 李谦说:“不是方行子,方行子我还不认得吗?她是桂儿,当年徐妙锦的丫环,后来哑巴了的……” 朱棣皱了皱眉头,说:“让她来见朕。” 少顷,李谦带了桂儿进来,桂儿给朱棣请了安,递上黄包袱。 朱棣看了一眼那包袱,并不急于打开,他问:“是谁指使你来献玉玺的呀?”桂儿坦然答道:“皇上贵人多忘事,记不得我了,我是桂儿啊,从前是徐妙锦小姐的丫环。” 朱棣问:“你从哪里得来玉玺?怎么会落到你手里?” 桂儿说:“回皇上,我在通州开了一间小客栈,上个月,我们客栈里来了个病重的客人,没钱看郎中,后来死在了店里,分文没有,只把这个扔下了,小的找人一看,才知是国宝玉玺。” 朱棣问:“死的那人什么样?是男是女?” 桂儿答:“住进来时本来是男人,三十多岁光景,可请人换装老衣裳时,才发现是个女的,无名无姓。” 朱棣的眼睛明亮了一下,又黯淡下去,他用叹息的口气说:“方行子,除了方行子,会是谁?”朱棣命令桂儿:“快打开,朕看看。” 桂儿恭恭敬敬地打开包袱,再打开锦盒,露出灿烂夺目的玉玺来。 朱棣双手捧起皇帝大印,爱不释手地看着刻文,不禁念了出来:“天命明德,表正四方,精一执中,宇宙永昌!好,谁敢说自己天命明德?谁敢称自己表正四方?唯朕尔!这块凝命神宝,经过多少磨难,总算又回到朕手上了,这是天意啊。”他反复地用双手抚摩着玉印,甚至往脸上贴。朱棣对桂儿说:“朕要重重地赏你。” 桂儿一见他真的把玉玺贴到了脸上,心里一阵暗喜,她替景展翼出了气,她替方行子、孟泉林出了气。想不到小人物也有大用处。 ? 临终方略,稳定了整个大明王朝 虽刚交八月,塞北已是深秋景象。北风萧瑟,落叶纷飞。天又下起淅淅沥沥的冷雨,道路泥滑难行。朱棣的大军因朱棣病笃,不得不走走停停,到了榆木川时,朱棣又添了新病,喘气都困难了,大军不得不再次安营扎寨。 榆木川,名副其实,山被刮平,地上到处是榆树,土名叫蒙古黄榆,此地处在风口,常年大风频发,刮得蒙古榆没有一棵是树干挺直的,全都扭曲着,像是弯腰驼背的老人。 朱棣精神恍惚,半卧床上,双手红肿,脸上也紫胀起来,出现一块块溃疡面,他喘气已经很困难了,他对身旁的李谦说:“皇孙朱瞻基不是来接朕驾了吗?怎么还不到?” 李谦说:“就快到了……” 太医给他诊过脉,脸色灰暗地走到帐篷外,张辅和金幼孜迎上来问:“到底怎么回事?怎么越来越重了?” 太医道:“手和脸都肿起来了,又透过皮肉向肌里渗入,这是一种外来的毒物所致……我也无能为力。” 英国公张辅和金幼孜惶恐地对望了一下。 张辅问金幼孜:“那件事,还奏报不奏报?” 金幼孜说:“皇上病势这么凶,若是奏报,不是雪上加霜吗?” 张辅说,如不奏报,汉王很可能趁皇上不测时发难造反,推翻太子自立。朱高煦真是错长了眼珠,居然打起他的主意来了。让张辅与他一起谋反。金幼孜问:“朱高煦派来策反的人还在吗?” 张辅说:“在,他是朱高煦的亲信,叫枚青,我已稳住他,原想等启奏圣上后再将他锁拿起来。” 金幼孜便与张辅商量,先不必动他,来个不动声色,立即派人报告东宫,趁皇上健在,传皇上圣旨,派兵秘密包围乐安,灭患于未萌,将叛贼一网打尽,以绝后患,绝不能把祸患留给新皇帝。 张辅点头道:“好,就这么办。” 忽然李谦走出来:“二位大人,不好了,皇上叫你们呢。” 二人急趋床前。朱棣已在弥留之中,他半睁着眼,艰难地托付后事道:“朕怕是不行了,传位皇太子,丧服礼仪,一遵太祖遗制。” 二大臣跪下领命。朱棣又托付了一件他最棘手的事,他终究是不放心老二,有他朱棣在,朱高煦毕竟有所顾忌,不敢有异举,朱棣一旦驾崩,太子仁弱,将难以制服。倘他有不轨,朱棣托付让张辅和金幼孜与杨荣一起,协助新君断然处置,切记不可手软,江山社稷为重。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朱棣在临终时,总算说了明白话。二人颔首领命。朱棣还在气喘,还想说什么。 不识趣的李谦偏偏又拿来一封信,说:“皇上,那个送印人桂儿行前有一封信,叫奴才给皇上。”张辅和金幼孜想制止已经来不及了。 朱棣示意张辅念给他听。张辅打开信,刚念了一句“皇上”,就吓得冒汗,不敢往下念了,神色慌张而恐惧。朱棣问:“怎么了?无非是咒朕死,念,怕什么!”可张辅就是不敢再念。金幼孜看了一眼短柬,也吓得面无人色,他说:“皇上不看也罢……” 朱棣不信邪,他让李谦夺过信来,举到他眼前,他自己看。 只见上面写着:“朱棣,在你寿终正寝之时,让我们来告诉你谜底,你在抚摸那玉玺时,已深中剧毒。我们是以杀你为己任的方行子、孟泉林,你这回可以闭上眼睛了吧?” 朱棣大叫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头一歪,气绝死去。朱棣在凄风苦雨的季节里结束了他未竟的远征,也结束了他一生具有浓重传奇和悲剧色彩的人生。与大殡回京几乎同时,张辅率重兵包围了乐安城。 尚不知轻重的朱高煦带黄俨、王斌、韦达等人以为张辅来助他夺位,得信后立即开城门出迎。在吊桥上,朱高煦在马上对张辅拱手道:“英国公辛苦!你助本藩趁国丧之时杀奔北京,夺得大位,我将封你为异姓王。”张辅不动声色,待朱高煦等出城,张辅突然高叫道:“奉皇上遗命,速将反叛朝廷的朱高煦拿下!” 朱高煦等大惊,急忙掉转马头想回城,但后路已被截断。朱高煦只得回马来死战。 张辅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能放下屠刀,尚有生路,如执迷不悟,你的末日就在今天。”朱高煦泄气了,将手中的刀掷于马下。 居庸关外,风吹云走,残阳暗淡,画角频吹,哀声遍野。代表皇太子来接灵的皇孙朱瞻基和金幼孜等文臣武将护着皇上的大殡,银山压地浩浩荡荡从居庸关外开来,皇家卤簿、执事、宝幡、雪柳……依次而来,张挂着白色大帐的大辂里,静卧着戎马一生归来的永乐皇帝,他身后是灰沙布满征袍的将士,人人穿着重孝。居庸关内,太子朱高炽率文武百官匍匐于关内迎灵,一时哭声震天。 站在陡峭的居庸关长城上,方行子和孟泉林、桂儿三人俯瞰着这浩大的皇家送殡场面,他们是真正的局外人。方行子意味深长地说:“这是朱棣最后一次通过被他称为北门锁钥的居庸关了,他是站着出关、躺着回来的,千秋功罪,只好任凭后人评说了。” 一阵狂风吹过长城,像一道历史的烟幕,瞬间掩盖了一切,眼前一片混沌的遮目黄尘,伴随着那凄凉的柝[1]声和号角声在长空中弥漫。 [1]古代打更用的梆子:“朔气传金柝”。 全书完 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手机用户可访问:m.bookben.cn